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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之二 关于明代一石粮食有多重的真相

    明代一石斤折合明代多少斤,折合今天多少市斤?许多文章,包括个别专著,称明代一石等于94.4kg,或者干脆简化为一斗20斤,但另有一些文章质疑了这个判断,如一石107斤或153斤之说,其他数据也不支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为如用此数计算亩产数据,则明代部分地区的单位亩产高得吓人,个别数据已经放卫星了,因此这个问题在史学界一直争论极大。

    响木以为,引发这个争论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由于“石”,在明代既指体积单位(10斗),往往又指重量单位(100斤),导致后世混淆不清。让国者朱载堉在所著中明确记载了宝源局铜尺(量地尺)与宝钞尺寸之间的比例,因为宝钞流传有实物,所以这成为后世计算明代田亩面积和铁斛(hu)体积的根据,并为解决明代一石有多重的问题提供了部分计算的依据。经过计算和部分文物实测,明代一石的体积约为0.107(又有0.102和0.096只说)立方米。

    二、对于体积单位“石”的滥用。明代用于体积单位“石”,主要用于测量粮食,而不是其他大宗商品。比如盐,用的单位便是“引”和“斤”。为什么体积单位“石”,主要用于测量粮食?原因很简单,因为测量粮食的体积,比测量粮食的重量方便许多(懒得解释)。这又带来一个问题,即因被测粮食的状态不同,同一品种的体积重量也会出入极大。比如一石稻谷绝不等同于一石精米,一石稻谷要比一石精米轻得多;一石干稻谷也绝不等同于一石湿稻谷,一石干稻谷要比一石湿稻谷轻得多(含水量不同)!

    在现代仓储中,一立方米的稻谷根据品种的不同,约为450——600kg(即容重),一般则在550-600kg之间。明代稻谷质量显然达不到现代水平,因此设定每立方米550kg的上限,还是比较合适的。所以据此计算,一石的重量只有为58.85kg。利用现存明代砝码实测,明代一斤为593.1克。折算成明斤,明代一石正好是99.22441明斤!体积法测量与重量法测量,两者之间的误差仅有不到1%!

    相信书友们读到这里,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为什么那么多自称专家的人写了那么多专著,竟然还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而且这些错误还流传得如此之广?

    响木以为,第一是主观上轻视古人。中国人几千年都用“石”这个单位,既测量体积又测量重量,两者通用,那么一定有其合理性,而且两者间的测量误差一定在人们普遍可以接受的范畴内!正所谓“存在即是合理”。第二,后世个别的学者治学不严,脱离社会生活实际,把一石粮想当然地等同于一石精米或者糙米,闹了一个超级笑话。他们不知道稻谷一旦加工成米,在自然条件下根本无法长时期保存。即便在今天的技术条件下,若不采用真空包装技术,仓储的仍然是稻谷,而不是米。不信的人可以申请参观一下中储粮的仓库。

之三 明末的自然灾害有多严重

    以下为摘录:

    1622年气温回暖,安徽舒城大雪,自冬历春深逾丈,穷民冻死者甚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1624年河北卢龙、迁安、玉田,秋八月望,大风雨,冻死人民甚众。平乡,春大雪。山西长治冬,平顺大雪三昼夜,树尽折。山东文登、荣城,瑞雪三尺。

    1628年上海松江连续三年见雪。陕西冬木冰,户县、周至,三伏无雨,冬大雪,牛羊多死。绥德、榆林、延安,十二月,草木冬华。江南多地大寒,冬,池河鱼冻死。湖北仙桃捡鱼者亦冻死。

    1630年大寒,多地大雨雹。湖北广济,大雪雷;当阳,有虎噬人。

    1631年大寒,雪雹冻死人畜无算。山西十一月,河冰坚可渡。

    1632年天寒,南北多地大水。江苏镇江、丹阳,六月天甚寒,人多衣棉。

    1633年北京正月辛亥大雪,深二丈余。江苏高淳,冬树冰成甲胄,越旬解。江西景德镇,积雪自十月至次年正月,行路断绝,冻馁死者无算。河南冬十月,黄河结坚冰如石,丁卯(初八日)流贼二十余支,乘冰竟渡,若不知有黄河者。禹县,冬异雪弥旬。

    1634年江西、河南、云南大旱。安徽野鼠数百万自北渡江而南。山东历城、昌乐、安丘、淮坊,春雨雪。临沂、莒县,九月大雪。江苏多县四月雨雹。浙江大水。杭州正月大雪。广东从化、韶关、乐昌、仁化、大埔、五华、兴宁,正月大雪数日;从化、韶关两地雪深一二尺。

    1635年北旱南水,飞蝗遍野,多地大饥。山西十二月虎涧河结冰桥,河南开始黄河冰结如石。

    1638年夏两京大蝗。两京及山东、山西、陕西、上海、江苏、浙江、安徽、河南、海南,大旱、大蝗。江西、广东、广西、贵州大水。湖南大寒大冻。

    1639年,山东、山西、河南、陕西、浙江,大旱、大蝗、大饥。八月,白水,同宫、洛南、陇西诸邑,千里雨雹,半日乃止,损伤田禾。福建、广东大水。

    1640年五月,两京、山东、河南、山西、陕西大旱、大蝗、大饥、大饥。浙江、三吴大饥。自淮而北至畿南,树皮食尽。

    1641年全国大旱、大蝗、大饥、大乱,人相食。

    1642年旱、蝗、水、疫。

    1643年大疫,南北数千里,北至塞外,南逾黄河,十室鲜一脱者。山东、东上海、江苏、安徽、冬多雷震。湖南、云南大旱、广东大水。

    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造成明末天寒的原因除了自然气象变化外,也有今人说谓“雾霾”天气(粉尘)的因素。事实上,雾霾并不是今天的特有气象,而严重的雾霾可以造成天气的降温。17世纪前半叶,中国“雨土”频次与同期冬温指数形成极大的“剪刀差”,其间,“雨土”次数和冬低温指数都达到自1500年以来的最大值,张居正改革恰恰就发生在此之前,明亡恰恰就出现在此间。第二,明末天气骤冷还与同期的太阳黑子变化相关。“当太阳黑子存在时,气温上升,太阳黑子消失时,温度便会下降。”哈佛大学天体物理学家will soon博士研究发现:“从1645年开始,持续到1715年,这期间没有观察到太阳黑子。这就是著名的小冰期。”从1420年至明亡的1644年,全球经历了太阳黑子较少的“史波勒极小期”51和“蒙德极小期”52,同期中国与全球气候一样变得越来越冷。张居正改革恰恰就发生“史波勒极小期”向“蒙德极小期”过渡“温暖”带上,而明亡恰恰就出现在后一个即“蒙德极小期”的最底端,此间为太阳黑子数量最少、气温极冷期,(参见图4)同期欧洲还发生了几乎欧洲主要国家都卷入其中且空前惨烈的“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

    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称王于西安,国号大顺。3月入北京。3月19日,崇桢皇帝自缢,明亡。是年,明朝气温也近降至汉以来的最低点。此间,两千多年的中国封建社会也接近它的终点。汪荣祖先生从“天时”的角度对明亡的原因作出评价:崇祯诚非亡国之君,诸臣亦未必深误其君。自然界之异变及其难以抵御之伟力,岂沧海一粟之人类所能旋转。

第一卷 兴兵蜀山 第一章 魂穿明末

    四川省会成都市的中心,是宽阔的天府广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广场周围是传统的繁华商业区。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玻璃幕墙映射出来来往往的时尚男女,让商业气息充斥着这里的每一寸空间。可就在天府广场的正北方,却矗立着一座前苏联风格的大楼。对称的结构与方正的造型,处处彰显着厚重和肃穆,与广场周围的商业氛围格格不入。一些老人还记得,这座建筑很多年前叫万岁展览馆,改革开放以后更名为四川省展览馆。进入新世纪,又改名四川科技馆,与时俱进成为当地最新科技成果的展示平台。但他们也不知道,这座建筑的地基,就建立在大明朝蜀王府的遗址之上!

    二十一世纪的某个龙年,年底的一天。

    城市的上空浓云密布,预示暴雨将至。可天府广场依旧如往常一样,到处熙熙攘攘。四川科技馆前彩旗飞舞,人头攒动,一场大型的科技展览会开幕式即将举行。展会的主题横幅被巨型气球高悬于半空,上面的文字很能抓人眼球——“从风洞到虫洞”。

    风洞是什么?据说是模拟大气飞行的神器;虫洞又是什么,据说是穿越时空的神器。那风洞与虫洞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风洞便是虫洞的雏形,虫洞便是风洞的升级版?许多围观者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欢快热烈的背景音乐嘎然终止,音响里传来主持人磁性的男中音:

    “从风洞到虫洞”未来科技展望大型科普活动现在开始!有请s委朱处长代表s委向本次活动致开幕贺词!

    s委办公厅综合一处的副处长朱平敬踏着掌声走到麦克风之前。他带着亲切儒雅的笑容,用颇具亲和力的眼神向鼓掌的嘉宾致意,又缓缓扫视了一圈挡在警戒线外的人群,好像在给群众打招呼。

    掌声渐停,朱平敬洪亮的声音及时响起: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各位朋友,上午好!我受s委领导的委托、委托……

    朱平敬平日里开会讲话,一个关键两个重点三点希望四个部署五个抓手可以滔滔不绝小半天不停顿。可今天刚开头,他却出人意料地结巴了。因为一个细长而高挑的身影混迹于围观群众之中,正用冷峻嘲讽的目光盯着他。那目光犹如一台x光机,把朱平敬身上光鲜的行头变得透明,让他赤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中;又如一台测谎仪,让他心底龌龊的沉渣泛起于水面之上。

    一个眼神便能有如此威力,此人只能是朱平敬的老婆罗雨虹。

    肚中讲稿念完,朱平敬匆匆告辞,抽身离开会场。不出所料,他老婆的豪车正在停车场。

    朱平敬钻进副驾,轻轻关上车门,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罗雨虹一身黑色的束身羊绒大衣,颈上一圈闪亮的钻石项链,妆容时尚且精致,一望便知是社会精英。她是某世界医药巨头在西南片区的销售代表,年薪与提成是朱副处长的几十倍。

    她手抚方向盘,面无表情看着前方说:“我去了你们s委。”

    天上突然一声炸雷,震得朱平敬浑身一抖。他连忙侧身关上车窗,借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罗雨虹没有放过朱平敬:“我找了机要室的小蒋。她认了!”

    朱平敬进行着最后的抵抗:“她认了什么?今天你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

    罗雨虹转过脸来,又露出朱平敬熟悉的嘲讽神色:“还在装傻!你和那骚狐狸的肮脏事,难道你还不清楚?”

    “什么肮脏事!”朱平敬恼羞成怒,迅速反驳道:“我们又没有上床!我们不过出去喝了两次咖啡,唱了一次卡拉ok,在精神层面与艺术领域进行了交流!再说了,那是去年的事情。你到底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交流?交了还流了!精神层面与艺术领域?是不是还有情感领域!男出轨女劈腿,分明一对狗男女偷偷摸摸搞婚外恋!你们这些搞政治的人,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们那些卖假药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剥了皮的朱平敬气急败坏反击道:“都是图财害命的吸血鬼!”

    虽然朱平敬嘴上强硬,但他心里明白,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老婆不是找的小蒋,而是直接去了纪检组,那么无论真相如何,这件事绝对会发酵成为s委的一大丑闻。不行,不能让自己的前途被老婆毁了,必须想出办法挽回!朱平敬想。

    “我怀孕了!”罗雨虹平静地对朱平敬说。

    事情反转太快,让朱平敬大脑当即停摆。

    “什么?你再说一遍?”目瞪口呆许久,他终于难以置信地叫出声来,“你什么时候确认的?”

    “今天早晨。我去了医院。医生说已经怀孕了三个月。”

    “你不是去了我们s委吗?”

    “傻瓜!骗你的!”

    “你……”

    朱平敬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罗玉红是多年前飘到成都的乐山人。两人同龄,但罗玉红却大了近一岁。原因嘛,罗玉红生日在元月,而且是农历;而朱平敬却是年尾,而且是公历。两人从恋爱到结婚,打打闹闹二十年,相爱相杀,笑话不少,但总的来说是朱平敬让步。阴盛阳衰的主要原因,罗玉红认为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朱平敬的认识却相反。他认为是爱,是自己因爱而纵容。

    爱,就是无原则的妥协!这是朱平敬败阵后经常安慰自己的话。

    没有孩子,家就是沙滩上大厦!这是罗雨红得胜后经常的埋怨。

    如今老婆有了身孕,说明我并不是不行!朱平敬得意地想。他想着,一只手下意识地向老婆肚皮摸去。然而,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的手猛地一缩。手背撞在方向盘上,喇叭大响一声。朱平槿回神一看,老婆尖利的九阴白骨爪在眼前晃动,殷红的指甲像妖女挖了人心。

    喇叭一响,立即把收停车费的保安给引了过来。那保安是个邋遢的矮小老头,走路有点瘸。他把捏着发票的脏手按在车窗上,耐心等待着车里的人掏钱。罗雨虹没有动作。朱平槿只得从裤兜里摸出钱包,将车窗按开一条缝,把一张百元粉钞塞了出去。

    “不要票,钱也不用找了!”朱平槿吩咐道。他挥挥手,让那碍事的保安快些消失。

    “谢谢老板!”那保安收了钱,木然的脸立即精彩起来。他非但没有消失,反而隔着车窗验起钞票的真伪来。

    哗啦啦,天上下起雨来。朱平敬狠狠盯着那贪心的保安。

    就在这时,一道明亮的闪光撕裂天空,从天空中伸出来一只惨白的魔手,猛然拽住了这辆小车。

    崇祯十三年,也是一个龙年。崇祯十三年腊月十五,龙年只剩下最后的半个月。

    成都府的中心,一道高大的环形城墙保护着重重宫阙。这里,便是建藩成都府近三百年的蜀王府。

    蜀王府的西北角,是蜀藩的世子府。世子府大殿地下有烧炭的火龙,即便殿外雷雨大作,殿内依然温暖如春。龙床上,年龄尚未十五岁的蜀世子朱平槿酣睡正香。

    突然,天空中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照得天地变色,万物无光;紧接着便是一声巨雷,震得天地颤抖,殿宇歪斜。就在这不同寻常的声光之中,一股阴风猛地撞开窗棂,让浓烈的雨腥味瞬间横扫了整个寝殿,让酣睡中的蜀世子朱平槿打了一个寒颤。

    就是这个寒颤,让大明朝的蜀世子朱平槿,亦或共和国的s委副处长朱平敬,突然变成了同一个人。

    一个寒颤,让朱平槿醒了过来。两个人的意识源源不断注入同一个大脑,让他头疼欲裂。

    朱平槿直直坐了起来。漆黑的房间里声响全无。

    我是蜀世子朱平槿?还是s委综合一处副处长朱平敬?!

    我是在大明朝,还是在二十一世纪的新中国?

    他糊涂了。

    但这糊涂只持续了几秒。因为身边一个陌生的女声把他拽回了现实世界。

    “世子爷?您做恶梦了?”

    朱平槿立即回过身来,向发声的方向摸去。

    那女声嘤嘤呻吟,火热的身体却主动迎了过来。朱平槿的魔手下,分明是个赤身**的年轻女人!

    老婆在哪儿?她肚子里还有自己的孩子!朱平槿脑中嗡的一声。

    难道她穿到了身旁的女人身上?

    “天王盖地虎!”朱平槿低声问道。

    “世子真是好兴致!夜半联诗,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女人轻笑道。

    “快回答!”朱平槿追问道。

    “嗯……天王对菩萨,地虎对飞雀。奴婢就对个菩萨托飞雀……”女人咯咯笑道。

    一票否决,朱平槿想。

    既然身边人不是老婆,那么这个祸根绝不能留在身边!假如老婆与自己一同魂穿过来,或许会穿在隔壁某位宫女身上。自己乱搞女人的事如果被她知道了,那后果难以预料!

    朱平槿心里想着老婆,嘴唇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他冷冷对身边女人道:“穿好衣服,立即出去!今晚之事你透露半句,立即就是一个死!”

    想不到一夜温存,竟然是这般结局。那女人顿时啜泣起来。

    “世子爷!”女人哀求道。

    “出去!”

    朱平槿身上缠着的玉臂狠心摔开,对着黑暗低吼道。可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屋外便乱作一团。摇曳的灯光在模糊的窗棂上映照出来回奔跑的人影,好似皮影戏中的大战。

    难道被人算计了,掉进了别人精心设计的圈套?枕头下会不会藏着微型麦克风,房间里藏着隐形摄像头?

    朱平槿大惊之下,立即穿进被子,把自己和身边的女人严严实实遮盖了起来。

    那脑中另一人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是自己中了**针,还是喝了**汤?

    就在此时,一个手提灯笼头戴太监帽的中年男子慌乱地撞开房门。他大步迈过门槛,毫不犹豫地向龙床冲来,一把掀开了朱平槿身上的被子。

    “世子爷!世子爷!快起床更衣!献贼攻成都了!”

    谁是献贼?

    哎呀!世子爷!献贼便是屠夫张献忠啊!

第二章 世子之忧

    在朱平槿魂穿的同一个时刻,在大明朝声名赫赫的巨寇贼酋张献忠,正率领农民军冒着雷雨向蜀地的中心——省城成都府方向急速北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经过数日鏖战,他们终于在昨天攻破了仁寿县,杀了知县刘三策,并按照张献忠的战前宣誓屠戮了全城。

    农民军主力迅猛北进之时,有支千余人的先遣部队,已经趁着雨夜提前秘密赶到了成都府,就隐藏在西城墙下的民宅或草丛中。先遣部队以数十人先行凿城,另数十人在后面准备替换。大队人马则静静躲在百步之外,忍受着饥寒交迫的侵袭,看着前面兄弟朦胧的身影晃动。

    凿城,对付成都府这种年久失修的城墙并不复杂。士卒们先用小刀清理城砖缝隙中的杂物,留出矛尖楔进去的空间,然后握住矛杆上下左右摇晃,松动城砖,再用小刀一块块撬下来。经过近三百年的岁月侵蚀和重力挤压,成都府的城砖已经变得酥碎,砖缝也变得不再紧致,有些地方大得甚至可以插进拳头。所以,凿城的进度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已经剥下了一大片城砖,露出了城墙里面的夯土。现在,他们最熟悉的工具锄头和铁尖,终于派上了用场。

    凿城队伍中没有人说话,但他们并不担心被城墙上的官军发现。以官军布防的松懈程度,放哨的士兵早就该躲进草棚中躲雨避风去了,应该发现不了义军的夜袭行动。再说,官军的灯笼火把已被风雨吹灭淋湿,挖土的声音也被风声雨声压制,官军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能想道风雨之夜中有一伙人正在凿城?(注一)

    崇祯十三年腊月十九,清晨,献贼凿城之后的第四天。

    成都府的中心,蜀王府西门遵义门城楼。

    铅云低垂,细碎的雪针隐隐约约飘落下来。近处的雪针被城楼飞檐挡住,稍远的则落在城头上,转眼钻进青砖缝隙,变成一点点湿润,蓄积在一片片青苔或者一蓬蓬杂草的根系中。除了远处的几声鸡鸣狗叫,城楼四周寂静无声。几个郡王府的宫殿朦朦胧胧,千年古城便隐藏在这一片灰白色的清冷之中。

    寒冬腊月,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蜀世子府大管事,太监曹三保轻轻在靴子中跺了跺脚趾头。一丝寒风悄然钻进身体,让曹三保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可曹三保多年侍候贵人练就的隐忍本事发挥了作用。在早晨的阴冷清寒中,他的身体仍然能长时间保持着自然前弯,脸上挂着微笑,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曹三保知道,他背后有两个小宦官跟着看着,一个叫王四忠,一个叫李四贤,还有几个宫女在更远处随时听用。虽然这两个小的在自己面前比亲儿子还孝顺,但曹三保知道,宫里的规矩,就是无时无刻的争宠上位。自己稍一疏忽,被坏人旁边一捅,落在主子眼里失了宠幸,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守王陵、刷马桶算是积德。直接拉出去打死,抛在乱坟岗让野狗啃食,这才是常事!

    想到这儿,曹三保身形泰然不动,耳中细细搜索着身后的哆嗦声。他心中暗暗得意:“两个狗崽子,实在还嫩点!”

    “曹伴伴!”前头传来了召唤。声音细微,没有一丝的火气。

    曹三保瞬间收神,快进三四步,走到主子侧后。

    “世子爷!”曹三保的腰弯得更低了,脸上的笑更浓了。

    “今天可有献贼的新消息?”

    曹三保知道,世子爷问话的意思,是今天在城头上还能不能发现献贼的踪迹。

    四天前,即腊月十五夜里。献贼前队在成都府城的西北角趁雨凿城,几乎洞穿城墙,幸好成都命不该绝。新任巡抚廖大亨担心年底出事,把抚标派上了城头。抚标中有一营董卜蛮兵,巡到西城,立即发现了险情。董卜蛮兵迅疾示警出击,官贼双方一场厮杀,结果贼寇败退,成都转危为安。

    成都府的城墙有东南西北四面。南、北、东有宽阔的锦江和南河(锦江与南河均是岷江内江支流)三面围着,墙根用条石堆砌,上半截才是夯土包砖。可西城墙外只有条不宽不深的西郊河,而且全是夯土包砖。献贼凿城的就是西墙这一截,可见他们早已探知成都虚实!第二天刚亮,献贼大队即出现在南城外,但并没有强行攻城。不久后,献贼大队从南向北,绕过东城而去。队伍断断续续绵延数十里,整整走了一天。

    贼寇薄城,四川的大小官员自然紧张万分。他们紧闭四门,火烧屁股似的抽调官军募集民壮上城御贼,一连闹腾了好几天。但献贼北去,却没有再来。十七、十八两日,城外都没有贼人的动静。今早王府已经派人打听清楚:子时没过,巡抚衙门就派了几拨细作吊出城去四处打探,至辰时已经全部回来。细作回报,省城四门外十里以内,都未发现献贼踪迹。现在各个衙门里没人知道献贼到哪儿去了,更不知道献贼会不会施个拖刀计,杀个回马枪,重新攻打成都。

    曹三保赶忙将自己知道的条条细细回禀。末了,曹三保小心地从背后打量小主子的神态。只见世子爷还是背着双手,嘴角没有丝毫动静,眼睛直直地望着府外,却不知聚焦何处,只有右手指在左手背上偶尔敲击一下。曹三保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现在进言,说天气太冷,请世子回府。毕竟他作为世子府中的大太监,对世子的身体健康要负重大责任。他又是世子陪伴,说句本分尽忠的话也是没有过错的。只是……自从那晚掀开被褥,曹三保便惴惴不安。世子从小到大,他都是随身陪伴。他从来没有在世子眼中看到那样的眼神……灯笼光亮处,世子好似嗜血的猛兽!

    “这该死的世道!天变了,人心会不会也变了?”曹三保心想,“自己还是再小心些。那些挨千刀的献贼!”

    又站了小会儿,半边身子几乎冻僵的曹三保终于开了口:“世子爷,这天冷……”

    曹三保话刚出口,却见少年的世子扬手转身:“走吧。回世子府!”

    注一:《蜀碧》上说,张献忠凿成都的时间不是崇祯十三年腊月北上德阳时发生的,而是崇祯十三年秋从川北南下川南之时。起义军差一点凿穿城墙,结果被董卜土司兵打了出去,还被杀了万人。顾诚先生没有采信这个说法。董卜土司,又称穆坪土司或宝兴土司,清代嘉绒十八土司之一,今雅安市宝兴县境内。

第三章 决心初定

    朱平槿的世子府在蜀王府的西北角,因此又被宫人称为西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藩王世子经过朝廷正式册封,身份贵重,所以西府也有一座正殿,规格与郡王大致相同。重檐歇山的庑殿顶,五间九架。殿内饰以丹碧,正中有宝座,只不过比紫禁城奉天殿(满清改为太和殿)和蜀王府承运殿里的宝座小很多,正殿内的宝台也省略成了一级台阶。大殿东西两侧与正殿隔开,形成东西两阁,通过两座宽阔的垂花门与正殿相连。东阁吃饭睡觉,西阁休闲娱乐。东西两阁,又被分割为各种功能规划。整整一座大殿,近千平米,全部属于朱平槿一个人。

    西阁里间的南窗下,摆放着一张楠木大漆书桌。桌面镶嵌着玉石和螺钿,因为不久前重新上漆磨光过,所以漆面很亮很光滑。书桌背后有长排的书架,书架上堆满了大叠书籍。这里便是朱平敬平日读书的地方。

    外面天光暗淡,窗纸又遮住不少,阁内自然幽暗。两个宫女静静地走近,一人从漆盘上拈起一盏热茶,轻轻搁在桌上;另一人从宫灯中引出火种,把房间四角灯架上的琼烛一一点燃,重新罩上灯笼。宫女动作很轻,然而光线的变化还是惊醒了书桌前陷入沉思的朱平槿。

    看着宫女小心退出,朱平槿又瞟了眼垂首随待的曹三保,没有说话。

    既然是魂穿,身体当然是前主人的。这副躯体高约一米五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川人的个子普遍偏矮,对于一个注册年龄(虚岁)不满十五的少年来说,个子算高的,以后随着年龄还要长。朱平槿穿越伊始,自然小心翼翼,生怕哪里漏了马脚,被当成冒牌货处理。自从前日上殿叩拜了父王朱至澍,并以蜀世子身份接受了四川一众大员的拜见之后,朱平槿已经不太担心自己穿帮。这个世界,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除了爹妈有资格怀疑自己外,眼前这帮奴婢谁敢起一个多余的心眼?因为这种怀疑,按照大明律法便是“离间亲亲”,当是族诛之罪!

    灵魂的合二为一,带来了后世三百年的认识。郭东风的《甲申三百年祭》,几乎所有的党员干部都学过,朱平槿也不例外。他从甲申天变开始往前推算,崇祯十三年是庚辰年,翻年便是辛巳年,崇祯十五年是壬午年,崇祯十六年是癸(gui)末年,崇祯十七年便是甲申年。李自成进北京,张献忠屠四川,就是在甲申年初。朱平槿板着指头算了几遍,终于确定了目前身处的年代:崇祯十三年就是公元一六 四零年。至于今天是西历几月几号,没有中西历法的换算标准对照点,朱平槿就自叹无能为力了。不过这完全没有给朱平槿带来烦恼,因为他已经很快适应新的时间标准体系,自觉自愿转用大明基层群众喜闻乐见的农历来计算天数了。

    满打满算,自己还有三年多的时间,来改变注定的宿命!

    可改变命运,要从哪里着手呢?要知道,朝廷一个藩禁条例,便将朱平槿这样的藩国世子牢牢禁锢在豪华的王府中。

    如今的蜀世子朱平槿,约等于一头养在五星级酒店里的猪!

    温暖的西阁,幽暗如深林,静谧似空山,为这里的主人提供了一个策划阴谋的最佳空间。

    朱平槿从茶托里端起茶碗,缓缓用盏盖拂去漂浮的茶片,鼻中深吸盏盖收集的茶香,然后才轻畷一口。

    秋茶。常年的机关工作经验,立即帮助朱平槿做出了判断。

    “秋茶?”曹三保过来接茶盏,朱平槿随口问道。

    “世子爷真是好记性!”曹三保连忙夸上一句,“春天的尤其是明前的绿茶质地最好,只不过这时节放陈了味重,还容易跑味。这是秋天蒙顶山出的甘露,自家庄上产的,送进府来供爷们尝尝。冬天喝秋茶,新鲜养胃。王妃娘娘安排了,富顺、太平、石泉、内江、庆符、德阳,几个郡王府都有,捡上好的送去了几百斤。听小的们说,今年茶山大旱,缺了雨水,连山上那口从不干涸的古井(注一)都见了底。庄上管事督促着庄丁从山下挑水浇树,这才好容易保住了今年的收成。小的们还说,今年成都、邛州、雅州和嘉州的茶还好,叙府、泸州那一片的茶先是天旱,然后又过贼,一年的收成损失大半。收成少了,市价就贵,如今松潘、打箭炉(注二)那边的茶马市行情好得很。小的们说,如果爷们说好,明年叫庄上再送些来……”

    千万别忘了,严嵩坑爹搞事的儿子严世藩搞了个大明富豪榜,第一名便是蜀王府!所以他羡慕嫉妒恨道:天下之富,莫如蜀藩!而自己,就是大明首富的少东家!

    搞清了自个的家情,也就相当于搞清了几分之一的省情,也才有制定当前和未来一切政策措施的依据和出发点!朱平槿不动声色暗自琢磨。

    “蒙顶山世子爷还没去过吧?王妃娘娘早些年派奴婢去过一次,山上还有茶神陆羽的庙。这庙据说常年香火不断,周遭的茶农都信得很。这天下制茶,就从蒙顶山开始。蜀地之茶,天下第一;蒙顶山之茶,又是蜀地第一。据说宋时,这蒙顶山每年可收茶叶一两百万石……”曹三保觉得主子心情好些了,自己有义务继续保持,所以放开话匣子,自告奋勇地为朱平槿介绍起蒙顶山周边的名胜和好处来。

    茶!产茶的蒙顶山!一团火焰在朱平槿的脑海中炸开。

    曹三保滔滔不绝,朱平槿很配合地时不时点点头,这让曹三保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于是朱平槿不经意插了话头,问起了从蒙顶山到雅州的大路。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曹三保愣了一下。不过随后他便答道,他原是奉王爷之旨意巡查王庄,去得最远的庄子离雅州还有二三十里路,没去过雅州城。一路上还是好走的,不过他记得过了邛州,路就变得有宽有窄,窄的地方两车相错都难,路面也不平,坑坑洼洼的。山上偶尔还滚石头……

    在曹三保回答问题时,朱平槿注意观察了他的语气和神态。

    “没说假话,值得信任。诸事上心,记忆力好,叙事条理清晰。缺点是气场不足,镇不住手下人。”朱平槿初步下了一个结论,“所以他可以信任,但他的手下人不一定也可以信任。”

    这条路必须派人精确勘察!朱平槿想,这是自己的退路!

    他记得,小时候曾在路边小地摊上看过一本盗版书,挺薄的册子。破烂的封皮,发黄的书页,名字叫《张献忠屠蜀记》。书中好像说张屠夫最多打到了雅安(注三)。从雅安进藏两条路,一条路去天全,一条路去芦山,连接点是飞仙关。飞仙关附近的关隘不少,樊哈儿(注四)率领的川军就是在此挡住了张国焘,逼得四方面军重过草地。由此可见,雅安周围地形很好,是个绝好的防御地带。如果张献忠打过来,好歹可以抵挡阵子。雅安后面还有天全、芦山,宝兴,重重大山,藏两个人应该不难。从雅安向西就是泸定,大渡桥横铁索桥寒……从雅安向南就开始进入彝区了。张献忠,彝族人民欢迎您,哼哼……

    这是自己的退路,但也是自己的进路!朱平槿又想。如果起事,那里也是绝佳的练兵藏兵之处!

    诸事都得抓紧布局。布局完成了,起码一两年才有效果,还不知道效果有多少,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命。不过,朱平槿脑袋中装的事情再多,还是压不下那个凶悍高挑的影子。

    两条腿走路,两只手打人!朱平槿压下心中的浮躁和烦闷,定下了决心。

    第一件事,得把老婆找到!世子府都查遍了,就是不见老婆的影子!

    注一:这口井还在蒙顶山上。

    注二:即康定的旧称。

    注三:实际上张献忠最远打到了芦山县。

    注四:樊鹏举,外号樊哈儿。民国川军将领,蒙顶山战役的指挥者之一,有回忆录。

第四章 世子师傅

    张献忠暂时离开了成都,但对张献忠的恐惧并没有离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腊月十九日一整天,四川各衙门都在继续打探献贼的消息。到晚上,巡抚衙门在收到德阳县的告急文书后,综合各类消息,终于对局势做出了较为清晰的判断:献贼大队十四日屠仁寿县,杀了知县刘三策。十五日夜在成都府凿城不成,十六日白天献贼主力到达成都府东门外后,估计见官军守御严密,一时半会儿打不下省城,猛如虎、张应元两镇兵马又在后面穷追,相距只有几天路程。于是献贼弃城不攻,继续北上,去打德阳县。现在德阳县十有**已经丢了。至于明天,猛镇前锋南阳参将刘士杰的骑兵保准到达成都府。

    多了这支客军劲旅,省城可谓无忧矣!于是成都府的各色人等都松了一口气。但是成都的四门仍然不准打开,门洞边的安民告示上说:如果明天还是太平无事,城门继续按照老时间开闭。

    报捷奏表还没有递进蜀王府,但外面世界的变化很快传入了府中。朱平槿也第一时间收到了这个好消息,不过他面对笑逐颜开前来报信的曹三保,只是微笑了片刻,然后简单地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久违的太阳终于出来了。宦官宫女按照蜀王府的规矩,准时拉开了世子寝殿的一幅幅帷帐、窗幔,并且打开殿门和窗棂,让绚烂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透进来。

    蜀地的习俗,不管是夏日还是冬日,早晨睡觉起来必须开窗透气。蜀献王朱椿就藩成都后,也都入乡随了俗。要说这习俗形成的原因其实挺简单:蜀地四周群山环绕,盆地中央低洼潮湿,云层低矮,阳光难得。长期关门闭窗,人容易生病,物容易发霉。唐朝柳宗元贬官路过四川,曾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叹曰:“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于是乎给后人留下一句成语:蜀犬哮日。

    既然成都冬日的暖阳精贵,只要放了晴,无论城里还是乡下,人们都喜欢到户外活动。或者晒晒衣被粮食,去除湿气;或者打打麻将牌九,试试手气;或者泡泡茶馆酒肆,传传消息。当然,王府不让王子们睡懒觉,也有督促学习上进的意思。

    朱平槿被窗外的阳光刺醒,只得起了床。刚被宫女宦官伺候着梳洗更衣完毕,朱平槿就瞥见小宦官王四忠无声无息地进来,轻声禀报:舒师傅着人传话,今日辰时三刻,舒师傅进府讲学,让朱平槿准时候着。

    如果说大明藩王都过着奢靡腐朽的猪圈生活,那么蜀王府便过着有追求的猪圈生活。自蜀献王朱椿开始,蜀王府就非常重视家庭的文化教育,按照儒家的价值取向修身养性,家庭男性成员更是讲究“博综典籍,容止都雅”。

    朱平槿魂穿伊始,不愿留下是非。他赶忙几口吃了早点,提前了一刻钟赶到了书堂。

    成都府有一圈高达三丈四,基厚二丈五,长约二十二里的城墙。蜀王府在成都府的正中心,也有一圈城墙。其规制一同于南京皇城,只是规模略小。作为洪武亲王,蜀王府又与燕藩之后的各亲王府略有不同。

    蜀王府为高大的双层城墙包围,分为内城和外城(萧墙),宽阔的护城河环城一周。王府的主要建筑,都分布在南北走向的三根轴线上,其中轴线由南向北,分别伫立着棂星门、裕门、端礼门、承运门、广智门、后宰门等城门。

    棂星门是王府最南端的城门,是个城楼式的建筑,面阔五间,相当于京师的大明门(注一)。

    端礼门是王府的正门,相当于京师的午门,是一座极为高大的三重檐三门洞的歇山门楼,也是成都府的最高建筑(注二)。

    进入端礼门,便是蜀王府的核心部分。从端礼门向北,依次是承运门、承运殿、圜(yuan)殿、崇信门和存心殿。承运殿是蜀王府的正殿,相当于紫禁城的奉天殿(清太和殿),承运门就相当于奉天门(清太和门)。承运殿前有巨大的广场,是藩国举行最高等级仪式的地方。南京的奉天殿面阔九间(注三),覆以黄色琉璃瓦;地方藩王的承运殿等级低一等,只能面阔七间,覆以青色琉璃瓦。承运殿后面的圜(yuan)殿和存心殿,面阔五间。二者与承运殿一起,共同组成了蜀王府的外三大殿。

    出了存心殿继续向北深入,便是蜀王府的后宫了。后宫也由三座大殿组成,作为蜀王与王妃的寝宫。广智门、后宰门分别是蜀王府内城和外城的北城门。后宫与广智门之间,则有一座小小的王府花园。

    书堂便在承运门内广场的东厢。书堂的学生只有两个,蜀世子朱平槿和二王子朱平樻。朱平樻是庶出,王宫人所出,今年九岁。也许因为是庶出,而且母亲地位卑贱,幼小的朱平樻总是沉默寡言。他在世子朱平槿面前总是礼数周全,但没有什么亲近感。朱平槿到书堂时,朱平樻已经恭候在屋外了。看见瘦弱的弟弟跪在冰冷的方砖上,朱平槿赶紧叫了落辇,牵了朱平樻的手进屋。

    与京师的太子学官设置一样,能给世子讲课的老师有好几名,却只有一名正式的老师,称为世子傅。理论上,王傅和世子傅的地位非常尊崇,非博学大儒或朝廷重臣不可,下师傅一等的老师是教授;至于侍讲或是侍读,便只能算助教。献王朱椿当年请了全国有名的大儒方孝孺当世子傅,还给方孝孺讲学的房子赐了字,名曰:“正学”,结果燕王进京,灭了方孝孺十族,差点给蜀王府引来滔天大祸。从此以后,蜀王府延请的世子傅,不请朝臣、不请名儒,不请有意出仕之人。

    朱平槿现在的师傅是四川泸州举人舒文翼(注四)。

    舒师傅六十开外,清瘦矍铄,顾盼神色一身正气。今天的讲学内容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诗词歌赋,而是《大明会典》中关于藩国藩王的部分规定,包括玉牒、封典、请封生母、婚配、选娶继配诸章。朱平槿的名分早定。作为蜀藩的嫡长子,朱平槿刚满十岁就被朝廷赐封蜀世子,并依例授金册、传用金宝,正式开始领副国级工资。等到蜀王仙去,朱平槿顺理成章便是平字辈的第十五代蜀王。所以舒师傅讲的这些内容,朱平槿大都是不关心的。

    朱平槿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婚配。

    “哪壶不开提哪壶!按律十五岁选婚,也就是明年了,不过十几天的光景。老儿此举,必受老妈差遣!”朱平槿心中腹诽,“平樻倒是听得认真,心中琢磨郡国封在哪儿呢。不过郡国封在哪儿都没用,总之他走不出成都!”

    讲学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茶都上了两回。之后是学生提问、师生作答的交流环节。这时朱平槿站起来作了个揖,问舒师傅道:“崇祯元年,献贼与闯贼同起于陕北。十三年来,流贼在晋、陕、豫、楚、南北两直流徙无定,崇祯八年更是焚我凤阳祖陵!今献贼大举入川,荼毒蜀境,甚至叩我省城,学生请问师傅,可知是何缘由?”

    这下捅了马蜂窝。

    一提起献贼,舒老儿立马就不淡定了,一身正气顿时溢出胸膛。他先是慷慨激昂痛批上月被逮入京的四川巡抚邵捷春,说他身为守土之官,迭失名城,该杀该杀;再批督师杨嗣昌,说他驱贼入蜀,徒靡国帑,该死该死;三批四川总兵方国安,说他练兵无术,守城不固,该败该败。末了,舒师傅双手扶桌,老眼涌出大股泪花:“泸州陷入贼手,可怜我舒氏满门忠烈,兄弟五房共百余口,俱与献贼死战,无一人苟且偷生!”

    哇!轮到朱平槿大吃一惊,“可有此事!本世子竟不知道!”

    舒师傅还没说痛快:“还有老夫那七侄女婿苏琼,独领一州之军民上城抗贼!贼军十万,围城三匝,环攻四面,杀声震天,援军却久候不至!城破之时,那苏琼以一介书生,独战献贼大将数人,血满周身,尤大呼酣战!”

    舒师傅激动之极,竟不顾六十高龄,蹦起来用手挽了个大大的剑花,唬得朱平槿和曹三保一愣,赶忙上前扶住坐好。

    “苏琼?”朱平槿偏头小声问。

    “正是那泸州知州!”曹三保赶忙回禀,“松潘道黄谏卿赴任一同战死的,还有与满城文武!”

    “这儿才到正事!”朱平槿想。

    舒师傅继续保持着说书的节奏,名士大儒的风范荡然无存。前世s委大院推倒了大门边的一截围墙,然后面朝大街建了几间信访接待室。朱平槿为几件群体性 事件也参与了对上访群众的接待,对上访老大爷面对s委领导时所表现出的倾诉**非常熟悉。没有笔记本端着奋笔疾书,于是朱平槿陪坐在舒师傅身边,一只手握住舒师傅的手,另一只手跟着舒师傅讲故事的抑扬顿挫,不时轻拍节奏,表明自己听的很认真,很专心,也很赞同。瞅见舒师傅进茶的一个空,朱平槿赶忙招呼小宦官王四忠近前,大声吩咐他速将舒师傅此等满门忠烈之事禀报王爷,并奏请王爷申饬巡抚、巡按及三司衙门,尽快查明此次献贼入川,蜀地官员百姓尽忠死节之壮烈者,广为褒奖,优加抚恤!

    听得世子吩咐,四忠、四贤不由得暗暗相觑:以藩王之尊,岂是他们两个小小宦官想见就见的?故而他俩唯唯诺诺应了,又磨磨蹭蹭不肯出门。

    舒师傅见那小太监久不动作,急道:“世子大仁大义!蜀地万民之幸也!老夫才疏学浅而能为世子傅,不负平身所学矣!”说着,他竟不顾师生之别,起身欲长揖到地。

    朱平槿连忙扶住舒师傅道:“学生明日定当登门,亲往师门祭奠!让蜀地皆知师傅满门忠烈!”

    舒师傅一听这话不错,这才重新入座。

    “你想害老子!藩王仁义名声大,是祸不是福!再说老子的爹还在呢!”朱平槿心中暗骂,“我要交换点实惠的。”

    朱平槿对舒师傅一揖道:“学生听说,此次宛城(注五)客将猛如虎剿贼出力甚多。其从楚地出发,千里追敌至成都,实在是劳苦功高,故杨督师以为总统诸军。献贼为沮我军士气,离间客军,故意散播流言,说什么‘想杀我左镇,跑杀我猛镇’,故而府城百姓中也颇有些流言。学生不通兵法,想不出破敌之法,便作诗一首赞扬猛镇官兵,以坚我军将士杀贼之志,以定府城百姓惊乱之心。学生想请师傅参详点评。”

    “哦?”舒老儿一听大感兴趣,“快念来听听!”

    “却只有一句。下面还想请师父给续上。”

    “不妨,先念来听听。”

    “猛镇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老先生沉吟半响,方才开口道:“此诗起句气象磅礴,颇有苏子‘大江东去’之势。好诗!好诗!”

    不过老先生又摆摆头:“老夫长于义理、经史,律法,却并不擅长诗文。”他想了想又道:“不若世子广请蜀中诗文大家续诗,重赏之下必有名作续貂。嗯,此等利国利民又风雅斯文之事,定会传为美谈!”

    既然师傅高度肯定了这件事的重大意义,王爷哪儿就没什么困难。于是朱平槿慎重起身再作一揖道:“多谢师傅指点!学生才疏,名家续诗之事还请师傅操劳品评。学生要立刻进宫,亲自将师傅满门忠烈之事禀报王爷!”

    注一:大明门先后改为大清门、中华门,后来拆除。现在原址上是毛 主席纪念堂。

    注二:这座建筑保留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可惜了。

    注三:现在游客所能见到的太和殿是焚后重建,面阔十三间。但建筑体量反而大幅下降,只是原奉天殿的侏儒版。

    注四:舒文翼的原型是蜀王府前长史、丹棱人宋文翼。剧情需要,人设改了。

    注五:南阳古称。

第五章 红照壁下

    朱平槿自然不会傻到立刻进宫亲自禀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开玩笑,二龙相见,谈的都是家国大事,这等屁事还值得朱平槿亲自跑一趟?再说此次献贼入川,蜀地官员百姓死难者不知凡几,优加抚恤要花多少银子?藩库哪里能拿得出来?若王爷就此申饬抚按三司衙门,抚按三司衙门回一个藩库无钱,剿贼诸军尚欠饷钱若干,请王爷速发府藏救急,岂不是自寻烦恼?

    送走舒老大爷,朱平槿只是按照惯例,唤来大太监曹三保,吩咐他如此这般奏报。晚上曹三保回禀,世子亲往舒师傅家吊丧一事王爷准了,但不得过于张扬,不得失了礼仪;广请蜀中诗文大家征求名作续貂一事也准了。曹三保道,王爷对此事大感兴趣,不仅让曹三保把世子诗文细细念来写下,还吩咐随侍太监陈恩明天早晨请太平王入宫。太平王朱至渌,蜀王朱至澍的庶四弟,朱平槿的四叔。

    “祭幛拨下多少?”朱平槿问。

    “王爷让奴婢禀报王妃。王妃准了三百两的银子,还有十匹绸缎,另有些吃食、香烛、纸钱之类。奴婢估计要装十一二箱。”

    朱平槿点点头,老妈会当家啊,东西看着多,但钱没多花。人情够了,送礼和收礼两方都有了体面。

    “续诗的赏钱多少?”

    曹三保扭捏了一下没说。

    “讲!”

    “一分钱都没有!”曹三保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朱平槿的脸色,又道:“王妃还说,还说……”

    “说什么?”

    “写诗作画,吟风弄月,跟你爹一个德行!找你爹要去!”

    第二天早晨出门时,遵照王爷“两个不得”的重要指示,朱平槿未坐他的标准配车象辂(lu),也精简了些仪仗。小队仪仗侍卫簇拥着朱平槿的大轿出了遵义门,沿着王城根外大街逶迤向城市西北角而去。成都府的西北区域离都江堰灌口最近,上风上水,历来是官府建衙和富绅居家钟爱之地。藩司建在五担山(注一),知府和两个知县衙门则沿用了前朝的旧衙,都在王城的北方。不过因为西北方向城内建筑过分拥挤,洪武年间没有规划的巡抚、巡按衙门则被迫分别建在了西城(注二)和东南城(注三)。队伍中太监宫女同朱平槿一样,用白带缠了额头,世子大轿四角也挂上了白绸扎成的花。温暖的太阳又出来了,街面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世子仪仗一到,老百姓纷纷避在道旁;仪仗一过,老百姓又纷纷八卦。尤其是吊唁队伍中的十几口红漆铜皮包边的木箱更是惹眼,成为了百姓绝佳的谈资,甚至一些无所事事的小街娃还吊在仪仗后面不远处,准备将热闹看个够。

    吊丧的仪仗到达时,舒师傅家门外的小巷已经站满了迎接的人,其中大多是消息灵通的低级官员和尚未出仕的举人、秀才。四川主要的几个大员,比如抚、按、藩司、按司、都司、兵备道的主官,一个也没有到,只是派了下吏或者家人随礼。倒是学道,派了一个不知名的属官参加葬礼。

    巷外大街上轿子骡马一大片。刚到巷口,曹三保就按主子路上的吩咐叫了落轿。朱平槿步出大轿,官员吏员士子们跪着扣头,朱平槿双手虚扶,曹三保一甩浮尘,叫声“起!”,于是参见礼成。舒师傅和七八个跟在他身边读书逃脱了灭顶之灾的儿子侄儿早迎出大门,未等舒师傅开口,朱平槿先趋步向前行了个学生之礼,并扶着舒师傅的手臂,一一与舒师傅的儿子侄儿认识,说了些宽慰的话。尔后又进了宅门,在灵堂上鞠躬敬香。趁着陪师傅进茶的功夫,朱平槿见了那名学道的官员和几十个名声较大的举子秀才,说了几句激励上进的话。待曹三保递了礼单,交了礼箱,朱平槿这便向舒师傅告了罪,浩浩荡荡原路返回王府。

    仪仗重返。刚至王府,朱平槿便落了轿子,钻入遵义门内值房,与曹三保几个人换了准备好的衣服,出得王府来。遵义门外,有一个高大华丽的牌坊,上书“钦承上命世守蜀邦”。朱平槿等人没有穿过牌坊,而是悄悄沿着王城根外大街匆匆南行,不多久就见到一片开阔的广场。

    这便是皇城坝(注四)。

    皇城坝本名“王城坝”,又称“王城街”。或许川人方言中“皇”、“王”不分,又或许王府中本就住着龙子凤孙的皇子,叫高点听着也舒坦,于是皇城坝这个名字被大明朝的百姓们叫了三百年,还准备继续再叫五百年,任谁也改不过口来。

    皇城坝南到成都府的南门中和门,北到蜀王府外城最南的一道门——棂星门,南北长约一里。从中和门到蜀王府棂星门,中间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街。在棂星门前面立有一面赭红色照壁,约高两丈余,宽九丈多,小庑殿顶,壁面红底,上嵌琉璃金龙,从正中横着把大街截断。赭红色,在大明可是皇族的标志,这就是百姓们口中红照壁的来历。照壁之内的空地,是文武百官到蜀王府朝拜蜀王的停轿驻马之处(注五)。

    百姓做生意,都愿意沾一点贵气。和京师的前门外大街一样,皇城坝上这条街也是成都府著名的商业街。街面商铺林立,热闹非凡。茶馆、饭馆、药铺、书店、绸缎庄、珠宝店,卖唱的、杂耍的、扯把子的,应有尽有。春节将至,流贼又退了,百姓欢欣鼓舞,城门大开迎客,因此今天大街上人流更旺更密。

    但朱平槿今天不是来逛热闹的,他心里有事。

    曹三保觉得,世子今天的微服出游有些反常。世子不仅围着红照壁转了好几圈,当然世子一转,曹三保几个跟班也得跟着转;世子还用巴掌在壁上摸来摸去,当然世子是摸得的,但是穿着书生衣服的世子是摸不得的。你看,棂星门边的几个丘八护卫一幅蠢蠢欲动的样子。好在丘八们在守门太监的眼神制止下,没有轻举妄动,不然今天定然惹出事端。曹三保越想越觉得纳闷,一面照壁有啥好摸的?

    曹三保不理解是正常的,理解才是不正常的。因为朱平槿就是在这儿附近魂穿的。

    穿越时汽车在红照壁街上,左手边大概是s公安厅,刚过旧时空红照壁大街与老南门大街的交汇口,距离天府大道大约两百米。对此朱平槿记得很清楚,最近这几天晚上睡觉,那一刻的场景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但朱平槿还是不放心,又认真地在记忆库中把各种线索仔细搜索一遍。旧时空有老南门大街这条街名,那么旧时空的天府大道会不会并非眼前的成都南北中轴线,而老南门大街才是?如果老南门大街与眼前的皇城坝大街位置重迭,那么穿越时的位置又用哪个地标来测量?把眼前红照壁的位置设定为旧时空的红照壁大街与老南门大街的交汇口行不行?朱平槿越想心中越没底,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开了。

    朱平槿从红照壁向西直行,试图用自己的步数来测量距离。街上人来人往,朱平槿看脚不看人,几次撞上路人,再加上他机械僵硬的步伐,让曹三保十分担心起来,是不是世子魔障了?他决定趁世子停歇的时候,搞个事转移世子的注意力,把世子的魂招回来。

    “世子爷,您看那边围着那么多的人,好像都是些书生秀才,是不是您的续诗悬赏已经贴出来了。要不我们也过去瞧瞧?” 曹三保手指前方,夸张地高叫道。他成功了。

    张贴续诗悬赏的榜文,这是曹三保昨晚亲自安排的。榜文并没有贴在棂星门的门楼下。因为多年以前,一次王爷出门溜达,瞧见自己的家门两边被各种官府榜文贴的到处都是,活像脸上长了白癣,心中十分不快,于是传令在皇城坝的东西两边,各建了块一人多高的石头牌子,专门用来张贴各式官方小广告。

    石牌处人潮汹涌,斯文扫地。

    皇城坝大街上的商家是最兴奋的,卖茶卖小吃卖豆花的担子围着两个石牌,形成了一道圆圈。最高兴的还是卖纸笔的铺子,连桌子板凳都抬到石牌旁边了。书生们看了题,就地转身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墨水没干透就塞入石牌旁边的大柜中。然后再转身,继续扔下铜钱,得了纸张再次奋笔疾书,争取来个多点围攻,增大中奖概率。

    大柜上了锁,诗笺只能从门上缝隙投入。有两个府中的太监守着,旁边还有几个不知是成都县还是华阳县的衙役手持水火棍在吆喝维持秩序。不过一些骚包的书生续了诗并不急于投入大柜,而是也高高贴在石牌上,先供众人点评一番。

    曹三保忠心耿耿,试图在看热闹的密集人群中为朱平槿杀出一条血路来。不过,他无疑低估了客观,高估了主观。书生并不都是手无束鸡之力的;如果是,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听到钱响。

    “爷,您看得到么?”人丛中的曹三保声嘶力竭。这时他已经被书生们挤得两脚离了地,悬空三寸。

    “看得到!看不清楚!”

    “四忠,四贤!你们两个小贼死哪去了?还不快帮帮爷?”

    “我们不用进去了!”朱平槿边喊边指挥撤退。

    待到一身臭汗的曹三保重回跟前,朱平槿沉声吩咐:“这样不行,效果很差!曹伴伴,你先回世子府,把府中不重要的事先停一停,让府中所有空闲的人都来干这件事:一些人誊抄榜文,一些人上街张贴榜文。成都府的大街小巷都要贴上,重点是皇城坝和王城外大街由南转西的拐弯处。街边每一处房子的门边都要贴上,无论是郡王府、官衙还是民宅。总之,本世子要让每一个成都人,都知道本世子悬赏续诗之事!如果衙门干涉,就说王爷特旨,张贴全城,激奋军心。你可记下了?”

    曹三保显得很兴奋,抹着汗使劲点头。

    “复述一遍!”朱平槿不需要与他客气。

    曹三保老老实实一条条说了,赶忙拜辞。

    “回来!”朱平槿叫回曹三保,“如果有女子看榜,那你怎么办?”

    “那也让她看。”

    “如果她不识字怎么办?”没等曹三保想好怎么回答,朱平槿已经说了答案:“那就念给她听,或者找识字的人念给她听。一个字都不能少!出府办事的人发点铜钱,找人念字没钱怎么行?”

    曹三保张开的嘴巴已经有点合不拢了。

    “这是当前压倒一切的大事!一定要抓紧!一定要办好!事完了阖(he)府有赏,至少一人一两,你们另有重赏!”朱平槿大手一挥,开出了赏格。

    注一:原成都军区大院。现在好像是某某战区的大院。

    注二:今成都将军衙门街。

    注三:今四川省人民政府大院。

    注四:今成都天府广场。

    注五:按照南京紫禁城的规制,响木猜测华表、铜狮、金水河应该在棂星门以内,端礼门之外。

第六章 王妃召见

    第六章    王妃召见

    续诗收回不少,其数量之多是朱平槿预计不足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平槿原想,既然要给s委投书,再大大咧咧的人也要慎重其事,三易其稿方才出手。没成想书生们迅速在心中作了一番风险收益评估,结论是收益极大,风险为零。几张纸能值几个铜板?五百两的赏钱和随之而来的名气,哪个又不眼红?于是纷纷出手,一人数首数十首,博个一本万利。连一些斗鸡走狗的富家子也搀和进来,请些落魄文人连上几句,看能不能撞上大运。

    朱平槿设计的审稿流程是自己先看,再送舒师傅看。为了使每份投稿都不遗失,曹三保提早安排了八个可靠能干的小宦官,在皇城坝上换班守着柜子。柜子快装满了,马车再拉一个柜子去替换,保持充裕的空间接受每份投稿。

    这日,世子府内大殿前的院子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院中一张躺椅,世子朱平槿脚搭锦被,半倚在躺椅上,就着斜阳,喝着小茶,嗑着瓜子,食指时不时向外摆动一下。宦官宫女分成三泼,以朱平槿的椅子为中心,像群蚂蚁一样来来回回。左边的一泼负责开柜取件、展平诗笺,并传递到中间这泼人手中;中间这泼人围在朱平槿两旁,其中四忠、四贤靠的最近,他们负责逐一朗读诗笺;右边这泼负责根据世子的手指信号,收回诗笺,叠放整齐,然后装入箩筐,车运舒师傅家品评。

    “一两个时辰了,还没听到想听的。一个人摇号开奖,真累啊。”见一个木柜又被大车运进来,朱平槿心里正感叹着,眼角余光瞥见曹三保急步进来。

    原来是老妈召见。

    蜀王府有六座正式的大殿由北向南分布在府城的中轴线上,这也是成都府的中轴线。南边的三座办公,北边的三座睡觉,中间用一堵高墙和左中右三道门隔开。蜀王的寝宫虽与南边三座大殿一墙之隔,可里面早已人去楼空。府外东北角有一座别园,亭台水榭,鸟语花香,王爷的日常起居都在那儿。蜀王妃的寝宫是中轴线上最靠北的一座,取名长春宫。在王爷王妃两座寝宫相连的大平台上,正中间还有一座稍小点的四方形庑殿顶的宫殿,正式用途是阴阳交会之处,不过因为许久没用,里面已是蛛丝缠梁。

    王爷不喜欢自己的寝宫,流连于府外的花水山石之间;王妃却不然。她坚定不移地占据着自己的窝,警惕地保卫着自己的胜利果实,不让任何觊觎者有可乘之机。

    蜀王妃邱氏,出身于重庆府书香门第,刚刚三十出头。娘家祖爷爷做过嘉靖朝的按司,老爹却只是个秀才,已经故去。下面有个弟弟,名叫邱子贡。家里有良田百顷,店铺百间,大船百艘,总之很有钱。

    接到曹三保的消息,朱平槿立即叫封了全部诗笺,乘辇出了世子府东门,横穿西长街赶到长春宫。平台下已经站着满满两行等待回事的太监女官,老实候着大太监曹义诚一个一个叫进去。

    曹义诚是曹三保的干爹,幼年进府,在蜀王府干了四五十年,伺候了三代蜀王。王妃嫁进蜀王府就拨在这边跟着,最是忠诚得力。曹义诚远远瞧见世子仪仗,赶忙进殿禀报。可王妃冷着脸没吱声,继续忙着吩咐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曹义诚只好又出了大殿,在殿门外迎着朱平槿告罪。

    朱平槿站着等了会儿,才有旨意让他进去。

    朱平槿跪着听王妃训斥:

    “世子出息了,晓得以诗会友了!”王妃的声音冷冷的,“一出手便是五百两,够大方的!还有舒师傅的辛苦钱,估计一千两也打不住吧?”

    “启奏母妃……”

    “叫妈!你看看,嗯,你妈我起早贪黑,三百多个庄子,七百多个铺子,府内府外、亲戚朋友,饮宴祭祀,还有你爹和你这个不昌盛的儿子!哪一件事不要你妈操心?哪一件事不找你妈要钱?这才过了贼,庄子铺子都来人叫苦,刚才你三婶还派人来说,十几个城外的庄子被贼**害了,过不了年了,还不是又来要钱?我们家的庄子不是也被祸害了,怎么没了几个庄子就过不了年了?”

    王妃口中的三婶是富顺王朱至深的正妃,朱至深则是朱平槿的嫡三叔。

    “启奏母妃……”

    “叫妈!还有你不务正业的爹,成日里就与你四叔到处厮混,鬼影子都见不着!养了一帮子没用的清客,成日里吟诗作画。又弄了一大堆良家女子,莺歌燕舞,还有那两个骚狐狸精……”

    “妈……”

    “你妈我每天操劳,还不是为了你!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妈心思你还不明白?”

    “妈,儿正要为此事奏报!”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朱平槿看看左右。王妃手一挥,周围太监宫女训练有素,快速蒸发。

    “儿臣出了一千两银子,儿臣也心疼啊。”朱平槿捶捶胸口,很心痛的样子,“不过,儿臣觉得很值!”

    王妃睁大了眼睛。

    “儿臣此举,一收军心,二结士子。”

    “那帮子只会哼哼两句馊词的酸丁有啥结头?你瞧瞧那帮子酸丁写的文章,啥花儿鸟儿虫儿草儿,啥金子房子车子女子,太上老君、九天玄女、西天瑶池,还阴阳双修,我呸!”说到这儿,王妃难得脸红了一下:“不要脸!哪个正经人会写这些狗屁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啥好东西!不要以为你妈不懂,我们邱家也是世代书香!你不准学他们。”

    “儿臣绝不学他们。”朱平槿连忙保证,“您瞧儿臣写的,虽说只有一句,念起来仍然是浩然正气荡然于胸!”朱平槿赶忙又把那十四个字朗诵一遍。

    “好了,别念了,曹三保来要钱时我已经听过了。来来,别傻跪着了,坐妈身边来!”

    椅子很宽,坐两个人很轻松。

    “乖儿啊,你想啥妈都知道。”王妃拉着朱平槿的双手不停摩挲,“不过这次你可做偏了!你想啊,那猛如虎虽然很能打,但他毕竟是豫楚的客军,终究是要走的。别看献贼这次在四川闹腾得厉害,官军总还能把他打跑。献贼出川,那猛如虎多半还回河南,你的心思不是白花了?所以啊,你的钱要花在自己人身上,比如王府的左护卫。这快过年了,左护卫本来就有例赏的,正好一起发了可不好?”

    没法子,骗得了爹骗不了妈。不过朱平槿并不想就此认栽,他想扳回一局。

    “王府护卫一年到头确是辛苦。不过儿臣有些信不过左护卫。”

    王妃一听这话有些吃惊。

    “不是他们偷摸扒抢,谅他们也不敢,妈您管得好着呢。”朱平槿解释道,“儿臣是觉得这些年到处都不太平,我们四川也不宁静。蜀地自崇祯年来,先才平了奢安之乱,接着闯贼又来,闯贼刚走,又来了献贼,保宁府、夔州府那儿还在闹摇黄、闹土暴子,越闹越凶,衙门官兵都没啥办法。今年四川又是大旱,收成也少了很多。儿臣听说陕西、河南那边更惨。先是旱灾,然后是蝗灾。虫子铺天盖地的,连枯草和树叶都吃光了。儿臣听说已经开始吃人了。”

    朱平槿感觉到王妃的手有点发紧,于是继续发挥道:“官兵是一点用没有。这次献贼入川,楚军、秦军、豫军还有我们川军都上去打,结果是打不赢也追不上,连秦良玉都打输了。”

    “巡抚邵捷春上月不是逮拿入京了吗,换了监军道廖大忠。可怜呢,那邵捷春是被杨嗣昌冤枉的!妈听说当时锦衣卫把他关在贡院,结果上万百姓去伸冤。你爹也上书营救。可这些都没用,邵捷春多半要论死。若是邵捷春还在,或许局面还要好些。”

    “任谁当巡抚也没用,主要是官军不能打。”朱平槿反驳道,“妈您瞧左护卫就知道了,尽是些农民,还有到花楼当龟公的。举个仪仗摆摆威风什么的还行,真上战场去拼命,一多半尿要流到裤子里!”

    “这你都知道?”王妃笑了笑。

    朱平槿继续煽风点火:“再说那护卫指挥刘胖子,开铺子起花楼放印子钱,整日里是打着王府的旗号欺男霸女。您指望他来为我家保驾?”

    这才是真正戳到王妃痛处。王妃最恨的不是这个刘胖子尽干坏事,而是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两个野女子献给王爷,说都是他妹子,王爷还都信了。听到这里,王妃的牙关紧咬,问朱平槿想做什么。

    “儿臣想要钱。”

    “你不是有朝廷的世子俸禄吗?”

    “今年的三千石俸禄还欠着大半呢!妈您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要钱干什么?”

    “买几个孤儿养着。”

    王妃大声下令:“曹义诚你也出去!”

    宽阔的大殿里空空荡荡,只剩下这对母子在窃窃私语。

    王妃对朱平槿小声道:“乖儿啊,你要什么妈都给你!反正最后都是你的,只需分一点点给你那庶出的弟弟。千万别起谋反的心思,那可是要杀头的!谁也保不住你,包括你爹!”

    “什么谋反?妈您想太多了!”朱平槿天真地大笑起来:“儿臣才十四岁,还没到十五呢!这样小的反臣,说起来谁相信啊?儿臣只是想做茶马生意,养百十个孤儿专走雅州到打箭炉的路。儿臣问了曹三保,那条路险得很!路的一边挨着大山,一边挨着悬崖,悬崖下边就是大江。山上还经常掉石头,每年被石头打死的、掉江里淹死的数都数不过来。听曹三保说,今年遭灾又遭贼,茶收的少,所以那边行情好得很。儿臣想,今年孤儿肯定便宜,死了还不用给家里烧埋银子,所以……”

    听见朱平槿如是解说,王妃明显松了口气:“倒是妈想岔了。朝廷对我们这些藩王家可是看得紧。占点田贩点茶倒是没什么,只要是沾着兵甲什么的,立即就有地方官吏参劾。前几年,京师被鞑子围了,崇祯爷下旨天下勤王。那南阳的唐王脑袋一热,当真了,也要带兵进京,还没出藩就被地方官挡下,不久便被锁拿进京。崇祯爷最后不知怎的还是发了善心,只是发配凤阳守陵了事。还有那怀庆府(今沁阳)的郑世子朱翊(yi)钟,本来他老子得位就不正(注一),他自己在藩国又名声极坏,还私贩奴隶、违制养客。去年他老子刚死几个月,就被皇帝找了个罪名赐死了。”

    最后,王妃摁摁朱平槿的脑袋:“带兵的事与我家无缘,你想也别想!茶马之事倒是可行,有钱赚的事都行!找时间我们再议议,想个稳妥的法子。不过最近事多,这事过完年再说。妈最近累的慌,老睡不着,给妈捶捶背。”

    王妃扭过身子让朱平槿捶背,突然又扭了回来:“对了!翻年你就十五了,你有中意的人没有?带回来给妈瞧瞧。如果你没有人,妈给说你几个,你看城南的张家和城西的祖家,妈都觉得不错……”

    注一:郑王的王位,本应由世子朱载堉(yu)继承。但他十五年里七疏让国,辞爵归里,潜心著书,有《乐律全书》四十卷等著述百万字。老百姓不相信他的让国之举是出自本心,觉得里面有阴谋,故而主动替他叫冤的人不少。

第七章 接头故事

    第七章    接头故事

    摇号开奖的艰巨工作继续进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贴出榜文之时起算,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舒师傅派人来禀了两回,说赶快截稿了,他家到处堆满了装纸的箩筐,连灵堂都占了。

    朱平槿没有理会舒老儿的叫唤。这事朱平槿是冤大头,舒老儿出名还挣钱。天下哪有坐着收钱的好事?估计这几天以吊丧之名打探消息的各色人等又堵满了舒老儿门外的巷子。他们来吊丧总不会空着手,一斤猪肉两把挂面总要带的吧?想到这儿,躺椅上的朱平槿笑了笑。

    忙活到月上树梢,腰酸背痛的宫人听到世子大叫一声停,这才松了口气。他们把选剩的稿子收了继续送到舒师傅家,并按照世子的吩咐,连夜出府把两位作者找到带进宫来。

    先到的一位来客道士打扮,中等年龄,白面无须。他稽首后先按曹三保的安排自我介绍。本名侯栋,道号玉鼎,自号侯三丰。新都县人氏,父亲是县上廪生。崇祯十年闯贼入川,焚了新都,除了他之外全家死绝。大劫之后,族人们看着他傻傻的,于是帮着卖了剩下的田产,托给一位路过的道士当了徒弟。他先在青城山建福宫炼丹。或许因为窥破天机,遭了天谴,师傅于去年仙去,于是他又流落成都府青羊宫继续求道寻仙。

    “那建福宫本是仙山名观,汝为何要从建福宫转到青羊宫?”朱平槿问道。

    “师傅炼丹,已臻大成。白日飞升,可以为证。”道士很认真地回答:“贫道跟随师傅学道数载,已得外丹炼制之真传。然师傅飞升之后,师兄师弟们……,故贫道离了建福宫,来到青羊宫。”

    “汝等师兄师弟们行了何事?”

    “他们嫌弃贫道炼的丹成色不好,献不得王府。”

    “哪个王府?”

    “富顺王府。每年建福宫都要炼成金丹五粒敬献。”

    “为何他们说你炼的丹成色不好?”

    “丹砂本是炼丹的上品第一。”道士朗朗而言,“然则师傅曾说过,万物皆有道,切勿以人欲而违背天道。丹砂过量,丹丸虽然红润光亮,然久服之极易使服用之人邪气上冲,目眩神失。故贫道不为之也。”

    “这一句‘且当剩勇追穷寇’,可是你本人写的?”朱平槿高坐宝座之上,很严肃地问。

    “正是。贫道万不敢欺蒙世子!”

    “这句连得好!”朱平槿夸奖道士,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本世子随便问一问:汝师傅白日飞升,汝可曾亲眼看到?是否看到一只银白色的大鸟,载着汝师傅,轰鸣而上云霄?或是一只大蜻蜓,背上有巨大翅膀旋转而上?”

    道士表现得极为错愕:“小道无福,当日下山采买未曾见到。师兄弟大都说师傅是化气而去,可有个师弟说是一只仙鹤载了师傅西去。世子爷如何得知是只银色大鸟,或是蜻蜓,而不是仙鹤?”

    “本世子臆测而已。”朱平槿答道。他想,答案错误,扣十分。不,一票否决。

    “先生既然自幼家学渊源,何不还俗重操举业?”

    “学生自然如此想过。”不称贫道了,变成学生了,“只不过举业漫漫,学生囊中羞涩……”

    “不是原教旨主义者。”朱平槿又想。

    “先生既然炼得金丹,又何须求那世俗功名?” 沉吟了片刻,朱平槿道:“我蜀王府三百年来与寻仙求丹多有缘分。如先生能放下俗念,一心炼丹,本世子愿相助先生,寻那云烟深处,起座宫观,再揽些童子,专做金石水火之事可好?”

    自献王朱椿就藩成都起,蜀中就有传说,王府有金银秘炼之法,故而富甲于天下。这对炼丹界的不成功人士玉鼎道人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于是乎,玉鼎道人欣欣然行了稽首之礼,施施然摆手摆脚出去了。

    第二位投稿者姗姗来迟。朱平槿唤了立即觐见,不过先滚进殿门却是李四贤这个小宦官。

    只见这个奴才帽子飞了,腰带散了,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一见朱平槿,先放声大嚎起来。

    “可是献贼杀回成都了?”朱平槿赫然而起,“说话,快说话呀!”

    小宦官再笨,也知道自己的狼狈形象引得了主子误会:“不是献贼!奴婢去请人,结果,结果被人打了!”说着,李四贤又干嚎起来。

    不是张屠夫杀回来了就好!朱平槿落下心中的千钧巨石,重回宝座坐好:“何故狼狈如此?”

    原来李四贤带着几个仪卫去请投稿者,因为夜深了,李四贤怕误了主子时辰,便叫一个仪卫骑马先去叫门,自己随后赶到。可当李四贤赶到之时,投稿者的院子里面已经抓扯起来。李四贤冲进院门拉架,还未说话,就被里面的一个女子当胸揪住,劈头盖脸一阵暴打。

    “那女子尤其凶悍!奴婢脸上的伤,都是那女子打的!主子您看这道口子。”小宦官一面干嚎,一面捋开乱发,露出半边血脸来,“主子您看,就是那母老虎用指甲挖的,一排四道血路子,从鼻子一直到颈项。主子,奴婢已经把那母夜叉捆了回来,请世子爷为奴婢做主!”

    “糊涂!本世子要你们把投稿之人带回来,不是什么母老虎、母夜叉!”

    “那母老虎正是投稿之人!”李四贤连忙解释道。

    喔?朱平槿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脸庞和颈项,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得先把这打人的原因搞清楚,朱平槿想了想,不然可能出乱子。

    “先去敲门的仪卫何在?传来问话!”

    单膝下跪的仪卫身着半旧罩甲,年纪轻轻,却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仪卫司是个有官无兵的空架子,仪卫一般从蜀王府唯一的直辖部队成都左护卫中抽调,大概两三百人。平时入值守府城,外出举旗当仪卫。

    “末将成都左护卫副千户、充仪卫司仪卫宋振宗,见过世子!李公公传令之后,末将先入得那家宅门,又与人家拉扯。世子爷若要怪罪,末将一体承担,不干李公公甚事!”

    上门就打架,怪事!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你先将拉扯原因说来!”

    “遵旨!末将下马先叫开那家人的门,然后问某某是否在家。里面说在,末将就让那某某赶快跟本将到王府,然后那家人就开始骂末将……”

    “你是用手还是用脚叫门?”朱平槿打断那护卫。

    “末将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也知道礼义廉耻!”那护卫脸红脖粗,硬声抗议,“末将跟那家人说清楚了,是蜀王府请她过府一叙。”

    “你身上没有伤痕,难道那家人没有对你动手?”

    “自然动了!末将第一个进去,挨打最多。不过末将是自幼练武之人,他们打不着俺。”仪卫接着大声补充:“末将也没还手!”

    “你为何不还手?”

    “俺不打女人!”

    “此事本世子已然明白。”朱平槿道:“你当时不知道某某是女人,你也没提本世子悬赏续诗的事。这夜半三更的,让一个女子到王府来,你让那女子和她家人咋想?”

    “李公公没给俺们讲过世子爷悬赏续诗的事,俺们每天戍卫站岗,所以啥都不知道!”那仪卫还是不服气,转头看着李四贤。

    李四贤这个小宦官不是笨蛋。他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头低到了地砖上。

    “好了!先把人家姑娘请进来。记得是请!”朱平槿叹口气道。

    罗雨虹跨过大殿高高的门槛时,像是跨进了一道鬼门关。一个自己不认识的,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大脸男孩子端坐在大殿中央高大的椅子之上,正睁着一双铜铃般的鬼眼睛瞪着自己。罗雨虹心中又一次埋怨自己,这几天本来过得好好地,学校回来的弟弟说了悬赏续诗的事后,为何自己听到便把持不住了。

    “猛镇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分明是用毛诗改的。当年几个单位春晚大联欢,罗雨虹与朱平槿一起分在合唱队,两人当时唱的便是那首气壮山河的《长征》,两人也是在那之后拉的手。罗雨虹当时的反应,便是朱平槿发出的接头暗号。她于是填了个“最喜巴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让弟弟快去皇城坝投了。那小屁孩还不肯去,说是格律不对,摇头晃脑地跟自己争了半天……

    可这上头坐着的男孩子一点老公影子都没有!如果他真的是什么蜀王世子,刚才打了宫里人,会不会拉出去砍头?砍头会不会很痛?样子会不会很惨?罗雨虹心底哆嗦起来。

    不行,自己既然来了,必须得试试,把这一切都弄清楚!罗雨虹捏捏拳头。

    朱平槿一面观察来人,一面也在思索。来人相貌普通,个子却很高,反正肯定比自己高一点,还攥着拳头抬眼打望自己。她的个子高,难道是因为女生的发育早于男生?朱平槿想,自己接头暗语是什么,还绝不能引起对方和宫里人误会……

    经过零点零一秒,朱平槿还是问起了这几日府里府外到处提问的接头暗号:

    “天王盖地虎!”

    “考上九八五!”罗雨虹闪电般抢答。除了朱平槿,谁也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

    “答案错了!一票否决!”朱平槿一拍宝座扶手,怒吼一声:“来呀!拉出去杀了……杀不得!”

    朱平槿声色俱厉,罗雨虹却站立原地,毫不示弱。她大声反问道:

    “宝塔镇河妖!”

    “都进二幺幺!”

    朱平槿答了再问:

    “氢氦锂铍硼!”

    “碳氮氧氟氖!”

    “核心价值观!”

    “老娘不知道!”

    电光火石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都给本世子退下!”朱平槿不顾罗雨虹脸色变换眼睛发亮,也不顾太监们一头雾水探头探脑,两只手掌使劲往前一挥,厉声道:“本世子要与这位姑娘探讨诗词!把殿门关上!所有人都退出大殿十丈之外!曹伴伴你盯着,有敢于靠近偷听者立即拿下,乱棍打死!”

    曹三保听到干儿子挨打的消息,刚刚赶来,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世子爷一连串的吆喝,急得连声音都变调了,赶紧应了。他催促着宫人赶快离开。待众人退尽,他亲手关了殿门,又围着大殿转了两圈,确定真正没人在附近,这才唤过两个干儿子来仔细吩咐了,远远站在殿门外手搭浮尘站起岗来。

    大殿很高很大,也很静,一点声音听不到。四周上下是雕梁画柱,琼烛高照;藻井上盘着金龙,衔着宝珠。檀木宝座上坐着一位华衣金冠的少年,一言不发。罗雨虹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如此陌生,自己的呼吸如此凝滞,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忽然,她的泪水不争气地全部涌了出来。

第八章 良辰美景

    罗雨虹把身体偎在朱平槿的身上,把头搁在朱平槿肩上,把手缠在朱平槿腰上,这是她现在能找到的最舒服的姿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板凳还是不够大,朱平槿想。他只坐了半边屁股,另外半边悬空,靠一只脚努力支撑着。

    “你穿越时什么感觉?”罗雨虹问。

    “我打了一个寒颤。你呢?”

    “我打了一个喷嚏。”

    “总算找到了你了。现在,让我痛哭一场,”罗雨虹说。

    “莎拉布莱曼。”朱平槿回答。

    “别贫嘴!你现在很有钱?”罗雨虹扭动一下身体睁开眼睛。

    “差不多算个副国级的高干 子弟,就是高富帅那一类。不过我的钱都被妈管完了。为了引你出洞,本世子花光了全部私房钱,还向家里借了些。连外头那些奴婢的赏钱都拖着。哎!这年怎么过啊?”

    “呸!一贯哭穷!知道吗,我们的孩子没了!”罗雨虹揉揉眼睛,又要哭了出来。

    “不着急!”朱平槿伸手摸摸罗雨虹已经发育成熟的鼓囊囊的胸部,宽慰道:“我们还是**点钟的太阳,正在茁壮成长。将来我们一定生七八个儿女,围在身边一大堆!”

    罗雨虹突然从朱平槿身上离开,十分警惕地问:“你现在娶老婆了吗?”

    “还没呢!这不是急着找你吗。”朱平槿感觉罗雨虹身体又软了下去,“翻年我就十五,按朝廷制度应该大婚了。老妈正急着给我选对象呢。如果这次你不应招我就完了!”

    “你不准选别人,只准娶我一个!”

    “这个自然!要不我急着给你发暗号干嘛?”

    罗雨虹突然又想到什么,身体又从朱平槿身边撑起来:“我说的‘只准娶我一个’,意思是你身边只准有我一个女人,其他的女人都不行。我们扯过结婚证,是合法夫妻。你再娶就算重婚!”

    “这可能不行吧?”

    “嗯?”罗雨虹压了上来。

    朱平槿感到老婆两根青葱般的玉指已经轻轻夹住了自己的一只耳朵,而自己的耳朵在强大的威慑下自动变软变耙了。

    “呃,你先听我解释!”朱平槿赶紧辩解,“现在我爹妈双全,这方面我做不了主。‘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就是大明朝的规矩。如果他们真要给我塞十七八个,我也挡不住!”

    罗雨虹很不高兴:“婚姻自由!呸!他们真要把你不喜欢的塞给你,你不晓得拿根绳子去他们那儿吓唬吓唬?”

    “别!现在哪有婚姻自由?我真的上吊,倒有人会笑死!”朱平槿不屑地摇摇头,“我还有一个二妈生的弟弟,正眼巴巴地望着这把椅子呢。还有富顺王、太平王,都是我爹的亲弟弟,都有资格继承那蜀王之位。还有啊,大明朝三百年,蜀地到我爹十几代王,我的亲戚上万人,都有继承权!”

    “我只是让你吓吓他们。”

    “吓吓也不行。”朱平槿还是摇摇头,“朝廷对我们这些藩王家盯得紧。这事情一出来多半就有御史知道,保不准参我一本,说我不孝无德,把我从这个位置上撸下去,给有些人让路。再说,亲王世子娶妻纳妾在《大明会典》中有专章规定,什么时候可以娶妻,什么时候可以纳妾,纳妾几个,都规定死死的。晚一天,少一个,都是违法犯罪,都有可能坐牢的!前几天我师傅给我讲课,讲的就是这些。”

    “我看你就是想三妻四妾!”罗雨虹不知道大明朝是不是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规定,但是她并不容易就这样被吓到:“就算你纳了妾,我也不准你碰她们。我要和她们宫斗!”

    “宫斗你不一定赢的。她们可能找我爹妈做靠山,爹妈总是同情弱者。”

    “我有你做靠山!”罗雨虹很自信。

    “几年后我要带兵出去打仗——当然我们大明朝绝对禁止藩王带兵,是死罪,所以你出门乱嚷嚷我就要被砍脑壳,你就要一辈子守活寡。我出门打仗一去几年,到时你一个人在家,她们人多,再加上我爹妈,她们可能联合起来欺负你。”

    不过罗雨虹已经对宫斗不感兴趣了。她要求朱平槿立即把出门打仗的事说清楚。

    “张献忠你知道吧?”朱平槿问。

    罗雨虹点点头:“才过去几天,全城人都知道。据说很厉害。”

    “张献忠屠四川你知道吗?”朱平槿又问。

    罗雨虹甩甩头:“我从来不看历史啊之类的书籍电视。”

    “宫斗剧不是历史剧?”

    “那是言情戏!你把人家当傻瓜。快说说打仗的事!”

    朱平槿站起来,顺便活动一下已经撑麻的脚。他在大殿里来回踱步,把罗雨虹一个人扔在宝座之上。

    “以前我们有本d员必读,里面有一篇郭东风的文章,叫《甲申三百年祭》,讲的是甲申年大明灭亡的教训。甲申年,就是四年后的崇祯十七年。”朱平槿竖起四根指头一根一根地往下翻,“郭东风说,李自成农民起义成功,打进北京推翻了明朝。因为自己和部下的骄傲自满,只当了二十三天皇帝就被满清打败,然后就是辫子戏了。张献忠没跟着李自成进北京,他重新攻入回四川,然后把四川人都杀光。”

    “怎么可能?四川人那么多,还有那么多山可以躲?”罗雨虹大叫起来。

    “嘘!小声点!怕外面的人听不见?怎么不可能?四川人是不是被杀光了,我不知道。反正成都人被他杀得没剩几个了(注一)。清朝初年有个人到成都,从北走到南,愣是没见到一个活的,只见到几条狗在啃死人。据他说狗眼睛都吃红了,到了晚上还会发光。”

    罗雨虹听得全身寒毛倒竖起,朱平槿来来回回在她面前晃动更让她受不了。她跑到朱平槿身边拉住说:“那张献忠不是比日本人还坏,也搞三光政策?”日本人是老婆心中最坏、最残忍、最没人性的一群人。

    “是很坏。而且张献忠尤其喜欢杀女人。他喜欢把女人拿来剥皮砍腿……”朱平槿继续吓老婆。

    “书上说你们蜀王府跑掉了吗?”

    “好像一个也没有跑掉。”朱平槿回答。

    “这是真的吗?太可怕了!还有三四年,我们要怎么办?要不然我们跑吧!”罗雨虹有点不知所措,但内心好强的基因告诉她,一定要坚强,一定能想到解决的办法,再说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一个人灵魂附体,和她一起战斗。

    “终于把你吓住了!女人嘛,总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最后的还不是要听我的?”朱平槿心里暗自得意,“以后鄙人的事就少了很多的解释!”

    朱平槿谈出他的计划:“你原来是学化工的,后来又卖药。化工西药本来是一家,不过是化学反应的罐子大小不一样。我要造火药、我要造t nt、我要造火棉、还要造三酸两碱……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组织就交给你了,你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等张献忠一来,我们就炸死他,然后我们就跑,越远越好。大不了我们跑到西藏,跑到喜马拉雅,跑到珠峰顶上,我才不相信他能抓到我们!记着,我们要提前把登山装备准备好!”

    “说得轻巧!哪有那么简单?中成药和西药你都分不清。我学的是化工,但是从来没搞过,学的早忘了。你当年不是说女人搞化工没前途太危险吗?对了,你说化工厂的女人生孩子容易畸形,是不是?再说张献忠身边至少有几万人,你怎么能炸死他?”

    “张献忠不是特别喜欢与女人玩游戏吗?”朱平槿一边解释一边看着罗雨虹的下身,“明朝女人都习惯穿裙子。我们可以培养几十几百个人体炸弹。女性的,都穿裙子。炸药就捆在大腿上。等到张献忠把她们招进殿……嘿嘿……”朱平槿狞笑着解释,同时去拉罗雨虹的裙子。

    铮!罗雨虹弹出了她的九阴白骨爪……

    “我们先别想以后的事。”朱平槿最后总结道:“我们赶快仔细商量一下,过年后我如何才能娶到你,出不得一点差错。进了门你才好名正言顺地帮我。我需要你的帮助,别的人我信不过,他们也没那本事。然后我得赶快把你送回家去,否则你在这个时代的清白就全毁了,嫁都嫁不出去!”

    “唔,我今晚不想回去了……”

    “不行。听话。”

    当下,两个人把现在的个人情况细细地对了。罗雨虹是她现在的名字,年龄仍然大了朱平槿近一岁。民籍,嘉定州(注二)人,不过因为祖上在成都府留了几家药铺,所以两三代人都出生在成都。家就在皇城坝边上,就是在朱平槿穿越的地点附近。老妈因病早走了,老爸精力旺盛,每天给人看病,下面有个进学的弟弟,比罗雨虹小一岁多,只比朱平槿小几个月。

    既然穿越这么不靠谱的事情都发生了,再来点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又算什么。朱平槿想,这就是不可预知的命运。

    朱平槿拉开殿门:“曹伴伴!赶快让李四贤那个混蛋滚过来,用轿子把这位罗姑娘送到她家门口。她家里人现在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待人客气些,让李四贤代本世子给他家人道个歉。”

    “这才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看着老婆的轿子消失在府门外深深的夜色中,朱平槿无奈地想。

    他怏怏回屋,一个人上床孤独睡去了。

    注一:省展览馆(现四川科技中心)位于成都市中心点。大明蜀王府的后门叫后宰门,省展览馆后门现在也叫后宰门。据说某年某月某日,市政决定在后宰门挖地下停车库,挖挖机进场……然后挖出了大量尸骨。尸骨上刀劈枪戳痕迹,历历在目,一个恐怖怎能尽说!除成都市中心以外,在成都市的其他许多地点也集中发掘出大量的尸骨。考古学的结论确凿无疑,那是发生于明末清初之际大屠杀的遗迹。至于谁是凶手,是张献忠还是满清,史学界和网文界都在争论。

    注二:明代嘉定州,俗称嘉州,今乐山市。

第九章 秘书班子

    第九章    秘书班子

    除夕的清晨,太阳艰难地从厚厚的云层中挤出几丝阳光,清冷的空气也从大开的窗户中灌进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古代的空气就是好,还有山中野花的气味。朱平槿站在殿门外深吸两口,转身跨过门槛,快步走进西阁,习惯性地坐在办公桌后。左手端起茶杯,右手在桌上摸索今天的报纸。没有?喔,忘了身处的这个时代。不,这个时代已经有报纸了,而且是官方的。朝廷的邸报时不时会出上一期,刊登些官员的奏疏和朝廷的敕令以及其他的一些消息,比如朱平槿最关心的鞑子和流贼。

    只不过今天并没有邸报。

    朱平槿原来每天上班,已经与其他同事一样,养成了固定的工作模式。先浏览报纸,尤其是党报、机关报的头版,然后是上网看新闻,娱乐版他绝对不在这个时间段看,再后是看上头新签下来的文件,然后才是处理一天的各类事务。工作看似很轻松,至少机关院子外面的很多人是这么看的。不过,多年的工作经验已经让朱平槿明白,这样的工作习惯是绝对必要的。准确把握大形势,清晰掌握小细节,是领导机关工作人员必须养成的基本习惯。

    朱平槿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这个时代,信息的采集手段非常有限,主要依靠各级官吏的奏报。人力是有限的,因此信息量太少、太失真,存储和传递的效率十分低下,成本高得吓人。这些技术上的局限使每个统一的中央王朝实行集中式管理,都遭遇了很大的困难。其中最困难的,便是信息的传递速度和成本。

    例如朱平槿的老祖宗蜀献王朱椿。他就藩成都,下车伊始便遇到西番蛮人作乱。他连忙上奏朝廷,奏折从成都到南京,仅用了十六天。可这只是特例,若要保证这样的传递速度,成本高得惊人。崇祯年后,因为驿站被裁,信息的传递成本节省了,但信息的传递速度便慢得像乌龟。书上记载,四川去京师一万七百一十里,去南京七千二百六十里,川内疆域还有一千一百五十里。四川巡抚衙门上奏一项事务,就算日行两三百里,来回也要三四个月,中途还要跑死几匹马。再加上朝廷公文上传下递、决策审议的时间,等待半年甚至一年时间很正常,这还以传递途中没有遇到贼人为前提!

    朝廷为解决这种状况想了很多办法,但主要的办法,还是给予地方合理的分权。广为建藩是分权,总督、巡抚、巡按代天巡视是分权,土官、流官之分也是分权。在分权后,中央的权利仍然保留很多,且保有任何事务的最终裁量权。各类事务的点滴信息,从地方到中央,层层上报、层层过滤、层层累加,如同点点雨珠、汇成涓涓细流,最后注入滔滔江河,到达皇帝的案头。

    皇帝只有一个脑袋一双手,帝国庞大疆域带来的公文堆积如山,怎么可能及时处理?所以只能依靠同样庞大的官僚机构。这些官僚机构中又有很大部分属于秘书机构。在中央一级,大明外朝的内阁属于最高一层秘书,阁员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首辅即皇帝的大秘。内阁下面有翰林院,属于前者的辅助和后备。大明内朝的司礼监同属于最高一层秘书,只不过他们不是组织配备的官方秘书,而是领导的私人秘书,所以与领导的距离还要近些。他们只按照领导的个人意见批朱,按照领导的意见与外朝提前沟通协调。所有这些措施,都是为了保证大明朝的最高权利只集中在一个人手里——皇帝本人。

    “秘书专政。除了政治秘书,还得有保卫秘书和生活秘书……”朱平槿想到这儿,在案头后笑了笑。他唤了曹三保进来,几天前安排的事进展如何,这奴才还未禀报。

    “曹伴伴,”昨晚找回老婆后,朱平槿的心情一直很好,此时觉得有必要与老婆强化联系,“你下面悄悄安排一下,从府里选个聪明能干可靠的女子送到罗府听用,就是昨晚的罗姑娘家去。她做什么事要听罗姑娘吩咐。”朱平槿停了一下,觉得这事瞒不了曹三保,又说:“这罗姑娘本世子十分上眼,将来是要娶进府来当世子妃的,也就是你们的女主子。”

    曹三保听到“娶进”,而不是“纳入”二字,就觉得不妙,又听到朱平槿明确宣布那是将来的世子妃,更是觉得头大。这世子娶妃可是蜀王府的头等大事,哪有这样草率?

    仿佛看透了曹三保的心思,朱平槿又对他说:“此事本世子决心已下,等会儿就禀报王爷王妃。先给你吹吹风,不要往外传,但是可以先作作准备。”

    见世子决心已下,曹三保的心思连忙转弯:“世子爷不妨先报王妃。王妃点头了,王爷那儿就好办了。”

    朱平槿点头说:“这样好。前几天让你找的府中文案怎么样了?”

    这事曹三保办的有点不顺。他本想着等事情有个理想的结果再说,见世子开始询问,只得禀报:“奴婢知会了陈公公。陈公公倒是没说什么,吩咐送过来几个精通文墨的小宦官供世子爷挑选,有府里的、庄上的、铺子上的。我蜀王府诗书传家,府里自幼读书认字的人多去了,世子爷您张了嘴,陈公公那儿哪能说什么?干爹那里,还有我府中的,奴婢也挑了十几个,都凑在一块,世子爷有空瞧瞧?”

    陈公公,就是蜀王府的大太监陈恩,承奉司的正承奉,平时跟在王爷身边。

    “送进府里的宦官,不管是从哪里来的。”朱平槿沉吟片刻才说,“一律打散了安排做事。什么杂事你都可以安排他们去做,现在也没有什么文案要做。只有做过了苦事、累事、好事、坏事,他们的心才能看明白。你就在旁边静静瞧着,看谁可以用。这府里用人,不同于外面,当以忠谨老实为先。比如你曹伴伴,本世子就很放心嘛!”

    宦官的选拔程序,是先下基层锻炼,经过考察再提拔。至于选拔标准,朱平槿说的明白,忠诚比能力更重要。

    听见世子亲口赞扬,曹三保的脸上已经遮不住笑容了:“主子谬赞了,奴婢就是主子的一条狗,主子叫咬谁就咬谁。”曹三保趁着机会,赶快把遇到的麻烦讲出来。

    原来朱平槿选文案,分成内、外两部分。内部用宦官,外部用书生。内部宦官好调,上头吱一声就行了。再说谁都知道‘跟得早走得远’的道理,这些小宦官哪个不想过来?这些小宦官无论在府里、庄上、铺子头,都有许多人在上面压着,熬到出头之日不知猴年马月。不如先在未来的主子眼前跟着,主子一扶正,他们也就一步登天了。

    问题出在外面的书生。一个主动应聘的举人、秀才都没有,只有华阳县一个没有功名的书生主动应聘。举人们不愿跟一头圈养的猪厮混一辈子,秀才们又瞧不起世子府开出来的聘金,最后曹三保求了舒师傅,舒师傅在学生中推荐了两个,又搭上自己的一个侄儿,这才勉强凑足朱平槿要求的最低四人之数。现在这四个人都在舒师傅家帮忙读诗。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有了候选人,那么就见见。朱平槿定了,曹三保赶忙出去找人。一个时辰后,他带进来四个书生。

    四位书生站成一排行了参拜之礼,作了自我介绍。

    都是书生,都是二十出头,但外表差别还是挺大的。

    第一位英武帅气,神采飞扬。他麻衣白帽,一看就知道戴着重孝。此人朱平槿到舒师傅家吊唁时见过,知道是舒师傅二弟家的幼子,名叫舒国平。献贼破泸州时,全家十几口人都死了。他在舒师傅家读书准备秋闱,堪堪躲过一劫。

    第二位身材清瘦,面色苍白,手指细长,衣袍单薄发白,说话斯斯文文,做事彬彬有礼。此人名叫李崇文,文昌帝君家乡人(梓潼县)。梓潼县在崇祯十年被李自成破了以后,李崇文带着新婚的媳妇一家逃到了老师家,靠着老师同学的的接济和教授童生为生。

    第三位身材高大,面色红黑,衣帽簇新,领子一圈狐毛,腰上一块玉佩一个香囊,举止大大咧咧。这人咋一看不像书生,倒像一个武生。此人名叫高安泰,天全人。

    第四位名叫孙洪,籍贯东城华阳县,家住西城成都县。他是四人中唯一没功名的,身材中等,相貌普通,不过两眼炯炯有神,举止沉稳有度。

    四人见礼之后,朱平槿并没有开口。他一边在观察这四人,一边在想自己问什么。

    差异化是多元化的基础。有趣,朱平槿想。四人中,有两个成都人,两个外地人;两个与贼有仇,两个没仇;三个是舒师傅的子侄学生,一个不是。

    “献贼猖獗,蜀中汹汹。本世子龙脉所系,困于藩禁之制,故常心中惴惴。各位先生都是饱学之士,可有教我?”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朱平槿终于沉声发问道。

    这话朱平槿问得直,也挖了坑。意思就是献贼就要打过来了,我是宗藩,想打不能打,想跑跑不脱,所以心里怕得很。你们有没有好办法?另外,我说的是四川,你们不要动不动扯天下。

    朱平槿已经决定,一旦这四个人中有人出言犯禁,比如劝朱平槿起兵造反啊,或者阴结官绅,私交大将啊,立即把桌上茶碟狠狠一拂,大叫一声乱棍打出,表明与之坚决切割。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留在身边,迟早都是个祸害。

第十章 都是人才(一)

    第十章    都是人才(一)

    招聘的层次越高,题目往往越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平槿的招聘考试题只有一道,就看应聘者如何应对。

    四人沉默思考片刻,只见最左边的舒国平猛地向前一步,率先答道:“世子有问,学生不敢不答!”

    舒国平道:“天下之乱,始于万历末年。先有万历三大征,后有天启辽东之叛。本朝初年陕贼大炙,流窜无定,迭祸名城。崇祯七年,流贼入川,荼毒川北川东,夔州府失守;崇祯十年,闯贼入川,数十座大城转眼易手;此番献贼入川,已是近年来第三次!”

    舒国平一口气说急了,补了气接着说:“

    督师杨文弱(杨嗣昌字文弱)不知兵!其自以为是,布下所谓‘四象六隅’之策。献贼玛瑙山(今万源市东北十余公里)大败,杨文弱便沾沾自喜,奏表连连……殊不知天下贼乱日久,岂能一朝一夕可竟全功!献贼死灰复燃,杨贼情急之下驱贼入川,以至荼毒川民,酿成大错!

    巡抚邵捷春也不知兵!其以张令将数千弱兵,分守夔州三十二道隘口。兵法云:兵分则势弱!其又远置秦良玉于重庆,距张令数日之遥。献贼集全军之力猛击张令,秦良玉道远不能救,张令死而良玉又焉得不败?结果夔州失守,四川门户大开,献贼长驱直入!

    监军万元吉更不知兵!献贼攻泸州,其断定献贼必定顺江而下,过夔门出四川。泸州坚城,三面环水。其意以泸州为饵诱献贼,故布置官军主力于立石站设伏。结果呢?泸州兵薄,转瞬城陷!献贼屠城而去,转身逆水西进,将立石站设伏之兵远抛身后,以至成都被袭!

    还有那秦将李国奇、贺人龙骄淫难制,楚将左良玉养贼自重,川将方国安无能至极,丢兵失将,唯收残兵自保尔!天子……”

    看来满门的血仇不是几天时间可以抹掉的。骂督师、骂巡抚、,骂监军,骂总兵,当舒国平最终提及天子时,朱平槿已经把茶盏端了起来。

    “天子,乃有为之君!圣上殚精竭虑,夙夜操劳,可惜朝廷这帮文臣武将都是误国之臣!学生以为,献贼以走制敌,必定选个有利之地,以逸待劳布下包围,等待身后穷追之猛如虎自投罗网。待收拾了猛如虎,即可轻松冲破杨贼包围,重回楚地。放眼楚地,除左良玉外,已无大将。献贼回楚,如同鱼儿重回大海,必无人可制也!”

    唏!朱平槿倒吸一口凉气,人才啊。朱平槿知道未来,这舒国平的推测竟与历史发展惊人一致!看来舒国平的脑袋非常清醒,并没有被仇恨冲晕。仅凭舒国平上述一番推测,自己也要大用。不过朱平槿还是要再试试他。看出问题容易,还要能解决问题。

    “如舒先生所说,本世子且为之奈何?”

    舒国平并没有被朱平槿难倒。他自问自答,立即给出了清晰的答案:“献贼入川,抗贼者何人?官府?非也;百姓,亦非也。抗贼者,士绅是也!”

    “士绅者,或致仕官员,或未仕举人,或秀才,或商人,皆为有家、有土、有财、有力之人。贼至,百姓可跑,他们不能跑。跑了,人财俱失!”舒国平没有发现旁边有人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只顾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

    “士绅或居于城郭,或居于乡野,上结于府县官吏,下威于无知小民。献贼此番入蜀,朝廷全无防备,至于县乡村野更是一无所知。故而献贼兵锋所至,无不望风披靡。只要朝廷鼓励乡民团练武装,学生以为,蜀地乡绅为了保乡保家,必定集村结堡,拼死相抗。一堡杀贼十人,万堡杀贼十万。如此贼人即便长驱直入,粮草不济,越大越弱,又能走得多远?”

    舒国平确是人才,朱平槿下了定语。

    建立和依靠地主武装剿杀农民军,历朝历代都这样搞过。比如曾国藩、左宗棠就是依靠地主团练武装,镇压了太平天国。

    最重要的是,舒国平明确了依靠地主阶级镇压农民军的思路。穿前太祖曾有名言: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地主阶级为了本阶级的利益,天生就是农民军的敌人,是朱平槿最可靠的盟友。

    喔,盟友这个提法并不准确。朱平槿想,鄙人一家就是四川最大的地主,所以老子就是四川地主阶级利益的总代表。于是乎,阶级立场终将驱使鄙人去镇压农民起义,沾满人民的鲜血,用人民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

    哎,不对呀!鄙人几天前还站在人民一边当革命党,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代表……代表……难道鄙人今天就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了?这弯也转的太大太急了,简直跟当叛徒没有什么两样……难道一个人出生的阶级真的对他的潜在行为模式有决定性的影响?

    舒老大爷的这个侄儿是人才啊!再看看他教的其他学生如何?

    待舒国平言尽退下,朱平槿眼睛盯着李崇文,听听他能说些什么。

    只见那李崇文低头垂首,一言未发。突然间,他抬起头来,双眼通红,泪珠四滚,两肩抽搐,猛地向前一扑,跪倒在地,顿首磕头,嚎啕大哭起来:

    “学生不忠不孝,贪生怕死,丢了爹娘。学生真该被扒皮抽筋天打雷劈上刀山下油锅啊……”

    眼见世子爷惊骇莫名,曹三保连忙附上去,向主子禀报这个李崇文的苦难人生。

    人说幸福都雷同,不幸千万种。这个李崇文从幸福到不幸,只在一念之间。

    李崇文是梓潼县人,原本也是小康之家。父母双全,膝下独子。少年中试,春风得意。崇祯十年十月,李自成自宁羌州(今汉中宁强县)破七盘关和朝天关,占领四川广元县。入川后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前锋直逼梓潼县。

    那日李崇文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披红挂彩,吹着喇叭,抬着花轿聘礼,离城十几里接媳妇去了。中午时分,李崇文接了新媳妇返城,刚走出五里路,突然前头大乱,无数的人从迎亲队伍两边跑过。人流中还有人边跑边高叫:“闯贼来了!”

    人来如山倒,迎亲的队伍顿时乱了,把花轿嫁妆往路上一扔,也分头跑了。蜂拥而来的乱民将嫁妆抢劫一空,连李崇文本人也被扯下坐骑,抢了马匹。他一个文弱书生,赤手空拳,哪里能够制止?他本想回城接了爹娘再跑,前行几步却再也跑不动了。前面是奔涌而来神色惊恐的人群,恐惧和侥幸压垮了李崇文,于是李崇文犯下了再也无法弥补的错误——他转身掀开轿帘把新娘拽出来,牵上新娘转身逃回了她娘家,后来又跑到了成都。此后四川总兵侯良柱中伏死于梓潼百顷坝,梓潼城破,李崇文再也没有见过爹娘。其实李崇文逃跑时,梓潼县境只有几个闯贼的探马游骑,县城的人还可以自由出城,如果李崇文果断进城还可以救出他爹娘。

    喔,原来又是一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朱平槿只好温言劝慰李崇文两句。

    李崇文泣道:“学生身逢大变,转瞬间爹娘阴阳相隔。家财荡尽,只有到成都府投了老师。靠了老师同学接济,这才苟活至今。这些年学生囊中羞涩,屋里还有妻子一家要养活,学生不得已在西门外兼了几个私塾,教几个乡村童生为生。”

    李崇文用袖子擦擦泪涕又道:“适才世子有问,学生以为,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仁者无敌也……”

    李崇文一阵阵泛着酸气的屁话让朱平槿听得心头火起。朱平槿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又放下了。他决心让李崇文把屁放完,然后再轻轻打发了,免得别人指责他怠慢文士。

    李崇文的泛酸屁话继续:“……蜀民困苦久也。州县衙门吏胥快皂,蜀人称之曰衙蠹(du);民间豪强者,蜀人称之豪蠹;缙绅家义男(干儿子),蜀人称之宦蠹;生员喜生事,蜀人称之学蠹。还有一蠹,学生不敢说。”

    朱平槿听着这些话觉得还有些意思,于是道:“先生但说无妨。”

    “还有一蠹,便是王府爪牙,蜀人称之曰府蠹。有此五蠹,蜀民焉得不苦也?川北川东之土匪号称土暴子,人称摇黄十三家,巴人苦矣……”

    “大胆!”按耐不住的曹三保跳将出来。

    李崇文又跪下去了。朱平槿斥退曹三保,和言锐色地对李崇文道:“本世子虽然年少,然未失德至无劝谏之声。李先生有话,尽管如实讲来!”

    李崇文唯唯道:“学生之言,句句是实!学生兼着城西几个村学的课,中人之家,都难以凑足一年两斗米之学资!蜀地本号天府,夏无酷暑,冬无霜雪,水旱不侵,仟佰纵横,一年两熟。沃野数百里,平如几席。郫、灌两县地处灌区,本该富庶怡然之处,然乡人困顿如此,何也?盖因田土十有**入了王庄官田,民田尚不足一二!王庄官田皆有免税之权,故朝廷十成之税皆由一二民田承之,民焉得不苦?

    王庄官田田租之重,学生试为世子计之!一丁耕作五亩,已是劳作至极。每亩早晚两季,早稻约一石五,晚稻约二石五,合计收成四石(注一)。可是田租少者六、七成,收走二石四至二石八,每亩只剩一石二至一石六;田租高者八成,每亩只剩八斗。即便如此,还要留下每亩一斗的种子粮!一丁耕作五亩地,劳苦一岁,所余之口粮不过三五石而已!

    还有那数不尽的苛捐杂税,民亦深苦之!官府除正税之外,另外加征辽饷、练饷、剿饷(注三)。杂役杂项、宗室禄米,一亩又是分摊若干。官军、官府之临时支派需索,更是不胜枚举。自万历年朝廷开条鞭之法,小民不得已以粮换银,本就吃了奸商的亏……以郫、灌之地,一丁五亩之收成,尚不足以衣食温饱,况蜀中万民耶?此间种种情形,乃学生亲眼所见。世子若不信,学生此处有郫、灌之地数个村庄三年以来征粮之数献上!”

    说着,李崇文从怀中掏出几张压得皱巴巴的纸来。

    李崇文的声音不大,在朱平槿的耳中,却句句如雷鸣一般。朱平槿沉默了,眼神也游离他处。李崇文的话,让他想到了江西老表,想到了陕北老农:想到了井冈山的烽烟,想到了杨家岭的烛火……

    李崇文的声音继续传来:“是故学生以为,世子唯有广施仁政,得巴蜀万民之心,方为自保之策也。”

    曹三保下阶去接过李崇文手中的文章,放在朱平槿桌上,又默默转回朱平槿身后。

    朱平槿没有马上翻看。他已经知道大概内容,这不就是一篇明末四川版的《湖南农民 运动调查报告》吗?

    “克己复礼,广施仁政!先生一番话让本世子茅塞顿开。李先生真是大才,朝廷不能用之,实为道遗明珠也!”朱平槿高声赞道。

    注一:一亩一季年的产量,史家公论二石四,本文取之。但实际上,地有南北差异、土有肥瘠不同。少者无算,多者如江浙、两广,史载有亩至六石者。都江堰灌区多为两季,产量可达四石。

    注二:明末税收之高,已经到了官逼 民反的地步,而且起义口号之一就是“不纳粮”!以为明末税收太低百姓生活在天堂的书友,请自行查找资料并脑补之。

    注三:辽饷,开征于万历四十六年,经多次加征,每亩加派一分二厘;剿饷,开征于崇祯十年,撤于崇祯十二年,按亩加粮**,每石折银八钱;练饷,开征于崇祯十二年,一年七百三十万两。先后共增饷一千六百七十万两,超过正常岁入一倍以上。

第十一章 都是人才(二)

    第十一章    都是人才(二)

    第三个出场演讲的是人中关张高安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见那高安泰不待朱平槿发问,便大幅前跨一步,抱拳说道:“世子欲求自保,不过些许小事,到我天全暂避即可!某不信他献贼生得三头六臂,能过我断头崖!能破我飞仙关!”他腰上的玉佩香囊随步摆动,倒像挎的是宝剑。

    绝对是今天最酷炫最震撼的开场白!听了如此的开场白,你无论如何会让他整场秀完。因为他的开场白,就激起了你的共鸣,道出了你的心声!

    高安泰第二句话再次逗起了朱平槿的好奇:“某是汉人,不是土人!”

    难道这位一直被人当做少数民族?

    高安泰对自己的三等高富帅身份毫不隐晦,解释道:“我父高基,我大兄高跻(ji)泰,二兄高登泰,某是老三。大兄高跻泰世袭朝廷武德将军,天全六番招讨正使(注一)。唐末,我祖江南临江府人高公讳卜锡以军校从征西路有功,从此留镇天全。杨氏之祖杨端以千牛卫从僖宗幸蜀,也至天全。昭宗嗣位,命我高杨二氏分土而治。本朝肇建,我祖内附,太祖高皇帝改天全招讨司为天全六番招讨司,高氏为正,杨氏为副。故我高、杨二氏均为正宗汉人!”

    原来是土司家的高富帅。估计是被人误会久了,所以在朱平槿面前先来个慎重声明。

    估计高安泰顾及自身的土司身份,于是朱平槿劝慰道:“土司流官倶为朝廷安国治民之需,并无内外之别,更无高下之分,先生不必在意。父王也曾提及汝父从征于奢、安,曾有大功于朝廷。不过……”朱平槿回到今天的主题,“本世子守国护民有责,奈何弃之而奔天全?本世子窃不取也!”

    虽然自己的主意一开始就被彻底否定,但土司家的高富帅毫不气馁,又道:“世子不想去天全,也罢。某来出个主意。世子你看,”高老三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又点点中间道:“我们四川,四周都是大山,中间一块是平原和丘陵,形如大锅澡盆。平原和丘陵住着汉人,四周高山住着土人。如我们天全周边,西边是藏人,南边是彝人,北边有藏人也有羌人。川东那边一样,遵义府那边是苗人,石砫秦大将军则是土家人。献贼要来四川,先得爬山,还得过了我们土司!”

    高老三说到这儿,不禁热血沸腾:“我们土司也是大明朝的官!献贼乱蜀,我们土司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再来,我们土司一起打他!”

    这厮走过的地方不少。继续深入启发一下,很有必要。

    朱平槿微笑着对高安泰道:“本世子倒不清楚:如何献贼来了,你们土司家的日子也难过了?”

    高安泰没有察觉朱平槿的阴谋,急忙分说道:“世子您想啊,自古土司都是苦寒之地,能出产些啥呀?比如我们天全,主要的出产便是些马匹牛羊,还有些金银铁器、山货药材。至于粮食也产些,但只够自己吃饭。什么盐、茶、棉布、丝绸、瓷器等,我们都不产。西边的十几个藏地土司比我们天全还惨,能产的东西更少。今年献贼祸害四川,老天爷也不作美,我们土司从马帮买东西贵了不少。盐自然少不得,那茶也是万万少不得。土司苦寒,百姓喜食酥油,酥油性腻,无茶则无以解腻,故百姓甚苦之!听老辈说,正德隆庆年间,出盐价一石不过折银三钱三分,现在已经涨到了多少?官盐一石四钱三分,可是根本买不到!私盐动辄每斤两三百文,比正价贵了几十倍!弘治年间,出茶价一石粗茶不过折银一两,芽茶折银一两五钱(注二),如今已经涨到了多少?官价粗茶二两,芽茶三两五钱至四两。私茶又是数倍于正价!如今盐茶之价暴涨,对榷之马价却几乎未变,这等于是从我们土司家抢钱!”

    原来他不仅是垄断性进出口贸易的受害者,而且是权贵走私贸易的受害者。

    朱平槿问高富帅:“听说自雅州西去,一路甚是难走?高先生可细细说来。”

    高安泰回道:“自雅州到我们天全,道路倒还能走。大车走不了,鸡公车(一种独轮车)没问题。但从天全到藏地,要翻过二郎大山。山高路险,风雪难测,飞石遍地,骡马人员失足掉入大江者,不可胜数。前些年雅州大震,现在好些路还被石头还埋着,马帮也只得冒险通过(注三)。”

    朱平槿又问:“天全土司可有兴建榷场之地?路上可有盗匪?”

    高富帅一听这话,以为世子有意把走私贸易的大门打开,当即大喜道:“我们天全土司地方大得很,找块地方建榷场很容易!盗匪嘛,这年月哪条路上没有?如果世子有意……”

    朱平槿连忙挥手制止了高富帅下面的话,道:“土司子民亦我大明子民,蜀地土司亦我大明之臣。真如先生所说,本世子愿禀报父王,兴建榷场,组织商队,以解土司百姓之苦。但盐、茶涉及朝廷制度,蜀王府历来遵纪守法,为天下宗藩表率,是故必须征得官府认同。先生入得我府,正好有时间与本世子商议一番,可好?”

    并非所有的高富帅都是笨蛋,只会给爹妈挖坑。高安泰第一次参加招聘考试,就为家里拉了一笔大生意,当然高高兴兴应了,还立即声明要马上给大兄高跻泰写信。

    这个高安泰也许不是舒师傅三个子侄学生中最有才的,但绝对是目前最有用的。人才啊,收了!凭什么不收?

    只剩最后一位书生了。此人主动应聘,无编制、无文凭、无职位、无级别,但有成都户口,简称“四无一有”人员。

    朱平槿想,听听他说些什么。都快中午了,再不快些只好请人吃饭了。

    只见孙洪不疾不徐,向前半步道:“世子所问,学生才疏学浅,世子姑且听之。”

    “自献王就籓成都,孝友慈祥,博综典籍,太祖曾赞呼之为‘蜀秀才’。献王诣讲郡学,分禄博士,风范蜀人。诸王备边练士卒,献王独以礼教守西陲,请良将击番寇,自是番人詟(zhe)伏。除缯锦香扇之属为常贡,此外悉免宣索。蜀人由此安业,日益殷富。川中三百年不被兵革,献王之力也!”

    孙洪一口气说着,没有丝毫停顿:“献王在位,即以贤而闻名天下。自献王之后,蜀藩一系更是以诗书传家而闻名,三百年间贤王辈出,不胜枚举,此乃天赐我蜀地万民也!子曰:‘仁者爱人’,较之天下诸王所为,我蜀藩不能称‘仁、贤’,诸王谁敢称‘仁、贤’?此祖宗积福以赐世子。”

    朱平槿听出点味道来,他静静听孙洪说下去。

    “以天下之大,经营之难,是故太祖列藩诸王,分屏中央。时诸藩国濒临边疆,蒙古、番、蛮四掠人民,所以太祖准诸王领兵,藩国一应大小官员,悉听节制。太祖亲亲,定为永例,后世子孙不得擅改,疏议改者以间亲之罪论之。此后成祖靖难,集权中央,令藩王不得干涉地方军政事务,不得擅自离开封地,结交地方官员,诸籓‘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蕃禁之制,遂为成例。献王,太祖亲子也;王爷、世子,献王嫡脉也。太祖以蜀地委献王,献王以四川遗子孙。如今群臣误国,流贼遍地,鞑子入关,官绅万民无不愤然。世子护国安民,天予之责也,何须惴惴而不安?”

    张口闭口都是太祖,一言一句都是事实。高明!朱平槿知道自己今天终于找到一位绝顶聪明之人。

    朱平槿开始时提出的问题,“献贼猖獗,蜀中汹汹。本世子龙脉所系,困于藩禁之制,故常心中惴惴。”,实际上一句话隐藏了三个问题:一是世系血亲(龙脉所系),二是藩禁(困于藩禁之制),三是民事经济军事(献贼猖獗,蜀中汹汹)。前两个是核心,是前提。世系血亲决定你在大明朝的政治地位,不是龙子龙孙有谁鸟你?蜀王府虽然封地大,爵位高,但是在诸王中与当今崇祯皇帝的世系最远,如果要争夺正统地位,怎么办?藩禁决定你的有所为有所不为,连出个城游个春都要向地方官员报备,你能做成什么?怎么来突破藩禁?

    答问者首先要精确识别这三个问题,然后还要巧妙地回答这三个问题,并且做到不犯规,不越界。

    第一、第二位回答者舒国平和李崇文从两个对立阶级——缙绅地主和农民角度论述了民情民意和阶级利益冲突,阐述了朱平槿的依靠对象,指出了军事态势发展的可能性,提出了缓和阶级矛盾的必要性,举起了‘仁义’这面政治大旗。第三位回答者高安泰从土司角度阐述了四川茶马经济的重要性和土司在四川的军事防御体系中的重要作用。但唯有第四位回答者孙洪敢于直接点题,并交出了自己对世系、藩禁两个核心问题的答案。

    世系血亲问题,孙洪的答案是您家祖上是太祖儿子,燕王(明成祖朱棣)也是太祖儿子。燕王的子子孙孙可以当皇帝,您家蜀王一系当不得皇帝?皇帝身边有奸臣,燕王可以起兵靖难。现在燕王的子孙误国,导致流贼肆虐,鞑子入关,这是燕王一系的过错。如果目前的局势失控,燕王的子孙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当国?燕王当年起兵靖难,您为什么不能学习燕王起兵来个“护国安民”?至于如今朝堂上的一众大臣,由于他们的误君误国,已经被押上政治审判席,又有什么理由来干涉您呢?

    藩禁问题,孙洪的答案是燕王为了自己的私利,擅自改动了太祖的国策家法,那是违反祖宗成法的,您有权利(在时机恰当时)宣布废除,根本不予承认。

    民事经济军事问题,孙洪的答案是您一定要借助蜀王府在四川三百年积累的仁厚、贤名(和财富),提出“护国安民”的政治口号,将四川官、绅、学子、百姓的利益紧密捆绑在您(家国一体,您即国家)身上,分化动摇献贼,最终……。您干的所有这些,不是为了您自己,是为了完成上天和祖宗给您安排的任务啊,您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呢?

    孙洪说出了朱平槿其实最想听到的话。

    朱平槿哈哈一笑,没有对孙洪的语言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又问孙洪道:“不知孙先生平日如何生活?”

    世子突然将谈话的主题从宇宙洪荒转移到鸡毛蒜皮,让孙洪的大脑陡然间不能顺利编织思路,只得如实讲来:“学生家中四世同堂,人口众多。现在城里物价腾贵,学生寒窗十年,功名未得,惭愧惭愧,只得放下身段,为街上书坊写些文章……都是些市井俚语,入不得法眼。学生一妻一妾模样还可以,便在街面上租了一间铺子,平日里磨些豆腐来卖,补贴些家用,街坊人称豆腐西施……”。

    堂上堂下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连曹三保这样谨慎的人都在憋住笑意。原来是个市井写手,外加一对豆腐西施!孙洪再也没有刚才策论时的慷慨挥洒,脸上如高富帅一般晒红了。

    最后,朱平槿压压双手,大声宣布:“诸位先生都是大才。诸位先生不以本世子愚鲁,不吝相助,本世子何以文案须末小职折辱诸位先生?本世子当以宾客之礼相待!”

    注一:天全土司,即天全六番招讨司,原嘉绒十八土司之一。辖今天全、汉源县境及泸定县境沈村、冷碛、擦道、岩州等六地土部。洪武二十二年(1388),改六番招讨司为天全六番招讨副司,治所设碉门(今天全城厢)。《明实录》载:“置天全六番招讨司,秩从五品,前土官高英为正,杨藏卜副之。”

    注二:部分数据出自:《明代银本位下的通货紧缩和通货膨胀》。原文作者:陈志鹏。放在崇祯末年四川这个特殊的地点和时期,不一定准确,仅作参考。

    注三:茶马古道,实际上就是一条地道的马帮之路。茶马古道的入藏线路主要有两条:一条从四川雅安出发,经泸定、康定、巴塘、昌都到西藏拉萨,再到尼泊尔、印度,国内路线全长三千一百多公里;另一条路线从云南普洱茶原产地(今西双版纳、思茅等地)出发,经大理、丽江、中甸、德钦,到西藏邦达、察隅或昌都、洛隆、工布江达、拉萨,然后再经江孜、亚东,分别到缅甸、尼泊尔、印度,国内路线全长三千八百多公里。在两条主线的沿途,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支线,将滇、藏、川“大三角”地区紧密联结在一起,形成了世界上地势最高、山路最险、距离最遥远的茶马文明古道。

第十二章 火爆元宵(一)

    陪膳不是赐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皇帝赐宴大臣,完全是个形式,以示帝王恩宠。大臣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殿外平台上吃饭,饭前饭后还要扣头谢恩。饭菜也很少,总之是根本吃不饱,所以不能真吃。蜀王府过年过节赐宴地方大员也是这个规矩,所以赐宴完毕之后,地方大员便如蒙大赦,飞快回家吃好的。不过朱平槿让四位书生陪膳就不同了,礼节当然要,最大的不同是真吃,不是假吃。

    东阁中间摆了一张圆桌椅。饭菜很简单,比朱平槿平日一个人吃的还简单,是三荤两素一汤,但是多了酒。

    酒过三巡之后进入状态,朱平槿问四人有什么理想。

    舒国平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酒撒了一桌。

    “学生当手持三尺剑,提百万兵,尽斩天下妖魔首级!”说完,舒国平为自己再斟一杯,仰勃而尽。

    朱平槿压压手,示意舒国平坐下,笑问:“本世子可没那百万雄兵,就连一百个都没有。世子府只有护卫三十,除去酒色财气掏空的,有十个能用的不错了。舒先生可愿领之?”

    舒国平道:“学生满门血仇,日思夜想图报。学生愿得一知县,编练乡勇。只是学生不懂战阵之法,如世子能赐学生大将一名,学生必能为朝廷练出一只精兵!”

    就算舒国平能为朝廷练出十支百支精兵,于朱平槿又有何益?他笑笑劝慰道:“舒先生勿急!朝廷选官,县令多为进士、举人。先生只是秀才,又无功劳,骤然而起,难度太大。先生不妨任职我蜀王府,待有了官身,积了功劳,再徐徐谋上一县如何?”

    孙洪一副谋臣的样子,接嘴道:“世子此乃老成之言。”

    朱平槿又笑笑道:“大将也没有,就只有护卫三十。舒先生不妨自己留心,看看谁是大将。李先生呢?”

    李崇文还是有些拘谨,想了想才道:“世子仁厚,谦逊好学,有家祖遗风。蒙世子看重,学生自当效命。如世子有所差遣,学生万死不辞。不过,学生性格懦弱,可能上不了战阵。”

    朱平槿道:“李先生不必自谦。民者,载舟之水也。万民之苦,本世子亦知之。先生如有意,也可任职蜀王府。或执政于田庄,或统筹于庄店,或考察于渠灌。李先生对民生田事甚有研究,解厄万民,本世子仰仗李先生之处多也!”

    眼见二人已经安排了,高安泰倒是不客气,未等朱平槿点名即见空插言道:“学生不愿任职王府!”然后赶快解释:“非是学生出尔反尔,学生实在受不了王府的规矩!”

    朱平槿道:“朝廷以法治天下。太祖曾言,‘知法者常乐’,无法无规只会天下大乱。王府藩领蜀地,方圆数千里,无规矩可成否?”

    高安泰连连摆手:“不是学生不想守法。只是学生生于荒蛮,实在野惯了,王府的规矩太大,说话走路穿衣服都有讲究,学生……”

    高安泰直率坦诚,让席上众人都笑起来。

    朱平槿道:“高公子率性之人,可亲可爱。如此,高公子在我王府任职,不必时时点卯,有事本世子差人来请即可。”

    高安泰不上班领工资的目的达到,于是大喜道谢。

    只剩四无一有人员孙洪没有安排了。朱平槿没有征求孙洪的个人意见,直接对他道:“孙先生暂无功名,直接在我王府任官有些难处。本世子不愿朝官臣僚非议。不若孙先生就留在本世子身边,先帮忙赞画些事务如何?”

    孙洪连忙起身谢道:“不敢请也,固所愿尔!”

    四个人才都留下了,他们的安排也都有了着落。

    朱平槿长长松了一口气。四才入毂矣,他的第一个班底就此组成。

    他兴奋之余,却没有想到:他的老婆虽然回了家,仍然惹出了事。

    除夕的心情是最兴奋的。

    罗雨虹昨晚回家,可以说是风风光光。

    宫灯开道,小轿起伏,宦官宫女前后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罗雨虹没有坐过这种王府里的宫轿,感觉很新鲜,于是掀开轿帘,吹着冷风,四处打望。庞大的阵势引起了附近街坊的注意。他们纷纷出门看热闹,少年吹哨起哄,八婆四处打听。老爸和小弟闻声迎出家门,看表情是高兴坏了。

    除夕了,这也是自己在这个陌生时代的第一个新年。这里有自己的家,有两个在乎自己的亲人,还有一个灵魂附体的高富帅老公。已经快到跳广场舞的年纪了,还要再当一次新娘,让自己鲜嫩的身体嫁给同一个熟悉的灵魂。罗雨虹凝视着昏黄的铜镜,自己模模糊糊容貌十分陌生,心中竟生出些许羞涩。那羞涩,从那甜丝丝的笑容中悄悄溢出来,浮上了眉头与嘴角。

    身后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给罗雨虹梳头。这个女子是王府上午安排进来的宫女,很俗很滥的一个名字叫小红。小红看着罗雨虹翘起来的嘴角,便问罗雨虹道:“小姐,今晚出门真的不戴锥帽面纱?”

    待嫁王府的女子一般行事很小心的,尤其是抛头露面的事,免得惹了事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小红怕出岔子,自己落不了好,于是再确认一下。

    “不戴。”罗雨虹很直接回答,“戴了那面纱看不清楚。烟火架以前我没看过。”

    “小姐以往过年都不出门?”

    “……,以前出门的少!”

    中国的任何地方,过年总是最热闹的,哪怕遭了灾又过贼。

    每一个小摊上的东西,在罗雨虹这个准大妈的眼睛里,都显得既熟悉又陌生,这充分激发了她的购物欲。过一个铺子,过一个摊子,她都要凑进去到处拣选一番。罗雨虹前面购物,小红后面付账。两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尾巴,她弟弟罗景云非要跟着一起来。来了也有好处,提东西就是他负责了。

    三人经过一个杂食摊子,罗景云鼻子尖,便在后头喊道:“姐,我要吃糖!”

    杂食摊子里,一块有棱有角的黄色大石头搁在竹簸箕上。这是红糖,又叫黄糖。罗雨虹点点头,摊子老板立即高兴地拿出把三指宽的錾子,用小锤在石头的边角上錾下一大块,称了重量算了钱又噼噼啪啪錾成小块。老板正要用油纸把一堆碎糖包了,罗雨虹连忙抢出一块,先扔进了自己嘴里。

    真甜啊。糖在嘴里慢慢化了,留下一些残渣。罗雨虹砸吧砸吧嘴,一股浓浓的小时候的味道,或许也是这个时代的味道。

    皇城坝很大,但是逛热闹的人更多,估计进来了很多城外的人。屋脊上的天慢慢黑透了,大街上各式花灯纷纷亮起,映得整条大街五彩斑斓、分外璀璨。蜀王府为取与民同乐之意,今日大开棂星门的左右城门。百姓们可以穿过棂星门和裕门,直入灯花繁盛的王城街,一直走到高大巍峨的端礼门城楼下。端礼门城楼前面,一个用十几根大竹扎起来的架子高高立在了王城街的正中,木架顶端往外探出几根长竹竿,下面高低错落地吊着几个特大型的灯笼。每个灯笼都做成圆筒样式,高约六尺,直径约三四尺,装进去十个小孩绰绰有余。

    这就是罗雨虹今完游玩的目的地——烟火架。

    烟火架下面一圈圈的人层层围着,都是来看稀奇的。罗景云奋力排开众人,带着一行人挤进去,占住了一个没人挡着的位置。圈子里面几个小孩子疯似的追来追去打闹,大人们怎么叫喊都停不下来。大人们无奈之下,只有在众人哄笑中冲进去打了几个屁股,才让娃娃们安静下来。

    几个艺人在圈子中间向人群抱拳,“大伙儿别着急,这就开始了。如果大家看的好,就请给我们绵州陈家的烟火架叫个好,丢几个铜子!”说完,一个年纪大的艺人走到木架下,用火折子点燃地上的炮子。只听的“滋滋……嘘”一声,突然一枚冲天炮拖着明亮的尾焰尖啸着从地面冲上黑暗的天空,接着一束炫光平地而起窜向挂在高空的一个灯笼,架子四周的灯稔子次地亮开。这个灯笼开始旋转起来。转着转着,灯笼下掉出一条写字的竖幅。

    “嫦娥奔月!”

    有眼尖的刚喊出一声,又听得噼里啪啦一声,圆筒中一阵闪亮,一个嫦娥小人带着火光从圆桶上面跃出,向着密集人群头顶上漆黑深邃的上空飞去。

    “哇!”人群爆发出惊异的呼声。

    灯笼仍在旋转。又是一阵噼里啪啦,四盏彩灯从天而降,一组九莲灯从圆桶中缓缓落下,莲花上一条金鱼正在活蹦乱跳。

    “金鱼闹莲!”又有人大喊起来。

    灯笼不停在旋转,故事一个个演放。从圆桶内一层一层地落下“鱼跃龙门”、“斗鸡”、“翻单杠”、“雷峰塔”、“梳妆台”等形式各异的内容,或是一段民间故事、或是一句美好的祝福,一共放了十二个,前后差不多一个时辰,最后圆筒不转了,里面哗哗朝天喷出焰火,大人小孩才依依不舍朝四面八方散去。

    “不是还有几个灯笼没放吗?”兴致不减的罗雨虹问,“怎么就不放了?”

    “小姐,那是给明后天放的。初一到元宵,还要放十五天呢,一天放完了,人来看什么?元宵晚上更热闹呢,要放好几个,还要燃烟火,到时我们又来吧!”

    “好啊!元宵我们又来!”罗雨虹还没表态,后面越长越高的小屁孩先吭声了。

    “元宵是不是有鹊桥会啊?小弟,你看上了哪个小娘?要不要姐给你说媒去?”

    “我没看上谁呀?!”大型小屁孩一脸纳闷。

    “没看上谁你还参和情人节!小小年纪不学好,跟着别人玩早恋!一天到晚光想着耍!元宵不准出去,在家认真读书!”罗雨虹对小屁孩发飙了。

    正在此时,罗雨虹的屁股清晰地感受到一只魔鬼般的手,在她那里拧了一把。

    性骚扰!罗雨虹在零点零零一秒时间内,用她多年搭乘公交和地铁的经验,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在做出判断的同时,她使出了最厉害的杀招。

    啊!惨叫声如期在身后响起。

第十三章 火爆元宵(二)

    王妃这个月来的感觉就是忙和累,不仅身累,而且心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广义的蜀王府包括藩王府和集中在成都府内的各家郡王府以及蜀系宗室,是个里里外外万人的庞大组织。若加上官员宦官奴仆下人庄客,人数还要翻几番。按照朝廷制度和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王府每年元宵都会上演各种传统过年节目,比如正旦之日的朝见大礼、祖宗祭祀等等。王爷的曲水流觞诗画曲艺大赛虽然不是传统节目,但因为王爷本人的喜好,这个节目也很重要。所有这些事情,都需要她来过问,需要她来批钱。再加上晚上失眠,最近几天她愈发感到疲倦不堪。今天除夕晚上,她难得忙里偷闲,听曹义诚说皇城坝在放烟火架,于是下令摆驾赏灯。

    看灯的最好位置自然在高高的端礼门城楼。曹义诚知道王妃最近有些犯头晕,最讨厌宫灯在面前晃来晃去,就吩咐在端礼门城楼上的窗边,简单地摆上了一桌两椅。待王妃一行人上了城梯,曹义诚就吩咐撤下宫灯,让王妃静静地在楼上坐会儿。安排了这些事,曹义诚又让小宦官赶到世子府递个信,告诉世子王妃在端礼门城楼赏灯,意思是世子没事就来陪陪你妈,尽尽孝心。

    朱平槿中午喝得有点麻,下午一直酣睡,直到这个小宦官前来禀报才醒,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于是朱平槿赶快漱了口,换了干净衣服,去了身上酒气,只带着曹三保和几个宦官护卫向端礼门而来。

    罗雨虹在遭到性骚扰的瞬间,便使出她的杀招九阴白骨爪,准确地在身后流氓的脸上留下了痕迹。罗雨虹随即转身,看见一个矮胖街痞捂着左脸在大声嚎叫,七八个小街痞围着他不知所措。

    矮胖街痞不愧江湖。他透过指缝,鼠眼一瞟,好像小姑娘身边没什么人,于是把剑指一定,大叫一声“给老子打!” 于是小街痞们挽起袖子围了上来,把罗雨虹三人困在核心。

    一看这架势,罗雨虹心道今天要出事,得赶紧想个办法脱身。有心叫小红进宫报信,又担心小红走开的这段时间,万一这帮流氓真打过来怎么办。她正犹豫间,只见旁边的小屁孩扔下东西,挺身站在自己身前,大吼一声:“谁敢动我姐,先从小爷身上踏过去!”

    小街痞们见一个半大小子挺身护亲,咋咋呼呼还蛮像回事儿的,一起大笑起来。那矮胖街痞也笑着靠过来,隔了两尺就对着小子的脸扇动手掌,“滚滚滚!屁大小孩。老子对你没兴趣!快滚回去给你爹报信,滚慢了小心老子捶你!至于你姐嘛,就留在这儿陪你大哥耍耍……”

    矮胖街痞话音未落,面前的半大小子突然发动,一个最直接的跨步冲拳,直接打向矮胖街痞的面门。矮胖街痞猝不及防,眼眶生生受了一记重拳,顿觉得金星闪烁,眼珠爆裂,不由连连后退,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见老大被小子偷袭,一个小街痞连忙跑过去扶起老大,其他街痞的拳头脚杆都向小子招呼过来。

    打起来了!罗雨虹心头顿时大急。正在没法,她却听到身后小红喊了一声:“有谁不长眼,敢欺负我们小姐少爷?都不要命了吗?”

    中国人看热闹的热情从古到今从来没有消退过。听到有人打起来了,一圈圈的人群立即伸长脖颈围了上来,比刚才看那烟火架还热闹。

    大小街痞可不会被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吓退,否则他们以后就不要在这成都府的街面上混了。矮胖街痞听到这话,只是咧着嘴斜着眼喊了一声:“谁家的下人这么拽啊?”说着便甩开搀扶的手,自个爬了起来。

    他拍拍自己的胸口,转着身躯对围观的人群大声道:“你们认识爷们是谁吗?对,没错!老子就是这皇城坝上的皇城霸!我们爷们别的本事没有,就有一样:扛打,更敢打!”

    矮胖街痞对着自己的脸翘起大拇指,挨个对围观群众演讲:“在这皇城坝,有谁我爷们不敢打?别说是街面上混的,就是衙门里的差役,王府里的侍卫,老子照打不误!前几年就在这儿皇城根下,老子一棒下去,一个王府侍卫,啊!”矮胖街痞一手点着自己的脑门,一手仿佛捏了根大棒狠狠砸下去,“就打在这儿!大伙儿看见没?就打在这儿!那王府的侍卫啊地一声惨叫,马上血流满面,脑浆四溅,立即蹬腿活不成了!”

    哇!围观的众人听到这儿惊呼一声。

    见听众反响良好,矮胖街痞兴奋得口水飞溅:“弄死一个小小的王府侍卫,当然显不出老子的本事!老子要打的是王府的护卫指挥刘胖子!那刘胖子收花钱,竟然收到老子的地盘上了,老子就要弄死他!当时啊,老子就盯着那刘胖子,一直跟着他追。老子追上了就是一棒!”

    人圈子里面有个人听得心急,高叫了声:“打死没有?”

    矮胖街痞跺剁脚道:“老子当时心急,出手早了点。这一棒打在那刘胖子的背上,没打到脑壳上。大伙儿知道,那刘胖子身上的肉有这么厚,全是肥膘。老子一棒下去,刘胖子怪叫一声接着跑。老子准备再打第二棒时,那刘胖子已经跑进了王府。老子怕城楼上放箭,只有退了回来。”

    人群中有人喊:“便宜了那刘胖子!”

    还有人起哄:英雄!好汉!壮士!

    矮胖街痞看到人民群众的反应如此之好,哈哈大笑几声,向围观人群作了个揖,又扬起半边脸来凑近人群,大声道:“大伙儿都看看。那个小娘皮歪得很!老子不去惹她,她还敢先出手惹咱爷们。大伙儿说怎么办?”

    小红已经气红了双眼,大声反驳:“明明是这个流氓先欺负我家小姐!”

    明明?怎么个明明法?简直就是理屈词穷的强辩之语!眼见三人便要落到下风,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站出来一个高大英俊的书生。那书生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衫,先向罗雨虹和小红一拜,然后又对人群团团一稽,朗声道:“小生每日读圣贤、悟天理,领圣人教诲。除夕,乃人人同乐之夜,合家团圆之日,本不是生事的时候。小生不才,来为你们两方断个公道,如何?”

    人群中有人叫喊:“苏秀才从来断事公道,大家伙儿都信得过!”

    罗雨虹看见这个主动站出来主持公道的秀才,觉得他外貌儒雅俊秀,听得说话文雅得体,尤其是是一双眼睛清澈柔和,心中顿生十分的好感,于是装模作样福了腰道:“多谢苏秀才主持公道!但凭秀才说话,本姑娘相信秀才。”

    那边矮胖街痞也说话了:“苏秀才我爷们信得过!”

    那苏秀才得了两边的准话,又向罗雨虹一拜,这才说话:“小生敢问小娘子,这位男子可曾欺负于你?”

    这秀才分明是话中有话,罗雨虹赶忙回答:“正是!就在刚才烟火架燃放结束,大家散场之时,那街痞竟然……”

    于是,罗雨虹便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细细分说了一番。

    罗雨虹道完,那苏秀才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道:“小生再问小娘子,这位男子脸上的伤,可是小娘子下的手?”

    罗雨虹点头回答:“不错。既然那街痞先来欺负我,我可不能让他白白欺负!”

    那苏秀才又问:“小娘子说那男子欺负你,可曾有什么确凿证据?这儿都是街坊邻居,大家有谁曾经亲眼看到?”

    人群中纷纷摇头,都说没看见,连半大小子也暗自摇摇头。

    难道读书人竟也是街痞一伙的?罗雨虹心中大感不妙。

    那苏秀才挺直腰杆,一脸正气对罗雨虹说:“这就是小娘子你不对了!你说这位好汉轻薄于你,但你却自称背对好汉,分明没有亲眼所见。请问:你如何便知是好汉所为?这不是自相矛盾否?你说这位好汉轻薄于你,可你同行之人,这周边街坊邻居,却没有任何人看见,请问:你又如何便知是好汉所为?就算真的有人轻薄于你,这皇城坝上人来人往,又焉知不是别的登徒子所为?你情急之下,反身便出手伤人,抓伤了好汉的脸。虽说情有可原,但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你生生抓伤了人家脸皮,这除夕之夜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责难人家,让人家好汉将来如何在街面上行走?各位街坊邻居都来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就是这个理!人民群众的呼声震天动地。

    黄壮士连官府都敢打,怎么会当街耍流氓?部分群众用拐弯的逻辑推导出更高明的结论。

    罗雨虹已经完全明白了,小红也明白了,只有半大小子还在傻乎乎地嚷嚷:“明明是那个流氓先欺负我姐!”

    罗雨虹对着那个英俊潇洒的书生冷冷道:“以秀才之意当如何?”

    那苏秀才很关心地凑近道:“小娘子,这事你占不了理。就算官司打到衙门里,也是你输!这黑天半夜的,你们又人单势弱,不如拿些钱财打发了,赶快回家,免得污了清白!”

    罗雨虹道:“先生您去问问,多少钱可以免灾?”

    得了准信,那苏秀才赶忙走到矮胖街痞跟前。两人一嘀咕,苏秀才过来回话:“那好汉非要三百两银子,半个铜子不肯少!小生又劝又吓,折腾了半天,这才砍成一百两!另外两百两,本秀才好歹用面子挡了回去!”

    罗雨虹有心给钱了事,又估摸着小红不可能随身携带这么重的银子,正考虑如何回答,旁边的小红先出来说话了:“呸!你当我们傻呀?谁看不出你这狗东西是和那群流氓一伙的?你们有本事干脆直接上门抢啊!”

    被人骂作狗东西,那苏秀才顿时不依了。他把大袖一捋,怒道:“你这个小小丫鬟,知道本秀才读的是什么书吗?是圣贤书!骂了本秀才,就是骂了孔孟圣教!知道本秀才的功名是谁给的吗?是堂堂省府学道!骂了本秀才,就是骂了朝廷!”说话间,苏秀才瞥见几个人挤进圈子,其中两人还身着公门皂衣,当即心中大定:“你这个小小丫鬟,竟敢当街辱骂我秀才。按照我大明朝廷律法,你要吃官司了!”说着就将手臂伸来,要来拉扯小红。

    不料这小红年纪不大,却丝毫没被吃官司吓住,反而扑哧笑出声来:“一个屁大点的秀才,说的好像天上玉皇大帝一般!知道我们家小姐是谁吗,告诉你马上吓死你!我们小姐是王府世子爷的心上人,等几天过门了,那就是我们蜀地正牌的世子妃!”

    猛然听到小红爆出自己身份,罗雨虹已经来不及制止。她心想坏了,这事闹大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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