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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随轻风去     仙官txt下载     仙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一章 勒索

    人家只说要送礼,你却说是要献宝,太兴君气得浑身发抖,只是无可奈何。只能低声下气道:“我太兴宫不过只是一隅之地,比不得海中水晶宫,宝物不多,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他一挥手,自有龙女虾兵之类下去准备宝物,叶行远却笑呵呵道:“刚才太兴君不是还说了,此地不逊色于各处龙宫么?不要谦虚,有什么好宝贝,尽管送上来。”

    太兴君之前吹牛,现在却反被叶行远拿捏,只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宫中虽无什么至宝,但宝物种类繁多,不知叶公子想要什么,我也好拿出来供公子挑选。”

    他也看透了,叶行远没脸没皮,今天不好好满足了他,他随时都有可能翻脸不认人。既然如此,干脆认命,你要什么,挑一件去,一了百了。

    叶行远一笑,转头问陆十一娘,“你刚才救了本官一命,也该得奖赏,不知想要什么宝物?我们身入龙宫宝山之中,刚好借花献佛,太兴君必不会吝啬多给一件。”

    太兴君瞪大了眼睛,心道你这还要买一送一啊!不过叶行远隐隐又牵扯到他出手之事,太兴君不敢多言,只能咬牙默认,只觉得心里在滴血。

    陆十一娘一直忌惮龙宫势力,没想到被叶行远整得服服帖帖,心中佩服。便配合道:“适才太兴君一爪之力威武,破了我天罗地网神通,连我用天蚕丝所制的丝带都断了好几根。听闻龙宫有鲛绡一物,质地犹胜天蚕,我只求取一匹制作武器,也就罢了。”

    叶行远啧啧道:“原来你这丝带是天蚕丝制造,这等坚韧之物,在太兴君一爪之下都断了,龙君神通可真了不得啊。你放心,他若是无心之失,必当赔偿!”

    太兴君气得脑袋充血,陆十一娘那丝带充其量用了三两天蚕丝,就敢让龙宫赔偿一匹鲛绡,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鲛人即使在海中也是含有,只有雌性的鲛人才会吐丝成茧,孕育后代,以此丝纺成布匹,名为鲛绡,一匹鲛绡至少要五六位鲛人吐丝才能制成,实乃价值连城。就是在太兴龙宫之中,也不过只有十匹而已。

    罢罢罢!就当是破财消灾,自己的损失,定河龙王定会弥补。太兴君涩声道:“大人所言甚是,来人,取一匹鲛绡送给这位姑娘。”

    陆十一娘得了鲛绡,轻轻一扯,只觉坚固无匹,心满意足,收好之后悄声对叶行远道:“此物是大人争来,之后自当献给大人。”

    这东西价格昂贵,她可不敢独吞。叶行远微微一笑道:“本官留着也无大用,你便用来制作你那丝带便是,日后神通定能威势更强,也更能护卫本官。”

    陆十一娘笑道:“制作丝带,不过只要些许鲛绡便足够了,剩下的大人留用,日后必有用处。只要寻到厉害的裁缝,就算只作衣裳,也可水火不侵,刀剑不伤,乃是难得的宝物。”

    叶行远这才应了,太兴君看陆十一娘满意了,凑过来谄笑道:“大人的属下已经不计较了,不知大人想要什么,我也去准备。”

    叶行远确实来太兴湖之前就想要敲一笔竹杠,但也没有什么主意,琢磨道:“本官听闻龙宫多宝,未曾见过。太兴君不如效仿先贤,如东海龙王在乐清和面前展示宝物一般,让我也开开眼界?”

    太兴君更是郁闷,东海龙王给乐清和展示宝物,那是要借他生花妙笔,宣扬龙宫声名。他给叶行远展示宝物,那是要给人挑走好东西,性质怎么一样?

    然而他也没办法,便吩咐人将宫中宝物陆续拿来展示,只暗中要求把最好的那几件藏起来。

    之后龙宫侍从,陆陆续续将各色宝物送出来给叶行远过目。这一看才是目不暇接,真知龙宫之富,叶行远也不由暗叹。

    人间大户,绝无如此豪奢。一人高的珊瑚,闪烁熠熠宝光;龙眼大小一般浑圆的夜明珠,计量单位是麻袋;各色美玉,已经养成精魄;至于各色书画、古董,更是不计其数。

    “太兴湖中,竟藏有前朝颜画圣的真迹,此《八骏图》已破虚实界限,融合神通在内,可以召唤名马,实在了得!”陆十一娘失声惊呼,她还怕叶行远不识货,将认得的宝物一一点出。

    “还有这件紫铜双耳香炉,下有铭文,应该是哪一位一品高官之私藏,久受天机灵力浸润,有无穷妙用。便是点上几柱清香,都可静心宁神,于云烟缭绕中见圣人经义。”

    “再有这一件檀木藏书箱,应该是巧匠鲁深制造,得‘有’‘无’之妙谛,无中生有,可藏万卷书,用之可行天下。”

    这几件都是太兴龙宫所藏的奇宝,太兴君听得脸都差点抽筋,没想到叶行远身边一个女子也有如此见识。宇文经都不由多看了陆十一娘几眼,心道一个锦衣卫居然如此见多识广,也不简单。

    陆十一娘甚是得意,她虽出身微贱,却志向远大,机缘巧合加入锦衣卫之后,更多读典籍,多有奇能。只一直没什么机会展现罢了,今日随在叶行远身边,扬眉吐气,也算是一展平生抱负。

    叶行远大笑,赞道:“龙宫多宝,果非虚言。这几件东西我都爱不释手,不知太兴君可愿忍痛割爱,一股脑儿都给了我?”

    太兴君面色发白,连连摇头,“大人莫要开玩笑,龙宫宝物,关乎天地气数,任凭大人取一件已是我最大的诚意,这可万万不行!”

    这几件东西叶行远任意拿去一件,他都能心痛几十年,何况打包带走?龙宫藏宝,一来是因为龙族爱财,二来也是因为需要宝物镇压气运,如若一次被取走太多,太兴湖龙宫气运大衰,在这天地元气干涸的末世,甚至有湖泊淤塞填没的危险,这他可万万不会干。

    要是叶行远真逼到他这种程度,那他也就不顾一切,哪怕是上斩龙台都算了。

    叶行远也只是试探一番,知道龙族底线在此,便一笑置之。他知道这几件宝物都非同小可,今日此来,本来也不费成本,能捞一样也是好的。

    不过没想到龙宫之中还有一个宇文经,如此一来,叶行远身负锦衣卫秘职之事自然就泄漏给了几位大学士。虽然以内阁大学士之能,不用多久也肯定能知晓叶行远锦衣卫百户的官职,但提前漏风终究是吃了点小亏,故而要尽可能找补回来。

    这几件宝物都非同小可,叶行远心中已经甚为满意,不过人心不足,他总要多看看。叶行远绕着堆满一间宫殿的宝物转了一圈,忽然心中一动,目光落在一件黑黝黝无甚光芒的书卷上。

    太兴君目光随之一看,心中不由连连叫苦。手下几个混蛋其蠢如牛,本来就叫他们不要把最好的宝物拿上来,怎么把这件东西给取来了?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叶行远看中了!

    太兴君一向唯我独尊,危急关头却终于叫起老天爷来了。可惜老天爷并未保佑他,叶行远脚步顿了一顿,伸手就把这古卷拿起,捧在手中细看。

    此物年深日久,看上去是有年头的东西了,竹简之上,以刀斧凿出字迹,叶行远勉勉强强认得一小半,乃是上古的甲骨文书。

    “上...年九月...王猎于...”这分明是上古史书,单看几个字,叶行远就心中有数。

    上古史书、文字之中蕴含着无数秘密,即使没有其它异象,也可以认为是一件宝物。但如果光是如此,好像还不够放置在这种地方。

    太兴君却急了,凑过来道:“是谁将这种无用之物送到大人面前?这岂能算是龙宫宝物?大人,莫要看了,随手弃之即可,别的好东西多着呢!”

    宇文经一声叹息,他远远看着,已知这件东西不凡,只望叶行远没看出来。但是太兴君此地无银三百两,人家还不知道这件乃是奇宝?

    果然叶行远翻完这古卷,啪的一合,毫不犹豫道:“本官乃是读书人,要那些华而不实的宝物没什么大用,这上古文书正合我意,我就选这一件算了。”

    太兴君大急,满头大汗道:“大人再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刚才你看中的八骏图、藏书箱或是紫铜香炉,你任选两件便是......”

    宇文经实在不忍心太兴君再这般犯蠢下去,刚才你死活不愿意,现在愿意两件换一件,人家还不知道这宝物的珍贵?如此看来,真是天命在彼,这东西合该为叶行远所得。

    他上前一步,叹道:“太兴君,无须多言了。叶大人乃一言九鼎之人,怎会反悔?”

    太兴君面色灰白,欲哭无泪。宇文经却转头对着叶行远正色道:“叶大人福至心灵,竟选到了这龙宫中的无上之宝,上古圣人手书《春秋》残卷,真乃大气运之人也!

    唯盼你能善用此书,体会圣人之意,从此合于正道,不可偏于奇技.淫.巧,来日必有大成!”

    这东西是圣人手书《春秋》?叶行远都没想到自己能捞到此等好处,不用太兴君提醒,他也看出来此物非同凡响,但怎么也没想到竟有这么大来头!

第二百八十二章 无题

    离开太兴湖之后,叶行远一路都在研究这一部《春秋》残卷,只是晦涩难解。虽然知道一定是至宝,但短时间之内还是无从体悟。

    取道潼关,叶行远顺便将枉死定河那位武官所携带的机密文书交出。然后便转入剑门,又得长庆县传书。那日龙宫气势汹汹,兴师问罪,单知县却信着叶行远的锦囊稳坐钓鱼台。等到叶行远这边在太兴君面前揭露身份,龙宫使者也偃旗息鼓,愤然离去,算是渡过了一劫。

    因此单知县千恩万谢,书信中言语几乎是卑躬屈膝,字字句句都有投效之意。

    这还太早,叶行远当然知道要混官场没班底不行。但他现在品级实在太低,根基不稳,暂时还不可能结党,只算是结个善缘,总得留待以后。

    到了剑门省当然不能算是坦途,尤其是一路风尘,比两河之地更为艰难,好在终于没有再遇上什么意外状况。半月之后,叶行远到了剑门极北之地,前方就是琼关县了。

    “此地民生凋敝,各族混居,终年风沙漫天,大人到此可要吃苦了。”陆十一娘也是第一回来边疆,从资料文字中获取的讯息总不够直观,亲眼目睹才更具震撼力。

    叶行远淡然笑道:“无妨,本来就不是为了享福来的。”

    他自请戍边,化解了几位大学士的围逼,同样也是为了一探子衍之陵。心中早就预料到边疆困苦,反而不以为意,只觉得此地风物奇特,还颇觉有趣。

    琼关县的资料叶行远也看过,最奇妙的便是各族混居,要知道人、妖、蛮三族各有血仇,数千年来混战未休,在别的地方绝对看不到三族之人并肩而坐的景象。

    但在琼关县却不同,不但三族之人有可能同行同桌,一起劳作,甚至有打破规矩,通婚的事情都偶有发生。这些都记载县志上,令人咋舌称奇。

    不过当叶行远亲眼见到一位猪妖背着媳妇招摇过市,才真正意识到此地的不同。

    就叶行远的观察,三族虽然不能算和睦相处,但至少相安无事,最大的原因便是此地太穷了。无论人、妖、蛮,流落在此地的,要么是孤苦的牧民,要么是流放之人的后裔,全都一穷二白。

    此地环境又恶劣,若不携手合作,只怕很难度过艰难岁月。叶行远也注意到,关系比较好的异族,都属于底层,他们在贫穷和生存压力之下,就不会那么在乎各族差异。

    “果然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么?”叶行远苦笑,他当年读史也算通透,明白对于这些最底层的人民来说,生存是第一要义,什么国仇家恨,都已经变得麻木。

    这一点,三族都是一样。蛮族乐呵呵的为人族放牧牛群,妖族拱着鼻子犁地,谁能想到就在不远处的边关,这三族人的血都不知多少次染红了城墙。

    “若是三族和睦,本县倒也好治理。”陆十一娘到了地方,想要献计献策,凸显自己的能力,便进谏道:“大人可适度放宽对妖、蛮两族之人的管制,以圣人之法教化之,此乃不世之功也。”

    叶行远大笑道:“你是锦衣卫一线干探,怎得也有此书生之见?若是圣人盛世,中华慑服四夷,或许有望教化。但如今蛮族在极西之地有大帝国,妖族又野心勃勃蒸蒸日上,放松管制,不是开门揖盗么?”

    叶行远来此边疆,知道治政有几大难点,但这妖蛮两族其实才是心腹之患。初见城中情况,他大略有了一个想法,细节却还须深思熟虑。

    陆十一娘讨了个没趣,她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想法与状元水平差距太远,不敢反驳。但心中还是固执己见,觉得自己的看法还是有些道理。

    叶行远进了县城,更觉残破,别说不能与繁华大邑相比,就算是普通的乡镇都颇有不如。一色的夯土旧屋,门窗都开得极小,大约是因为此地风大,为了防风。

    在县城中央有一处集市,虽有南来北往的客商,但生意也并不好,毕竟此处只是过路,真要做大生意还是得跨过边境抵达外域。

    这里三瓜俩枣的小生意,他们连叫卖都不十分尽心,显得有气无力。

    集市的背后就是县衙,叶行远在县城转了半圈,觉得也没必要继续微服了解下去,还是先到县衙,交接完毕之后再说。

    叶行远一行人呼啦啦走向县衙大门,县衙门口的衙役眼尖,忙着迎了上来,陪笑道:“此地乃是琼关县衙,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衙役眼光毒,看得出来这批人不一般,尤其是当中一位年轻的读书相公更是气度非凡。早听说今科状元郎自请戍边,要来接任琼关知县之职,他们哪里敢怠慢。

    因此早把平素的凶恶嘴脸都收了起来,反而笑嘻嘻的显得甚为平易近人。

    陆十一娘识得他们是什么德性,喝道:“本县知县叶大人到了,还不让人出来迎接?”

    衙役吓了一跳,虽心里有些猜测,但也没想到状元真的如此年轻,连忙跪下磕头,另有人急急忙忙进大堂报信。

    老百姓们听说新县太爷来了,纷纷上前围观,惊呼连连。有人笑道:“想不到县太爷竟然是个半大孩子,真是白面书生,可做得了我们的主不?”

    有略知内情的人忙打断道:“休要胡言!县尊乃是今科状元,文曲星下凡!他来此任职,是咱们琼关百姓的大幸!”

    有人咋舌道:“县太爷还不到二十吧?这就得了头名状元?果然得是天上星宿!”

    不一会儿,县衙内县丞、典史等人急急奔出,先与叶行远见了礼,又循例验看了印信,方才将他们迎入大堂,拥着叶行远在正堂坐下。

    县丞笑道:“这几日早就盼着大人来此,日日派人到城门外打探,不想还是错过了。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海涵。”

    这县丞姓秦,举人出身,在此为官已有两年,只是此地考绩难有优异,升官是遥遥无期,干脆安心在此扎根。

    叶行远看前任知县不在,问道:“王老大人已经回京去了么?我以为他会留在此地交接。”

    前后任交接,若无意外,总得查点库房,清查账目,一切无碍之后才会离去。虽然边关之地,没有内地大县那么讲究,但是前任王知县居然提前离去,也有些不当之处。

    秦县丞与典史对视一眼,苦笑道:“王大人年纪大了,在这边关风沙之地实在挨不下去,月前听说大人接任,欢欣鼓舞,急急便去了。

    去之前已经封了县库,大人不必担心。而且我们这边疆苦地,也没什么家当,好交接得很。”

    叶行远点了点头道:“也罢,王大人年过花甲,我们后生晚辈,自当体谅。”

    他虽没有真的当过官,但是在省试会试都曾历经宦海,自有官威。虽然年轻,下属却也不敢小觑于他。

    前任王知县已经六十有二,他本来考中同进士年岁就已经大了,又没什么关系,一直在北地小县迁转。到了琼关县之后,因为考绩下降,又无人接替,足足待了九年,只怕也是怂了。故而一听说有人来接任,便什么也不顾回乡去也。

    反正到了这个年纪王知县也不指望升官,能拖着这把老骨头安然回家,已经算是万幸,所以有些不讲规矩处,下属同僚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对于叶行远来说,只要王知县之前的账目库房不出问题,没有大的亏空,他也不为己甚,就这么算了。边关之地,若无大事,也没什么人会来查验,前任亏空往往是一任一任传下去,只要账目清楚,叶行远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更何况他治政此地,也有一番雄心,若是一切顺利,补回些亏空也不难,所以不甚在意。打算安顿下来,再慢慢清查库房账目不迟。

    县丞和典史看叶行远轻轻放过此事,不约而同的都是松了口气,秦县丞笑道:“大人远来辛苦,县衙后的正院已经收拾出来,可让大人入住,且休息一阵。

    晚上下官与莫典史一起,为大人接风洗尘,此地虽然鄙陋,但难得有好羊肉。妖族聚居之处有一位老厨子烤全羊做的地道,大人可试试口味。”

    此地以畜牧为主业,牛羊肉自然是特色。叶行远虽非饕餮之徒,但也颇为意动,他知道初来乍到,不能过于清高,总得和光同尘。客气了几句之后,便同意了两位下属的安排。

    陆十一娘先带着人进了后面正房,果然这几间屋子收拾的甚为干净。北地夏日也甚为凉爽,不须用冰,叶行远的居处光亮宽敞,比之县城中的居住环境那是要好得多了。

    叶行远回房,小睡片刻,到天色渐暗,这才起身,洗漱已毕。秦县丞与莫典史已经在外相候,他们几人赶了大骡车,穿过县城一路再向北去,很快就到了一片火光通明的山谷。一阵焦香之气扑面而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第二百八十三章

    秦县丞信手一指,献宝似的开口道:“这里便是羊肉谷了!来此地的商队,可以过琼关县城而不入,却没有一个人会不到羊肉谷坐一坐的。”

    这里架起了好几个火堆,每个火堆上都串着羊腿、羊肉等物,烤得滋滋冒油,色泽金黄,香味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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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其是中间最大的火堆上,架着一头带角的全羊,总有七八十斤。一个身材魁梧的妖族单手持着穿过羊腹竹竿,缓缓转动,羊油滴落,发出嗤嗤的爆响。

    秦县丞从骡车上探出头去,欢快大叫道:“老狼头,烤全羊好了没有?我们已经到了,可别让大人干等!”

    叶行远抬头望去,那单手持全羊烧烤的果然是一头苍耳狼妖,须发皆白,也不知有了多少年纪。他的面容甚是沉静,听秦县丞呼喝,也不着急,并未转过身来。

    只沉声道:“大人来早了些,羊肉的火候未足,还须翻三次才能外酥里嫩,便请大人们稍坐,让我孙女切些羊肝下酒。”

    秦县丞抱怨道:“中午便与你说好,怎么到此时尚未烤完?我们是熟客倒也罢了,县尊大老爷今日是头一回来,你可不要怠慢了他。”

    老狼妖连道:“这怎么敢?大人放心,招待贵人老狼必拿出浑身手艺,包管没吃过这等好羊肉。”

    秦县丞缩回了头,搓手对叶行远道:“大人来得急,我们准备未足,不过略等片刻,老狼的羊肉实在味美,也是值得的。”

    他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看上去便是个老饕。叶行远暗自好笑,从这位秦县丞身上倒是找到了几分跨越时空的熟悉感。当初叶行远前世支边,地方上的同志就是这般殷勤招待,看来世虽异,人性却相同,基层的干部都有这么一股子豪爽劲儿。

    方典史补充道:“老狼的烤羊肉好,绝无虚言。况且他这个孙女虽然是异族,也花容月貌,与中原女子迥然不同,大人亦可品鉴一二。”

    这人平时说话不多,显得有些憨厚,但一开口就有点低俗的意味。秦县丞白了他一眼,责怪道:“别拿你平时下面那些玩意儿来勾引状元郎,没得丢了体面。何况老狼的孙女虽是妖族,却也冰清玉洁,莫要污了人家名声。”

    方典史方才收敛,只嘻嘻一笑。叶行远跟着他们俩下了车,陆十一娘随侍在后,便在火堆旁捡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

    此时本是夏日,但是北地夜间已经有些凉意,好在四面火堆一烤,热乎乎的甚为舒服。叶行远正四面张望之际,果然见一个狼女托着一大盘羊肝羊脑与蘸料,又提了一坛子酒,轻盈的放在几人面前。

    那狼女柔声道:“几位大人请用,都是新鲜的,今天才杀了好羊。”

    叶行远扫了一眼,只见这狼女面貌不过十七八岁,除了一双绿色的眸子之外,面容与人类少女一般无二,身材窈窕,玲珑有致。只是脑后竖着两只毛茸茸的白色狼耳,身后又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这才与普通人区隔开来。

    方典史等她转身离去,色迷迷道:“这狼女自十五六岁便有不少人看上,只是她性子倔强,一直未曾从了别人。大人从繁华之地来此,只怕冷清,若有意收她,下官亦可出面说合。

    这妖族之女,与人类女子又有不同,曼妙之处,不可与人言说,错过未免可惜。”

    这酒还没开始喝,就与上官这般说话了?叶行远都有些不习惯这种直接,只能干咳两声,笑道:“今日本官初临,岂有此心,先自喝酒吃肉。”

    这种边疆之地,风俗与朝堂之上果然大不相同,叶行远若有明悟。在这种地方治政,想要端着状元、进士的架子只怕是不成的,虽然不能说同流合污,但至少也要打成一片,行事方能如鱼得水。

    所以他也未曾把话说死,只打个哈哈过去罢了。秦县丞心中一动,心道这新来的县尊倒是识趣的,只是年轻面嫩,直接这般粗鲁直接,只怕他不习惯。

    便笑着岔开了话题,将一盘冻羊脑送到了叶行远面前,“大人所言甚是,到了羊肉谷,怎能不吃肉?这冻羊脑又是一绝,可惜此时天气还不够冷,否则冻得酥脆,咀嚼时膻香扑鼻。但此时也别有风味,鲜美异常,大人先尝尝。”

    这冻羊脑便是先行将整只羊脑煮熟,然后自然冷凝之后,切片享用。叶行远未曾吃过,便按照秦县丞的指教,夹了一片,蘸了红红的辣椒,往嘴里一送。闭嘴咀嚼,果然是香味隽永,别有一般滋味。

    一吃肉便开始喝酒,秦县丞与方典史都酒量甚豪,此地民风粗犷,都用大碗。酒也是自家酿的,烈性如火,叶行远一碗下肚,就觉得一股热气从小腹直冲上喉头,大感爽快。

    秦县丞和方典史甚为热情,频频劝酒,烤全羊还没上来,两人都各自与叶行远干了三碗。看叶行远面不改色,酒到杯干,秦县丞也颇为佩服。

    他叹息道:“原以为大人是状元之尊,纡尊降贵来到此地,必有许多不适应处,没想到竟然是如此豪爽的性子。大人勿忧,此地虽然势力纷繁复杂,难以治理,但是有我们在此,至少也可保得表面太平,绝不至于麻烦到大人,影响大人的前程。”

    朝堂斗争距离秦县丞这个层面太远,叶行远到底为何从堂堂状元被贬来这偏远小县,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不过不管怎样,在他想来,叶行远在此地怎么也是匆匆过客,就算不是镀金,也不过是宦途中短暂的插曲,只怕没多久就会调走。

    所以从一开始,他的想法就是能哄着这位县太爷高兴,县中之事一切照旧,也省得叶行远水土不服。不过今日喝酒看叶行远全无状元的架子,秦县丞的对他的看法又有所改观,所以才直言相告。

    叶行远心中如明镜一般,秦县丞心里打什么主意,他已经了然。这地方官吏想法没那么多,尤其是在这天地元气枯竭的王朝末世,在这错综复杂的边疆之地,对于秦县丞来说,无非只是想混混日子罢了。

    他是举人出身,虽然还年轻,但升官也不大可能。他是孑然一身,家中并无亲族,又在此地成了亲,大约也就打算在这里开枝散叶了。

    对边民来说,这里是苦寒之地,但他一个八品官员,到底还是能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对他来说,当然是最好一切不变。他一个流官尚且是如此想法,底下的胥吏那就更不用说了。

    叶行远这位状元来此,本地的属官和小吏不忌惮是不可能的,毕竟状元的层面太高,已经不是他们平时应付的那些低级官僚。谁知道状元会有什么想法?而且状元所代表的能量,当然能够给这座保持一种古怪平衡的小城带来巨大的变化。

    今日这一顿烤全羊,除了是联络感情之外,只怕包含了更深的试探之意。

    叶行远的表现让秦县丞和方典史很惊喜,不管如何,他不像是死读书的书呆子。颇见豪气,有血有肉,秦县丞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便也就将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

    叶行远却不会那么快表现出自己的心底之意,他尚未看清这座县城的具体情况,当然也不会急于拍胸脯,只是微笑着再与秦县丞干了几碗酒,表示他的好意心领。

    县衙上下,如果能够通力合作,那才是治政的第一步。这小城妖、蛮、地方势力和军方错综复杂,县衙还未必能全管得了,而叶行远此行的终极目的子衍墓,还要在县城以西的三不管地带,他当然得谋定而后动。

    不一会儿老狼头的烤全羊送了上来,秦县丞上前,从腰间拔出一柄银色弯刀,割下羊腿最膏腴处,殷勤的献给了叶行远。

    叶行远正要送入口中,就听背后一声大喝:“老狼头!下午军爷找你的时候,你推三阻四,说今日的烤全羊已经订出去了,原来是给这姓秦的?怎么,咱们西凤关的苦哈哈军卒,比不上这些坐衙门的大老爷是不是?”

    一条彪悍的汉子冲到面前,举起醋钵大的拳头,竟然是毫不客气的伸手要往叶行远手中抢食。

    秦县丞大惊失色,怒喝道:“厉校尉,你不要昏头!这位是我们县中新任的大老爷,新科状元叶大人,你怎敢冒犯!”

    那姓厉的汉子身子一顿,怏怏缩回手,毒蛇一般的目光在叶行远身上扫来扫去。俄而又狐疑的看了秦县丞一眼,嗤笑道:“姓秦的,你不要唬我,状元郎乃是天上星宿,会跟你这个举人在这肮脏地方吃羊肉?”

    一旁方典史悄然向叶行远讲述此人的来历,原来这姓厉之人乃是西凤关总兵麾下的校尉,平日负责关外斥候。他是老兵油子了,士卒出身,积功升到八品。平日里拿鸡毛当令箭,最爱敲诈盘剥地方,秦县丞与他互相看不顺眼,发生过好几次冲突。

    叶行远苦笑,这才到县城第一天,当地驻军与县衙的矛盾,就已经赤.裸.裸.的展现在他面前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琼关县最大的隐患是妖蛮异族,但明面上最大的矛盾就是军队和地方。轩辕世界一向是文官为贵,武人在朝堂上没什么地位,但在边疆却又不同。

    边疆之地,战事频繁,朝廷对武将私自调兵的禁令不可能那么严格。尤其是近几年天地元气越来越枯竭之后,妖蛮两族都加紧了在边关上的掠夺,几乎每隔一阵便有突发的小小冲突。

    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上报朝廷再做处理,因此便给了边军便宜行事的权力。而四面边军之中,又以正面妖族兵锋的东军,和西北之地面对种种乱局的西军最为强势。

    西凤关就属于西军管辖的重镇,位于剑门省最西北面,出了西凤关就属于外域,那是妖、蛮两族的地盘。西凤关外御异族,内放流寇,兵多将广,权力极大。

    在这种情况之下,这些骄兵悍将们不可避免的要与地方上起冲突。叶行远看过邸报和锦衣卫详细的报告,知道在过去一年之中,琼关县军民冲突就达百起。

    前任王知县无力也不敢去管,吃亏的只能是当地百姓。西凤关的存在,是对地方官员权威的挑衅,也会是叶行远面临的第一个挑战。

    区区一个校尉,叶行远没放在心上,便淡淡道:“本官初到此地,探访本地风物,颇有兴味。厉校尉若是不弃,便请坐下来一起喝一杯。”

    厉校尉瞪大了眼睛,盯着叶行远转了一圈,这才拱手为礼,漫不经心道:“还真是状元郎?下官厉星,参见县尊。”

    他的语气轻佻,并无太多礼数。叶行远知道现在县衙与西凤关军方的关系就是这样,他去送军情文书的时候,对方接待的另一位校尉同样是毫不客气,并不把他这位状元县太爷放在眼里。

    秦县丞却忍不下,怒道:“厉校尉,县尊宰相肚量,不与你计较,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厉校尉浑不在意道:“怎么?来了个状元郎,秦县丞你的腰杆子都硬了?以前老王在的时候,你可不敢对我这么说话。不过你可不要以为有一位状元老爷便是仗恃,这里可是琼关县,穷乡僻壤的地方,不是京兆府金銮殿上!”

    他这话说得已经极为直接,表示你就算是状元,在这里也不值钱。

    秦县丞面色发青,恨不得要冲上去撕扯,被方典史紧紧扯住,苦劝道:“算了算了,都是一处为官,有什么好吵。”

    叶行远知道秦县丞现在的表现有些表演的成分,但西凤关军方的骄横,两方的矛盾也可见一斑。他心态摆得很正,在老百姓看来,状元是文曲星下凡,了不得的人物。

    但其实不管在朝堂还是在这边关,他都不过只是才起步的小人物,因此厉校尉的直白挑衅他并不在意,只是感慨着这琼关知县难当。前任王知县在这儿做了九年,不知受了多少气,也怪不得他近乎落荒而逃。

    看叶行远不说话,厉校尉更是嚣张,长笑道:“县尊,琼关县便是我们西凤关的后方,只要将钱粮准备充足,兄弟们也不会来找麻烦。之前王知县便是如此玲珑,县尊乃是读书人中的状元,当然也不会不识做。

    再过两月便要入秋,草长鹰飞,妖蛮两族会猎,大约就是中秋前后。要是县中不够恭敬,咱们的将士心气不足,漏过那一两支妖蛮乱军,这后果如何,你可是知道的!”

    刚才是挑衅,这会儿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威胁。秦县丞和方典史俱是面色大变,没料到厉星这个粗人居然撕破脸皮。

    这其实是不成文的潜规则,琼关县诸人都知道。每年妖蛮秋猎,往南方打草谷,西凤关首当其冲。要是将士齐心合力,三军用命,将他们挡在关外。那妖蛮自然两分,分别向东西而去。

    但西凤关只要稍微懈怠,放那么数百个妖蛮冲进来,对琼关县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琼关县官场就是害怕西凤关军兵出工不出力,这才一再隐忍。但这种话大家心里头明白,岂能挂在嘴边?尤其是叶行远这位状元第一天来此,厉校尉便这般直言不讳,难道是有人撺掇?

    叶行远也看出来者不善,一开始他以为厉校尉真是偶然碰见,这等粗莽军汉也不必为之动气。但如今看来,他却像是有意而来,根本就是想对自己传达出西凤关方面的意思。

    这算是什么?下马威?叶行远心中冷笑,今天一到县衙,秦县丞与方典史曲意奉承,热情接待,他也就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是西凤关的人撞到枪口上来了。

    他故作懵懂,淡然问道:“厉校尉之意本官不甚明了,你的意思是说,西凤关阻截妖蛮之时,竟会刻意放过么?这可是叛国不赦之罪!”

    厉校尉大笑道:“果然是个雏儿,我可没说我们故意放过妖蛮,只是力有未逮,总有漏网之鱼,如之奈何?”

    叶行远惊奇道:“西凤关乃是不世雄关,本朝西北的屏障,妖蛮来时,只要紧闭官门。这些妖蛮之辈有什么能耐,可以穿过数十丈高的城墙?”

    厉校尉皱眉道:“你这个书呆子说不通,妖蛮各有异能神通,说不定遁地而来呢?反正你不用管这些,只需知道琼关县若不听话,那就等着迎接妖蛮的兵锋吧!”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厉校尉觉得自己这个当兵的遇上读书人,也是夹缠不清,懒得与他多说,只狠狠威胁。

    叶行远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本官明白了。”

    厉校尉嘿然冷笑道:“明白了就好,王知县之前答应的钱粮,叶知县你也不能拖欠,早早送入关中,可保平安。”

    秦县丞与方典史欲言又止,琼关县每年春秋上缴朝廷的钱粮一直不足,又被西凤关剥削,粮仓库房早就空空如也。原本想着叶行远这状元郎来此,西凤关那些军爷总得给些面子,稍缓几月,没想到当天就来催讨。

    但又是实在无奈之事,秦县丞提心吊胆,生怕叶行远少年气盛,当场翻脸,那可真不可收拾。

    叶行远倒有耐心,又问道:“琼关县并非西凤关属下,钱粮本当运送到省城,再经调拨分派。除非是军情紧急,西凤关方可就地征发。厉校尉向我要粮,不知可有督师手令?”

    就地征收钱粮乃是大事,即使是在战时,也要三边总督下令,方可行事。厉校尉哪里会有这种东西,不耐烦道:“啰啰嗦嗦说说些什么,本官没有手令,你又待如何?”

    叶行远叹气道:“没有手令,那便是妄动扰民,若无战事,可说不定要定谋逆之罪啊!”

    厉校尉冷笑道:“何人敢罪我?”

    秦县丞听两人越说越僵,有心想劝叶行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看叶行远轻轻将手一拍,长笑道:“想不到今日处来,就遇上这等丧心病狂的贼子!”

    他一指厉校尉,喝道:“你威胁地方,索要钱粮,本官怀疑你勾结妖蛮,谋逆叛国,当擒下交三边总督审讯。黄巾力士,与我擒下此獠!”

    叶行远早有准备,向后退了一步,一个高大的肉袒巨汉在他头顶现身,伸手一抓,便像是捉小鸡一般捏住了厉校尉的喉咙,轻轻提起。

    叶行远的这进士神通虽然操练不多,但他灵力充沛,当时初得神通就能轻易拿下陈简。稍微试用过几次之后,更是得心应手。厉校尉虽有勇力,但猝不及防之下,果然是一鼓成擒。

    力士摘下额头黄巾,将厉校尉五花大绑,随手一掷,抛于叶行远面前。秦县丞虽然心中大快,但亦胆寒,赶忙劝叶行远道:“县尊,此人虽然无礼,但乃是西凤关钱总兵的亲信,若是得罪的狠了,只怕真有后患......”

    厉校尉滚在烂泥中,也破口大骂道:“黄口小儿,竟敢偷袭你爷爷!有种放开了我,我们大战三百回合!钱总兵不会放过你的!”

    叶行远漫不经心道:“钱总兵乃是边地重臣,精忠报国,怎会妄动无明?他手下士卒众多,有些奸邪之徒混了进去,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本官既然遇上了,当然不能轻易放过,此事也不劳他老人家。便将他押送去三边总督衙门,由军法官处置便是。”

    三边总督衙门还在剑门以西的邻省,西凤关总兵可管不到那儿。叶行远要是真将厉校尉送去,军法官可不认得这位总兵手下的红人,就算只定个滋扰地方的罪名,那也至少得是几十军棍。

    何况叶行远生怕帽子扣的不够大,连“勾结妖蛮,叛国谋逆”这种罪名都压上去了。西凤关总兵就算是想捞人,只怕也得费点功夫。

    厉校尉这时候才知道害怕,他色厉内荏呼喝道:“我杀敌报国,为国家流过血,为朝廷立过功!你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何敢红口白牙诬陷于我!”

    叶行远全不理他,转头叫过陆十一娘,淡然道:“你带同黄巾力士,绑缚这厉星送往三边总督衙门,持我名帖,请他们重重治罪。”

第二百八十五章

    秦县丞连连摇头,悄悄将叶行远拉到一旁,劝道:“大人息怒,督师大人虽然公正廉明,但是这些小事终究是下面人管的。西军蛇鼠一窝,纵然你让厉校尉吃些苦头,没多久还是会放了出来。

    到时候他怀恨在心,加倍祸害我们琼关县,那可就是大祸了!纵然是状元的面子,西军这边...只怕也不会太过在意。”

    他以为叶行远的名帖便是新科状元、恩骑尉,这名头说起来光鲜,实际上拿出来也无甚大用。然而叶行远要用的当然是锦衣卫百户的身份,虽然锦衣卫不能完全渗入军方,但西军也不可能不忌惮锦衣卫的权势。

    叶行远以这个身份擒拿厉校尉,那是天经地义。他知道秦县丞不了解内情,也不解释,便笑道:“县丞放心,本官自有主张。”

    秦县丞无奈,咬了咬牙,又苦口婆心道:“大人,刚才厉校尉之言虽然惊世骇俗,但...但这边关其实真是如此,与朝堂京兆府大不相同。他们或许不敢真的放大股妖蛮入境,但数十余孽溃军,也能让我们焦头烂额......”

    这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叶行远叹道:“如今妖蛮强大,武官本该誓死报国,偏偏还要勾心斗角,算计后方。这局势怎么糜烂至此?本官既然来了,当然得拨乱反正,必先自此动手,你不必再劝了。”

    秦县丞劝不动叶行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陆十一娘带着黄巾力士,提溜起厉校尉扬长而去,心中叫苦不迭,接下来的酒肉都味同嚼蜡。

    叶行远自有打算,也不在意,吃得热火朝天,酣畅淋漓,酒足饭饱之后,才与心不在焉的秦县丞、方典史二人返回县衙,自去安歇。

    秦、方二人夙夜难寐,忧心忡忡,但事情已经做下,他们也不知该怎么解决。只能哀叹状元到底是心高气傲,琼关县只怕难逃一劫。

    第二日一早,叶行远才刚起身,陆十一娘便已回返。她将厉校尉交到了三边总督衙门,由军法官处置,星夜赶回来继续护卫在叶行远身边。

    叶行远问道:“衙门中可有人多问什么?”

    陆十一娘傲然道:“锦衣卫办事,哪有人敢多嘴?军法官收了那姓厉的,先不由分说打了三十棍杀威棒,也算是向大人示好。”

    叶行远蹙眉道:“按说此等大罪,怎么也得一百杀威棒才够,只打三十棍,看来西军内部还是官官相护得很。”

    陆十一娘无语,军种杖重,三十杀威棒已经打得厉校尉皮开肉绽,屁股开花。真要实打一百,就算他皮粗肉厚,修有军中神通,性命也得去了半条。大人居然还嫌不足,看来他真是一个翻脸无情之人,手段极狠。

    不过对于陆十一娘来说,叶行远越这般厉害,她才越觉得有依靠,因此愈发死心塌地。

    叶行远又道:“此事暂且搁下,我们处置了这厉校尉,西凤关总兵必然怀恨在心,但是一时间也不会找我发难,肯定是要留到妖蛮会猎之时算总账。咱们正好趁这两个月空隙,将县中之事理顺了,做好准备。”

    陆十一娘点头道:“既然如此,大人还是要尽快清点库房账目,先看清楚咱们县中有多少底子,再加上锦衣卫这张暗牌,方好打算。”

    边疆小县,治政无非是钱粮、刑狱、治安几件大事,县中宁定,钱粮充足,方能图民生。叶行远接手琼关县,肯定要将这一笔烂账先清点明白。

    叶行远叹道:“从秦县丞之言便可知晓,前任不知道拿了多少钱粮去填西凤关这个大窟窿,我看这琼关县还真的是一穷二白,库房倒不用期待。”

    虽然不用期待,但也总得先点出来,叶行远便召了县丞、典史一起,又找来库房的小吏,取了账目,开了库门,趁着白天一一清点。

    县中本有储粮仓库,不过此时空空如也,打开大门,只有一窝耗子在睡觉。阳光从门中射进来,惊动了这些老鼠,它们却也不怕人,只懒洋洋的挪开,躲入阴暗之中。

    叶行远看这些老鼠体型瘦削,苦笑道:“人多谓粮仓老鼠有福,咱们这县里粮仓的老鼠却忍饥挨饿,真是可怜。”

    从明面账目上来看,本县本该还有三千石杂粮,以备不时之需。不过从另一本暗账来看,这些粮食早就供给了西凤关,而且前任王知县还东挪西凑,绞尽脑汁差不多将亏空做平,只有这三千石缺口,也算是对得起后来人。

    叶行远笑道:“也难为王大人如此费心,这一笔账便销了吧,也免得名不副实。”

    他拿起红笔,硬生生将那三千石杂粮在账上抹去。秦县丞、方典史瞠目结舌,要是强势的知县,有时候也会这般抹消小额的账目,但是像叶行远这般初来,便这样霸气的真是绝无仅有。

    他就不怕在场的几人偷偷参他一本?要知道县衙的账目与库房配合对应,如果知县这般操作,也就意味着随时也可以贪污舞弊。

    就算叶行远这一次只是好心为前任消去麻烦,但这个行为也足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秦县丞心中打着小算盘,却拿不定主意自己该如何自处。

    听说状元是受贬谪而来,得罪了整个内阁,只怕再也无法翻身。但也有人说他是自请戍边,深得皇上的赏识,背景深得很。

    从叶行远来到琼关县,先擒厉校尉,再删县衙账目,这两件事都做得气魄十足,看不出来他是有所倚仗,还是愣头青一个。

    秦县丞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还是等等以后,看看风向再说。

    粮仓既空,那也就没什么好清点的,叶行远将账目抹清便罢了。再查库房,这回却轮到叶行远哭笑不得。

    整个琼关县库房之中,只剩下四五十两纹银和几十串发霉的铜钱。这银子是从省城刚发下来这一季的俸禄,克扣不得——本朝重读书人,克扣拖延官员俸禄那是大罪,这银子自然不不能挪用。

    也就是说,堂堂一县之地,总共就大概几百个钱的财政,处在破产的边缘。

    粮仓空空,在叶行远的意料之中,毕竟西凤关数万军兵要吃饭,肯定是没口子的压榨着琼关县,王知县挡不下来。但银库也是一毛没有,实在是有些挑战底线。

    这琼关县真是如其名,干脆改成“穷”关县得了。

    秦县丞苦笑道:“本县财政一向吃紧,这几百个钱只是摆着压库的,其实外面还欠了一屁股烂账。每逢年关,便有人来县衙要账,王知县不胜其扰......”

    外面还欠账?叶行远默然无语,一想也就明白了,琼关县再怎么穷,正常的工作还是要开展。衙门之中各种用度,都须支用。

    官员的俸禄有朝廷直接拨付,但底下小吏却得吃县里财政饭,加上出行、宴请、公务用品、皂隶衣服、炭火、食材等物,零零总总加起来一年也为数不少。

    琼关县情况复杂,第一人口不多,第二各族混居,税就不好收。每年收的税去掉上缴的部分,本来就不够财政支出,还要再被西凤关索要一部分,那当然是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叶行远皱眉道:“县衙用度不足,可否奏请省城拨付一部分?”

    这县衙都要破产了,省里、府里总不能完全不管吧?

    秦县丞摇头,“能从省里要到钱的都是何等人物?县尊如今或许可以试试,以前王大人在时可从来没有成功过。他到年底要债,实在逼不过的时候,往往都得自掏腰包,垫付一部分,勉强糊弄过去。”

    这县太爷当得也真够憋屈的,叶行远慨叹。不过转头一想,也明白其实并不是这样,县衙没钱,不等于县官没钱。

    在这种穷地方,要是有心,知县仍然可以弄到钱,纵然不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但也足够发家致富。所以王知县才愿意拿出一部分来替县衙还账,否则绝对当不了这九年的官。

    秦县丞特意说这句话,应该也是说给叶行远听的。意思是也要他循旧例,替县衙还账?叶行远可没这种冤大头的想法。

    他自己不会去刮地三尺,当然也不会把财政上的账务自己来背。只淡然点了点头道:“那本县确实穷苦的很了,本官当得想想办法。”

    秦县丞心道你能有什么办法,理论上来说,穷县或者可以申请补助。但剑门本身就是个穷省,省里用度也是左支右绌,哪有人有本事挖出钱来?

    除此之外,要么找县中士绅摊派募捐,这法子王知县刚来的时候用过一两回,但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肯一而再再而三补贴。现在县中诸位君子都是一味哭穷,上次想要重修县学这等大事,他们也连一毛钱都不肯出,气得王知县吐血。

    叶行远于是又遇上了第二个大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偌大一个县衙,没有一笔启动资金,他是什么事都干不了。

    他琢磨了一阵,还是决定先上书省城,按照规矩申请补助。

第二百八十六章

    叶行远不负才子之名,一篇申请补助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声情并茂。秦县丞看了大为佩服,感慨道:“状元的水平就是不一样,我若是布政使衙门,看见这篇文章,怎么也得拿个上千两银子出来。”

    方典史也来凑趣,假作动怒道:“你也太看不起状元文章,这么一篇东西,没有上万纹银哪里换得来?”

    叶行远哈哈大笑,琼关县虽然诸多不如意,但班子里这两位倒是活宝,县衙中也热闹得很。所谓千两万两,当然只是随口而言。剑门省财政拮据,哪里拿得出那么多现银?

    以他私心所想,只要能够申请到三五百两银子补贴,还一部分县衙的外债,度过现在一文不名的窘状也就够了。

    想着县库空空荡荡的情形,叶行远也不由苦笑长叹。本朝不与民争利,讲究藏富于民,除了土地税之外,其它矿税、商税都形同虚设。因此全国的官库都不充实,便是隆平帝的内库只怕也捉襟见肘。

    与此相对的,官僚与豪绅却都巨富,有人拿成千上万两银子去捧个花魁,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却不知道这几乎足以支撑琼关县衙一年的用度。

    琼关县穷穷穷,其实还有几处煤、铁矿,也有巨富之家肥的流油,但却一点儿都分润不到县中。

    如果开征矿税,哪怕是地处边陲,各族混居,军地不谐的情况依旧存在,叶行远也有把握两三年内彻底扭转琼关县的财政赤字。

    不过他也知道矿税一直是朝廷与士大夫激烈争执的焦点,隆平帝几次欲收矿税都因受到激烈的反弹而不得不废然而止。

    隆平三年,皇帝刚刚登基执政未久,雄心勃勃,便派矿监下地方,收取矿税。他哪儿知道国中的大矿大多都是本朝高官所有,谁愿意平白给朝廷分一杯羹?

    于是天下大乱,御史台每天弹劾太监们奏章就能堆一人多高。隆平帝那时候还年轻,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几位老谋深算的大学士苦口婆心的教育了几天之后,只能认怂收回成命。

    后来隆平帝懊悔不迭,在隆平十年卷土重来,这时候他积蓄了不少力量,锦衣卫东厂都渐渐能与朝官抗衡。故而智珠在握,而且铁了心推行什一矿税以充实国库。

    这次官僚们知道没法正面对抗,却暗地里撺掇小民与太监敌对,在西南蜀州之地引发了一次大暴乱。当时的东厂提督、御马监太监尚明居然在混乱之中被活活打死,而且群情汹汹,这位隆平帝的心腹老太监只能被视为奸佞,死后哀荣一概全无。

    此次之后,隆平帝大约也灰心丧气,之后多年都再未提及矿税之事。

    叶行远短时间之内是没法向那几座矿收税的主意,但他多了几千年的见识,自然知道明面上推行不下去的政策,却可以用其它的手段来替代。

    他敢于来此穷凶极恶之地,当然也不会没准备几招后招,不过一切都须徐徐推进,不可操之过急。

    叶行远先将申请补助的文章用了印,标了加急,以官印之力传往省城栾州。布政使衙门文房的吏员收到之后,经过分检,便回提交给本省藩台大人过目。

    在文中叶行远详细说明了县中的情况,表示现在真是一穷二白,没法子撑下去了。要是不给钱,那他这个知县就没法干了,暗示只能撂挑子回家。

    这么上书有点撒泼打滚的意思,但叶行远明白这种边境之地你要是和和气气,别人就只会装傻充愣。如今叶行远要身份有身份,要条件有条件,这无赖尽可耍得。

    秦县丞与方典史也看出这一点,心中佩服状元郎放得下架子,所以对这封上书也抱了几分期待。这几日他们便开衙理事,整顿卷宗,一边等待,一边慢慢帮助叶行远将县事熟悉起来。

    却说剑门省布政使衙门收到了琼关县叶行远的上书,不敢怠慢,急急呈上给主官,以求定夺。

    剑门省布政使姓顾,年纪已过了五旬,略有些秃头,又因爱喝酒,有个红红的酒糟鼻子。他在这一隅之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直过得战战兢兢。

    收到叶行远的上书之后,布政使顾大人颇觉为难,便招了幕僚一起来商议。

    幕僚们听闻是刚上任的状元郎叶行远求补助,一时也议论纷纷。有人说:“按道理,琼关县确实是本省最穷的地方,哪里妖蛮混居,土地贫瘠,难以耕种。

    前些年也有给过补助,只这些年省里也甚为吃紧,因此一时顾及不到。既然是叶状元上书求恳,总得给他一个面子。”

    但也有人道:“如今天地元气减少,各地降雨纷纷不足,便是本省最好的剑南之地去岁也闹了饥荒,一直闹嚷嚷要减免钱粮。若是省里给了琼关县补助,那些个知县闹将起来,藩台大人又何以自处?我看还得从长计议。”

    有人胸有成竹道:“不妨,琼关县不是正要重修县学么?我看大人可拨三五百两银子,便以振兴文教之名助之。其它县要闹,便要他们也弄个状元出来,否则免谈,这可就封了他们的嘴。”

    剑门穷困苦寒之地,本来文教就不甚兴盛,连进士都不多,在此地为县官的,也少有进士出身。叶行远这个状元确实鹤立鸡群,以此为借口,倒也能说得过去。

    布政使顾大人大喜,觉得这个说法不错,省里虽然钱粮也紧张,但几百两银子不拘哪里挤一挤总能挤出来。如此一来也算是给足了叶行远面子,又不会得罪其它县,正要点头允可。

    旁忽有一人出列道:“大人不可!叶行远虽然是状元,但他亦是幸进佞臣,献祥瑞于帝前,欺世盗名。因此才得罪了内阁诸公,被贬出京,大人万万不可自绝于君子!这钱再怎么该给,也不能给他!”

    顾大人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只见此人白发苍苍,满面正气,身材颀长瘦削,正是省内名士李宗儒。此人素来眼高于顶,在剑门名望极高,顾大人几番礼聘,才请他入幕。

    不过平时李宗儒也不开口,顾大人也不十分垂询于他,无非是留着他附庸风雅装点门面罢了,想不到今日之事他居然主动发言。

    得李宗儒一言提醒,顾大人背上出了一层白毛汗,心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光想着他状元的虚名,却没想到他出京的因由。

    京中的消息顾大人虽然得之不详,但叶行远作为新科状元,本该安安稳稳的在翰林院中做他的从六品修撰,偏偏要到这最穷的地方来当个知县。虽然是高配,仍然保留了从六品的品级,但终究不是什么好出路。

    都说叶行远狠狠将内阁几位大学士都得罪尽了,这才走投无路。要是省中补助于他,让他渡过难关,做出政绩,不知道会不会引起京中大佬的不快?

    有人迟疑道:“邸报上说,叶行远乃是自请出京戍边,为此还得陛下特旨表彰,赞其为‘千年一见之实心状元’,这似乎不像是贬谪吧。”

    “糊涂!”李宗儒毫不客气的反驳,“叶行远以柔媚事君,故而陛下加以荣宠,这就是他奸佞之证!否则的话,状元入翰林,乃是储相之才,纵然下地方也不会低于一府,本朝焉有为鄙事之宰相也?

    内阁几位老大人既然将他踢下琼关县,便是知他素性不良,不足为训。‘实心状元’皮里阳秋,尔等看不出来么?”

    顾大人恍然大悟,心有余悸道:“本官险些铸下大错,幸得李先生一言提醒,这叶行远等同是为圣人所弃,吾等岂可助之?这封上书便封存起来,只当事没看到便是。”

    他叹息着抚摸纸面,惋惜道:“这叶行远的字倒是银钩铁画,不愧状元之才,文辞亦是华美。只可惜字不如其人,文亦不如其人,实属无奈。”

    顾大人打定主意,不会给这补助,想装做完全没看过叶行远这上书的样子。不过他又舍不得叶行远的书法,只想将其回家珍藏,日后或者可以当个传家宝也说不定。

    李宗儒看出他的心思,淡然道:“圣人不以人废言,亦不以言废人。这叶行远心思狡诈,非正人也,但他的字我却也闻名已久,曾在友人处见过一副,确实值得收藏。”

    他上前接过顾大人手中的公文,看叶行远的字体不由眼前一亮,笑道:“这字体别出机杼,自成一家,比他去年的字更有韵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大人若是喜欢,咱们不妨二一添作五,各取一半如何?”

    叶行远上书足有四页,李宗儒取了两页,将另外两页留给顾大人。两人相视而笑,各自将战利品收入怀中,这篇陈情求补助的上书,瞬间化为了两人收藏的书法作品。

    其他人颇为羡慕,却知道凭着他们的本事没办法分一杯羹,只能望洋兴叹。心中暗暗打主意要是叶行远再上书来要钱,他们非得先私吞个一页半页再说。

第二百八十七章

    李宗儒说动布政使顾大人不补助琼关县,又得了状元手笔,心中得意,散了衙之后便回返家中。一进门就意气风发呼喝道:“宇文老弟!幸不辱命,今日老朽将叶行远的求助文书给拦了下来,省里绝不会给他一分钱,你可放心了罢?”

    宇文经微笑而出,拱手道:“果然这人会走这一招,亏得老先生力挽狂澜,不让这奸佞之徒得逞,内阁诸公必知老先生之功也。”

    李宗儒偏远地区一老儒,与叶行远无怨无仇,平日虽然自命清高,但也不至于会如此针对行事。之所以主动提醒布政使,那当然是因为宇文经的请托。

    太兴湖龙宫一晤,因为叶行远亮出锦衣卫百户身份,太兴君闹得老大没趣,还被叶行远捞了件圣人手书《春秋》残卷,心痛无比。宇文经也不好多留,在叶行远离去之后,便也向太兴君告辞。

    他追随叶行远的路径,同样是穿河西,过潼关,北上而至剑门,但没有一路向北,反而是折向西面,到了省城栾州。

    李宗儒是他游学之时认识的忘年交,宇文经便寄居于李家。他早料到叶行远的三板斧,一定会写信向省里求助,故而提前给李宗儒进言,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拦住省内给叶行远的补助。

    今日布政使顾大人召集幕僚商议,李宗儒原本是在打瞌睡混日子,待听清是琼关县求补助之后,不禁惊佩宇文经未卜先知之能,所以立刻出言反对,为宇文经办成了此事。

    李宗儒原本就自诩嫉恶如仇的君子,他摇头笑道:“老夫力谏藩台大人,岂是为了功劳?正本清源,辟除奸佞,本来就是我辈读书人应为之事。”

    宇文经赞叹道:“老先生高风亮节,是我失言了。”随后便问李宗儒叶行远上书的详情,李宗儒得了半份文书,便向现宝一样拿给宇文经看。

    同时惋惜道:“此人文墨已得书道三味,妙不可言。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宇文经接过那半份文书,仔仔细细研读,面上波澜不惊,良久才沉吟道:“此子深谙权变之道,这封信写得情理俱佳,都不好正面驳他,只能是压下去视而不见。此人果然大才,幸好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让我们占得了先机。”

    宇文经大概是轩辕世界最了解叶行远的一人,叶行远的四试文章,他不知翻来覆去看了多少次。尤其是省试与会试的策论,他甚至取其它考生的卷子对照研读,找出叶行远为官行事的蛛丝马迹,越看却越觉得心惊胆战。

    叶行远平时不显,遇到难处却每每有奇思妙想,虽然看起来匪夷所思离经叛道,却往往都很有效。

    所以在旁人看来,将叶行远逼到边陲之地,就可以任其自生自灭,不必在意。但宇文经却认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将他彻底打倒,绝不能放心。

    尤其是在太兴湖龙宫之中得知叶行远的锦衣卫身份之后,宇文经一路思忖,觉得叶行远腾挪的余地更多了许多。故而他急急赶往省城,就是希望能够借势压住叶行远。

    第一步便是财,琼关县山穷水尽的绝境,首先就是从这个“穷”字而来。宇文经绝不容叶行远缓过劲来,上手就掐断了省里的输血。

    李宗儒却不知那么多内情,听宇文经这么重视,不以为然道:“老弟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虽说是状元,但到底年轻,又能解多少圣人经义。在剑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绝翻不过身来。”

    宇文经苦笑,他一向认为,除了他自己之外,包括内阁诸位大学士在内,众人都小觑了叶行远。哪怕是严首辅明知叶行远的文章策论已经偏离圣人之道,但仍旧不以为意,并没有对他有足够的重视。

    而宇文经的看法却不同,他第一次看叶行远的道德经惊为天人,再读他省试流民策便知此子乃是文教大敌。一旦让他趁时而起,则圣人道统危矣,天命危矣。

    这都已经不是一朝一代之事,而是千秋万载的大事。但是这些话危言耸听,又怎能令他人信服?

    因此宇文经也不反驳,只淡淡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老先生所言甚是,只要能将这人边缘化,琼关县本身矛盾众多,他借不到力必然焦头烂额。”

    李宗儒厌恶道:“正是,琼关县光一个西凤关就摆不平,何况还有妖蛮混居造成的种种乱相?我早年去过一趟,那里乌烟瘴气,妖蛮随地便溺,臭气熏天,简直是蛮夷之地。叶行远怎能讨得了好?

    听说他第一天到县里就与西凤关的一名校尉起了冲突,还将那校尉捆了送去三边总督衙门,军法官重打了三十军棍,这仇又结得深了。”

    此事宇文经也听说了,他是知道叶行远锦衣卫身份的,也明白三边总督衙门必然会让西凤关总兵暂时忍下这一口气。短时间之内,这矛盾不至于爆发,但仇恨只要埋下了种子,自有开花结果的一日。

    在他的算计里面,除了妖蛮,西凤关也是对付叶行远的一张好牌。只不过要文火烹煮,并不需要着急就是了。

    其实宇文经的思路倒是与叶行远暗合,他们都知道琼关县的主要矛盾在哪里,但都觉得要徐徐图之。只不过叶行远想要平复,而他想要引爆而已。

    这边厢李宗儒与宇文经说起琼关县妖蛮随地便溺之事,叶行远也正为风中的骚臭之气伤脑筋。他第一步县治运动其实就是想搞卫生,至少在县城中要挖几百个旱厕,解决便溺的问题。

    向省府申请的拨款,叶行远其实就想用在这里。这看似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却可以是拨动县中平衡的一个切入点。

    然而布政使衙门的回复一直都没到。这天下午叶行远安坐在后衙,忽然闻到风中传来一股恶臭,心中焦躁,便把秦县丞叫来询问,“我们上书已有一个礼拜,布政使衙门可有回复?”

    秦县丞笑道:“大人才来琼关县几日,便已学了些乡谈?这‘礼拜’之说只有少数蛮人才用,我们都记不清楚,想不到大人却信手拈来。

    布政使衙门迄今尚未回复,大约是省里事多,听说南边也遭了灾,只怕一时顾及不到我们这里。”

    他一开始对叶行远申请补助之事虽然抱了些希望,但等了几天没有回复,心便冷了。在琼关县待久了,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有太多期待,这样就不至于太失望。省里素来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不拨款才是正常的反应。

    叶行远蹙眉道:“我陈情表上又没要多少银子,有个三百两也尽够了,省中再怎么吃紧,总不至于这点子拿不出来。以往王知县申请补助之时,布政使衙门回复可及时?”

    叶行远这么一问,秦县丞倒想了起来,也疑惑道:“是了!若是省里不愿意出钱,那么必批复说明,随便找个借口,我们便只能哑巴吃黄连。这次却怪了,整整七日未有回音,难道是藩台没有看到大人的文书?”

    这也不大可能,秦县丞说着便狐疑起来。

    公文体系也是轩辕世界朝廷官僚机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官印神通传文的能力,轩辕世界的朝堂公文激活和反馈机制远比原世界发达,几乎可以与现代社会相提并论。

    因为路途遥远,中央、省、府、县上下级官员可能在整个任期内都没有碰过面,但各式各样的公文就成了他们交流的主要途径。

    每一份加盖官印的公文,都得天机指向,由相应的各级官员查看。查看之后,上级要及时给予审阅、批复、转发,而下级则要尽快的执行反馈。这是官员考绩的一大部分内容,甚至是表面上最重要的内容。

    轩辕世界的官员,怠政懒政的绝对不少,但对文书来往,却没有一个敢怠忽的,所以只要稍微有点品级的官员,都会请一大票文书、师爷和幕僚,大部分都是为了处理往来的公文。

    文书工作做得好,就能够文过饰非,哪怕治政再糟糕,也仍旧升迁有望;但若是文书表面功夫不行,十分功劳也只剩下三分,做了好事说不定还会吃挂落。

    叶行远这份陈情求助文书,投向省里布政使衙门,却也得抄报巡抚、知府,抄送平级各县,可以说是众目睽睽。布政使可以回复拒绝,但怎么会拖延着没有反应?

    “我明白了,必是有人从中作梗。想不到我自请戍边到此地,他们还是如此着紧,真是受宠若惊。”叶行远发现异常之后,付诸一笑。这种层次的使绊子早在他意料之中,如果他这点小问题都应付不来,那也就不用到此地为官了。

    秦县丞心中一紧,他也依稀知道叶行远是被贬谪到此地,新科状元落到边远小县,要说朝中没有仇人那不可能。难道叶行远的政敌,还要赶尽杀绝不成?那自己要不要赶紧划清界限?

第二百八十八章

    叶行远言辞恳切的上了第二道陈情表,反复强调琼关县现在的困境,又申明如今县中吏员,有一半都积欠着薪水。那些老吏们只为上报皇恩,这才不计报酬,兢兢业业在县衙服务。

    这话倒也是实情,琼关县穷得叮当响,一向是寅吃卯粮,欠薪之事实是有的。但说县中胥吏有多苦,那却不见得。还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占着县衙吏员的位置,就有地方找油水。

    除非是真正的廉明之士,纵然为吏也不肯和光同尘的,才会过不下去日子--不过穷**计富长良心,就叶行远的观察,琼关县这穷地方能混上三班衙役或各房书吏的,没有一个不是刁民,他才不用为他们的生计操心。

    这一份陈情表,他除了继续以官印封好上呈布政使衙门之外,同时命人传抄,散布于县中。

    一众吏员与有荣焉,看状元上书将他们说得苦难而正义,都是感动得涕泪交零。好几家都商量着多抄写几十份,一来在县中散发,二来也在家中保存,以为后世子孙鉴证。

    布政使顾大人收到了叶行远第二封上书,先是为文辞和书法赞叹,然后又开始犯难,于是便招李宗儒来商量。

    “老先生,琼关县又上一封公文,上次我们可以故作不知。如今他又上陈情,以吏员生计要挟,这该如何应对?”他心里也有些厌憎叶行远不识趣。官场里面一向含蓄,上官既压住不给回复,便是不想撕破面皮,哪有这般连珠炮的上书要钱的?

    李宗儒一看此表,啧啧赞叹道:“此文情致更恳切了些,流传出去,又是一篇范文。状元的文字功底实在了得。”

    他拿起来就想往怀里揣,顾大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阻拦道:“先生莫急,先想好对策,再分赃不迟。”

    李宗儒这才停手,淡然笑道:“琼关县再蹦跶,省内也是无钱。大人便以财政紧张为名,拒了他便是。这许多胥吏刁滑,难道还能活不下去不成?”

    顾大人有心担心道:“这次叶行远把县中吏员推在前面,如此直白拒绝,只怕是得罪了他们,不会有什么后患吧?”

    李宗儒对那些猥琐小吏更没有什么好感,冷笑一声,“不要看琼关县写得苦楚,能在这种地方混到吃皇粮的,哪个是省油的灯?旁的不说,便是要谋一身衙役的狗皮,也得至少准备六七十两银子,而且还得刚好出缺,否则当地人代代相传,父子交替,哪有这位置给你?

    在琼关县这种地方,别说不拿钱,便是倒贴钱也有人愿意抢一个吏员的位置。大人拒了他们,他们还会翻天不成?”

    越是穷越是乱的地方,吏员的权力其实就越大。反而是江南文教大省,一根竹竿在大街上落下能打中七八个秀才的地方,吏员生怕不开眼得罪了人,都得循规蹈矩夹着尾巴作人。

    在琼关县,本来就支不到钱粮的里正、粮长之职都有人削尖脑袋要干,何况是县衙中的正经吏员?

    李宗儒认为这群人最奸猾,但也是县中最稳定的一批人,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绝不会闹将起来。

    顾大人久任方面大员,对基层这些小吏的盘剥手段反而没有李宗儒清楚,经他提醒,也醒悟过来。在穷乡僻壤,一个衙役便能耀武扬威,吃酒使性子,村里又有什么人敢惹他?

    有了这种权势,每月几百文钱又怎么看在他们眼里,谁会为了芝麻丢西瓜?便笑道:“如此看来,叶行远也是有些迂阔的读书人,不明世情,还在为他们鸣不平。”

    既然觉得吏员不会惹麻烦,顾大人也就放了一半心,想着内阁诸位大学士的城府,咬咬牙便批复了“省内亦无余裕,秋后再议”。

    这就是拒绝了,秋后是收粮纳税的关键时期,布政使衙门哪里还顾得上琼关县的补助申请?不拼命催逼粮税,已经算是给叶行远面子了。

    李宗儒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又胜了一阵,抢了一页叶行远的书法,回去向宇文经炫耀。

    宇文经听罢,却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李宗儒看他发怔,便问道:“老弟为何如此?你不是与我提过,决不可让叶行远有腾挪余地么?故而我劝住了藩台,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宇文经摇头道:“叶行远此人行事匪夷所思,我原本料他发现此路不通,必会采取其它手段,但再次陈情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何况说吏员苦楚,又有何用?”

    叶行远有锦衣卫身份,又是皇帝的亲信人,他要是实在艰难,可以直接秘折诉苦。以皇帝对他的宠信,开内库为他补漏洞都有可能。

    就算不想走这条路,以叶行远的文名,去省内大户打打秋风,几百两银子人家也只当是见面礼,根本不会在乎。

    宇文经就等着叶行远出后招,他可以相机行事,没想到他老老实实继续向省里要钱。而且提出来的主要理由又如此诡异,不得不让宇文经深思。

    要说申请补助的借口,琼关县内俯拾皆是,你说要修县学也好,你说要重整城墙防备外敌也好,哪怕是治理环境改善污染,都合乎条件。

    叶行远偏偏只提了一个吏员拖欠薪资的问题,但凡是实务官都明白小吏油水丰厚,根本不可能像他文中说得那么惨,布政使衙门批驳回去也是理所当然。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宇文经不相信叶行远不知吏治之松弛腐败,他省试会试都是在王朝末世体验,对实务必有掌控。所以他也不可能是被蒙蔽而上书,更像是别有所图。

    “难道他想要撺掇吏员造反不成?”李宗儒失声大笑,“那他可打错了算盘。”

    宇文经一怔,面色沉肃下来,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叶行远这么做的可行性。只要是叶行远,无论他做什么都有可能。琼关县的财政和吏治是不相干的两件事,换成别人绝对没有可能想一蹴而就同时解决,但叶行远却往往有奇思妙想。

    他也许只是虚晃一枪,根本不是在乎那区区几百两银子的补助,而是想借机向县中的胥吏体系开刀呢?

    但就算真的叶行远有本事将腐朽的胥吏体系连根拔起,但这盘根错节的乡里关系他又如何处理,光杆司令在琼关县可是干不下去的,他总还是要人来帮着治理一县才行。

    如此便又绕了回去,小吏结好阴神,得城隍土地之护佑,叶行远能用的也只有这批人,不可能将他们全部摈弃。

    宇文经觉得自己是被叶行远层出不穷的手段和后招吓怕了,所以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便笑道:“是我想差了,也许这上表只是叶行远向胥吏们示好罢了,我们暂且不管,静观其变。”

    布政使衙门回绝了琼关县的申请,叶行远当天下午便收到了。这在他意料之中,只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秦县丞苦着脸道:“这回布政使衙门是正式批复回绝了,看来这笔钱还是要不到。要不然还是打打本县大户的主意,本县士绅已筹备了宴席,庆贺新官上任,为大人接风洗尘。状元公初来乍到,要是开口募捐,头两回他们总是要给面子的。”

    叶行远笑道:“我自有主张,你不必着急。接风宴上要钱未免太难看,此事以后再说,我还是继续往省里想想办法。”

    秦县丞惊道:“大人你还不死心?藩台大人已经批复驳回,这再要钱未免有些局促了吧?”

    叶行远满不在乎道:“藩台大人拒绝的是给付吏员们的薪俸,又不是说不给补助。本官见县学失修,莘莘学子于危房之下读圣人经典,一个风吹草动便有性命之危,于心不忍,这份钱说不得还是得向省里要。”

    秦县丞无语,也不知道这位状元知县是太单纯还是怎么回事,向省里要补助,难道还能分门别类,一件一件事要过来么?还不是有多少钱拨下来便紧着最急之事先用,其余都只得先吊着。

    布政使衙门又不是你家的库房,开一次口就给你拿一次钱?秦县丞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大人不可造次,藩台虽然性子和蔼,但毕竟是方面大员,有官威在。

    大人一而再再而三上书,只怕下一次的批复就不会这般客气,而是要直接斥责了。”

    当官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本地事本地了。你向上级请求帮助,一次两次可能是客观条件所限,但次数一多,那就是你地方主官的无能了。

    所以地方官员们宁可打肿脸充胖子,不是情非得已,哪怕县里饿死了人,也要尽量捂盖子不给上峰添麻烦。

    叶行远却胸有成竹,心态完全不同,淡然笑道:“若是为别事上书,藩台大人或许会斥责下来,但是为圣人文教大事,为我县读书种子请命。他就算心中不喜,又怎能如此作态?”

    所以他要把重修县学事留到现在再说,就是摸准了顾大人的脉。这种文教之事,上官绝不能轻驳,叫他们心怀恶意,就让他们头疼去吧。

第二百八十九章

    果然叶行远的第三封陈情一上,布政使顾大人勃然大怒,却又不好发作。面色涨得通红,来来回回在后衙踱步,急急把李宗儒招来大发雷霆。

    “这个叶行远成何体统?本官刚刚批复驳了他的陈情,他又上一书要重修县学。本官难道不知琼关县要修县学?之前驳了,便是告诉他省内没钱,让他另外想办法,怎的还纠缠不休?”顾大人连连抱怨。

    李宗儒也不愈道:“无非是小人手段,想要让大人下不来台。亏他还是状元,居然这等无耻,大人不可理他,严词教训便是。”

    顾大人铁青着脸,恼道:“你看看他的文章,字字泣血,言说读书人无立锥之地,圣人书有倾颓之危。说得这么惨,我怎好骂他,那不是授人以柄?”

    要是叶行远再敢那别的事来烦他,顾大人一定毫不犹豫劈头盖脸骂过去,但这读书之事他还真不好太过强硬的拒绝。毕竟他也是文官,他也要名声,要是今天他敢斥责叶行远,到时候叶行远装可怜说他不肯为县学出钱,那不是给人戳脊梁骨?

    李宗儒细看叶行远的上书,回想起少年求学的苦日子,鼻翼酸楚,几乎要落下泪来。欲要开口大赞,顾虑到顾大人的心情,强自忍了下去,只勉强道:“事已至此,若是因他这一篇文章便拨款,未免泄了气势,日后他对布政使衙门岂不是予取予求。容学生三思,看如何应对,回头再来禀告大人。”

    叶行远这三篇陈情依次递进,道理分明,布政使衙门一驳不可再驳,确实难受。但要是被他这手段拿捏,以后他故技重施,布政使衙门岂不是更加尴尬?

    李宗儒觉得还是得在源头上就切断这小人的妄想,不过他也没什么好主意,打算回家先与宇文经商量再说。

    顾大人不耐烦道:“那你速速去想,想好了对策便给我回报。”

    他心中不乐,觉得还是不该一开始听了李宗儒的话,叶行远第一次上书的时候就胡乱塞给他几百两银子,封住了他的口,也不必如此为难。

    想来内阁诸公宰相肚里能撑船,也绝不会因为几百两银子就觉得顾大人是叶行远一党,自己所作所为反而显得有些过于刻意,失了文人风骨。

    李宗儒不敢怠慢,急急回家,叫宇文经出来商议。

    宇文经笑道:“那日叶行远上表,只说吏员艰苦,我就觉得其中有诈。后来细细一想,已经料到他这一条层层递进之计,老先生放心,我已有对策。”

    李宗儒大喜道:“老弟果然谋略过人,不过叶行远以读书后进要挟藩台,不知该如何破解?”

    宇文经从容道:“叶行远不过是在玩文字游戏,他偷换概念,让人觉得这是藩台大人不给钱,所以县学才不能修。其实不然,修缮县学本来就是县政之一,年久失修反该追究知县的责任。

    如今叶行远虽然是初上任,这一节说不得他,但却可以授权给他,令其自筹资金,限期修补县学。如有差错,唯他是问,岂不是让他作茧自缚?”

    这两天宇文经也静心思考,叶行远是个不按套路出牌之人。别人想要升官,必须讨好上司,但叶行远却不同,有内阁诸公这几座大山压在上面,就算是讨好了上司,他依然没有出路。

    叶行远想要升官,只有靠圣心、政绩和声望。

    要他的政绩和声望硬到五位大学士都压不住他,同时圣心仍在,叶行远便能扶摇直上。所以叶行远再度不客气的上书要钱,完全在宇文经的预料之中,因为布政使的态度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李宗儒拍手大赞道:“此计大妙!我这就去回藩台。”

    叶行远可以偷换概念,那布政使衙门当然也可以避重就轻,把这封文书的重点视作修县学而不是要钱,顺便把这扣成叶行远这个新知县的任务。

    布政使顾大人听闻之后也觉得甚好,他对叶行远已经甚为不喜,能治他一次也算是给这位状元一点教训。便斟酌一番之后,落笔批复。

    语气不可太严厉,但要求却得落到实处,因此便责令叶行远在月内须得将县学修葺完毕,至于拨款之事,却只字不提。

    琼关县收到回复,秦县丞欲哭无泪。他之前就劝过叶行远不要纠缠不休,现在好了,省里一招顺水推舟,把一个烦人的任务扣他们身上。

    原本县学是该修一修了,但是琼关县财政全是窟窿,哪里来的钱呢?这不是雪上加霜嘛?

    叶行远倒并不在意,漫不经心道:“布政使幕中果然有高人在啊。这倒是遂了我的心愿了。”

    秦县丞大急道:“大人莫要想什么高人低人了,现在我们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将这县学之事给处理了。藩台给的时间可紧,要是到时没有完成,他们可不会放过咱么!”

    平时考绩是个“中”也就罢了,反正在这种地方没背景也不指望升官,但要是被布政使衙门拿住不放,以此事今年给个“下”,那可苦楚的很。到时候降级罚俸,无论哪一样秦县丞都心疼得很。

    他到底还是个实心眼儿的人,事已至此,也不先想着推卸责任,而是急着想怎么解决,让叶行远也不由高看他一眼。

    叶行远笑道:“既然省里让咱们修县学,那就修呗!大家都是读书人出身,看这些童生秀才都如此苦楚,实在有些不忍心。”

    秦县丞跳脚,“大人说得轻巧,县学那座老宅子快有百十来年了吧,还是靖难时候一位武官回乡之后所建。如今梁柱都已经腐朽,想要修葺差不多就等于是重新盖一遍,没有二三百两银子连个表面光鲜都做不到,大人要自掏腰包?”

    叶行远赧然笑道:“我也是贫寒出身,宦囊羞涩,可捐赠十两。”

    秦县丞叹气道:“我也知道大人必不宽裕,我与方典史二人也可尽力,各捐十两,但这还远远不够。”

    要让他多拿出来些,他咬咬牙也能做到,但一来不能超过知县捐赠的数目,二来总不能破家为县事尽力,秦县丞总有所保留。

    他想了想又无奈道:“大人之前不愿向县中大户开口,但现在不开口也不行了,大不了日后县里再对他们客气些。”

    叶行远不同意,“县中大户留待日后,本官自有大用,此时为这几百两银子的小数目开口,却又何必?有我们这三十两银子已经够了,你召集县中胥吏,本官带头,亲力亲为,为县中学子重建县学吧。”

    秦县丞目瞪口呆道:“大人怎能为此鄙事?”

    叶行远笑道:“情况不同,处理方法自然不同,琼关县一介穷乡僻壤,本官又何必讲究什么排场?为百姓做点力所能及之事,何鄙之有?”

    秦县丞还要再劝,忽然若有所悟。这位状元县太爷自请戍边,来到此地,不就是为了表示自己高风亮节么?如今亲力亲为带头给县学盖房子,那说起来必是雅事。

    固然会有人嘲笑读书人怎能自甘下贱,但肯定也会有人赞不绝口,得失之间,就看叶行远自己把握了。

    秦县丞也是平常人家出生,未曾中举之前也在家里自己盖过房子,想一想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便依着县太爷的意思,第二天召集了衙中大小官吏,宣布了叶行远的决定。

    方典史也瞠目结舌,私下与秦县丞道:“县尊一个读书人,文曲星下凡的状元郎,怎么这么能闹腾,才来没几天就要干这搬搬抬抬的活儿?你们年轻人倒也罢了,这可苦了老方!”

    他年纪要比秦县丞更大了好几岁,又有些痴肥,平时走路都一步三摇,跑快了便要喘半天。现在县太爷带头干体力活,他当然也得卖一把子力气,这苦头可吃得不小。

    秦县丞示意噤声道:“莫要抱怨,我看县尊办事颇有章法,并不是任意胡为,细思这状元郎带头,官吏上阵盖学之事,纵然为一时笑柄,却亦合圣人教化之道,后世必有人称颂。

    这件事就算不能流芳百世,至少也能入县志,让人记颂。老方你也就苦这么两天,混个青史留名,有何不可?”

    听到这儿方典史喜得抓耳挠腮,“这倒是了,我却忘了。他是个状元,便是马桶都是香的,行事愈奇反而愈有格调,那老方我就拼一拼。”

    秦县丞心中一动,听得这句话又觉得叶行远行事似有深意,思忖半晌,豁然开朗,笑道:“我略略有些明白了,县尊这姿态摆得好,或许还有后招,老方你不用着急,苦不了你几天。”

    方典史不明所以,不过他想来把思考的工作交给秦县丞,对他言听计从极为信任,便也不再多问。

    等到所有官吏准备停当,叶行远就带着他们浩浩荡荡一群人,穿过县城,直往县学所在。老百姓们看平时趾高气扬的官老爷们都扛着工具招摇过市,好奇的纷纷追问,想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第二百九十章

    听说本县官吏一体上阵,不辞辛劳,是为了修葺县学,给莘莘学子一个安身之所。众人都震惊了,有乡中野老感激涕零道:“老夫虚活几十年,从来未曾见过官老爷亲手劳作。县尊状元公天上星宿,为本县文教不辞辛劳,真乃绝世好官!”

    有人也叹道:“状元到底是状元,这亲手修的县学便是意义不同,有他的文气加持,本县学子必能创出佳绩!再也不至于府试光头了!”

    一众秀才童生更是感激,有人慷慨激昂道:“县尊上任之前,便有人在县中散布流言,说县尊柔媚幸进,非是正人。今日一观,此言大谬,天下安有不合圣人之道的状元?苍天有眼,中伤之辞不值一驳,今日之后,若有人再说县尊一句坏话,便割席断交,非吾友也!”

    有几个消息灵通人士之前曾沾沾自喜宣扬过叶行远被贬谪的新闻,如今都是面红耳赤。有人痛悔自己听信人言,也有人尴尬无地,闷着头躲在人群中,成了锯嘴的葫芦。

    叶行远其实也是第一回来琼关县县学,只见这一个院子破破烂烂,院墙已倒了一半,四面漏风。昨日刮风下雨,屋顶的茅草被卷走了不少,积水如今还在滴沥下落。

    县学的教授拿一个铜盆放在脚边接水,水滴声清脆,配合一众童生的朗朗读书声,亦有几分风雅。

    这教授三十余年纪,相貌清癯,身材颀长,颇有文人风骨。见县中诸位官员前来,也只是暂停了授课,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叶行远知道此人姓吴,本县竹山乡人氏,秀才出身,学问甚好,但是数次府试不中。因此心灰意冷,后来得王知县赏识,选为县学教授,从此便勤勤恳恳教书育人,在县中颇受人尊敬。

    便笑道:“吴教授不必多礼,如此陋室,你亦能静心传道授业解惑,实乃真君子也。本官看你养气已成,今科下场一试,定能中选。今日吾等来重修县学,你便放了诸位学生的假吧。”

    吴教授淡淡道:“下官已不以功名为念,只盼着学生中能有几个争气。难得大人有心助学,只望莫要虎头蛇尾,单做表面功夫。”

    这秀才讲话毫不客气,叶行远都被噎了一下,这臭脾气也怪不得府试难成。叶行远确实有作秀的成分,被他一语道破,难免有些尴尬,但也知道他是一心为学生考虑,担心耽搁课业,所以也不怪他。

    只慨叹道:“文教大事,岂能马虎,本官怎敢欺心?本官也是贫寒出身,少年读书亦是这般窘迫,眼看这县学破落,不胜感慨。

    他轻声长吟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诗以言志,吴教授听叶行远这两句,终于略有动容,拱手道:“是下官误会了。久闻大人诗名,这一联莫非是新诗警句么?可否有幸,一窥全貌?”

    叶行远道:“也不算是新诗,乃是未曾中榜之前的旧诗,本为砥砺志向之作,故而未曾现于人前。吴教授既然要看,本官自当录下,也正好为今日县学景况做一注解。”

    左右一听叶行远要写诗,那当然会凑趣,秦县丞捧了纸笔,方典史端着砚台,吴教授也放下身段,为叶行远磨墨。

    待磨得墨浓,叶行远持笔蘸墨,信手挥洒,录下一阙歌行体《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吴教授看开篇两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心有戚戚,此等情况在琼关县县学时有发生,他自己家宅之中,也常遇上这般窘境。

    又见“南村群童欺我弱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不由哑然失笑,更觉凄凉。几束茅草才值几个钱,村中顽童尚要拾取,实在是因为地方上太过穷困,朝不保夕三餐不济,又谈什么文章道德?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这四句一出,吴教授几乎要哭了出来。这几乎是他生活的写照,叶行远这少年得志的状元郎,怎么写得出这等深沉文字?看来也是年幼时吃过苦的。

    吴教授以君子固穷而自诩,箪食瓢饮,不改其乐。但不改其乐归不敢其乐,这种苦楚却感同身受,纵然圣人之道能给他精神上的救赎,但午夜梦回,仍旧会感受现实世界的痛苦。

    就这几句诗,吴教授对叶行远的态度便已改观。人总是会对有相同遭遇的更友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吴教授原本觉得叶行远春风得意,难免心态上就难与他站在一处。但此刻却只觉同病相怜,恨不得对饮三杯,共诉平生意气。

    写到此处,警句未出,但吴教授已经提前得见,深自佩服叶行远的胸怀。在这种穷困的环境之中,他所考虑的仍然不是自身,而是“天下寒士”,这是何等境界!

    县中有人传他是幸进之辈,惺惺作态,下来只是为了镀金。但吴教授便不信了,有此等胸怀之人,怎会是奸佞小人?

    尤其是看到最后“呜呼!何时眼前突兀剑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吴教授肃然起敬,退后深深折腰,向叶行远顶礼。

    他惶恐道:“之前不知大人志向,有失礼仪,更误信人言,对大人无礼质问,下官惶恐无地。此一诗不知大人可否赐给县学,令我琼关学子,皆不求独善其身,而立兼济天下之志也!”

    秦县丞和方典史等人也是轰然叫好,叶行远便顺手推舟,将这首诗赠给了县学,日后重建完毕,便勒石立碑竖于院内,作为县学的训诫。

    这诗刚成,忽然又听风中嗡嗡之声,天降清光,落于县学屋梁之上。不知从哪里吹来几束白茅,遮盖在屋顶的漏雨之处,竟然自行修葺!

    秦县丞大喜,叫道:“县尊此诗一出,我琼关县学读书人文气陡增三成,更得上天垂怜修补屋顶,这可是文昌之相!全县学子,还不叩谢大人!”

    以吴教授为首,带领一众县学的秀才童生,一起跪下向叶行远磕头,都是眼中含泪,面带惊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动眼睛。

    门外的老百姓不明所以,有人便详细解释道:“县学乃是读书人聚集之处,是本县文气最为集中的地方,得圣人天机,能够护佑全县百姓,令少年耳聪目明,令老人不愚蒙盲目。

    本县原本文教衰弱,这县学的文气也只能辟处一隅之地,并无多少加持作用,今日得县尊一首诗,便能够得天赐文气。日后不但本县的读书人能够学问进益,便是普通老百姓也能多得好处,更不要说还能影响天地元气的滋生,实乃无上功德!”

    叶行远也是意外之喜,诗词是小道,平日他也不甚在意,经常是大把大把的名句往外抛。但如今已得官身,牧守一方,一言一行都暗合天机,又恰好在破落的县学之处做了这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引动天机,现出异象。

    增强文气倒也罢了,这是文教功德应有之义,这自补屋顶却从未听说过,分明是他这首诗合于圣人正道,得到了天机的表彰。

    如此一来,叶行远在县里读书人中的地位便屹立不摇,今日作秀刚刚开始,便得了这么大的战果。

    秦县丞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原本就觉得叶行远不会无的放矢,今日亲自动手修葺县学必有后招,没想到才开始就有此惊喜。光这一首诗,便足以让在场几位在县志上留下名字,更何况这还省了多少工作量啊!

    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赶忙到叶行远身边笑道:“大人诗道已臻绝顶,竟然能以诗词引动天地异象,近乎神通。如今屋顶已经补好,不如大人再作两首‘围墙为牲畜撞倒歌’、‘梁柱为蛀虫所朽歌’。说不定天机一欢喜,连墙带院子都修好了粉刷一新,岂不是好?”

    叶行远大笑,知秦县丞只是为了凑趣,“你倒是诙谐,本官已江郎才尽,难以为继,这两首是做不出来了。要不你们几人一起试试?”

    秦县丞、方典史和吴教授一起摇头,都是苦笑道:“大人非常人也,岂是吾等能比?我们顶多就能写几首歌功颂德的歪诗,以为大人彰显名声。”

    指望天机一举修完县学,那是不可能了。众人说了些笑话,又亲眼见到天生异象,士气大振,原本打算出工不出力的一众小吏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不敢再稍有怠慢。

    于是阖县官吏一起,伐木胎砖,开始了修房子的工作。

    外围的围墙好弄,叶行远让人抬了几担黄沙,又买了石料,抹上挥泥,粗粗砌起。日后再粉刷一层,便是全新。

    工作量比较大的是堂屋,主要是大梁被虫蛀断裂,四面的木柱也已经破损,千疮百孔,这一般的修补是不行了,必须得将梁柱换去,才能保一段时间的平安。

    不然哪天真狂风大作,卷走的就不是屋顶的茅草,甚至可能造成坍塌之祸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木料倒是好寻,琼关县虽然贫瘠,但是总能找到几棵合用的大树。叶行远亲自去山中看了,挑中一棵大松树为梁,几棵柏树为柱,虽然不是什么好木头,但取松柏之意,也算是为县学找个吉兆。

    砍柴伐木的工作,叶行远少年时也干过,但久不练习,早已生疏。不过他身具浩然之体,力气不小,歪歪斜斜砍了几斧头便将大松树伐倒。

    众人一起叫好,哪里还肯让县尊再多做粗活,便抢着上前。后来便是秦县丞、方典史等人一起,抬着几根树干下山。

    秦县丞知情识趣,等到一出山路,便把打头扛树的位置让给了叶行远。叶行远赞他机智,也不客气,他作为号召者与官位最高之人,在人前本来就必须得最多表现。

    果然见一众官员捋起袖子,肩抬巨木,一路进城,又引得老百姓们惊呼连连。原本以为是作秀的,看到众人挥汗如雨,确实下了死力气,便也都有所改观。

    尤其是方典史身子虚胖,又好酒色乃至掏空了身体,扛着木头歪歪斜斜,步履阑珊。有不少人都指指点点道:“方霸天也有今日?也只有县尊治他!”

    典史负责县内治安刑名事,权力甚大,方典史平日作风又甚为强硬,故而有“方霸天”之称。大家都恨他多于敬他,但怕他又多于恨他。平日只见他趾高气扬招摇过市,何曾见过如此狼狈,便有不少人心中暗喜,为此更觉得叶行远是大大的清官。

    叶行远听闻之后,又转头问秦县丞,“方典史还有如此雅号?倒是霸气得很哪!”

    秦县丞吓了一跳,连忙为这位死党解释,“大人万万不可误会,方典史行事或有不当之处,但都是为了县中治安,绝不敢有欺男霸女之事,此皆玩笑耳。”

    典史相当于公安局长兼政法高官,叶行远完全理解偏僻地方上的警察有多大的权力,也知道基层工作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便不以为意,笑道:“有霸天之名,说明方典史还是做事的人,不是尸位素餐。在本县之中,不怕酷吏,但怕庸官。只要行事合于圣人之教,无愧于心,便有些毁谤,也不必在意。”

    秦县丞心惊胆战,他自然知道“行事合于圣人之教,无愧于心”这个评价方典史还是当不起的。方典史在县中混了多年,虽然没干过什么大缺德事,但是吃拿卡要总是难免,好在没有大恶,听县尊的意思应该可以既往不咎。

    不过以后可得更加注意,万不能让县尊拿住了把柄。

    秦县丞悄悄把叶行远的话转述给方典史,方典史汗出如浆,又恼道:“是哪一个在路上乱嚼舌头!让老子知道,活活打死了他!怎的让县尊听到了这诨名?这岂不是犯了忌讳?”

    琼关县的天便是县尊大老爷,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敢叫霸天?方典史生怕自己得罪了叶行远,赶紧向秦县丞讨主意。

    秦县丞劝解道:“你还是这般脾气,我看县尊对你并无什么不满,你不要杞人忧天,以后谨言慎行也就是了。”

    他顿了一顿,思忖之后又道:“我看县尊此来,必能在琼关县中搅动风云,咱们原本是死水中的王八,也就懒得扑腾。如今有一条蛟龙入水,可不能错过了机会。

    我已经打算死心塌地跟着县尊干,日后他能起来,咱们也能捞个前程。你意下如何?”

    叶行远在县学露的一手实在惊艳,秦县丞思前想后,终于抛弃了顾虑,打算效忠。他本来也已经没什么前程,顶多是在县里面混日子罢了,又怕什么?

    如今有机会抱大腿,那还有什么犹豫?反正再差的情况也不过是丢官回家,那秦县丞家乡虽然也穷得很,但总比琼关县要好些,安稳在家做个举人老爷,也不见得是坏事。

    方典史略有些犹豫,问道:“虽说我老方也觉得县尊本事大,但听说他得罪的可是当朝大学士,他那小小身板能扛得住否?如今咱们在琼关县,到底过得舒服,一年还能弄几百两银子回家,说起来也体面。

    若是真的丢官罢职,回了家乡,没了出息,只怕家中婆娘还要唠叨,受那耳根闲气。”

    秦县丞笑道:“富贵险中求,不搏一搏怎能有前程?再说当朝大学士那是何等人物?怎能顾及到我们这些底层小官儿?就算是县尊真的被他们整了,我琢磨着至少也有七八成可能连累不到咱么身上,到时候最多便是打回原形。

    实在真要吃了连累,咱们这两年的积蓄也不少了,回乡日子也尽过得下去。在这凶险之地终究朝不保夕。我总心惊肉跳,安知日后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他指了指北方,却不明说,方典史会意,咬牙点头道:“你说得甚是,是我鼠目寸光了,光为了一点小权小财,放不开手脚。既然这般,我也便随着干了,是福是祸,总要拼上一遭。”

    这两员干将计议已定,此后对叶行远也就更恭敬,在县学干活也更加的卖命,倒让其他熟悉他们俩的官吏有些觉得奇怪。

    叶行远看在眼里,并不做声,心中却已了然。这两人若是诚心归附,他也不吝提拔,自有好处给他们。此际却不必着急,还得观察。

    经过几天的努力,修缮县学的前期准备工作差不多做完了。叶行远亲自用刨子将大梁推得油光水滑,又刷了一层清漆,趁着天晴晒干了,便要行托梁换柱之事。

    这本是要有大力士才能干的活儿,不过轩辕世界神通具足,只要能召唤黄巾力士,托住房屋,匠人也可趁此机会换了梁柱,完成修缮工作。

    如今县中的进士就叶行远一个,这召唤通神之事当然得他来做。

    秦县丞初时还有些担心,他算是有些见识的,知道叶行远刚中进士不久,心念通神的本领不知道是否修行有成。不过看到叶行远召唤出三丈来高的黄巾力士之后,心下大定。

    果然不能小觑状元,王知县当了几十年官,心念通神还时灵时不灵,黄巾力士顶多身高两丈。果然同进士出身便如后娘养的,这地位差别可真够悬殊。

    不提秦县丞感叹,叶行远便吩咐黄巾力士低头弯腰进了屋内,以宽阔的脊背顶住了整个屋顶,然后让人架了梯子,小心翼翼的抽出房梁,换上新梁。

    这对于琼关县老百姓来说,又是一幕奇观,众人连生意都不做了,一起都聚拢在县学门口,要看个新鲜。

    有人赞叹道:“大人真是灵力惊人,居然能够召唤出这三丈来高的黄巾力士,一看就是天庭雄兵,真是雄赳赳气昂昂,让人望而生畏。”

    有懂行的道:“黄巾力士在天庭执役,虽然是顽石点化,并无神识,地位低微,但亦分品级。初成力士者不过一阶,有一丈二尺高;年深日久,便可升为二阶,有两丈来高。

    而县尊招来这黄巾力士,乃是三阶,至少也有百年,只要再过一阵子,便可以养出神识,化为天兵。便是当朝大学士招出的黄巾力士,最好也只有这样了。”

    当然大学士可以招出更高品级的神仙相助,而叶行远如今还只能召唤黄巾力士,连沟通最低级的土地、城隍都做不到,这还差了许多,不过就黄巾力士而言,他所能招到的已经是最好的了。

    有人点头道:“我看大人召唤的黄巾力士,目光深邃睿智,恐怕只差一步就能化神,要是大人能够让他化为天兵,日后用处可就大了。”

    叶行远对这些也不甚了解,听百姓闲谈,方知原来每次召唤出来的黄巾力士基本上都是同一位。在第一次召唤之后,这人、神之间就等于订立了一条契约,可以随时呼唤这位黄巾力士为自己服务。

    他仔细看了看黄巾力士丑陋的面容,实在看不出来,哪里有什么“深邃睿智”的目光,对于黄巾力士化天兵之事,也就没有多想,且待日后再说。

    因为叶行远的灵力充沛,黄巾力士的形象也甚为凝实,他稳稳的弯腰不动,任劳任怨。

    吏员和匠人们抽出了大梁,只见上面坑坑洼洼,裂纹处处。刚一取下,就听啪的一声,在半空之中断裂,向地面砸了下来。

    屋内并无旁人,但是门口却有一个看热闹的调皮小孩子,那断梁不偏不倚,就朝着那小孩的脑袋砸去。这大梁足有成年人腰身粗细,沉重异常,要是这小孩子被砸中了只怕是化为肉泥!

    说时迟那时快,小孩已经吓傻了,叶行远高呼一声小心,身形如电射而出,挡在小孩面前,反身将其抱起,以脊背重重的受了那断梁一撞。

    砰!一声闷响,叶行远身子晃动,口中绽出血丝,却仍旧稳稳挺立,抱着那孩子送到外面,微笑道:“哪家的孩子,可要看好了,莫要不小心伤了。”

    眼看他嘴角溢血,秦县丞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奔出来大叫道:“医官何在?大人受伤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县城原本不配备医官,不过琼关地处边陲,时有兵祸疫情,便以特例配备九品医官一人。这时候看见县尊大老爷受伤,医官吃惊非小,赶紧冲上来为其诊治。

    叶行远大呼道:“不妨事!吾身事小,县学事大,先将梁柱更换完毕,再来看我不迟!”

    众人见他面色苍白,中气不足,尚且如此挂心县事。纷纷赞叹道:“县尊真乃君子!舍身救人,此乃圣贤之仁也,奋不顾身,此乃忠良之义也!”

    那被救小孩的父母,更是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感谢县尊的救命之恩。

    叶行远面不改色,仍旧支撑着黄巾力士的召唤,同时指挥诸人更换梁柱,等到大体完工,令黄巾力士松了手,建筑稳当。他才笑道:“而今不负县中学子也,也不枉来琼关一趟。”

    言罢身子软软向后倒去,秦县丞眼疾手快,赶紧将叶行远扶住,流泪道:“县尊真仁至义尽矣!省中安能如此忍心!”

    叶行远半眯缝着眼睛,心中暗赞秦县丞的配合默契,堪称完美。

    救人受伤当然是临时起意,黄巾力士自有分寸,那半截屋梁的冲击力其实没有视觉效果看起来那么大。叶行远的浩然之体尽可承受,也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伤害。

    事先也不可能与秦县丞商量,秦县丞却能这么快反应过来,不管他到底伤势如何,先把省里竖起来当靶子。

    果然众老百姓都惊讶问道:“此事与省里又有什么关系?”有略知内情的便解释道:“县尊一到琼关,便上书向省里求款重修县学,怎料省中有小人作祟,竟然硬生生将县尊的合理诉求驳回!还下令县尊自筹钱款,月内修缮县学,否则便要重责!”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有人愤然道:“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省里又不是不知道琼关县已经穷得叮当响,若是能够自筹钱款修县学,三五年前王知县在的时候便已修了,哪里等到现在?”

    有人更怒喝道:“早听说如今官场小人当道,朝廷好不容易给咱们琼关县派来一个好官,便有人来害他!怪不得县尊身体力行,以至于受伤!不行,我们得为他讨个说法!”

    群情激愤,又有人挑唆之下,有不少人开始商议上万民书,为叶行远喊冤表功。县内小吏有怕事的,想开口阻拦。但立刻又有同僚拉住,冷笑道:“你可知道,县尊上书除了要钱重修县学之外,就是想要省里拨款付咱们薪俸。省里一口拒绝,还让咱们不拿钱白干活,你还要去拦着?”

    小吏们有不少也是第一回听说此事,都惊怒道:“哪有这种话?省里大老爷们养尊处优,怎知下面的苦楚,不给钱白干活,又有谁愿意?”

    之前开口那人点头道:“正是如此,我们世代为吏,但坐在堂上的官儿们,又有哪个事真把堂下小吏看在眼里的?县尊为我们着想,我们也得投桃报李才是。如今民心可用,咱们何不顺水推舟?”

    基层胥吏一个个都是狡狯如狐的角色,纵然未必能把握叶行远的意图,但现下这种局势,哪里不懂得该怎么为自己谋好处?

    于是,琼关县知县叶行远亲自修葺县学,为救人而受伤这件事便在众人有意无意的推动之下,持续发酵成了一件大事。

    首先是琼关县众学子与百姓血荐万民书,以几个秀才为首,一路递到了布政使衙门。顾大人听说之后,目瞪口呆,恨不得立时将李宗儒叫来痛骂一顿,一时间束手无策。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琼关县一众胥吏,因为省中拒绝拨款发工资而罢工了,他们全都不顾体面的在县衙前绝食静坐,等待省内回复。

    布政使顾大人收到这个消息,几乎是肺都要气炸了,急召李宗儒。李宗儒也知道大事不好,尴尬愤怒之余,说什么也不再让宇文经安坐钓鱼台,拉着他一同前往见顾大人商议。

    宇文经叹道:“叶行远此人行事真是不拘一格,前日听说他率众官吏一起亲自修葺县学,斯文扫地。我当时就觉得不妥,此人必有后招。

    没想到他竟然连这种泼皮无赖诈伤的手段都用出来了,真是叫人齿冷。”

    李宗儒喜道:“你是说他乃是假伤?要是能够证明,顾大人便能治他!”

    宇文经摇头道:“这如何证明?若真是地痞无赖,我们还能强行为他验伤,叶行远无论怎么说也是进士及第,状元之尊。他这般不要面皮,我们能把他怎么办?”

    宇文经陡然超越时代的有种“就怕流氓有文化”的无奈,就像现在,他明知叶行远必然是假伤,但又能如何?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落入叶行远的节奏中。宇文经纵然运筹帷幄,也绝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在第一回合的交锋中就闹得这么大,这可叫人何以为继?

    叶行远应该不可能知道要对付他的人已经到了省城,何必如此决绝?难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他还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不成?

    宇文经先失一招,如今琼关县的局面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只能尽力想办法补救。他随着李宗儒前往布政使衙门,一路上都在思索。

    才刚到布政使后衙门口,就听到顾大人在里面大发雷霆。一件接一件的事发生之后,布政使顾大人可说是焦头烂额,他愈发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听李宗儒的话,但到了如此地步,就算后悔也已经无济于事。

    李宗儒小心翼翼的进门,缩在人后,顾大人偏一眼瞧见了他,沉着脸道:“李先生,你可终于来了。如今琼关县事急,不知你可有对策?”

    李宗儒尴尬,他并非实务之干员,站在道德层面谴责他人自是拿手,但遇到麻烦却只觉得束手无策。便苦笑道:“是老朽糊涂,不料琼关县如此奸诈,引出这许多麻烦。不过今日我请来一位大贤,当可为大人解忧。”

    顾大人一怔,李宗儒一向眼高于顶,从不轻易许人,看他带着一个人进来,本来顾大人也不甚在意。如今听李宗儒言语重视,仔细看了两眼,只见宇文经面如冠玉,仪表不凡,更兼神态从容淡然,似胸有成竹,便心有好感。

    问道:“这是哪一位?李先生从何处请来?”

    李宗儒骄矜道:“此乃名满京师的宇文经先生,便是首辅严老大人也将他倚为心腹,言听计从。”

    顾大人大惊,宇文经之名他也听过,此人为严秉璋的心腹谋士,何以竟然到了剑门?难道说京中传言都是真的,内阁诸公对新科状元恨之入骨,所以要来斩尽杀绝?

    但对一个才入官场的小人物,又何必如此重视?顾大人脑中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宇文经看出他的顾虑,他自然不便扯大旗作虎皮,便淡然笑道:“学生此次前来,只为访友,适逢其会,便自告奋勇来为藩台大人分忧,还望大人不弃。”

    这话就是表明他并非受大学士指派而来,顾大人略略放心,但他这种老奸巨猾的官场人物又怎会完全相信宇文经的话。只如今琼关县的问题确实让他这个一省布政甚为难受,便装作不知,笑道:“有宇文先生前来,大事可定矣。

    叶行远虽然是状元,但终究不过是宇文先生的晚辈。如今琼关县上万民血书,一地小吏又罢衙抗议,如此乱相,当地主官却伤得卧床不起,我们却该如何处理?”

    琼关县生乱,叶行远却因为为修葺县学受伤,名正言顺的闭门不出,压力全在省里,顾大人想发火都找不着对象。

    宇文经一路上已经思忖完全。叶行远如此行事,固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但在他看来,也无非是困兽犹斗罢了。之所以能够有这么好的效果,只怕也动用了锦衣卫的力量,将事态扩大。

    这也就意味着叶行远翻出了他的底牌,宇文经虽觉棘手,但只要能平息此事,之后就能彻底压制叶行远。便笑道:“顾大人何必着急,所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琼关县民意如何,还要请大人解说。”

    顾大人愁眉不展,取出万民书,递给宇文经道:“你可自行观看。总而言之,便是琼关县这些刁民谴责省内苛待叶行远,逼得他在县学受伤——这真真是笑话,他要受伤乃是天意,与省中何干?”

    宇文经微微一笑,仔仔细细将整篇文看完,才点头道:“此文文字虽然粗疏,但道理却也不错,琼关县已至末路,省内本该拨下部分款项供其重修县学才是。

    既然将责任推卸给刚上任的知县,如今他为修葺县学而手上,布政使衙门自当负疚。”

    此言一出,就连李宗儒都忍不住斜眼看他,心道你现在说话可与当时完全不同,明明是你出的主意逼叶行远,怎么一回头又成了布政使衙门的责任了?

    顾大人也心道你到底是站哪边的,不过这时候也只能做出一番礼贤下士虚心纳谏的态度,干笑道:“宇文先生所言甚是,不过此时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如今这局面却该如何应对?”

第二百九十三章

    宇文经一拱手道:“事已至此,琼关县所求不过是省内公平处治罢了。这对大人有何不便?布政使衙门经手办事之人有责,可免职之;省内另拨部分钱粮,给琼关县吏员发薪俸。

    大人再修书一封,私下好生慰问叶知县便是。这三件事,大人做来不过都是举手之劳,便可轻易平息琼关县之变。”

    琼关县要闹,虽然其实是多年积怨的爆发,但是明面上的理由不过就是那几样。既然如此,只要将这几个问题都解决了,琼关县吏民又有什么道理继续闹下去?

    顾大人豁然开朗,觉得自己确实是想多了,不过又有些犹豫道:“这样会不会太软弱了?显得本官软弱可欺,日后琼关县再这般要挟,该如何是好?”

    一般的原则就是群体性事件绝不能轻易让步,否则一而再再而三发生,上官的威严荡然无存,还谈何治理?

    宇文经从容道:“道之所在,君子所取也。此次正是因为琼关县有理,所以才无法遏制,若他无理取闹,自有朝廷律法制之,何足道哉?”

    顾大人一想也有道理,便从了宇文经的建议。布政使衙门有一名小吏背了黑锅,被免职还乡,顾大人又从省中紧张的款项中挤了三百两,拨给琼关县,算是清欠小吏们积年的薪俸。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顾大人还是让师爷执笔,私下给叶行远写了封信。信中满纸虚言,只随意吹捧了一番,又让他安心养伤,不必过于操劳。

    叶行远收到这封信之后,看了两眼便不屑放下,笑道:“藩台身边有高人,可惜未能善加利用,这倒不必太担心。”

    省里拨付的银子昨日已经到了县衙,叶行远也不雁过拔毛,如数拨付,付清了县中吏员好几年的欠债。那些胥吏拿到钱的时候都是震惊万分,倒不是他们没见过这么些钱,关键是县尊这份心意。

    有老吏涕泣道:“大人如此恩深义重,吾等岂敢不效死以报?”

    官、吏身份天差地别,吏员得益于阴神,也受限于阴神,不得参加科举,更悟不得天机。虽然与普通百姓相比乃是人上人,但是在傲气的官员眼中,与守户犬也无什么不同。

    别说是琼关县这种穷地方,便是富庶的县城,吏员薪俸也很少有全额支付的,必有拖欠。他们便各有手段,总之从县衙职司中刮出一层油来养家糊口发家致富,这已经成了惯例。

    这次借着叶行远受伤事,闹上一闹,众胥吏也就是想浑水摸鱼,捞点好处罢了。不想省里这么快服软拨银子,而叶行远又这么爽气的全数发下,这可是他们未曾受过的礼遇。

    秦县丞听一众胥吏议论,笑对叶行远道:“大人这一手,尽收本县吏员之心矣。日后在县中行事,必能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叶行远摇头道:“吏员大多是刁滑之辈,岂会如此轻易收服?总得软硬兼施,才能暂时压服他们,这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秦县丞到此时也略微能猜出之前一切都是叶行远一手导演,但不敢宣之于口,也不明白叶行远如何能够控制局势。心中只更佩服,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庆幸。

    他思忖了一会儿,又问道:“此次大人先下一城,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但县事仍然吃紧,想要施政终究缺乏银两,不知大人有何良策?”

    叶行远淡然道:“省内第一次驳回补助陈情,本官便知事必不谐,早已另外想办法。不日便有回音,不过此事可一不可再,日后本县还得寻开源节流之法。”

    省里的补助申请不到,叶行远除了借机设计了一幕大戏之外,同时也双管齐下,向京中求援。

    为了要几百两银子去找皇帝,这种事一般人干不出来,但叶行远却干得顺理成章。其实许多人思维上都有误区,觉得小事自己解决,大事自己搞不定才求上司相助。殊不知恰恰相反,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上司举手之劳完成,反而让他更有成就感,只要次数不要过多,对下属不会有什么不满。

    真拿什么麻烦事交给上司,让他也头疼,他不会反思自己的能力,只会觉得下属无能。叶行远深谙此道,有这种惠而不费在隆平帝面前刷存在感的机会,当然绝不放过。

    却说京中隆平帝收到叶行远的上书,不觉哑然失笑,对安公公道:“小猴子也真胆大,说琼关县内财政紧张,剑门省见死不救,向朕的内库求取数百两救急,以彰圣德。”

    安公公瞠目结舌道:“陛下日理万机,他也真好意思拿这些小事来打扰?依老奴愚见,陛下当重重斥责才是,不然他必越发放肆了。”

    隆平帝大笑道:“他堂堂一个状元,被派去这种穷乡僻壤,居然有妖蛮随地便溺,真是让人无奈。说起来也是朕负了他,他只求几百两银子,可见也并非虚言,算是实诚君子,朕便帮他一次便是。”

    翌日隆平帝便下旨,从内库拨了一千两的银子,用来支援琼关县。

    这笔银子抵达琼关县之后,又是引起一阵热闹,所谓皇恩浩荡,但天高皇帝远的琼关县什么时候见过?直到叶行远这位状元知县来了琼关,居然能让万乘之尊拨下银两,这诗何等的荣宠?

    顾大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更是气炸了肺,他素知当今皇帝小气,近年几次大灾,内阁想要让皇帝开内库掏钱,都被他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小小叶行远,皇帝便拨款赞助,这不是硬生生打剑门省的脸吗?

    这小子果然是幸进之臣,奸佞!顾大人尚未见过叶行远一面,但几个来回之后,便给他贴上了标签。

    叶行远有了这一笔银子如鱼得水,原本束手束脚的县政终于可以全面铺开,第一步修建旱厕,整洁环境,从银子到的当天就开始。

    正当他踌躇满志,打算大干一场的时候,秦县丞急急来报,县中居然又出了变故。

第二百九十四章

    叶行远第一天抵达琼关县,就知道这地方像是个火药桶,早晚都会要爆发。只是爆发在哪一点上却无从预料。居住在琼关县的蛮人,因为一桩刑事案闹了,几乎要发展成各族冲突的暴乱。

    秦县丞抹着额头的冷汗,向叶行远叙述案情,“此事说起来也甚可悲,大人也知道咱们这地方各族杂居,虽然法规不准,但实有私下通婚事无法阻止,谁知道竟然惹出这般祸事来......”

    他垂首叹息,心中实为不忍,“对方虽是蛮族,但此女谋害亲夫也是事实,为平息纷争,大约只能是将她处以极刑了。”

    叶行远仔细的看着案卷,县衙门外聚满了闹事的蛮人,稍有不慎,便是大乱的局面。这已经不再是一件简单的刑事案。

    案情其实清晰,犯人是个不足十六岁的年轻人族女子,枯瘦佝偻,面容憔悴,名叫阿清。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家贫,被典于县中一名为怒山的蛮族四十岁大汉为妻。

    因为经年累月遭受虐待,不堪忍受,便趁丈夫熟睡的时候取出家中菜刀杀人,对他连砍十几刀,然后夺门逃出,到县衙自首。

    如果真将这蛮族大汉杀了,那叶行远就算同情,大概也只能依据杀人偿命的法例,判处此女死刑。但让人郁闷的是蛮族皮粗肉厚,阿清人小力弱,这十几刀只造成了皮外伤,怒山最重的伤势不过是削去了半个耳轮。

    饶是如此,蛮族诸人不可罢休,要县衙定阿清谋杀亲夫之大罪,千刀万剐!

    秦县丞苦笑道:“剐刑自然是不取的,仁宗皇帝仁德,早废了这凌迟之刑。不过谋杀亲夫,乃是违拗圣人之训的大逆。这一刀之苦,只怕这弱女子真得受得。”

    叶行远皱眉道:“杀人未曾致死,那怒山只是轻伤,何必如此重刑?”

    秦县丞不解,暗道这堂堂状元怎么不知朝廷律例,不过只当他是动了恻隐之心,便解释道:“弑夫乃是纲常大罪,阿清已经付诸行动,令怒山带伤,死罪断不可赦。

    也就是因为她嫁的是蛮人,才位之不值。要是她丈夫是人族,那我们更不须这般犹豫。”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圣人所定的三纲。弑君、弑父、弑夫,都是不可赦的大罪,太祖皇帝在日,定判凌迟,后来的仁宗皇帝不忍,才减轻了刑罚。

    叶行远不是不清楚本朝律法,但他毕竟是第一次断案,习惯了现代社会的思维,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如今得秦县丞提醒,反应过来,不由喟然长叹。

    于轩辕世界的法理,阿清确实该死。而为了平息县中蛮族的骚乱,她也不得不去死。

    叶行远升堂审问了阿清,正如诸人口述案情一般,阿清当堂供认不讳,承认了自己受苦不过,故而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怒山那日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对她又是一顿好打,之后在床上沉沉睡去。

    阿清取刀乱砍,只见一片血泊,也不知生死,便出门到县衙投案。她年纪幼小,又因恐惧和慌乱,说话往往前言不搭后语,但大致情形都可以问得出来。

    按说人、蛮、妖不可通婚,但在这边境之地,也不管此事。当初阿清家里欠了怒山二十两银子,适逢年关还不上钱,便将其女典之为妻,此事有邻里为证,也是真事。

    阿清婚后的生活苦不堪言,亦有佐证。除她自述之外,旁证甚多,就连怒山也没有否认。

    阿清父母涕泣道:“每日天不亮,我家阿清就要出门挑水砍柴,日升之前就得为一家做好早饭,稍晚一刻便是拳打脚踢。她身上常年带伤,人尽皆知。

    阿清每每回娘家哭诉,也不敢多待一刻,若是被怒山发现又是一顿饱打。我家女儿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会鬼迷心窍,还望青天大老爷从轻发落。”

    他们也是后悔不该为二十两银子就轻易卖了女儿,但事到如今也无计可施,只能苦苦哀求。

    怒山甚为跋扈,他直楞楞的跪在大堂上,虽恭敬却仍旧带着傲气,答话也是直来直去,“自家的婆娘,有什么打不得?大人读圣贤书,书上可也没这条规矩!她既然敢谋杀亲夫,便该千刀万剐!”

    叶行远其实也是第一回近距离查看蛮人,便仔细的瞧了瞧。这蛮人比人族魁梧,浑身长毛,面目扁平,额头宽阔突出。因为嘴角下垂,满面横肉,显得甚为凶恶。

    听说蛮族就是男子丑陋而女子极美,古时中原武功极盛之时,曾经深入西方,掠夺蛮人女子为妻妾,不过现在早已不复从前。

    不说蛮人在极西之地建立了一个大帝国,据说正自强盛之时。就是这边境上的蛮族,也已经不服人族管治,俨然腰杆子硬了起来。

    叶行远懒得理他,案情已明,他甚至不需要动用知县官职的神通“明察秋毫”,这件事太过简单。但到底要怎么判,叶行远心中却起了犹豫。

    他宣布退堂,回到后衙,静静思索。秦县丞看叶行远并未当堂判决,为之担心,赶紧过来劝解道:“大人莫要妇人之仁,这小女子固然可怜,但她起了杀心,亦有取死之道,并不冤枉。

    何况蛮人一向是县中麻烦,他们聚在一处便有大乱子,这次若不遂了他们心愿,怎能化解此事?大人初来乍到,好不容易立住脚跟,切不可因小失大。”

    叶行远点头道:“这个本官理会得,只此事该如何处理才是最佳,还当深思。”

    秦县丞大急,经重修县学一役之后,他就打定主意上叶行远这条船。后来见他得了皇上恩赐,开内库助县事实在亘古未有,更信叶行远深得君恩,愈发死心塌地。

    如今秦县丞还真是剖肝沥胆的为叶行远考虑,生怕他行差踏错,在这边荒之地翻不了身。但劝之再三,叶行远却只淡然表示还要考虑,他也只能怏怏退下。

    秦县丞走了之后,奉叶行远之命再去调查详情的陆十一娘回来禀告。锦衣卫办事极为把细,把一应琐碎事件都查得清清楚楚。

    阿清家居于城西,本来就与蛮族杂居。他们因家贫,便住在一个大杂院中,到她已在此三代。其父做些木工小手艺过活,收入菲薄,勉强能够养活一家五口。

    阿清是为长姐,还有一弟一妹,尚未成年,她当初也是为了弟妹不要太受苦楚,这才忍痛嫁给了蛮人。

    怒山则是在货栈卖苦力的小头目,蛮族力量体魄要强于普通人族,因此这种重活虽苦,赚得倒是不少。他生性暴戾,又嗜酒如命,曾多次殴伤他人,最终却都是赔钱了事。

    叶行远冷笑道:“本地还是朝廷王化之地,区区一个蛮人都这般嚣张,这些罪过,难道不该拿下刑问么?”

    陆十一娘也愤愤不平,只道:“前任王知县胆小怕事,这些蛮人又蛮横,他不欲多生事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行远叹道:“忍见小民受苦,只因怕麻烦便如此怠政,还当什么官?”

    对县中妖族、蛮族横行的现状,叶行远一直是很不满的。他也很清楚这是他在琼关县施政必须要解决掉的问题之一,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摆到了自己面前。

    陆十一娘默然良久,又道:“虽说如此,但这一次那女子杀夫罪证确凿,大人只怕也是无能为力。”

    陆十一娘当然明白叶行远让她去详查,是要借用锦衣卫的力量查看这案子还有什么疑点,可以为阿清这可怜的姑娘找条活路。然而现实就是现实,便是叶行远只怕也爱莫能助。

    叶行远摇了摇头道:“知道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且退下吧。”

    叶行远独自一人在后衙静坐了片刻,又起身来回踱步,心中有些烦闷。这种案件若在他彻底掌控县内局势的时候发生,他自然能够轻易判决,不用丝毫犹豫。

    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叶行远自信只要给他时间,他当然能够彻底改变琼关县的面貌,顺便也刷上一片辉煌的政绩。可现在的他抵达琼关县才不到月余,刚刚算站稳脚跟,按照他的计划,要循序渐进,逐步解决问题。

    可惜天不遂人愿,现在就丢出这么个大难题在他面前。

    要叶行远为了一个未死的蛮人,判阿清死刑,无论是他的理念还是情感上都不愿意。可在这种时候,从轻发落却需要巨大的勇气,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捣乱的蛮人,还有在朝在野无数站在道德至高点上的道学先圣们。

    聪明的选择,似乎就是顺水推舟,按例判案,牺牲一个有罪的阿清,换得一时的息事宁人。这就不至于超出他预想的轨道。

    然而叶行远识海之中的宇宙锋却在此时不停的振动起来,他只觉得胸中块垒难消,怎么样都气不顺,踱步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在后衙快速的兜了几个圈子之后,叶行远终于立定,重重的桌上一拍。

    喝道:“人若失其本心,谈何为人?说不得,就这么拼一拼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第二日,叶行远升堂。怒山等一众蛮人得意洋洋站在下首,等待着自己这个叛逆的妻子被当众明正典刑。

    他们蛮人素来不重女子,只觉得女人是附属物,妻子也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要来阿清,不过是一时婬欲,此后打骂虐待了两年,怒山也觉得够本了。

    想到这个瘦弱的女子竟然敢拿刀来砍伤自己,怒山就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阿清跑得快,他蛮性发作,肯定会将她撕成几块,才能发泄心头之恨。

    不过这样也好,让人类官府公开砍头,让这贱人更知道绝望的滋味,怒山心中狠狠道。

    叶行远敛容而坐,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秦县丞怕他犯糊涂,又凑上来提醒,“大人,此女罪不容恕,你可不要心软。”

    叶行远从容笑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本官自有主意。”

    秦县丞这才放心,从叶行远来琼关县这一段时间来看,行事颇有尺度,应该不至于为了一点恻隐之心乱了方寸。

    叶行远先传唤了阿清,温和问道:“犯妇阿清,可知罪否?”

    阿清咚咚磕头,泪流满面道:“犯妇知罪,愿赴万死,只恨未能杀了那恶人。”

    怒山除了虐待她之外,对她家人亦甚为刻薄凶狠,数次打伤其父母弟妹,阿清已对他恨之入骨。她一介弱女子,既然敢提刀杀人,就已经心如死灰,做好了抵命的打算。

    唯一怨恨之处,便是未能杀死怒山,只恐日后家人还要受他的欺负。

    叶行远点了点头,也不再传唤原告,略一思索,便做了判决,“犯妇阿清,意图谋害蛮族怒山,当堂供认不讳。按本朝律例,杀人者死......”

    堂下众百姓发出一声叹息,他们也知这是必然的结果,只是那怒山根本未受什么伤损,却要阿清陪上一条命,实在让人扼腕。

    秦县丞一开始也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便觉得不对,叶行远虽然说了“杀人者死”,但是判词中压根未曾提及怒山乃是阿清的丈夫,也就是把“谋杀亲夫”这一节轻轻带过。

    这不对劲啊!普通杀人,与杀亲之罪差了一等。若不算谋杀亲父,阿清杀人只至轻伤,又自首认罪,按照仁宗皇帝传下来宽大为怀的惯例,这可判不了死罪!

    秦县丞心头一凛,想要劝阻,却哪里还来得及,就听叶行远的声音如古井无波,“然则,怒山强占虐待阿清数年,自有其咎。阿清伤人甚轻,又主动自首,按本朝律法可罪减一等。故而......”

    “慢着!”怒山一听叶行远话风不对,急忙呼喝道:“大人,这贱人谋杀亲夫,罪大恶极,怎能减等!”

    叶行远冷冷扫了他一眼道:“咆哮公堂,成何体统?再有下次,本官必严惩不贷!”

    怒山打了个寒噤,为知县大老爷的气势所慑,缩了缩头,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叶行远也不再理他,继续自顾自的宣判:“本官判决如下,阿清判杖二十,流放辽东十年,以惩其行!”

    什么?阿清自度必死,抬首瞠目结舌。堂下更是一片哗然。

    谁都以为此事已成定居,谁知道状元知县老爷居然不按套路出牌,放了阿清一条生路。阿清父母磕头如捣蒜,老泪纵横,连呼“青天大老爷”。

    人族这边,也有不少人赞叹道:“大人真是为民作主,我看阿清这小丫头就受够了委屈,罪不至死,原以为大人囿于法条,必下重惩,没想到居然如此明察秋毫,真是青天再世!”

    但也有人表示质疑,“大人心善,固然不错。但阿清终究是谋杀亲夫,此乃违逆纲常之大罪,这般轻判真的好么?”

    亦有人附和道:“正是如此,那怒山虽然只是个蛮人,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女子既然嫁了他,便要三从四德,起杀心便是该杀,何况还真动手了。”

    立时又有人斥责道:“你们到底是人还是妖蛮?到底站在哪一边?大人救我人族女子,你们还唧唧歪歪,真是不知好歹!”

    人族这边议论纷纷,亦起争论。而蛮族那边就是轰然大闹,怒山跳起来叫道:“昏官!岂能如此糊涂判案?这贱人要杀我,就杖责流放了事?就算不千刀万剐,也得斩首示众?”

    叶行远不客气道:“本官是知县还是你是知县?你一个不识字的蛮人,懂什么本朝律法?本官判案,自有根据,岂容你来质疑?刚才便警告过,若再咆哮公堂,便要严惩。

    左右,拉下去杖打四十!给我重重的打!”

    左右三班衙役对视一眼,他们前两天刚拿了叶行远的好处,正自士气大振之际。而且确实也看不惯怒山的作风,又对阿清颇为同情。

    叶行远下令要打,衙役们毫不含糊,扯过了怒山便压倒在地,扒了裤子撩起上衣,开始重重杖责。怒山待要反抗,衙役们锁链一收,阴神拘拿神通显现,虽力量微小对有品级之人无效,但最适合压制这种空有蛮力之徒。

    他只觉得骨软筋酥,动弹不得,只能喝骂不绝,“我不服!我不服!狗官草菅人命,吾等族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衙役们哪管那许多,噼里啪啦一顿板子下去,怒山纵然是昂藏九尺巨汉,也吃不消这般重打。背上屁股上皮开肉绽,很快便没有力气再骂,只扯着嗓子哀呼。

    秦县丞心惊胆战,悄悄走到叶行远身边,又苦着脸劝道:“大人何故如此?你不是说杀人偿命么?”

    叶行远笑道:“杀人自然偿命,但阿清并未杀人,只伤其体肤,杖责流放之刑已经重了,你吩咐下去,让狱卒当善待之。”

    秦县丞跳脚,“大人怎么这般糊涂,谋杀亲夫非同一般杀人之罪,有此心便是该杀。大人若是这么判,就算施恩于百姓,又有何用?只怕不但这些蛮人不服,上面只怕也要问责于大人!

    刑部复核下来,要是重定死罪,大人今日之行,不是白做的么?”

    秦县丞也是读书人出身,知道这情况的严重性,阿清杀夫,在他们县中之人看得分明,知道不过是一件小事。但涉及到纲常名教,尤其是外地不了解具体内情的读书人,肯定觉得这是大节所在。

    为了维护纲常,他们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清到底有什么苦楚,一定就得死。她若不死,纲常不稳,天下人都会质疑圣人之教,这岂是区区一条人命可以相比的?

    叶行远当然也想清楚了这些,他知道此事看上去只是小节,一旦上报,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刑部,乃至于内阁大学士们,都有可能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他选择如此判决,可以说是在玩火。

    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叶行远从容而笑,所谓兵行险招,琼关县本身就一团乱麻,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一并梳理,顺便再捋顺京中、省里的一条线关系,也未见得就一定是坏事。

    他依旧淡然答道:“本官自有道理,你不必担心。对了,待会儿怒山行刑完毕,暂且收监,他之前殴伤人命诸事,还要细细调查,另案处置。”

    秦县丞愈发目瞪口呆,只能唯唯称是,额头冷汗涔涔而出。

    一众蛮人本来要当堂闹事,但是挑头的怒山一开始便被打得死去活来,之后又被丢入大牢。众蛮人失了主心骨,心中又有些畏惧知县的威严,暂时闹不起来,只能先回去商量,再行定夺。

    叶行远也不在意,只有秦县丞、方典史等人叫苦不迭提心吊胆。

    这案子在琼关县中是判了下来,不过还等上报刑部,等待复核,才算是盖棺论定。叶行远信手挥洒,写完了上报的公文,盖上官印,飞书传于省内按察使司,再转刑部,然后就静静等待着事态发酵。

    琼关县中此事是个大新闻,按察使司那边虽然不会泄漏消息,但是几日之内。阿清杀夫,叶行远轻判的消息也传到了宇文经耳中。

    宇文经拍案怒道:“我早就说此人必是文教大敌,果然方才为官不过月余,便露出了狐狸尾巴。此事乃人伦纲常,他岂可如此轻忽!”

    李宗儒与他一处,也是随同大骂:“如此一判,天下人皆知杀夫无罪,弑父弑君之辈又将如何?这人真乃居心叵测,只为市恩收取民心,连这圣人教训都不顾了,该杀!”

    他因为之前拨款重修县学事被布政使冷淡,心中本来就对叶行远甚为记恨,叶行远如此行径,更是戳了他的心肺,因此便与宇文经同仇敌忾。

    宇文经骂了一阵,胸中稍快,平静下来道:“这样也好,此人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判案,那正好是扳倒他的良机。我就要他栽倒在这阿清案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略作思索,便开始写信给京中各处好友,讲述此事,令他们一起呼应,一定要此案在刑部复核之时,打回重审。只要压住了叶行远无视纲常判案,斩了阿清,这件事办成铁案,就绝不容叶行远翻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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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官介绍:
叶行远穿越成唯一的九世童子身,在这陌生的神仙妖怪世界里,读书科举考进士,皇家天命授神通。他还发现,前身给自己留下了外挂!
然而天机与道统纠缠不清,神仙与凡人相爱相杀,妖魔与鬼怪上蹿下跳,手持外挂的玩家叶行远怎一个酸爽......
仙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仙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仙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