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崇祯十三年TXT下载崇祯十三年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五十七章 二马同槽(四)

    罗雨虹的思路,或者说灵感,确实来自于一部言情戏。m.www.uu234.netwww.uu234.net

    但是这部言情戏,主角既不是风流倜傥眼角含情的四阿哥,也不是飞来飞去指尖放电的小神仙。它是罗雨虹看过并难得留下印象的一部带有丰富时代背景的外国古装、言情戏。

    故事梗概是:美丽动人的女主出生于贫困的爱尔兰天主教家庭,因为穷,只好到城里的英国老爷家打工。

    帅得舔屏的男主,即英国老爷的大少爷,与女主之间发生了霸道少总裁与女秘书之间的那点事。

    就在女主含恨逃回娘家并生产后几年,一场可怕的灾难席卷了背景国家爱尔兰。

    土豆,即马铃薯绝收,人人都吃不饱肚子,只好搭船逃离故土,趁着强劲的西风向诗和远方开去。

    这时男主突然转性,良心发现,决定弥补他的罪孽,但死活找不到女主,只找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和一封冷冰冰但让人撕心裂肺的信。

    若干年后,一位美艳不可方物的美国女人简称美女来到了伦敦,掀起了英国上流社会对时尚的重新解读。

    一位差点被自己帅死的年轻英**官受到了美女母亲般的关爱,而这位年轻英**官显然会错了意,竟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美女……

    总之,这就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狗血剧,大狗血里面还套着更多的小狗血,全是男欢女爱的狗血,国家、民族、时代和宗教冲突的悲剧全部被浓缩进了男主女主帅锅靓女爱情动作的荷尔蒙载体里……

    就这样一部长达数季的英国现代古装电视连续剧,被苦苦思索提高农业生产效率的罗雨虹适时想起了。

    “土豆!”

    罗雨虹高声尖叫着,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

    “适合在高海拔和严寒地区生长的土豆,能让人口大量增加的土豆!一英亩(注一)六吨产量,足以养活六个牛高马大的爱尔兰人!”

    朱平槿对此嗤之以鼻。

    “别忘了,本人曾经是巴中市某某县某某乡某某村某某组扶贫帮困工作队办公室副主任的联络员!

    本人当年的任务,就是在高寒山区帮农民伯伯种土豆,用土豆来让他们脱贫,用土豆来让他们致富!

    亩田一吨半到三吨,整整三千到六千斤啊!就算大明朝人人是饭桶,也可以轻松养活三五个人!这样农业可以节约多少劳力,护**又可以增加多少兵力!

    可惜啊可恨,现在种薯无法脱毒。一旦发生感染,不仅整块田今年绝产,而且明年、后年、大后年都要绝收……”

    “自然状态下,谁来给土豆洗药水澡?难道土豆染了毒就变成了濒危物种?我看你变成书呆子了!你去给农民伯伯扶贫帮困,那一定是越扶越贫,越帮越困!”

    “土豆脱毒不是泡澡,在二十一世纪也是高精尖的农业科技,难度可与水稻杂交相当……

    好吧,我承认你不讲理的逻辑有道理,当年的种薯脱毒率也不高,你喊破嗓子那些愚昧的村民都不配合……但我还是不准备大张旗鼓推广土豆!”

    朱平槿的脑门被老婆摸了一下。

    “你今天发烧了?尽说胡话!”

    “我相当清醒。”

    朱平槿打开老婆不规不矩的手道:

    “我们原来那个时空,土豆适合于海拔六百米以上的高寒地区种植。当年四川的马铃薯主产区,是甘阿凉三个自治州一千八百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区,尤其是凉山州……

    一般一年种一季。一年一季已经非常不得了(注二)。你知道甘阿凉三个州的面积有多大吗?现在是小冰期,四川很多浅丘低山区也适合种植……

    但是,你知道中国最适合种植土豆的地区在哪儿吗?”

    “西北、东北还是华北?”

    “被你不幸言中:西北。

    陕西人和山西人称土豆为山药蛋,都是最穷人的食物。中学我们学过一位作家的大作,此人名叫赵树理,人称山药蛋派的代表,因为他UU小说的人物都是山沟沟里吃土豆长大的穷人。

    大明朝的西北,都属于陕西。对了,就是李自成和张献忠的老巢。

    你想一想,一旦西北遍地种上土豆,西北人民和流贼山寇都不愁吃不愁喝,那么大明朝的政治军事形势将发生根本性逆转……我们对未来的预判能力将彻底丧失。罗大姑娘,我亲爱的老婆,你我的结局难料呀!”

    原来如此!

    罗雨虹看着老公神秘莫测的微笑,嘴里可以塞进整颗土豆。

    “刚刚打下通南巴,高登泰就想在南江和通江的山区补种土豆,并且将种植地扩展到他的老窝天全芦山等地。

    我毫不犹豫地下令他住手,并且密旨他把收集的土豆一个不剩地上缴行在!他还不高兴,说本世子罔顾生灵……”

    “难怪我在阆中听说他干得并不如意……也是,现在土豆并未普及,一点薯种可是很珍贵的,别人收集起来一定费了很多功夫!”

    罗雨虹喃喃说道:“可是你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我有些于心不忍……为了我们俩的私利……就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人被饿死……”

    “刚才你是怎么教育本人的?你是一国之主,这时候千万不能妇人之仁!哼,本人的所作所为,正是为了拯救更多受苦受难忍饥挨饿的人!暂时饿死几个蟊贼……那是阵痛!记着,那是一个伟大时代降临前不可避免的阵痛!”

    “你们这些政治人物信不得!”罗雨虹沉重地摇摇头,“个个杀人不见血!”

    朱平槿立即反驳回去。

    “你们这些商人一样信不得!马x说,他最没兴趣的就是钱;刘x说,他对漂亮不敏感;王x说,先实现个小目标!再说你准备给李自成张献忠送点吃的?让他们吃饱了来扒你的皮抽我的筋?知道圣母婊是怎么死的吗?”

    “不准人身攻击,否则我跟你朱平槿翻脸!”罗雨虹警告道。

    可不一会儿她便犹豫不绝地问朱平槿,能不能在某个合适的地方种植土豆,但是又能让李自成张献忠不知道。

    “不可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是人干的就有人知道,唯一的差别就是时间长短。”

    朱平槿斩钉截铁否定道:“再说了,李自成张献忠之后还有四阿哥。以后还要打多久的仗,我们根本不知道。我要让蜀地长期保持粮食和人口的绝对优势,就要千方百计地消弱对手!粮食,就是我最厉害的武器!”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失望之极的罗雨虹抓起筷子,用筷头狠狠戳着空荡荡的盘子。突然,盘中那根残存的土豆丝让她眼睛一亮。

    “看看,这是什么?”罗雨虹指指那根土豆丝,又用筷尖戳戳朱平槿的鼻子,“土豆我们刚刚才吃过!哪有你说的那么神秘?”

    “那大明的百姓为什么不种土豆呢?难道他们天天种地,口口相传,也不知道有一种植物号称饿不死吗?”朱平槿反驳道。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古人!”

    “哼!这里遍地都是古人,鼻子下面就是嘴!”

    “冯婆!”朱平槿的老婆高声叫唤起来。

    不等太监和卫士应声,换了身簇新春绿色围裙的冯婆已经闪电般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冯婆婆,你这土豆是哪里来的?”罗雨虹问道。

    一听这话,冯婆子的脸就白了。她喏喏不能答,看看朱平槿的脸色,又瞧瞧罗雨虹的脸色,觉着两人的脸色还好,这才小心回答是西门菜市上买的。

    “市面上卖土豆的人多吗?卖价几何?”罗雨虹再问。

    估摸着两位贵人并没有问罪的意思,冯婆子的胆子也大了,说话也利索了:

    “土豆种的人不多,买的人也少。这东西和厚皮菜(注三)一样,寻常人家都不吃,能卖几个钱呀?一斤二十文都不值。

    我说呀,世子爷和罗姑娘这么精贵的人儿,又难得出门一趟,要吃就吃那些王府里吃不上的山珍海味,怎么就点上了这叫花子啃剩下的……”

    朱平槿的脸一沉,正要发作,罗雨虹已经叫了起来:“厚皮菜我知道,那是喂猪的!”

    “可不是吗!不喂猪,谁会种厚皮菜?”冯婆子连忙迎合罗姑娘的话头,“这土豆呀比厚皮菜更贱,连猪都不吃!”

    “为什么猪不吃?”罗雨虹启发着冯婆子的思维。

    罗姑娘好容易愿意和自己说话,冯婆子怎么会扫了罗姑娘的兴头?

    “那猪儿看着头大腰粗尾巴短,一副蠢笨憨厚的模样,其实是个鬼精灵!罗姑娘,您不知道吧,那猪儿最厉害的地方,就是长长的猪鼻子,闻味道灵着呢……”

    “对,流着鼻涕到处拱烂泥的长拱嘴!”罗雨虹得意地对着朱平槿笑笑,“烟熏、卤煮、烧烤,吃着都香!”

    “哎呀,老身这店里的猪拱嘴是先熏后卤再烤,香的很!”

    找到知音大喜过望的冯婆子转身便要去厨房为两位贵客准备一盘拿手的冯记猪拱嘴,却被罗雨虹伸手拉住。

    被老婆当众戏耍得提溜转的朱平槿终于瞅准机会,见缝插针生生楔进了话头。

    “冯婆,本世子来问你。为什么猪不吃土豆?”

    扑哧!朱平槿的老婆忍俊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罗姑娘一笑,就把冯婆子给原地笑蒙了。她很想笑,但是又不敢笑。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为何要笑。笑与不笑在她饱经沧桑的老脸上来回变幻,倒把朱平槿逗乐了。

    “好了,冯婆。本世子也不为难你。你知道便说,你不知道嘛……”

    “老身知道!知道!”

    担心世子看轻的冯婆子连忙加重声音加长声调道:“猪儿不吃土豆,是害怕土豆有毒!”

    “有毒”两字刚落,锵!战刀出鞘!

    警卫们几乎瞬间就从院落的四周冲向他们的警卫目标:世子和罗姑娘。

    至于祸从口出的冯婆子,当然作为犯罪嫌疑人被四五把明晃晃的钢刀逼住,而那个残留着一根土豆丝的粗陶盘,也被当作了重要的物证被当场扣押。

    “土豆是有毒(注四),可老身炒的土豆绝对没毒呀!”冯婆子祸从天降,吓得跌坐在尘土里失声痛哭起来。

    土豆或许有毒,但清炒土豆丝绝对没毒,否则吃了若干年炸薯条炸薯片土豆烧牛肉的朱平槿两口子连穿越的机会都没有。

    但大明朝的百姓不知道这点啊。

    很多穷人不知道吃土豆的讲究,饿急了不管不顾,擦了泥便囫囵吞下。随之而来的,便是恶心、呕吐、腹痛等明显的中毒症状。

    其他人一看,原来这东西吃不得!

    久而久之,土豆便恶名远扬,人人畏之了。谁还会种它培它,把它当作救命的宝?

    没文化,真可怕。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朱平槿两口子对视一眼,四只眸子里燃起熊熊的阴谋之火。

    种土豆呀么嘿呦,挖洋芋呀么嘿呦!土豆和洋芋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罗罗呔,油锅里炸呀么嚯嗨!

    注一:一英亩约等于六市亩。

    注二:2015年数据,四川马铃薯耕种面积1500万亩,总产量约为2100万吨,均为全国第一。但是计算单产,则远低于西北许多地区,有点广种薄收的意思。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四川盆地内的好地一般不种 马铃薯,即便种了些许,也是作为蔬菜食用,很少作为主食。

    注三:厚皮菜,又叫牛皮菜、猪菠菜、?(tian)菜、叶用甜菜。各地的不同叫法还很多,无法一一列举。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中国人才将厚皮菜端上餐桌,据说营养还很丰富。但是,响木还是不吃的。

    注四:野生或人工栽培不久的土豆,全身都是剧毒,块茎不能食用。人工栽培的土豆,植株依然有毒,但块茎经过烹饪可以食用。食用土豆时,发青发芽部分要去除,且必须加热至完全熟透,所以土豆不能生吃。三年困难时期因为生吃土豆,全国发生过多起恶性中毒死亡事件。

    土豆在明末便引入中国,但未见其在明末大饥荒中发挥任何作用。响木冒昧猜测,有可能土豆刚被引入中国时,其毒性远大于今天选种改良之后的土豆。因此土豆这种高产作物在中国推广速度极慢,与其独有的毒性有关,这与西红柿的命运很相似。

第五百五十八章 二马同槽(五)

    历史的真相或许就是一个误会,既是搞笑的,也是残酷的。

    自以为已经探知历史真相的朱平槿两口子毫不迟疑,立即商量起了土豆种植推广的事。

    土豆喜凉不喜热,喜松不喜紧,喜湿不喜干。土豆不挑地,肥瘦皆宜。不像玉米,土地肥力一尽便黄不啦叽的。土豆种植省力,挖个一掌深的坑便可下种。不像红薯,需要先培苗再移植。

    关于种土豆,朱平槿有丰富的理论和实践经验,自然要口授一本教材,这个不难。难的是在哪儿种,种多大的规模,以及如何防止敌人或者潜在的敌人效仿。

    罗雨虹率先提议在天全、芦山、汉源、荥经等雅安周边各县试种。

    那里地域广大、人烟稀少,有大规模种植的条件。更关键的是,靠近雅州这个蜀王府势力完全掌控的地区中心。

    对于罗雨虹的提议,朱平槿坚决反对。他认为西南少数民族并不稳定,上述地区汉夷混杂,一旦种植地区不受控制地扩展到广大少数民族地区,就能在很短时间内使少数民族的人口以“几何级数”大幅度增加。在大明朝对西南夷的管制方式没有得到根本性改善的情况下,贸然输出土豆种植技术是极其危险的。

    因此他建议在龙泉山脉中段的高海拔地区试种,那里山高林密,周围全是王庄,离成都很近,易于控制。可以利用王庄这个独一无二的制度优势,采用集体耕作、收获上缴、换取粮食的办法,保证土豆种植户的利益;采用林果套种的办法防范风险,减少土豆绝收带来的危害;放任“有毒”的传言四处传播而非直接封锁消息,降低农民自发的种植意愿,进而减缓土豆种植技术外传的速度。

    “行,都依你,反正你是土豆政治家。”罗雨虹丧失了与老公一较高下的兴趣,气息怏怏回答。

    不过就在她的双眸即将黯淡下去时,那对眸子再次明亮起来,而且还喷出了灼人的烈火:

    “第一个试点地区就选在牛角寨!寨子周围几个姓张的村,一起圈进去……

    从此以后,那里的人民世世代代都以土豆为食。早晨烤土豆,中午蒸土豆,晚上煮土豆。周末改善伙食,老的没牙,来个土豆泥;小朋友贪嘴,来个炸薯条……”

    老婆的话阴阳怪气,杀伤力却颇大,分明还在忌恨当年她在牛角寨那点丢脸的事。

    朱平槿知道老婆的心事,默默地把她冰凉的双手放在了自己温暖的掌心中。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昏黄的夜色渐渐笼罩全城。

    河岸边亮起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灯光。顽皮的河水不停地揉碎亮光,想把它们吞噬淹没,却总是徒劳无功。因为亮光在河水将它们吞没之前,已经轻灵地分散逃离,落入河岸边一对不幸穿越的夫妻眼里。

    “朱平槿,我很累。”

    “我也是。鸡汤说,心有多大,事就有多少。”

    “你要给我开个高薪,安慰我疲倦的心。”

    “没听说过老板和老板娘给自己开薪水的。如果开了,那一定在三千块以下。”

    “为什么?”

    “因为可以免交个人所得税。”

    扑哧,女人笑了笑。

    “我这张嘴有点损。”朱平槿承认道。

    “你全靠那张嘴吃饭。不过呢,也靠着那张嘴娶媳妇!”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的城南新城,我给你出个主意,算是送你的礼物。”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换了个时空,我也不会忘的。以后我会找个借口让端午节放假七天,让全国人民一齐庆祝我们伟大的穿越!”

    望着昏黄中的袅袅炊烟,朱平槿轻声道:“你的四大金刚一齐反对,是有私心的。洪其惠主管工商业,力不能逮;王昆山管火器局,关系不大;杨能管机器局,害怕出钱;何猪头管建工局,有心无力。新的股票交易所修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开张?”

    “主体工程这个月底完工。完全工业化建筑,只是红砖变成了青砖。大屋顶省了,但还有点民国范。主体工程修好了就开张,附楼和金管局的房子慢慢修。股市崩盘以后,龙王庙街的野股市更乱了。吴继善说,最近跳河的有三个,上吊的有七个,还有三起当街抢劫的,好像也与股市亏钱有关。从他地方官的角度看,股市就是一个祸乱之源,所以他想把股市尽快迁到城外也不算错……”

    “汇通钱庄挤兑,我们流失了多少现银?”

    “不多,就一百多万。重庆那边的脏货一回来,全部填满……你问这个干什么?警告你,别打汇通钱庄的主意!”

    “政治上进行镇反,肯定会联动影响经济。经济一收紧,活力和创新就丧失了。好在战场上的巨大胜利,让我们成功的一次性渡劫……

    该抓的抓了,该杀的杀了,镇反逐渐进入平稳期。暂时没有大仗打,要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经济上。

    农业经济是基础,但不是全部。我们作为穿越者的优势在工商业。现在缺的不是银子,是信心,是干劲,是上下一致的信心和干劲!你需要在经济领域重新制造热点,创造一种百业兴盛欣欣向荣的局面,即便为此公开与我唱唱反调也无所谓……

    等眉州瓜熟蒂落,我把手伸进了川南建昌,实现了全川真正的统一。政治军事胜利与经济热点一碰头,那时,你就可以在股市上兴风作浪……”

    “先放出点内部消息,让股评家发红包,乘势把股市拉高!再上市几家大企业!等股市热得过分要收紧,我们就拿那些股评家开刀,说他们是骗子,扰乱经济秩序……”

    “还要从其他方面造势,让这种资本市场的全面繁荣持续更长的时间……

    我不想把四川变成一个封闭的经济体,要尽量多吸引些省外资金进来。老话说,开门招商,关门打狗,进得来出不去。别光想着印钞票,把通货紧缩一夜间变成通货膨胀,gmd法币、金圆券泛滥的历史教训要吸取……

    资金永远都是有限的,要量入以为出。新的上市企业必须采用审批制,把有限的闲散社会资金约束到我们希望发展的行业和企业中。

    不仅要上市王有大企业集团,还要拿几家听话有钱景的民营企业做点缀,比如那家绿色肥料公司就很好嘛。他们有了资金支持,就可以把粪尿分类这个很有前途的事业从成都周边扩展到全省所有的县乡镇。你想想,那会为我们发酵出多少硝基化合物,造出多少火药……

    股市起来了,粮食充裕了,政治和军事等各种外部因素都稳定了,那时你重新审视你的城南新城计划,一定会发现许多考虑不周全的地方。

    规划重新完善后,就可以上马。但不要急于求成。几个功能区块按照需求紧迫性的先后顺序来建。

    先不要搞什么餐饮娱 乐城市综合体,而要建大学,这在政治舆论上极为有利。

    还有,你的计划漏掉了农业大学。大明以农立国,百姓以粮为纲,所以农业大学的优先级应该高于理工科大学。但是农大还不是优先级最高的,最高的应该是文科大学。

    城南新城由谁来投资?是士绅。士绅的主体是什么?是一群在科举之路上跋涉的文科生。那士绅关心的是什么?是他们的仕途和利益。为了获取他们的支持,我会用蜀考来引导他们,用俸禄来捆绑他们。为了获取他们的支持,还需要我们在政治上做样子,让他们的理念上认同我们,在情感上亲近我们,在规则上服从我们,在爱好上贴近我们……

    所以,任何城市规划,一定会注入政治上的考量,注入规划者自己的利益。

    文科大学率先动工,就是这样一个发令枪。如此,我们在舆论上会得到最大的同情,在政治上会得到最大的支持!”

    “问题是没有人来住耶!”

    “人?你被沉默的数字误导了!

    中国最不缺的仍旧是人!

    比如那百多万流民不是人?

    四川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大省,人口容量大得很。问题的关键不是人多人少,而是农业生产能力能否支撑这些多出来的城镇人口,或者说农业生产效率的提升能否使农村解放大量的劳动力进入城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农民工进城……

    如果储备的粮食足够,我可以从江南再给你挖一百万人来。小冰期不会那么快结束的,指不定今年又是哪儿受灾,所以这个过程绝非一蹴而就,有一个逐步恢复改变的过程……

    下一步,记着,这是绝密!”

    朱平槿压低声音,靠近了老婆的耳朵。

    “等瑞王南迁,我就会把汉中盆地迁空,把那儿变成战略级的无人区……

    从秦岭到巴山几百里,只有军队,没有百姓;只有青草,没有粮食。山林中有老虎,草丛里是毒蛇……

    若是李自成想从汉中进四川,恐怕要系根粗一点的裤腰带,免得到时候勒断了!”

    “宋振宗一心想打回秦州老家,他肯定有一个尚未解开的心结……

    既然你说得头头是道,那就是心头有数……

    你们这些文科生,总喜欢点小资情调。行吧,照你说的做,先在锦江边上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建你的文科大学。

    不过我要在城里城外配套几座幼稚园,在你们小资之前先把我们半边天解放了!”

    说到这儿,罗雨虹慵懒的神情中终于有了点活力。

    “你送了我一份结婚纪念日礼物,我也还礼一份。安文思和王工正说,他们把你的蒸汽机梦想化成了现实。人类历史上第一台真正的蒸汽机,昨天已经在火器局秘密地成功地进行了一炷香时间的试运行!”

第五百五十九章 二马同槽(六)

    蒸汽机,人类跨入工业革命的主要象征之一,朱平槿不会不知道它的重要意义。

    但若说有了蒸汽机,就会自动的干掉李自成和张献忠,就会自动让朱平槿登上权利之巅,面嫩心老玩政治的朱平槿也不会那么幼稚。

    起码从目前来看,蒸汽机最大的作用还是充当车辆船舶、工业机械和农业机械的源动力。

    为了早日搞出蒸汽机,朱平槿亲自带头动手,以中国人最擅长最独特的土法山寨模式,用两个半截铳管和两根缠着布头的筷子,做出了一个三斤重的腮帮鼓圆吹气机……

    “你这么厉害?!”朱平槿大吃一惊。

    这可是在明朝,不是在二十一世纪!

    “什么厉害?简单得很!”

    罗雨虹不屑地摇摇头,把头上的金凤甩得乱晃。

    “好歹本姑娘比你先拿了三年驾照,先开了三年汽车。率先在高速路上追尾,率先观看四儿子大修发动机和变速器……我的车可是纵置v型十二缸机械涡轮双增压发动机电磁悬挂,不像你的车,手刹还带把!当然,那也不怪你,伪装已经成了你的本能……”

    此时朱平槿已经顾不得与老婆做口舌之争了。他着急提醒道:

    “汽缸和锅炉一定要坚固!没有安全阀,没有压力表,一旦蒸汽超压爆炸,那就是颗大炸弹!”

    朱平槿着急,那是真的。

    可他没想到罗雨虹只是轻松地笑笑:

    “暂时没有安全阀和压力表。可别说蒸汽,就算填满火药爆炸也不怕……

    安文思和王工正动用了两门新铸的十五斤铜炮,那是本姑娘特批的……

    一门炮截短做汽缸,另一门炮封口做锅炉。锅炉在炮口处用铜板焊上去再浇上铜水密封。锅炉加热,炮口朝天,是为了安全。可安文思说,这台蒸汽机不可能爆炸,因为汽缸随时都在扑哧扑哧排蒸汽……

    为了引气灌水,还用了好几根铳管,都是本姑娘特批的。

    安文思希望用蒸汽机换来利类思的自由,看不出来,他俩还是好基友……”

    “那切换进气口的滑阀呢?就是那根缠着布头、可以在铳管小孔上来回滑动的筷子……安文思如何调整气阀的正时?是皮带还是链条?”

    朱平槿关心的依然是蒸汽机的机械结构。罗雨虹却茫然地摇摇头,又鄙夷地撇撇嘴。

    “正时?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你们男人玩机械,就像着迷一样。手表上一个简单的陀飞轮,拿着放大镜看上几小时也不觉眼睛痛。结婚那么久,你什么时候拿放大镜看过我……

    安文思捡了颗铁汤圆堵在炮尾钻开的进气口。活塞上行到顶端,活塞顶上的突起……就是一根粗铁钉……便把铁汤圆顶开进气;活塞下行到低端,活塞就把炮管侧面钻开的小孔露出来排气。活塞下面自然是连杆曲柄,安文思连曲柄也省了,铁丝连杆直接套上了一个大飞轮,就是他们车床上用的那个……”

    “那你们的蒸汽机是单作用式的,与我设计的双作用式的不同。我设计的效率更高,功率更大……”

    “叫花子还嫌馊稀饭?你说过,现在是解决有没有的问题!”

    “好!好!老婆你说的对!”

    朱平槿连声道歉又问道:“那活塞是怎么做的?汽缸是卧式还是立式?”

    “我说你今天怎么有点傻,跟五百废一样?炮管做汽缸,那里面的活塞自然就是松木弹托了。汽缸是卧式还是立式有什么重要?我问你,汽车的发动机是卧式还是立式?”

    朱平槿依然沉浸在蒸汽机具体结构的想定中,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老婆是如何得知的五百废。

    “那就是立式单缸机了!不行,我一定要亲自看一眼!这次呀,安文思和王工正立了大功!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搞出了什么东西,以为又是世子爷和罗姑娘的小孩玩具……

    蒸汽机,那便是power!是开启工业化时代的钥匙!”

    “但是我的发电机失败了!”相对朱平槿的无比兴奋,却是罗雨虹的满脸沮丧。

    “你可以先搞铅酸蓄电池嘛!高中我们做过实验,连我这个文科生都有些印象。现在侯栋那里烧出不少的硫酸,铅板和铜板有的是,箱体用尿罐,陶瓷不怕腐蚀……让别人来干,你就远远站着只管指点江山……毁了容就嫁不掉了!”

    毁了容就嫁不掉了?到底是关心还是威胁?

    罗雨虹心里一咯噔,但她还是假装很感动的样子,嗯一声答应下来。

    “顾绛还是音韵学专家。他可以晚些报到,我让他先来为你设计一套莫尔斯编码。这样你的蓄电池就可以大显神威了。马儿们会爱死你,也会恨死你。爱死你是因为它们不再四蹄翻飞口吐白沫去送信;恨死你是因为你让它们转了岗,来到了炮火纷飞的战场……”

    “谁是顾绛,他向谁报到?”

    “就是吴继善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天下奇才。我让他到复兴报当自由记者。不坐班,不点卯,写的文章直达天听,相当于我们前世新华社的内参清样。

    为什么呢?

    因为我怀疑他就是明末清初三大才子之一的顾炎武!

    顾炎武对音韵学可是很有研究的!

    还记得吗?大学里我是怎么对你写出那些格律工整的情诗的?又是如何能脍炙人口流传校园的?因为朱某人看了顾炎武的《音学五书》!”

    朱平槿得意洋洋,罗雨虹却恨得牙痒。

    你当年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公开宣布本人名花有主剥夺本人婚姻自由选择权的下三赖手段!

    可惜本姑娘当年太单纯,竟然被这些低成本的初级手段给骗了,没有看清你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这说明你的本性在尖酸刻薄小肚鸡肠之外,更需要加上心狠手辣无耻之尤!

    罗雨虹一面在心里默默发狠,一面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到了那顾绛身上。

    “什么天下奇才,原来是那个天下奇丑!听小红说,他把路上见到的宫女都吓哭了!”

    “不要以貌取人嘛!本世子就从不以貌取人嘛!”

    “难道本姑娘很丑吗?难道本姑娘嫁给你降低了你世子爷的逼格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鄙人之意是……我这只无耻的癞蛤蟆娶了你这只骄傲的天鹅。”

    “那还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差得太多了!”

    朱平槿顿时站起来大声批评老婆道:“你今天如此美丽动人,怎么能不来一张自拍!没有一张传诸后世的自拍,怎么能留住你永恒的美丽?这个关于自拍的礼物,是你老公我精心为老婆你量身定制的……”

    “真的么?”浓妆艳抹风姿绰约衣着时尚金玉满身的罗雨虹大喜过望,似乎眼里的星星比苍天还多。

    “来人呐!”朱平槿已经在招呼了左右了。

    一盏宫灯的映照下,一位玉树临风眉梢含情的大帅锅出现在了光晕的正中。

    “老公!”

    罗雨虹的花痴本性彻底暴露,顿时扑在朱平槿怀里,激动得难以控制。

    “你好开放额,送我一位帅锅!也是额,在大明朝开车本姑娘完全不必在乎交警和摄像头……”

    “呸!忍不住想劈腿了怎么着!老婆与车概不外借,这是本人的底线!

    此乃本省遂宁县人氏现任甘肃巡抚吕大器的长公子吕潜(注一)。蜀中的头号丹青圣手,你老公专门请来为你我自拍的!

    记着,此人已婚且有了娃儿,莫去当破坏别人家庭幸福的第三者!

    别以为你在大明就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按照大明律法,通奸出轨可是要浸猪笼的!”

    “人家只是想揩油嘛……”

    ……

    大长腿的吕潜真的很帅,帅得让朱某人自惭形秽,帅得让朱某人暗自警惕,帅的让朱某人的男人本能激发。

    吕潜用大木板作画,雕了便可印报纸。因为硬木板不吸墨,所以他没用晕染之法,而是以笔锋细细白描。

    在徐徐移动的笔锋下,朱平槿与罗雨虹琴琴瑟瑟,恩恩爱爱,杨柳依依,才子佳人,一对中国古代社会最完美最可人最令广大少男少女充满粉红色幻想的未婚情侣。

    “吕先生,此画何名?”朱平槿客气相问。

    吕潜的回答彬彬有礼:“还未曾起名。学生想以‘蜀世子伉俪行乐图’命名,不知世子与罗姑娘意下如何?”

    “伉俪行乐,好呀!”罗雨虹竟然听懂了,而且已经拍手叫起好来。

    “好什么好!”

    朱平槿的脸一沉,露出了无限悲苦的神色。

    “天下百姓受难者不知凡几。吾等藩宗国戚,自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学生受教了!”吕潜一怔,然后便是深深一躬。

    “如此可好?”朱平槿的手指点着画上石桌上那两个空碗道:“就叫‘蜀世子伉俪食粥济贫图’!”

    “对对!”手捧木版画让众人观赏的曹三保已经反应过来,连忙替主子添油加醋作佐证:“世子罗姑娘总共就点了两碗白粥。奴婢说白粥如何入口,不如加些荷叶咸蛋。可世子为了省下银两,也是不准!”

    吕潜倒很是知趣:“那学生便把桌上小菜空盘去掉,再于画角留白处隐约加上一对吃馒头的乞丐祖孙!画法道:远树无枝,远人无目。这对祖孙,学生当以纳衣拐杖漫描之……”

    “有赖先生了。也非本世子沽名钓誉,实不瞒先生:本世子与罗姑娘今晚的佐粥小菜,乃是几样素食。这一盘清炒土豆丝,乃是本世子亲自点的。何也?为其价廉尔!”

    “啊?”吕潜大惊失色。

    吃土豆死过许多人,难道世子伉俪不知否?

    难道这些身边的太监侍卫也不知否?

    难道这餐馆的老板也不害怕否?

    这次回乡科举,父亲大人要我暗中观察蜀中局势,以便上奏朝廷。现在世子伉俪就在眼前,一位布衣素服,一位锦衣丽服,两两相比,相映成趣。这么有趣的两口子,难不成奏报反从一盘廉价有毒的土豆丝说起?

    ……

    布蓬的轻便马车在众多骑兵的护卫下悄然远去。

    出乎曹三保意料的是,马车不是去往蜀王府,而是福仁堂。曹三保和区公公因为奉命交代冯婆子几句话,所以最后才离开院子。那冯婆子得知了曹公公的警告,害怕得直打哆嗦;得知了世子爷的夸奖,又高兴得眉飞色舞。末了,这冯婆子还是没有忘记孙先生和青娘,千叮咛万嘱咐请曹公公和区公公帮她带句话。

    什么话呢?请孙先生给她的孙女找份既光鲜又不累薪水高还不用出汗的工作。

    “干爹,您会给那婆子传话吗?”在回王府的路上,拎着一袋土豆的区巴问曹三保道。

    “任二,你是在蜀王府长大的,知道里面的规矩。”曹三保叫着区巴的本名。

    “宦官不得私自与外臣沟通。”区巴低头回答。

    “孙先生不比当年了。若是他还记着过去的老街坊,他会自己派人过来看看的。轮不到吾等开口。”

    “是,干爹。”

    “世子有旨,赐你名为曹四本,正式划到咱家名下。”

    “啊?”区巴先是一惊,然后一喜。跟着曹三保这位世子的大伴和蜀王府的正承奉,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就有了保障。

    “儿子参见干爹!”

    曹三保不耐烦地打断了区巴。

    “在咱家面前,不要来虚的!跟着咱家,你还不知是祸是福呢!

    用心记着,在世子爷这儿,在罗姑娘那儿,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要全部烂在肚子里!罗姑娘嘴快心善,可世子爷……远的王四忠不说。李四贤外放后,张维那么得宠,还有栓子山保驾护主之功。就因为他嘴快耳朵长,世子爷回到保宁府就打折了他的腿,到现在还瘸着!”

    “可世子爷对您……那份天大的恩宠就是老曹公公也比不上呀!”

    那份恩宠,自然指的是世子将通信局长段仁轩赐与曹三保承继香火的事。

    皇家喜欢用太监,除了太监没根不会秽乱宫廷之外,还有一个经济上的原因。

    因为太监们无后,所以他们身前的财产无论多寡,最后都会返回皇家。但如果太监们有了可以生儿育女的健康继承人,那么赏出去的财产就回不来了。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家,极少赐后给太监。世子将通信局长段仁轩赐与曹三保承继香火,说是天大的恩宠那一点不假。

    可是,不知区巴的话哪一点触动了曹三保,他竟悄然在马上啜泣起来。

    区巴哪里知道,曹三保的心里装着天大的心事!

    这是崇祯十五年五月初五,中国传统的端午节。距离去年的七月,已经有整整十个月了。

    注一:吕潜,崇祯十五年二十一岁。史载:他当年秋闱折桂,离家赴京,女儿年方五个月大。第二年春闱得中,第三年明朝灭亡,从此未仕,以卖画为生。他的画保存至今的不多,在四川省博物馆有真迹收藏。在他的画中,人物皆是全须全发,可见大明遗臣之气节。

第五百六十章 中隐于市(一)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投推荐票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中隐于市(二)

    码头上的小小插曲,对于繁忙的汉口镇根本无关痛痒,没有激起半点波澜。UU小说www.uu234.net但汉正街里某一处宅院里的密谈,却对汉口镇未来的命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与汉水走向大致平行的汉正街,与汉水长堤码头间的距离不超过半里路。因为地理位置独特优越,所以汉正街成了汉口开埠后最热闹的商业街。

    然而,局势的不稳定和日益恶化,严重影响了汉正街的生意。

    徽州和周边地区的三年大灾,为汉正街带来了许多操着外地口音的廉价苦力。久不开张的坐商们百无聊赖的坐在店门外,失神的眼睛在街上的行人身上来回扫视,希望蹦进来一两单大生意。而那些已经在汉正街发了大财的大商巨贾们,继续着他们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汉正街周边那些一处处宛如天上人间的豪宅,仿佛就是他们巨额财富的最好注解。

    汉正街以南的一条小巷,名叫天通巷。

    在汉正街南北两面数十条支巷中,天通巷只是条不起眼的狭窄商巷。沿街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商贩店铺,宽窄刚刚能容纳一辆马车进出。

    然而最近,这条小巷的名气陡然大了起来。原因嘛,就是这破烂巷子里突然开张了一家钱庄。

    五短身材体态肥硕的周文正缓缓下了马车,脸上额头上全是大颗的汗珠。他小心护住身上绸衫,局促地从马匹湿漉漉的身体与一家包子店檐柱间的窄缝里挤过,不让洁净素雅的绸衫与肮脏油腥的柱子接触,也不让簇新的皂靴踩上地面上大滩的油渍汤水。

    “老吴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地方开钱庄?这里的人像有银子进钱庄吗?”周文正来到街面宽阔处便嘟囔道。

    头上的阳光明晃晃的,巷子一眼望不到头。能看清楚的地方,便是巷子两边那无穷无尽的破烂铺面。

    “吴伯那是好酒不怕巷子深!”

    周文正的掌上明珠周淑英女扮男装,一面牵着他爹的胖手往前拽,一面嘴里反驳道:

    “再说了,吴伯到湖广来才多久?人家几个月时间开了**间店,光是武昌、汉阳、汉口就是三间,他哪有时间东挑西拣?依着女儿看,论这开店的本事,吴伯比您都大!”

    女儿口中的吴伯,名叫吴谦毅,是目前汇通钱庄湖广总号实际上的大掌柜。

    汇通钱庄在新政坝的钱庄,其第一任掌柜便是吴谦毅。那时,作为新政坝土著的周文正对蜀王府出来的吴谦毅刻意结交,两人很快便称兄道弟,成了莫逆之交。膝下无儿无女的吴谦毅对周淑英尤其喜欢,就差一点收了做干女儿。想不到时隔不久,三人又在这遥远的汉口镇打交道。

    “你吴伯那是狐假虎威,打着世子爷的招牌,花着世子爷的银子。如今你爹也有招牌银子……好,好!他本事比你爹大!”

    周淑英不是替吴谦毅说话,而是替目前主政湖广的罗景云在说话。

    周淑英在夷陵没有找到罗景云。听说罗景云到了荆州,结果在荆州也没有找到,又说到了武昌。罗景云在武昌的落脚点,多半就在汇通钱庄。正好周文正也要找吴谦毅商量事情,于是周淑英便着急拉着他爹上门拜访。

    周文正的脑中想着他未来的女婿罗景云,眼底瞧着她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周淑英,突然心头一股酸水涌上喉头。都说女儿与爹最亲,结果这还没嫁呢,心里便只有她的小情人!

    “行了爹,别犯醋了,女儿那叫恋爱!喂,钱庄不会关门吧?爹,你自己走几步,我先去前头给您找庙门!”

    “一家钱庄,大白天的怎么会关门?真是越大越不会说话,越恋爱脑袋越堵得慌,一开口就不吉利!老实陪着你爹走几步!这巷子也怪,车子不好进来也不好出去,钱庄的银子铜子怎么运走?”

    ……

    周文正父女这趟湖广之行,正经的差事是为着给入川的流民送盐。

    盐业改革之后,周文正没有像姻兄李俊英、李俊成一样兼职保宁王庄。他先是在李、周、贺三家合伙的凿山社里当了几个月掌柜,然后应罗姑娘之诚邀,出任了四川盐业专卖总公司的副总经理。

    从凿山社的股东兼大掌柜变身为四川盐业专卖总公司七八位二掌柜之一,本性懒散,在政治上依靠姻兄李俊英出头的周文正当然没有兴趣。可是他架不住宝贝女儿的轮番鼓捣,只好捏着鼻子上任了。

    自从蜀王府包揽盐业税收,实行统购统销的改革后,四川盐业迎来了百年难遇的高速发展机遇。

    新政坝、碑院寺产盐区因为破坏小、恢复快,而且与蜀王府在川北的军事存在有特殊联系,所以四川盐业专卖公司把第一个分公司就设在三大井盐区的新政坝。

    周文正身兼总公司副总和分公司一把手,便坐镇于新政坝,负责收盐出盐加税,间或还会代表四川盐业专卖公司协调新政坝各家盐商的利益,化解盐商与盐工间的冲突。

    为入川的流民送盐,主要是从碑院寺的盐仓调拨。这个任务虽然极为重要,但就本身的复杂程度而言,根本无需周文正亲自出马。

    然而自从小情人罗景云调任湖广,周文正那精力过剩的女儿周淑英便不安分了。

    她撺掇着爹给罗姑娘上了个折子,说要为“川盐济楚”做回探路者。

    有业内行家主动愿意出去做事,而且这人是自己未来的亲家公,大喜过望罗姑娘当然准了。随着蜀王府批文而来的,还有两张婚宴请柬般的一尺高正红色大片子,请他带到湖广去。

    其中一张片子是颁给周文正的,上面正式委任他为蜀王府驻湖广、江西两省的“特命商务参赞”;

    而另一张片子的文字更霸气,注明为:蜀王府驻湖广、江西两省的“特命全权大使”。这张全权大使委任状的主人,当然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中至少数民族,天上少有地上绝无的天字第一号大忽悠:蜀藩宗室朱至瀚。

    既然有了这张片子,这趟湖广之行周文正的任务便不是运盐那么简单了。

    作为一名资深盐老板、四川盐业公司的副总,蜀王府川楚两省的“商务参赞”,周文正不仅肩负着为四川盐业占领湖广江西市场的重任,而且还要想法把四川富余的工业品输出到湖广江西,把四川短缺的农产品从湖广江西买进来。

    这就是商业的本质:互通有无。

    当然,商业从来就不单纯是金钱与货物的那点事。它还会深刻地与政治和经济互动,甚至改变到一个王朝的命运。

    ……

    天通巷汇通钱庄内院二堂中,一位身材和脸型同样瘦削,下巴胡须寥寥数根的中年人正独自正襟危坐,若有所思。

    前房柜台上静悄悄的,既没有伙计迎接客人的招呼声,也没有算盘珠子核帐的拨拉声。院里唯一的动静,便是天井里那颗梧桐树上的知了在永无休止地鸣唱。

    此人便是吴谦毅,去年底与朱至瀚、吕三等人一起来到湖广,在荆州被上万叫花子围攻过的人之一。

    吴谦毅与朱至瀚、吕三一起来到武昌后,便在平湖门内定下汇通钱庄湖广总号的宅子。接着,吴谦毅马不停蹄前往湖广各地建立分号。

    几个多月下来,他人累瘦了十几斤,但一个遍布荆州、武昌、汉阳、黄州、德安五府及各州、县城的钱庄网络已经初步成型。

    以银钞汇兑包揽湖广一省去年秋粮的缴交,是吴谦毅近期最得意的大手笔。此举不仅奠定了汇通钱庄在湖广乃至江西、南直钱庄业执牛耳者的领导地位,而且利用银钞这个大杀器,横扫湖广官场和商场旧有的心理、认知甚至是规则。近来江西藩司和南直的徽、池、安庆三府的官员们争着与他联系八月间的夏粮缴交,便是这件事的后继效应。

    然而,在湖广攻城拔寨无坚不克的吴谦毅,在小小的汉口镇却落下了个天大的笑柄。

    在武昌、汉阳开店之初,吴谦毅以为汉口仅是两府外围的大市场大码头,如同荆州城外的沙市、澧州城外的津市一般,难免有些轻视之意。

    预算不够,开店自然就选在了穷街陋巷中。

    待到吴谦毅发现铸成了大错,这小巷里的大钱庄已经笑遍了大汉口。

    让别人随便笑吧,吴谦毅对自己发了狠:早晚有一天,要让发笑的人都跪着进来求他!

    如今,他等待的机会或许就快来了!

    ……

    “难道就在这儿?”

    周文正用手指刮下眼眶周围的汗水摔在地上,满心疑惑的再次仰头,试图看清头顶的牌匾。可调皮的太阳迅速射出了刺目的光箭,让周文正顿感天旋地转。

    香汗滢滢的周淑英不耐烦地扯扯她爹的袖子:“爹,到了大门口,你怎么反倒磨磨蹭蹭?牌匾上面清清楚楚:汇……通……钱……庄!你不进去,我可要进去了!这汉口的太阳,可比阆中城毒很多呢!”

    父女间正在说话,一阵大笑从牌匾下的那间小店铺里传来。转眼间,满脸笑容的吴谦毅就出现周淑英父女面前。

    “吴伯!侄女见过吴伯!”见到吴谦毅,周淑英如蒙大赦。她急不可耐地向吴谦毅福了福,立即跳进了店里遮阴纳凉去了。

    “一路前来,可让为兄来回好找!贤弟哟,你怎生选了个这种地方开店!瞧瞧,左边一家粥铺,右边一家腌卤,而对面……一整排铺子都在出售香蜡纸钱祭仗!”

    周文正对着吴谦毅大幅度摇摇头,筋疲力尽迈过门口朽烂的木槛,走进了这只有一个开间半截柜台的汇通钱庄汉口分号的大堂。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兄台奉御命前来汉口,小弟未曾远迎,恕罪恕罪!”吴谦毅自嘲客套一句,笑着将故人迎了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转过柜台,从后门出去,眼前却豁然开朗。原来,这店子口小肚大,里面倒别有洞天。

    中庭是个四方的院子,中间立着颗高大的梧桐。遮天蔽日的梧桐叶,将院中那片小小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

    先期逃进来的周淑英已经占据了阴凉下的一个石凳,正在用手绢使劲地朝汗滢滢的脸上扇风。

    “兄台明鉴,这汉口的铺子精贵!瞧瞧这里,原是一户人家把临街的铺子隔了两间出租。小弟接手时,铺面就只剩了中间这一间。

    小弟想了想,觉得铺面大小倒是无所谓。关键的地方,是里头。瞧那里,”吴谦毅指着角落里的那间耳房小声道,“此处有个侧门,出去有条别巷,可以直通汉水码头……

    身逢乱世,小弟开钱庄的,不可不留条后路呀!”

    “原来如此,还是贤弟想得周到!”

    “爹、吴伯,你俩只管自己说话,故意不搭理人家!”

    吴谦毅看着撒娇出气却欲言又止的周淑英大笑道:“你吴伯就算忘了天地祖宗,也不敢忘了您这位世子亲封的巾帼英雄!你呀别着急,既然你们来前有书信寄到,那罗监军自然也知道了!”

    周淑英顿时把嘴撅得老高。

    “既然他知道了,为什么不来码头接我!”

    “罗监军要务在身,岂能日日在码头蹲守?他这几日在武昌。昨天他着人传来消息,今日端午佳节,楚王府小郡主邀楚中才俊东湖(注一)赛舟游船。罗监军正要扮作林营官的朋友,好好见识一番!林言那婚事久拖未决,迟迟没有回音,世子爷已经着急上火了,可偏偏还不好公然催促。

    楚王府里的那个老货,或许真是老糊涂了!”

    注一:据响木初考,东湖在明朝时称为沙湖。为不与今天武汉的沙湖混淆,本书仍称其为东湖。

第五百六十二章 中隐于市(三)

    周淑英找罗景云,那是少男少女间的情爱。www.uu234.netUU小说

    看着心急火燎一点都不安生的周淑英,被扰得无心说话的两个大人只好趁着天光尚早,安排可靠的伙计带路,让那辆卡在巷子中间的马车把她送去码头,然后渡过宽阔的大江,去武昌府找她的情郎。

    周文正与吴谦毅碰面,那可有正经的要事。事情的起因,与周文正的使命有关。

    汉口的盐商行会明确拒绝了周文正以川盐替代淮盐的提议。

    这个拒绝及其严重。

    川盐无法替代淮盐,川盐在湖广便是微利薄利,便无法获取充足的资金来购入四川越来越紧张的粮食。这样一来,周文正这位“特命商务参赞”的头一回出川办差,便以彻底失败收场。

    周文正大热天地跑到这个穷巷子里找吴谦毅商量对策,就是想利用吴谦毅对湖广各方面情况的熟悉,尽快打开局面。

    “……想不到汉口这地方的商家倒富豪得很,看他们的排场比世子爷都大!”

    新政坝的大盐商大地主地头蛇兼土霸王周文正说起汉口巨商们场面上的奢华,也是吃惊不小。

    已来了此地小半年的吴谦毅对汉口商家的一掷千金更为熟悉:

    “……听说他们吃饭不叫吃饭,叫进膳;走路不叫走路,叫摆驾!这帮子人,僭越得那是明目张胆!

    这也难怪,汉口八大行会垄断了附近数府所有油水丰厚的好事,触角伸向了湖广、江西、南直、河南、四川、贵州、广东数省!衙门里的官员们如同商人府中门客,商人们反倒是官员们的衣食父母。

    兄台想想,谁敢去找商人们麻烦?他们自然是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周文正想到自己遭受的非人待遇,便恨得牙痒痒。

    一名蜀王府任命的堂堂“特命参赞”,代表着一家王府,代表着四川这个产盐大省,头顶炎炎烈日在汉口盐商行会黑黢黢的八字门前站了一刻钟,最后竟被一名三等师爷给冷冰冰地打发了!

    打发的理由,是湖广为两淮盐厂的行盐区。行会的商家,都是有朝廷执照的正经盐商,绝不会违反朝廷的规矩,与那些来历不明的外地盐商打交道!

    “差一点就说为兄是私盐贩子!没把为兄绑了送官,已经是很客气了!”

    周文正说着,便恨恨端起茶碗,一口而尽,把里面的茶汤倾了个精光。几片湿漉漉的茶叶,粘在周文正嘴角处,分外显眼。吴谦毅也不好提醒,只好让伙计重新给周文正泡茶。

    周文正徒然不觉,兀自骂着:

    “世子爷早晚会让他们吃苦头的!

    最近川内正在大镇反,收拾那些不知趣的土豪劣绅!为兄带着淑英路过重庆,听说重庆大商家十有六七被抄了家。如今那里是家家过关,人人自危。还好,还好,李家兄弟和为兄早早便看清了蜀中大势……”

    周文正想借着自己的遭遇给好友吴谦毅透露些许川内大镇反的讯息,顺便给吴谦毅一些提醒。孰料他的话刚刚开头,便被吴谦毅的问话给打断了:

    “兄台,川盐是井盐,颗粒精细,色白味正;淮盐是海盐,颗粒粗大,色青味涩。两相比较,百姓自然不喜淮盐。不知兄台此来,船上有川盐几何?到岸之价几何?淮盐出货之价又是几何?”

    这个吴谦毅,罗姑娘知道他是世子爷的人吗?

    应该知道,周文正暗想。

    世子爷与罗姑娘,非能以平常之王、妃度之!

    ……

    作为大明朝最大的产盐地,也作为川盐争夺湖广市场的主要对手,淮盐是两人今日乃至以后一段时间都绕不过去的话题。

    淮盐是通俗说法,在广义上往往泛指隶属于两淮、两浙、山东、长芦各盐运司等以海水为原料采用晒盐法或者煎盐法出产的食盐。因为海盐业大抵以两淮为龙头,盐业资本和盐业生产也集中在两淮,因此民商不约而同将其俗称为淮盐。

    湖广盐商集体抵制四川的井盐,是因为盐业市场供大于求,或是淮盐质优价廉,抑或是他们自己所宣称的那样,不敢违了朝廷的行盐疆界?

    也许是,也许不是。周文正没有掌握充分的情报,不敢就此确认。

    然而周文正以确认的是,汉口镇的这帮盐商既非奉公守法的模范公民,也非故意假装与真金白银有深仇大恨的文艺青年。

    汉口盐商行会不敢接招,一定是在哪个地方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那问题是什么?

    战争、动乱,是所有社会生产力的敌人,盐业也不例外。

    淮河以北有两个主要的盐场,山东与长芦。

    吴桥兵变之后,山东大部分的海边盐厂都被破坏,盐田或毁或弃,盐工或死或逃,生产能力一落千丈;

    鞑子三次入寇,同样对位于渤海边的长芦盐厂造成了较大的影响。

    但长芦、山东的产量在淮盐中的比例较小,且其余盐行销区在北中国,所以对湖广盐市影响甚微。

    决定长江中上游地区盐市行情的地方,依然是两淮和两浙的盐场。

    若是两淮两浙产盐多、积盐多,则盐价下行;若是天时不好,连月阴雨,供不应求,或是运输线路上出了大匪大贼,导致销售地供应不上,那么即便有开中、纲盐、余盐等律法制度有形之手的干扰扭曲,那么供求关系依旧会通过价格链传导,逐渐使销售终端的盐价上行。

    根据周文正掌握的讯息,去年南直大灾,对两淮两浙盐场产量确有影响,但这种影响不大。南直的灾主要是旱灾,客观上反而有利于海盐晾晒。

    产量影响不大,但运输成本的越发高企,却让湖广的盐商叫苦不迭。

    湖广远离两淮两浙,食盐这种沉重的大宗商品几乎完全依靠水路进行长途运输,因此水路运输的成本至关重要。

    但穷凶恶极的官府却在扬州、镇江、南京等地的水面上设关建卡,对来往货船征收银子。一道关卡一道钱,就算是出示盐引也不管用。

    若要逃避税卡,只能借用官船或者干脆打上宫里的旗号。

    商场传说,以前京营提督内官卢九德的旗号最为好使。卢九德提督江淮诸军多年,多次大败秦贼,素孚威望,连近来风头最盛的总兵黄得功原来也不过是他一名帐下中军。

    只是卢公公奉旨守护凤阳后,最好使旗号的主人变成了诚意伯刘孔昭和忻(xin)城伯赵之龙。

    诚意伯刘孔昭乃刘基之后,崇祯十一年领南京右府提督操江兼巡江防,在长江上那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忻(xin)城伯赵之龙为赵彝之后,职为南京镇守勋臣,与刘孔昭相善。

    两人有权且贪,若是给足了银子,军船旗号都可以使用,沿途绝无税吏盘查。

    贪官与盐商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只是苦了这些湖广吃盐的百姓。

    行贿给出去的银子,最后还是要落在盐价之中。

    如此这般那般的正税外费,七加八加,廉价无比的劣质淮盐到了湖广汉口,食盐外销批发价已经高达每斤一百二十文。

    请注意,每斤一百二十文只是汉口盐市的批发价。

    到了零售终端市场,盐价往往会高达三百文以上!

    ……

    “汉口盐商拒绝行销川盐,难道是我们的出盐价太高?”

    周文正自言自语想了想,圆溜溜的脑袋摆了摆。

    “绝对不是!贤弟有所不知,今日蜀中盐市,与以往你在新政坝所见,已是天壤之别……”

    四川食盐的统购统销,只是保证盐业专卖的一个制度保障。

    对四川盐业大发展起到主要推动作用的,还是每斤食盐高达五分五厘的统购价和罗姑娘三年无条件敞开收购的承诺。

    在巨额利润和预期确定的驱使下,在安全形势渐趋稳定的保障下,川内存量的井口迅速恢复了出卤,挑工灶工马帮航船等井盐业必不可少的外围产业也同步恢复起来。

    作为新政坝的土财主,周文正对新政坝、碑院寺区域内的井盐出货量如数家珍。以往,该地区的出盐量最多不过每月十万斤。可统购统销一实施,该地区的出盐量便逐月上升,到了两月前,即崇祯十五年三月,出盐量已经达到了每月十五万斤以上。

    随着煎盐铁盘(注一)的大量供应,火龙灶的大量修建,盐业工人的数量持续增加,新、碑井盐区的食盐产量有望继续上升,实现年产两百万甚至两百五十万斤的历史高产。

    新碑井盐区的快速发展,曾经让利益攸关的周文正喜不自禁。但当周文正就任四川盐业专卖公司副总,站在四川盐业全局的高度上重新审视,他才沮丧地发现新碑井盐区的发展速度是最慢的。

    在出盐增加量、新井开工数等衡量近期发展速度和中远期发展潜力的指标上,新碑井盐区不仅比不上新贵富荣盐场,而且被迅速恢复起来的老牌大哥三峡盐场迅速超过。

    富荣盐场目前的出盐量虽与新碑盐场大致相当,但发展潜力大得多。

    自统购统销以来,富荣盐场已开工的新井超过五百口,新井数量已经远超新碑盐场现存的盐井总数。

    第一口成功出卤的新井已在周文正动身离川的四月间凿成,而这口新井的施工承揽方,正是周文正入股的凿山社。

    主持富荣盐场的文骞,为了迅速提高产量,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手段保证新井的凿进速度和出卤率强制正在采卤的盐井对所有的凿探公司无条件开放凿探记录。

    地质结构、凿探深度、卤水质量等凿探记录,是各盐商家用时间和银子积累起来的无形财富,是各盐商家的核心机密。无条件开放凿探记录,老盐商当然不愿增加竞争对手,但却不得不屈从于盐业专卖公司的压力。否则,他们不仅保不住自己的事业,而且保不住自己的家业甚至脑袋。

    三峡盐场的迅速恢复,则有赖于魏辰的不懈努力。

    在三峡腹地的大宁盐场(注二),自古以来便有长流不竭的天然盐泉。宝源山的盐泉之水注入龙池(注三),各盐商历来按照灶数取卤引卤。

    除了宁场这个主力军,三峡地区还有开县温汤、奉节碛(qi)坝、万县长滩、城口明通、忠州涂井等的中小盐场。

    由于三峡盐场的盐泉稳定,只要强化管理,加大投入,增灶添工,就能极大提升出盐量。

    根据实地调研结果,魏辰恢复了盐泉官管制度,引入数万流民补充逃散盐工,推广火龙灶等节能技术,以煤炭等新燃料逐步替代柴草。

    新举措取得了大效果。据四川盐业专卖总公司统计,仅在今年正月一个月,就从三峡盐场各分场统购食盐一百五十万斤,超过当月四川总购盐量的四成。三峡盐场,当之无愧重回到四川最大产盐区的宝座!

    川盐业专卖总公司大多数高管估计,以此速度发展下去,仅仅三年以内,四川井盐产量就会突破亿斤大关。

    而按照每人每年十斤盐的传统计算,三年内川内食盐市场总和绝对达不到亿斤。

    这就意味着,用不到三年,四川急剧膨胀的产盐量就会造成川内市场饱和。

    未雨绸缪,及时开拓湖广江西市场,确是有远见的一步棋。可既这样,罗姑娘为什么会将湖广出盐价定的如此之高?那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吗?

    川盐在省内的统销价仅有每斤五分五厘,而湖广统销价竟达到令人乍舌的一钱六分,高了近三倍!

    一袋五十斤的盐包,售价高达白银八两,足可以在湖广买到稻谷五石!然而就是这个出盐统销价,依然比湖广目前的食盐零售价整整低出一倍。

    老盐商周文正无法理解罗雨虹的定价政策,那是可以理解的。

    在李自成和张献忠祸乱湖广之前,借川盐来最大限度掠夺湖广的财富,是罗雨虹两口子的既定方针。但如何来掠夺,可就考校周文正的手艺了!

    注一:在古代井盐业生产中,一项重要的消耗品是铁锅。

    这种煎盐专用铁锅又称铁盘,从大到小一套**个到十几个不等。铁盘沿火道前后排列,前大后小,蜿蜒形若火龙,以便充分利用热量,故又称火龙灶。

    由于高温高浓度的卤水对铁盘的腐蚀非常大,因此铁盘的供应直接关系到食盐的生产量和成本。具体情形,请参看自贡盐业博物馆相关资料。

    注二:大宁盐场在康乾时代达到顶峰,曾号称“万灶盐烟”,后来逐渐衰落。但宁场古法煎盐的最高历史年产量是在抗战时达到的:一万吨,即两千万斤。

    注三:此古迹现在仍存。

第五百六十三章 中隐于市(四)

    一包盐,五石谷;

    一斤盐,十斤稻。UU小说www.uu234.net

    这个生意当真是大手笔!

    湖广人口在洪武年就达到一千三百余万。三百年繁衍生聚,人口当不少于两千万。

    一人一年十斤,这便是两亿斤盐;一斤盐一钱银的纯利,一年便是两千万两白银!

    这个计算结果,即便对于做惯了大生意的吴谦毅,同样感到心境摇荡。

    “……湖广无盐,世人皆知。本来为兄来湖广,是想低价倾销的。先用低价把淮盐赶出去,再把盐价抬起来……

    谁知罗姑娘特意明示为兄:川盐无论省内省外,一律实行统购统销,一文不得擅自降价!两败俱伤自乱规矩的价格战,我们不打。

    可不打价格战,林营官那里又没有好消息,那为兄这边的事情就难办了!”

    “川内食盐统销价五分五厘,过了个三峡,便涨到了一钱六分!小弟估摸罗姑娘之意,不是让兄台慢吞吞地清理市场,而是让兄台借势大砍大杀,一举将淮盐彻底逐出湖广。只有如此,那盐价到底几何,才能由蜀府说了算!”

    “罗姑娘之意,为兄自然明白。只是……”

    周文正的脑袋又摆了摆,下巴尖甩飞几滴热汗。

    “这商场如战场,一样是比拼实力的!单凭为兄带来那十几条船上一万袋盐,这才五十万斤!凭着五十万斤盐就想在湖广翻江倒海,恐怕罗姑娘也难……”

    “兄台慎言!都说罗姑娘是龙女转世,常有神来之笔。你看统购统销一出,让大明三百年盐政顿时大变。兄台瞧好了,弄不好罗姑娘真有翻江倒海之力!”

    然而周文正还是倔强地摇摇头:

    “贤弟你想想,出盐统销价一钱六分,到了百姓锅台上,那不还要翻一倍?

    目前湖广零售盐价也不过三百文。除非江淮断航、湖广断货,否则决然卖不到一钱六分……就算卖出去了,也不过是一锤子买卖……”

    “断航”、“断货”、“一锤子买卖”,周文正这位老盐商的话重重撩拨着吴谦毅的思维神经。

    他心中迅速将江淮一带的消息过滤了一遍,结论迅速指向了近期流窜于淮南的流贼张献忠和革左五营。

    吴谦毅心中一喜,定是如此!

    然而吴谦毅话未出口,周文正已经将他没出口的话讲了出来:

    “既然罗姑娘要我等在湖广大砍大杀,那不妨放手一搏……最好的机会,还是来自淮南。若是献贼与革左贼帮忙,截断江淮盐路,或许就有机会……”

    说完,周文正转头看着不动声色的吴谦毅,似乎在等他透露消息。

    吴谦毅连忙接口赞同道:

    “兄台所言甚是!

    去岁献贼信阳大败,降众数万。献贼屁股中箭,仓惶而逃。左良玉部将马进忠蹑后猛追数百里,献贼几乎不免。

    可惜官军项城一败,丁启睿督左军救汴,献贼这才逃到英霍山区与革左贼合营,死灰复燃……

    今年正月,献贼与革左贼陷潜山、二月陷全椒、三月围舒城。舒城参将孔廷训叛,反教献贼冲棚穴攻之法。上月初三,舒城陷;初六,六安州陷……不知今日又有哪座城池陷落。

    小弟以为,淮南糜烂,已成定局!

    罗姑娘让兄台在湖广高价售盐,或者正是着眼于此!”

    “既然罗姑娘都替我等赌上了,我等无责一身轻,只管做便是了,何必担心?既然要做一锤子买卖,那便要做个狠的!”

    周文正嘴里发狠,身体却轻盈敏捷。他说着便起身把二堂的大门合上。

    嘈杂的知了声关在了屋外,让屋内顿添几分静谧。

    周文正从袖中摸出一张绢纸,递给了吴谦毅。

    “你我相交经年,想不到贤弟还是军情局湖广站副站长。”周文正似笑非笑,好像要窥透吴谦毅身上藏着的秘密,“世子爷有密旨,令你襄助为兄……”

    薄薄的绢纸上只有满篇大食数字。细看之下,才发现它们四个一组,每一组都似乎对应着某个秘密。

    吴谦毅对周文正突如其来的举动大吃一惊,道声抱歉,转身进了里屋关了屋门。

    估摸半个时辰后,吴谦毅才满脸大汗地走出来。

    “核上了,确是世子爷的旨意!”吴谦毅向圈椅中假寐养神的周文正点点头。

    “世子有令旨:全力收购湖广军需民生物资,以备将来不测之需!”

    “这将来……湖广怕是有大战呀!汉口、汉阳两地的钱庄,每晚留存银不得超过万两;江北的各州县的钱庄,每晚存银不得超过三千……”

    吴谦毅一面嘀咕,一面背着手在堂中转圈。周文正翘着腿,得意地盯着吴谦毅问道:“世子爷准了本特命商务参赞多少银子?”

    “三百万!”

    吴谦毅停下脚步,向周文正做了个指天发誓的手势。

    “只有三百万!兄台签名画押便可提走!不过……可不是现银,而是银钞!”

    “银钞一样好使,这还要归功于老弟税收包缴一项!”

    周文正笑笑补充道:“罗姑娘那里另批了五十万包盐。这次运来一万包,只是试探汉口码头之水深!三百万银加五十万包盐,为兄这特命商务参赞,也可玩一把大的!”

    “原来兄台方才一番言语,只是试探于我!”吴谦毅仿佛恍然大悟,转眼间便带了些许委屈和悲戚,“倘若小弟言语不慎,被兄台上达天听,岂非像那些土豪劣绅,落个人头不保?”

    “好了,为兄些许玩笑,贤弟无须挂怀!

    不过罗姑娘听说下头有人嚼她和世子的舌根,心里很是不满!

    世子和罗姑娘前世姻缘,再世夫妻;天上一对,地下一双。那是上天注定的!

    可有些人就是喜欢那个什么‘八卦’!胡说什么罗监军外放湖广,是被世子流放了,是世子剪罗姑娘之羽翼……

    罗姑娘说,这些背后嚼舌根的人以后要吃苦头的!贤弟啊,你位居湖广财枢,可不要嘴上无门……”

    吴谦毅心中好笑,感情某人敢打架,却又害怕别人说道!只是他心中敢如是想,嘴却不敢如是说。

    “兄台明鉴,小弟无家无眷,孑然一身,从来不八卦,从来不嚼舌根!小弟对世子和罗姑娘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贤弟为人,为兄自然清楚,世子和罗姑娘当然也清楚,世子密旨便是明证……不过,这罗姑娘也是,整日里忙东忙西。赶快与世子大婚,诞下我蜀藩之王长孙,那才是正事!国本大定,蜀中谁还敢胡言乱语?”

    “兄台说的极是,国本急宜早定!不过小弟听说,乃是世子不愿哩……”

    “男人嘛,那个十五六岁的年纪,都是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

    俗话说得好,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如隔纸。

    一个女孩家,不对男人好些,暖他的心,饱他的胃,怎么能够收住他的心?

    所以呀,这次淑英要跟来湖广,为兄嘴上不愿,心里却是高兴。这小女子养了这么大,终于是懂事了!

    那罗监军是罗姑娘亲弟,又有大功于国,陈有福虽与罗监军搭档坐镇湖广,但级别却比罗监军低着半格。贤弟呀,你说这等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贤婿,为兄岂可白白丢了?”

    原来话中还有这一层!

    吴谦毅连忙拍胸口向周文正表态:

    “淑英在湖广,小弟定要助上一臂之力!只是……淑英的干爹,小弟一定是要当的。兄台明鉴,小弟无儿无女,这淑英一见之下,就如亲闺女一般……”

    “好好!淑英那里,为兄来说,一定要办个仪式……她一个小女子,一下有了两个爹,这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呀!”

    ……

    公事私事皆了,周文正笑眯眯的双眼顿时放出精光。

    “好了,现在议议正事!第一项,你为何说淮南糜烂已成定局?”

    “淮南一马平川,献贼与革左五营以马为足,日行数百里。凤督高斗光、安庐池太巡抚郑二阳蜷缩凤阳、安庆,全然不敢出击进剿,听任献贼与革左五营分路攻城略地。

    外忧尚在,内患又起。

    小弟听上游传言,安徽各府各县士绅文武对立,嫌隙日深。士绅视官兵如贼,官兵视士绅如肉。

    孔廷训叛贼,更如烈火添薪!

    士绅胁迫官府,将官兵断饷断粮驱之出城;可官兵有刀有枪,便在城外大肆抢掠。更有甚者,里通贼寇……

    如今凤阳、庐州、安庆三府所属州县,城池大都是士绅大族募兵防守,官军根本靠不住!

    献贼与革左五营趁机横行一方……

    兄台可知那全椒县?此县为滁州所属,距离浦口不过百五十里!”

    “浦口……南京?”

    “正是!可见皖地流贼之猖獗!

    如今凤阳、庐州、安庆三府,小弟以为庐州最为凶险。凤阳设中都留守司,有牟家军和黄闯子率军驻守;安庆有巡抚标营坐镇,暂时无忧;可庐州夹在凤阳与安庆之间,距离舒城、六安不过半日马程……”

    “为兄自重庆、夔门、夷陵、荆州一路而来,水陆流民络绎不绝,前后绵延数千里。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原以为是天灾酷烈,谁知却是**更甚!”周文正愤然自语道。

    “世子与罗姑娘聪慧睿智,大开夔门,引民入川,可谓正逢其时!只是流民除了入川,还有入澧一路!兄台所购物资,澧州必然分储大半!”

    “不用着急,赚了钱再说!”周文正笑着打断了吴谦毅,“那第二项,那长江水路可会断绝?”

    “长江水路截断,恐非易事!”

    “贤弟不是说全椒县距离长江不过百五十里吗?”

    “即便流贼到了江边,也难截断大江。何也,秦贼善马不善船!”

    “那我等的赚钱生意还是一锤子买卖!”周文正带着遗憾长叹道。

    “赚一笔也够了。好歹可以给汉口这些商家一个教训!”

    “贤弟说来听听!”

    “兄台见谅,小弟职责所在,只能透露些许:左营里传来确切消息,左营此次北援,并无粮草相随……”

    “码头上人人皆知,贤弟这些消息不是秘密!”

    “小弟巴不得人人皆知!”吴谦毅冷冷笑道,“不仅码头上的百姓知,而且左营内外诸营将领皆知!这样左良玉稍一动作,诸将皆跑。到时候,就看谁的腿长脚快了……”

    “左良玉就是湖广的护法金刚。他一倒,我等生意便成了!”

    “兄台打算怎么做?”

    “贤弟打算怎么做?”

    “先找个理由全部买进来,来个扫荡汉口!等左军大败,再卖出去!”

    “若是左军损失殆尽,无人敢买怎么办?”周文正微笑着反问。

    吴谦毅哈哈大笑起来:“兄台可知那位每日夜宿窑子的“特命全权大使”怎么说得吗?虽说他十句中倒有九句不靠谱,但有句话说的好:

    用银子换了粮食,再用粮食换了兵,最后银子就会长腿,自个儿跑回来!

    这笔买卖,怎么着最后也是赚!”

    “好!那我等就用世子和罗姑娘的银钞,把汉口镇扫荡一遭!”

    “小弟还有一策,这般这般……”

    “此计虽好,可少了个角色不行!为兄这次正好带来数人,都是世子发往你军情局效力的犯人。世子道,鸡鸣狗盗之辈,亦可大用……”

    五月的汉口,闷得像一口蒸锅。

    几匹快马趁着茫茫夜色带来的些许清凉,渡过汉水,向着夷陵和荆州而去。那里,有准备放空回安庆的大批船只,还有实施汉口扫荡行动的数名关键性人才。

第五百六十四章 小隐于野(一)

    有繁华处便有清凉处;有喧闹处便有冷僻处。m.www.uu234.net世间万物皆如是,一阴一阳,阴阳相对相生。

    从杀戮的战场来到繁华的都市,从挥师疆场取人性命到周旋宫闱求婚联姻,林言几乎在短短的一瞬间,人生方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弯转得太急,转得他晕头转向,但他却只能强忍不适,逢人便做笑脸,见景便掉书袋,以免坏了世子朱平槿“蜀楚联姻”的宏伟大计。

    然而,这伪装出来的东西,终究不是真的。一旦别人凑近细瞧,那还是要露馅的。

    四月初,被楚王府冷落在驿馆许久的林言和太监李四贤,终于走上了行贿献礼的官场晋身老路。趁着楚王妃大寿的机会,他们献上了蜀王府的府内珍藏一对翡翠飞凤赤金钗。

    据说这对翡翠飞凤赤金钗的原料来自遥远的缅国,经过了蜀中名师的精雕细琢,一支钗体赤红如血,一支钗体青翠似碧,两两相映成趣,端的是十分罕见。为了让这份珍贵的礼物到达楚王妃跟前,林言和太监李四贤还另外向楚王身边当红的承奉正、大太监许广奉上了银钞一万。

    然而事与愿违,两人根本没有得到寿宴的邀请。

    后来据楚府长史徐学颜的回报,众多礼物只是在楚王妃面前过了一下眼,然后就被入库封存。楚王妃和她的那位天之骄女甚至没有伸手摸上一摸,开口问上一问,这些礼物是谁送的!

    被楚府戏耍了!这是林言和李四贤的共同感觉。

    他们有心立即回转四川,离开这陌生且不友好的环境。只是王命难违,他们也只得快马奏明情况,等待世子朱平槿的旨意。

    谁知,他俩等来的不是朱平槿的旨意,而是蜀藩的国舅爷,林言年轻的老上官罗景云。

    ……

    同样还是崇祯十五年五月初五,端午节。

    楚王妃携郡主朱凤德在武昌城东的东湖举办盛大的赛舟游船诗词唱和大会,楚中名流高官以及已经抵达武昌参加今年秋闱的学子都有幸应邀。

    或许是那对翡翠飞凤赤金钗在楚王府阴暗的地下库房中发挥了神力,已经对联姻使命彻底绝望的林言也得到了一份请柬。

    然而,就在赛舟游船诗词唱和大会进行得如火如荼**迭起之时,本该侧身于喧闹繁华处的林言,身影却隐没在东湖南岸边逻迦山(今珞珈山)巨松大柏的莽林之中。

    林木森森,花草盈盈,一条石砌小路时隐时现。人沿着这条小路上下起伏,左弯右绕,很快就会迷失了方向。

    但若此时能在林间寻得一个疏朗之处,极目远眺,就可辨明自己的方向。

    见着碧蓝的湖水,那是东湖之水,自己面朝北方;

    见着山峰挺立,宝塔巍峨,松柏掩映的殿宇楼阁,那是洪山之巅,自己面朝西方;

    见着湖滨外山影朦胧,那是磨山之躯,自己面朝东方;

    见着旷野中通衢无极,那是武昌至咸宁的官道,自己面向南方。

    不过,与其林间偷窥一二,不如一鼓作气,上到山巅,四方景致八面风光,顿入吾胸。

    逻迦山顶,一处巨大的夯土台矗立在数十丈方圆的空旷处中央。台边残存的砖石城堞告诉游者,这里曾经是某朝某代留下的一个军事要塞。至于作用嘛,多半便是烽火台?望楼一类的。

    只是这武昌城自从洪武初年建藩封楚,三百年太平无事,这没甚用处的夯土台也就废了。不知何人花了许多心思,又废了许多银子,以白石在夯土台上垒砌了一座高大精致的双层凉亭供游人观景。

    此石亭规模宏大,梁拱出檐深远,饰以丹朱青碧。远望之,如翠林上盖,煞是好看。于是,这座白色的石亭与洪山上的佛塔一样,成为了各自的地标性建筑。

    逃离喧闹繁华的林言,便把罗景云引到了这石亭之上。

    “监军,这里的景致可好?”大汗淋漓的林言身依石栏,大开双臂兴奋叫道。

    炙热的南风迎面扑来,先是让人身上的汗水瞬间干透,然后催发出更多的汗水。

    罗景云站在石亭正中,用配发的铜壳望远镜扫视四面地形。从亭上望去,武昌东南一目了然。

    太监李四贤用他手中的大蒲扇不停地为罗公子打风,扇面有节奏地上下翻飞,给人一种简单的机械美、韵律美。

    罗景云听到林言的叫声,右眼依然附在镜筒上,嘴里却忍不住挪揄道:“景致虽好,可不是你现在该来的地方!若世子知道你趁机游山玩水,定会治你个怠慢军机之罪!”

    听闻此言,林言迅即转身分辩道:“上官来此,自然有上官担责。末将不过是随从陪同而已!”

    “可是此理?”罗景云眯着的左眼微微张开,斜睨着身旁摇风打扇的李四贤。

    “公子无论过去现在,皆是林营长的顶头上司,林营长当然应该听从公子吩咐。”

    对外作为林言的随侍,李四贤在公开场合总是要跟在林言身旁。今日趁乱脱身游玩一番,他仿佛也卸下了脸上的面具,变得轻松起来,垂头含笑为林言帮腔:

    “武昌城公子初来乍到,林营长身为下官,引辔开道也是应该的嘛!”

    罗景云把脸一沉,镜筒离开了眼睛:“林言素来讷言罕语,想不到来了湖广,跟着李四贤学坏了,变得巧言令色了!”

    李四贤陪笑道:“公子明鉴!林营长那不是巧言令色,而是油嘴滑舌!不过林营长来到湖广,那是奉旨相亲求婚。若是他没有一张油嘴滑舌,早被人家郡主娘娘的七大姑八大姨打出来了!”

    “本公子是在批你,别把林营长推出来做挡箭牌!”

    “公子责怪奴婢,那奴婢可就更冤了。世子爷吩咐奴婢随侍林营长,奴婢也该有个随侍的奴才样子嘛!主子啥样,奴才啥样,此即乃‘有其主,必有其仆’之理。”

    “看得出来,你们两人的脑袋还是清醒的,没有被人家套进去!世子最担心的,便是你们在这武昌城里昏了头,折了财还赔上人!”

    罗景云说了实情。林言连忙躬身谢罪。

    “监军明鉴!人没赔上,但钱财的确折了不少!”

    “哼,钱财不过暂存在他们那里而已,早晚乖乖送回来!”

    罗景云无所谓地摇摇头,随手把千里镜交给护兵谭进收好。

    “至于那嫁娶之事嘛,着急不得!今日楚王妃亲临龙舟赛会,摆明了是想从众多应考学子中遴选如意佳婿。即便楚王妃看中了,也要过秋闱那一关。听说今年秋闱,沔阳知州章旷或为房师。章旷出身江南世族,素有饱学之名,为官贤正。即便楚王妃看中了,学政高世态也未必能帮上忙……”

    “监军,这可难说。”

    林言摇摇头走近,为罗景云分析道:“楚王府选婿,得人即可,何必要那举人虚名?得了举人,也做不得官……”

    罗景云打断了林言:“那等他们选了再说。嫁娶之事,总要你情我愿才行吧?好歹徐长史这位始作俑者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徐长史也不一定有用。”李四贤也摇摇头道,“听说徐长史为着练兵的事情,已经被那太监许广借着老楚王之口,训斥了两回!”

    “楚府如此不识好歹,那是自取死路!若是都不成,那就只好等流贼来帮忙了!”罗景云咬着牙恨声道。

    “求人不如求己!末将请监军准末将单独练兵!楚府不干,那就我们自己干。兵数无需太多,一营就成!”林言抓住机会再次进言道。

    ……

    自打罗景云到达武昌府,林言和李四贤已经是再三提出练兵的请求了。

    他们认为,只有在武昌附近建立一只属于蜀王府的军队才能确保楚王府与蜀王府的合作,才能进而要挟楚王府提供资金支持蜀王府在湖广的扩军。

    然而罗景云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

    罗景云更关心护**在湖广的立足和展开,关心护**在湖广立足和展开后的政治局面。

    从这个意义上说,护**在夷陵、在荆州,甚至在澧州扩军,都比在武昌府的条件更好,起码不会有缩手缩脚的感觉。况且楚王府的资金到底能够拿出来多少,没有人能够说清楚。

    “还是需禀过世子才行!”罗景云犹豫道,“这里不比夷陵,是在人家眼皮下。一旦动静大了,有人参世子一本,说蜀王府集兵作乱,那……”

    “监军,我们不用护**的名号,还用护商队或是保安队的名号掩人耳目!末将在武昌城外选过地方:

    在严东湖东南,有一低山横亘东西,当地渔民称之为金鸡山。

    金鸡山不高,但毗邻湖畔,人烟稀少,有利隐蔽;山下是一片湖湾,湖湾之畔有一渔村,估摸只有二三十户人家。

    金鸡山之南数里还有一片山岭,或因其层叠八番之故,名曰八叠山(注一)。八叠山土层深厚,坡陡路险,正是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末将以为,可在金鸡山下湖畔屯兵,以八叠山为外围屏障,以水师控制严东湖。

    严东湖位居武昌之东,距大江不远。若是流贼自东而来,我军则可凭险而守;

    二则严东湖有河汊直入长江,若是流贼沿江而至,水军可直出大江,或阻其兵锋,或断其后路;

    三则严东湖距武昌大东门不过六十里。武昌有事,以水为足,半日便可赶到……

    若是这些还不行,那我等便干脆化整为零,一班一排地练兵。

    监军,这年头手里没兵那是万万不行!楚王府要与蜀王府联姻,也不过是看中了我们手里那些能打仗的兵!”

    罗景云避而不答,却问林言:“那军官呢?”

    “军官都是现成的。一营编制八个正副连长,三十二个正副排长。末将带到武昌的军官有三十一人,都是打过仗的。缺的九个位置兼上就行了!至于班组长,用护商队推选的老规矩……”

    “士卒呢?”罗景云再问。

    “可在江北官道边设旗招募。目前西去夷陵的流民有增无减,招一营兵那是轻轻松松!”

    “军饷军需呢?”

    “与其银子让楚王府白白骗去,还不如自己练兵之用!”

    “你想擅自动用那份彩礼?若将来楚府同意联姻,你便打着空手去提亲?”

    “禀监军,若将来楚府同意联姻,末将以劲卒一营为聘礼!”

    该说的话说了,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对于罗景云的决定,林言与李四贤充满期待。

    几个月不见,罗景云这位少年监军长高一大截,而且蓄起了胡子,人显得老成许多。相貌变了,但以二人对他的了解,罗景云敢作敢当鬼精灵的脾性不会变。

    踌躇再三,罗景云终于做了决定:“此事暂不议定。待本监军与陈有福商议之后,再向世子请旨……”

    罗景云的决定完全出乎林言和李四贤的意料,满心的期待顿时变成了一肚子失落。

    着急上火的林言正欲分辨,这时一阵催命似的锣鼓声从远处飘来。

    众人举目望去,两队龙舟已经出发,在平静的湖面上拉出长长的尾迹。两股尾迹在龙舟身后碰撞,激起更多的白沫。

    湖岸边的一艘大型画舫上,红的翠的粉的白的影子隐隐闪动,远远望去,犹如一群斑斓的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引得蜜蜂步步相随。

    “楚女不知亡国恨,隔湖尤唱后 庭花!”林言愤愤骂道。这首《泊秦淮》是他新近学的,这里正好派上用场。

    罗景云却鄙夷地摇摇头:“无需那么雅致!那就是个动物世界。一群发情的雄鹿在用犄角对碰,指望赢得美人芳心。至于楚王府嘛,当然正中下怀!”

    “监军,什么是动物世界?”谭进睁大眼睛问道。

    “动物者,禽兽也!动物世界者,禽兽毕集也!”

    一个爽朗的笑声从几人的脚下传来:“禽兽毕集,率兽食人,真当今乱世存照也!不知是哪位兄台高见,可否相会一唔?”

    注一:八叠山,如今武汉的汽车越野运动圣地。

    想去试试身手的书友切记:爬坡时千万不要升挡!不要升挡!不要升挡!

第五百六十五章 小隐于野(二)

    来的不是一人,而是一群人,一群风流倜傥的男人。www.uu234.net

    他们一个个手持折扇,沿着石亭中狭窄的楼梯爬上来,领头的人年岁最大,后面的人越来越小,个个衣衫华贵(注一),彬彬有礼。看来,这也是群借着看风景逃避繁华喧闹的书生。

    “衡阳生员王介之!”领头的生员率先向罗景云深躬楫手,“此来武昌是为秋闱!”

    王介之估摸有三十来岁,脸型清瘦方正,眼睛炯炯有神。看着亭中几人跨刀佩剑带着兵器,他明显吃了一惊。正待发问,他的同行已经在他左右依次展开,轮流躬身自报家门:

    “长沙生员郭风?(xian),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衡阳生员管嗣裘,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衡阳生员王夫之,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长沙生员文之勇,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衡阳学子夏汝弼,出自衡阳府学。惭愧,此来随王兄省试!”

    “衡阳学子管嗣箕,出自衡阳府学,此来省试!”

    “衡阳学子王参之,出自衡阳府学,此来省试!”

    一群围着草庐竹林打打闹闹追逐嬉笑的同学影像浮现在罗景云的脑海中。这帮人却明显不同,个个知书达理,人人书卷气息。只听姓名、籍贯和所出学校,便知他们出身缙绅,带着功名,不是亲兄弟便是同乡同学和好友。

    罗景云知道,湖广与江南一般,读书人喜欢结社,既为着切磋时艺增进水平,也为着远行在外互相帮衬。难不成自己一行人,正好撞上了某某社团的活动;抑或是某某社团的活动,主动盯上了自己?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众人已经自我介绍完毕,罗景云连忙收回心神,依样躬身作答:

    “成都学子罗景云,公干偶过武昌。佳节出游,正好领略这大好的湖山风光!”

    “罗景云?”领头的中年人王介之明显一怔,其余人则面面相觑。

    “莫不是蜀中大将罗景云?”书生行列中那名叫王夫之的年轻人率先想出了答案,脸上顿时绽出了喜色,“大兄,瞧他们人人箭袖戎装!此必投闭从戎大破贼寇于长平山的英雄罗景云!”

    “原来是护**大将!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王介之恭敬地再拜而起。他不像弟弟那样喜形于色,但双眼依旧遮不住一份**裸的惊喜。

    这些人既无敌意,也非故意。

    罗景云看着这两兄弟,一份警惕的心思悄悄放回肚中。不过,这王夫之怎么听得耳熟,难道……对了,世子有封密信里专门提到了这位王夫之,说他是大明才子,湖广衡阳人氏。若是见到,定要想方设法招揽延用。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罗景云顿时大喜。

    只是转眼间他便犯了愁:此人要如何招揽延用?秋闱迫在眉睫,人家如何肯放弃科考登第的锦绣前程?

    就在罗景云琢磨法子的时候,书生们又来了一次整齐的轮流躬身。行列此起彼伏,宛如波涛卷过。

    “原来是罗姑娘幼弟,蜀藩国舅是也!幸会幸会!”郭凤?再拜。

    “投笔从戎,效命疆场,今之班定远是也!幸会幸会!”管嗣裘再拜。

    “文能安邦,武能杀敌,真乃文武双全是也!幸会幸会!”文之勇再拜。

    “领兵杀贼,匡扶社稷,真乃羡杀吾等是也!幸会幸会!”夏汝弼再拜。

    “知行合一,止于至善,读书人之楷模是也!幸会幸会!”王参之再拜。

    “手刃贼寇,何等快意,大丈夫当如是也!幸会幸会!”管嗣箕再拜。

    ……

    书生们的动作整齐得像军队。他们一定是社团中人!罗景云下了结论。

    “诸位实在是谬赞了!长平山大战,斯时本人不过忝为监军。这仗嘛,还是林将军他们打的!”罗景云再躬拜谢,顺便把他身后的林言亮了出来。

    “蜀王府左护卫百户林言!”林言长揖。

    这下书生们的反应有些不整齐了。

    “原来,你便是蜀府求亲楚府的未来郡马!”好几位书生失声叫道。

    王介之率先发难:“什么郡马?那是仪宾!郡主尚未及笄(ji,注二),少不懂事,一帮裙下弄臣跟着乱叫,叫得不伦不类,可见整个湖广官场那是乌烟瘴气!古来王朝之衰亡,无不与礼崩乐坏有关,子曰……”

    “大兄说的极是!”

    行列末尾的王参之随即附和:“权相温体仁门下党羽索贿父亲,父亲自誓不出‘赇吏胯下以重辱先人’!王氏家门风气,以清介忠朴为本,以真知实践为学,此等阿附权贵之举,吾等不为也!”

    “大兄、二兄说得极是!”王介之身旁的王夫之也迅速响应,“窥斑见豹!一名之谬,可见朝局之乱,大臣之鄙,而世风之日下也!”

    “况乎仪宾者,形同入赘女家。男儿一入宫门,虽坐拥万金,却不能出仕报效国家。有志有才者,胡堪为之?”郭凤?振臂大呼道。

    “逆子弑父,兄弟阖墙。天灭楚藩,命之定数!入赘楚藩,岂非自投火坑乎?”文之勇跟着大叫。

    “仪宾者出不得仕,领不得兵,形同废人,我是坚决不干!”管嗣裘怪声长啸。

    “呵呵呵!兄长们个个有妻有妾,就是想干,也要问问嫂子们手中笤帚准许否!”此间唯一的单身狗 管嗣箕漏了其他人的底牌。

    哈哈哈!书生们大笑起来,把未来郡马林言尴尬地扔在了一旁。

    ……

    书生们毫无顾忌地当面谈论林言的和亲使命,并不加遮掩地予以嘲讽。这说明林言的使命已经彻底曝光,湖广士林对蜀楚联姻的前景也并不看好。

    使命曝光,泄密者毫无疑问便是故意冷落林言数月之久的楚王府;

    而湖广士林公开嘲弄蜀楚联姻,也是因为对楚王府心怀怨恨。“天灭楚藩”,便是湖广百姓对鱼肉乡里三百年的楚王府公开的诅咒!

    闪出对话圈的罗景云冷眼旁观书生们夸张的举动。

    他如今面临一大一小两个任务。

    大任务是如何让楚王府庞大的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为蜀王府所用,为护**顺利前出湖广锁定胜局;

    小任务是如何招揽眼前的这位王夫之,让他心甘情愿为蜀王府效力。

    楚王府的狂妄和愚蠢,湖广士林百姓对楚王府的蔑视和敌意,林言与李四贤对武昌屯兵的建议,让罗景云渐渐抛弃了顾虑。这位朱平槿摸着脑袋亲封的小鬼头之王,转眼间便计上心来:

    与其对楚王府低三下气委曲求全,不如破釜沉舟,来个一箭双雕!

    那从什么地方着手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姐夫说,任何一个有战斗力的团体,一定有他的领导核心。王氏三兄弟,毫无疑问便是这个社团核心,而王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王介之,无疑又是核心中核心!

    既然您是核心之核心,那就莫怪鄙人腹黑手辣了!

    罗景云心中呵呵一笑,脸色平和地上前一步,谦恭地向王介之为核心的书生们团团一拱手道:

    “诸位先生可误会了!

    林营官公干武昌,非与什么郡主郡马之事相干!

    长平山大战之后,护**威震西南,林营官名声大噪。不过,凡事祸兮福兮。如今我巴蜀四境廓清,湖广却乱局纷扰,徐长史与宣化王长孙有意强国固藩。林营官为声名所累,这才不得已来楚府走一遭……哎,可恨湖广轻薄之徒甚多,竟谣传什么蜀楚联姻……真真荒诞不经之极也!还望诸位先生明鉴!”

    “徐长史与宣化王长孙有意强国固藩”,故而迫使蜀藩大将林言“不得已来楚府走一遭”!

    这个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消息,像一座千斤巨石,瞬间坠落在一众书生们的心房,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个国,自然是楚国;

    这个藩,自然是楚藩;

    这个徐长史,自然是楚王府左长史徐学颜;

    这个宣化王长孙,自然是楚王孪生胞弟宣化王朱华壁之长孙朱盛?t!

    罗景云话中指名道姓,而且全是楚藩重量级人物,由不得一众书生们不信。

    楚王无子。以他老迈的年龄和孱弱的身体恐怕也不会再有儿子了。如果朱华奎的孪生弟弟宣化王朱华壁作为血缘最近的小宗继承了楚王之位,那么作为宣化王长孙的朱盛?t就会身价倍增。若是不出意外,朱盛?t早晚会登殿承运,成为楚藩国主。

    楚藩护卫名存实亡多年,无将无兵;宗蕃内部大打出手,大宗小宗分崩离析。大明朝风雨飘摇之际,楚藩两位重量级人物欲强国固藩保国保宗,这不奇怪。只是大宗练兵,小宗何为?

    这消息自蜀藩国舅亲口说出,面前又有蜀藩大将为见证,难道会是蜀楚连兵,楚兵蜀将?

    可是楚藩鱼肉百姓多年,百姓恨之入骨。这时候突然想到强国固藩,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是垂死挣扎徒劳一场?

    种种猜想填满了书生们聪明的脑袋,让他们浮想联翩。

    心头有事,嘴上自然就笨。即便风流倜傥如王氏三兄弟,在笑语盈盈的罗景云面前也只剩下唯唯称是的份了。

    “监军好大的胆子!世子布局天下的长远之策,监军一句话就给废了!”

    在林言和李四贤的心中,恐怕就剩下如此的感叹了。不过,他们立即明白过来,监军是要借助这帮书生,给楚藩来个“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注一:自本章起,王夫之正式登场。王夫之是卫所军籍,衡阳望族,先祖曾为衡阳卫指挥使,父亲是国子监生。其原配郑氏,是衡阳首富之女。所以年轻时的王夫之不是有钱,而是很有钱。他早年的求学之路,除了父兄教导之外,全是名师名校,可见一斑。

    注二:及笄,女子年十五结发,以笄贯之,称为及笄。所以女子到了婚龄,称为及笄。

第五百六十六章 小隐于野(三)

    大明朝造反的藩王不少,可单打独斗从无成功者。www.uu234.netwww.uu234.net

    然而藩王们联起手来,却是一反一个准。

    燕王朱棣与宁王朱权联手,燕军步骑加上宁王的朵颜三卫,成为大明军事史上最强的梦幻组合。

    除了赤膊上阵大打出手的燕宁二王,参与联手的还有坐城楼看风景的楚王朱桢、半夜起来开大门的谷王朱穗、吟诗作画不知所想的蜀王朱椿。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

    年轻的建文皇帝就这样被一群老辣的叔叔们给玩死了,最后灰飞烟灭,踪影全无,成为大明朝不可说却不得不说的天字第一号迷案。

    如今天下大乱,流贼满地。左良玉领衔楚军倾巢出征闯贼,胜负尚在未定之天。

    难道所谓的蜀楚联姻只是个幌子,真正的伏笔乃是蜀楚连兵?

    书生们是越想越心塞,脸色是越想越难看。他们恨不得立即拔脚跑人,又怕因此漏了马脚,被神勇无敌斩敌无数的林营官来个杀人灭口!

    书生们正在全身别扭,一声带笑的大吼吓了他们一哆嗦:

    “哈哈哈!难怪街面上盛传,说是那郡马……仪宾早就另有他人!”

    能发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笑吼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单身狗 管嗣箕。

    管嗣箕不管别人想听不想听,先把肚中的秘密说将出来,图上一个嘴巴痛快:

    早在上个月,湖广学政高世态便在一干应考秋闱的生员中选中了汉阳府的秀才王国梓!

    传闻那王国梓今年正好十五岁,端的是貌比潘安俊三分,才比子健高半斗。又传楚王妃已经秘密为郡主和王国梓合过八字,甚至还派亲信太监许广去瞧过了真人,据说十分满意。

    管嗣箕的兄长管嗣裘不胜忿恨怒骂道:

    “什么屁话!才比子健高半斗?夫之老弟才是今科楚中第一才子,那可是学政亲口点评过的!”

    “我看那王国梓分明是个卖色售相的小白脸!真真是个丽色可餐,龙阳(注一)再世;芳姿堪啖,绛仙下凡!”

    哈哈哈!书生们又大笑起来,把半路冒出来截胡的小白脸王国梓狠狠戏弄了一通。

    正说得痛快,王介之一使眼色,书生们齐刷刷告辞,谢绝了罗景云和林言的再三挽留,转身下楼去了。

    ……

    看着石亭下的书生们越走越远,越走越快,最后风似的逃进了遮天蔽日的莽林中,罗景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监军好计谋!”林言拍着石头栏杆笑赞道:“古有蒋干盗书周公瑾,今有书生窃信罗监军!相公们得计,回到城里定然会拿着喇叭到处宣讲。如此这般,楚王府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世子爷让公子到楚地监军,公子正好大展身手……”一直未曾插言的李四贤赞了一句,又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这只是小胜一局,杀着还在后面!”罗景云收住笑意,得意地讲起了他的思路,“等市面传闻坐实了,我们再来大闹楚王府!蜀王府岂能被楚王府白白愚弄!”

    “可这样一来,全武昌城的士绅百姓都会盯着我们,我们如何在城外练兵?”李四贤担心地问道。

    “护**大将岂止你们两位?”

    罗景云斜睨了李四贤一眼,吩咐道:

    “你二人继续在城里招摇过市,把全城的眼睛都吸引到你们身上!

    至于城外练兵,本监军与陈将军自会向世子请旨,另派大将前来!

    此地不比蜀中,你们在江北公然竖旗招兵,不是授人以柄,给世子惹祸吗!

    本监军之意,不如直接从四川调来一个军政过硬的老营,先在你们说的严东湖隐蔽待机。待到时局有变,楚王府和湖广官府都服了软,我们再打出护**的旗号,招兵买马,扩营为团……这叫做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你们隐于市,练兵的隐于野!”

    “监军之意,就是好事没我俩的份了!”

    林言听闻此言大为沮丧。想不到千辛万苦找了个好地方,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你怎么没好事?娶媳妇当郡马还不算好事吗?”

    罗景云眼睛一鼓,语气不容置疑。

    “你的当务之急,便是把那小白脸王国梓的好事给搅黄了!”

    “搅黄了?怎么搅黄?”

    “王国梓,取的好姓名!”

    罗景云咬牙切齿地恨恨道,仿佛他才是秀男的第一人选。

    “王国,国之必亡也!梓,音通子。楚君始封子爵,故而楚人自称楚子。王国梓,亡国子,这不是在诅咒楚藩将亡乎?你们让徐学颜参上一本,不是向楚王那个老糊涂,而是朝廷!再找几个与朱华奎不对付的宗室哭谏宗庙……本监军不相信,楚中就没有明白人!”

    林言哭丧着脸答应。按照监军的吩咐干下去,那个未曾谋面的刁蛮郡主他便是娶定了。

    罗景云没空顾忌林言的感受,转眼又盯上了小太监。

    “李四贤,你去查明这几位书生的来历!若是蜀楚连兵的消息在市面传开,引起湖广官场的注意,你便把责任引到书生们身上,就说他们造谣传谣陷害亲藩!”

    “奴婢明白!如此这般,便与我蜀王府无涉也!”

    “你不明白!”罗景云摇摇头,对李四贤一字一句道:“记着,那几位都是人才,尤其是王氏三兄弟中最小的那位,名字叫个王夫之……世子爷点名招揽此人,万万不可让他有性命之忧!”

    李四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罗公子的一箭双雕之计。只是……

    李四贤为难地道,若书生们被官府抓去,即便卖面子花银子全须全首保了出来,他们的科场之路也断了。这对于一个才华横溢前程无量的读书人,那不比杀了他们更痛苦?

    比起别人的痛苦,罗景云更在意的是他的任务:

    “正要他们吃些苦头,如此才堪大用!

    姐夫曾道,真金不怕烧,明珠不怕磨(注二)!

    瞧那王夫之,心浮气躁,眼高于顶。身处江湖之远,心在庙堂之上。听他议论朝局,不知者还以为他是当朝宰相……

    这样的人即便有才,又如何放心使用?再说现在蜀王府已经不是去前年模样了,只要姐夫皇榜出贴,什么人才不会自荐殿下?”

    这下李四贤彻底明白了。

    苦事难事好事坏事都做过,才能为主子的一双眼睛看清看透,才能让主子放心大胆地使用。

    他自己的经历不也是这样吗,青羊宫是一难,收租院是二难,牛角寨是三难。没有与罗姑娘试制百花精油的经历,没有收租院为主引贼的壮举,没有牛角寨手刃贼酋的功劳,他一名十几岁的天家阉奴,今天能升到副团级待遇的高位?

    想到这些,李四贤谦卑地鞠下身子,心悦诚服地行了个大礼,既是向身处眼前罗景云,也是向天边之遥的朱平槿。

    ……

    罗景云和李四贤的对话,林言一句不落地听了去。只是他有千般愁绪堵在心中,让他不能去仔细体会罗景云的话中意味。

    林言双手撑在栏杆上,双眼木然遥望远方。

    临近正午的日头被湖中的千顷碧波所承托,反射出万点光芒。那光芒星星点点炫目夺人,根根都似向他射来的光箭,让他千疮百孔,痛不欲生。

    那遥远的喧闹处却不知珞珈山顶石亭里有人心绪不佳,只是蛮横地一味将粗俗不堪叮叮咚咚的锣鼓声传来,一直灌进林言堵不住的耳朵里。

    林言想着他的任务,气不打一出来,一句老秀才酒后误教给他的牢骚诗顿时喷了出来:

    楚女休说情,秦人莫道狠……

    “这话是谁说的?”一声清脆的叱问声又从他们的脚下传了上来。

    又被人偷听了!林言心中一惊。

    亭上四面开阔,亭下一览无余,这里又是楚王府的地盘,所以作为楚府客人的林言未在周围布放警戒。可两拨人前后到来,亭上皆未察觉,说明亭下一定有亭上看不到的隐秘入口。若是战阵之上,这等大意疏漏定会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林言心中暗暗牢记教训,眼睛却盯住了楼梯的入口,等着那位大胆偷听的少女露头。

    可结果再次出人意料。

    率先露头的并非一位娇滴滴的楚地小娘,而是位铁甲铁盔面色黝黑的大汉。

    那大汉看似身形笨重,动作却快如灵猴。只见他用铁枪往下一杵,身体顿时跃出楼梯口。他虎步横跨,大枪一摆,便把亮闪闪的铁枪头对准了林言的胸膛!

    大惊之下的林言瞬间激活了军人的本能。

    他猛地向后一跃,脱离了铁枪头的杀伤范围。腰间细长的柳叶刀趁机出鞘,锋利的刀尖立即指向了不知姓名的大汉。

    只要大汉将枪头刺出,那么一场真刀真枪的厮杀便不可避免。可令所有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那大汉的脸上既无杀气,也无恨意,只是很夸张很无奈地拖长声音向着楼梯口大喊道:“官……兵……捉……贼……喽!”

    谁是贼?难道我们是贼?

    林言瞧瞧李四贤,李四贤盯盯罗景云,罗景云瞟瞟谭进,任谁都是一脸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伴随着“捉贼了!”的兴奋叫声,几位妙龄少女噔噔噔窜上亭子来。

    当先一位,头发分梳两边,挽成两个红绳系好的扒角;身着缀饰金片的红补青色小抹胸,外罩白色短袖袄衫和裙摆宽大的马面裙,露出一双白生生的手臂分明还是个未及笄的女孩子!

    至于其余几位,年龄相仿,都是大同小异的侍女装扮,分明是小姐的随从。

    “是谁污蔑楚地的女子,自个站出来,本小姐……!”少女得意地手叉腰肢环视四周,仿佛在检视自己的胜利果实。

    可这一环视,她的脸色就变了。

    因为一只黑洞洞的铳口,正好对着她的脑袋,距离不足三尺。

    注一:潘安,中国第一男网红;子建,即曹子建,曹植;龙阳,即龙阳君,中国最早最有名的gay。

    注二:明珠不怕磨的故事出自大明首辅张居正。

第五百六十七章 小隐于野(四)

    一位扒角少女,突兀地站在石亭的正中,四面都是刀枪。

    手持大枪的官兵只有一人,而流贼却有四位。一位持刀,一位握剑,还有两位,手里都端着不知什么样的兵器。而少女,就站在兵器对峙圈的中心。

    “不玩了!”

    发现情况于己不利,少女赌气地一跺脚,用手指一扫,嚷嚷道:“你们几个蟊贼,把兵器放下!”

    “不知这位小姐贵庚?玩的是何种游戏?吾等又如何平白成了蟊贼?”罗景云冷冷地打量了一番这位不知轻重的大小姐,把对准她脑袋的铳口下移了三寸。

    “这是我楚王府的郡主,书生不得无礼!”官军大将厉声斥责道:“还不放下兵器,上前参拜!”

    此女便是蜀楚联姻的行动目标朱凤德?

    她不好好在戏台上欣赏雄性动物们的原生态表演,怎生跑到了这里胡闹?

    罗景云大吃一惊,立即铳口朝天。左手虎口卡住了龙头,防止打滑激发;右手则松开握柄,从火门上卸下了火帽。

    这种单手使用的火铳称为手铳,没有铳托,是火器局专为世子夫妇和护**的高级军官特制。据说目前只产有五把,其中世子两把,他姐一把,他两把。

    上次谭进送信,他姐罗雨虹让小护兵捎回来不少闻所未闻的好东西,说是让他随身携带用以防身。最打眼的东西除了这两把手铳,还有两件所谓的“天蚕宝甲”。

    既然是随身穿戴使用的防身之物,那么便携性和美观性就很重要。

    手铳的铳管比寻常的火铳短三分之二,携带方便。装药减少,口径相同,所用铅子亦相同。

    手铳使用击发火帽,无需火绳,近距离威力大。但缺点是单手握持太重,很难精确瞄准。由于使用了全新的铳机,搬开龙头所需力量很大。发射后坐力也不小,甚至有手腕脱臼之感。世子在栓子山手刃流贼九级,用的便是这种手铳。

    罗景云为防止误伤他人,按照射击教范的要求迅速卸铳。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个行云流水般的卸铳动作,在某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眼里,就剩下了一个字:帅!

    楚王府的郡主朱凤德立即上前,要求罗景云将手中的神秘兵器交出来……让她好好玩一会儿。

    “还请郡主包涵:本公子乃是军人。军纪有云:铳不离身!”罗景云立即拒绝了,转眼就把手铳插入了他腰间的皮质铳袋,唯一露在外面的,只剩一截朱漆描金的握把。

    人的好奇心,是与年龄大小成反比的,与得手的难易程度成正比的。年龄越小,好奇心越重;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得到。

    朱凤德根本没有想到会被人当面拒绝,这好奇心顿时噌地爆棚。她脑袋一转,立即想出了个抢玩具的歪注意。

    “朱将军!”朱凤德往身后大叫:“这人兵器朱漆描金,一定是偷了楚王府的东西!”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竟会在山上碰到朱凤德;千算万算,更没算到一碰面就被她讹上了!

    不过就凭你那点功力,就想从我这里拿走东西?

    罗景云心里好笑,脸上却装作一脸的轻蔑:“郡主,楚府兵器朱漆描金,难道我蜀府兵器就不能朱漆描金?”

    蜀王府?

    听见这三个字,朱凤德立即就不自在了。不仅身子往官军大将身后躲,而且眼睛还在亭中的四人身上来回扫描。

    当然,扫描的重点还是与她年龄相仿且丝毫不给她面子的罗景云。

    “你就是那个林……林……林……” 朱凤德嘴里哆嗦着,却死活想不起那饿鬼一般的蜀藩宗室给她推荐的能文能武的如意郎君姓林名谁。

    “这位是蜀世子妃罗姑娘的幼弟,讳景云!这是蜀世子爷亲赐的火铳,用来战阵杀敌的!”太监李四贤连忙出来介绍当事人,“罗国舅身旁这位,战功赫赫英武帅气的将军,便是护**营官林言。林将军曾在长平山大败贼寇数万,斩敌无数……”

    两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出去,顿时就有人变了颜色。可这次并非朱凤德,而是护在她身前的官军大将。

    那官军大将听闻,顿时肃然起敬,抱枪拱手对罗景云和林言长稽首道:

    “末将崔文荣将军帐下练兵游击朱士鼎,久闻两位英雄大名!崔将军和末将对护**都是景仰得很,一张蜀报我们翻来覆去的看不够……还请公子将军告知末将住处,改日我崔营将领一定登门拜访,讨教练兵用兵之法,一去平身之撼……”

    朱大个刚才还对本郡主信誓旦旦,结果转眼就叛变了。

    朱凤德看见朱士鼎与蜀王府的人打得火热,反倒把自己凉在一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更让她生气的是朱至瀚。

    明明有个更帅更有意思的罗景云就在眼前,为什么单单把那个笨嘴笨舌相貌平平的林言推荐给本郡主?

    不过,那粉面俊朗的王国梓也是好的。若只论相貌气质温柔体贴,这两个蜀地来客加起来都比不上!可论家世背景,王国梓只是汉阳府的一名秀才……

    朱凤德心中比较着几位的郡马候选人的优劣,委实难以决断;眼睛却在亭中几人的身上来回打转。

    有了……

    徐长史不是常说蜀军火铳厉害吗?让王国梓练成火铳,再让父王出银子仿制蜀军火铳打造千杆,让王国梓统带,那他不一样能保护本郡主?

    这样本郡主既有帅锅俊男相伴,又有强军护卫安全,一箭双雕,哈哈哈……

    可是怎么能拿到罗景云腰间的火铳呢?他是蜀王府国舅,说来身份不比自己低。既然楚王府和郡主两个名头都压不住对方,朱大个又叛变了,那强抢东西是不成了……

    朱凤德眉头一皱,又想出个好注意。

    “罗景云,火铳本郡主也见过,有那么长,有那么粗!”

    朱凤德撇开朱大个和林言,大方地上前几步,单单扭住了罗景云说话,同时用两手比划。

    “哪有你这么小巧好看的?你一定是在欺负本郡主是女孩,头发长见识短!”

    朱凤德凑近说话,少女的身体气息立时就闯入罗景云的眼睛鼻孔,让他有点不自在。

    好歹他年龄大些,又有个女朋友,知道点男女大防之事。

    罗景云正想后退半步,保持点安全距离,女孩已经在用手摸他的铳套了。那硬邦邦的火铳贴着大腿,腿上顿时便有点酥麻的感觉。

    他心里叫声不好,连忙闪开。

    这时,罗景云听见女孩哈哈大笑起来。转眼看去,那火铳已经到了女孩手中,正在招呼侍女们一同观赏。只见女孩的凤爪握铳把,玉指压扳机,指指这个,点点那个,得意非常,难以自持;侍女们嬉哈打笑蜂拥而至挤作一团,争相触摸她们主子辛苦得来的战利品。

    火铳机头大张,铳管里填满火药铳子。

    “别扣扳机,小心夹着手!”罗景云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用身体从女孩堆里挤开一条缝,使劲伸进一只手去,紧紧抓住了龙头。

    就在这时,朱凤德扣下了扳机。

    哎呦!

    罗景云痛得惨叫一声。

    ……

    罗景云、林言、李四贤等人与目标任务朱凤德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以惨痛的结局草草收场了。

    晚间刚赶到武昌城的周淑英,惊讶地看到自己的意中人右手青肿,手背还有清晰的凹痕。

    待到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周淑英当即决定,明日亲自去楚王府找罪魁祸首朱凤德要一个说法:好歹伤了人,总要道个歉赔个不是嘛!

    但第二日周淑英正要出门,楚王府左长史徐学颜便带着一份礼物前来驿馆赔礼道歉了。

    徐学颜诚恳地道歉道,郡主对罗国舅的不幸受伤深感不安,因此不顾王妃娘娘劝阻,亲自在库房中选了这件楚府秘藏多年的珍宝作为赔礼。

    罗国舅虽然有痒在身,依然以蜀楚和好的大局为重,再次展现了既往不咎的高风亮节。

    作为回礼,罗国舅将那支伤人的火铳送给了郡主。为了避免再出事故,伤及高贵的郡主,罗国舅还贴心地指定林言林营官作为郡主的火铳教练,不仅亲自手把手教,而且包教包会。

    ……

    “什么意外?本姑娘觉得你受伤很蹊跷!说,你和那狐媚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巾帼英雄周淑英眯着眼睛,一面揪着罗景云的耳朵严刑逼供,一面兴奋而熟练地单手开拆楚王府送来的快递。

    一支玉笛。

    一支通体碧绿,长约尺许的玉笛(注一),温柔地躺在柔软如水的锦缎怀中。

    “你们竟然打算在一起玩吹箫!”

    周淑英大恨,把手中的耳朵又拧了半圈。

    ……

    就在罗景云被女朋友严刑逼供之时,一群书生、书童、家仆摸样的人突然从长满青草的田里站了起来。

    潮湿闷热的淮南大地,蚊虫就似家养的一般,围着人的身体嗡嗡乱窜,挥不走也拍不完。

    好几个甜血(注二)书生被蚊虫叮得满头是包,却在领头人严厉的呵斥声中,在同伴幸灾乐祸的嘲笑声中,强忍着刺骨的瘙痒而不敢抓挠。

    领头人的说法自然有道理:既然是冒充秀才公,那么总该有些秀才公的模样!抓得满脸血槽,那不是丢人现眼,而是丢掉性命!

    就在蚊虫不离不弃的伴随下,这群书生、书童、家仆摸样的人走上了前往庐州府的大道。

    三年一度的秋闱,让饱经战乱之苦的庐州府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忘了当前的急务是什么。

    或许在很多读书人的心中,生命诚可贵,功名价更高。

    为了顺应这股汹涌而来的民意,官声向来不错的督学徐之坦明日将到达庐州府,亲切接见众多的参考士子,点评他们的文章,观察他们的为人,了解他们的家世,为即将到来的秋闱大比做好组织上、人选上和舆论上的准备。

    徐之坦从安庆到庐州,他的仪仗必然会经过这条官道。到时抢了他的仪仗,或者冒充应试的生员尾随,即可与前几日便以力夫乞丐身份混进去的弟兄们汇合。

    到时,只等八大王一声令下,就可把庐州城闹个天翻地覆!

    注一:史料记载,这支国宝级文物长约九寸,被黄土高坡下来的张献忠顺手砸了。此事足以证明张献忠具有砸碎一切旧世界的大无畏gm精神。

    注二:俗语中的甜血人,就是蚊子喜叮咬的那类人。今天某种科学解释说,那是o型学人。响木窃以为,那是身上的汗味太重。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隐于朝(一)

    崇祯十五年五月中旬,河南开封府鄢陵县以北,贾鲁河(注一)以西。www.uu234.cc

    烈日当空,尘土满天。

    广阔的中原大地上,举目焦黄,看不见一丝绿色。

    十数万人的步兵骑兵,行进在蜿蜒的北去之路;

    数十万条的人脚马腿,践踏起漫天的烟尘浮土。

    正午没有风,只有灼人的阳光。烟尘随着上升的热气流慢慢升至低空,在日光的透射中,呈现为一大团或黄或褐或明或暗的阴霾。阴霾挥之不去,笼罩在平坦干裂的豫中大地上,也笼罩在那些衣衫褴褛前去搏命的赶路人心中。

    在一座高大的土砖窑之下,一位身披铁甲的中年官军将官粗暴地扯开脸上的遮灰布,拖着沉重的身躯翻下了疲惫的战马。

    战马虽是畜生,实则如人一样,需要充足的食物,也需要充分的休息。在这种酷热的天气下连续行军,要特别注意战马的状况。若是战马出了大量汗水而不及时补充水分和盐,战马很快就会因虚弱脱力而死亡。

    大明战乱几十年,中原大地上残存的马骡牲畜已经寥寥无几,所以官贼双方一样的缺马。

    闯贼重出商洛山之后,依靠刻意的抢掠和缴获,积累了数万匹马骡。这些马骡中虽然混杂了大量身材矮小只能用于驮载的杂马,山东豫南出产的大青骡以及许多四处撩蹄子的叫驴,但能用于战阵冲杀的合格战马依然不少,起码数量不逊于官军。

    闯贼便用这些战马,组成了一支令官军闻风丧胆的精锐骑兵营“三堵墙”。

    传说这支骑兵营目前已有数千人,每名骑兵都有一匹战阵冲杀时用的战马,一到两匹用于平时行军驮载人员装具和粮食的马骡。

    这样一来,行军时骑杂马,作战时骑战马,骑兵的远距机动性和近距冲击力便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三堵墙”究竟怎样,官军中也没有明确的说法,或许只有在战场上才能一睹真颜。

    可惜老子现在穷得叮当响!

    一个副将营两千五百,连两百匹马骡都没有!从确山县到开封城,整整六百里路,老子的兵要用双脚走过去!

    潮热的虎头战靴“砰”地一声踏在滚烫的松软黄土上,腾起一小团烟雾。

    将官心痛地摸了摸战马**的脊背,连忙松了战马的肚带,让它放松片刻。他一面大步向土砖窑的窑顶爬去,一面恨恨地朝地上不存在的敌人抽了一马鞭,朝左右大声吼道:别他妈磨磨蹭蹭的,动作快点,给一点白灌清水喂豆子!

    这名将官便是楚军副将莫崇文,一点白则是他从四川带去的那匹战马的名字。

    从功名不成的私塾学生(注二)到百战余生的官军大将,从贵州军的普通小兵到领兵数千的朝廷经制副将,莫崇文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艰险和苦难。

    二十年刀口舔血的厮杀生涯,十数次死里逃生的大风大浪,早已经把这名书生锤炼成不苟言笑的硬汉。

    去年底,莫崇文接受五省督师丁启睿的严令,率四千战兵离开了达州讯地,经夔州出川到夷陵。

    军队到达夷陵后,已是正月。

    未等安置好留在夷陵的续弦李氏和独子,莫崇文便听说了两个坏消息。

    一个坏消息是中原战局继续恶化。

    莫崇文奉命援剿的城市南阳府,已经失陷了。

    藩封南阳的唐王朱聿镆(mo)以及总兵猛如虎、刘光祚被杀,守备南阳府的明军全军覆没。原流贼大盘子,绰号闯塌天的北舞渡副将刘国能自杀;绰号射塌天的襄城守将李万庆城破被杀。

    此外,豫西、豫中的大批城市也被闯贼攻破。

    十二月底,闯贼二攻开封。丁启睿转而率军去了开封。闯贼大队顺势解围西移,击败援豫陕军,杀了陕督汪乔年。

    第二个坏消息是松山被围。

    自打莫崇文从军升官后,他弟弟莫崇才也走了投笔从戎的老路。莫崇才原在他营中。崇祯初年鞑子寇边,莫崇才领兵北上喜峰口,结果就留在了据说兵精饷足仕途更顺的辽东军。

    此番洪承畴领兵增援锦州,已经升任游击将军的莫崇才也在援军之中。

    松锦大败,莫崇文原祈祷着弟弟能跟着溃军逃回山海关,谁知在夷陵才得知确切消息:

    莫崇才临战被洪承畴调去督师中军,结果也陷在了松山城里!

    松山城小兵多缺粮,能守个多久?

    莫崇才身陷松山,最终的命运不是战阵殉国,便是被俘投降!

    二月,怏怏不乐的莫崇文终于领兵赶到承天府,接受了湖广巡抚宋一鹤的校阅。

    宋一鹤校阅并犒赏莫崇文部,实际上带着私心,是想把他的军队留在承天府,守卫这座因显陵而升格为府的重要城池。

    宋一鹤派人对莫崇文道,只要莫崇文肯留在承天府,他便奏章朝廷保举莫崇文为湖广的援剿副将,积功升为总兵甚至是开府建衙只是早晚的事。

    然而,莫崇文不敢也不愿答应宋一鹤。

    不敢,是因为丁启睿明令他划归四川总兵温如珍属下,开到信阳与温如珍部一起接受平贼将军左良玉的统一指挥。

    若是他违抗军令擅留湖广,与宋一鹤不合的丁启睿很可能拿他这个不楚不川的外系将领开刀,请出尚方宝剑斩了他人头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不愿,是因为杨文岳也在拉拢他。

    钦命协同丁启睿剿贼的兵部右侍郎,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的杨文岳是四川南充人。

    因为杨文岳是正宗的四川人,所以他除能指挥总兵虎大威的保定兵、杨德政的蓟州兵之外,他还能指挥监军佥事、南孔嫡脉孔贞会所领的四川兵。

    而莫崇文在川征战期间,曾经机缘巧合,在一次土贼袭城的慌乱中,派兵保护过杨文岳的家眷。故而杨文岳一直对能征善战的莫崇文青眼有加,还曾经试图将他调入河北。

    这次莫崇文奉调北进加入中原战场,既有丁启睿的军令如山,也有杨文岳的私信殷切。莫崇文与其是看在丁启睿的军令份上,还不如说是看在杨文岳升官发财的承诺份上。所以,莫崇文理所当然拒绝了宋一鹤的邀请,执意北上。

    拒绝了宋一鹤的邀请,就意味着拒绝了来自湖广的兵源和粮饷的支援。

    失去补给的莫崇文部要生存,只有去抢。

    在襄阳,在信阳,在确山,在莫崇文部经过的几乎所有地方,士卒都像一群失去人性的野狼以抢为生。不仅他在抢,而且整个左军都在抢;不仅是左军在抢,而且整个大明官军都在抢;不仅穷苦人要抢,连士绅大族也要抢!

    以前官军抢劫,作为朝廷经制之军的他们总要戴上一个羞答答的面纱:那不是抢,是“劝捐”!

    如今这层遮羞布在饿瘪的肚皮面前已经毫无意义了。

    况且皇帝本人也默许了官军的抢劫,那官军还有什么顾虑呢?

    就这样,莫崇文部和他的将士熬呀熬,忍受着物资匮乏与人性鞭笞的双重煎熬,终于熬到了这次援汴之战的到来。

    朝廷要救援开封,而闯贼必然阻援,主力会战是必然的。

    一战而定乾坤,是所有军人的梦想和追求。

    但就在出发之前,莫崇文收到了义弟贾登联派亲兵送来的私信。这封信,将莫崇文的梦想和追求,变成了藏在心底的困惑,变成了压在心底的恐惧。

    ……

    贾登联的私信,一如他的好恶和文化水平,通篇直白绝无拽文,外加狗 爬般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看便知道是贾登联的亲笔真迹。

    在信中贾登联开门见山,说他现在已经投靠了蜀世子朱平槿,吃得饱穿得暖,战功多多的,军饷足足的。蜀世子对义兄念念不忘,不仅多次召见他垂问义兄近况,而且专门嘱咐护**大将陈有福照顾在夷陵的嫂子和侄儿。

    如果义兄有意重返蜀地,贾登联作为义结金兰的生死弟兄,愿意向亲自蜀世子保荐莫崇文,义兄的地位必不失于朝廷,而士卒的待遇绝对会比朝廷更好。

    陈有福派兵保护莫崇文的妻儿和族人,严禁流民骚扰,莫崇文的续弦李氏已经写信告知。莫崇文也按照礼尚往来的规矩,正儿八经地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去感谢陈有福。但莫崇文与蜀王府的交往也基本上到此为止。

    莫崇文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忠臣不侍二主”。既然当了朝廷的将官,拿了皇上的俸禄,自然不能“身在曹营心在汉”,与一个没有什么政治前途的远支藩王拉拉扯扯,即便那藩王很有本事,也很有银子。

    但效忠对象不同,并不会伤了生死兄弟间的感情和信赖。

    接下来,贾登联在信中写下的一段故事,引起了莫崇文的浓厚兴趣。

    贾登联说,早在他加入护**之前,便听闻那蜀世子是神佛转世,有神明护体。

    那时他和身边许多人一样,以为那是无稽之谈,不过是世子周围小人的阿谀奉承之辞。但是,作为亲历者见证了一件事之后,他被震惊了。

    那是在川北的栓子山之战中,世子亲领贾团和另一团共数千人进攻川北绝险之地栓子寨。

    寨匪负隅顽抗,两军在山梁上展开激烈的对射。

    山梁狭窄,战况陷入胶着,护**进退两难。

    当时,正在用千里镜观察战局变化的世子随手向太监要了张润湿的帕子冰脸。就在此时,贾登联亲眼所见,蜀世子有如神明附体,突然扔下帕子,下严旨令中军变长蛇阵为方阵,抵抗敌人的大规模冲击,并以前后左右诸军四面包抄,合围冲击中军之敌。

    接到旨意的那一霎那,贾登联还以为世子得了失心疯敌人冲击中军?那敌人在哪儿?

    然而数息之后,中军所在地的周围便响起了满山遍野的喊杀声:

    原来数千悍匪的藏身处,就在百步之外的荒草灌木之中!

    你说世子是不是有通天的神通?

    不仅如此,斯时世子立定方阵之中,双手持铳,左右开弓,连斩土贼九级。中军士气大振,顿时稳住了阵脚。这等英武盖世,绝不逊太祖高皇帝!

    ……

    故事讲到这里才开头。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就在栓子山大捷后的那天夜里,蜀世子突然于梦中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严审蜀世子当晚随侍太监与护兵,太监与护兵军言之凿凿:蜀世子当晚并无任何征兆,只是曾于梦中数次大喊“八戒”!

    世子梦中魂游云天,护**的将领们自然大难临头,惶惶不可终日。护**的将领们只好采取紧急措施,连夜将昏迷不醒的世子转运保宁府就医。谁知三天之后便传来消息,蜀世子又突然醒来,康健如初!

    后来,贾登联曾经重金贿赂当晚给世子把脉的随军医士,打探世子病情。

    那医士道,世子昏迷当晚,其脉相有如赤龙神游,飞走全身。他从医三十载,从未见过此等神奇脉相。医士还道,世子脉相定是传说中的乾卦,也就是八卦中的纯阳之卦飞龙在天!

    贾登联在信中还说,世子于栓子山梦言八戒,此后便有传言,世子在当晚所喊“八戒”,不是别人,正是天蓬元帅猪八戒!

    保宁府真武观的王道人称,蜀世子乃是天蓬元帅转世。

    天蓬元帅乃北极四圣之首,真武元帅乃北极四圣之末。

    蜀世子既是天蓬元帅转世,一句话,蜀世子便是上天降临大明乱世的拯救者。将来蜀世子登基大宝,必是天命所归。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贾登联说他从来不信什么天蓬盖真武,他更相信他亲眼看到的事实。

    就在蜀世子送医保宁府后,他密令亲信杨维栋悄悄重返栓子山战场,找到了那块绣着龙纹的丝绢帕子,并归还给随侍太监张公公以便确认。

    在将此物归还世子张公公之前,他和杨维栋曾将帕子细细查看,确认并无密信的字迹。那么世子当时是如何得知土贼就埋伏在周围呢?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释,要么蜀世子是天生将才,要么是蜀世子本人便如神仙一样,能够未卦先知!

    莫崇文读着他义弟贾登联的来信,品味着信中故事的精彩有趣。但当他读到信之末尾时,这种精彩有趣的感受就变成了惶惶不安的恐惧。因为贾登联在信尾恳求莫崇文,千万相信他一回:

    世子曾亲口对他道,如朝廷令莫崇文随左平贼救援开封,切不可搏命死战。若莫崇文能从开封脱险,便向长江边撤退,比如湖广的荆州府。

    承天府千万去不得,那里是死地!

    倘若莫崇文按蜀世子吩咐行事,将来必得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开封脱险?

    此去开封,真的会败吗?

    为什么要向深远后方的长江之滨撤退!

    难道整个长江以北,都会陷入贼手,包括当今皇上的祖坟?

    莫崇文就这样带着深深的困惑,带着他的两千五百儿郎,踏上了前往开封的官道。

    注一:贾鲁河,传说即楚汉相争中的“鸿沟”。贾鲁河在明清时的河道与现在不同,流经了朱仙镇。明清时的贾鲁河既是重要的农业灌溉水道,也是重要的漕粮运输水道,故又称“运粮河”。清末黄河多次决堤,导致贾鲁河故道淤塞,舟楫不通。花园口事件后,黄河水灌入贾鲁河,使贾鲁河故道淤积似平原,故道渐废。

    因为史料中记载了贾鲁河断流一事,有人复原朱仙镇之战,便将明军大营定位于朱仙镇以南,进而推论在朱仙镇之战中,是李自成控制了朱仙镇。响木对此不以为然。要知道那时尚在“黄河夺淮入海”时期,豫中河道走向变化较大。

    注二:莫崇文上过私塾,能写会文,是明军将领中知识文化较高的一位。

    注三:从莫崇文的回忆录中,可以察觉莫崇文与杨文岳的私人交集颇深。如张道士一节。

第五百六十九章 大隐于朝(二)

    莫崇文怀揣天大的心事,头顶沉重的铁盔,大步跨上了土砖窑的窑顶,眼前豁然开朗。www.uu234.ccwww.uu234.cc

    举目北望,满眼都是土黄色的大地。

    没有村庄、没有农田,没有树木,也没有丝毫绿色的影踪。

    黄龙似的尘土尾巴里,一条黄黑色线条渐渐露头。它一直朝自己这边延伸,有些地方粗,有些地方细;有些地方直,有些地方弯。

    数里之外,这条黄黑色线条突然分解为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点阵,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点、红点、黄点和白点散乱分布着。

    莫崇文知道,那里便是兵部尚书、总督湖广、河南、四川及长江南北诸军仍兼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五省督师丁启睿,平贼将军、太子少保左良玉两位大人所在的中军,计有丁启睿的督标以及左良玉的亲军中营近万兵马。看样子,中军的骑兵们已经早早跑完了今天的路程,提前下营支起了帐篷。

    中军之后,依然是没完没了的步兵。

    距离越来越近,小黑点渐渐变成了红黑灰间杂的小点,人流汇成了几股狭长连续的线条。突然,某条横亘在道路中央的路沟把这几股整齐的线条拧做了一团乱麻,即便隔着一两里,似乎都能听见人叫马嘶的声响。

    顺着这条路沟向西望去,可以远远看见一条南北向的细长银带,那便是贾鲁河。

    贾鲁河经朱仙镇流下来,一条支流连接涡河,一条支流经过尉氏、鄢陵两县,先在周口注入颍河,再随颍河注入淮河。

    既然这条横亘在行军道路上的路沟连接贾鲁河,那它以前必定是条河流。中原大地连续多年的大旱,把很多类似的河流变成了深切于道路的大路沟。若是桥梁损毁或者根本就没桥,那么人马通行只有下到河床,因此不免混乱一番。

    希望在开封城下,不要遇到这样的路沟!莫崇文想。

    否则双方必定沿着路沟争夺,最后用尸首把路沟填满!

    路沟这边不远处倒是有个小村,只是已经烧得焦黑。进进出出的全是官兵,见不着一个村民。

    莫崇文收回目光,低头向南。

    只见队列中一面红色的大旗正向自己脚下走来。那旗帜中央有个粗大的黑色圆圈,黑色之中的留白处形成了一个大字:“莫”。

    这便是莫崇文自己的大旗,是他浴血疆场二十年才换来的资格。

    大旗之后,自然便是他莫营的儿郎。

    只是莫崇文没有找到自己希望看见的那股龙腾虎跃的精气神。士卒们就像一堆晒焉的茄子,三五成群有气无力地跟着大旗向前挪动步伐。

    “这帮子孬种!”

    莫崇文恨恨地暗骂道:“如此这般模样,如何上得了战阵!难道那蜀世子果能未卦先知,料定我等此去必败?”

    一名精悍的亲兵骑着马向砖窑飞奔而来,他手里还提着个左摇右晃的水桶。看样子,他并没有在附近找到水源。

    那亲兵在土砖窑下面落了马,然后提着空水桶上了窑顶。

    “将爷!”那亲兵向莫崇文着急地禀报,“村子里只有一口井。我怕井里的水舀光了,便快马加鞭赶过去,结果他妈的……还是被前面的营头抢了先……

    您瞧瞧,井里就剩了这点泥浆水!马不喝,人也喝不下……

    天气这么热,弟兄们都渴坏了,您赶快想个法子吧!再这般跟在中军后面吃土闻屁,别说到开封打仗,路上便把小命白送了……”

    莫崇文捏着马鞭背着手听着亲兵的唠叨,脸色越发地阴沉。

    有人曾经调侃道,此番四总兵进军开封,三路是真总兵,一路倒是假总兵!

    此话怎讲?

    如今朝廷的总兵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手下的兵上了万,反倒成了稀罕事。

    左路虎大威和杨德政两总兵是真总兵,老弱战辅合计兵力不足一万;

    右路从德安府出发的方国安也算作真总兵,兵力不过两万。

    可中路的左良玉不同,虽然他依旧背着个总兵的名头,却有大帅的称呼和平贼将军的大印,手下管着百余位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大大小小的营头五十余个。官军总兵力十八万,左军兵力便有十余万,占了援军总数的一多半!

    这般威风八面的总兵,能是真的总兵吗?

    调侃之言可以聊做一笑,但十几万人挤在一条官道上做远距离行军,便让人笑不出来了。

    出了汝宁府不久,援汴大军便进入了豫中平原数百里缺粮区。

    前军为了最大可能搜刮粮食,用骑兵展开了宽正面搜索。他们所到之处,粮食颗粒无存,连田里的青苗都被马匹啃光了。残存的河南百姓除了弃家逃难,已经没有了第二条路;

    后军跟在前军之后赶路,不仅吃不上粮,如今连水也喝不上了!

    十数万人单路行军,乃是兵家大忌。莫崇文知道,久经战阵的左良玉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但却不得不如此。

    如今的左军,是个文臣指挥武将带兵,嫡系混搭杂牌的大杂烩。

    文臣不放心武将,怕他们临战溃逃,自己落了傅崇龙、汪乔年和洪承畴的下场;

    武将讨厌文臣,厌恶他们瞎指挥还喜欢用皇帝的招牌来吓人。

    嫡系不放心杂牌,怕他们不听指挥还四处捣乱;

    杂牌更不放心嫡系,怕他们连招呼都不打便突然撤退。

    如今全军唯一的纽带,就系在左良玉左平贼一人身上。只有他才能用恩信、威望、经验、人脉和知名度,把全军凝聚在一起,形成统一作战整体。如果各营在中军视野之外分路前进,或许等不到闯贼来打,各营就会因为自行其是乱成一锅粥!

    可如果不分开前进,那粮食和水源又如何解决?

    粮食尚有,三天不吃饭也饿不死人;可是没水,一天都不成!

    莫崇文一想到这里便头痛欲裂。这时候,他突然羡慕起贾登联了。

    或许他那里,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将爷,可不能这么拖下去!”

    那亲兵提着半桶泥浆水不依不饶,依旧在莫崇文耳边饶舌:“听前面营头的弟兄说,前面五里都没水,说不定要走到尉氏县城才有水。弟兄们还说,西边有条河没干,将爷您看,便是那里……”

    军队目前这般摸样,一日行军三十里便是极限了。而这里距离尉氏县城起码还有五十多里,至少一天半的行程。人尚能支持一天半,可马匹就全废了。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向西行军,逐贾鲁河而行。可是……

    亲兵越叫喊,莫崇文心里越难受。

    一股无名邪火从莫崇文的肚中窜起来。他很想回手一马鞭,抽烂那张饶舌的碎嘴。

    但忍不住也得忍住。

    因为这名亲兵名叫龙启胜,正是贾登联派给他的送信人兼所谓的护**“联络官”。

    莫崇文必须给贾登联面子,也必须为自己及手下两千多儿郎多留一条退路。

    莫崇文努力在脸上挤出微笑,转身盯着龙启胜道:“不知你有什么好主意?”

    “将爷,贾将爷可是为了您和弟兄们好!”

    龙启胜先替贾登联申明一句,然后凑近莫崇文小声说道:“我刚刚打听到一个可靠消息:左军的辎重留在了鄢陵城!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您想想,左良玉为什么单单留下辎重?想都不用想便知道,那一定是他根本没打算与闯贼拼命!粮草留在后面,可以跑得更快!”

    鄢陵县属于开封府,是开封府最南面的县城之一。该城在去年十二月中被闯贼攻破。鄢陵知县浙江慈溪人刘振之被绑在雪中冻了三天三夜,后来被活活肢解而死。协助官府婴城自守的士绅同样被杀了个稀里哗啦。

    按照闯贼破城后的规矩,城墙一般都会被扒掉,以免官军反攻后重新利用。但由于当时增援的官军来得太快,鄢陵城墙扒了个缺口便停止了。

    当然,官军重占鄢陵后,凡是没被闯贼杀掉的人都有通贼嫌疑,于是又被杀了个稀里哗啦,首当其冲的人便是那些扒墙积极分子。

    百姓们为了不成为官军的功劳,只好一股脑儿向南涌去,经汝宁府逃亡相对平静的湖广。

    几番折腾,鄢陵县城就成了一座城墙还算完整的死城。

    去年闯贼二攻开封,督师丁启睿借口救援开封,逃出被流贼威逼的许昌城。结果离城三十里,许昌即告失陷。此后,许昌与郾城之间便成为豫西官贼对峙的前线。此番丁督师和左平贼率中军从郾城出发,没有直接向北进攻许昌,而是向东北绕开许昌,沿着鄢陵至开封府的大道前进。鄢陵城正好成为了援汴大军的前进基地和后勤补给站。

    这些情况莫崇文都清楚。

    因此,左军辎重留在了鄢陵不是重点。左军辎重会不会继续前进、跟着谁前进才是重点!

    莫崇文在开动脑筋想问题,可龙启胜的一张嘴就没闲着:“将爷,俗话说,你不仁我不义!左军若是要跑,我们便跟着跑!凭什么要我等弟兄替他们送死!”

    莫崇文想起自己生平参加的第一场战斗,那是二十年前在贵州平越……

    战斗前夕的那天晚上,一多半的新兵都跑了,但莫崇文没有跑。第二天贵州的大官王三善视察军营,问莫崇文为什么没跑,当时自己的回答是……

    对!当时自己回答的就是岳王爷背上刺下那四个字:

    精忠报国!

    那场战斗结束,自己就成了军官。

    “那你的意思是……”莫崇文努力保持着微笑问龙启胜,“今日本将便面呈督师平贼两位大人,以缺水为由移营,然后暗中观察中军动静,只待他们移动,我们便一股风似的……”

    “正是!”龙启胜兴奋地回答,脸上的那粒青中泛白的痘子都红了。

    “可本将不打算跑!本将从军二十载,每战必奋勇争先,从没想过当逃兵!即便本将战没疆场,那也是为国而死,为君尽忠!莫营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还请你回去告诉贾登联,精忠报国,本将之夙愿也!请他也好自珍重!若是下辈子本将和他有缘,再做一回兄弟,那请他拿起战刀,还和过去一样站在本将身边……”

    说这番话的时候,莫崇文的双眼泛红,两手颤抖,非常激动。

    而那龙启胜显然也非怕事之人,当即就不依了。

    他一把抓掉缨盔,顿时跪倒在莫崇文面前大声喊冤道:莫将爷,贾将爷千里之外还时时惦着您,那是把您当亲兄弟!小的千里迢迢跑到您跟前废话,那可是为了您好!为了全营弟兄好呀!

    两人站在高高的土砖窑顶上对话,方圆十几里都能看见。可是站在窑下的人就不同了,他们不仅看得见,而且听得见。

    听见莫崇文与龙启胜谈崩了,立即就有一员将领向亲兵使眼色:

    事情坏了!赶快请救兵过来!

第五百七十章 大隐于朝(三)

    使眼色让手下搬救兵的将领名叫姚克明,是莫营的游击将军,也就是莫营的二把手。www.uu234.cc

    姚克明见着龙兄弟被莫崇文一马鞭抽在肩上,又被连踹几脚,担心主将情绪失控闹出人命,连忙叫上亲兵标将都司杨天福跑上窑顶,把盛怒之下的莫崇文死死拉住。

    副将和亲将都出面求情,莫崇文只好下令将龙启胜软禁在中军,禁止他的那张嘴胡说八道,以免动摇军心。等到开封解围,便让他老实滚回四川去。

    莫崇文正在吩咐属下,便见一彪人马向土砖窑这边疾驰而来。领头的旗号,乃是一个“温”;拖后的旗号,乃是一个“杨”。莫崇文一见,连忙带着姚克明、杨天福下到窑底上前参见。

    姚克明翘首以盼的援兵,在最恰当的时机赶来了。

    来者不是别人。一位正是莫营的上官,官拜四川援剿总兵的老将,贵州人温如珍(注一)。

    另一位,则是同受温如珍指挥的楚军参将,成都人杨国栋。

    温如珍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透红,脸上沟壑纵横。乍一看不像官军大将,反倒像田中老农。

    和莫崇文一样,温如珍也是在贵州之役中起家,此后积功多年,这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不过作为四川援剿总兵,温如珍倒没在四川境内打几仗。

    温如珍前些年一直在陕南的兴安一带剿贼,成日里爬大山钻老林。莫崇文驻军川北太平和陕西镇安一带,讯地一北一南,距离不远,两营经常协同作战。

    一次莫崇文去支援温如珍,结果大意了,被埋伏的流贼反包围在一个无粮无水的山头上,困了九天九夜,眼看就要全军覆灭。是温如珍带兵冲散流贼,莫崇文才趁隙跳崖逃生。

    正因为有了这段经历,因此温、莫两人的私谊甚笃。

    莫崇文离川入豫,温如珍同样接到了丁启睿的调兵檄文。温营只好放弃兴安,从兴安西南地区出发,经郧阳、襄阳向南阳开进。

    谁知走到半路,温营中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直至上月底,温营才到达确山。不仅失期两个多月,而且两千多人死了一半,有战斗力的士卒仅剩八百。

    丁启睿要治温如珍的罪,温如珍上书自辩,莫崇文也行文担保。后来查实的确是老天降下瘟疫,治罪之说才不消而散。

    不过,温如珍虽然脱了罪,一个“瘟神”的绰号已经在营中传遍了。他自拊兵力弱小,便与莫崇文结伴行军。莫营在前,温营在中,杨营在后。这三营六千余人的队伍,在庞大的左军行列中,俨然又是个小集团。

    杨国栋的相貌与温如珍反差甚大。

    杨国栋身材修长,面色红润,一缕细长飘逸的胡子修剪得整齐有型。

    最吸引外人眼球的地方,还不是他的身材相貌,而是他那身穿着。

    只见杨国栋身着一袭白色战裙,腰缠红色锦带。头上没有战盔,只有一顶遮阳的漆纱大帽;锦带未挂战刀,只有两串耍帅的香囊玉佩。

    他仿佛不是去冲锋陷阵的大将,而是来游山玩水的书生。

    杨国栋自称是成都府新都县人士,乃是原首辅杨廷和的族孙,也就是状元公杨慎扬升庵的族叔侄。奢安之乱时,他投身行伍,充为材官。熊文灿主政时,从贵州调到湖广,成为楚军将领中的四川人。

    既然自称是宰相和状元公的族人,那么就要有点书卷气息。

    杨国栋的正经职业是丘八,但最瞧不起的职业也是丘八。他很少与同在军中的将领们称兄道弟,反喜与文官和书生们吟诗唱和。别人练兵那就是真刀真枪一招一式,他练兵是站队走路列阵训话。

    站队走路列阵好理解,那训话训什么呢?

    两条:第一严军纪;第二谈理想。

    谈理想无非就是忠君爱国那一套。可严军纪,那在大明官军中就有点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思了。

    杨国栋严军纪,那不是走过场。他严禁士兵抢掠百姓,时常用岳家军的口号“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房”来要求部下。若是违反,轻则穿箭游营,重则砍头示众。

    百姓对这样的官军自然是喜欢得很,于是乎……他悲剧了。

    杨国栋的士兵,是楚军士兵中最穷的一个群体。比如说,别营士兵的裤子烂得露了蛋,而他的士兵则是光着沟子给别营士兵洗烂裤子挣铜子养家糊口!

    所以,杨国栋的士兵三天两头想跳槽,而别营则坚决不收,就算跳了槽也会主动送回杨营。

    谁也不是傻子。别营收留了杨营的兵,头天便要倒贴烂衣服烂裤子一套外加干饭若干碗。谁会干这样的傻事呢?

    这次援汴出征,本来与杨国栋没什么关系。

    杨国栋是楚军参将,在郧阳巡抚王永祚(注三)的麾下据守襄阳,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可年初有一天,杨国栋突然在训话时宣布:他不忍士兵贫苦如洗,所以将老家成都祖上传下来的一套大宅卖了。

    卖出来的银子干嘛呢?充作全营将士的军饷!

    这消息真是石破天惊啊!士兵们真是喜极而泣啊!

    顿时,杨营的士兵们鸟枪换炮。帮佣的不帮佣了,拉纤的不拉纤了;光沟子的穿上了梦寐以求的鸳鸯战袄,光棍四十年的娶上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全营一片欢腾,杨国栋名声大噪。

    名声有时就是个灾星。杨国栋名声大了,顿时就引来一位不速之客。

    某一天,五省督师丁启睿的一位幕僚从承天府北返汝宁府,途经襄阳,受到郧抚王永祚的热情接待。席间该幕僚大骂湖广巡抚宋一鹤之抠门,痛陈前方将士之困苦。

    王永祚喝了酒话便多。他插了一句嘴,说本官治下的襄阳便有一位爱兵如子的将军杨某某。

    那幕僚一听便起了歹心,饭后便悄悄溜去杨营看了一眼。

    这一看可就不得了:

    只见杨营官兵衣甲鲜明,精神抖擞,分明就是支虎贲鹰扬!

    想不到王永祚这老家伙,竟然在督师的眼皮下金屋藏娇!

    时隔不久,督师丁启睿便行文郧抚王永祚,要把杨营调往他的督标,充任亲卫。

    王永祚一见行文,顿时大惊失色。

    因为偌大的襄阳城只有杨营和抚标共计不到五千人。杨营若去,襄阳便只剩抚标千余兵马。流贼大举来攻,王永祚除了殉国,没有他路可走!

    王永祚是两榜进士,不是丘八,所以他的解决方案是与丁启睿打笔墨官司。

    王永祚在给丁启睿的回函中,详细介绍了襄阳的悠久历史,襄阳在中原战局中的重要位置,献贼对襄阳百姓的残酷 迫害,襄阳人民盼治求安的殷切希望以及他本人领导襄阳官府对恢复襄阳城防所做的重大历史性贡献。

    末了,王永祚恳求丁启睿免调杨营,免得“襄阳再失,惊扰朕躬!”

    应该说,王永祚的这封回函很有水平,既有大局分析,也有小处考量;既有情真意切,也有暗中威胁。

    只是王永祚忘了,丁启睿虽然打仗不咋的,但也是两榜进士,官场扯皮的功夫只高不低。

    丁启睿派人送来的口信比王永祚的回函简单多了,核心的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是已失襄藩的襄阳重要,还是困住周藩的开封重要?

    第二句话是:郧抚年高德勋,诸疾缠身。若是郧抚告老,丁启睿愿奏请皇上,另荐良臣保土守城。

    第一句话是打脸,当然是困住周王的开封重要;第二句话是诱惑,正中王永祚心中隐秘的小心思。

    王永祚是南直昆山人,家资丰厚,老家还有个美轮美奂的小园子,功成名就之后自然便想功成名退。

    王永祚的前任袁继咸(注四)因为襄阳有失,落个谪戍贵州边障之地的下场。有袁继咸的榜样在前,去年闯贼南下佯攻湖广,王永祚只得从郧阳跑到襄阳坚守。结果闯贼没打他,返身回去打了傅崇龙和杨文岳。

    自从得知傅崇龙兵败项城身死贼手的消息,王永祚昼思夜想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告老还乡。丁启睿愿意在背后推一把,让他光荣退休进保险箱领社保,他求之不得。于是王永祚立即与丁启睿的信使达成默契:杨国栋的事情归他,他退休的事情归丁启睿。

    一贯给部下唱高调的杨国栋,突然听到巡抚大人给他也唱起了高调,立即明白自己和部下三千儿郎都被这狗官卖了。

    杨国栋冒充文化人十几年,这时也没有含糊。在决定自己和将士命运的紧要关头,他提出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建议,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杨国栋推心置腹地向郧阳巡抚王永祚禀报:

    末将虽是四川人,但部下四川兵和贵州兵很少,大部分都是在襄阳附近拉的夫。当年张献忠夜袭襄阳城,洗劫襄王府。因为襄阳百姓没有抵抗,也因为献贼想收买人心,用襄王府得来的十五万俩银子赈贫济民。说句犯忌讳的话:流贼赈银,官府征税,百姓的心自然向着流贼一方……

    王大人,末将天天给部下将士讲忠义,时时令部下遵军纪,还忍痛变卖祖产给士卒发军饷并非末将练兵有方,更非末将爱兵如子,而是部下军心不稳,不得不如此呀!

    原来如此!

    王永祚先是大吃一惊,继而越想越害怕:本官就在这半贼化的襄阳城里,若是哪天襄阳贼 民反水,把本官五花大绑献给流贼……不成,这郧抚一天都当不得了!

    趁着王大人意动,杨国栋趁热打铁:督师大人要末将领兵充作督师亲卫,末将自然感激涕零。只是……末将的兵,末将委实放心不下!若是督师大人有失……末将那是万死莫赎!

    据说王永祚大人听了这话,含在嘴里的一口热茶顿时喷将出来。他闪电般冲出了后衙,命令手下立即把丁督师的信使追回来!

    再然后,杨国栋和他的三千虎贲鹰扬就到了温如珍的手下,与莫崇文这等正宗的丘八为伍。

    注一:史料对温如珍的记载并不完整。只知道他是贵州人,在撤过长江后当过辰常总兵。有帖子称温如珍出自广东鹤山温氏,官居广西副将,与永历皇帝同入缅甸,并成为晋王李定国的姻亲。响木不知道这两个温如珍是否是同一人,请有兴趣的书友自行考证。不要像史料中的方国安一样,把文武殊途的两个方国安搞成一人,闹了个笑话。

    注二:杨国栋在王夫之《永历实录》中有传。

    注三:在真实的历史中,王永祚最终被左良玉坑了。他因襄阳再次失守而被革职除籍,回到老家昆山后,首倡反清起义,在守城战中壮烈殉国。

    注四:在真实的历史中,袁继咸被重新启用,担任江西总督,结果上任不久,便被左良玉的逆子左梦庚当见面礼献给了鞑子,英勇就义。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大隐于朝(四)

    温如珍和杨国栋匆匆联袂赶来,不用开口说话,莫崇文也能猜到与那护**联络官龙启胜有关。

    龙启胜送来的信,中间还夹带着张一万两的汇票,说是贾登联的心意。

    一张薄薄的纸,装在个小信封里。若换成银子,要十个人才能扛动。

    贾登联的家底莫崇文当然清楚。若是贾登联家资上万,他当年何必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想来这必是那蜀世子朱平槿给的买命钱。

    莫崇文缺钱,很缺钱。当小兵缺钱,当了大将还是缺钱。但这万辆银票他不敢收,害怕将来株连九族;也不愿收,不愿自己的人品和手下将士的性命与这不干不净的银子画上等号。

    贾登联尚在四川,不好送回去。莫崇文只好派人将感谢信和那万两汇票装在一起,送给夷陵的陈有福,请他转交。

    自己没收,但保不住别人没收,比如眼前这位杨国栋。

    杨国栋的老家在成都府北的新都县。莫崇文在川征战多年,新都县几进几出,那是熟悉得很。

    崇祯十年,新都县被进攻成都的闯贼一把火焚了,除了城外著名的宝光寺,全城无一间完宅。

    崇祯十三年底,莫崇文和贾登联追击献贼再度经过新都县,亲眼所见全城百姓都在住窝棚,城中恢复起来的宅子十中无一。

    杨国栋对外到处传扬,他卖掉了祖宅换来银子发军饷。

    那是骗鬼呢!十有**是收了蜀世子的银钞!不过他将收来的银钞花在士卒身上,也说明他良知未泯。

    莫崇文的眼睛不经意地在杨国栋扫过,落在了温如珍身上。

    难道温如珍也收了蜀世子的银钞?

    温如珍乃是总兵。若是他收了银钞,强令自己临阵后撤,自己该怎么办?难道违抗军令,越级上告?

    莫崇文的眼睛越过温如珍,又扫到自己身边的姚克明和杨天福,心里咯噔一下。

    蜀世子能给自己送银子,难道就不能给自己的手下送银子?

    龙启胜平时便与姚克明、杨天福以及自己的一干亲兵亲将打得火热。若是他们也得了蜀王府不少的好处,那自己这员主将该怎么办!

    想到了副将亲兵,莫崇文又想到了自己的续弦李氏和独子莫云弟。她们身在夷陵,那正是蜀军的地盘……

    怎么办?莫崇文心中悲愤万千。

    自己一生光明磊落、忠义为人,却万万没有想到大战将至竟会众叛亲离!上官、兄弟、战友、部下、亲兵、心腹,甚至还可能包括自己的老婆和族人,全部背叛了自己!而自己唯一的血脉,竟然落入别人之掌心!

    就在莫崇文心如刀绞之际,他听到温如珍如老者般威严地吩咐姚克明:拿几根马扎来,我等三人坐下说事!你和其他人带着兵,继续前行!

    三人面对面摊牌。

    莫崇文心想,好呀!该来的总会来!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我们正好在这太阳底下,把一杆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摊出来晾晒一番!

    ……

    三员大将背靠土砖窑密商未来大计,按理说不会有第四人知道。但在许多日子后,三人的谈话内容还是泄露了出来。

    有好事者猜测,泄漏者可能就藏身于肮脏的土砖窑里,而三人都忽视了对窑内的搜查。

    还有好事者猜测,根据泄漏版的文章格式,分明经过了文化人之手。而巧合的是,三员大将中莫将军和杨将军都是能文能武的儒将,就是他们自己故意泄露出来的也说不定!

    据泄漏版记载,三人谈话内容大致如下:

    温如珍对莫崇文直言相问:你是否怀疑本将和杨将军收了蜀王府的好处?

    莫崇文沉脸答曰,是!

    温如珍再问莫崇文,你是否怀疑你的副将和亲兵也收了蜀王府的好处?

    莫崇文再答曰,是!

    温如珍与杨国栋相视而笑曰:

    不错,本将与杨将军确实收了蜀王府好处!

    杨将军收了银钞万两,为士卒备齐粮秣衣甲;本将也得了万两银钞。可惜拿得太晚,确山亦无可购之物,故而还留在军中。不过,你的副将和亲兵们还是忠诚于你的。

    你这位主将不收,他们也未敢擅取,你无需质疑!

    莫崇文便道:如此说来,他们是想收而不敢收,所以未免加恨于末将?

    温如珍与杨国栋再笑曰:这是自然!不仅如此,他们还恨你把他们带出蜀地,带到这无粮无水的死地来拼命!

    温如珍又道:你的副将和亲兵们虽然没收蜀王府好处,但是你的大部分士兵却收了。你乃领兵之人,可知为何?

    莫崇文答曰,莫营在川日久,营中士卒八成以上皆为川人。但不知他们收取了蜀王府多少银钞?

    莫崇文此问,让温如珍和杨国栋大笑不止。

    杨国栋嘲笑道:好处者,非金银蜀币是也!

    蜀王府招流民开荒种地,一人五亩。流民尚可分地五亩,川人岂无地分?此等仁政,天下皆知,将军不知乎?

    蜀王府以府财入护国安民基金,广赐川人基金份额。凡护**将士家眷及持有黄卡之蜀民,人人有份。此等恩德,天下皆知,将军不知乎?

    蜀王府众建王庄,生有所养,老有所依,死有所葬,蜀民同蒙雨露。此等善举,天下皆知,将军不知乎?

    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注一),桀纣行无道而亡天下,天下皆知,将军亦不知乎?

    莫崇文闻言又惊又惧,愤然而起曰:如此说来,该收不收,倒是本将倒行逆施?

    杨国栋颔首称是。

    温如珍则道,他早在兴安时便听说蜀王府制作了一种避瘟神药,名曰肥皂。可惜那时温营衣食不济,哪有余银购买?若他那时早下决断,坚不入豫,何至于众多将士染疾而抛尸路途?

    温营过襄阳时龙联络官便登门拜访,若他那时便收了银子,温营将士何至于像叫花子一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还要上阵搏命?

    一错再错,悔之晚也!如今他一心所想,便是把这剩下的八百儿郎活蹦乱跳地带回去,免得他们在九泉之下找他索命!

    莫崇文默然良久,摇头叹曰:如此说来,末将违拂将士之意,必有性命之忧?

    杨国栋笑曰,龙联络官尚在营中,何人敢擅动刀兵加害主将?

    况蜀世子这般挂记将军,何人敢擅做主张取代将军?况且你的家丁亲兵皆是沅陵贵州子弟。纵有不轨之徒意欲加害,胡能近身?

    莫崇文慨叹曰:本将一时冲动,险些酿成大错!幸好温总兵与杨将军及时前来,点拨在下,这才有了转圜余地!

    温如珍与杨国栋再笑曰:非吾等之功也!姚克明、杨天福二将与将军一众亲兵,素知将军忠义勇敢,故在出征前便与吾等说好:若你为忠义虚名所惑,吾等便拍马赶来,善加诱导!

    原来如此!

    莫崇文默然无语,良久愧谢曰:蜀世子预测援汴之战必败,可如今大军已动,奈之若何?

    杨国栋急曰:既然蜀世子称此战必败,那如何在大战中保全三营,便是当今之要务!

    二将请温总兵示下,温如珍则出地图以示二将曰:

    如今大军十八万,首尾相连,呈一字长蛇。头在尉氏县城,尾在鄢陵县城,腰跨洧(wei)水(今双洎河)、西邻贾鲁河,前后绵延八十余里,足足相隔两天脚程。

    蛇首为左军前锋马进忠、王允成诸营,蛇颈为方国安部,蛇腰为丁启睿、左良玉之标营和诸亲营,蛇腹为外系楚营,蛇尾为杨文岳之标营及虎大威和杨德政营。

    尉氏北至朱仙镇五十里,距开封百里。按照平常用兵之法,官军必先取朱仙镇,控制贾鲁河,以水道从鄢陵运粮济军,然后联络开封守军,南北夹击闯曹二贼,以解开封之围。即便战之不胜,形成对峙,也可吸引流贼主力,让河北官军趁机渡河,接济城内军民……

    可大家都看见了,如今正值酷暑,洧水干涸为沟,人马无从饮水;贾鲁河虽有余水,但水浅河窄,难载粮船。将士长途行军十余日,人马疲惫。诸军贸然前出朱仙镇,前有贼寇大队阻挡,后无粮草军饷接济,那便是自寻死路……

    若本将猜测无误,以左平贼之老于戎事,必不愿贸然前进,猝然决战。

    大军不如留待尉氏鄢陵一线,休整人马、探查敌踪。若探知贼寇大队来攻,则诸军依次后撤至鄢陵,依托洧水与鄢陵城垣防守;若是贼寇小队骚扰,则以前锋游骑逐之。总之,大军决战,以持重为上,以不败为佳……

    可那丁启睿身负皇命,手捧上方,未必会让左平贼随意用兵。而以左平贼之倨傲,杨嗣昌尚且九檄不至,丁启睿标兵数百,又岂能轻易调遣……

    本将最担心之事,便是左、丁二人闹翻,左平贼不辞而别,将丁启睿扔给闯贼,让其重蹈傅、汪二督之覆辙……

    杨国栋插言道,左平贼出身关宁军,而关宁军逃起来比秦军还狠,不仅丢了督师洪承畴,而且还丢了秦军曹变蛟……

    将士们都知道,此番出征,北援汴京为假,决战闯贼为真。

    将士们也都知道,辎重滞留鄢陵不前。如今军中谣传纷纷,说丁督师和左平贼合伙侵吞了朝廷发下的五十万两犒赏银子。那些辎重车上堆积的粮包里,全是谷草。轻若羽翼,道无辙痕…………

    此时莫崇文突然对温、杨二将耳语道,他有一计,或可使三营将士脱了此厄……

    莫崇文讲完,温、杨二将皆称善。

    杨国栋拍腿大喜曰:此乃金蝉脱壳之计!

    温如珍则曰:蜀世子虽有撤往长江之滨的的旨意,但没说何时去,也没说走哪条路去。目前湖广去不得,去则必受朝廷羁縻,早晚还是个死。不如我们……

    ……

    崇祯十三年五月十三日,十八万援汴大军经过十余天的艰苦跋涉,在督师丁启睿、保督杨文岳和平贼将军左良玉的率领下,进至开封以南百里的尉氏县城一带,且有继续前进的模样。

    该日晚间,流贼的探马奔入位于开封城东南二十里外的阎李寨(注二),将官军的行踪告知了在大明朝声名可使婴儿止啼的人物:闯贼李自成。很快,又有骑士冲出了闯贼老营,直向西边的横地铺(注三)奔去。横地铺,便是绰号曹操的义军将领罗汝才的中军。

    当晚,有疲惫不堪的数千官兵进至鄢陵以北的贾鲁河西岸扎营过夜。

    在夜深人静将士们纷纷入梦之时,一彪骑兵悄然出营,渡过了水深及膝的贾鲁河,向东方无穷无尽的黑暗疾驰而去。

    注一:出自《韩非子五蠹》

    注二:阎李寨,今开封市祥符区汪屯乡阎李寨村(地图又标为闫里寨),位于古汴河(今惠济河)边,邻近不远便是“屠府坟村”。从地理上看,此地控制了汴河与支流马家河,可以同时监视开封城的东、南两面,亦可很容易转兵占领开封南面的要点禹王台。这从一个方面,说明了李自成卓越的军事才能。

    有网文称阎李寨在开封城西,响木很困惑。请有兴趣的书友自行考证。

    注三:横地铺,今开封市龙亭区横地铺村,在开封城的西南角外,正好与阎李寨一东一西,将开封夹死在黄河以南。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7510/ 第一时间欣赏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作者:响木所写的《崇祯十三年》为转载作品,崇祯十三年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崇祯十三年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崇祯十三年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崇祯十三年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崇祯十三年介绍:
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