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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添花过客     战国雪txt下载     战国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36. 第一百三十九章:辽皇遗诏(五)

    烈火如海,赤蛇飞舞,无数黑烟随着纷飞的火苗升腾冲天,幽州城内的送葬已然结束,城外的那场黑甲军的火葬尤烧灼正酣,火光如一片巨大的红海翻腾不休,火海四周,肃然而立的黑甲军层层环绕,被火光映照如白昼的平原上,呈现出一片黑于红的相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拓跋战站在火海前,面无表情的望着将士的尸骨在火堆中纷飞成烟,这些都是他的将士,他的羽翼爪牙,可以在他一声令下,为他赴汤蹈火,可此刻,他却要用一场火葬送走这些将士,这一仗,本该是轻而易举,应该是一举功成,也该是志在必得,他没有低估智,也预料过幽州会有顽抗,可百万黑甲出动,竟不能压城而摧,这着实令他不知该用何种神情面对这些部下。

    这一仗,乃是惨败,惨败之下,他还有不容天下间任何人轻觑的雄厚兵力,算是件庆幸之事,可这些死去的将士,都是他多年攒下的心血,再是枭雄心境,也由不得他不心疼今日的损兵折将。

    破军星图成欢,虎子澹台麒烈,艳甲飞将秋意浓一干战千军都站在他身侧,也是一个个面色沉重的望着火堆,最是嬉笑不羁的澹台麒烈此时也收起了笑脸,他的轻狂是秉性,但他的本性却是一名天生的将士,所以面对着死去的袍泽,澹台麒烈面沉似水,一脸肃然。

    这时,文谋慕容连匆匆走来,似有事要禀拓跋战,但见拓跋战神色阴郁,而他带来的又是极坏的消息,不由顿住了脚步。

    “慕容先生。”图成欢低唤一声,上前几步,低声问:“阵亡将士的人数,统计出来了?”

    慕容连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只听得拓跋战已开口道:“说吧,慕容,我还不会不中用到,不敢听闻有多少将士为我阵亡。”

    “是。”慕容连口里应声,但还是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回主公,今日一战,我军阵亡战千军上将长刀裂空赤风,魔手长弓木砾两位,所部一百长刀黑甲,一千冷箭游骑均随主将战死,大将破军雷尽断,所部五千破军流星亦一同战死…”

    慕容连的声音越说越轻,他看到,自己每说一句,拓跋战的额头就是青筋直绽,心知主公心里已是痛极,但慕容连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密杀刺客阵亡十七人,百人力阵亡十一人,千甲部将折损三十七员…”

    “够了。”拓跋战沉声打断,听着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部曲,直如钝刀割肉,痛彻心肺。

    慕容连立时收声,四周将领也默然无声,夜鹰巫廛和密杀刺客冷火寒忍不住相视叹了口气,密杀刺客七十六人,百人力五十六人,这两部在黑甲军中都是难得的精锐部曲,此次南下,除留了十六名密杀刺客在上京助少主拓拔然坐镇,两部算是精锐尽出,可今日一战,这两部精锐都折损了近两成,黑甲虽有百万,但这个损失无法弥补。

    拓跋战默然片刻,叹了口气:“直接说阵亡总数吧。”

    “这一战,我军共折损将士二十三万五千七百六十八人…”虽早已知晓,但当着拓拔战和众将领的面念出这个数字来,慕容连嘴里还是一阵发苦。

    拓拔战的面色一下绷紧,他喃喃开口:“二十三万…”身躯一晃,脚步虚浮,竟要往后栽倒。

    图成欢等上将急伸手去扶,但拓拔战晃了两晃,脸上神色灰败,还是一摆手,制止了将领来搀扶,硬生生定住了脚步,“…五千七百六十八人…”他念完了这个数字,只觉心头一痛,口中一甜,强忍着抿紧了嘴唇,灰败的面色忽有一阵通红。

    拓拔战身周将领看的担心,心知主公一口血气堵在心口,却又不敢贸然上前,还是澹台麒烈叹了口气,“这口气憋着更难受,吐了吧。”

    拓拔战闷哼一声,一张嘴,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主公!”图成欢几人情急,还是上前搀住了拓拔战。可拓拔战仍是挣开了众人的搀扶,还向前方焚烧的火堆大步走近,一直走到火堆前几十步开外,感受到热浪扑面而来,他才缓缓停步,“二十三万五千七百六十八人…”拓拔战阴沉着脸,又一次重复念出了这个数字,“好,好,好!我黑甲建军以来,损兵折将,以此为甚!”

    两头蛇霍合雒,霍合锍兄弟二人开口劝道:“主公,胜败乃兵家常事…”

    “这样的惨败,能算是常事么?”拓拔战的怒气找到了宣泄点,一下拔高了声音,怒喝而问。

    霍家兄弟顿时低头无语,他俩部下的两头蛇今日折损过半,确实算是惨败。

    拓拔战枭雄城府,怒气一经发泄便有自制,不再迁怒部下,他盯着火堆,冷冷道:“你们可曾想过这个阵亡人数,这些年我黑甲军对外宣称的兵力只有二十三万,其中二十万分散遍布辽域,三万亲军随我左右,而今日这一战,若非我黑甲集结了潜藏多年的力量,那就不是惨败,而是全军覆没。”

    拓拔战的话令几名上将心中一凛,如主公所言,今日阵亡的将士,正是外人所知的黑甲兵力。

    冷火寒狠狠道:“这个该死的轩辕如夜,表面上与我们暗通款曲,背地里一直在私养兵力,他今日这一手,原来等待多年。”

    “轩辕如夜在私养兵力,我们又何尝不是?”图成欢叹了口气,他是老将,能说些并不中听但又在理的话,而且他今日还死了个小侄图天廷,心里着实窝火,“这一仗,我们输的不冤。”

    众将又是一阵默然,百万兵力围城,轩辕如夜只以八千横冲都对决,任是他连出奇谋诡计,可能把黑甲打到这个地步,他们也确实是输得不冤。

    “这杀千刀的轩辕如夜!”夜鹰巫廛恨恨骂了一句,此时此刻,也只能做着恨恨咒骂。

    拓拔战用手抚着胸口,慢慢理顺气息,口中问:“有多少受伤将士?轻伤多少人?重伤多少人?”

637. 第一百三十九章:辽皇遗诏(六)

    “受伤将士共三千两百四十七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慕容连幽幽答道:“其中重伤三千一百人,轻伤一百四十七人,轻伤者…多半为撤退时被自家骑军踩踏撞伤…”短短几个时辰内,便统计出全军阵亡受伤人数,慕容连也算有过人之处,但他心里没有半分得意,因为这个数字下,隐藏着更令人气馁的事实。

    “这么少?”拓拔战果然再次变色,话一出口,他又立即抿紧了嘴。

    四周将领都是惯战沙场的老将,也都垂头无语,一仗下来,阵亡将士几乎是受伤将士的百倍,而重伤者又是轻伤者的数十倍,可见横冲都各个出手都是搏命杀招,这样的比例已不是非死即伤,简直就是挡者即死,这是令一贯自命百战不败的黑甲将领无法接受的耻辱,但横冲都今日的表现可算阳谋,每一步杀招都是在阵前堂堂施展,所以这些将领也确实是亲眼看着黑甲将士被一面倒的屠杀,勉强可算得庆幸的是,如此可怕的对手总算在今日灭军,但想到之前拓拔战的话,众将领心头又觉凛然,若今日出战的只是未曾集结的二十三万黑甲,以黑甲军一贯的心高气傲和这几乎是二十比一的兵力,只怕灭军的不是横冲都,而是他们黑甲军了。

    “其实今日这场仗,要分前后两段,因为我们这二十几万儿郎,并非都是折在横冲都手里。”澹台麒烈很不习惯此时的冷场,每次大战结束,他都是最风光也是最话稠的那个,当然,以往都是大胜之后,今日的大败,他这虎子将军也颇觉羞耻不适,可越是羞耻不适,他越是想开口说话:“前半段,我们是因为轻敌而吃了个亏,我承认,横冲都是很能打,就算他们个个能以一当十吧,他们这八千人,顶多也只杀了我们十万将士…”

    澹台麒烈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黑甲号称过百必破阵,满千当攻城,过万不可敌,可就是这样一支骄兵悍将,今日被横冲都以一当十的斩杀,其中难堪实在令人难以启齿,他顿了顿,还是把话说了下去,“横冲都跟我们打的只是前半场,幽州军的奇袭才是对我军的一记重创,当然,我还是要承认,护龙智对战局的把握很是老到,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总之我们儿郎至少有一大半,是折在幽州军手里,这个便宜,也是被智给占大发了。”

    “你说的,我们都懂,已然是败了,又哪会不知道为何败得如此一败涂地?”虽知澹台麒烈说的是实话,但拓拔战的语气还是阴沉沉的,“你说废话就不多说了,那你说了这许多废话,又是什么道理?”

    澹台麒烈耸了耸肩:“我只是想提醒老大,横冲都灭军了,幽州军还在,要报仇,我们有的是机会。”

    “这个仇,当然要报。”拓拔战还是盯着火堆,眼中也似有两团烈火在猛烈焚烧,“一战折了我二十几万儿郎…”他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虽摇头无语,可面容间的阴沉怨毒,以此为最。

    “老大,我们真要等三天再开打?”夜风拂过,风助火势,把燃烧正烈的火堆吹的愈发澹台麒烈似有些凉意的一缩肩膀,可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杀气十足:“我有些等不及,看着眼前这团送葬火,再想到仇人还躲在幽州城里,我还真是片刻都等不了。”

    “攻城器被横冲都烧了,幽州是雄城,没有攻城车和云梯,就得用将士的命去堆上幽州城头,已经死了那么多儿郎,我不想再有将士死在攻城登墙时。”拓拔战冷冷说了一句,又问道:“图老爷子,我们还有剩余的攻城车么?”

    “只剩下三架云梯勉强能用了,横冲都这把火够邪,其他的攻城车,破门锤,挡箭堆都被烧了。”图成欢一脸铁青:“是老夫太托大,把攻城器都摆在了阵前。”

    “不怪图老爷子,都是我太托大。”虽是怒极之下,但拓拔战还是很顾全图成欢的颜面,又放温和了声音问道:“不计人力物力,三天内,图老爷子能不能够再给我赶造些攻城器具出来?”

    拓拔战顿了顿,“不用造太多,只要够攻开幽州一座城门便可。”

    幽州四门,但只要攻破一门,便等同四门全破。

    图成欢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沉吟片刻道:“来的时候老夫看过地形,往北回去三十里地有片密林,给老夫五万军士,三天之内,应该能再赶造出一批攻城器具,这幽州城外实在是片天生的兵家战场,偌大一片跑马平原,也没个林子,否则也不用往回赶那几十里路去林子伐木。”他想了想,又道:“幽州城西倒是有大片密林和山峦,不过离开西门太近,护龙七王那几个小子又太鬼,若是我们去城西伐木,一定会被偷袭…”图成欢说到这儿,忽然一顿,脑海中似乎有灵光一闪而过,而且是极为关键之事,一时间却捕捉不到这丝灵光,他抬眼向拓拔战看去,只见拓拔战听了他的话,似也想到了什么,正向他看来,两人目光对视,眼中都有一霎迷茫。

    两头蛇霍合雒,霍合锍兄弟正好开口道:“伐木做攻城车的事,我们两兄弟帮图老爷子一把,早日做好云梯,就能早日攻上幽州城头!”他兄弟的两头蛇亲军今日被幽州军斩杀大半,若是公平对阵,败了也认了,可偏偏是被智以奇袭命中七寸,怎不让这两兄弟恨得牙根发痒。

    “也好。”图成欢随意的点了点头,又和拓拔战不约而同的去看澹台麒烈,这虎子最是心思剔透,两人都期望澹台麒烈能想到他们所未想到的关键,但他俩脑海中虽有一瞬灵光,却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被何事触动,虽张口欲问,但也无从问起。

    澹台麒烈倒正在向骨扎力打听,“小秋呢,刚才还看到他,怎么又不见人影了?”

    骨扎力老实道:“他刚才在这里向战死的袍泽行过一礼,默立了片刻,就回帐陪他娘子去了。”

    “这家伙,就是这么个性子。”澹台麒烈苦笑摇头,“今日护龙将向他阵前拜师,以小秋的性子,难免心生感怀,让他静静也好。”

    拓拔战思绪被打断,蹙眉道:“小澹台,我和图老爷子刚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应是和攻破幽州有关,不过一时想不明白,你帮我好好想想。”

    澹台麒烈还是苦笑,“老大,你这也太看得起我了吧,你脑子里的念头,没头没尾的,要我来帮你想?你觉得我能想到么?”

    “也是。”拓拔战也自嘲的笑了笑,随即省觉在为将士火葬时说笑实为不敬,当下肃然面容,在火堆前默然长立。

    这时,破军校尉拉木独从外围大步跑了过来,“主公!”

    拓拔战一眼看去,见拉木独脸上神色古怪,似惊乍喜,心中顿有些不悦,但知这老将不是不识大体之人,若非有事,不会无故在此时面带喜色,遂向他一摆手,示意拉木独稍后,随即向面前火堆弯下腰去,长施一礼,长叹道:“我拓拔战纵横半生,号称不败,然今日一战,令麾下将士折损至此,非将士不用命作战,皆我帷幄不慎,实在是无颜以对各位为我而战的将士,惟有尽早攻破幽州,拓拔战在此立誓,待攻入幽州,必血洗全城,鸡犬不留,方为各位英灵雪耻。”

    见拓跋战带头行下大礼,诸黑甲将领也纷纷随之行礼,口中亦低声吟念。

    这一深夜,幽州城内城外,各有这一场为阵亡将士送行的火葬,相同的悼念,相仿的哀思,也恰是彼此不死不休的对立。

    大礼行毕,拓拔战这才转头看向拉木独,却先和声道:“你家小儿今日受惊了,不过他小小年纪便懂得为父拼命,是个勇猛的小子,更是个孝子。”

    拉木独脸上本就强自压抑着几分喜色,听拓拔战夸赞爱子,脸上更是喜色满溢,“多谢主公夸赞,犬子莽撞,要不是看他有几分孝心,早揍他一顿了。”

    “你舍得?”图成欢嘿了一声,“也是那护龙将手下留情,你家拉哲力才得回一条小命,还顺带救了你这老命。”

    “是啊,本以为我父子俩今日都要命丧当场,没想到护龙将竟会临阵收手。”拉木独挠了挠头,随即道:“护龙将这个人情,我心里是承了,不过来日对敌,我还是不能对他容情。”

    “这就是各为其主了。”图成欢淡淡说了一句,他也看到了拉木独脸上的喜色,心知事出有因,问道:“有什么事,竟能让你在这个时候一脸喜色?”

    “主公请看。”拉木独从怀里掏摸出一小块布片,递到了拓拔战面前,那布片甚为寻常,只是块再普通不过的边角布料,但拓拔战只看了一眼,也是面露喜色,“人在哪里?”

    拉木独答道:“在主公的帅帐内。”

    “我这就去见他。”拓拔战向几名战千军上将一点头,“你们跟我一起去见见他,说起来,他也是我黑甲子弟。”

638. 第一百三十九章:辽皇遗诏(七)

    几名战千军上将看见拉木独手中的布片,眼中也露出了然的欣喜之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火葬还未结束,拓拔战在离去前,特意向拉木独嘱咐道:“拉木独,你和骨扎力,朗昆留在这里,替我主持完送葬,好好善后。”拉木独是老将,骨扎力和朗昆是他近卫,有着三人主持火葬,也算隆重。

    待拓拔战一行离去,纵横五虎之一的攻城贺尽甲忍不住向拉木独打听,“拉木独老哥,那布片到底是个什么宝贝,为什么主公他们看了都会一脸喜色?”

    拉木独也不说话,直接把布片递给了贺尽甲,然后一整神色,向尤在焚尸的火堆端正行礼,骨扎力和朗昆这两名近卫也跟着行礼,朗昆素来骄傲,一生只服拓拔战一人,但此时也郑重神色,向火堆恭恭敬敬的施了个大礼,骨扎力性子朴素,更是长施三礼。

    这就是黑甲军上下一体的军律,兵敬将,将爱兵,袍泽共进退,正因此,黑甲军才会闯下如此大的威名,但也正因此,今日的惨败令黑甲上下都觉羞辱。

    见贺尽甲把布片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拉布独提醒道:“这布片本身很是寻常,没什么特别处,你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是有点眼熟?”

    “这布片看着倒是有点眼熟。”贺尽甲翻看了一阵,啊的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当年小澹台九岁从军,千里投奔时,他们那帮小子就是拿床帐和被单胡乱剪的大旗,当时大伙儿都看傻了眼,后来那些大旗还被主公收藏了起来,难怪我看着这布片眼熟,这布片不就是那些大旗上剪下来的吗?咦?拉木独老哥,是谁拿着这布片来找主公的?”

    “当然是我黑甲子弟,也是我黑甲的隐士。”

    贺尽甲讶然:“隐士?”

    “不错,隐士。”拉木独点了点头:“你是黑甲军少壮一辈的将领,所以对主公当年的一些安排或许不是很清楚,主公雄心宏图,所谋深远,当年我们这些老将的退隐是主公布下的一招棋子,为的是韬光养晦,然后于集结时一鸣惊人,而这隐士则是主公布下的另一招棋,我们这些老将是隐居山林田园,为主公积攒实力,而这些隐士则是混入朝野,或投效于朝中文武门下,或隐于市井之中,为主公打探朝中动向。而这些隐士都是主公从黑甲将领的少年子侄辈中征召,不但主公和黑甲忠诚不二,每个少年的文武才略,隐忍干练也是千里挑一。”

    “挑选少年为我黑甲隐士?”贺尽甲越想主公的这步棋越觉得有些熟悉,“拉木独老哥,主公这一步棋居然和耶律德光有些相似,耶律德光收了护龙七王为义子,主公也挑选了黑甲子侄为隐士,算算年份,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

    “谋大事者便是要有这深谋远虑。”拉木独道:“说起来这耶律德光也算是一代雄主,若非和主公生于一个时代,应该也会有一番大作为,但天下虽大,人主却只能有一个,也当然就只能是我们的主公了。”

    “那是自然。”贺尽甲赞同的点了点头,又问:“这些隐士一共有多少人?如今都在何处?难道他们还都隐藏在市井和朝中文武的府中?”

    拉木独摇了摇头:“主公当年派出去的共有三百少年隐士,其中大多数隐士都已完成了任务,这些年主公能轻易收服一些朝中文武,就是靠这些隐士暗中出力,而这次黑甲集结,混于市井的隐士也都奉令回归,不过,倒是有一位隐士,混入了连主公也不曾想到的去处。”

    “什么去处?”

    “卫龙军。”拉木独缓缓道:“三百隐士,这其中一位当年混迹于武州城内,没有人想到,他在几年前竟被护龙七王招觅进了卫龙军中,当然了,在几年前,我们和这隐士并不清楚卫龙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但察觉有人在暗中招觅孤苦少年,训练成军,背后又隐约有来自宫中势力的掩护,主公便密令这名隐士潜伏于这卫龙军中,取得这些少年首领的信任,这隐士曾由主公和几位上将亲自挑选训练过,一展所长,自是立刻便得护龙七王信重,而在数月前主公发起的上京兵变中,这名混入卫龙军的隐士也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为我们在皇宫内困住了耶律德光,若非护龙忠舍身救出耶律德光,当日一战,主公就可把耶律德光和护龙七王都杀死于上京城中。”

    “原来是这样。”贺尽甲恍然:“这布片就是隐士的信物?”

    “是,这布片是主公从小澹台那些大旗上裁剪下来,分发给每一个隐士的信物。”拉木独一指布片:“每一名隐士都把这布片缝补在贴身衣物上,因这布片乃最寻常之物,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怀疑,还以为是这隐士生性简朴,在内衣上打的补丁,而且主公早密令我们这些藏匿与辽境内黑甲将领,一旦有隐士持这布片找上门来,便要全力相助,不过我们都没想到,这位混入卫龙军的隐士,竟会在今日出现。”

    “他一定带来了幽州城内的消息,而且一定是我们还不知道的隐秘。”贺尽甲脸上才有喜色,又惋惜的一跺脚:“可惜他来晚了一日,若是昨夜来向我们透露幽州城内的消息,我们今日也不用输的这么惨。”

    “今日我们与横冲都这一战,输的并不算冤,轩辕如夜毕竟只有八千人。”拉木独虽在轩辕如夜手下吃了大亏,还受了伤,但他对这名汉将很是服膺,“真要说栽,我们也是栽在了护龙智手中,他把握时机给我们的这一奇袭,才是真正重创了我军。”他沉默了一瞬,又道:“这名隐士藏身卫龙军中多年,算是劳苦功高,但我信奉的还是以军势武力攻城破敌,不管他带来的是什么消息,我们总要凭真本色硬碰硬的攻开幽州城门,屠尽幽州全城,才算出了这一口恶气!”

    “这一仗输得不值,再打一次,我们一定能赢!”贺尽甲用力一点头,他望着面前火堆,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横冲都这样的对手,这辈子都不要再让我碰见了。”

    他无法忘记,被他亲手所杀的那么横冲甲士,在临死前看着他的一笑,那一笑,骄傲洒脱,满是虽死犹荣的骄傲。

    黑甲帅帐内,一名黑衣男子背对着帐篷口,坐在角落里,大口吃着一盘食物,两名黑甲近卫在帅帐内来回走动,给他端递食物饮水,他只在接过食物时点头致谢,却不发一言,只管自己闷头吃喝,此间是戒备森严的黑甲帅帐,可他仍坐在角落内,远远避开帅案上牛油大蜡的火光。

    帅帐掀开,拓拔战和几名战千军上将大步走进,那背对着帅帐的男子立刻站起,一抹嘴角,转身就向拓拔战拜倒:“属下姜传友,拜见主公。”男子身材矮胖,长相憨厚敦实,正是当日随护龙七王一起逃离上京城的二十名卫龙军中的一员。

    “起来吧,你为我做了十几年隐士,辛苦了。”拓拔战微笑着搀起了姜传友,见他一直坐在角落背光处,不由点了点头,“难为你了,连在我这帅帐内都如此谨慎,有这份心思,也难怪你能在智手底下藏了这许多年。”拓拔战转身招呼几名上将:“来来来,大家都来见见,这是我黑甲的隐士,和你们一样,为了我的霸业,他在卫龙军中藏身多年。”

    “主公言重了。”姜传友忙又躬身谢过,随即便向图成欢,澹台麒烈几人见礼。

    图成欢等人对自家黑甲子侄也素来客气,尤其这姜传友为主公做了这许多年隐士,更是多了几分长辈对出色晚辈的看重,纷纷含笑点头。姜传友一下子见到这许多闻名已久的上将,心下也是激动,忙一一见礼。

    “说起来,这小子还和你俩兄弟有旧。”拓跋战笑着对霍家兄弟说:“十五年前,你们手下有一员战将,名叫姜承,这小子就是姜承的儿子。”

    “原来你是姜承的儿子。”霍合雒上下一打量姜传友,“模样果然有几分相像,难怪我看着眼熟。”

    霍合锍也跟着笑道:“你小子和你爹长得一样,都是看着憨厚,心里却有好大的文章,主公还真没挑错人。”

    因是旧部之子,霍家兄弟对姜传友便多了几分亲切,霍合雒问道:“你爹当年打仗,他伤了一条腿,再也骑不了战马冲锋,我才让他卸甲退役,他这些年还好吗?”

    一句话问出,霍合雒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看我问的傻,护龙智这小子狡猾的很,你这些年一直藏身卫龙军中,又哪能冒险去和你爹通音信。”

    “回将军,我爹在主公的封邑中安养,有主公照顾,他老人家想必安好。”姜传友微笑而答,为防被人看出破绽,他在卫龙军中常以木讷憨厚的外表与人交往,在护龙七王面前更是寡言少语,平时言谈也总是挂着一副憨厚的傻笑在脸上,此时回到黑甲军中,他终能放心的露出本来面目,不再故做木讷,对答时精明外露,言谈干练。

639. 第一百三十九章:辽皇遗诏(八)

    霍家兄弟笑着拍他的肩膀:“等破了幽州,我们带你衣锦还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已经给我立下大功了。”待霍家兄弟和姜传友寒暄了几句,拓拔战又微笑道:“在上京城的时候,姜传友就为我破了伴天居的机关,困住了耶律德光和护龙七王…”

    拓拔战脸上忽然掠过一丝不豫,但这不豫是因自己,当然上京兵变是他志在必得之举,先用羌族把智引出城外,又有这姜传友在皇宫中做内应,本以为能一举致耶律德光和护龙七王于死地,因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变数叵测,他还特意在城南布下了一处火计陷阱,当时总以为此举是画蛇添足,不过是为了谨慎而已,谁曾想连这画蛇添足的一招棋都没能留下护龙七王的性命,这些时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若能多费些心思先杀了护龙七王,何来这许多绵绵无尽,骨鲠咽喉般的难受。

    抹开心头涌起的不豫不快,拓拔战笑着看向姜传友,“你这颗棋子,我一直藏在卫龙军里,今日你突然过来,莫非又给自己带来了一份大功劳?”

    “幽州城内…”姜传友有意停顿了一下,让帅帐内的人都向他关注而视,才又加重语气道:“缺粮!”

    拓拔战等人的目光果然立刻盯在了他的身上,姜传友深知此时不能卖弄,立刻道:“前日深夜,智给了连我在内的十九名卫龙军一道密令,命我们十九人领着两千军士,把所有储存在太守府粮仓的粮食全数运往军营,还严令我们在运送途中不得翻看粮包…”

    “所以智这一下令,你当然不能不翻看了。”图成欢闻言一笑,随即肃然问:“难道那些粮包里装的不是米粮?”

    姜传友道:“不是,我虽不能打开翻看,但我借着帮手搬运时悄悄摸过,至少有七成以上的粮袋里装的都是沙石。”

    澹台麒烈突然问了一句:“都装在粮袋里,沙石和粮食的区别,你辨别的出?”

    姜传友肯定的答道:“米粮颗粒均匀,沙石大小不等,一摸便知,为防有误,我还趁人不备,特意在地上抓了把沙石试试手感。”

    “奇怪了。”澹台麒烈一皱眉:“幽州物资富饶,又是距中原最近的边关雄城,为备战备乱,城中粮食一直满仓满库,智又是个事无巨细都算无遗漏的性子,有他在,居然会使幽州缺粮?而且智不会想不到,幽州一定会与我们有这一场守城大战,他会不事先囤积粮草?”

    他转头又去问拓拔战:“老大,记得你之前说过,就是前不久,智曾派他六弟飞去顺州募集粮饷,可见智早在为守城粮草做准备,是么?”

    拓拔战点头道:“那一次,飞是去顺州募集粮饷,靠的还是他那张能讨女子欢喜的脸,不过飞那次所获虽丰,募集到的都是银钱,也正是因此,我才容不下顺州百姓心向幽州,所以才用一招借刀杀人把羌族引到了顺州。”

    幽州缺粮,这对围城待攻的黑甲来说,无疑是一个最关键的好消息,若城中粮食短缺,拓拔战便不需要付出用人命来填的攻城战,只要四面围城,待城中粮尽,幽州就会不攻自破,但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别说澹台麒烈听了生疑,拓拔战也是满心疑惑,在帅帐内来回走出几步,向姜传友道:“当日伴天居机关被你毁去,你虽未暴露行藏,但智不会不怀疑卫龙军中有内应,我命人在上京城南放的那一把火,一半是为了致护龙七王于死地,一半也是为了接应你出来,可惜智应变太快,躲过了火计,你也没能及时撤离,所以你先好好说说,自从你和护龙七王进幽州后的事情,让我们想想,这会不会是智的诡计。”

    “主公,你怀疑这是智的诡计?”图成欢有些不以为然,“我也怀疑幽州不该缺粮,可智为何要使这一出?难道是要诈我们围城不攻?我们兵源充足,粮道畅通,就算围城三月,那又如何?智还是被困在城中,寸步难出,莫非他还想等援军?最可能成为援军的横冲都已在今日灭军,我想这世上已经不会有任何一方敢与我黑甲抗衡的势力了。”

    “图老爷子说的是,智若是用缺粮想引我们中计,对他并无收益,所以我只是存疑。”拓拔战点点头,目光却看着姜传友:“说说吧,边说边想,说出所有你觉得可疑和异常之处。”

    “是。”姜传友来之前早已整理过思绪,当下便道:“智确实怀疑卫龙军中有主公内应,不过我在诱骗错前往南郊时,先诱了另一名卫龙军李洪震为饵,让他去告知错,南郊有大片可制造箭矢的桦树林,在主公埋伏于城外的火计发动时,智也曾仔细留神每一名卫龙军的神情变化,我当时故做慌乱,得以瞒过,所以智虽能断定内应就在随他二哥错前往南郊的二十名卫龙军之中,却不能确认谁是内应,因卫龙军都是他们七兄弟苦心培训而出的精锐,当时逃入幽州又正是智用人之时,所以智也不舍得轻易判杀我们这二十人,入了幽州后,智便把我们二十人软禁在军营内,明面上还告知我们,说是有紧要任务交付我们去做,因此先让我们这二十人养精蓄锐,但我知道,智无非是想暗中观察我这二十人的言行,找出内应,所以我不露声色,安心留在军营内…”

    澹台麒烈插口道:“你们这二十人是被分开软禁的还是关在一起的?”

    姜传友答道:“关于一处,每日有军士前来送食水,供给不缺,但不得出屋。智能确定内应在我们这二十人里,却不能确定有几人,所以智是故意把我们关在一起,就是要我们交谈询问,智他自会派人在屋外监听我们的言谈举止,看我们当中可曾有人暗中交头接耳。”

    澹台麒烈点点头:“你很聪明。”

    得虎子澹台亲口夸赞,姜传友面上虽平静,心里却极欣喜,忙行礼道:“多谢澹台将军谬赞。”

    澹台麒烈摇了摇头:“我不是谬赞,你能混入卫龙军当隐士,已当得起我一声夸,不过…”他沉吟了片刻,轻声道:“智更聪明。”

    听澹台麒烈突然转口夸赞智,姜传友不解其意,正要开口,只听拓拔战又问道:“你们被软禁期间,可有人在言谈间流露不满?若问心无愧,突然被软禁,再是忠心不二,也会心绪不满,难免口出怨言。”

    “有。”姜传友笑了笑:“如主公所言,那十九名卫龙军虽然忠心,但入幽州后不被重用,反被软禁于军营,当然都知有异,也有人猜测我们这二十人中有内应,平时言谈,确实各有怨言和怀疑。”

    拓拔战问:“你是怎么做的?”

    “为免被人怀疑,我当然是人云亦云,别人埋怨,我也埋怨,别人疑惑,我也疑惑,不多说一句,也不少说一句。”

    “很好。”拓拔战眉心一舒,面带嘉许的向姜传友一笑:“借着说。”

    听拓拔战和澹台麒烈问询打听,霍家兄弟,萧尽野,冷火寒,巫廛几人也不搭话,他们几个或是勇冠三军的名将,或是杀人无痕的刺客,对这计策诡道却不擅长,于是各自在帅帐内落座,一言不发的在旁聆听。

    “就是前几日,智突然派人,从软禁我们的地方带走了一名卫龙军,次日便有人告知我们,此人就是主公派来的内应。”

    “哦?”拓拔战和澹台麒烈互视一眼,姜传友才是他们的隐士内应,以智的聪明,居然怀疑旁人,那此人不是太倒霉就是此事另有原故。

    澹台麒烈摸了摸鼻子,问:“那厮是谁?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到底说了什么,居然会替你做了替死鬼?”

    姜传友道:“此人名叫楚宸,在卫龙军中虽属佼佼者,不过生性飞扬直率,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他被智怀疑其实不冤,因为在被软禁的时日里,他最多怨言,不但向其余人抱怨,还几次想离开屋子,直接去找智问个究竟。”

    图成欢在一旁缓缓道:“这就是个分寸了,无故被疑,偶有怨言不出奇,可太多的怨怼,落在有心人眼里,就会被当成是心中有鬼,这楚宸还几次想离开软禁的屋子,在他自己想来这是心中磊落,可在智看来,这或许就是故作磊落了。”

    澹台麒烈问道:“这个楚宸被带走后,你们就被放出去了?”

    “是,我们十九人第二日就被放出。”

    澹台麒烈再问:“你们出来后,可曾再看到过这楚宸?”

    “没有。也没有人再问起楚宸的下落,卫龙军上下都极信重智,既然智认定楚宸是内应,自然无人质疑,而且大家都明白,以智的手段,一旦查出楚宸是内应,那他必死无疑。”姜传友忍不住有些得意的一笑:“只有我知道,楚宸是被冤枉的。”能亲手骗过智错杀旁人,实在是件快意事,姜传友在幽州忍了许久,直到今日来到黑甲帅帐,终可做这得意欢笑。

640. 第一百三十九章:辽皇遗诏(九)

    拓拔战知道他的得意,也笑了笑,“这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了,智认定的事,幽州上下又有谁会怀疑,任这楚宸再是分辨,也只会当他是狡辩,既然认定了楚宸是内奸,自然也认可了你们这十九人的忠心,然后把转运粮草的任务交给你们,倒也算是合乎情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澹台麒烈也点了点头,城中粮草不够,传出去必会影响全城士气人心,所以用沙石代替,再派心腹趁夜运入百姓不可进入的军营,听起来果然是智为缺粮而能做的最好应对,他反复想了一阵,又问:“那楚宸被当了替罪羊后,你们立刻就接到了这个运送粮草的任务?”

    “是,第二日智就派给了我们这个任务,而且敦促我们连夜就运入军营。”姜传友想了想又补充道:“待我们运完粮草入军营,智立刻又给了我们十九人一道命令,令我们连夜隐匿于城外,表面上,智是派我们这十九人做斥候,侦查主公大军动向,可在我看来,智此举别有用意。”

    “他有意把你们这些运送粮草的卫龙军派出城外,就是以防你们发觉大半屯粮内掺杂了沙石,更防着你们把此事告知其他幽州将士。至于让你们这十九人出城当斥候,虽不能算是派你们来送死,可我百万大军压城,就算斥候耳目再灵,除了知道我兵多将广,又能探出什么扭转大局的消息来?”拓拔战走到帅案前,也不落座,身子斜倚在帅案上,一脸疑惑的向几名心腹看去,“听起来像是智的心思,只是我和小澹台一样,都有点怀疑,智有这滴水不漏的性子,怎会使得幽州缺粮?而且据我所知,轩辕如夜每月都有一批辎重送入幽州,难道这还会缺粮?”

    澹台麒烈道:“我也是越想越糊涂,智和耶律明凰早有准备跟我们打一场守城战,怎么的都不该让幽州缺粮,可按图老爷子说的,如果这是智在用计,那他这条计又是在图什么?缓兵之计?幽州已是最后一座孤城,我们发个狠,管智粮草够不够,真来个围城一年,智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

    “也许,幽州城里真的缺粮。”图成欢理了理思绪,按着拓拔战和澹台麒烈的疑虑一条条推断:“幽州是前沿雄城,储备的军辎一向丰厚,智也确实聪明,磐城之后想必会多方解决屯粮一事…”

    图成欢语声一顿,做为一名百战老将,偶尔夸奖对手算是气度,也是一种以免轻敌的警醒,可在遇上护龙七王这样的对手后,不管有意无意间,在说起智时总要被迫夸上智几句,这令图成欢很是烦躁,他吐出一口浊气,才又接着道:“我们都是带兵打仗的,应该知道,打起仗来人吃马嚼,这粮草费得厉害,而且智困守孤城,军士的肚子他要管,百姓的肚子也不能饿着,轩辕如夜虽每月资助幽州一批军辎,可智为求援军,还结盟了女真族,听说女真全族都住进了幽州城,这全族上下的吃喝自是要智来负责,霸州铁成厥近日也带兵勤王,援兵虽不多,可这路人马的吃喝也要靠着幽州,如此想来,幽州原本的屯粮也许足够,但接纳了两路援军,想必也日渐窘迫。”

    “这么说来,幽州缺粮是真的了。”拓拔战眼中光亮跳动,“只要智真的缺粮,那我们只要四面围城,不放幽州一兵一卒出去,城中缺粮的消息迟早就会泄露,幽州的人心士气就会一日比一日低迷。”

    “老大是想让幽州不攻自破?”澹台麒烈舔了舔嘴唇,“这倒是能减免不少将士的伤亡,而且看着幽州缺粮,一天天饿死人,还是件挺解气的事儿,不过…”他皱了皱眉:“围城不攻,那我们就需要时刻掌握城中动向,智绝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而且一肚子坏水,鬼知道他会使出什么歪招来,幽州缺粮,这小子一定会打我们粮草的主意!”

    “此事我能为主公分忧。”姜传友上前一步,向拓拔战看去。

    帅帐中都是精明百识之人,姜传友这一说,众人立刻知道了他的用心,都觉这是个好主意,只是有些犯险,拓拔战眉心一挑,稍一犹豫,摆手道:“你想再为我混入幽州?不可,姜传友,做为黑甲隐士,你已经为我立下了大功,智也绝不是可以一再瞒骗之人,这一次侥幸有那个叫楚宸的给你当替罪羊,你再入幽州,万一有个闪失,我们要救你也是鞭长莫及,今夜起,你就留在军中,我先封你做员偏将…”

    “多谢主公厚爱,不过…”姜传友看着拓拔战,微笑道:“主公,我还想再立份大功。”见拓拔战皱了皱眉,他又接着道:“既然我已经瞒过他一次,应该就可以再瞒他第二次,若我今夜不回幽州,智说不定就会有所察觉,更会因此怀疑我把幽州缺粮的消息泄露出去。”

    拓拔战道:“这个不用担心,我们大可找具尸体,穿上你的衣服,明日悬于营门,智就会以为你斥候时被抓身亡。”“

    “只要幽州真缺粮,就算智知道我们知道了,他又能如何?”澹台麒烈和拓拔战一样,为谋胜利,他们并不怕牺牲部下将士,但他俩都不是肯容忍无谓牺牲之人,而且澹台麒烈见这姜传友精明稳重,还能在智手下当了这么久隐士,起了爱才之心,劝道:“姜传友,留下吧,看不上老大封你的偏将,那就跟着我混,不怕告诉你,老大将来是要当皇帝的,所以他这战王的位子已经让我顶了,我也勉为其难的答应了,跟着我混,吃香喝辣,大把女人,那叫一个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呐…”

    图成欢嘿了一声:“小澹台,你好像自己都没一个女人吧?”

    “老大帝业未成,何以家为?我这叫品性高洁。”澹台麒烈插科打诨了几句,一转头,见姜传友笑而不语,他摇了摇头:“怎么?我还是说不动你,你也还是想回幽州?”

    “是。”姜传友还是看着拓拔战:“请主公成全。”

    澹台麒烈啧的一声:“你真有那么想立功?”

    “我是黑甲。”姜传友的眼神里忽然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我是想立功,可我也更想亲眼,甚至是亲手,除了护龙七王。”

    “为何?”拓拔战和澹台麒烈不约而同的问:“难道在你当隐士的这些年里,护龙七王对你很苛责?”

    “不是,恰恰相反。”姜传友缓缓道:“我有心无意入了卫龙军,自少年跟随他们,护龙七王这七个少年,是惊才艳绝的人杰,也是很懂得体恤下属的人物,他们和我们卫龙军都是相近的年龄,卫龙军的组建也是他们七兄弟精心遴选,几乎每一名卫龙军都是流落异乡的孤儿,护卫七王收养了他们,也对他们有恩,有情,有义,卫龙军日日受护龙七王指点技艺,聆听教诲,彼此都是少年,相互之间情义极深,我虽是黑甲隐士的身份,但我亦不得不承认,护龙七王这七兄弟各有各的过人风采,各有各的引人品性,对待下属也是用心用情,就连那小七猛,虽是个嘻嘻哈哈的顽皮孩子,整天就知道捉弄人,但也正是他的顽皮,给了卫龙军这些孤儿一种别样的亲情羁绊…”

    说到这里,姜传友脸上露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松微笑,澹台麒烈看在眼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所以对两百一十八名卫龙军而言,护龙七王亦主,亦师,亦友,正因此,卫龙军对这七个少年亦是报之以赤诚,即便是我,有了这些年的相处,黑甲隐士的身份之外,我也对他们七兄弟心服口服,扪心自问,他们七兄弟若有吩咐,只要是与黑甲利益无关,我一定会为之赴汤蹈火,实不相瞒,在主公密令兵变时,我曾为之犹豫矛盾过数日,究竟是否要背叛他们七兄弟,若非我家父子两代效忠于主公,也许,我会选择抽身事外…”

    听了姜传友的诉说,帅帐内一片安静,霍家兄弟嘴角一动,似有话要说,但看着姜传友一脸平静的自诉,两兄弟又闭紧了嘴,他们懂得忠义两难全的道理,亦明白姜传友的为难,正如今日一战,艳甲飞将秋意浓在战场上面对横冲都时的数次犹豫,人知情义,并非是坏事。

    “我明白了。”拓拔战开口打破了帅帐中的沉默,他注意到了姜传友话语中那个背叛的字眼,但他脸上却无一丝不悦,温和道:“你是别有用心的成了一名卫龙军,但护龙七王对卫龙军确实有情有义,所以在助我兵变时,你觉得你的行为形同背叛,是么?也正因此,你更希望早日看到护龙七王的死,否则,他们活着一日,那你就是在提醒你自己曾经的背叛,这让你心里很难受,是么?”

    “主公明鉴。”姜传友垂下头,低声道:“只有护龙七王死了,我才可以是一个纯粹的黑甲将士,毕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完:“我在少年时,就跟随了这七个少年许多年,但以我的身份,这一世注定与他们七兄弟为敌,所以我宁愿他们早些离开这个人世,然后,我再为他们日日焚香致哀。否则,若他们还在世,我实在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再背叛他们第二次…”

641. 第一百三十九章:辽皇遗诏(十)

    拓拔战笑了起来:“我麾下的将士,为我行事,却会心生背叛他们之感,护龙七王啊,果然是人中之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姜传友惶恐道:“属下失言,主公恕罪。”

    “我怎会怪你,你是我的功臣,而且你肯向我坦诚你心底的迟疑犹豫,也正说明你真正忠于的人是我。”拓拔战笑了笑:“不过知道了你的心意却让我为难,因为你是下定主意要重返幽州了,而我,很不忍让你再做一次隐士。”

    “成全他吧,老大。”澹台麒烈在一旁轻声道:“其实我也很不赞成姜传友回城,不过我能明白他的心里的郁结,这就像当年,我一直在回避着耶律德光,虽然他屡次要召见嘉奖我,但我始终不肯多与他见面,因为我虽认为他心不够大,手不够狠,但此人亦不失为一代英主。”

    拓拔战也轻声道:“你是害怕和耶律德光见面多了,就狠不下心陪我一起造反?”

    “是啊。”澹台麒烈应得爽快,听得帅帐中人皆一阵苦笑。

    拓拔战不以为忤的一笑:“看来我还不算太不走运,虽未先遇见护龙七王,倒先遇见你这个千里从军的虎子。”

    姜传友看着两人,心里不由有些羡慕,“主公和澹台将军,果真是主属同心,相得益彰,能被主公如此器重,黑甲军中大概也只有澹台将军了…”

    他正想得出神,拓拔战已目视着他,诚声道:“姜传友,我还是那句话,你的犹豫,我全无芥蒂,可是重返幽州,我会很担心你的安危,因为你毕竟是我黑甲的人。你所做的一切,无论是愧疚还是迟疑,都是在为我而为难,那我这个主公,也要为你着想。我说的这番话,不是在邀买人心,你肯对我坦言,我自然也要对你实言。”

    拓跋战缓缓道:“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所谓的改朝换代,无论是起义还是叛乱,其目的无论是为天下太平还是一己野心,都是一个男人先挺身站在全天下面前,然后无数男人跟着他一起冲前。”

    拓拔战离开帅案,走到帅帐前,有风吹过,把帐帘高高吹起,望出去,正能看见被火光灼亮的夜空,他的语声在遥望中忽有些暗淡:“当日上京兵变,我是那个为一己野心先站出来的男人,你们就是跟着我一起冲前的男人。为了成功,在必要的时候,我会不惜牺牲你们的性命,但这绝不表示,我不珍惜你们的性命,因为你们是陪着我一起冲前的男人,我说这话也不是突发感慨,只是想告诉你们,我希望在我成功之后,能有你们分享我的辉煌。所以,姜传友,好好考虑清楚,是不是真要为自己,为我,再返幽州。”

    “多谢主公厚爱,我已决心,再返幽州。”姜传友听出了拓拔战语中的关怀,面露感激,深深揖首:”主公放心,我回城后会小心行事,也会仔细留心城中动向,智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城中缺粮,他一定会设法筹措,我至少要先查清楚智的应对,出城禀报主公。然后,再于功成之后,分享主公的辉煌。”

    拓拔战默然,姜传友去意已决,他也不再挽留,而且他确实需要城中有这样一名内应,所以他只是默默一颔首,没有说话。

    澹台麒烈却在一旁饶有兴致的咦了一声,“老大,一个男人站出来,另一群跟着冲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听着挺有味的。”

    拓拔战淡淡道:“是轩辕如夜,在告诉我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名字还是玄远。”

    “难怪了。”澹台麒烈点了点头:“他这句话应该是在说当年的中原,李嗣源站出来面对天下狼烟,他们这群男人也就跟着冲了出去,于是,这世上有了唐明宗,也有了横冲都。”

    拓拔战悠悠道:“是啊,然后在多年以后,他站在了我的对面,还有八千横冲都跟着他一起冲向我百万黑甲。我当日真的是看轻了他,也真是悔不该早在他还是大商玄远时,先就一刀杀了他。”

    澹台麒烈品味似的咋了咋嘴,“老大,你说你不是突发感慨,可我听着,你今夜说的话很有些多愁善感啊。”

    “是,因为已经有很多男人不能再享受我的辉煌了。”拓拔战伸出手,把帐帘卷起,以便能更清晰的凝望夜空中的火光倒映:“木砾,赤风,耶律灵风,连尽涯,夜尽天,雷尽断,还有此刻正在火光中化为飞灰的黑甲儿郎,这些…都是一直陪着我冲前的男人啊,我是枭雄,也懂得一仗功成万骨枯的必然,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为了那些枯骨心痛。”

    黑甲诸将默默垂首,帅帐内又一次安静下来。

    澹台麒烈也收起了脸上的嬉笑,良久才低声道:“轩辕如夜在做那些跟随着冲的男人时,他没有跟错人,而今日跟随着他冲的那些男人,也算是死得其所。”

    拓拔战淡淡道:“你就这么当着我的面,夸赞让我黑甲损兵折将的男人?”

    澹台麒烈又笑了起来,“我这话还有后半句,我们这些男人,也没有跟错人。”又转过头去看姜传友,问:“是么?”

    “是。”姜传友用力点头。

    帅帐内,其余黑甲上将也是面露微笑,随之点头。各为其主

    “小澹台,你总是能安慰到我。”拓拔战淡淡一笑,也转头去看姜传友:“既然你决定要再返幽州,我也不拦你。不过你此去幽州,只要一得到消息,就立即设法离城,不要多做逗留。”想了想,拓拔战又道:“智派你出城刺探我军消息,那你当然不能空手回去。尽野,画一副我军营的布防图,让姜传友带回去给智,也算是份功劳。”

    萧尽野是黑甲的急先锋,每回出征都是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每战之前也必会详细探查敌军的布防,最擅手绘地形,当下在帅案上取过一张羊皮纸,画起了营地布防。

    澹台麒烈提醒道:“用炭笔画,画的潦草点,看上去要像是匆忙记下的,布防也不要画得太详尽,不是怕被智知道我们的布防,而是怕画得太详尽,会引起智的怀疑。”

642. 第一百三十九章:辽皇遗诏(十一)

    图成欢琢磨道:“我们一整夜都在火葬阵亡将士,营房四周巡哨严密,除了你之外,其余出城斥候的卫龙军只怕根本无法靠近我黑甲大营,姜传友,你回城后不妨先看看另十八人带回了什么消息,如果他们一无所获,那你也不必把布防图交给智,要继续潜伏在智身边,就要不过不失,更不要引起智的特别注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萧尽野很快画好了一张布防图,递给了姜传友:“我故意画的潦草,有几处营盘位子还标得很模糊,像是匆忙绘下的,智看了应该不会起疑心。”

    “多谢萧将军。”姜传友双手接过布防图,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

    连拓拔战在内,几位上将都对他此行很是上心,这令姜传友心下大为感动,所以他此时并没有想到,能令这几位黑甲上将如此上心,恰恰说明了他们对他此行的担心。

    “小心些。我们就不送你出去了,以免被个来窥视的卫龙军在暗中看见,要那样可就太尴尬了。”澹台麒烈拍了拍姜传友的肩膀,认真道:“大家都关照过你了,我也关照你一句,不要贪功冒进,入城后你只需要小心查探和缺粮相关的异常,余事不用理会,即使有机会和护龙智或者是耶律明凰单独相处,也不要冒险行事,这两个人,虽都不通武技,但也都不是易与之辈。”

    “明白。”姜传友心中一凛,郑重点头,又向帅帐众人环施一礼,告辞离去。

    目送着姜传友的背影离去,帅帐内再次沉静下来,萧尽夜忽然起身,“主公,各位,我去给将士们送葬。”

    “一起去吧,我也要去送送木砾和赤风。”图成欢叹了口气,和霍家兄弟,冷火寒,巫廛几人一起站了起来,“以前相处,我总是骂木砾,说他这张嘴太刻薄,他倒总是嘟囔几声不回嘴,现在想来,还是我对他太苛刻了点,该去给他鞠个躬。”

    拓拔战默默点头,待几人都离开帅帐,才问唯一还留着的澹台麒烈,“小澹台,你怎么不一起去?”

    “就当我这人没啥良心吧。”澹台麒烈贫了句嘴,便又静了下来,半晌后才道:“我一向不喜欢离别。”

    拓拔战默然,也静了片刻才道:“你不赞成姜传友回幽州?”

    “老大,你心里应该也是不赞成的,不然也不会突然有那么多感慨。”没有别人的时候,澹台麒烈和拓拔战的说话远比平时直接:“姜传友为了你当隐士,又因为当我们黑甲的隐士而觉得背叛了护龙七王,这样的人,再留在身边也没有用,还不如随他一次,看看他能为我们做些什么,这个人,为了免除自己的愧疚,宁可亲手去毁了让自己心生愧疚的人,倒也算是个角色。”

    “我确实不想让姜传友回幽州,他毕竟为我立过功,就算养他在身边也无妨,不过我宁愿放任他一次,看他能不能再为我立次功。可惜,他只是个角色,要跟智较量,份量还是不够。”

    “难怪老大你目视他离去时的眼神,像是在送别。”

    “一个姜传友,我还赔得起,让我疑惑的是,智怎会让幽州缺粮,如果这是他的计策,他到底是什么用心。”

    “反正是不死不休了,我们围城不攻也好,日夜强攻也好,被围城的那一方,只能困守。幽州究竟是不是缺粮,咱们就等着看吧。”澹台麒烈又问:“三天后,老大你还会下令攻城吗?”

    “三天之后,再等三天,然后全面攻城。”

    “多等三天?”澹台麒烈一挑眉,“说好了罢战三日,幽州军一定会在第四日屏息以待我们攻城,我们再多等三日,幽州军难免会在干等中士气懈怠,说不定还会心存侥幸以为我们怯战,然后我们再突然猛攻,老大,这一手玩的够阴。”

    “我这雕虫小技智一定能看穿,我延缓三日攻城,一来是给姜传友多争取些时机,二来么,我也是要看看,智到底想搞些什么鬼!”拓拔战脸上突然现出一丝阴狠:“幽州能撑过今日,全仗着轩辕如夜的八千横冲都和我的轻敌,我用二十几万将士的性命灭了横冲都,也教训了自己的轻敌,下一回合,我一定会亲眼望着如潮黑甲,湮没幽州城头。”

    夜已幽深。

    幽州,太守府,别院内,俞达刚巡视完了一遍太守府,最后又走到了别院外,这个鲁直汉子真不愧耶律明凰亲自提拔他为侍卫统领,巡视的时候两膀向外晃开,两眼瞪得彪圆,努力摆出一副凶神恶煞,震慑宵小的样子,可一走近别院,他就小心的放轻了脚步,生怕自己的牛皮靴子在地上踩出声响来。他心想,今日公主在北门城楼督战,想必万分辛苦,也真难为了公主这么一个柔弱女子,要在城楼上亲眼目睹这一场血火大战,所以他今夜一定要万分小心,反正太守府都巡视过了,其他地方也就别去了,干脆今晚上就在这别院门口蹲上一宿给公主守夜,让公主能睡个安稳觉。

    俞达这性子如果按猛说的,那就是明凰姐挑的这侍卫统领,狗熊模样榆木脑袋,文不能提笔武刚够杀猪,妙在只要碰到和明凰姐相关的事儿,这榆木脑袋就会立刻开窍,兢兢业业加战战兢兢,一身狗熊力气也随时准备着为明凰姐拼命,算是一朵盛开于市井淤泥的奇葩。

    猛的形容虽有些欺负人,不过只要事涉公主殿下,俞达这莽汉确实尽心,他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被公主提拔为侍卫统领纯属幸进,所以事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生怕自己这侍卫当得不够勤奋,处处谨小慎微以防百密一疏。

    刚蹑手蹑脚的走到别院门口,忽看到里面似有人影,俞达惊得汗毛倒竖,急忙抽刀在手,一个虎跳直接蹦了进去,饶是着骇人之时,他也没忘了屏息静气,落地的时候更是脚尖着地,生怕发出声响惊动了公主,又用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向那人影轻喝,“什么人?”

    真是很轻微的低喝,别院中的人影也以为是微风入耳,怔了一下,才回过头来。

    少年白衣,正仰首立于院中一株桂花树下,似眺天际星辰,似闻隐约桂树余芳。

    一看清别院中人,俞达又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智,智王?”

    其实也难怪他忽然结巴起来,他入值太守府也有阵子了,也早知道公主对智的情意,可这位智王住的后院离开别院虽只有几十步远,平日却一向绝足于此,即使有紧急事务要禀奏公主,多半也是委托总管呼延年来此,更没有深夜单独来到别院的先例,此时看见智居然独自立于院中,俞达顿时傻眼。

    看到俞达提刀蹦进来,智倒是温和一笑,向他点了点头:“俞统领,深夜巡视,辛苦你了。”

    “哎,这个…鞠躬尽瘁,主忧臣辱,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俞达这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牙缝里一个劲儿的往外背着刚学的几个词儿,又偷偷往公主的居房瞟了一眼,只见房门虽然掩着,屋内却是灯火通明,一道窈窕身影在烛光照耀下清晰的掩映于窗后。

    “糟糕糟糕糟糕!”俞达心里使劲叫糟糕,这大半夜的,公主尚未睡下,智王独自而来,这一对两情相悦的男女,一在屋中秉烛而候,一在院中仰望夜空,显然是正要相会,说不定智王这就要推门而入,偏偏自己在这时候撞了进来,实在是太煞风景了,再想到公主平时对人虽然亲和柔慈,可据说布衣客卿梁正英,虎贲禁卫统领胡赤,厉青这几位在公主手下举足轻重的角色,就是在公主和智王的相处事上不够眼力价,饱尝了公主的凌厉威势,一想到这儿,俞达一身冷汗。

    智被俞达语无伦次的一连串词儿逗得一笑,又见他忽然僵在原地,立时知道这莽汉心里在想些什么,倒是有些尴尬,一笑道:“我在等人。”

    “哦,哦?”俞达已打算倒退着溜出别院,听智这一解释,心里反而好奇,明明是公主在房内等着智王,怎么智王反而说是在等人,不过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智搬出什么借口来,一律点头,当下一边点头一边倒退,“智王你请便,想干什么都请便,我这就到府外巡视去。”

    智这下真是被逗笑了,心知越解释越乱,也担心这莽汉一头热的胡思乱想,干脆道:“我是在等人,不过我是在等人自己送上门来,俞统领,还烦请你在殿下屋外守着。”

    “等人自己送上门来?我这不就是自己送上门来煞风景的么?”俞达心里果然胡思乱想,十分担心自己今夜的误闯惹来公主明日的痛斥,哪还敢更煞风景的跑到公主屋外去守着,正要想点搪塞话出来转头就跑,忽然看清了智此时的神色。

    屋内灯火通映,正有一点光亮照在智面容上,收去笑容后,智面容间一片清冷,俞达虽然莽直,可也能看出,智此时的清冷面色隐有肃杀,岂有半分要与心间女子相会的温情。

643. 第一百三十九章:辽皇遗诏(十二)

    俞达再是粗莽,这时看清了智的面容神色,也明白智应该不会是来和公主相会的,他停住脚步,疑惑道:“智王,你这是要等谁?”

    “等一个人,然后了结一件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智淡淡的说了句,又仰起头,望向夜空。

    俞达倒也明白智此时不想与人多聊,不过既然知道一会儿有人要来,智又一脸肃杀,还让他留下护在公主屋外,他当然不能再倒退着溜走,往公主的卧房看了看,刚想提刀过去守在门口,转念一想,智王这架势虽说不像是要与公主相会,可万一过会儿公主想出来和智王相会呢?一开门,看到自己这侍卫统领十分碍眼的挡在门口,还提着把刀,那自己这风景可就煞定了,这一转念,俞达也不堵门口了,四下一看,昂首阔步的走到别院一角的一块假山石后,两脚一弯,就这么蹲在了假山后面,心里不停嘀咕,宁可谨慎太过,不可百密一疏,自己这么一蹲,又能守护公主,又不会给公主碍眼,算是匆忙间能想到的最两全其美的办法,看来自己最近跟在公主身边,急智大有长进。

    他的急智算不算长进不知道,智却被逗得失笑,心里也觉这莽汉鲁直得可爱。入幽州以来,耶律明凰听从了他的建议,努力培植心腹,手中已逐渐有了一股自己的力量,胡赤,厉青,卫岚三人在耶律明凰的加意栽培下,都已成为她手中的干将,而把这俞达从市井中提拔为侍卫,算是耶律明凰拉拢幽州百姓的一步棋,原本包括智在内,都对这莽汉没有抱多大期望,如今看这俞达的忠心和小心,耶律明凰这一手棋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只要假以时日,俞达或许能成为一名很好的近侍…

    别院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打断了智的思绪,一名年轻男子出现在别院门口,看到此人,智的面容仿佛又清冷了几分,“姜传友,你回来了。”

    一句寻常问候的清淡话语里,隐藏着狭路相逢的意味。

    姜传友没有分辨出智语气里的异常,因为他在走进别院时,有意一脸好奇的向院内四周张望了一下,进幽州后他和另十九名卫龙军一直被软禁在军营里,今夜还是第一次进太守府,所以他借着表露好奇,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下别院内。

    这是耶律明凰的居处,他当然要探清此地的格局。

    姜传友好奇的东张西望着,仍是一副木讷的模样,眼角余光已在别院内扫了一遍,屋内烛光明亮,倩影窈窕,公主此刻就在屋内。院内似乎没有旁人,来别院时他也留心过,一队巡夜的护卫刚巧从别院走开,要再绕回来至少要半柱香的时候,姜传友心头猛的剧烈跳动起来,他想,这也许是个绝佳的机会,所以他立刻开口答话,以此让自己激烈暗涌的心思平复下来:“我刚一回城就遇见了若海,他说智王你在太守府别院等我,不过说完他就管自己走了,说是要去西门巡视…”

    正说着,一阵粗重的呼吸声忽然传入耳中,假山后有人。

    姜传友向假山扫了一眼,果然有人蹲伏在假山后,不过此人并不像是刻意隐藏,不但未压抑喘息声,倒影还在月光下拖出一道长痕,他装作吃惊的去看智,还用手指了指假山,“智王…”

    “是殿下的侍卫统领俞达,他躲在假山后…”智顿了顿,似在想着措辞,“算是在给公主当暗卫吧。”

    姜传友憨笑着点了点头,看到有侍卫在别院,他反而安心,这是公主殿下的别院,又怎能无人守护?不过这个发现让他心底的暗流更为汹涌,因为他在那夜搬运粮草时曾听军士们说起过这个俞达,知道此人只有几把子粗力气的市井莽汉,也不知走了什么华盖运,居然被公主选为侍卫统领?

    智王,公主,幽州城里举足轻重的两个人此刻都在这别院内,两人身边就只有俞达这一个护卫,姜传友很有把握,只要抽出腰间三尺软剑,一个回合之内,就能取了俞达的性命。公主只是个女子,智王不通武技,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在半柱香内杀死二人,只要智和耶律明凰死了,辽国最后的国祚便从此断绝,幽州无主,不攻而破。

    这如是一个最勾魂的诱惑,在姜传友心头一闪而过,使他要用出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右手不去触碰暗藏于腰间的软剑,因为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澹台麒烈对他的叮嘱,想不到虎子将军已预见到会有这样的机会,所以才特意提醒自己,一定要加倍小心,不要把陷阱当成机会。

    姜传友又往别院内张望了一眼,黑暗中无法看清究竟是否暗藏埋伏,但他已提醒自己不要轻举妄动,所以他又一脸憨笑的问:“智王,其余出城斥候的卫龙军兄弟回来了吗?”

    “都回来了。”智点点头:“你倒是很关心袍泽。”

    “大家都是十几年交情的袍泽吗!”姜传友还是一脸的憨笑,右手慢慢离开腰间,“其实我也是想问问,其他卫龙军都带回来了点什么消息?”他脸上露出一丝炫耀,让人看了就知道,他此行所获颇丰,所以特意问问其余卫龙军带回来什么消息,想要比较一下,自己能否立个头功。

    一点攀比的好胜心,乃是人之常情,姜传友希望在智眼里,自己没有任何与众不同处。

    “你带回来了什么消息?”智的语气里果然有了丝兴趣,但在姜传友正要用兴奋的口吻回答时,智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姜传友。

    “罢了,我不想再虚与委蛇。”看不清智此时的面容,但智的语声已清冷下来,在姜传友开口之前,智冷冷道:“我把楚宸派往顺州了。”

    姜传友其实还没反应过来智先一句话的意思,但听到这句话后,他全身如被雷击,刚要说的话顿时卡在咽喉中,尔后,他额头突然有冷汗沁出。

    楚宸未死,而是被派去了顺州,智这一句话,就如是一柄锋利的利刃,突然挑开了所有蒙蔽在上的伪装,让姜传友的身躯一下僵硬在原地。

    “说不出话了?还是发现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你没有猜错,我一早就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叛徒。”

    “姜传友,你是个聪明人,当初还懂得把李洪震拉进来,让我一时无法确定叛徒是谁,可惜,你没有能蒙蔽我多久。”

    “我能忍你到今日,就是为了让你把你以为发现的事情去告诉拓拔战,所以,我才会在软禁了你们这么久后,突然派你出城去当斥候,我想这个时候,拓拔战一定知道幽州缺粮的事了。”

    “以拓拔战的城府,应该不会完全相信幽州真的会缺粮,但我容你这个叛徒活到今日,让你出城去告诉他这个消息,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

    智背对着他,一句接一句的说了下去,姜传友本想要开口应对几句,却发现智连狡辩的余地都不打算给他。

    “本来还想套你几句话,问一些黑甲军此时的情形,但我突然发现,和能从你嘴里套出的黑甲军情相比起来,我更想看到你的下场,姜传友,你知道么,我已经忍了你很久很久。”

    姜传友的右手已按到腰间,犹豫着想要去拔腰间的三尺软剑,他此时的犹豫并非胆怯,若是可以,他只想立刻拔剑而起,为自己拼这最后一击,但他很犹豫这是否徒劳,因为他清楚,智既然敢挑开说话,那说明智必定伏有后手。

    公主居屋的房门忽然敞开,将和飞两兄弟并肩从屋内走出,一出房门,飞立刻纵身而起,盘腿坐在了别院墙上,将手里掂着他的蛇咬短枪,慢慢走到智身旁,两兄弟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姜传友,如是看着一只将死的蝼蚁。

    俞达也从假山后站了起来,他这时候已明白,智王今夜来别院不是为了和公主相会,而是要处决叛徒,所以这莽汉长出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做那煞风景的事。

    听到他长出大气,将咧开嘴,向他笑了笑。

    俞达赶忙回以一笑,看到将咧嘴时那一口森白的牙齿,他心里又是一阵庆幸,幸好自己不是叛徒,不然落在将王这凶神手里,真不知道会是怎么个下场。

    姜传友按在腰间的右手无力的垂下,片刻前还一派沉寂的别院外已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群人络绎而进。先是十二龙骑挑着灯笼进来,一进来就站在了别院内各处,灯火照亮了整座别院,接着,若海,夏侯战,池长空,秦璃,关山月,还有曾和姜传友一同被软禁的另十八名卫龙军,也都跟着走进。

    别院外,还有近百名男子无声而立,都是年轻英挺的男子,身上也都穿着一样的劲装服饰。

    看到这些人,姜传友僵硬的脸上更是惨淡,除已战死和被派往顺州的楚宸,所有卫龙军都已来到别院内外。

    智要当着这些昔日袍泽的面,当众处决他,所以卫龙军全数到场。

    姜传友环视了一眼四周,每一个卫龙军都在用充满怒火的目光瞪着他,这一眼看过去,他的双眼几乎有了灼烧的感觉,使他急忙低垂下头,不再去与四周目光相触。

    “李洪震,卸了他腰间的三尺软剑。”智冷冷开口:“这是我二哥为每一名卫龙军配备的利器,这个叛徒不配持有。”

    “是!”卫龙军李洪震大步走上,狠狠瞪着姜传友,“老实点,别逼我现在就下手。”

    姜传友木然而立,既已入瓮,何必顽抗,让他奇怪的是,所有卫龙军都到场,最得智信重的刀郎居然不在,不过此时他也实在鼓不起勇气,再去环视四周。

    “亏我一直当你是兄弟,原来当日你哄我一起去上京南郊的桦树林时,就在算计我跟你一起背黑锅。”李洪震探手到姜传友腰间,刷的抽出了那柄三尺软剑,顺势狠狠一个耳光扇了过来,打得姜传友一个趔趄,又劈头夹脸的往姜传友脸上啐了一口,“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的,都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为什么要去拓拔战这反贼的狗!”

    李洪震十分解气的走开,他很高兴智王派他上前来给姜传友卸剑,给了他这个出气的机会。

    姜传友抬起手,慢慢擦去脸上的唾沫,不去与任何一名卫龙军的目光相触,低声问:“智王,你何以算到,我一定会再回幽州?”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心存侥幸。”

    “是。”姜传友苦笑了一下,自己死的不算冤,还以为瞒过了智,谁知还是一步步跟着智的算计,把自己送回死地,唯一让他疑惑的是,智为何要利用自己去告诉拓拔战,幽州缺粮。

    智又在冷冷说道:“本来我不想再和你废话,但卫龙军们一定有何多话要质问你,所以我替他们问你一句,究竟是为什么?让你为了拓拔战,背叛了卫龙军十几年的情义,我想到了这个时候,你也不会再隐瞒什么了,是么?”

    姜传友迟疑了一下,坦然道:“我原本就是黑甲子弟,入卫龙军是我没有想到的意外,主公也没有想到,所以我才成为了他手中唯一能混入卫龙军的暗棋。”已无可隐瞒,他也就坦然用主公相称拓拔战,既然注定要死,他决定保留一些黑甲的傲气。

    四周响起一阵惊异声,有些卫龙军不禁佩服姜传友此时的镇定和勇气,更多的卫龙军则是没有想到,原来拓拔战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在各处安插暗桩。

    “居然在这里称呼拓拔战为主公?”智转过身,冷冷看着姜传友:“你是想死的体面一点?你觉得我会让你如愿么?别忘了,我大哥可以算是死在你的手中!”

    “各为其主。”姜传友答了一句,想把身躯挺直,后背和腿弯突然一酸,随即全身至少有十几处地方被一阵剧烈敲击,他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644. 第一百三十九章:辽皇遗诏(十三)

    “这是错王教我的手上功夫,分筋错骨!”秦璃从他身后踱出,狠狠道:“既然打定主意做拓拔战的狗,那就拿出狗的样子来,给我趴着!”

    别院外,又有脚步声响起,还夹杂着一阵狗叫,吠叫得原本寂静的别院好一片嘈杂,听来似有人牵着六七条恶狗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姜传友突然从心底打了个寒战,明白到为什么刀郎之前没有在别院内,他也不顾浑身的酸痛,嘶声道:“给我个痛快。”

    “凭什么?”将暴喝了一声:“四哥,别跟这狗贼废话了,让我直接把他大卸八块。”

    “别急,知道我为什么故意哄小七先去睡么,就是怕他气上头来,一棍砸死了他。”智冷冷一笑,“该怎么处决这个叛徒,义父早有遗诏。”

    智的目光转到了姜传友脸上,“你也算荣幸了,竟能劳我义父特意下了一道遗诏给你。”

    姜传友虽自知无幸,仍抬头问:“皇上他…有遗诏给我?”语气里满是惊讶。

    “辽皇有旨,将你剁成肉酱喂狗,为我大哥报仇!”智凛然一笑:“从上京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立誓,该死的,一个也逃不了!”

    姜传友身子一软,伏倒在地。

    “你小子一定在后悔,为什么要回来这一遭吧?”将狞笑着在姜传友身边来回踱步,“多少聪明人都栽在了我四哥手里,何况是这个你自作聪明的狗才!”

    狗吠声一阵比一阵刺耳,刀郎牵着七条壮如牛犊的恶狗走了进来。

    “饿了三天,只喂了它们几口血水。”刀郎语声冷冷,又从背后抽出了更为森冷的锯齿刀。

    智点了点头,转身面向耶律明凰的房门,长身道:“殿下,臣先行退下,待处决了这逆贼,再来禀奏。”

    千刀万剐之下,再以碎尸喂狗,虽是辽皇遗诏,但耶律明凰毕竟是个女子,不便在她面前执行此等酷刑。

    屋内静了片刻,随即就听耶律明凰开口道:“就在这里处决吧,我不出来,但我想在屋里听着。”

    “这是我父皇的遗诏,这个逆贼也是害我父皇失陷国都的罪魁祸首,我本该正视此贼被正法于酷刑之下,不过我终究是女子,日后又想以仁治国,就以这一屋之隔,听你们处决这逆贼。”

    智犹豫了一下,想要婉言相劝,只听耶律明凰又道:“我是女子,但我不能是寻常女子,而且来日大战,我还要登城督战,迟早会见到更多的血光,这些惨叫和血腥气,我也迟早要习惯。”

    听耶律明凰这样说,智也不便再劝,将一心想看着害死大哥的逆贼死于酷刑,大咧咧的全无所谓。飞有些不忍,但知公主话既出口,心已决意,又想这姜传友算是公主的杀父之仇,公主隔屋听刑,也是为人子女替父报仇的常情,他看着软到在地的姜传友,又环视了一圈院内的卫龙军,迟疑了片刻,问道:“姜传友,我最后问你一遍,在你心里,我兄弟和卫龙军与你十几年相处的情义,真就比不上拓拔战的一声令下?你当日在上京出卖我们的时候,可曾有过片刻犹豫?”

    “六弟,你就是心软,问他这个作甚?”将的蛇咬枪点在姜传友背上,冷笑道:“要是这厮为了求个痛快,巧言令色的说些服软话,难不成咱们还真给他个痛快死?”

    “我只是想听句实话。”飞的语气也有些发寒:“十几年相处,我自问我们兄弟待他不薄,可他竟然就这么把我们给卖了!”

    “飞王,我…”姜传友抬起头,刚想开口,突听得一声冷喝:“哪来这许多废话!”随即一片刀光贴着他脸面削过,从他脸颊上剜下一大片血肉来,接着,姜传友还未出口的话就成了一声惨叫。

    出刀的是刀郎,一刀剜下,他伸脚在地上一划,把剜下的血肉拨到那七条恶狗面前,“吃了!”

    一反手,刀郎又是一刀片下,又从姜传友身上剜下同样大小的一块肉来,又是伸脚一划,再拨到七条恶狗面前。

    七条狗早已饿极,立刻扑上来抢食,恶狗抢得凶,刀郎下刀更凶,锯齿刀刃紧贴着姜传友延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刃影,眨眼已从姜传友身上剜落十几片血肉来,好一通吠声和惨叫里,将咋舌道:“刀郎,你小子下手怎么比我还快,他一条胳膊这就被你给片成骨头了,给我留着点儿…”

    “处刑的事就留给刀郎吧。”智拉着将往旁走开,将还不肯依,嚷嚷道:“不能全便宜了刀郎,我也得上去剁几下!”

    “五哥,让刀郎下手吧。”飞也绕了过来,从边上拉着将往后走,低声道:“姜传友算是害死大哥的元凶,而刀郎最敬重的就是大哥,这个仇,就让他亲手报吧。”

    将恍然,心里虽有些不甘,但看着刀郎如若滴血的眼瞳,他缓缓点头,“这家伙,面上是个冷人,其实最重情义。”

    “大哥的仇,总算是报了一小半了。”飞向着前方一努嘴,“等刀郎处刑完,这一地狼藉的,难为明凰姐了。”

    “殿下不会介意的,来日大战,也还会有更多的腥风血雨。”智淡淡的接了一句,见院中挤满了观刑的卫龙军,眼看刀郎下手极狠,每一刀剜下都是血肉横飞,夹杂着姜传友生不如死的惨叫,还有恶狗争着抢食血肉,场面多少有些令人不适,且卫龙军中也有几个和姜传友交好之人,看到姜传友此时的下场,虽是罪有应得,但那几名卫龙军还是有些不忍卒睹,遂唤过秦璃吩咐道:“让大家退下吧,让十二龙骑留下善后即可。”

    “四哥,有件事我还没弄明白。”将一边看得兴致勃勃,一边还没忘记问:“你把粮草运来运去的,又诓姜传友去告诉拓拔战幽州缺粮,四哥,你这是想使缓兵之计,骗得拓拔战围城不攻,让他等我们粮尽么?”

    “这只是我一半的用心,我真正的目的是要缓出时机…”智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三哥还在上京,所以我要给他争取时机,让他能在上京城里做些手脚。”

645. 第一百三十九章:辽皇遗诏(十四)

    “原来是为了三哥?”将脸上一喜,大哥二哥走后,他最惦记的就是仍隐藏在上京的三哥,不过转念一想,将还是觉得糊涂,“三哥远在上京,拓拔战在这里跟我们耗着,他一不知道三哥藏在哪里,二不知道三哥是谁,他也奈何不了三哥啊?”

    “黑甲每日必有信使往来上京于此地,以便让拓拔战能随时掌控上京动向,我在这里多让拓拔战伤神头痛,他就会无暇顾及上京城内的风吹草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智又轻轻补了一句:“三哥在上京的身份无人知晓,但他只身在虎穴内,凶险处极多,所以我之前特意告知林幽月,让她在必要的时候给予三哥一切协助。”

    “对啊,我们还有林幽月这一招棋。”将欣喜的一拍巴掌:“四哥你做事就是滴水不漏,谁能想到,这位林女史也是我们藏在上京的一股助力。”

    智低声道:“林幽月的事,能瞒住拓拔战一时,但无法一直瞒下去。说不定这个时候,拓拔战已经对林幽月起了疑心。因此我才要多做布置,令拓拔战把全部心神都集中于此,腾不出心思去想到林幽月。上京城内有她和三哥在,由不经意处暗起波澜,迟早能给予拓拔战意想不到的一击。”

    飞犹豫了一下道:“四哥,我虽未见过林幽月,但她对义父和明凰姐一直持以忠心,看看那些上京朝臣的临危变节,林幽月的忠心更显难能可贵,若是可以,我们不能让她多冒风险,遭了拓拔战的毒手。”

    “我知道,所以我上次潜入上京时已告知林幽月,时机一到,就让她立即撤出上京。”

    飞松了口气,“原来四哥早有安排。”

    将心里还惦记着三哥,又问道:“四哥,那林幽月认得三哥么?三哥在上京藏匿得深,谁也不知他的身份,万一三哥有事找上惕隐府,林幽月不识得他怎么办?”

    “这个不用担心,你刚才不是还说四哥做事滴水不漏么?”飞笑着道:“四哥一早在林幽月身边派了昆仑和连城这两名卫龙军,林幽月不识得三哥,他俩可识得三哥。”

    “对哦,我把这茬给忘了。”将连连点头,又问道:“四哥,既然拓拔战以为幽州缺粮,那你看接下来几日,他会有什么举动?”

    智想了想道:“不论他信不信幽州是否真的缺粮,但我想三日停战之期后,他不会立刻攻城,而是多等上几天,一来是看我们的反应,二来也是故意松懈我们守城方的戒心。”

    将冷笑道:“他想等我们粮尽出城,那就让他等着吧,我们也正好休整,幽州的存粮足够我们撑上一年有余,倒是他黑甲军长路远征,粮草补给才是重中之重,一旦给我觑到机会,将爷就一把火烧了他的粮草。”

    飞忙道:“五哥不要莽撞,拓拔战一定会派重兵防守运粮路段,在以为我们缺粮后,他肯定也会防着我们打他粮草的主意。”

    “虚虚实实,正好大干一场!”将嘿嘿一笑:“反正我是惦记上拓拔战的粮道了。对了,四哥,我训练的那五路奇军,除射天狼,荆棘枪,龙战野,固金汤之外,第五路奇军还没起名字,我看就给这第五路奇军起名为陷阵郎如何?”

    “陷阵郎?”想到白昼大战时,轩辕如夜麾横冲都冲向黑甲大战时的呐喊,智并不意外:“你自己定主意吧,起这个名字,是为怀念轩辕如夜么?”

    “是。”将肃然点头:“今日能与横冲都并肩一战,是我此生之幸。”

    “也是我此生之幸。”飞很高兴五哥和他一样,都对轩辕如夜和横冲都心存敬重,又好奇道:“那为什么不干脆把第五路奇军起名为横冲都?”

    将沉声道:“因为这世上,只配有一支横冲都。”

    智轻轻一笑,没有评价什么。他抬眼一看,刀郎施刑已毕,姜传友,或该说原本是姜传友的那一摊血肉,除了几根碎骨,都已被恶狗分食干净,那七条恶狗饿了几日,尤在使劲舔着地上的血渍。

    飞看得一眼,立刻转开了目光,“让十二龙骑把这里收拾干净吧,明凰姐明日还要出门,可别恶心到她了。”

    “我只恨这狗贼只有一条命,不能让我们多杀他几次!”将骂了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眨了眨眼道:“其实我一直纳闷,这林幽月为何会对大辽如此忠心?”

    “刚在骂着姜传友,怎么突然又说到林幽月了?忠心不好么?”飞听得也纳闷:“上京满朝文武,除了右丞相莫洪,也就这位林女史心存忠义,我们当日能出逃上京,也是亏了她在暗中相助,五哥,听你口气,你不会是在嫌忠臣义士太多了吧?”

    将摇头道:“我就是在纳闷,依四哥说的,林幽月这女子殊不简单,当日北亲王谋反,她已打算在惕隐府中发起家变来谋取后路,义父虽封她做了女史,但这也是她凭本事挣取到的,要说是在报义父的恩么,似乎也没什么恩情可报,后来我们来了幽州,明凰姐虽许了她日后富贵,可也没真个给她什么恩典,想想上京满朝文武,不是投靠拓拔战就是惧祸离心,可林幽月一个女子,身在虎穴,竟能一直持之忠心,这可真不知道是该说难得还是异数了。”

    “反正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有点奇怪。”将挠了挠头:“这林幽月的忠心,真的是付于大辽,还是另有缘故?四哥,你知道她的心思么?”

    “我们只要知道,她会一直站在我们这边就可以了。”和以往一样,智淡淡的说出了结语。其实在智心里,也曾为此多想过,他当日虽曾对林幽月有过点援手之恩,但林幽月一直在暗中倾其所能的相助幽州,已远远超过了对当日恩情的还报,也确实令他为此意外,智也并不觉得,林幽月的忠心只是为了来日富贵,但在离开上京后,他虽只和林幽月见过一面,但在那一次见面时,他心里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让他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令他放心和安心的女子。

646. 第一百三十九章:辽皇遗诏(十五)

    黑甲军营,一间军帐内,夜已迟,秋意浓盘腿而坐,沉闷的盯着面前横置的修罗枪,大战结束,在向战死的黑甲将士行过礼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帐中,大家都熟悉他的脾性,持枪战沙场之外,秋意浓所有的时光都会陪伴在爱妻身侧,是以大家也早习以为常,也就澹台麒烈时常笑话两句,说这位第一闯将守着个十几年的老夫老妻还如新婚夫妻一般情热,就凭这痴缠性子,难怪能把一柄枪使得风生水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秋意浓今日回帐后没有和妻子絮叨闲话,只坐在案前,盯着修罗枪出神许久。

    一道倩影依偎着在他背后坐下,摸索着把一支刚点亮的蜡烛放到了案上,随即,那双手又环绕上丈夫熟悉的肩膀,轻柔的为他按摩起来。

    通明的烛光在秋意浓沉闷的面容上点亮了几分生动,妻子柳银子天生眼盲,所以秋意浓在和妻子单独相处时,从不愿点灯燃烛,但柳银子自己虽然看不见,却喜欢在夜色将来时为丈夫点亮烛火,虽然她自己看不见,但一盏烛光下,相依于丈夫身侧,会让她觉得自己也身在光明之下。

    这就是相濡以沫吧,丈夫宁愿为妻子置身黑暗,但妻子却要为丈夫在黑暗中点燃光亮。

    感受着妻子的柔情,秋意浓心绪渐好,他抬起左手,在妻子的手腕上轻轻一拍,示意自己无事。

    “是不是见到玄远了?”柳银子轻轻问,她虽目盲,但丈夫的低落心绪,她总是能立即感受,在她心里,丈夫是战场上无往不利的飞将军,只要丈夫翔天枪在手,世间便无一人之敌,可丈夫今日从战场上归来,心绪却低落至此,能令丈夫沉闷的,想来也只有当年那位对他们在困境中施予援手的大商玄远了。

    “见到了…最后一面。”秋意浓沉沉点头,“我本来很想报他当年的恩情,而且他又是我恩师的故人,但战场之上…”他顿了顿,又道:“他真不愧是恩师的袍泽,带着八千人就敢直冲我们的大阵…”

    “那个男人啊…”柳银子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去评价玄远。在她心里当然希望能报答玄远当日的恩情,但她明白,世间很多选择难随心意,就如当年他们这一对两情相悦的少年情侣,也是历经了多少磨难才能终成眷属,是以在丈夫持枪披甲再上战场之时,她就知道丈夫会面临两难的抉择。

    “我们战死了很多人。”秋意浓也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黑甲军中不少将领都和他们夫妻相熟,也都很敬重柳银子,上将木砾当年虽常嫌弃自己儿女情长,但在帮妻子寻药治病时还是不遗余力,妻子心软,所以他不想让妻子知道,这些战死将领的名字。

    柳银子也没有再问下去,她是个目盲心明的女子,在丈夫专注的深情呵护下,她不必去面对世间各种风波别离。

    她很幸运,因为丈夫的深情总为她挡在各种抉择之前,但她也很心疼,因为丈夫总是一个人去面对这些抉择。

    于是,按摩在丈夫肩膀上的双手愈发轻柔,虽在军帐内,但夫妻相依,便是家。

    所以每次丈夫回到她身边时,她这妻子总会及时送上温柔,战场上,她的丈夫是万夫莫敌的飞将军,归来之后,那便只是她的丈夫。

    温柔的轻抚下,丈夫僵硬的肩胛渐渐松缓,“今日,我还见到了我那半个徒弟…”秋意浓又叹了口气,怅然中还有一丝欣慰,“这个小子,就在战场上,居然还向我行了拜师大礼…”

    听出丈夫参杂在浓郁怅然中的那一丝寡少欣慰,柳银子迟疑了一下,没有接口,心里愈发怜惜丈夫此时的怅然,那个叫韩起隆的少年和玄远一样,都有着两个名字,一个名字默默无闻,另一个名字却注定了都会是拓拔战的死敌,玄远的真名是轩辕如夜,而这韩起隆的另一个名字是护龙将。

    拓拔战是丈夫的主公,也是她的恩人,当年若没有拓拔战动用全力为她延医求药,她也许根本活不到和丈夫这许多不羡鸳鸯不羡仙的年华。

    “夺取天下,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柳银子轻轻开口:“若主公没有那么多的野心,你也不必有如此多的烦恼,那样该多好。”

    “对我们来讲,天下当然不重要,因为我们的家就是自己的天下。”妻子的问话孩子气般的一厢情愿,而这一厢情愿里也都是对自己的担心,秋意浓在妻子的手腕上拍了拍:“别多想了,我没事的。”

    柳银子默然,她并不认识护龙将,对这个少年也没有任何的喜恶感,但她能感觉到,丈夫对这个徒弟很是看重,尤其这护龙将今日居然还在战场上行了拜师礼,由此看来,这少年也是个性子上来就无法无天的家伙,难怪会那么对丈夫的脾气。

    柳银子明白,今日和玄远的沙场相见已成丈夫的心底郁结,如果来日征战,丈夫的翔天枪还要再一次指向这个徒弟,这个违心的抉择一定会成为丈夫心里永远的后悔,迟疑了片刻,她轻声问:“有办法放过你这徒弟么?”为了丈夫,她想救下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

    “不知道。”秋意浓苦恼的摇了摇头,他知道,妻子是在为自己着想,是啊,如果他的修罗枪真要刺入护龙将的胸膛,那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心安吧,这个少年…如果恩师尚在,一定也会很喜欢这小子吧?

    “有人来了。”柳银子忽然侧耳,仔细倾听着帐外,她的耳朵远比常人灵敏,“听脚步声,应该是小澹台吧。”

    “嫂夫人已经知道我来了吧?”澹台麒烈掀帐而入,笑眯眯的看着正依偎而坐的这对夫妻,“我来的不会不是时候吧?”

    秋意浓笑了笑不理他,柳银子轻啐了一口:“还是这贫嘴,真该找个厉害女人来治治你!”

    他们夫妻和澹台麒烈相识,早习惯了他的调笑,不过柳银子很看重丈夫在黑甲军中相交的朋友,尤其是这澹台麒烈,多年前秋意浓初入黑甲军时,柳银子曾特意在家中做了一桌丰盛菜肴,宴请黑甲军中和丈夫交好的将来,宴席时,她很得体的陪坐一边,聆听着来客的谈笑,宴席后,柳银子特意告诉丈夫,图老爷子虎老威势在,是位可以依托的长辈,骨扎力憨厚纯良,是个可以意气相投的汉子,而这小澹台,嬉笑怒骂中自有真性情,是个可以生死相托的挚友。

    后来秋意浓把妻子的这番话告诉了澹台麒烈,澹台麒烈听后难得的收起了一贯的笑脸,郑重的拍了拍秋意浓的肩膀,“今日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这个女人情根深种,因为你找了个好女人。”

    “能治我的女人,估计难找。”澹台麒烈打了个哈哈,在帐内来回走了几步,叹气道:“客人来了,你俩怎么还腻在一起,这不是成心不让我坐下么?”

    柳银子面色一红,忙扶着丈夫的肩膀站起,“我去上茶,小澹台,你喝的茶里还是要加枣子么?”

    “当然要…”看着柳银子摸索着起身,澹台麒烈眼中有了丝不易觉察的怜悯,改口道:“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还要跟老大商量事儿呢。”他在秋意浓身边席地坐下,看了看神色有些木然的秋意浓,一笑道:“想什么么?想的人都一脸傻相。”

    秋意浓瞪了他一眼,刚想回嘴,只听澹台麒烈轻声道:“别再胡思乱想了,重情重义是好事,但在战场上,太重情义,只会变成坏事。”

    “我明白。”秋意浓点了点头。

    “你不明白。”澹台麒烈忽然伸长手,在秋意浓胸口拍了一下。

    秋意浓诧然道:“你干什么?”

    “放心,我没龙阳之癖。”澹台麒烈撇了撇嘴,又起身向外走去。

    秋意浓愈发不明所以,看着澹台麒烈发怔。

    走到帐口时,澹台麒烈停下脚步,也不回头,只淡淡道:“记住我刚才拍你的这个位子,心口下方三寸,你的修罗枪应该可以很精准的刺中这个位子,被你刺到的人,会重伤,但不会死。你其实也应该知道这个位子,不过你小子脑筋不太转的过来,很多事知道却想不到,只好我辛苦一趟来告诉你了。”

    “你…”秋意浓依稀察觉到澹台麒烈的用意,顿时惊住。

    走到一边的柳银子也惊讶的立住,循声把头偏向澹台麒烈。

    “知道你小子重情吗,也知道今日一战,你有诸多不快。”澹台麒烈笑了笑:“你和护龙将总有一战,就当是我这老朋友帮你一个忙,不让你有更多的不快吧。”他收起笑容,正色道:“只许这一枪,也只许放生这一条命,其余人若是撞在你枪下,必须有死无活,知道么?”

    秋意浓沉默着,盯着澹台麒烈的双眼缓缓点头,又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知道你的性子,老大功成之后,你只会携妻隐居山水,不会留在庙堂,总算朋友一场,让你能安心隐居,也算是我这朋友的一点心意。”澹台麒烈迟疑了一下,又轻声道:“老实说,在我心里也挺看重那几个小子,若不是注定今生已成死敌,我想我该会和他们成为…”皱了下眉头,他又有些苦恼的笑了笑:“忘年交吧?他们还是少年,小爷的年纪倒不小了。”

    “话就说到这里,没事儿了。”澹台麒烈掀帘而出。

647. 第一百四十章:风起上京(一)

    上京城,惕隐府,密室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连城走进密室时,林幽月正埋首案前,盯着几份卷宗仔细审视,听得推门声响,林幽月连头也未抬,能走进这密室的,只有智留在她府中的连城和昆仑这两名卫龙军。

    见林幽月沉思正深,连城也没有出言打扰,他走到一边,安静坐下,借着闭目眼神悄悄看向林幽月,从他这个位子看去,正好能看到这个女子峨眉轻蹙,明眸专注下的沉思。

    连城和昆仑,若海这三名卫龙军奉智之命,跟随林幽月已有两年之久,进府之初,他们三人暗地里都曾有过大材小用的牢骚,但追随林幽月益久,看着发生在这个女子身周的一幕幕,丈夫耶律迭鲁密谋叛变时,她暗中筹谋的家变,黑甲兵变后,林幽月又成了护龙七王在上京的唯一暗棋。他们三名卫龙军这才发觉,这个似是柔弱的女子,实则柔韧无比。

    连城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看透这个女子,直到日前,智王因灭去羌族而在幽州领罪受罚一事传来后,看到林幽月的陡然憔悴,他才突然明白,这个女子在外人眼中看来的难测其实易懂,因父仇而舍身侍敌,又因对智的动心而毫不踌躇的站在了黑甲的对立面。

    她的柔韧,只是在秉承自己的心意,不肯向世间种种妥协。

    这样的女子,一直是在依自己的喜爱而我行我素,她的柔弱下,有着快意恩仇的明断。

    是以,她才会如此柔韧。

    三名卫龙军里,若海已入幽州,昆仑常常奔走在外,刺探上京黑甲动静,只有连城看穿了林幽月的柔韧和这份柔韧的由来,所以他一早决定,把此事当成自己心底的秘密,永不向人言说。

    因为,他很怜悯林幽月的这份柔韧,可支持她为之柔韧的这份心意,其实无可托付,也难有归宿。

    想到此,连城暗暗叹了口气,或许就是因为对这女子日后的怜悯,所以只要是林幽月交代的事务,他都会尽心完成。

    听到了连城的叹气,林幽月从卷宗里抬起头来,略有些疑惑的问:“有事?”她很欣赏智派给她的这名卫龙军,沉默,稳重,干练,更难得的是连城是个言谈行事都很有分寸的人,不但懂得自己的身份,也很尊重她的地位,只要是自己交代的事务,不论何事,一定悉心料理。不像昆仑,只要是与黑甲为敌之事,立即不遗余力,但在让昆仑去做其余琐事时,他却松散随意,林幽月很了解昆仑的忠心,也从未出言责备,出于心里的那个原因,她也一直对智留给她这几名护卫客气有加,但相较而言,她也因此而多倚重连城几分,当然,在她心里也由此更为欣赏智,也只有那样的少年,才能带出这样的部下。

    “没事…”连城先有些尴尬的一摇手,随即想起自己进密室确实有事,忙从怀里掏出一小锭碎银子,放在林幽月面前。

    林幽月有些诧异的看着面前这锭刻有几道划痕的小碎银,但也不出声询问,只把几份卷宗推开一边,连城不会无缘无故献上一锭银子,所来必有要事。

    “这锭银子是我方才上街时,突然有人抛来的,三钱重的银子,上面的划痕看似胡乱,其实正好三道。”连城的笑容里有丝轻松:“如女史日前所料,果然是无王找上门来。”

    “意料中事。”林幽月拈起碎银看了看,“当日项九如被救下后来惕隐府避难养伤,我们就猜测是无王把他救下,无王那一次既然出了手,当然迟早会找上我们。”

    连城微笑,护龙七王兄弟必有互相联系的方法,无王也当然知道,惕隐府就是智留在上京的内应,只是为免令黑甲军注意到惕隐府,才一直没有找上门来,在若海这家伙乐呵呵的的跑去幽州后,惕隐府只有他和昆仑二人负责隐秘事务,今日得无王联络,他们在上京城内就多了一位强援。

    “无王要出手了。”林幽月在椅背上一靠:“他之前不肯联系我们,既是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也是不想牵连到惕隐府。但他今日突然找上你,就是要告诉我们,他将在上京城内向黑甲出手,而且他这一击,必是要造成极大的声势,同样,无王也是在告诉我们,如果惕隐府要有所动作,那就跟他一起出手。”

    连城有些疑惑的问:“无王为何要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手?护龙七王,各有所长,无王最擅长的就是刺客一击,以他的性子,当日拓跋战在上京时,他没有出手刺杀拓跋战,黑甲集结时,他也没有出手刺杀那些战千军上将,为何偏要等到拓拔战带着精兵猛将前往幽州后,他才要突然出手?”

    林幽月淡淡道:“拓拔战不是那么好刺杀的,否则你们这位无王早就出手了,同样,那些战千军也绝非易与之辈。而且无王只有一人,若徒逞一时激奋去行险刺杀一名黑甲将领,万一失败,代价太大。即使成功,若引起拓拔战的注意,那也是得不偿失。”

    “是啊,无王是我们在上京城内的最大杀招,轻易不能动用。”连城一向最信林幽月的判断,在他看来,智王之外,就属这位女子的心思最是细腻慎密,所以他请教道:“女史,我还是不明白,如今黑甲军九成以上的力量都在幽州,留在上京的黑甲将领只有拓跋战的儿子拓跋然,可拓拔然隐居皇宫,黑甲军在皇宫中也布有重兵,要潜入皇宫刺杀,即使是对皇宫地形最为熟悉的无王,要想刺杀拓跋然,也是极为不易。”

    林幽月摇了摇头:“要是真能刺杀拓跋然,确实是很好的一步棋,可拓拔战肯把儿子留在上京,当然也会留下足够的力量来保护自己的儿子。”

    “那如果无王想出手以振声势,那又该向谁出手?若只是刺杀几名黑甲军的寻常将佐,就是杀的再多,也杀不了黑甲的元气。”连城心里很是疑惑,不过真正让他疑惑的不仅仅是无王此时的出手打算,还有惕隐府内最近的异常,就是这几日内,惕隐府密云不雨,林幽月频频调动心腹人手,显然也是要有所举动。

    “连城,你其实判断错了。”林幽月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不是无王非要在此时出手以振声势,乃是如今的形势已逼得他不得不出手,否则,他或许还能在上京城安然藏身,但不出数日,我们这惕隐府势必会被黑甲军连根拔去。所以我早料到无王会在近日联系我们,因为他绝不会坐视惕隐府就此被毁于一旦。”

    “什么?”连城大吃一惊,霍的离座立起,失声道:“黑甲军会来对付惕隐府?不可能?拓跋战在上京的时候都不曾怀疑过女史,难道他儿子反而察觉到了?”连城一脸的不可置信,依智王当日所教,当日他在上京城井水内下毒,林幽月则借助施药治病在上京城拉拢人心,连拓拔战都对林幽月礼敬三分,就算是在封城的那段时日,还特许惕隐府出城采药,也从不见拓拔战对惕隐府有何猜疑举动,林幽月又何以会突然断言,黑甲军会在近日内向惕隐府出手。而且连城为人谨慎,每日都在惕隐府内外仔细巡视,也未见惕隐府外有突然增加的黑甲,但连城早十分信任林幽月的判断,知道她从不会无的放矢。

    林幽月问道:“就是这几日里,你可曾发现惕隐府外有何异常?”

    “不曾。”连城断然道:“我每日都会在惕隐府四周走上一圈,未见任何异常,也不见附近有突然加派的黑甲巡街。”

    “那上京城其余各处呢?自从拓拔战走后,白昼黑夜,黑甲军在上京城内各处的巡视是否加强了数倍?”

    连城承认道“是,拓拔战离京后,黑甲军对上京各处的巡查不减反增,至少增派了数千名黑甲军在城中来回巡视。”林幽月每隔数日便派人出城采药,每次回城时都故意由不同的城门绕路回府,所以林幽月虽少有出门,但对上京城各处动向的了解丝毫不比连城和昆仑少。

    林幽月又问:“那你说,为何黑甲军对上京其余各处都增加了巡视,惟独会对惕隐府破例呢?”

    连城迟疑了一下才道:“也许…拓拔战一直都没有怀疑惕隐府…”

    “你觉得,拓拔战会从没有怀疑过我?”林幽月居然笑了一下:“他不怀疑我,只是因为没有查出把柄,但他这样的人,即使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一旦有所怀疑,依然会大开杀戒,况且在他这样的枭雄看来,就算杀错了人,也只是功成下一堆必须的白骨。”

    连城惊疑道:“女史是说,拓拔战早对我们起了疑心?”

    林幽月居然还是淡淡笑着:“智王上次潜入上京时就曾告诫过我,拓拔战迟早会怀疑到我的身上。他一直没有动惕隐府,只因为我们在上京城还算得些人心,何况我这惕隐府内又是孤儿寡母,拓拔战也是个极重名声的人,所以才暂时不肯向我下手。他如今虽不在上京,但一定早吩咐过他儿子,随时准备向惕隐府下手。”

648. 第一百四十章:风起上京(二)

    “拓拔战比谁都想要邀买人心,如果他真的从一开始就打算信任惕隐府,早就扮出礼贤下士的样子,登门来访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见连城想要开口,林幽月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点头道:“是,我惕隐府第一次在上京施药治人时,拓拔战确实来怀柔过我,但他那次到访与其说是拉拢,更不如说是戒备十足的试探,所以我才一婉拒,他立即知趣而退,可他的知趣只是因为他心里明白,我绝对不会向他效忠。”

    “拓拔战,真的对我们起疑心了?”连城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不信拓跋战早心存杀机,但也明白过来,为什么林幽月近日会频频调动惕隐府中人手,原来她早有准备。

    “连城,不要心存侥幸,尤其是对着拓拔战这样的敌人。”林幽月神色温和,仿佛惕隐府并未面临迫在眉睫的凶险,“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在发现黑甲增强了各处巡视,惟独放松了对惕隐府四周的监视,我就知道,黑甲不是无意疏漏,而是有意按兵不动。拓拔战虽已离京,但他对上京的掌控从未放松,我派人查过,每日都有至少两队黑甲侦骑来回,向拓拔战报知京城动向。”

    “那我们怎知黑甲何时会动手?”连城大感棘手,他并不惧怕与黑甲交手,以他下毒的本事,只要有所准备,随时能下手毒死一队黑甲,可他受不了眼下束手被动的劣势,因为无从得知,哪一日拓拔战派回上京的黑甲侦骑,带回来的会是灭去惕隐府的命令。

    “不出五日。”林幽月的肯定令连城不知是该心惊还是庆幸。

    “女史如此确定拓拔战的心思?”

    “我确定的不是拓拔战的心思,但我对你的智王有信心。”

    连城暗暗苦笑,实在不知怎会又扯到对智王的信心上,苦笑之余满腹纳闷,却也长叹,女子动情,果然是时时牵挂与能牵动她心弦之人,只是他这时就不知该如何发问是好了。

    幸好林幽月已解释道:“算算日子,拓拔战此时已与幽州交战,以黑甲的兵力,他定以为能轻易攻破幽州,不出数日就能返回上京,所以与幽州的初次交手,只要黑甲占得上风,眼看野心将成,拓拔战再不会把惕隐府放在眼中,因为就算我们能在上京掀起乱来,等他回师之日,随时可灭去我惕隐府,但黑甲与幽州的初战若是落败,那拓拔战愤恨之余便会重新审视战局,更会顾虑上京是否还能安然被他掌控,这个时候,说他迁怒也好,为防万一也罢,都会立即下令除去惕隐府。”

    林幽月竟在此时嫣然一笑:“所以我相信,有智王在幽州,一定会让拓拔战尝到大败的滋味,也一定会让黑甲陷入苦战。”

    连城此时真是瞠目结舌,万万没有料到林幽月会给出这样一个解释,他很想因其荒诞而放声一笑,不过他们卫龙军对智也一向信重,这使他自己都不愿对林幽月的解释有所质疑,可正是因为对智的信任,也许惕隐府转眼就会迎来覆顶之灾,但眼前女子竟还能嫣然而笑,这令他不得不觉得荒诞至极,可看着林幽月的笑颜,他心里又生不出一丝荒诞的念头来,只觉得,林幽月理所当然该在此时又这嫣然一笑,因为这个女子所有的柔韧和坚持,都是为了她所信任的那位智王。

    “智王,你知道么,你为辽皇的苦苦支持也许并不寂寞,因为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女子,也在同样的苦苦支持…”连城无言可说,惟有心下喟叹。

    “怎么了?”察觉到连城神色异样,林幽月不禁问。

    “我们该怎么做?”连城已平复下心神,沉声道:“若按女史所言,我们就要跟拓拔战比快,赶在他的信使回上京之前,抢先下手。”

    林幽月把几份卷宗递给连城:“明日就动手。”

    连城接过卷宗,只看得几眼,神色就已大变,卷宗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着几百个人名,连城认得其中大半是惕隐府中的家丁家将,还有些名字则是林幽月隐藏在上京城内的心腹,换言之,这几份卷宗上积蓄的,不但是惕隐府可以动用的全部武力,也是林幽月苦心积攒下的全部力量,虽知林幽月此次出手必有准备,但连城亦没有想到,林幽月竟是动用了如此大的手笔。

    “女史,这…”

    “这一次我们一旦出手,就是彻底和拓拔战撕破脸皮,既然他要把我惕隐府连根拔起,我又何必再留余地,所以这一次若要出手,就是集合我惕隐府全部力量的一击。”林幽月淡淡的一句话,便打消了连城的顾忌。

    “府中老弱需及早撤出幽州。”

    “我已有安排。”林幽月手指一扬,示意连城翻看最后一份卷宗,那上面记载着她撤离府中老幼的布置。

    连城点点头,却没有翻看,以林幽月的缜密,又怎会疏忽府中老幼,沉默了一瞬,连城抬起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林幽月,与前些时日,初听闻智自罚的消息时不同,这个女子脸上憔悴依旧,但面容间有着抹奇异的红润,连城善毒,当然也精通岐黄之术,所以他看得出,林幽月脸上的红润乃是因竭尽心力下的激动所致,连城很想开口,建议林幽月缓缓心神,但他亦明白,这个女子不会听劝,因为对她来说,来日是否累垮并非紧要,此时能为智做些什么,才是重要。

    “本来我还担心惕隐府武力不够,也预了会有一定的牺牲,难得无王和我想到一处,他今日找上门来,明日定能助我引开黑甲注意,同样,有我们出手,无论无王他自己想给拓拔战惹些什么麻烦,也能借我们分散黑甲的注意。”林幽月笑着起身,在密室内来回踱出几步,这一走动,顿时全身酸痛,才想起自己已在密室内不眠不休的盘算了一整个日夜。

    “有无王在,我们明日至少能多三分胜算。”连城忽然叹了口气:“女史,连日辛苦,你该好生休息一夜了。”

    “无妨,等离开上京城,我们才可真的安心休息。”林幽月按了按酸痛的腰脊,复又坐了回去,“你和昆仑今夜才该养足精神,明日动手,你二人将是最重要的一环。”

    连城问:“明日,我和昆仑是不是要去找霍澜青?”这是智特意叮嘱的,把霍澜青带至幽州,连城和昆仑都不愿意出手去对付一个女子,但这个女子是拓拔傲的女人,而拓拔傲又是拓拔战最疼爱的侄子,有这两个理由,已足够让连城和昆仑抛开是非道义。

    “拓拔傲和霍澜青如今就住在前右丞相呼尔泌府中,我已命人查过,每日清晨,拓拔傲都会出城狩猎练箭,等他一走,你和昆仑就可以登门拜访。”林幽月想了想,问道:“连城,让你和昆仑去对付那样一个女子,是不是很违心?我希望你能明白,不择手段之事,并非只有恶人可以做…”

    “我明白。”连城轻轻点头,“女史放心,该做的事,我不会手软。”

    “那就好。”林幽月神情一展,“现在我们唯一没有把握的,就是无王和我们之间是不是能有足够的默契。”

    “护龙七王,从未让人失望过。”连城脸上微笑,心里还是暗叹,在林幽月心里,已是完全把智王的交代视为己任,否则也不会特意考虑到他们是否会勉强,他沉默了片刻,起身告辞:“明日动手在即,我还要去准备些毒物,先告退了。”起身后,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轻轻放在林幽月面前,“瓶中有固本培元的丹药,林女史,操劳国事之外,也请保重身体。”

    犹豫了一下,连城终是抑制不住心里的一丝怜悯,又轻轻道:“良药苦口,同样,良言也难入耳,林女史,太过专注,日后更会无法自拔。”

    “你…”仿佛被窥到了心底的秘密,林幽月脸上掠过一丝羞窘,她吃惊道:“你怎知…你猜到了?”

    “是。”连城微微点头:“有些话本不该由我点破,不过这些年相处,我很敬重女史,所以…”复又叹了口气,“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多谢。”林幽月很感激连城没有挑破那些令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心底萦绕,她有些失神的把瓷瓶握在手中,借着用力的握取平复下心绪,彼此沉默了片刻,她又忍不住抬头:“你说,智王知道吗?”说话时,她脸上带着一丝凌乱的希冀,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听到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

    连城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智王的心思,想必都放在复国一事上。”

    “这样也好。”林幽月舒了口气,苦笑无言。

    “告辞。”连城不忍在看着女子脸上少见的苦涩和茫然,告辞而出。

    一声叹息,随着他的身影轻轻响起,却无法分出,这长叹是起于室外还是缭绕于室内。

649. 第一百四十章:风起上京(三)

    次日,清晨,惕隐府外大街,一名脚夫打扮的男子拖着根扁担,慢慢踱进街上一家小酒肆,向酒肆掌柜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便懒洋洋的在离门最近的一张桌旁坐下,扁担才一斜搭在凳上,酒肆掌柜就殷勤的跑了过来,擦干净桌子,又招呼伙计端上一壶酒,四盘下酒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说掌柜本不会对一个脚夫这般殷勤,不过这脚夫已连着光顾了这家酒肆六七天,一来就占据着门前桌子,一坐就是大半天,而且和寻常只要碗凉茶几个硬馍的苦力不同,也不见这脚夫吆喝找活计,出手还极大方,每次一坐下就扔出一锭银子,要上一壶酒和几个小酒菜,这等使钱法,莫说一个苦力,就是中等家境的商人也没这么阔绰。

    每天有这一锭银子进账,掌柜很知趣的收起了好奇心,只要肯每天扔锭银子,就算这脚夫是江洋大盗,掌柜也会把他奉为上宾。

    筛了碗酒,脚夫先舒适的把脚搁在凳上,光看他这个模样,倒是像足了一个刚干完力气活的苦力。

    他当然不是寻常脚夫,拓拔战出征幽州前,特意在上京留下了十六名密杀刺客,这脚夫就是密杀刺客的头目,古虏。

    拓拔战把这十六名精通刺杀斥候的刺客留在上京,为的就是一个目的,盯死惕隐府,只要惕隐府如有异动,十六名密杀刺客就会立即掩杀进去,把惕隐府杀得鸡犬不留。

    古虏端起酒碗,一口饮下,从他坐的桌子看去,正好能看见斜对过惕隐府的大门,对拓拔战交代的这个任务,他心里其实有些不满,不就是一门孤儿寡妇么,随便找一队黑甲,半个时辰内就能灭了惕隐府,何须劳动十六名密杀刺客这般牛刀杀鸡?和上将冷火寒在霸州隐居了十几年,古虏早已闲得全身发痒,只恨不能同往幽州,却被留在上京城里干了这一门闲散活。

    街头摆着的两个杂货地摊,街上来回走动的一名行脚商,还有街角停着的一抬四人大轿,这些人都是和他一样奉命监视惕隐府的密杀刺客,虽是在盯梢,可这些扮成市井小民的密杀刺客都颇随意,那辆马车的车夫一手撑着下巴,干脆在车辕上打起来瞌睡。

    显然,大家都未把拓拔战这道命令太当回事,不仅仅因为他们是密杀刺客,也因为这是上京,黑甲盘踞的上京,就算有人敢掀起乱子,也会在顷刻间被留守的黑甲扑灭。

    古虏倒了碗酒,不单是部下,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惕隐府放在眼里,不然他也不会做这脚夫的装扮,却成天在酒肆里吃喝闲坐,成为密杀刺客以来,他还从未如此漫不经心过,他心里也不明白,为什么主公明明已对惕隐府起了疑心,却不肯下手铲除隐患,宁可让他们这十六名军中精锐来此盯梢,是主公心软了?

    古虏喝了口酒,又撕了块牛肉在嘴里嚼了起来,心软的也许是虎子将军吧?听说在主公对惕隐府起杀心时,是虎子将军出言求的情,让主公暂时放惕隐府一时。

    古虏并不意外,虎子将军会为惕隐府的孤儿寡妇求情,因为这就是虎子将军,既有横扫沙场的勇气,也有着守护弱小平民的善良,说起来,或许这样的男子才能算是天生的武人吧?而其余黑甲则不同,只要是敢与主公为敌者,即使是妇孺老幼,他们也会毫不留情的向之挥斩屠刀。

    古虏笑了笑,把碗中酒一口引尽,真是说不清,到底哪般才算是真正的武人。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四下张望,见一名中年秀才正走到街头的杂货地摊前,大概是看中了几支狼毫笔,正和扮成小贩的一名密杀刺客还价,那名密杀刺客勉强敷衍了几句,便十分干脆的一口卖了那几支笔,对秀才放在摊上的十几文钱看都不看一眼。

    “这也太不当回事了,明眼人看见,一定会起疑心。”古虏嘀咕了一句,但也不打算责怪这名部下,瞧那秀才如获至宝的捧着几支狼毫笔,欢天喜地走开的模样,古虏又低声笑骂了一句,“倒是便宜了这穷酸。”

    一阵嘈杂声从斜对过传来,古虏一斜眼,正看见惕隐府的偏门缓缓打开,几辆马车鱼贯而出,古虏低下头,又给自己倒了碗酒,每日清晨,惕隐府都会派出几辆马车去城外采药,这还是主公下令特许的,即使这几辆马车出了上京,也有一队黑甲暗中跟随,察不出蹊跷,也看不出异样。古虏很不明白,这林幽月为什么每日都要派人去城外采药,还免费给上京百姓治病,就算这女子再得人心,主公真要杀她,也不会有一丝忌惮。

    车马声比往日喧哗,古虏抬头看去,发现惕隐府今日派出的马车多了几辆,平日只有四辆马车,分从四门出城,可今日陆陆续续的,已有七八辆马车出行,而且每一辆马车都由平时的双马辔头换成了四马拉车,古虏向几辆马车的车轮扫了眼,轮印比平日深了几分,马车内似是装满了东西,他心生疑惑,端着酒碗的左手竖起一根手指,在街上扮做行脚商行走的一名密杀刺客接到暗示,挑起货担,向马车队晃悠悠的走了过去。

    在接到主公命令前,还不能对惕隐府下手,但古虏想看看,多出来的这几辆马车上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如果真有什么异常,他也不介意就在今日杀进惕隐府去,听说,那位林幽月乃是位绝世美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也不知道她耐不耐得住闺房寂寞,胡思乱想着,古虏心里忽有些燥热,很希望这些马车里真有点蹊跷,那他就可以闯入府去,在杀了林幽月之前,先替她好生解解寂寞。

    古虏邪邪的笑了起来,把手中酒一口喝干,身上燥热愈盛,一壶酒居然已被喝光,他在桌上拍了一下,“上酒!”两眼盯着惕隐府的大门,凶光闪烁。

    “来喽!”一名店伙拎着壶酒,快步过来,这酒肆上下都知道古虏这脚夫出手大方,掌柜和店伙都抢着巴结他,指望能多得些赏银。

    酒壶放到桌上,古虏随手扔出一小锭碎银,余光从那店伙身上划过,忽然一滞,身为密杀刺客的头目,古虏当然有着过目不忘的眼力,他发现平日里没见过这个店伙,可这人的身形又有些熟悉,疑心一起,古虏警觉立生,右手立刻去抓搁在凳上的扁担。

    “放松点。”那店伙已逼近他身侧,古虏几乎是立时感到,脊椎处被一硬物顶住。

    “都是同行,知趣点,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心存侥幸,更不要问我是谁。”店伙靠在他身侧,右手放在他背后,另一只手按着酒壶,似是正要给古虏筛酒,像足了一个正殷勤讨好的酒肆店伙。

    古虏勉强点了点头,先平复心头震惊,让自己全身放松下来,挟持他的这名店伙出手迅捷,语气镇定,绝对是个老于刺杀的高手。他眼光四下一转,见酒肆掌柜正面带惊讶的看向他俩,显然已认出这店伙不是自家伙计,便要过来喝问,古虏心下暗喜,上半身暗暗运劲,只待掌柜走近,便扑翻桌子,先向前滚地避开挟持,酒肆里响动一起,街上的密杀刺客立刻就会过来帮手。

    他古虏是黑甲军的密杀刺客,岂是束手待毙之辈?

    酒肆掌柜已走了过来,刚要开口,那店伙不慌不忙的抛了片金叶子过去,还向掌柜笑了笑。

    掌柜在接住金叶子的同时已经乐得眉开眼笑,他这几日早被古虏用银子赏的精乖,这时一看连金叶子都赏了出来,哪还管你老是哪位,立刻十分识相的原地走开,还挥手示意店里另两名店伙莫要过来。

    古虏苦笑,这酒肆掌柜实在是被他的银子打赏的太识趣了。目光向街上扫去,只见扮做行脚商的那名密杀刺客已走到惕隐府出来的一辆马车旁,随时都可掀开车帘往里看去,街上扮做市井百姓的其余密杀刺客都全神贯注的看着他,却无人看到古虏正被人挟持。

    “此人必定是和惕隐府一伙的古虏此时已能断定,否则这店伙不会正好在惕隐府马车出行时向他发难。

    “怎么不随身带着你们密杀营的弯月勾刃?”那店伙一脸讨好在古虏身上拂了两下,似是要帮他掸灰,实则探出他身上未暗藏兵刃,又捞起扁担往旁一放,看见里面暗夹了柄短剑,店伙笑了笑:“吃饭家伙都不带,太托大了吧?是不是把这上京当成自家的地盘了?”

    听这店伙这一说,古虏立知此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声道:“朋友,知道我是谁,还敢与黑甲为敌么?”

    “笑嘻嘻的转头看着我。”店伙语声放冷,面上却是一脸的谦卑,还连连打躬作揖。

    街上有几名密杀刺客往酒肆瞟了一眼,还以为自己的头目在吩咐这店伙什么话,看了一眼,又都把目光转到惕隐府那些马车上。

    古虏暗暗叫苦之余也自震惊,这店伙不但摸透了他的底细,还知道街上有其他密杀刺客,叫他笑着转头,就是为防被自家的部下察觉蹊跷。古虏暗骂了一句:“他娘的这时候谁笑得出来?”硬挤出几分干笑,转过脸去,正和那店伙笑吟吟的面庞对个正着。

    看到这店伙的笑脸,似是相熟的身形和眉眼,古虏目光一跳,忽然认出,此人正是方才在街头部下的杂货摊里买狼毫笔的那个秀才。

    “没错,我盯了你们很久了,你们几个,接连几天居然连装扮行头都不换换。”那店伙开始给古虏倒酒,“密杀刺客,本来不该这么大意,看来你们是真把上京当成自家地盘了。”

    古虏扮出受制于人的无力样,低垂着头默不作声,诱那店伙继续说话,实则不可觉察的渐渐倾斜身体,只要避过脊椎要害,拼着后背挨上一击,也要放手反击。

    那店伙也低下了头,旁人看来,两人似乎在窃窃私语,店伙放在古虏背后的手往前一晃,古虏眼尖,瞥见他拿在手里的居然只是一杆狼毫笔,顿时又惊又怒,正要发作,那店伙已横过手掌,在古虏喉结上横掌一切。

    似是轻描淡写的一掌,不亚于力度十足,准确无比,一掌切过,古虏喉结剧痛,一口气憋在喉中喘不过来,想要伸手去按脖颈,那店伙已笑吟吟的按住他双肩,拉脱了他的肩臼,把他的双手平放在桌上,又移过酒壶,垫在古虏垂落的脑袋下,使他看来就像是不胜酒力,想要昏睡的样子。

    “上京,从来不是你们的地盘,把我这句话带到黄泉下吧!”店伙在古虏肩上拍了拍,施施然向酒肆外走去。

    古虏的脑袋无力的搁在酒壶上,目光散乱的看着店伙的背影,看着他向街上那名扮做行脚商的密杀刺客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回过头,向自己摆了摆手。

    街角还有扮做轿夫的四名密杀刺客,看到这一幕,都以为古虏真的酒醉,让这店伙过去传话,都全无戒备的站在街角,其中一人还摇了摇头,暗笑古虏酒量太差。扮做行脚商的那名密杀刺客也未起疑心,以为古虏改了主意,不想再去查探惕隐府的马车,便停了脚步,等着那店伙走近。

    古虏喉咙里还屏着一口气,喊不出声,喘不过气,只能直勾勾盯着街上,也只有他发现,那店伙向自己摆动的手其实是在打一个古怪的手势,然后,惕隐府领头的那辆马车的车夫使劲甩了下马鞭,拉车的马匹受了惊,带着马车往横打转,于是,原本一条直线的马车队变得有些混乱,末尾的一辆马车也往旁斜拉开几步,而这一前一后,参差不齐的两辆马车,正好暂时挡住了大街两端其余密杀刺客的目光,使他们看不到那店伙走近行脚商的瞬间。

    “完了…”古虏的眼神灰暗下来,艰难的吐出最后一口气。

650. 第一百四十章:风起上京(四)

    古虏死的早了一步,所以他没有看到,向行脚商出手的并非是那店伙,眼看店伙走来,乔装成行脚商的密杀刺客已转过脸来,等着店伙传话,还上下打量了店伙一眼,见他一身不起眼的粗布褂子,穿在身上很有些紧绷,里面大概还穿了好几身衣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行脚商暗想:“才是秋天,这人就这么怕冷?”

    “不是我…”店伙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那行脚商听得一头雾水,就在这时,他背对的那辆马车车帘忽然掀起,一柄利剑迅若闪电般刺入他背后。行脚商脸上才现出惊痛之色,店伙已一把捂紧了他的嘴巴,“不是我杀你,不过可以算我帐上。”

    马车上的利剑飞快的缩回车内,又探出一只手臂,从后勒住了行脚商的颈项,店伙的手臂也改捂为托,搭在行脚商腰上,往上一送,把尚在抽搐的行脚商塞入了车帘内。

    “无王。”马车内,有人压抑着喜悦,低声招呼。

    “剑法长进了,昆仑。”店伙轻声回了一句,转身向街角走去。

    与此同时,惕隐府的马车队已缓缓恢复了鱼贯向前的队列,大街两头的密杀刺客这才惊讶的发现,就这么一眨眼间,那名行脚商同伴已失了踪迹,但黑甲盘踞上京已久,哪想过有人敢犯他们虎威,又见头目古虏还醉倒在酒肆里,因此惊讶之外,这些密杀刺客也未察觉到凶险,只是街角扮做轿夫的四名密杀刺客一脸纳闷的向惕隐府的马车张望,以为同伴大概是被马车队给挡住了,却见那名似乎是替头目传话的店伙居然已走到了他们面前。

    店伙笑容可掬的看着他们四人,一双手在身前随意摇晃着,四名轿夫不明所以,其中一人刚开口问:“古老大让你带什么话…”忽见一道蒙蒙淡灰的长影从店伙手中甩了出来。

    那道长影暗淡如灰,分不清颜色,也几乎无法看清,那轿夫刚一瞥见,脖颈上已被勒紧,一股突然的力道把他拉到了店伙面前。

    “二哥做的龙影鞭,就是好使。”店伙居然还有余裕一笑,把一条非灰非白的长索在腰间一绕,“就拿你们几个,给二哥的龙影鞭添点血祭!”

    另三名轿夫这才惊觉来者不善,急抽出暗藏的弯月勾刃,但那店伙已挟持着他们的同伴,逼近到三人中间,投鼠忌器之下,三人一时还不敢立刻出手,但那店伙却不肯跟他们客气。

    “你家老大让我带话…”

    店伙手上突然多出了一柄三尺来长,精光闪烁的软剑。

    “他先下黄泉一步…”

    软剑迎空一摆,抖直。

    “我这就送你们下去陪他…”

    左劈,右斩,横切,竖砍,连续迅猛的四下剑斩一气呵成,每一剑都是直取要害,鲜血同时从四名轿夫身上喷溅出来,洒在了店伙身上。

    “不要喊冤,我很快就会送更多的黑甲下黄泉!”

    店伙推开挟持的那名轿夫,回身,仗剑,剑锋指处,正是街头那些乔装的密杀刺客。

    闻到陡然散开的血腥气,街上尤不明所以的密杀刺客都震惊的看了过来,就见四名轿夫在街角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而立于尸体之中的,竟是刚从头目身边走开的店伙。

    仗剑尸堆,浑身浴血,店伙身上杀气充盈,谁都能看出,此人绝非市井店伙,而是一名出手绝杀的刺客。

    “来啊,跟我比一比,谁才是真正的刺客!”无放声大喝,向街上的密杀刺客出言挑衅。

    这就是护龙七王的第三子无,蜃伏上京许久,终可于今日当街杀人,他不是智取天下的谋杀,也不是勇冠三军的猛将,但他是护龙七王中最高明的刺客,此刻,无傲立街心,向死敌黑甲军中的所有刺客张扬挑衅。

    那些密杀刺客脸上的震惊已化为杀气,无的挑衅成功的激怒了这些傲气十足的刺客,他们哪肯示弱,迅速抽出暗藏的密杀勾刃,没人想到要去召集大队人马来助阵,一起向无冲了过去。

    “还有十个人。”无一眼点清对方人数,又撕去溅满鲜血的外衣,露出紧贴在布褂里的一件青衫,“两条街后是个集市,黑甲崽子们,我们去那里分个生死!”

    冷笑声中,无转身向后走去,紧绷的青衫被风一吹,展动开来,原来是件儒生长衫。

    “这厮刚才还扮做穷酸来买笔,老子居然没看出破绽来!”一名密杀刺客嘴里怒骂,心里却有几分凛然,他们追的虽急,可此人东一插,西一转,不但不显匆忙,还始终和他们隔了几十步远,而且迈步时长衫飘逸,身影泰然,像足了一名信步闲逛的儒生,竟是扮什么像什么。若非看着他在眼前脱去店伙的布褂,多半会以为盯错了人。

    这密杀刺客急忙告诫同伴,“弟兄们,不可轻敌!”

    跑过酒肆时,几名刺客看见古虏伏倒桌上,刚要呼喊,陡发现古虏面色灰白,生机全无,才知头目早被刺杀,顿时怒恨交加,脚下一齐发力急赶,从惕隐府的马车队旁擦肩冲过,头领就在眼前被取走性命,对手又于长街公然挑衅,他们哪还管得要查探惕隐府的马车。

    惕隐府马车队里领头的车夫看着这些刺客跑远,冷冷一笑,马鞭又是一甩,马车队驶到街头,忽然散做两路,分东西而行。

    当先那辆马车内,有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无王为何要引那些刺客去集市?小心伤及无辜?”

    “昆仑,不要担心。”一个女子的声音随之而起,“无王既然引他们去集市,当然有十足把握,而且集市当街诛杀黑甲,还能收到意想之外的好处。”

    昆仑恍然:“对!杀鸡儆猴,正可灭一灭黑甲气焰!”

    “不止,无王还要让上京百姓看着,黑甲叛贼,并不能在辽皇的国都内为所欲为。”女子似赞似叹的轻声道:“他们这几兄弟啊,时时未忘,替他们的义父扬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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