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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斜全文阅读

作者:容随斋     明月斜txt下载     明月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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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堂尸

    郭芒吃西瓜的时候,屋顶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屋顶不会无缘无故的破,正如同这世上大多数事物一样,哪怕是痔疮,想要破,也得有股急翔如溢的肛裂力道。

    眼下,这个浑身散发着肛裂气息的汉子正趴在屋中的土地上,染着尘灰的白衣,溅了一地的碎瓦。这是一个不幸的姿势,像一个折翼的鸟人,面部先着了地。当然,以这个下坠的力度而言,无论哪个部位先着了地,都是不幸的。

    一点、

    一股、

    一片猩红色的液体正从白衣人的躯体附近弥漫开来,渗进了泥土的骨髓之中。仿佛在给这个旧屋坚守了几十年不染江湖风雨的贞操举行着一场古老而别致的祭礼。

    郭芒低头看了看手中粉红色的西瓜汁,又看了看地上猩红色的血液。

    商秋,夜。帘卷西风,有点冷。

    一具白衣人的尸体正趴在郭芒不远处,虽然尸体情绪稳定,但暂时无人问津,甚惨!

    郭芒并不害怕,因为他年轻、力壮,不仅胆大,而且大胆。

    他只是在静静地在思考一个问题:陌生怪客为何从天而降?白衣人血溅当场,究竟是何人所为?两个男人午夜同处一室震破屋顶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这一切的暗处,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是**的爆发还是饥渴的无奈?

    想着想着,郭芒害怕了,因为他年轻、力壮,虽非身单,但是单身。

    作为单身汉,袖子破了是可以理解的,但别人若以为袖子是断的,恐怕郭芒一时还“受”不了。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尸或远方。郭芒对于远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于是,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把白衣人的尸体埋了。念及此处,郭芒随手把啃了大半的西瓜丢到地上,沾了一手的西瓜汁往破袖子上抹了抹,像只蛆一样蠕动着小心翼翼拱下了床,仿佛生怕惊动了尸体一般。

    郭芒要去柴房,那里有铁锹,有绳子,还有一辆搬砖用的独轮车。尸体就横在床和房门之间的一小段土路上。郭芒很穷,穷人的房子大抵都不会太大,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绕过去。郭芒只得勾起身子,准备抬脚跨过去。

    就在右脚迈出悬空的当口,

    那尸体,

    开口、

    说话了:

    “你好!”

    尸体的半边脸埋在土地里,半边脸微微扬起,额头、鼻腔、口中的鲜血已然干涸,像涂在画板上活泼的颜料,乏出俏皮的光彩。他的笑容很淡雅,温婉的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落入瞳孔深处,眼中仿佛有星辰大海。他对着郭芒,轻轻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这是一具多么随和的尸体,郭芒感动地裤子都快湿了,悬空的一脚差点踩在尸体的脸上。

    “你好...你,好吗?”郭芒的声音有些颤抖。眼角的余光瞄住了门口桌上一颗吃剩的糯米粽子,随时准备拿起这颗粽子跟这具“粽子”拼命。

    “呃,不太好”尸体的语气有些无奈,“我的手好像硌住你脚了”。

    郭芒低头一看,自己落下去的一脚虽然没有踩在他脸上,但不偏不斜踩到了白衣人修长的手指上,并且还在踩着。

    “哦,没关系”郭芒慌忙向后跳退了一步,原谅了脚下硌人手指的主人。眼睛直瞪对方,粗声粗气地问了句:“诶,你一时,死不了吧?”。

    尸体的眼珠转了转,宛若一点秋水晃过:“嗯,兄台,我觉得,我还以可以再抢救一下”。

    说完这话,白衣人的两手开始动了,像一具无头尸体,在身旁挥舞了七八下,终于找准了方向,向身前方的地上一撑,努力而潇洒地站了起来。接着,又俯下腰,把原本压在身下的一个青色丝绸包裹提了起来,不急不慢地开始给包裹掸着灰。

    映着散碎清冷的月光,郭芒仔细打量了白衣人几眼:这人竟然是个少年,满面的尘灰,纵横的血迹,鼻青脸肿的伤痕,依旧没有挡住他俊朗的容貌这人,帅得太过直接,缺乏一点内涵,而且,他比自己矮上一点,郭芒想到这,又挺了挺胸脯,努力将唯一的优势保持住。

    白衣少年一边拍着包裹,一边嘴角含笑道:“兄台,打扰了”,语气轻松地像拉完屎就该擦屁股一样。

    郭芒有点发懵,一时没有接话。

    “我叫林少,树林的林,少爷的少”白衣少年将包裹轻柔地放到门口的木桌上,回头向郭芒拱手道:

    “请教兄台”。

    “失敬失敬”郭芒缓过神来,咳了一声,“我叫郭芒,姓郭的郭,光芒的芒”。失敬是假的,刚才差点失禁倒是真的。

    气氛有点诡异,也有点尴尬。

    郭芒在自己家里,却有点手脚无处安顿的感觉。吭哧半天问了一句:“林兄,你的伤,无妨吧?”。

    林少不知道在这是哪里,却像在自己家里。拉了一把椅子自顾做了下来,顺便向郭芒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

    郭芒从未见过如此器宇轩昂的厚颜无耻之人,一时又楞了半晌。

    林少也不理会郭芒,不知道从哪里抖弄出一小面铜镜,伸手又在桌上摸了半天,终于找着了半截蜡烛,点将起来。

    月光映着烛光,烛光在林少的手中,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般,那么鲜明,那么出众。那满面的尘灰,纵横的血迹,鼻青脸肿的伤痕,都深深迷住了林少自己。

    林少轻轻叹了一口气:“郭兄宽心,我的伤无碍”。

    郭芒在林少对面坐了下来,小心翼翼问道:“这么重的伤,真的没事吗?”。

    林少点点头,脸上自信满满道:“我身兼南少林九重金刚护体真气以及北少林易经洗髓经,金钟罩、铁布衫已致化境,曾硬抗降龙诀三掌全身而退,这区区几十丈的坠落小伤,当然无碍”。

    郭芒讷讷地望着林少,瓮声道:“林兄...我...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林少歪着脑袋含笑反问道:“你不信?”。

    郭芒拼命地摇着头,闷声道:“哼,我不信”。

    “不信?”林少一指自己满目疮痍的脸,“那你他妈还不给我拿点金疮药过来”。

    ....................

    一个受伤的人,要一点金疮药,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至少林少是这样认为的。

    可惜他遇到的是郭芒,姓郭的郭,光芒的芒。

    当郭芒拿着一只比夜壶干净不了多少的面盆端着一盆清水“砰”地一声放到桌子上的时候,林少觉得他身上的光芒更加耀眼了,耀眼地...让林少快要流泪了。

    林少坐着,郭芒站着。

    林少仰脸斜望着郭芒,才努力使眼泪没有流下来。

    “郭兄,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鬼?”林少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一点,但指着面盆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水,洗脸的水”郭芒的语气正常地像擦完屁股要提裤子一般。

    “呃,但是,我受伤了,想要一瓶金疮药”林少在讲道理,眼角却开始抽搐。

    郭芒笑了,他笑起来像六月的冰咆砸在行人脑袋上,猝不及防地开始,天怒人怨地蔓延开。

    “你知道,金疮药多少钱一瓶?”郭芒拿起桌上吃剩的半颗粽子,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的问道。

    “若非特制品,一般金疮药在三两银子到八两银子之间,各大药铺均有销售”林少像个乖学生在回答先生问题。

    “那你知道猪肉多少钱一斤吗?”哽下冷粽子,郭芒心满意足地抠着鼻子,又问道。

    林少快被绕晕了,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一样无助地摇了摇头。

    “猪肉二十文一斤,我吃饱的状态能有一百五十斤”郭芒一脸诚恳,“你待会背我出去,出门向右,走上两里路,那有个药铺,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金疮药了”。

    “不过速度要快点,我想拉屎了,拉完屎的我恐怕就不值三千文钱了”郭芒用抠完鼻子的手指惬意地剔着牙,体贴地加了一句。

    林少从未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的厚颜无耻之人,一时傻在那里。

    林少很少犯傻,在别人犯傻的年龄他已经和各大门派掌门谈笑风生了;

    林少很少绝望,即使披雪州大雪山之巅被十三名顶级杀手围住的时候;

    林少很少想哭,因为曾经有长者告诉他爱笑的男孩子运气才不会太差。

    但眼下,林少不仅犯了傻,而且绝望,而且想哭。

    不过最终,林少还是笑了,因为,他觉得很有意思。

    他一生见过很多怪人:

    他见过经常倒吊在横梁上喝酒的、笑起来喜欢皱着鼻子的、死过七次的可爱女子;

    他见过一根绣花针破尽天下武学、却喜欢穿女人粉红衣裳、埋头刺绣的绝顶高手;

    他见过年复一年上着幼学的学院、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死人、死神附身的恐怖孩童;

    或许,还有别人看他的时候。

    这世间没有比怪人更能愉悦人心了,所以,

    “所以”林少一指盆中的水,“我只有洗洗脸,然后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郭芒依旧诚恳地点点头:“以我的经验来说,洗洗睡是疗伤最好的方式”

    “无论哪一种伤”郭芒又加了一句,头却低了下来。

    他的语气明明很寻常,但是月光还是在他的眼底窥出了一抹忧伤,像地上的鲜血,无论你把表面擦得多干净,但侵入泥土骨髓的气息,却一点一点浓郁起来。

    于是,郭芒开始擦地,林少开始洗脸。

    擦完地的郭芒在喘气,洗完脸的林少在叹气。

    林少不停地用手指在身上四处按着检查伤势,不时发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呻吟声:

    “哎,好像左肋骨骨折了,点了好痛;喔哟,按下肚子也好痛;嘶嘶嘶,捏着脚踝也痛,明明脚还可以动啊,怎么回事?”。

    郭芒沉默了半晌,站起身来,拿起手指往林少胸口、肚皮上戳了戳,问道:“痛不痛?”

    “咦,怎么不痛了?”林少奇道。

    “你他妈手指头折了”郭芒淡然答道。

第二章 送瓷

    这句话以后,郭芒才知道:这世间最深的,不是人心,而是套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林少嘴角裂开了一丝笑容,像五六十岁的杂货铺老奸商,终于等到了一个牵着五六岁顽皮孩子的母亲。

    “哦,原来是手指折了!”林少翘起脚,悠然不语,眼睛却定定地看着的郭芒的腿,粗腿,孔武有力的粗腿。

    郭芒脸色变了,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了多年前,被风雪中倒在他那辆独轮车前两三丈远处慈眉善目老奶奶所支配的恐惧。

    他必须要再一次做无用地辩解:“林兄,这不...”。

    林少微微一笑,摆摆手:“小弟今日飞坠至郭兄雅居,以天势之力也仅受皮外小伤,却不想兄台神力逆天,轻轻一脚,小弟手指便折了。不吹不黑,此等洪荒之力小弟纵横江湖也是罕见,佩服佩服”。

    郭芒一句话噎在嘴边被林少堵了回去,伴随着口水一并吞下。自己送的瓷,含着泪也要眼睁睁看对方碰完。

    林少接着又扬手对着郭芒从上而下一挥:“我观郭兄身长体阔,一如套马汉子,威武雄壮,当是豁达好客之辈”,眼中的赞赏之情似垂天之云,笼住了郭芒的心肝脾肺肾。

    林少刚摔过的脑子依然比郭芒圆圆的脑子好使十倍。郭芒果然傻呵呵地笑了,像铁匠的大锤砸在刀剑之上一般铿锵有力地声音:“那是,必须的!”

    “好!”林少豁然起身,用比郭芒豪迈十倍的声音喝道:“盛情难却,我便在此小住数日,以养伤势。”

    “我...我说了什么吗?”郭芒摸摸后脑勺,硕大的后脑勺。

    林少打了个哈欠:“唔,我困了”。

    ....................

    屋内只有一张床,郭芒并不习惯和一个男人睡一张床,幸好林少也是这么想的:

    林少像只蚕一样蠕动着拱上了床,两手两脚分开,四仰八叉的躺下,身边连条狗的空余都没留。

    郭芒不是狗,但现在却像狗一样卧在床下。狗可以乱吃屎,人却不能乱说话,一句话也不能乱说。

    愤懑的郭芒伸手在床上一阵胡拽,乱军之中,取得破毯子一条,半垫半盖在身上。

    虽然盖着毯子,但郭芒并没有睡意。无论谁和一个陌生男子同处一室的时候,总是不会睡得那么安稳。

    郭芒敲了敲了床沿:“喂”。

    “唔”算是回答。

    “问你个问题”郭芒饶有兴趣。

    “问吧”林少有气无力。

    “林少林少,你和少林什么关系?”郭芒笑问。

    “郭芒郭芒,你和芒果什么关系?”林少笑答。

    沉默,良久的沉默。郭芒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你从哪来的?”

    “江湖”

    “江湖?江湖好玩吗?”

    “好玩,就是容易受伤”

    “哦,那,江湖远吗?”

    “不远,出门就是”

    “可我的门口只有臭水沟,哈”

    “对于鱼虾来说,臭水沟就是江湖”

    “那你有名吗?”

    “我很羡慕你这么年轻就能认识我”

    “....那为什么我只听说过少林,却没听过林少”

    “你他妈怎么又绕回来了?”

    林少前一句才噙出的一丝傲意,后一句立马被郭芒又带进门口的臭水沟里,恨不得从床上坐起来掐死他。

    伤秋的夜晚,丝丝的凉风,江湖的远处,总有一种让人拒绝入睡的诱惑。林少翻了翻身,把头侧到郭芒躺着的方向,迷糊着继续聊天:

    “这是什么地方?”

    “古城”

    “古城?古城好玩吗?”

    “好玩,小的时候好玩”

    “那,古城大吗?”

    “不大,小的时候挺大”

    “那你朋友多吗?”

    “小的时候很多,搬到这破屋来以后就渐渐少了,他们大概不喜欢门口臭水沟的味道吧”

    林少没有说话,郭芒也没有说话。唯有一弯月牙透过破了个窟窿的屋顶偷偷照了进来,明月窥人,人在望月。

    “喂,你有多久没抬头看看夜晚的星空了?”林少喃喃问道,似乎在问郭芒,又似乎在问自己。

    “唔,很久,很久,很久了”郭芒裹着毯子沉沉睡去,像一个疲惫的孩子。

    寂静的夜空中,两颗星星在月牙上方一闪一闪,勾出了一张玩味的笑脸,俯视着不变的江湖和不老的古城。

    一样的夜晚,不一样的夜色。

    ....................

    郭芒醒来的时候,屁股有些痛。当然,屁股痛只是因为昨晚睡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和林少并没有关系。林少的屁股也有些痛,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没有屁股不痛的。

    半上午的时候,两个屁股痛的人小心翼翼地凑到了木桌前的椅子上。

    “我想,我们该吃早饭了”林少咽了咽口水,眼睛盯着屋子的主人。

    “哦”郭芒一脸睡眼懵懂,歪歪斜斜的出了主屋门。少顷,院边角上后厨传来乒乒乓乓的锅碗相碰的声响,院曲响起的时候,悠扬的宫商角徵羽,勾动着酸甜苦辣咸,落在林少耳中,如同仙乐一般动听,连他的肚子也忍不住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一起鼓瑟齐鸣。

    有人说:美食是凝固的音乐。

    美食上了桌,音乐没有凝固,林少凝固了。

    这个盛美食的盆林少很眼熟,因为他昨晚刚用它洗了脸。

    盆里的美食林少观察了半天,发现自己书读得比郭芒少。

    林少很少问愚蠢的问题,但这个愚蠢的盆却让林少第二次指着虚心请教:“郭兄,这又是什么鬼?”。

    “面盆”

    面盆,对于郭芒的意思就是洗面的盆以及吃面的盆。

    郭芒饿得说话都懒得再说,手中一只勺子一双筷子,思索了半天把筷子丢给林少,拿起勺子在盆里面一阵狂挖,挖到什么就扔进嘴里,有面条一样的长形之物,有饼一样的不规则之物,还有....像一坨什么的不可描述之物。吃到舒爽处,又舀起盆中灰白色的汤汁状液体,滋遛滋遛的吮吸起来。

    林少发誓,就算在半个月前,落日平天城外,面对异族第一高手微生鹤语的时候,也远远没有这种膝盖欲跪的无力感。

    “你平时就吃这个?”林少的脸色开始发白,惨白,比涂过粉的扶桑艺伎还要白上三分。

    “怎么可能?”郭芒眼睛一瞪,“你以为天天都有朋友来吗?这些可是厨房所有的存货,一锅炖之”

    “朋友...”林少摸了摸鼻子,开始苦笑,他似乎没有理由再去拒绝。

    “不过,这些玩意看上去不太健康”林少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如同新娘子在脱光衣服前最后的挣扎。

    郭芒虎目又是一瞪:“一个人若饿得跟野狗一样,还他妈在乎健康?”。

    “有道理”林少下完结论,伸手从郭芒手上夺过勺子,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了铁盆中。

    当林少把头再次抬起来的时候,脸盆已然比野狗舔过的还要干净。

    郭芒对着泛光的脸盆开始发愣,他第一次看到吃饭比他还恶心的人。不过眼神却渐渐亮了一个客人,吃光主人的菜,对于主人来说,是最大的尊重。

    “味道还不错”林少优雅地咂了咂嘴,“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

    “嗯,看上去反胃,偿起来还是有点风情的”

    郭芒笑了,居然有人用风情两个字形容他。

    “所以”林少微笑,“我决定交你这个朋友”

    “我好像很荣幸?”郭芒又忍不住想笑,特别瞅到林少一本正经的神情。

    “你确实很荣幸!”林少确实在一本正经。

    有个人,砸破了你遮风挡雨的屋顶,睡了你唯一的一张床,把你后厨里的存货吃得干干净净,不仅没说一句对不起,也没说一句谢谢,居然像守财奴抠出三五个铜板一样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决定交你这个朋友,然后还觉得你很荣幸。这种奇葩,郭芒以前实在没有见过。

    但事实是:这两人,从盆友,成了,朋友。

    不过,还有一个事实是:屋顶破了,必须要修,需要钱;林少受伤了,伙食要跟上,需要钱;郭芒是个穷鬼,没有钱。

    面对这种劳力紧缺的情况,林少解释了一下:自己半个月前为拯救苍生和坏人打了一架,受了不轻的伤。然后从天上掉下来内脏又被震了一下,雪上加霜,目前只剩下一成不到的功力,起码需要静养四五个月,搬砖劈柴的活干不了,没办法去和郭芒挣钱。

    郭芒替他画了个重点:只讹人,不干活。

    林少又解释道:“我本来有两个包裹,一个就是桌上那个,里面是无价之宝,可惜不能换钱。还有个包裹掉下来时不知道落哪去了,那里面有几百两金叶子,哎,不然...”,说话的林少一脸惋惜。

    嗯,几百两...金叶子;嗯,他还拯救了苍生...呵呵。

    郭芒已经习惯了林少无休无止的吹牛皮,他睡觉的时候吹,吃饱饭以后吹,喝水的时候还在吹。

    “我去借点钱吧”林少一杯水见底的时候,郭芒面无表情的说到。

第三章 泼墨穷三代,妙笔毁一生

    古城,斑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西风残照,文庙前,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灰衣拢袖,神色慵懒,面前支着一个残破的画摊。

    他叫李慢慢,吃饭很慢,洗脸很慢,说话很慢,啪啪啪时也很慢的李慢慢。唯独画画时不慢,岂止是不慢,一笔浓墨射到纸上,酣然笔意走龙蛇,顷刻间一纸水墨丹青跃然纸间,偶尔兴之所致,添上一行漂亮的楷书,譬如“好狗边上漂”、“杜甫能动”等充满禅意的诗词。

    他是古城第一画师,也是唯一的画师。

    画师是一个古老的行业,也是一个高雅的行业。古老,意味着格调很高;高雅,意味着价格很高。

    所以,李慢慢活得很滋润,更何况,他的画,确实很不错。

    郭芒要找的人正是李慢慢。

    有位古先生曾说过:有困难的时候找朋友,决不是一件丢人的事。真正丢脸的是,有困难的时候,竟然无朋友可找。

    李慢慢大约算是郭芒的朋友,如果那种相互瞧不起的朋友也算的话。

    “这个画画的家伙很有钱吗?”林少一边朝着画摊走去一边问道。

    “很有钱,上次被人打了之后竟然去药铺买了一瓶五两银子的金疮药”郭芒肯定地回答。

    五两银子的金疮药,林少一时有些羡慕起来。

    ....................

    两道影子遮住夕阳余晖的时候,李慢慢才似乎察觉有人来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像皮影戏里的木偶,一卡一顿的向上抬。这种诡异的姿势让林少恨不得冲过去把他的脑袋给撅上来,然后拿跟木柴放在下巴底下撑住。

    “你来干什么?”看到是郭芒以后,李慢慢好像有些泄气,又似乎松了口气。

    “来看看你的生意怎么样”郭芒大大咧咧地坐到李慢慢旁边,随意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开始寒暄朋友之间有事相求又开不了口的尴尬寒暄。

    林少一辈子也没找人借过钱,更没陪人去借过钱。为了掩饰心中对陌生事物的羞怯,他拿起画摊边支起的画作,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顺便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刚交的朋友,林少”郭芒的笑声像被捏住喉咙的鸭子。林少从画作后面探出半边脸,羞涩地打了个招呼。

    李慢慢看了一眼林少,点点头,算是回打招呼。他点头的时候林少又恨不得拿脚帮他踩一下。

    “刚...交的朋友?”李慢慢重复了一遍。

    “嗯,刚交的”郭芒肯定。

    “哦!”李慢慢看了一眼郭芒屁股坐在地上小心的姿势,若有所悟:“很好!”

    “不好!”

    “为什么不好?”

    “我屋顶破了”

    “哦,动静有点大”

    “我朋友受伤了”

    “哦,年轻人太不注意身体了”

    “我后厨空了”

    “哦,是需要补一补”

    “所以”郭芒干笑了一声:“我来找你...借点钱!”

    落日的余晖懒懒地铺在文庙前灰色的台阶上,远山如黛,宿鸟倦归。

    李慢慢笑了,一脸古怪;郭芒笑了,一脸窘态;林少也笑了,一脸羞涩。

    他们的脸都被夕阳映得红红的,但夕阳下的每张脸都是不一样的人世百面相。

    “你来晚了”

    “来晚了是什么意思?”

    “来晚了的意思就是我刚把钱花光了”

    “就算上个月嫖了十五个姑娘,你的钱也花不完”

    “花不完”

    “可是你的钱还是完了”

    “一文钱都不剩,因为...”

    “因为,我所有的银子都拿去换了它”李慢慢指着摊子上的一长一短两只紫毫画笔解释到。笔是好笔,笔杆如白玉,笔尖如锥刀。

    郭芒瞪着眼睛,起身,准备砸摊子:“狗日的,这二笔值你全部的家当?”。

    “它确实值”说话的是林少、从画布后面探出全部脑袋的林少,“泼墨穷三代,妙笔毁一生。这双江南老兔紫毫,便是嫖上五十个姑娘也是换不来的”。

    李慢慢笑了,真心实意地笑了。郭芒发现林少不仅自己喜欢吹牛皮,别人吹牛皮的时候也捧得一手好哏。

    “狗日的二笔”说了一堆屁话,计划却泡汤之后的郭芒愤愤骂了一句,直挺挺地瘫到了石阶上:“真他妈想砍死你”。

    “你若真砍了他,我便砍了你”说话的是一个人,来的是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

    说话的男人穿着一件和林少身上样式仿佛的白衣,这白衣穿在林少身上剪裁得当,穿在这男人身上却像个袍子他站在那,比瘫着的郭芒高不了多少,和坐着的李慢慢目光齐平。

    旁边的男人身材宏伟,穿着一件灰色的衣服,像一座铁塔般杵在那,不动如山。走在最后的女人看不清容貌,因为她穿着太华美了,她身上随便一件衣裳一样饰品都比李慢慢的画笔精致上三分,贵上三倍。不太美丽的女人穿太过华贵的衣裳,实在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可惜大多数女人并不懂,至少,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懂的。

    “这位要砍了我的仁兄你认识?”郭芒眉毛一挑,从台阶上弹了起来。

    “他们可能是你远房亲戚”李慢慢慢条斯理的答道。

    “亲戚?”郭芒瞪大了眼睛。

    李慢慢还是坐在那里,脸像苦瓜开了花一样精彩:“天水城郭家的,难道不是你亲戚?”。

    虽然都信郭,但这么有派头有钱的亲戚郭芒大致是没有的,就算有,大约也是不会相认的。

    不过天水城郭家,郭芒还是有所耳闻。天水城距离古城只有百里左右的路程,也是附近较大的一座城邑,而郭家是天水城最有名的几个地方武林家族之一。郭家年轻一代最出名的正好是三个人,正好是两男一女:山岭巨人郭幻城,铁骨铮铮郭红日,十字神斩郭眉。

    “你是山岭巨人郭幻城?”郭芒冲着中间的灰衣大汉问道。就算打架,郭芒也想找个身材仿佛的,他一直是个公平的人。

    “不,我是郭红日”大汉摇了摇头。

    郭芒眼睛转了一大圈,终于转到白衣矮小男子的身上,矮小男子的脸色已然铁青,很显然,他才是郭幻城,郭家年轻一代第一人山岭巨人,郭幻城。

    郭芒还没来得及笑,林少先笑了。

    林少发笑的原因似乎和郭芒不太一样,他一直在那看画,就算来了三个明明看不上去不好惹的人,他还是在那看画,从头至尾,他的余光也没有瞟过这三人一眼。

    “你觉得好笑?”郭幻城的眼光比锥子还要锐利,似乎要将林少钉在那块破画布上。

    “好笑”林少含着笑,说话的对象却是李慢慢,手中指着画卷角上夹着的一张纸:“这几个字是什么鬼?”。

    李慢慢伸过脑袋,看了看纸上的三个字:“道德,裱”,想了想:“哦,这是道德楼主人找我求的画,我画好以后他一时外出没来取,就给裱了起来,又怕别人拿错,就写了这三个字。”

    “道德楼,道德裱...嘻嘻,你他娘真是个人才”林少笑弯了腰,眼睛也弯成了一道小桥流水。

    郭幻城快气疯了,白色的袍子无风鼓动,随时要爆炸一般。在天水城,郭家虽然不是最大的家族,但他却是天水城年轻一代不折不扣的第一人,他说话的时候没人敢多嘴,他问话的时候没人敢不正脸回答,毕竟,天水河里的浮尸会教给不听话的人很多道理。

    “转过你的脸,回答我的问题”郭幻城一字一顿吐出,声音冷到了极点。

    林少茫然转过脸,目光游离地转了一大圈,才落到了郭幻城身上,一指自己的鼻子:“你在和我说话?”。

    “你觉得好笑?”郭幻城冷声重复了一遍。

    “你在和我说话?”林少茫然重复了一遍。

    郭幻城已经疯了,这种弱智的对话他一刻也不想再持续,但他偏偏找不到发作的理由。

    幸好林少又开口了,他优雅地摸了摸鼻子,羞涩地说道:“对不起,我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说完又把头埋进了另一副画作中。

    不仅郭幻城目瞪口呆,郭芒也傻了:这货在江湖上就是这么和别人交流的?能活到现在真他妈是奇迹,比西瓜还大的奇迹。

    林少身上仿佛永远带着一种让周边人尴尬的迷之天赋,本来可能会打成一团的几个人,现在正傻傻地站在当场,任凭几只乌鸦从头顶飞过,丢下了几泡稀屎。

    不过,有女人的地方就不会一直尴尬下去,女人是调节气氛最好的利器,没有之一。当然,这是一种双向调节:她可以让弱不禁风的男人为兄弟两肋插刀,也可以让义薄云天的男人插上兄弟两刀。

    郭眉就是这样一个善于调节气氛的女子,一个明媚的女子,虽然她涂粉,描眉,画唇影,但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好女孩,和外面的妖艳货色绝不一样。

    从看到林少的第一刻,郭眉就觉得以前认识的男人们都是挂在屋檐下风吹日晒的老腊肉,而这个羞涩的白衣少年,才是刚摆到案板上的小鲜肉,她想把这块小鲜肉带回家,炖成红烧肉,然后一口一口地品尝。

第四章 左手莲花,右手刀影

    郭眉走上前,身形眉如澡盆,脸庞眉似银盆,嘴角眉若血盆,一颦一笑如同大雨倾盆,敲出铜铃般“咯咯”的笑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手里也拿着一副画卷,眼角风情万种地盯着埋在画布中的林少,指着手中的画卷对着李慢慢问道:“这就是古城第一画师的画?”。

    李慢慢拢着衣袖,神色淡然:“小弟生平画画无数,不知你说的是哪一幅?”。

    郭眉轻哼一声,将画卷丢了过去,李慢慢慵懒地从袖中一伸手,将画抓住,展开。郭芒凑过去瞅了瞅,林少也把脑袋偏了过去,画中的女子和郭眉如出一辙身形眉如澡盆,脸庞眉似银盆,嘴角眉若血盆。

    “好画!”林少赞道。“好像!”郭芒赞道。

    好像?郭眉脸色都气白了,还未开口,郭幻城冷笑道:“你居然把我风华绝代,婀娜多姿,美丽动人的郭眉妹,画成这副德性!”。

    李慢慢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小弟没天赋”。

    “没天赋乱画什么劲?”郭幻城发出不屑的耻笑声,从白袍下抽出另一副画,凌空抖开,用居傲地口气道:“我不得不让你开开眼界,学着点!这才叫作画!天水城画师给舍妹画的”。

    这幅画,构图平庸,留白稍欠火候,但笔锋倒是力道丰满,算得上一副上佳之作。画中的女子身形眉如柳丝,脸庞眉似远山,嘴角眉若新月,一颦一笑,仿佛浓郁的小词,在黄昏细雨中,落尽了繁华,洗尽了相思。

    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这样的女子,和郭眉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李慢慢认真地点点头:“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小弟甘拜下风!”

    郭眉这才一脸释然,又恢复了万种风情的神色:“承认就好,不过这画师的笔力还不够圆润,我想你帮我重画一幅,要比这一张更惊艳,赏金你完全不用担心”。

    李慢慢摇了摇头:“这个,恐怕我画不了”

    “为什么?”郭眉脸色一寒。

    “因为他不是瞎子”林少在一旁淡淡地替李慢慢下了个结论。

    郭眉沉下了脸,眼中的寒意比披雪州的雪山还要冷,胸中的怒火比大漠州的黄沙还要热。眼前的林少不再是可爱的小鲜肉,而是一块瘟肉这该死的瘟肉,竟然说出让美女伤了小心肝的话。

    “何况”林少遥遥一指郭幻城手中的画,笑道:“这个女子我认识,真不是你妹”。

    “你认识?”李慢慢也来了兴趣。

    “嗯,帝都八水长安,郁晚词,我平生所见的第二美女”林少点点头,“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

    郭芒在一旁捂上了脸,他对林少一言不合就吹牛的习惯实在很头疼。

    郭眉和郭幻城张大了嘴,仿佛听到世间最好笑的事,突然笑得前仰后合:八水帝都,九重金阙,天下第一门派“山河居”座下“弱水宫”历代最年轻的宫主郁晚词,进武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剑相迎的郁晚词,入少林罗汉堂、般若堂、菩提院、戒律院、证道院、忏悔堂、药王院、舍利院、藏经阁、达摩院十钟相接的郁晚词他说他认识,还在一起喝过酒,貌似还很熟?

    “这人怕是个疯子”一直沉默寡言的郭红日也忍不住下了个结论,不仅郭眉和郭幻城点头,连郭芒和李慢慢也在点头。山河居、郁晚词这种级别的存在,对于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的传奇,跟他们的距离不比抬头就能看到的夕阳近上多少。

    既然是个疯子,便没人再去理会。连郭眉的眼神也暗淡了下去。

    郭幻城将画卷一收,冲着李慢慢森然道:“再问一句,你到底是画还是不画?”。

    李慢慢苦着脸,不过语气依旧坚定:“我有我的原则,画不了就是画不了”。

    “那你去死吧”磨光了最后一丝耐心的郭幻城冲天而起,跳起来一拳,狠狠打在了李慢慢的膝盖上。李慢慢脸上慵懒的神色慢慢地、徐徐地、缓缓地、悠悠地、姗姗地、渐渐地辗转变幻,像树懒一样缓慢地变成了痛苦的神情,抱着膝盖,开始呻吟。他的痛感,仿佛也比常人要慢上三个节拍。

    “我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郭幻城四平八稳,一脸傲然,像看着蝼蚁一样仰视李慢慢,嗯,没错,是仰视,准确来说,李慢慢在他眼里应该算一只变异的蝼蚁。

    “**真打啊”郭芒怒火冲天,一挺身正欲上前,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搭在了肩膀上,林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边,冲着他微笑摇头:“我身子弱,喜欢打矮小的”。

    “好!”朋友被揍,什么废话也不用说了,动手的没动手的一样打。郭芒干净利索直扑郭红日,铁骨铮铮郭红日。

    “好!”郭红日也大喝一声,双拳轰向郭芒,两条大汉,四只铁拳,肉对肉,骨对骨的碰到了一起,发出了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声。

    两人浑身一震,各退了三四步,又毫不犹豫地扑向对方,宛若洪荒时代两条智力未进化的巨兽,没有任何技巧、没有任何章法的用蛮力搏斗着。

    对到十几拳的时候,郭红日眉头开始皱了起来。他很擅长拳法:郭家的“摩若拳”。“摩若”两字分别取义于佛家的“摩天”和阴阳家的“若英”,是一门即雄奇开合又华采缤纷的武学,拳分六法:伟峻、光曜、正绝、高羽、大冥、全真。

    但这互怼的方式根本不算拳法,“伟、光、正,高、大、全”六路拳法一路也没有使出来,郭红日抑郁地想要吐血;郭芒并不擅长拳法,但他的拳法也有六个字:“不要怂,就是干”。二三十拳过后,患得患失的郭红日在气势上竟然被不怂的郭芒占据了上风。

    郭幻城死死盯着林少,林少半侧着身看着互怼的两人,眼光落到郭芒的右手,眉头微皱:郭芒的左拳依旧锋利,像开山巨斧一般勇往直前,他的右肩却有细微地收缩,这是右拳留力的表现,以郭芒的性格,只有一个解释他的右手有伤,而且很可能伤在筋脉,并且还很严重。伤了筋脉还敢这样用直劲硬力对拼,难道他是傻子么?

    郭芒在林少眼中是傻子,林少在郭幻城眼中也是傻子,否则,他怎么会、怎么敢侧身对着自己?

    夕阳渐渐下了,绚丽的晚霞照在两袭一步之遥的白衣间,一半明媚,一半忧伤。猝然,郭幻城白袍抖动,一道残影掠过,斜掌劈向林少后颈,如同迅捷的斥候,指尖云烟,瞬息而至。郭幻城潮湿的手掌已经抚到了林少皮肤温热的气息,像毒蛇的信子阴冷地笼住了猎物,只需轻轻一点,一切就会归于平静。

    郭幻城一掌,狠狠地劈了过去,带着一腔的畅快,十足的力道,百般的内劲,千分的狠虐。就这样一掌,劈在了,空气中。

    余霞似锦,浸红了古城。两袭白衣之间,依旧一步之遥。郭幻城手悬在虚空中,像傻子一样盯着林少,林少依旧侧着身子,看着鏖战中的郭芒。仿佛两人的位置从未变动过。

    郭幻城的心沉到了屁股底,他甚至没有看清林少究竟什么时候动的,这妙到毫巅的距离让两人恰好保持了刚才的姿态,一丝不差,还是仅仅那么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之遥,也不比天边的晚霞近上多少。

    郭幻城默然,低头,拂袍,从两肋边各自取出了一样兵刃、两件极其古怪的兵刃、守护天水城年轻一代第一人名誉的兵刃:一件黑索连着的血色铁莲花,一件圆柄方口燕弧状的铜色刀刃飞索莲花和金错刀。正九门偏九门之外,江湖中最难练的二十八门诡道兵刃,竟然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出现了两件。

    郭幻城深吸一口气,抖落白袍,弯腰,沉身,暴起,比刚才快上一倍的速度卷向林少,左手的飞索莲花幻成了一片片业火红莲,右手的金错刀荡出了一道道浮光掠影,在红霞下挥洒出淡绯如远水桃花般的色泽,带一点眷念的牵挂、一点浓艳的风情,却漾起一股幽怨的愁思,像残红一般叹惋,像梦影一样寂谬。

    左手莲花,右手刀影,郭幻城飞舞的双刃幻成了一场大梦,要把林少网在这梦境之中。梦里花落,知多少?

    林少动了,闲庭信步地动了,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随风飘荡,又如骇浪中的孤舟随波逐流,全身上下看不出丝毫的力道,连衣诀也不曾因逆风而抖动半分。

    林少大梦潜行,浮游天地钟灵间。郭幻城的梦如何困得住鲲鹏逍遥的林少?林少只是随意在迈着步子,一步,两步,似魔鬼的步伐,在郭幻城的左手莲花和右手刀影之间含笑着拈花弄影,一圈二圈,似微笑的魔鬼,在围着有趣的事物打量。郭幻城的步伐已彻底迷失,像无头的苍蝇随着林少的身影不停地变幻着姿势,脸上已然一片死灰之色。他的梦,困住了自己他根本停不下来,否则下一秒这两把兵刃会毫不留情地砸到自己身上,他只有不停地挥动着,让兵刃飞,努力奔跑着,让这场梦继续下去。梦醒,便是死。

    郭眉在一旁仿佛呆了,作为家族荣耀的四哥:郭幻城,之所以称为山岭巨人,是因为他是郭家未来的擎天玉柱,是要将家族背负于一身的巨人。在郭眉的眼中,四哥是她最大的靠山,最厚重的背影,最敬爱的兄长,最高大的男人。

    而眼下,那个白衣少年只是轻轻地迈着步子,时快时缓,缓时轻松写意,快时破碎虚空,就将她心目中无敌的四哥画在了牢笼之中,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兵法有云:倍则战之,五则攻之,十则围之。林少可以做到围而不战,轻功至少在郭幻城十倍以上。

    郭眉捂着了嘴,她开始害怕,害怕心中的巨人就此轰然倒地,害怕家族的荣光就此烟消云散。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任性,后悔自己的虚荣这世上没有人能永远罩着你,如果有,那一定是在梦里。

    郭幻城颓然地闭上眼,疲倦的双腿开始颤抖,僵直的双臂开始发麻,他的梦,快醒了。郭幻城的内心突然一阵轻松,这些年,他太累了,他也只是个少年,却要将家族的一切抗在肩上,背负着其他人的梦想去前行。他是个矮子,却要被当成巨人,这很搞笑,太他妈搞笑了。

    “不要”随着郭眉一声凄厉地悔恨声。郭幻城的铁索莲花脱手飞起,锋利的莲花刃伴着漠然地呼啸声旋向自己的主人。风声喊声呼啸声,声声入耳,郭幻城抬头,望天,笑了,好一片寂寞的晚霞。

    喊声止了,风声歇了,呼啸声消失了。梦醒了,唯有笑着流泪的郭幻城和两根修长手指夹住了铁索莲花的林少,含笑的林少,侧着身子的林少。

    真如同一场梦,还是同样的距离,同样的一步之遥,同样侧着身姿的林少。

    “对不起,我还是不太习惯和陌生人打架”迷之尴尬的羞涩语气,落在郭眉的耳中,却像天籁一般动听,这该死的瘟肉,这该死的温柔,郭眉忍不住流泪了。

    倍则战之,五则攻之,十则围之。这边十则于郭幻城的林少画地为牢,围住了郭幻城;那边一怒出拳的郭芒有倍于郭红日的力量吗?

    也许没有,但郭芒就是郭芒,光芒的芒,拼到第五十六拳的郭芒,眼中竟然真的乏出了逼人的光芒。这个小小的古城少年,邋遢的衣裳,鲁莽的面容,落拓的身姿,颤抖的右手已然不能再战,那,又如何?狂喝声中,左手,一拳挥出,啸成了一股不羁之气,凝成了一道不屈之色,荡出了过往岁月在胸中积郁的不平之心。一拳,对双拳。铁骨铮铮的郭红日被傲骨不屈的郭芒一拳轰飞了出去,砸在了文庙前的石狮上,撞下了一地灰粉,尘埃落地,胜负分晓。

    这不是一场实力上的胜利,郭红日知道,林少知道,郭芒并不知道。他以前这样,现在这样,以后还会这样世人骗我、轻我、笑我、贱我,于我何加焉?世人欺我、打我、揍我、抽我朋友,我便干死他。

    所以,他是郭芒,一步就可以跨到林少身边的郭芒,要知道,这一步之遥,对有些人却是咫尺千里。

    忍不住大笑的郭芒把颤抖的右手背到身后,一步跨到林少身边,左手搂住林少的肩膀,豪气云天道:“看到没?这才是男人之间的战斗,谁持久谁更硬谁才是真男人”。

    林少肩膀被郭芒抖得像案板上的软肉,这种小鸟依人柔弱无力的姿态落在李慢慢眼中,忍不住打了个尿颤,现在的年轻人,说出手就出手,说“攻”就“攻”,真让人难“受”。

    两男一女,三个人,走了,带着一场悲伤逆流成河的梦境,离开了古城。

第五章 青灯黄卷下的秀才

    打完架的人都有一个后遗症: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过度劳累之后,腰腿酸痛精神不振,好像身体被掏空。

    “是不是胃透支了?”林少咂着嘴问道,郭芒点点头。

    “可我们还没借到钱”林少小心提醒着。

    “我操”郭芒一把推开小鸟依人的林少,瞪着虎鞭一样的眼珠子,大力地踹着李慢慢的画摊,一边踹一边大声咒骂。李慢慢也不说话,挥挥画布把郭芒赶到一旁,开始收摊子。

    “你的脑子是不是也透支了?”李慢慢一边收摊子一边翻了个白眼:“我的钱,拿去换了笔”。

    这种语气,代表着有后文。郭芒来了精神:“然后呢?”。

    “古城只有一家笔行”李慢慢丢下一句话,鹅行鸭步地走了。

    古城只有一个画师,也只有一家笔行。李慢慢的钱拿去换了笔,也就是说,卖笔的人,收了李慢慢的钱,并且是,全部的家当。卖笔真是一个有前途的行业啊,林少暗暗想到。

    郭芒的眼睛亮了,像搏起的虎鞭,散发出亢奋的气息。

    “这个卖笔的你认识?”林少问道。

    “哈哈,太他妈认识了,一个穷秀才,死书呆子”郭芒笑地十拿九稳,好像冰冷的银子已经落入了他温热的口袋。

    “那他现在一定不是个穷秀才了”林少下了个结论。

    ....................

    天色渐渐晚了,余霞飞退,暮霭沉沉,包裹着古城的沧桑。几缕炊烟从一户户平凡的人家冒了起来,呼唤着在外辛劳的男人,舔舐着在家门口疯玩的孩童,温柔着灶台前芸芸的岁月。

    郭芒和林少迈着期盼的步伐,穿过一片人间烟火色的古城街道,转到一条古朴宽阔街道的尽头,万家灯火未起,一盏明灯已升。

    灯火代表着希望,尤其在已然四合的暮色中。

    郭芒长舒了一口气,眼神更加亮了,比灯火还要亮。

    郭芒领着林少,径直走了过去。那是一家小店面,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店面,狭小、凌乱,散发着纸墨的臭味,只有那一盏微弱的灯火透出了在灰色苍穹下挣扎的光亮。

    灯火在柜台上,柜台前趴着一个人,昏昏欲睡。

    刚踹完李慢慢画摊的郭芒,伴着一声戏谑地“啊打”,一脚又踹在了柜台上。震地柜台一个趔趄,廉价的纸笔散了一地,油灯也差点倒了下去,惊地半睡半醒的那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官人你好,需要买点什么?”那人跳将起来,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甚至没有抬头看清对方,一嘴谄媚的小商贩套话便从口中叨了出来。

    “死书呆子,眼神也不好”郭芒双手抱臂在一旁嘻嘻笑着。

    那人听得声音熟悉,拿手擦了擦朦胧的眼睛,借着油灯的光亮,便看到了莽犷的郭芒和雅痞的林少。

    “哦,是你啊”那人浅笑,用书香气十足的语调商量道:“如果你非要叫我书呆子,可不可以不要加个死字在前面?”。

    郭芒大笑,蛮横道:“不行”。

    “好吧”那人无奈地一笑,挑了一下油灯的灯芯,灯火一下子兴奋地舞了起来。云月在天,青灯黄卷,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

    灯火亮起的瞬间,林少瞥到了小店腐朽的门匾上三个朱砂红笔落下的大字:虎扑轩。心有猛虎嗅蔷薇,念起扑蝶近阑干。好名字,林少心中有些赞赏。抽眼好奇地打量了下那人:约莫比郭芒大上四五岁的样子,平凡的样貌,平凡的身材,和郭芒一样破旧的衣服,但一点也不邋遢,甚至,比自己的白衣还要干净许多。他的气质,有一点书生的文雅和死板,也有一点庸人的猥琐和世俗,还夹杂着一点...一点看不清的朦胧,就像这阑珊的灯火。

    “你好,我叫江山”那人倒了一杯茶,递给了林少,微笑。复又倒了一杯,递给郭芒。

    “你好,我叫林少”林少接过了江山的茶。茶温热,正是香气最浓郁的时候。

    江山大约也算是郭芒的朋友,如果那种常年被欺负的朋友也算的话。

    每个人身边都有一种朋友:性格好、没本事、手脚笨、脑子慢,饮酒高歌时他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你笑,烟花易冷时他在你身边静静地陪着你哭,他仿佛永远就在那里,微笑地被欺负着,微笑地被忽视着,微笑地某一天被你想起。

    江山这种符合一切条件的死书呆子,不被郭芒欺负就真的没有天理了。

    当然,就算是这种常年被欺压的朋友,你找他借钱的时候还是不得不先寒暄一番。郭芒喝着江山的茶,开始寒暄:

    “生意好吗?”

    “一般”

    “身体怎么样?”

    “还行”

    “夜色不错啊”

    “是的”

    “写诗了吗?”

    “写了”

    “在哪?”

    “在那”

    江山温文儒雅地喝着茶,不厌其烦地回答着郭芒无趣的问题,指了指柜台旁一个简陋的木案,上面堆满了卷边泛黄的书籍和横姿笔墨的纸张。

    郭芒抽出了其中一张粗糙的白麻纸,他决定先捧一捧这书呆子再借钱。可惜他认识的字并不多,两行竖字落纸云烟,郭芒读起来磕磕绊绊:

    “调风...弄月,日...比...丘山间,草...完...然后...顾不得君”。

    “噗”一口温茶从林少嘴中喷出,溅了江山一身。想不到这貌似一身儒气的书呆子竟淫地一手好湿,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江山好似习惯了这种场面,轻轻把身上的茶水弹了弹,温声道:“林兄莫误会,是:调风弄月昆岳间,莞然后顾不得君”。

    郭芒眼睛一瞪:“那又是什么意思?”。

    江山想了想,轻声软语地答道:“其实,跟你读得意思差不多”。

    “咳”一口温茶又卡得林少差点生活不能自理:妈的,这破城个个都是人才。

    “我初来古城,水土不服就服你俩”林少心悦诚服地下了个结论。

    ....................

    “林兄来小城有何公干?”江山弱柳扶风地起身,替林少重新把茶斟满。

    “他屁公干,老子半夜吃西瓜,这货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少还未说话,郭芒骂着答道。

    江山一脸惊讶:“从天上掉下来的?莫非林兄乘了飞行木鸟?”。

    飞行木鸟乃是神州大地近两百年来才兴起的一种器具,可用于载人短途飞行。但不仅工艺精密,价值连城,而且皆为珍藏密敛,难与示人,绝非一般人所能染指。无怪乎江山闻言顿感诧异。

    林少饮茶笑道:“正是。我有时闲着闷了,会临时中午去山顶,乘飞行木鸟随便向一个方向飞,比如飞到江南州,独自坐在二十四桥明月下,不发一语,当夜再飞向另一处,当没事发生过”。

    “这才叫生活啊!”江山羡慕地点点头,叹道。

    这种毫无新意的吹牛郭芒听得昏昏欲睡,江山却逸兴云飞,催促着问道:“然后呢?”

    “那天运气不好,破木鸟出了故障”林少摊了摊手,一指自己的脸:“然后,就跌成了这样,哎”。

    江山皱了皱眉,认真问道:“林兄乘的飞行木鸟是墨家的机关朱雀还是云梦泽的游雾腾蛇,抑或是平天城的九皋鹤车?不会是传说中的修月星槎吧?”,边说话江山边盯着林少,又自言自语加了句:“哦,原来是九皋鹤车”。

    话刚落音,林少望着江山,差点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听过...听过修月星槎?”,郭芒在一旁也奇怪地看了一眼江山:“喂,你又怎么知道他乘的是什么什么鸟鹤车?”。

    “唉,对啊”林少听到修月星槎这四个字后,一时失神,后面话完全没有在意,经郭芒一提醒,顿也觉得万分奇怪。

    江山摸摸后脑勺,秀气的后脑勺。茫然问道:“我先回答哪个?”。

    “修月星槎!”林少起身,眼中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暧昧的灯火猛打了一个激灵,明灭不定,晦暗交加。穹顶之下,灰色愈加地深沉了。

    江山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语调仿佛也被这夜色染上莫测的魔力,在灯火人影之间萦绕起来:

    “有传言,月由七宝合成。每数千年,七宝神朽,明月染血,谓之血月。世间有圣人,正七宝之神,以玉斧修月,复天地光华。所乘之物便是传说中的修月星槎,星槎,即飞天木舟。我观摩过一些上古之籍残篇及旧事集散之书,记载过有人曾目睹修月星槎,共三次,一次在昆仑州河源,一次在江南州葬月谷,还有一次,在华夏洲的...”。

    “古城”江山豁然抬头,灯火映在江山的眼中,闪出了神秘的气焰。

    “古城?哪个古城?”郭芒很感兴趣的问道。这么清新脱俗有故事情节的牛皮,明显比林少高上十个档次。

    江山笑了笑:“古城只有一个,就在脚下”。

    郭芒“哈哈”大笑,拍了一下江山秀气的脑袋:“你他娘真是被卖笔耽误的说书先生,骗老子没文化是吧,你看过,还是你爷爷看过?”。

    江山晃了一下脑袋,脱离了郭芒的魔爪,无奈道:“我骗你干嘛?古城之西龙眠山,你知道吧?”。

    “废话,老子天天在那砍柴会不知道?”郭芒笑骂。

    江山胸有成竹答道:“可它以前并不叫龙眠山,《古城志》记载:‘上古年,某日,有青龙坠在古城境内西山,喉部有伤,当即死去。龙全长十多丈,身、尾各占一半。尾呈扁平状。鳞片似鱼,头上有双角,口须长达两丈,腹下有足,足上有红膜’,青龙长眠于古城西山,此山后才改名为龙眠”。

    郭芒不解道:“可这和那个什么飞的星槎有毛关系?”。

    江山饮了一口茶,茶水微凉,香气回凝,却更爽口。解完口渴,江山继续道:“《古城志》补录,记载了同样的事,但后面又添了一段小故事:‘同年,秋,有男子五人猎于西山,忽闻怪诞之声响于顶上,惊见木筏之物飞于低空,飞舟之上若有人形,瞬息而逝,隐于西山深处。五人回,奔向语于众人,人皆嬉之’,我后来又翻阅了《古城旧事录》,这本书是由古城市井之人口传异怪之事编辑的一本杂书,大多事情并不可信。不过我翻到了那五人其中一人的口述,所描述飞舟之状和古籍记载的修月星槎异常相似,因此我倒觉得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精彩!”一直没有说话的林少突然笑了:“感谢江山兄,好久没有听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了”。

    “也许,它并不是一个故事呢?”江山眨巴了一下眼睛。

    “那么,下次我一定要把这修月星槎找出来,乘上一乘,也许就不会摔得这么惨了”林少哈哈笑道。话锋马上一转,眼中带着极其好奇的神色问道:“对了,江山兄又是如何知道我乘的是九皋鹤车?”。

    林少问得十分诚恳,毕竟,这世上,一句话把他震惊两次的人真的不多了。

    江山脸上却是一红,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

    “哈哈,你是猜的吧?”郭芒戏弄道。

    “不是的”江山急忙辩道,又低下头:“其实,是猜的,但是...但是,是有技巧的猜”,又冲着林少连连拱手,歉声道:“林兄勿怪,一些小伎俩,自己玩的时候自创的淫巧小术,让您见笑了”。

    林少恭敬笑道:“江山兄,还请授道解惑!”。

    江山支支吾吾地红着脸,扭捏道:“我...我平日酷爱看些杂书,若有感悟,便合而思之,机缘巧合之下,创了一门小术,我称之...为:阴阳御天术...其实之前也有类似的技巧之术,我只是在前人基础上完善了一下。此术一阴一阳,一是一非,可以窥尽人心天道”。

    “一阴一阳,一是一非,窥尽人心天道”林少点着头,认真沉思着这句话,心中浮出浅浅的骇意。张开正欲再问,听得小店外有人喧闹声近,嬉笑之声渐渐响了起来。

    “学院下课了”江山脸有喜色,马上扑到了柜台边,谄媚猥琐的笑容瞬间绽放在脸上,热情地盯着一个个过往的学子,像低等的烟花女子,期盼着每一个客人的光临。江山瘦弱的身形倒影在灯火下,被众人过往的脚步一时踏得支离破碎。

    林少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悲哀,仰面看天时,苍穹在发笑。

第六章 帝禹山河图

    “老江,店还开着呢?”灯光下勾肩搭背地走来三人,嬉闹不止,其中一人迎面喊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江山堆着一脸笑容,挨个拱手道:“两位王公子,易公子,夜学辛苦”

    “别提了”被称为易公子的俊朗学子一脸郁闷,“整个学院就我们智堂夜学最坑”

    “玉不琢不成器嘛”江山赔笑道。

    “可我觉得我就是一块砖”易公子倒也幽默,自嘲道。另外两位唇红齿白的王姓公子趴到江山的柜台上,东摸摸,西看看,看上去和江山平日也很熟识。

    “喂,老江,最近又写了什么诗作了吗?嘻嘻”其中一位王公子随便拾起一张纸问道。

    江山还未回话,另一位王公子抢先道:“他写个屁诗,我们龙院长说他只会偷些前人的诗句装点自己”。

    本来笑笑的江山,闻言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诗不能算偷...窃诗!...借古入今,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妙手偶得”,什么“化典”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连易公子苦着的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笑地很无心,也并没有多少恶意。但毕竟是一种嘲讽,江山弱小的身子仿佛更加乏力,只是低着头喃喃自语着,谁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你们三个小鬼,买完东西赶快滚”一直在灯火暗处的郭芒突然走上前,粗声喝到,喷了三人一脸口水。

    易公子猛见到郭芒,吓了一跳,待认清来人面目,惨呼了一声:“靠,是郭大头,快跑”,丢了十几个铜板下来,划拉了两卷麻纸几只笔,招呼着两位王公子做鸟兽散飞奔入夜色中。

    “妈的,现在的小屁孩,嘴巴比老子还臭”郭芒怒气冲冲又遥骂了一句,偷眼看了下江山。江山正低头盯着柜台上的铜板发呆,灯火一闪一闪,跳跃在江山的双眸中。

    半晌,江山才抬起头,淡淡地笑道:“我要关门了。郭芒,有什么事,说吧”。

    “嘿嘿”郭芒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笑声。

    江山点点头,一脸明了的表情,弯腰重重拍了一下柜台的抽屉,勾住抽屉的把手一阵摇晃,随着刺耳的吱吖声响,边上起毛的木抽屉缓缓被拉了出来。

    郭芒内心一阵火热:银子,该死又可爱的银子终于要到手了。

    抽屉拉开,没有银子,只有铜板。不少,一堆,有十文的大铜板钱,也有一文的小铜板钱。但铜板就是铜板,裹着厌人的铜锈,一点也不可爱。

    “算上桌上的二十七八文铜板,大概有两百文吧,你给我留一半”江山举起一扇长条门板,准备关门。

    对着铜板发了一会呆的郭芒突然一拳“砰”地砸在了柜台上,震得柜面上和抽屉里的铜钱发出一阵欢快的跳动,吓得江山差点被一门板压扁在地上。

    郭芒的牛脾气上来了,一把薅住江山的衣领,嘶声吼道:“狗日的,你打发叫花子呢?”。

    “唉,唉,住手,住手,要倒了”被抓住衣领的江山一阵手脚乱挥才稳住了扛起的门板,一使劲挣开了郭芒的大手,喘着粗气茫然问道:“怎么了啊郭芒?”。

    “少他妈装蒜”郭芒也瞪眼喘着气,“李慢慢那两只破笔是你卖给他的吧?”。

    “是的,那是我祖上传下来最值钱的两样东西之一”江山点点头,把门板支到地上,满脑子汗水。

    狗日的承认就好,郭芒一指桌上的铜板:“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明白的江山脸上怒色一闪,整个脸涨得比刚才还要红,半天,才舒了一口长气:“哦,你认为我有钱,却在装穷不借给你?”。

    “哼”郭芒鼻子一哼,抬眼看远处。

    江山好脾气的笑了笑,和言解释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哼”郭芒鼻子一哼,低头看蚂蚁。

    江山无奈的摊了摊手,温润如玉继续道:“那一对笔卖了一百六十两银子,祖传的另一件宝物‘海天圣砚’卖给学院的高先生换了八十两,加上我自己存的十来两银子,都拿去换了一件东西,一件我梦寐以求的东西”,说到此处,江山的语气竟带着无比的欣慰。

    郭芒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一百六...八十...加十...,我天,二百五十两银子!老江,你换了三个婆娘回来啊?”。

    江山微微一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一副舆图而已”。

    “什么图来着?”郭芒楞着神。

    “舆图,也就是地图”江山解释道。

    郭芒闻言瞪直了眼睛,一拳又是砸在柜台上,喘着大气:“二百五十两银子?地图?妙,太他娘的妙了,你和李慢慢真是一个二笔,一个二百五。狗日的你买个地图是准备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自己埋了啊?”。

    江山吓得一缩脖子,怯怯道:“不骗你,是真的,就在我后面的卧居里,不信带你去看看”。

    “哼,老子看过地图,看过二百五,还他娘真没看过二百五的地图”郭芒大手一挥,“林少,来,开个眼。喂,林少”半天没听到回应,郭芒转头看去,只见林少正斜坐在椅子上,单手托腮,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已然沉沉睡去。

    郭芒走过去一脚踢在椅子腿上,骇地口水湿了袖子的林少差点滚到地上,睡眼惺忪眯着眼看了郭芒半天,懵懂问道:“怎么了?”。

    “带你看二百五去”郭芒一肚子火气:真是撞了鬼,这个天外飞仙摔坏了脑子整天吹也就忍了,李慢慢有吹牛前科也忍了,想不到老实巴交的江山也开始一本正经地吹起牛皮来,老子信了你的邪。

    “二百五?你不就是?”林少嘟喃了一句。拿袖子擦了擦嘴边的口水,转眼看看正在挂门板的江山,遮着嘴低声问道:“借着钱了吗?”。

    “哦,对,钱”郭芒一拍脑袋,伸手出去,把抽屉拉了个底朝天,久不见天日的铜板们落在柜台上,发出了愉悦的叮当声。郭芒大手抹了两三把,连同易公子刚丢下二三十文一起摞入了口袋中。钱入破囊,七分化成了英雄胆,三分温热了壮士肠,咧嘴一嗓,就是眼下的郭芒。

    郭芒突然发现,铜板也挺可爱的,尤其落入口袋发出悦耳的哗啦哗啦声时。

    江山挂上最后一块门板,眼巴巴地望着郭芒把桌上抽屉里的铜板扫地干干净净,又看了看郭芒砂锅大的拳头,小声嘀咕了一下:“不是说好一人一半的吗?一百文钱都不留给我,好坏的”。

    小店门关上,整条街最后一点灯火消失在穹宇之下。只有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在街的尽头晃动了一下,便也消失不见。

    江山掌着油灯,掀起了一道蓝布门帘,眼神带着一点献宝的兴奋,将郭芒和林少引入了内室。店铺连着卧居,一道帘子,隔着梦想和现实。

    林少推帘进来,正墙上入眼一副对联:“陋室不掩青云志,浅酌无碍猛虎心”。林少暗暗点头,和“虎扑轩”意境倒是贴合,但相比于“心有猛虎嗅蔷薇,念起扑蝶近阑干”,少了一抹俗粉的浓绮,多了一腔中正的清奇。

    左设明窗,卧榻横陈在窗下。藏书四壁,充栋连床。边角数盆小菊,颜色空明,如沉秋水。

    卧榻正对,一道书案洁雅整齐,四宝贝联珠贯,立在小室中央。江山持了油灯,放下,又点起书案上另一盏油灯,一左一右推开。

    两盏灯火亮起,各自独当一面,映得蜗居蓬荜生辉。

    林少好奇四望,发现卧榻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层破布,里面好似遮着一副巨画。江山站到了墙边,笑道:“郭芒,真不骗你,你来看吧”。一手掀起破布,破布落下。

    江山一袭布衣立在墙边,墙上一席江山如画:

    厚木为版,雕刻成型。上北下南,娟底彩绘。山川河流、州郡城镇、沧海神州无一不全,红线为界,双黄为路,曲线为波,细若擘肌分理,巧若鬼斧神工。一幅波澜壮阔的木刻地图便显在了郭芒和林少眼前。

    “帝禹山河图!”突见此图,林少一脸讶然。

    “正是”江山神色飞扬,对林少一眼认出山河图倒也不意外,能没事乘九皋鹤车玩的人,眼界怎么会低?只是江山生性寡淡,对林少来历也不放在心上。

    郭芒看傻了眼,凑上去摸着舆图敲了又敲,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憨声道:“厉害了我的哥,哪弄的这玩意儿?”。

    “天水城鬼市”江山低声答道,小心看了下窗外。

    林少指着山河图,好奇问道:“江山兄,你知道这幅图的来历吗?”。

    “当然”江山悠然点头:“山河居座下‘率土宫’历经百年,踏遍神州天地河川,穷尽能人异士之力,又经‘释木宫’以《喻皓木经》中的精绝木艺潜心雕琢,方绘得此舆图。除去我天朝之外,神州大地其他几国亦在其中,横亘之沧海中诸岛多有标记。五百年前,此图绘制雕琢圆满,由山河居献与天朝,据闻当时,帝皇见此图喜极而泣又仰天大笑数声。赐舆图名为‘帝禹山河图’,‘帝禹’两字旨在此图一出,功德可比上古贤帝,‘山河图’则意在颂扬‘山河居’所立千秋之功,以传表万世”。

    说到此处,江山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山河图,缓缓续道:“后数百年间,山河图的绘制方法和制作工艺逐渐传出于世,虽然省去了最复杂的几项工艺和一些无关紧要的雕琢,与原图不可同日而语,但就图鉴价值而言,复刻版与原图相去并不远。几个月前,我在天水城鬼市淘一些古籍时,惊见此图,便反复纠缠地图主人,才约定以两月时间为限、二百五十两银子价格换取山河图。回到古城,我变卖所有祖产家当,终于在五天前凑齐了银子,往去天水城,几番周折,才将此图迎回家中,挂于墙上”。

    江山一口气说完,对着郭芒诚恳道:“所以,我真的没骗你”。

第七章 江湖掌书史

    郭芒趴在图前,根本没理会这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瞪着眼睛上下寻摸了半天,招招手:“喂,老江,我们古城在哪啊?来指下看”。

    江山随手一指,点在了图中一处,笑道:“古城,位于华夏洲东南部,隶属梧阳郡,方圆三十里,人口十二万”。

    郭芒睁着大眼瞅了半天,才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道:“靠,比鼻屎还小这么点地方?”。江山点点头:“嗯,神州浩渺,不可以以道理计。古城在山河图上显为一锥之地,实属正常”。

    郭芒托着下巴不停顿首,又不解道:“不过,你买它干嘛?”。

    江山拂了拂袖,轻轻挽起手指,指尖若有流沙,神思空灵,寂谬道:“神州那么大,我想坐在书案前,抬头就能看看”。

    “可这玩意儿值二百五吗?”郭芒低声咕噜了一句。

    “它不仅值,而且不止”善于捧哏的林少果然又跳了出来,“天下人分两种,一种是出门给脖子上挂块饼,回来发现只吃了下面一半已经饿死的傻缺;一种是在大牢里给他个耳挖勺,他能挖出一条地道龙隐于渊的妖孽。这山河图,对于郭芒你而言,就是脖子上那块饼,对于江山兄而言呢,就是那根耳挖勺。”,说完,拿手在耳朵边比划了一下,冲着郭芒做了一个鬼脸。

    郭芒哀叹道:“我倒希望它是块饼,至少可以吃饱肚子”。

    林少斜眼瞥了一下郭芒,一脸嫌弃的样子,也不理会,冲着江山和婉问道:“江山兄既已是秀才之身,为何不更进一步,挑取举人功名?”。

    江山稍作沉思,缓缓肃然答道:“其实,我志并不在庙堂之高,而愿,身处江湖之远”。

    “噗”一旁的郭芒闻言笑出了声:“你他娘不去考状元,想做山贼啊?”。

    江山被郭芒笑红了脸,但神色依旧肃穆,问道:“林兄,你可听过江湖掌书史?”。

    “江湖掌书史?”林少更加惊讶。

    江山微微一笑:“江湖掌书史:掌青云之志,掌琴剑之声,掌刀酒之色,掌山河日月,掌沧海横流。以如椽之笔,画江湖之美。此小弟平生之所愿也。”

    “怪不得,你对江湖之事如数家珍”林少一脸释然,复又笑道:“神州奇侠满地走,世家门派多如狗。江湖过往千秋月,不敌掌书翻云手。大侠常有,而掌书史不常有,千载江湖,武学奇才浩若繁星,掌书史不过屈指之数”。

    江山点点头,摊开手指,逐指数道:“金笑书,古寻欢,梁白发,温梦枕,段古意,凤昆仑...古往今来,相比于庙堂太史的云屯雾集,江湖掌书史实在是凤毛麟角”。

    却听林少轻吟道:“云屯雾集,云雾不过无根物;凤毛麟角,凤麟方是九霄客。一朝龙吟平地起,吞云噬雾问谁雄?。”

    江山听得言语之中激励之情,心感温暖,郑重揖礼道:“多谢林兄激励,江山怀情于心”。

    这种文绉绉的场面轮到郭芒差点瞌睡过去,他对什么鬼的江湖掌书史丝毫不感兴趣,这幅山河图倒真是大气磅礴,引得郭芒围着古城的方位四处张望,粗手指在图上划来划去,也不知道在找寻些什么。

    “喂,这玩意字太小,线太细,怎么看啊”郭芒粗着嗓子打断两人。

    林少在一旁嬉笑道:“我早说了,山河图对你就是一块饼”。

    郭芒不服道:“你能看懂?”。

    林少抱着手,故意继续气他:“通读过《山河志》没?《川海经》呢?《地理略》呢?”

    随着郭芒不停地拨浪脑袋,林少下了个结论:“你还是比较适合啃西瓜”。

    郭芒没好气道:“行,行,你牛,你这么牛咋不上天呢?”

    “咦,我就是从天上下来的啊”林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郭芒吐了口口水:“切,还不是摔成土狗”。

    江山在一旁听两人斗嘴,莞尔一笑。

    郭芒朝江山一瞪:“你笑个屁,才高八斗,还不是穷成野狗”。

    “所以”林少手指挨个点到三人,又下了个结论:“土狗,野狗,和单身狗做了朋友”。

    ......................

    郭芒“呸”了一声,眼中隐有笑意。反手在山河图上拍了几下,拍地江山欲阻又止,一脸肉疼外加便秘的表情。

    “老江,我刚才看了下,古城就鼻屎这么点大,天水江还没一泡尿长。你读了那么狗屁书,也给老子讲讲这其他地方都是些什么情况”郭芒一开口,屎、尿、屁俱全。

    林少也笑着附和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土鳖人丑还不多读书,腿短也不多走路。江山兄你权当关爱傻子,给他指点指点天下大势,省得他跟门口臭水沟里的鱼虾没有区别”。

    郭芒一抖口袋,怒道:“妈的信不信老子拿铜板埋了你?”。

    江山脸有犹豫之色,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林少转身坐到卧榻上,靠着墙,懒洋洋道:“掌书史,掌神州沧海。神州沧海,就在眼前,江山兄,何不一展胸中所学,斟酌日月,登临四海,纵横苍穹,指点山河?”。

    江山闻言一抬头,眼中有若神光闪过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对于儒生而言,方是世上最痛苦无解之事,如同宝剑藏匣,酒深于巷,非己之罪,而屈于势也。郭芒的好奇,林少的激将,如同造化之手,将半盏美酒推入樽前,醉里挑灯怒拔剑。

    “好!”江山的嘴角淡出一丝傲意,轻吸一口气,收敛心神,朗声道:“神州浩渺,沧海无涯。天地中心,育有一国,便是我天朝汉唐。大汉唐开国一千一百年,,国之极盛,天道上善,元元归心,八裔仰恩,其势若日升月恒。国分九州八十七郡,州、郡、城、镇、村,五级分制,国土幅员之辽阔,自亘古以来无有所及”。

    江山对照山河图一一指点继续道:“我天朝汉唐五州萦外,四州拥内。外五州为正西昆仑州,昆仑山脉浩瀚连绵,如擎天之柱立于天地之间,自古以来多为神秘,九曲黄河便是出于昆仑河源,《大宛列传》有云:‘天子案图古书,河源出于昆仑’。昆仑州虽为九州之一,但鲜有外人踏入,如混沌初开之态。昆仑州相接处为西南桃隐州和极北披雪州:桃隐州四季如春,万物重生,地暖花开,天合元元。又不与他国相接壤,生育蕃息,牛羊被野,戴白之人,不识干戈。风景之秀丽不逊于江南州,民风之淳朴又有胜之;极北披雪州,地状迥异,自汉唐国以狭长之状直到极北处,祁连山脉横贯其中,但山脉断断续续,常年积雪,地下结构最为诡异,阴冷之极地竟自古常有‘火山’喷发。因地貌之不仁,民生数目之少仅次于昆仑州”。

    说完这一段,江山偷眼看去,见郭芒竟然没有出言嘲弄,而是巴巴地一脸意兴盎然,林少靠在卧榻上,屈膝抱腿,不住扼首。江山心受鼓舞,换了一口气,神情肃然地指向地图东北处,沉声道:

    “此为大漠州,我汉唐国最大之州,慷慨悲歌之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古来名将义士埋骨于此,皆因大漠州与神州大地另外两国接壤,时有征战。大漠州地处东北,靠近南方有一国,名为‘弥夜’,亦位于荒漠之中,神秘莫测,其国国民甚少,尊女王为万民之主,并传闻弥夜国人善巫法秘术,虽觉荒谬,但多有记载,恐为事实。弥夜国自成一统,不尊汉唐,但亦不以汉唐为敌,两国之间通商往来、互遣使臣,倒也算融洽。靠近东方,荒漠尽头,赤山墨河之间,崛起一强盛大国:‘贪狼国’,或称贪狼族,汉唐人称其为异族,称贪狼国国主为‘异族族主’。贪狼族一代雄主贺兰山缺五百年前一统赤山墨河之间的七大民族,建立起极其强大的贪狼国。贪狼国民风彪悍,善骑善射,好征战,喜屠杀。五百年来与汉唐国征战不断,初始之时,贪狼国只凭匹夫之勇侵犯我汉唐,却屡限于国力和资源皆铩羽而归。三百年前,贪狼国进入了一个人才辈出的年代,其中一代军神完颜宗归重新分化军队体制,修习兵书阵法,由‘骑射一体’细化为‘铁浮屠’、‘疾风杀’、‘不动山’、‘通途’等兵种,配合作战,战斗力之强,汉唐国颇有不及。贪狼国一代大儒纳兰饮水踏遍神州,穷一生之力著成一本《饮水集》,其中天文地理医卜星象,无所不包,号称‘饮水一出,汉唐失色’...”。

    江山说到此处,却听林少轻笑一声道:“异族之语,不免夏虫语冰,曲士论道。我汉唐圣贤之才如恒河沙数,千年文明,岂是一个异族大儒可撼动?”。

    江山摇摇头,郑重道:“纳兰饮水虽未有圣贤之名,恐也是异族不重文修之因,观其贡献可谓不下与汉唐国任何一贤儒之辈。”

    林少闻言默然不语,江山亦不做纠缠,继续道:“纳兰饮水的出现,造成了两个后果:其一是贪狼国农耕建造之术日渐成熟,国力渐强,后代繁衍不息,从开国时只有汉唐的百之一二到现在十之一二,增长了近十倍人口;其二...”

    江山又一指地图一处,正是大漠州与沧海州之间,沉痛道:“《饮水集.地形篇》指出了一条新的由贪狼国通往汉唐国的道路:阴山。此前,贪狼国若想入侵我汉唐国,只有渡墨河进入大荒漠,越过大漠州再取剑阁州,才能抵达帝都所在的中原州。大漠州天然屏障,剑阁州群山峻岭,使得贪狼国每每输在过于冗长的战线上。而此道路一经发现,贪狼国长驱直入,若渡过阴山,则跃马中原州,正是贪狼国所擅长。因此,阴山重地已是我大汉唐国国门所在,所有精锐部队如‘龙城飞甲军’和‘金戈铁马营’均已调至此地,诗云‘但史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渡阴山’所说正在于此。如此一来,大漠州和剑阁州防守便显空虚,若是几百年前倒不妨事,但前面说到,这三百年来贪狼国人口增长了近十倍,已可分兵调度双管齐下,分袭阴山和大漠州,资重供给也绰绰有余。因此,近二百年间,我汉唐虽国力昌盛,但在军事上一直被贪狼国压制。”

    江山说到此处,已有忿然之意,又觉自己不过书生意气,便暗自哂笑了一声,轻转语气,又道:“方才指到沧海州。沧海州是汉唐第二大州,位于东南方向,因东临沧海,因此得名。沧海州山海相依,即有沧海豪迈之瑰景,亦不乏山川清秀之佳色。此地日长夜短,与披雪州相反,居民农作不息,取民用于沧海之中或山川之间,大户中人所用‘龙涎香’、‘珊瑚枝’皆产于此地,平民所饮之茶亦为此地所产为最佳。沧海州再向东,便为神州之海‘沧海’,海中有两岛国,一为‘扶桑国’又名‘东瀛’,扶桑国正处于战国时期已有数百年,时有战败流寇飘洋渡海进入沧海州,四处抢杀掠夺,但数目不多,加之沧海州州民本身骁勇善斗,流寇之灾不足为患。另有一国,地处阴冷潮湿小岛,自称为‘大寒国’,此国国民不如扶桑国奋发上进,却又夜郎自大,民貌多阴暗猥琐。汉唐人称其为‘幽冥鬼蜮’,极尽鄙夷之情”。

    林少在旁嘻嘻一笑:“大寒国其实也并非一无是处,泡菜还是挺好吃的”。

    郭芒随手拿起一支笔用力丢了过去,骂道:“能不能现在不谈吃的,担心老子分分钟炖了你”。

    江山一拍脑袋,走到书案旁,俯身从案下拿出一个小木盒,笑道:“我这还有点小食,郭芒你要饿了就弄点吃吃吧”。

    郭芒打开木盒一看,瓜子花生一应俱全,顿时热泪盈眶。兴奋地拉起一条板凳坐到近前,抱着木盒,倒了一杯茶水。瓜子,花生,茶水,前排围观听故事。郭芒大手一挥:“继续你的表演”。

第八章 北冥有鱼

    林少和江山相视无奈一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江山回到山河图前,用手指在地图上环圈一划,总纳道:“昆仑州、桃隐州、披雪州、大漠州和沧海州为我汉唐外围五州,其中,昆仑州、披雪州、大漠州或地险神秘或战乱不断,居住之民甚少;桃隐州和沧海州虽称不上繁华,但民生茂盛、物产丰富,为我朝资源重地”。

    清了清嗓子,江山又指向地图最中心处,扬声道:“此为中原州,乃帝都八水长安所在,因此又名为‘帝州’。中原州居九州之中,西接莽莽昆仑,南连郁郁江南,地势平坦,一马平川,鲜有丘陵。其地地土肥沃,‘九曲黄河’蜿蜒回转穿州而过,粮产丰饶,下合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帝王气象,呼天应地。自千年前太祖李宗白开国以来,都京师于八水长安城,长安被称之‘帝都’或‘京师’,为天下之中心。历代太子则定太子府于洛阳城,用以继任大统之前进修和历练,因此洛阳城亦被称之为‘少都’。中原州东北边,为剑阁州,剑阁州处于中原州和大漠州之间,地势多险山峻岭,奇峰怪石,易守难攻,雄关漫道遍布剑阁州。其中又以剑门关最为闻名,有‘天下第一关’之称,此处地形复杂、沼泽遍布、沟壑纵横、森林蔽日、杂草丛生,雄据于剑阁州之边缘,为汉唐商道‘茶马古道’通往大漠弥夜国的咽喉要隘。诗云:‘剑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南邻弥夜北荒漠,贪狼天堑埋兽骨’,贪狼国南下二十七,其中踏破大漠州十四次,却无一例外的饮恨在剑门关之前”。

    江山手指在山河图下划,指向一处,笑道:“此处为我等居住的华夏州,位处中原州、桃隐州、江南州之间,地势与中原州相若,只是多有奇山雄峰突起。四季分明,水满地肥,文风之盛,傲极汉唐。此州最适合万民居住,但吾却认为若将九州相比,华夏州最为平淡无奇,无有所缺,无有所长”。

    郭芒嗑了一地瓜子花生壳,肚子渐渐有了点货,听得愈加全神贯注。勤快人喜欢看书编故事,懒货喜欢听人讲故事,这是古往今来不变的定律。

    待江山指向地图上最后一处时,脸上竟浮现出丝丝向往之意,缓声道:“七分天下明月夜,三分天香染江南。江南州,神州大地上最钟灵秀丽的一片水土,山清水秀,绿波荡漾。‘明月箫声扬州舫,琼花十万灵雨归’,明月郡、扬州郡、琼花郡、灵雨郡此四郡之繁华绝不下于帝都长安和少都洛阳。据载:江南州仅此四郡每年提供的赋贡便占汉唐国的八分之一,可见其繁华昌盛。其中,明月城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和长安城的‘九重金阙’、大漠州孤鹰山的‘长河落日’又并称汉唐三大奇景,时人有云:天下七分,京都八水长安揽三分雄奇,江南九天明月染三分天香,大漠落日孤烟共一分悲怆苍凉”。

    江山层次分明,口中娓娓道来,待说完九州最后一州江南州,手划山河图又再次综述道:“中原州、江南州、华夏州、剑阁州为汉唐内四州,剑阁州抵外敌于雄关之间,守国家之咽喉;中原州、华夏州、江南州惜造物之恩赐,供国家之物饶。”

    “说完了”江山看着一脸意犹未尽的郭芒,抖了下衣袖,笑道:“还是那句话,神州浩渺,沧海无涯。其间造化,岂是席间片言只语所能描述。刚才所言,不过龙之一鳞、凤之一羽、神州一石、沧海一水罢了。听听就是,一家之辞,不可当真”。

    郭芒磕着瓜子,大眼在江山身上扫来扫去,痛心疾首道:“老子早说过你他娘是被卖笔耽误的说书先生!”。江山付之一笑,对郭芒的满口粗话早习以为常。

    却突听林少淡淡问道:“江山兄,以你所见,贪狼国与我汉唐可有和解之时?”

    江山一楞,口中却斩钉截铁道:“万无可能!”。

    “为何?”林少从卧榻站起,趋步紧逼问道。

    江山稍一沉思,抬头迎着林少目光朗声道:“贪狼国位处大漠尽头,与汉唐国隔漠相望,国中虽有赤山墨河,但资源贫瘠,近百年来农耕种植等技术也大有进展,却远远不能满足贪狼国立足神州千年的梦想。贪狼国国民勇猛好战,是为天生的战士,掠夺资源对于贪狼国来说比发展资源简单的多,也现实的多。此两国数百年后或数千年后,必有一亡,非独人心之故,乃天造其势耳”。

    一语落音,林少盯着江山眼睛一字一顿道:“既两国必有一亡,可有良策,亡其贪狼国?”。

    江山闻言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林少会有此一问。此种策论大题,便是汉唐饱书之辈也不敢冒然言之,偶有殿试之时才会出此大道策论,以帝皇之家三味真火,烤出谁为真金实才。

    夜云压窗,微风入室,天下风云卷进小屋之内。江山冠巾飘飞,立于山河志图前,默然不语,平日略显呆滞的脸上时悲时喜、欲歌欲哭。

    “阴山、弥夜、沧海。”终于,江山从嘴中蹦出三个词,续又从容道:“增州、虚守、联纵、渡海四策以压之,三管齐下,天下可定”。

    短短二十来个字,落入林少耳中,已隐有气吞万里如虎之势。林少两掌指合并侧立,郑重行了一个平揖礼,恭声道:“愿闻其详”,言语间将江山推上了亦师亦友的地位。

    江山心思尚在飞舞,一时没有察觉,语句缓慢道:“汉唐与贪狼同为大国,汉唐胜在资源雄厚、人口众多,据天下之险而守之,若国中无大乱,世道太平,当处不败之地;贪狼胜在天生性勇,厉兵秣马,多年积攒只为一战而定天下,近百年来愈加强势,虽有举国而博之意,其雄心壮志不可轻视之。汉唐国若想千秋一统,灭贪狼势在必行,杀敌于襁褓之中方为上策。汉唐学子江山今日妄言,举‘四策一略’,以灭贪狼”。

    此乃策论起语,观势以推策,定策而后论。林少点头聆听,先前仅仅是好奇的神色早已不见,只剩下眼中的期盼之意。

    江山半侧身点指山河图,细针密缕道:“四策之首:增州。划中原州之东、大漠州之南、沧海州之北共建一州,暂名为阴山州。驱天下有道之民驻之,国以优厚政策待之,待有百年,此地居民之数过千万,后辈之人皆生此地为故土之心,则优势渐显:第一,军用物资调度迅速便捷,备用军数量充足;第二,吾研究史料,发现汉唐人有一陋习,重乡土而轻家国,若以阴山州之民保阴山州之地,则万民一心、众志成城,守之无虞也;”。

    遂又指向另一处,道:“四策之二:虚守。贪狼国不重大漠之地,往往绕重兵之郡攻剑门关。窃以为,大漠州几大重兵之郡可减派驻军,只留有轻骑兵等快捷兵种,剩余部队回军于剑门关使其险更胜从前。此一来,贪狼若绕大漠而犯,剑门关据天险守之,大漠州诸军轻骑兵追贪狼于玉门关下,前后夹击,敌军自溃;”。

    江山侃侃而谈,又点向大漠州之中:“四策之三:联纵。弥夜国与汉唐国国界模糊,亦处于大漠之中。和汉唐、贪狼形成三角之势。弥夜国与两国皆无兵戎,表面上与汉唐互通行商,较为亲近。实际上,贪狼渡沙漠所需重资皆由弥夜国提供,通过弥夜的帮助,大军才能轻松渡大漠而过。当不惜一切代价,联纵弥夜国,停止一切对贪狼的支助。若有必要,当以雷霆之势灭之;”。

    接着,江山手指竟然点向茫茫沧海,继续道:“四策之末:渡海。汉唐国和贪狼国皆为陆上之国,所用船只只能行于江河之中。但国土周边皆与无尽沧海相接,应遣能工巧匠入扶桑国学习海船技术,待时机成熟,建立一支地、海两用之军,以此军队渡沧海驻于贪狼国之周海中各岛,是为日后一战定天下时所用”。

    江山站在山河图旁,目如天河落尘,自幽远之处而下,惊起一池春水:“此乃国之四策,孕以百十年,只为一略而备:百年后,阴山州守之有余之时,当调天下精锐兵力,越过大漠,兵临墨河下游,与贪狼会猎于此。总攻之时,以墨河下游之兵为主力,全力渡河攻之,以贪狼周边各岛兵力为辅,渡海攻其后方,若贪狼善有余力,则以‘龙城铁甲军’和‘金戈铁马营’为奇兵,出阴山直入贪狼腹地。如此三管齐下之略,贪狼国万无回天之能也!”。

    林少低头思索半晌,突然展颜一笑,反问道:“无论是策与略,毕竟仅流于理和论,战时形式千变万化,江山兄又如何能在一屋之中,笑握千军万马?”。

    江山点点头:“战与伐,乃是策与略的延续;形与式,乃是帅与将的棋盘。我只能以策略控战伐大局,你所说战场变化,乃是将、帅、兵、卒之间的博弈”。

    “不过”江山淡淡一笑:“我闲暇之时曾做过百余次沙盘推演,眼下之势而论,敌攻我守,二八胜负,平地对垒,七三胜负,精锐对决,乃是五五开。若以四策孕国力百年,合为一略而战之。林兄认为胜负如何?”。

    林少没有回答,亦已无需回答。只是静静地面带古怪笑容看着江山。

    江山见林少不语,面容怪诞,猛觉起自己一介小城秀才,谈论天下之势已徒惹人笑,适才神思飘远言语之间又偶露疏狂之色。老脸顿时一红,心中彷徨。

    却听林少轻叹一声,语带询问不解之意:“江山,你如此精熟于庙堂策论、军略推演之学,为何偏偏有意于江湖掌书史?”。

    江山稍一思索,正色道:“这神州的天下,本就是江湖的殿堂。求大道于天地玄黄,破万象于混沌苍穹。人之极权,在于庙堂之高;人之极道,则在于江湖之远。”

    林少闻言又忍不住点头,这了了数言,却像杯雪之中,酌出一盏纯雅的古风,简而凝,巧而涵,向外一泼,便是半卷相忘于江湖的刀光,半卷江南明月酿成的诗篇。

    江山一语未尽,又略带自嘲道:“更何况,此是平生所愿,虽虚如镜花水月,但若失去此愿,与咸鱼何异乎?”

    林少一指郭芒嘻道:“他是咸鱼”,又冲着江山笑道:“你也是鱼,北冥之鱼”。

    江山吓了一跳,脸有愧色,连连摆手,还未开口。郭芒“噌”地一身站了起来,喝到:“狗日的,你才是鱼,酸菜鱼,说话酸,武功菜,一吹牛就跟鱼下了锅,活蹦乱跳的”。

    林少没想到郭芒能骂出如此有哲理的话,一时楞在当场。郭芒骂完吞了吞口水,嚷了一句:“说到酸菜鱼,真他娘的饿啊”。说完一把拽住林少的手,就往外拖:“你吹牛能当饭吃饿不死,老子已经穷胸极饿了”。

    林少被郭芒拽地花枝乱颤、飘飘欲仙,嘴中愤然道:“什么吹牛?我和江山兄正在谈古论今,你个泼皮晓得甚么?”。

    “什么玩意谈股论精,还日久生情呢”郭芒不理,拖着林少继续往外走。

    “粗鄙之语。”林少翻了翻白眼,一脸生无可恋。

    郭芒一把推开门板,回首“砰”地一声重重关上。竟震地书案上发出一阵叮当之声,江山低头看去,瓜子花生壳堆积如山的书案间,整整齐齐摆着两排铜板,一排大,小排小,整整,一百文,在灯火下闪烁着锈迹斑斑的暖色。

第九章 钉子和老鬼

    两人出了小店门,街静夜黑,微云淡月之下,只有两道若有若无的影子洒在身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走了百来步,虎扑轩门缝透出的灯火已全然不见。郭芒猛地止住了脚步,面对林少,定定站住。

    林少不解何意,一时楞眼看着郭芒。

    “江山是我的朋友”郭芒终于开口说话,从未有过的郑重。

    “然后呢?”林少有点懵。

    “虽然他是个死书呆子,也很穷,但简单的快乐,还是有的”郭芒继续沉声道

    林少干脆不说话了,静静听着。

    “古城很小,很枯燥,但这种平凡”郭芒眼神直逼林少:“也是一种生活,不该轻易打破,对吗?”

    林少心中有些吃惊,郭芒这粗人的心思竟也有如此细腻的时候,仿佛看出了一点什么端倪。

    “所以,我请求你”郭芒向前踏了一步,用高了林少半个头的身姿俯视着对方。

    林少被郭芒的气势压得有些不安,勉强笑道:“你说”

    郭芒决然喝道:“不要带他走上那条不归路”

    “你言重了吧,虽然...”林少摸了摸鼻子,欲辩道。

    郭芒一摆手,脸上露出沉痛的神色:“相信我,吹牛,真的是条不归之路”

    林少口呆目瞪,张大了嘴,仿佛可以吞下三两银子外加一百个铜板。

    郭芒见林少死不悔改的样子,痛心疾首又劝道:“吾有旧友,昔年吹牛胜似汝,而今,坟头之草,已亭亭如盖也。老友李慢慢,因吹牛至今被暴打数十次,横尸街头也不过迟早之事。放过书呆子吧,关爱朋友,远离吹牛”。

    林少表情呆滞,喃喃道:“怪我咯?”

    郭芒拍了拍林少肩膀:“不吹牛,我们还是好朋友”

    “嗯,好朋友”林少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唉,唉,话没说完呢”郭芒一路小跑追了上去,突然踉踉跄跄地摔了个轻舞飞扬,起身怒骂道:“你他娘绊我干嘛?”

    “对不起,脚滑了”夜色中传来林少淡淡的声音。

    古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吵吵歇歇,行至两条大路的交叉处,灯火渐起,若有人声,着眼望去,竟是七八处悬着幌子的门街食肆,灯笼高挂,店外搭起长棚,食客进出络绎不绝,不时传出几声粗鲁的笑声和桌椅倒地的刺耳声。除去门街店面,几十处走卒小车摊位散落在食肆周围,卖着各种小吃杂玩,在昏黄的灯火下,着力地吆喝着招揽顾客。

    这里便是古城的夜市。自三百年前,汉唐国推倒坊墙,开放宵禁以来。夜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城百邑处处开。未央宫黄昏尽时,千万灯火明起,通衢委巷,星布珠悬,处处各有茶坊、酒肆、彩帛、鱼肉鲞腊等铺。客商篝灯交易,纤毫莫欺。中原州长安城、洛阳城,江南州扬州城、明月城、灵雨城,华夏洲兰陵城、庐州城等地夜市喧闹之况更是冠绝汉唐,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至三四鼓后方静,五更钟鸣,早市又起。繁华之貌溢于楮墨之表。

    若身缠金银,缓步当中,沽酒买肉,锦衣夜行又何妨载?

    可惜郭芒五行缺金,命中少银,只有一身破衣,和一百文钱。但郭芒依旧挺着笔直的身板,在担、挑、车、摊前一路巡视而过,仿佛正在检阅士兵的将军。林少心中佩服之极:他自己若出门,身上不带上百把两银子,总觉怯地慌。郭芒揣着一百文钱,比他带着一百两银子的势头还要正。

    不过大多的夜市,都有一个特点:远臭近香。古城也不例外,在这里,所有的颜色和气味都是很强烈的,混乱而又秽浊,就好似臭豆腐,看起来像屎,闻起来也像屎,但若你敢于吃下第一口,就算别人告诉这真是屎,你也会云淡风轻地喊上一声:“老板,再来一坨”。

    郭芒一路走过去,不时挑、拣、拿、捏一番,但大多时候并不买,商贩亦不露出或失望或恼怒之色,只是不亢不卑地继续吆喝着等待下一个客人。林少点点头,大约是古城民风的淳朴,才让郭芒如此身板笔直不露怯吧。

    两人一前一后,晃晃悠悠,走到一烧饼摊前。烧饼,又叫兰州饼。汉唐初建之时,剑阁州分为兰州和凉州,商道过于此地,兰州人便发明了烧饼以为路中干粮,行至渴时,便在凉州绿洲处饮水。过往商客皆食兰州饼,皆饮凉州水,诗云:“凉州水坝湿沙壁,兰州烧饼无忧饥”。因其味美饱腹之故,后通行于富贵贫贱之人。

    烧饼摊案板后,赤膊的师傅正梆梆地打着面团,揪成一截截,拍成茶杯口大小,撒上芝麻,然后一一贴到柴火明亮的炉壁上。炉火正旺,一个个烧饼便隆起了小包,由粉白渐渐微焦黄,发出扑鼻的浓香。

    烧饼摊前歪歪斜斜一行字:“两文钱一个,五文钱两”,郭芒毫不犹豫地丢了五文钱过去。师傅便拿起火钳朝炉壁探进去,顺着内边迅速连夹两下,两块熟透的烧饼新鲜出炉,丢进了竹篾箕中。两只手陡然伸出,林少一招青龙探月,郭芒一式猴子偷桃,竟是同时而至,各自抓住一烧饼,各朝对方翻了一白眼。

    林少啃着烧饼,回头又看了一眼那行字,暗道:“嗯,古城民风果然淳朴”。郭芒的前心后背之间落入一烧饼之后,胸脯挺地更高、更像将军了,而且是刚打了胜战抢米抢粮归来的将军。

    迈着欠揍的步伐,郭芒剔着牙,又溜达到一贩车前,车上摆着一大块嵌满花生仁、葡萄干、核桃仁等辅材的糕状之物。郭芒瞧得新奇,伸手便欲去抓着瞅瞅。林少眼疾手快,一把扯过郭芒,拉了十几步远才放开。

    郭芒被扯得莫名其妙,声如洪钟责问道:

    “搞什么名堂?”

    “这玩意你吃不起”

    “为什么?”

    “因为它叫切糕”

    “好吃吗?”

    “好吃,每次我朋友回味时都激动地想从轮椅上站起来”林少淡淡答道

    “你那朋友又是谁?”

    “姓成,一个腿脚不好的捕快”。

    说到捕快的时候,捕快就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的捕快站到了两人身前,腰未配刀,而是持着一把巡夜短枪。头戴**帽,青衣罩甲,衣前绣着一个“捕”字,略显滑稽。

    但这个人一点也不滑稽,非但不滑稽,眼神尖锐地像根钉子,非但眼神像,整个人就似个钉子一般:尖头朝下,落地生根;尖头朝上,扎你个窟窿。幸好眼下这根钉子是尖头朝下的,只是稳如磐石地定在那里。

    郭芒随意笑了笑,懒散地打了个招呼:“孟捕快,好啊”

    孟捕快看了看郭芒,又转眼认真看了下林少,面容严肃,沉声问道:“他是谁?”

    “我朋友,林少”郭芒眉毛一扬,他这个表情地时候就表示有点不耐烦了:“有问题?”

    “有问题”

    “什么问题?”

    “当街斗殴的问题”

    “嘿,你消息倒挺灵通”

    “我是捕快”

    “那你应该去抓先动手的人”

    “我只抓打了人的人”孟捕快摇摇头。

    “那你的意思老子只能跪着等人来打了”郭芒眉毛挑了起来,已然要发作。

    “你被打了,我自然会去抓他。此乃刑律所定”孟捕快不急不缓道。

    “狗屁刑律”郭芒几乎跳了起来。

    孟捕快摆摆手,大义凌然道:“我天朝,自有国情在此!”

    “噗哧”一旁的林少忍不住哑然失笑,优雅中略带惆怅的语气道:“说的好有道理,竟无言以对。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孟捕快眉头一皱,正欲说话。却听旁边传来一声豪笑:“千年兄,姓郭的打姓郭的,这叫斗蝈蝈,你就不用多管了吧”。

    三人同时转眼望去,只见一食肆店门口搭起的长棚内,蜷腿坐着一条大汉,穿着和孟捕快一样的衣饰,身配钢刀,只是胸前少了那个滑稽的“捕”字。满身肌肉鼓起,散发出比女子胸口之间还要波澜壮阔的气息。开口说话时,那大汉并未抬头,而是认真地、虔诚地,在那,抠着脚。坦白来说,这是一个有气味的场景。

    好一条放荡不羁的抠脚大汉!林少心下暗赞。

    郭芒见到那人笑了:“叶老鬼”

    孟捕快唏嘘了一声:“叶刀头,你老这么护着他,他才会...哎”,话未说完,转身持着短枪又巡向另一处,像杂草一般不起眼地淹没在人群中。

第十章 友善福换敬业福

    郭芒在叶老鬼对面坐了下来,安逸地抠着鼻子,叶老鬼享受地抠着脚,两人的气质凑在一起俨然就是一副一起嫖过娼的姿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叶老鬼并不是郭芒的朋友,只能算是熟识。郭芒二十三四,叶老鬼比他大上二十岁,忘年可以交,却难以友。就像男女之间,忘年可以恋,却难以爱。岁月终究是道坎,隔着坎,相望相知相识便好,但不要轻易迈出腿,否则容易绊个跟头。

    在古城,叶老鬼可算是老油子一辈的楷模,十五六岁便出来混迹于市井,黑的、白的、正的、邪的,没有哪一行不混过三四年,没有哪一行不门清,砍过人,也被人砍过;富贵过,也穷困潦倒过;雪中送炭过,也落井下石过;耀武扬威过,也如履薄冰过。当然,到了这个年龄,那些风华早已落地,如同斑驳的古城,千年风雨之后,只剩脚下那一条条踏实的平凡之路。

    自汉唐取消宵禁,夜市繁华以来,午夜斗殴事件也是平步青云,倒在“你瞅啥”、“来信砍”这几句亲切问候语下的冤魂更是数不胜数。鉴于这场全民运动的热情高涨,各地地方官纷纷表示很感动,然后迅速把牢房的数量扩建了一倍,顺便从当地老油子、地头蛇、青皮当中招选了一帮人手充当“刀头”一职,以友好维持这场全民运动的公平公正公开。刀头的武功不一定要高,但一定要人脉广,有眼力劲,善于和稀泥。看到两个单劈的家伙,不是要你加进去双飞,而是三言两语几杯酒,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叶老鬼就是古城的刀头,和孟千年不一样。捕快是官,刀头是吏,这两者绝不相同。捕快执国法,所以孟千年会责斥郭芒,倒并非有什么恶意;刀头和稀泥,所以叶老鬼会插口调解一下,也并非完全刻意徇私。都是职责所在,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不过,官与吏还有一点不同:官是有固定俸禄的,孟千年吃饭一定要给钱,不给钱会有人戳脊梁骨;吏的待遇多来源于陋规各种默契的规矩,譬如说,在当地餐馆吃完饭,他若给钱你可以收,不给你不能要。当然,不能胡吃海喝,这个度也是一种相互的默契,谁也不会说破,但规矩就在那里,谁也不敢轻易打破。

    所以,巡夜巡夜,孟千年只能巡,叶老鬼可以一边巡,一边吃宵夜,这是他俸禄的一部分,天经地义。

    叶老鬼坐在那里抠着脚等上菜,抠到舒爽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声。

    郭芒笑骂道:“他娘的,你这样弄,客人都走光了”

    “谁走光了?”叶老鬼闻言立马抬头四望,色眯眯地眼神飞转而过,发现一个女人都没有的时候,顿时失望道:“这不是我要的走光”。

    又一个淫才啊,林少心中感叹。

    叶老鬼停止了抠脚,咪着眼问道:“小子,听说你把老铁打了”

    “老铁?”郭芒一楞。

    “铁骨铮铮”叶老鬼笑道。

    “原来如此,老铁,没毛病”郭芒哈哈大笑,承认道:“打了”,打架绝不丢脸,打输才丢脸。

    叶老鬼拿手在鼻子间深吸了一下,沉醉半晌。嘿嘿一笑:“狗日的,搞得不丑,天水城的家伙敢来我古城撒野,打了他你犯法,不打他你他娘就是犯贱了”,老油子就是老油子,几句话就抚平了郭芒的刺头,郭芒顿时咧嘴笑得像河蚌一样,连连点头。

    “这位是林公子吧,如此风度翩翩之貌定非我小小古城所能化育”叶老鬼又眯眼冲林少笑道。他方才和郭芒说话时比郭芒还粗鲁,和林少说话时又比江山还文雅。这种老油子,每一句话都带了山路十八弯,往往几句话问完,你在山里迷路了,他在山顶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他...”郭芒刚张嘴,林少微微一笑,截口道:“叶刀头,你好。我叫林少,江湖过客,偶经古城,讨扰众位了”。好大一句废话。

    叶老鬼似混不着意地点头赞道:“少年英才啊,举手投足便制住了天水城年轻一代第一人,莫说古城,便是整个梧阳郡,也找不出如此少年高手高手高高手了,老叶佩服之至”。

    林少一脸谦虚中透着得意道:“我个子高点,打赢他不算什么”,这谦虚,好假,这得意,怎么看着更假呢。

    叶老鬼一时摸不透林少,沉思不语。突又豪笑数声,歉然道:“巡夜时不能饮酒,否则真该敬林公子两杯”

    “敬我?”林少不解。

    “若天下人打起架来都似林公子这般友善,我们这一行可就有福啦,哈”叶老鬼做了一个虚敬的手势,解释道。

    林少击掌反赞道:“若天下官吏都如叶刀头这般敬业,万民有福耶”

    “行走江湖,福运当先”叶老鬼放声大笑:“林公子大有友善福”。

    “官场浮沉,福运当头”林少也开怀大笑:“叶刀头大有敬业福”。

    言语之间,气氛一片和谐。正交谈欢笑之际,长棚门帘一掀,纤腰微步走进来一位妇人、年轻的妇人,头上斜斜插着一根简洁的钗子,布衣,素颜,敛笑,平静中带着热情,手里托着一碗面。若少女的手中托着一碗面,不论姿势如何雅致,总觉得会破坏美感,但这碗面在少妇的手中,却如同锦上添花,更增一缕亲和的温暖。

    郭芒朝女子微笑点头而不说话,女子亦然。古城不大,见面都眼熟,这是他们之间遇到面熟之人的常礼了。叶老鬼一看到女子,眼神顿时火热起来,不是方才的粗鲁,更不是方才的文雅,而是换了一种故作极其猥琐的表情,搓着手,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这碗面,还是这女子。

    “韩熙啊,每晚吃你下面,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叶老鬼嘿然一笑。女子叫韩熙,是这家店的老板娘。

    “刀头巡夜辛苦,吃点鸡汤面补补身子”韩熙含笑把面放到了桌上。

    “要补,要补,夜以继日的干,太累了”叶老鬼的猥琐仿佛与生俱来。

    韩熙淡然一笑,从托盘中又取出一个小碟,递将过去:“喏,给你这个,三更天,鸡汤面和拌木耳更配哦”

    小碟还在韩熙手中,叶老鬼闭眼噌过去一闻,沉迷道:“木耳的香味”

    韩熙掩嘴笑道:“这里只有脚丫的香味”,转身扑哧一乐,走了。

    叶老鬼眼神迷离地看着韩熙的背影,那丰韵的小腰,浑圆的屁股,嘹亮的大腿,惹得叶老鬼手臂肌肉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麒麟的嘶吼。

    郭芒一脸嫌恶的鄙夷着叶老鬼,嗤道:“老鬼,少妇你都调戏,是人吗?”

    “你知道个毛,少妇才好,一拍屁...呃,和谐家国,这个不能说”叶老鬼翻了翻白眼:“你还年轻,不要乱问,除非视你的童真如无物”

    郭芒对少妇不感兴趣,对这碗面兴趣倒很大,饱暖才思yin欲,古往今来,没有饿着肚子的色狼。

    郭芒吞了吞口水,喃喃自语道:“这么大碗鸡汤面,里面应该也有大块ji吧?”。

    叶老鬼捧起碗,仰面一大口鸡汤喝下,鸡汤入了心灵,浩然正气上升。一拍桌子,肃然道:“说鸡不说吧!注意素质,我看好你哦”。

    “看好你妹,老子也要吃”郭芒也一拍桌子,对着店内喝到:“老板娘,来一碗鸡汤面,碗要大,面要多,汤要浓,味要重”。

    “两碗”林少淡淡加了一句,声音可一点也不小,生怕老板娘听不见。

    “唉,好哒”韩熙爽朗的回应声。

    吃面的叶老鬼是舒坦的,等面的郭芒和林少是焦急的。林少无聊地拔了一根杂草叼在嘴中,托着腮,巴望着狼吞虎咽一脸汗的叶老鬼。郭芒一边抖着腿,一边朝着夜市中瞎瞅打发时间。

    乍然,一道踉踉跄跄的人影闯入了人群中,慌不择路,一路打翻了好几个小摊贩,烧饼,水果,切糕散了一地,招得郭芒痛心疾首,恨不得带上面具冲过去就捡。那人体态臃肿,漫无目标的乱奔,哪人多就往哪跑,还不时故意弄翻几处挑担,引得众人都呆眼看向他。

    此时,人群中猛立住一矮小的身形,笃如泰山,手中短枪一指,喝道:“站住”,声震四野,正是孟千年。

    那人见到孟千年,如同见到了救星,嘶声喊道:“孟捕快,是我,快救我”

    夜市灯笼的光亮照在那人脸上,惶恐如惊弓之鸟,惊悸似丧家之犬。孟千年见到那人模样,惊诧道:“高先生”

    长棚内的叶老鬼也放下手中碗,低声讶然:“高圆圆”,提了钢刀,一路小跑奔将过去。

    “这胖子叫高圆圆?”林少困惑道。毕竟,这样的名字搁在男人身上,就好比一个女子叫杨伟一样。

    郭芒眼光看着远处几人,随口答道:“他叫高无庸,是学院阵堂的先生”。

    林少脑中一闪,问道:“对了,江山说他另一宝物海天圣砚卖给了学院的高先生,难道是他”。

    “应该就是他”郭芒想了想,又肯定道:“对,是他,学院只有一位姓高的先生”。

    “那他怎么又叫高圆圆?”林少还是很好奇。

    郭芒一指离了两人二十五六丈远正拉着孟千年的高无庸,笑道:“你看看他身子,再看看他脑袋”。

    林少仔细瞧去,果然,身子高、肚子圆、脑袋圆,高圆圆,没毛病。以林少的推断,这么有才华的外号必然是长期受他压迫的学生们给取的。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会起错,但外号却是绝不会起错的,譬如高圆圆,譬如山岭巨人。

    林少正欲再调笑两句,那边惊变骤起。听得孟千年一声啸喝:“小心”,手中短枪往空中挥档出去,一声清脆的冰块破裂之声,一声利刃刺入肌肤的尖锐声,同时响起。

    孟千年连人带枪被震地后退两三步,伸手去拉高无庸,着手却柔软无力,扶持不住。高无庸臃肿的身子轰然倒地,发出沉闷的拍地巨响。身躯倒地,两眼圆睁,惶恐之色犹存。一缕鲜血从高无庸额间缓缓流下,一根泛着寒气的冰柱正中两眉之间,深入脑内。凛冽的冰柱遇到滚烫的鲜血,消融成一朵诡异的冰花,徐徐盛开,还带着一点纯纯的酒香,仿佛一场罂粟般甜蜜的死亡之恋。

    孟千年楞了,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高无庸的尸体,整个人好像被拍弯的钉子,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锋锐。叶老鬼反应倒迅捷的多,虽惊不乱,一把抽出钢刀,架在身前,慢慢向孟千年靠拢,一边低声喝道:“老孟”。连喊数声,孟千年浑身一个激灵,如同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就在高无庸倒地的瞬间,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秉持了一贯的优良传统:尖叫着四下奔散开来,哭喊着一骑绝尘而去。

    如鸟兽散般混乱的人群中,缓缓走来一人,穿着银色的罗衣,身材消瘦高挺,眼有卧蚕,嘴角轻笑,手中竟然潇洒地持着一只玲珑剔透的夜光杯,杯中酒已浅,杀气正漫天。

    尸体的额间鲜血渐凝,冰花渐凋落,银衣人见之怊怅若失,娥吟道:“陌上花谢缓缓归,樽前酒浅萧萧饮”,吟完居然淡饮一口,酒杯微晃,几滴美酒洒下,银衣人手指轻轻粘住,柔碾一下,酒滴竟然瞬间凝成碎小的冰块,随手抛入夜空中。

    笑饮一杯酒,杀人闹市中。银衣人就这样杀死了高无庸,像折下一朵梅花般倜傥从容。

第十一章 冰花与鬼火

    孟千年落地生根的脚有点发软,叶老鬼一肚子的鸡汤开始化为尿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古城不是没有发生过凶杀案,他们也不是没有见过亡命之徒,但眼下这人不同,绝不相同,他不是在杀人,他是在享受,享受猎物生命消逝的始末,如同那朵刹那开谢的冰花。

    两人倚着背后一棵巨槐,钢刀、短枪各护一方。头顶的树枝随风摇曳,陆离的怪影晃在尸身之上,仿佛孩子气的神祗,在把玩人世间的一切。

    长街人尽,灯火更明。

    “凝水成冰,落花寻陌”远处的林少徐徐起身,喃喃道:“他怎么会来此地”

    眼底的思绪穿过了苍穹,那片莽莽苍苍的大漠黄沙中,两座城,汉唐平天城和贪狼怖腥界,遥遥对峙。耳边似又传来一片金戈铁马的呼啸声:“刀在手、杀赵狗”。怖腥界五贼之一,银翼杀手赵双廷,竟会是他。

    怖腥界和古城,一如咆哮的地狱血口,一如寡淡的俗世凡隅,修罗道和人间道,云树遥隔,本不该有任何交集。而眼下,怖腥界的赵双廷杀了古城的高圆圆,林少不仅意外,更觉荒谬。

    银衣人赵双廷步履写意,行到孟千年和叶老鬼近前,却不看两人,凝视尸体,笑道:“高先生,你醉了,我带你回家吧”,说完又一举杯,似商榷道:“两位兄台,你们说,可好?”

    叶老鬼差点忍不住点头,孟千年却一抖短枪,沉声道:“你杀人,我捕你”。钉子就是钉子,虽然平凡不起眼,虽然几乎被拍弯,但依旧夯实、沉稳,永不退缩。

    一声长喝在街边响起:“说得好,老孟”,郭芒冲天而起,直落到三人一尸近前,肩上竟然扛着一条长板凳,相当可笑的姿势。

    “你来干什么?”孟千年低声斥道:“这是官差之事,别来参合”

    “老子又想打架了,不行啊?”郭芒瞪眼,一指赵双廷,笑道:“何况这厮一脸五行缺爹命里欠揍的样子”

    赵双廷并不生气反而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很满意这三人的表现,因为,他又可以快乐的杀人了。

    林少虽然也很满意郭芒的表现,但是很头疼:赵双廷的武功绝不算低,固阴冱寒的内劲“凝冰指”加上玄妙莫测的“落花寻陌”暗器手法,在高手云集的怖腥界也足以步入前十五之列。当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功力真的只剩下平日一成左右,罩住赵双廷,问题不大,护住郭芒三人,有难度。但郭芒这狗日的一言不合就冲出去了,林少又怎能无动于衷呢?林少苦着脸,低头边思索边走了过去。

    赵双廷眼神透出亢奋,脸上若有红晕,舌头轻舔嘴角,享受着美酒的余香和死亡的气息。

    “你们一起上吧,我赶时间”脸上却是云淡风轻,他喜欢种感觉。

    郭芒直想吐,呕吐。这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小岛上走出一土著,手持一颗茶叶蛋,见人就问:“喂,八心八箭茶叶蛋,见过没?”。

    想到这,郭芒弯腰拾起一块东西,劈头盖脸砸了过去,骂道:“丢你妈的一脸切糕”。

    赵双廷嗤笑一声,轻转身姿,随意避过,两指在酒杯中一引,如青龙吸水,一道酒柱升空,刹那又在空中凝成一截冰锥,宛若魔术般神乎其技。赵双廷手背轻轻一击冰锥,冰锥顿时四分五裂,锥尖呼啸,直袭郭芒,冰块旋转不定,或即或离,分卷向三人。

    叶老鬼的钢刀劈向一颗冰块,孟千年的短枪挥成了一道残影。冰块碰上钢刀、短枪,突又炸开,裂成更小的冰块,四方飘浮,无迹可寻。

    落花,寻陌,知否?这就是赵双廷的落花寻陌,花落何处无人知,飘零陌上向谁痴?一记冰块正中叶老鬼手腕,钢刀飞出,叶老鬼怒喝;几点细冰撞上孟千年胸口,罩甲破碎,孟千年闷哼。

    一击,叶老鬼和孟千年便飞退。这仅仅是赵双廷暗器连环手法中的“分神”和“灭势”,尾路杀招“式杀”毫无悬念的留给了郭芒嘴巴比大粪还臭的郭芒。锥尖急若流星,迅如闪电,弹指便刺向郭芒面门。

    郭芒面容沉稳,不悲不喜,不惊不怒,手中板凳用浅力推出,点向锥尖,稍一接触,锥尖又裂,已细如冰针,冰针破空,如漫天花雨,风雨如晦,笼住了郭芒全身上下。郭芒先前只是浅力探出,此时即长又宽的板凳猛地收回,持在手中,全力贴身挥舞,一招江湖上最常见的防御招式“夜战八方风雨”须臾施展开来。

    扁担长,板凳宽。板凳不仅宽,而且轻,郭芒全力挥舞之下,已旋成一道宽厚的木墙,全身上下不留一丝缝隙。叮叮数声,几根冰针被板凳啸起地旋风带飞,几根冰针被板凳挥起的边角撞碎,几根冰针钉在了板凳舞起的木墙之上。这可笑的板凳,在对付暗器时要比钢刀、短枪好用一百倍,郭芒是不是早已想到?

    赵双廷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一个执拗的捕快,一个冷静的刀头,一个看上去脑子有问题却出乎意料的莽夫,还有一个站在不近不远处看戏的观众,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像融入天地苍穹之间一般静谧。

    赵双廷心中隐有不安,说不出来的压抑感。作为一个常年厮杀于黄沙大漠的高手,感觉比武功更为重要,武功杀人,感觉保命。他决定,遵从于自己的感觉:

    赵双廷一道银影掠到高无庸尸体前,弯腰,伸手探入尸身怀内,摸到一冰凉方正之物,脸上浮出一抹喜色,正欲起身回首离去。

    蓦地,尸身的双手猛然伸出,冰冷的手指死死地扣住了赵双廷手臂,尸体脸上的鲜血凝固成黑红色,额间的窟窿像一双睁开的恶魔之眼,嘴角仿佛带着一丝嘲弄的狞笑。赵双廷鸡皮疙瘩乍起,眼睛瞪出可怖的神色,浑身就像拉满了弓的弦一样,竭嘶底里地惊甩手臂,酒杯落地,先前飒然自若的神情全然不见。

    林少心中一念自动,六识之中抖出一丝波澜,如白驹过隙,脚下踏破虚空,一掌劈向尸体后方的巨槐树身,口中急喝:“郭芒,退”。

    林少一掌拍中槐树,巨槐晃动,疏影横斜。一道红影从槐树中像血水一般涌了出来,不是从树上,也不是从树后,而是真真实实地从树腹之内破腹而出,柔如无骨,滑如尸油。红影显出,似跗骨之蛆绕树蜿蜒盘旋而下,速度之快,连林少也始料未及。

    瞬时之间,红影如一道血色之云,兜头罩向赵双廷。赵双廷一只手臂被尸手扣住,正奋力挣脱,脸上惶恐之色,比之前活着的高无庸更胜,眼见红影飞至,嘶喝一声,另一手慌乱中迎了过去。

    红影落地,显出形身,若是一女子。那女子嘴唇微动,似呢喃自语,又如低斟浅唱,轻轻吐出几个诡谲的音节。赵双廷浑身一震,眼神瞬间枯萎了下去,瞳孔缩成一点,整个人突然就像中了定身术一般保持着伸掌出去的姿态纹丝不动。红衣女子单手从袖间伸出,指尖又挽出一个奇怪的手印,隔空一指点向赵双廷眉间。火光乍现,赵双廷整张脸突然、顿然、猝然燃烧起来,像从坟墓内飘出的鬼火,闪着紫色的火焰,钻入了七窍之内。赵双廷却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正在烈焰炙烤下不断融化的蜡像,头发在融化、眉毛在融化、耳朵在融化,整张脸融成了一张摊平的肉饼。

    风高月黑,人间炼狱。上一刻赵双廷用冰花杀死了高无庸,下一秒却死在鬼火之下。

    叶老鬼突然扶着树吐了起来,一肚子的鸡汤又从心灵涌出了喉咙;孟千年的脚已经快站不稳了,如同在一个深渊噩梦里反复挣扎却醒不过来;郭芒的头皮也开始发麻,就像黑暗中有一只小手拿着梳子轻轻滑过头皮:

    妖术,绝对的妖术。一瞬之间,从容避开林少凌冽一击,从树腹凭空而现,视郭芒、孟千年、叶老鬼三人如无物,一吟一指击杀赵双廷。加上那具突然“活”过来的尸体,不仅郭芒三人如见鬼神之力,连林少心中也乏出了黑云压城的震骇之情。

    红衣女子回首看了一眼坐在树枝上沉默的林少,清冷的眼神流转而过,似有点揶揄之情,也有点玩味之意。红袖一挥,从高无庸尸体胸口带出一物,卷入袖中,玉手轻挽手诀,落在地上玉光杯中的美酒宛若受到神灵的召唤,凝成一条细线,舞了起来,直入女子口中。

    “这酒,确实不错”红衣女子淡淡笑了笑,漠然的语调中居然透出一点俏皮。红影一闪,杯弓蛇影一般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下。

第十二章 手冷及眼热

    笑饮一杯酒,杀人闹市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是这个“人”,变成了赵双廷。

    赵双廷的尸体缓缓倒下,鬼火悄然熄灭,银衣依旧,人已黄泉。高无庸的尸身两手僵举,定格在空中。两具尸体,一胖一瘦,一左一右,躺在寂静的长街上。

    尸体不说话,活人也不说话。四个活人,没有一个开口。

    夜风吹过,不冷,但是刺骨。

    叶老鬼缩了缩脖子,颤声道:“这女子是人还是妖?”

    郭芒已没有光芒,只剩茫然。盯着尸身,呆似木鸡道:“人妖吧”

    孟千年短枪驻地,靠在路边,仿佛浸入千年的噩梦中无法舒醒过来。

    林少坐在树上,伸手一戳刚才女子破空而出的地方,指尖带出一抹枯灰,若有所思。

    黑云起,月遮颜。平静的古城,笼上了一层暗影。

    良久,孟千年开口说话了:“我去向胡大人禀报此地之事。叶刀头,你在这等候。”

    又转向郭芒,道:“今晚多谢你们相助。此事暂请封口,以免怪力乱神之言惊扰百姓。且回家去,随听传唤”

    说完,转身,矮小的背影吞噬在黑暗中。林少跃下了槐树,衣袖拍了拍身子,和郭芒欲走。

    叶老鬼一把拽住郭芒,勉强笑道:“干嘛去?”,郭芒楞道:“回家啊”

    叶老鬼眼睛一转,指向长棚:“你面还没吃,吃完面再走吧”

    郭芒盯着叶老鬼,笑道:“你是不是在害怕,想老子陪你一会?”

    叶老鬼粗眉一掀,想否认,又颓然长叹一声,反问道:“你他娘不怕?”

    郭芒摇摇头:“不怕,习惯了”

    “习惯了?”叶老鬼一愣。

    郭芒随手一指林少:“喏,这位,昨晚刚诈过尸,有些事,多见见就习惯了”,说完拍拍叶老鬼肩膀,径直向长棚走去。林少朝叶老鬼龇牙一笑,僵直着两腿,抬着手臂,一蹦一跳跟在郭芒后面。留下叶老鬼一脸目瞪口呆在风中凌乱:妈的,封建迷信这种优良传统现在的年轻人都抛弃了么?

    长棚无人,只有两碗冒着香味的热鸡汤面。

    店门大开着,老板娘连同伙计全然不见:韩熙端面上来的时候,正赶上围观群众尖叫、四散奔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跟着大众总是没错的,于是带着自己唯一的细软头上那根钗子,立马也跑了。

    郭芒脑补了一下这位端庄小妇人跑路的场景,忍俊不禁,几乎要笑出声来。

    郭芒停住脚步,林少的僵尸跳节奏没掌握好,笔直的两手直接把郭芒顶飞了出去,差点一头埋到鸡汤面里。

    郭芒一脸韫色骂道:“都死人了,你还玩,玩个鸡...鸡汤面啊”,中途想起了叶老鬼的话,硬生生改了口。

    林少尴尬地又摸了摸鼻子,赔笑道:“手潮了点”

    “你他妈一天到晚不是脚滑就是手潮,肾虚吧”郭芒又恶毒地咒了一句,拉了一条板凳过来,横刀立马跨上去,开始嗦面,嗦出了雷霆万钧之声。

    “跟在你后面,饭没吃两顿,架打两场了,能不虚啊”林少毫不示弱,一腿架凳,斜着身子,开始裹面,裹了层峦叠嶂厚厚一筷子,才一口吞下。

    郭芒白了一眼林少,突然又发现,这厮无论姿态如何莽撞,吃东西时多么凶神恶煞,神情多么狰狞残暴,但气质永远是那么的优雅,风度是那么的静谧,这感觉,不是装出来的那种修养,或者是刻意养成的习惯,而是一种...一种浑然天成的风骨,刻在骨子里,流在血液中,浮于肌肤外。一时有些嫉妒起来,狠狠地又嗦了几口面。

    林少吃着面,悠然问了句:“喂,你左撇子吗?”

    “嗯?”郭芒一楞,不自觉朝自己双手看了下,若无其事地将一直有点颤抖的右手从桌上抽了下去,没有说话,继续嗦面。

    “两年之内,别再用右手使内劲”林少没抬头,又丢出一句:“八成把握,可以治好”

    郭芒顿了一下,对着大碗当中鸡汤倒影的自己,淡淡一笑:“好不好,其实,没什么区别”,笑容中竟满是嘲讽。

    林少不说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就是秘密,埋在心底的一方净土,纵然满身尘埃,那方净土却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妙擦拭地亮如明镜台,无论悲伤、快乐、痴恋、贪欲,都完完全全属于这方世界的唯一主人。你不要冒然去打听,如果你当他是朋友的话。

    郭芒突又放肆笑了几声,指着林少手道:“谁说手伤了不能打架,你他娘手指不也折了么?”,一拍脑袋,似想起什么道:“不对啊,你今天夹住郭幻城铁莲花时用的是伤指吧?”

    林少又尴尬了,习惯性摸摸鼻子,嘿嘿一笑道:“吃面,吃面”。其实,他有时也分不清,郭芒究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当然,还有一种两者兼有的可能他宁愿自己糊涂点。

    吃面的林少和郭芒是舒坦的,守尸的叶老鬼是焦虑的。叶老鬼佝偻着身子,提着钢刀,来回小步溜达,不时偷眼看一下郭芒两人,生怕两人吃完了拍屁股就走人。刚才他还嫌夜市人多,现在却诚恳地祈祷天快点亮,多来点人。

    叶老鬼的虔诚感动了上天,人果然来了,还不少,熙熙攘攘一群,至少十来个。

    一阵尖锐地献媚声划破夜空:“胡大人,地上滑,您千金之躯,可慢着点。”

    另一声儒雅地语调接着响起:“胡县令日理万机,此刻又心系百姓,故心急如焚,黄主簿勿要再扰乱大人心神了”。郡首政令之长称为知县,大城为县令,小城为县长。古城是小城,这人却称呼县令,又不冒然尊谓知县,这个马屁的火候适中,圆润却不圆滑,硬朗却不生硬,还顺便打击了一下对手先拍为快的气焰,堪称奉承界的热血传奇,马屁中的王者荣耀。

    叶老鬼立马迎了过去,口称道:“胡大人,黄主簿,易西席,汪典史....”一路拜呼下去,整个古城的官吏几乎都已聚集于此,孟千年亦跟随其中。

    当先一人,身着七品青色绣花公务常服,头冠乌纱,神情肃然。林少正对着人群,一望之下,点点头,果然千斤之躯:这胡大人身上的肉比叶老鬼的肌肉加上高圆圆的肥肉都要多,一条银带深勒在腹胸之间,低头只能看到肚子看不到脚,怪不得黄主簿要提醒他走慢点。

    叶老鬼引着众人来到两具尸体前。小城衙役、捕快、刀头全部聚集于此,刀剑出鞘各护一方,人多势众,胡大人倒也不甚是害怕,伸头过去细细打量一番两具尸体,沉吟不语。

    叶老鬼指着尸体道:“大人,这便是高先生和杀他之人的尸身”

    胡大人点点头,缓缓开口道:“据我判断,此两人已死”

    声音尖锐的黄主簿一脸惊诧:“大人刚到此地就知此两人已死,真乃神机妙算”

    胡大人却不理他,回首问向另一人:“易西席,此事你这么看?”

    易西席呵呵一笑,声调正是先前声音儒雅之人。易西席名叫易苇,原籍天水,乃是胡府首席西席,手执白纸扇,人来辩人,佛来论佛,能言善辩,深得胡大人信任。

    易苇轻抖白纸扇,皱眉沉思道:“大人,我觉得此事有蹊跷”

    胡大人捻须而问:“哦,易西席有何高见?”

    易苇白纸扇一收,点指高无庸尸身,道:“高先生额间有洞,必是凶器所致,所以此乃凶杀大案”,又一指赵又延尸身:“据孟捕快所言,此银衣人当是凶手。凶手又因火烧而死,究其原因,恐是行凶之后,惧怕大人素来雷厉风行之威名,慌乱之下....”,一时编不下去,纸扇急急戳头,突看到夜市挂着的灯笼,眼神一亮,弯身拾起郭芒方才丢出去的切糕,脱口道:“慌乱之下,凶手便急欲逃窜,不想脚下踩着这糕状之物滑到,引着夜市灯笼之火烧死了自己。”说完轻轻一叹:“正所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黄主簿见易苇侃侃而拍,心中焦急。眼神一转,上前一步笑道:“大人,此处灯笼乃是去年您上任之时亲手所挂,清官上任三把火,您这第一把火冥冥之中便缉住了如此凶残之徒,大人真乃神人也!正是:大火燃兮烧他娘,威加海内兮镇故乡。数英雄兮君名扬,安得凤雏兮鸣梧阳。”

    这首打油诗由粗到俗,后而雅,直至大雅。“安得凤雏兮鸣梧阳”一出口,简单神来之笔:古城隶属梧阳郡,此地又以西边龙眠山而闻名,龙既眠,凤自出。凤雏为之幼凤,寓意胡大人官运如同刚刚展翅的幼凤,未来必将鸣彻整个梧阳郡内。

    黄主簿中路直入,反手一个单杀,压得易苇满脸铁青,连胡大人也面露微笑,引得身后众人纷纷叫好:

    “大人,英明”

    “说的好,露脸点赞”

    “有胡大人在本地为官,纵做鬼,也幸福”

    “胡县令好人一生平安”

    “胡大人的笑容就由我们来守护”

    胡大人咳嗽一声,双手下压,场中顿时鸦雀无声。满意放下手,胡大人挺着一整块腹肌的肚子,轻移脚步,眼神环顾四方,炯然道:“我来补充两句:死者高无庸,因夜行于市,不慎露财,受害于流窜大盗。后经我古城上下官员齐心协力,将此贼困于一地,负隅顽抗无望之下,引火**而死。此案明了,大盗受诛,死者公道,可还于世”。

    言语简洁,层次分明,铿锵有力,大有国器之风。胡大人话说完,眼神历览众人,肃然道:“我话说完,谁赞成,谁反对?”

    自然没有人发对,只有一片颂赞之声,响彻云霄,十几个人造成的声势比刚才上百人的夜市还要热闹一万倍。

    这种比世间所有笑话还幽默十万倍的场景,

    林少早就司空见惯,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想笑;

    郭芒也已见怪不怪,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想尿尿;

    老鬼更是屡见不鲜,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想抠脚。

    一众人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两三个收尸的衙役在忙碌着。易苇走过黄主簿身边时,见黄主簿正搓着手,季秋的夜,还是有点寒意的。易苇摇着纸扇,轻笑道:“主簿手冷乎?或是心冷乎?”,黄主簿狡黠看了一眼易苇,也笑道:“易西席眼热乎?”。暗战过后,各自拂袖一哼,也随着众人渐行渐远渐,终至不见。

第十三章 鸡爪疯

    长棚内,面已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林少淡淡问道:“这群是什么人?”。

    郭芒淡淡答道:“官呐”。

    林少恍然大悟:“哦,官呀”。

    一场好戏,曲终人散。郭芒抠了抠鼻子,丢下二十个铜板。和林少出了长棚,然晃荡而行,嘴里哼唧着浪声浪气的小曲:“一尝尝酸甜,哭啦,敢问鹿在何方,鹿在嚼虾....”。林少天生五音不全,相比于长安城乐坊的高山流水、黄钟大吕,这种扎耳朵的调子倒听得目眩神迷,几欲闻歌起舞。

    唱着唱着,郭芒忘了曲词,歌声戛然而止。“梆梆梆梆”,远处传来梆子声,正好四响,更夫蔫然无力的报更声接茬传来:“丑时四更,天寒地冻”。又不是冬天,冻个屁,一点自主创新的意识都没有。林少心中鄙夷了一番,又弥出恍若隔世之感,咕哝道:“四更了,哎,平天城落山集市的铁匠老柯应该开始打铁了,寡姐的洗澡水应该也热了,老酒鬼又在四处忽悠可怜的孩子们了吧....”。

    林少脑海泛舟之际,便到了郭芒居住的小院。栅栏门未关,多余。这地儿,小偷来了,但凡天良未泯的,都会丢下三五文钱掩面泣声而逃。

    屋顶的窟窿依旧大刺刺地咧着,两人推门进来的时候,两只串门的蝙蝠惊地盘旋而起,绕了两圈,不乐意地从窟窿里飞了出去。

    林少盘坐到床上开始打坐,郭芒靠着墙,却不贴身,双脚打开虚蹲,笔挺着上身,眼睛睁地大大地,一动不动。半个时辰过后,林少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神思清爽。

    见郭芒依旧保持着死不瞑目的姿势粘在那儿。林少好奇起身,走到郭芒面前,拿手在他面前晃悠了几下,郭芒黑煤球一样的眼珠随着林少手指转动。

    “干嘛?”郭芒粗声哼道。

    “你在干嘛?”林少逸趣反问。

    “练功!”郭芒本来就突着眼睛,此时一瞪眼,眼珠子差点落到地上。

    林少笑了:“面壁神功吗?”,郭芒不屑地瞅了一眼林少:“你练过?”,林少摆摆手:“不用练,我五岁的时候就会了”。

    郭芒倒没否认:“我知道,靠壁静蹲,大多习武之人基础入门的功课都练过”。

    “嘻嘻,那你是留级了还是热衷大基本功的修炼?”林少取笑道。

    郭芒眼神依旧带着轻轻的不屑,哼道:“你练的时候应该有一定内力修为了吧?”。

    林少点点头:“嗯,那当然,内功先行,再修形体,事半功倍”。

    “说你武功菜,悟性低,还不承认”郭芒一脸懒得搭理对方的神色。

    林少拱拱手,“虚心”请教道:“郭宗师指教指教小弟呗”。

    郭芒竟然也不客气,一指身边,语气居傲:“不准动用内力,不准封闭六识,陪哥坐一会”,大有挑衅的意味。林少嬉笑着嘟喃一声:“这有什么难的?”,一掀白衣,姿势标准地蹲在了郭芒身旁,还朝着郭芒做了个鬼脸,郭芒也不理他,眼睛直视前方。

    半个时辰未到,吱呀一声,林少靠着墙摊滑到地上,一脑门子汗水,手脚颤抖不止,不可思议地看着郭芒,颤声道:“妈的,你别跟说你一直没用内力啊?”。

    郭芒淡然站起,斜眼看了一下林少,睥睨道:“早跟你说过,谁持久谁才是真男人,你们这种靠内功修外力的跟嗑药有什么区别?都是取法于他径,才能控制自己的四肢五体,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林少被骂地一愣一愣,傻眼问道:“你练这个一直不用内力?”。

    “你看我像在床上需要嗑药的人吗?”郭芒抠抠鼻子:“平常每日蹲一个时辰,吃饱了蹲两个时辰,吃撑了蹲三个时辰,上个月盛员外过寿诞大宴全城,我吃太狠,蹲了一天”。

    林少彻底晕了,心下更是惊异,这种寻常之极的练功方式到了郭芒手里立马面目全非、大相径庭,就像今晚用板凳挥舞“夜战八方风雨”一样,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俗到极致,妙到极致。

    林少沉吟不语片刻,徐徐问道:“这种练功方式有什么好处吗?”。

    郭芒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其一,不用内力,仅以肌肉的力量掌控身体,经年累月,对已身纤毫之力可运用自如,只用一分之时绝不多用一丝,就如同这一百文钱,我若去花,可饱半月之腹,你若去花,十天就便饿死了;其二,不封六识,纯靠清醒的意识支撑身体,每每濒临崩溃又越过极点之时,那种花开见日之感比右手更...不说了,你懂;其三...”

    郭芒说到这,屈下两根手指,只余一中指对着林少振振有词道:“打发时间!”。

    说完这句话,一个潇洒地豁虎跳,从林少坐地的身子上跃了过去,直接扑到床上,闻着被子间栗子花般的迷人气息,呢喃道:“一人一晚,今晚老子睡床”,话落音,呼声便响了起来。

    林少摇摇头,这家伙,你以为他糊涂时他出人意料,你以为要一本正经时他开始扯淡。林少走到桌旁坐下,燃了一根蜡烛,抖开青丝包袱,里面厚厚一摞散纸,纸上墨字密布。林少翻了几下,从里面抽出几张,凑近烛光,托腮看了起来。

    少顷,林少揉了揉不经意间皱起的眉头:“神兵驱尸、窃灵、孽火,上九大枯荣术...”,深深叹了一口气,把脸埋入双手间,透过指缝,一双眼睛对着烛火发怔:“他们,真的来了”。

    东边的天色渐冉红了,弯月躲在在灰蒙蒙的云彩里,依稀间,被染上了一层血色。飞出去看了一会风景的蝙蝠又扑扇着翅膀绕回了屋中,悬在破窟窿边角。林少抬头看时,蝙蝠凄凄的眼睛也正盯着他看,四目相对,蝙蝠竟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冷幽幽的獠牙。

    ....................

    正梦到啃猪蹄的时候,莫名其妙头嗑到了地上,醒了。林少有嗜睡的习惯,一天少于六个时辰,浑身难受。一般来说,他不想醒时,你基本上是喊破喉咙也没用的。郭芒摇了摇趴在桌上熟睡的林少,差点把他从桌子上摇到桌下,还是没醒。郭芒认真研究了一下,轻轻地、悄悄地、默默地将双手握住桌子腿,友好而又迅捷地一抽,呼啦啦,人仰桌翻,林少一脑袋直栽了下去,发出一阵令郭芒心旷神怡的声响。

    古人云:大力出奇迹。头一嗑地,奇迹出现,林少睡醒了,准确来说,是苏醒了。林少迷糊着眼仰面望去,看到郭芒手里提着一把砍柴刀,正在空中晃悠,顿时吓了一跳:吃了你两顿饭而已,不至于砍人吧?。

    郭芒的粗嗓子在耳边响起:“喂,睡够没?陪我到山里面砍柴去”,以为又开饭了的林少一听去干活,有点期盼的眼神瞬时暗淡了下去,无力地挥挥手,没好气道:“你看这手,刚伤,都快勾成鸡爪疯了”,说完直接趴在地上,死活不肯再醒过来。

    郭芒过去又踹了两脚,林少真男人就是这么硬气,挺尸在地,一声不吭。郭芒遇到这种人,也是一筹莫展,恨恨丢下一句:“狗日的,你睡那少动弹,节省点体力,晚上少吃点”,提着砍柴刀出了门,把刀丢到独轮车上,推着车向城西方向行远而去。

    林少嘴里裹着口水,梦呓道:“安啦,最近好累,一天六七个时辰的睡眠都保证不了,呼....”,又死了过去。

    满地寂静,一屋清风。九月的阳光,温柔而不娇媚,有一种怀旧的味道,任凭摇曳的树叶将它剪得斑驳,碎成一片片记忆,铺洒在林少皱起的白衣上,少年嘴角暖起的梦笑,将风儿也看痴了。

第十四章 睡觉的林少,砍柴的郭芒

    树枝簸荡,光晕涟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道人影站到了正当门间,红衣宽袖,笃定看着熟睡的林少。阳光挡在身后,秋色藏于袖间。

    红衣女子低头打量了一下室内,桌、椅、铁盆、蜡烛散了一地,屋顶上还有个奇怪的大窟窿敞着胸怀,地上躺着一熟睡梦笑的俊秀少年,纸张落在四周,风吹过,一张纸飘到女子脚下,女子随眼扫过,几个较大的墨字映入眼帘:“闲庭信步”,其余皆是蝇头小楷,密布纸间。

    女子俯身下去,拾起纸的须臾,一双疏懒如同暖阳下楚水乔木的笑眸正观望着自己,凝眸含笑,倦怠而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女子不起丝毫波澜,澹然俯身,指尖夹起散纸,霏然起身,将纸放到木桌上。双指轻轻叩击桌面,发出一阵有节奏的声响。

    “你是谁?”女子嘴唇不动,声音已然飘出。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她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

    这女子就在林少眼前,林少却看不清她面容,甚至连她的身型也观辩不明。秋日艳阳之下,一层淡淡的水气萦绕在女子周身,博衣宽袖,形如雾里看花,云中顾影,远而恍惚,近而朦胧。

    “我叫林少,树林的林,年少无知的少”林少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像和姐姐卖萌的小弟弟。

    女子笑了。林少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她在笑。

    女子舒徐身姿,手指划过桌面:“那,你来此地,有何贵干?”,又轻笑一声:“要好好回答哦”。

    林少睁着一双人畜无害的明眸,狠狠点头,认真答道:“此事说来,一声长叹。飞鸟失事,摔地好惨。遇人不淑,一日一餐。先找慢慢,又找江山。借钱不着,四处瞎逛。喝碗鸡汤,竟遇凶案。心力交瘁,回家就瘫。刚在午休,睡到正酣。姐姐你就,从天而降。我话答完,求别为难”。

    四字一句,节奏明朗轻快,如同红牙板敲出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听得女子连连颔首:“很好,你的回答,我很满意”。

    忽而俯眼直视林少,淡淡的水气瞬时浓郁起来,漠然问道:“那你说,我是杀了你呢?还是杀了你呢?还是杀了你呢?”。

    林少懒散地躺在地上,突然也笑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很浅,却很傲。女子第一次看到把傲气凝在眸中,升华成笑意的男人。

    林少仰天看着窟窿里的蓝天,似对天地洪荒而语,徐然而淡雅:“相信我,吹牛是个不好的习惯”。

    女子冷哼一声,双手从袖中伸出,四指结成菱形手印,轻叱一声:“孽火,焚”,骤然出手,隔空虚点,指风如疾风劲雨、风云变色,又如雨打芭蕉、连绵不绝,指风纵横,风中一点鬼火浮动,直凝过去。

    林少抹了抹口水,一声幽怨地叹惋:“哎,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

    远山,黛绿,破窟窿下,两道人影交错,轻斟红袖,浅舞白衣,白衣与红袖齐飞。

    树影,暖阳,臭水沟里,鱼儿吐着泡泡,闲弄秋水,幽顾长天,秋水共长天一色。

    啪、啪、啪,若有一阵呢喃窃语的羞涩声,在秋色中婉转低语。

    那边云欲眠了;

    渐渐归于沉寂。

    渐渐,

    归于,

    沉,

    寂。

    ....................

    郭芒推着一大捆柴木回来的时候,林少正在臭水沟前钓鱼玩。

    秋阳当空,郭芒满面尘灰烟火色,神情反不见丝毫疲惫,迈着欢虞的步伐,推着破车,悠荡着大脑袋,从巷口走了过来,嘴里又哼唧着一首刺耳的小调:“千年等女鬼,等女鬼啊哈;千年等女鬼,我污秽啊啊。...媳妇的水,我的累...”,听得林少神情恍惚,差点一头栽进臭水沟里。

    像猪一样生活的人林少见得多了,像猪一样快乐的,林少平生所见,唯,郭芒一人也。

    猪一样快乐的郭芒看到了懒洋洋钓着鱼的猪队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人还没走到近前,破锣嗓子就平地炸了开来:“你他娘不是在睡觉吗?出来梦游啊”。一条刚刚咬勾的小鱼儿被惊地哧溜滑入了水草之间,再也寻摸不见。正乐滋滋等着改善晚餐伙食的林少眼睁睁看着可爱的小鱼毫无留恋之意,翔入水底,眼泪差点流了下来。

    “梦到女鬼,就醒了”林少蹲那儿,托着腮,对着臭水沟深情款款,企盼着与那条小鱼再相见于江湖。

    “梦到女鬼?”郭芒疑惑地看了一眼林少,皱眉问道:“那你手洗干净没?”。

    纯情的林少不想搭理比臭水沟还污的郭芒,并向他扔了一个白眼。

    郭芒哼着小调推车进了院子,在院落柴房边角把车上的柴木卸了下来。林少眼见小鱼儿决意与他相忘于江湖,恨恨地把手里的小树枝鱼竿一丢,拍拍衣服也进了小院。

    郭芒卸了一地木柴,大多是碗口粗细的松树树干,夹杂着几根树径相对粗壮的南榆木。拖过来一张未上漆但做工异常精细的马扎,一屁股坐上去,背靠着院落里一棵参天银杏,躲在金黄的树荫下,开始劈柴。

    郭芒拿起一根松树干,搭眼了一下年轮,砍柴刀随手一挥,劈下去,刀口入木甚浅,只一刀,树干便裂成四片,各朝一方仰面倒地。郭芒刀起刀落,不一会,一根一根的细木柴散了角落一地。

    林少弯腰随手拾起一根细木柴,切口极其平整,几无木刺起边,顺着原有的纹理蜿蜒成型,根本不像这种钝口柴刀切出来的,倒像是庖丁解牛之后的牛骨,四片劈好的细木柴若合在一起,绝不见丝毫缝隙,甚至从表面看不出明显的切口。

    林少记得那位古先生曾说过:“一个男人如果变穷了,只有两种原因:第一是因为他笨,第二是因为他懒”。郭芒一点也不懒,还很勤快,那他笨吗?林少看着手中的细木柴,心笑道:他若算笨,那全天下的刀客九成九都是驴子转世的。

    既不懒也不笨的郭芒依旧很穷,不过虽然穷,但一点不潦倒。这是一种天赋,乐观的天赋,随时随地可以放声大笑的天赋,林少很是羡慕,就如同郭芒羡慕他浑然天成的风骨。每个人都会倾心自己缺失的东西,只是有的人会羡慕、嫉妒、恨,而恰恰不会去争取。不过显然,郭芒和林少都不是这种人。

    林少笑望着哼着淫词艳曲劈柴的郭芒,问道:“这一车柴木能卖多少钱?”。

    “粗柴木不值钱,龙眠山那边遍地都是,松树好伐,路又不远。劈成细柴,大户人家才收,通价一车十五文。那几根南榆木木质非常好,可以做两张矮板凳,余料还可以做个小马扎,我不会漆、蜡活,卖相估计不好,不过能值个五六十文吧”郭芒乐呵呵答道。

    说完,砍柴刀一挥,冲着林少道:“对了,你他娘别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替老子办点正事去”。

    林少一脸幽怨地又准备抬手**爪疯状,郭芒一把拦住,头痛道:“停!”,从口袋中开始抖落出一堆十文大铜板,递给林少,道:“这有两百文,一百文你帮我还给江山,那厮碎嘴子,迟还了叽歪烦人。还有一百文,你揣着用,他们都知道你是我郭芒的朋友,别整太寒碜了”,说话的时候,眼神里竟有一种骄傲的味道。不过,骄傲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立马又低声加了一句:“省着点用,别充冤大头”。

    “靠,有钱了啊”林少压根没听到郭芒后面说什么,眼神直直地往郭芒破口袋里瞅,恨不能把剩余的铜板给勾出来。几天前,他还不知道银子和铜板之间怎么对换的,甚至出门带少于一百两银子都觉得心慌慌,而现在,一百文钱都感觉是一笔巨富,是一种稳稳地幸福幸福总是相对的,当你天天拥有的时候,你根本不会在心底给他留一丝的位置,甚至偶尔会觉得烦;某一天你失去了,任凭你痛哭流涕,祈祷上苍,他也不会再回来,有些事,有些人,一转身,便是一辈子。

    面对林少幸福火热的眼神,郭芒吓得一掖口袋,嚷道:“看什么看,就三百文,还了钱,一人一百”。

    林少狐疑道:“你在哪弄了这么多钱?”。

    郭芒警惕地捂着口袋,答道:“回的时候遇到了小盛员外,结了上半年给他庭院做的花圃木活钱,他很满意,又多赏了二十文,正好三百文钱”。

    林少仔细听了一下郭芒捂口袋时铜板发出的撞击声,大约没有多私藏,才放心地点点头:“哦,那行吧”。迎着午后的阳光,背着双手,腰缠大铜板,闲逛古城而去。

第十五章 智、商、阵、王

    出了巷子,石板铺街,青砖绿瓦,楼舍飞檐,古老的小城慵懒地展开了千年的画卷,直扑入林少的笑眸之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走在小城里,抬眼便能看到葱葱郁郁的龙眠西山,连绵不绝的山脉弯身而拥,蓝天、白云、青山、绿树浑然相接,仿佛径卧在身前,十里青山,半入城。

    林少信步缓行,走过文庙时,李慢慢依旧拢袖靠在画摊旁,看见林少,迟缓地抬起手,像个招财猫似的,打了个招呼,林少连忙点点头,回摆了一下手,远遁而去。这种日常生活跟慢性自杀一般地家伙,林少觉得还是少惹为妙。

    一小会,又行至夜市所处的交汇口,虽然日间不能摆摊搭棚,但依旧门庭若市,川流不息。笑语嬉声,举袖为云。昨晚发生的一切仿佛在林少一觉之间便已烟消云散,高无庸这个在古城往日也小有风流的名字也正在慢慢被大家忘却,也许用不了几天,便也如同这风中的落叶,轻轻一吹,散落人间,终止不再有人记起。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个个都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家伙,醉,可卧美人膝,醒,能掌天下权,但你发现这是个错觉的时候,往往都已经躺在冰冷的棺材中,接受着众人眼角拼命挤落的两三滴泪水。泪水干了,君埋泉下泥销骨,而这尘世的花呢,依旧开谢地热闹。

    林少的心境一时有些沉郁,低头走过。闹市喧嚣声渐远,树木葳蕤愈浓,少顷,已行至虎扑轩所在的学院路。大街两旁高树参天,树枝斜横,秋阳落下,一地光影交错,煞是芸美典雅。街道尽头,是一三岔口,左右各支出一路。正对路处,一道高大的飞梁灰瓦门楼,青砖到顶,楠木正中,如沙划痕四个大字:“生香学院”。楠木镶金,字由铜粉上漆而成,正是汉唐国时下最流行的乡绅金和玫瑰粉配色,在下里巴人的古城中显出一股清流。

    林少远远瞧见江山正伏在虎扑轩柜台上看书,青衣冠发,简雅素朴,与这秋日不燥不寒的氛围相得益彰。

    林少悄悄走了过去,在江山不闻窗外事的两耳之间打了个响指。江山一愣,抬头看到林少,和煦一笑:“林兄,你好”

    林少又打了两下响指,老气横秋道:“以后我直接喊你江山,你叫我林少”,江山点点头:“如此甚好”。

    林少满意笑了笑,一指江山手中的《扪虱谈鬼录》,道:“怎么尽看你读些杂书?”

    江山放下书,叉手悠然道:“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秋日情闲,读些诸子杂书,正是时候”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林少故意摇头晃脑,反问道:“江山你现在是望月还是玩月?”

    江山见林少故作夸张的语态,笑道:“我有那么老吗?”

    林少晃晃手,道:“不有那么句话,‘江山易老,美人常在’吗?哈”

    江山也嘿嘿一笑:“我倒记得‘山林少羁鞅,世路多艰阻’,林少羁鞅,世路艰阻,你走路可得当心脚下”

    “擦”,林少摸了摸鼻子,没想到这书呆子反应一点也不慢。遂从口袋里排出十个大铜板,铺到柜台上,正好一百文,对江山道:“喏,郭芒让还给你的”

    江山一呆,问道:“他哪这么快弄到钱的?”

    林少随口道:“好像是结了以前的木工活钱吧。还顺手打赏了我一百文,想不到这厮挺大方的”

    江山点点头,认真道:“他一直很大方”,又加了一句:“我不是单指钱财方面”,想了想,又侧脸问林少:“你觉得郭芒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少笑道:“一个快乐的混人,哈哈,跟我一样”

    江山抬头,透过交错的树枝,仰望缝隙中的蓝天,疏放而笑:“林少,你不必自谦,有些人,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以我有限的眼识,莫说梧阳郡,便是华夏州,甚至整个汉唐,你也是舞于九天的龙凤,游于山河的鲲鹏。只是可惜郭芒...”一语未尽,竟而一叹,唏嘘道:“若非造化弄人,小小古城岂是他应该久居之地”

    林少淡淡回道:“金鳞既非池中物,潜龙终将遇风云。江山你不也甘于栖身这小小菏泽之中么?”

    江山连连摆手,惶然道:“我和郭芒不可相提并论,他乃璞玉,自藏于泥秽之中,我是俗木,半入枯朽之年”

    林少闻言嘿然,摇头低声自语道:“真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啊”。转过话题,问道:“这古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带我逛逛去呗”。

    江山点头笑应了一声,把铜板收入柜台下的抽屉中,门也未关,就领着林少出了虎扑轩,直向学院门楼走去,一边走一边口若悬河介绍道:“古城除去龙眠西山,城内多为人文之景,共有四地颇值得一游,这生香学院便是其中一景”

    两人几步之间已走近学院门楼近前,江山指着门楼道:“生香学院历史悠久,往来鸿儒,治学有方。学院共分为四堂,修经史子集者,归为智堂;行商坐贾之辈,归为商堂;欲报国沙场之士,归为阵堂。高门旺族之后,为彰显贵族气质,单设一堂,为王谢堂”

    林少点点头:“智、商、阵、王,嗯,一听就是有故事的地方”,又询道:“这个生香学院之名,有何典故?”

    江山想了想:“据说此地耆宿辈出,月章星句,读来令人齿颊生香,便取了生香两字”

    “哦,现在这年代,无齿无颊,亦能生香了”林少茅塞顿开。

    门楼之下,白壁大墙横立,墙上贴着几张大幅字报,林少搭眼望去,其中一张正是高先生的讣文。另外三四张一看标题便十分引人入胜:《震惊!高先生午夜遇害,胡大人俯身献菊花》、《神捕再世!冷血看了会流泪,无情看了会沉默,不转不是古城人》、《吓傻!凶手的凶手竟然是它,看完赶紧取下来》...

    看着看着,林少觉得眼睛微辣。却听江山长叹一声:“人世无常,十几日前还和高先生偷得浮生小闲,叙谈半日,今时却已阴阳两隔,思来真是...哎”。

    “你和高先生很熟吗?”林少问道。

    江山摇摇头:“不熟,他是学院商堂的先生,也是一方名贾。我小铺在门口,他偶尔来买个纸墨笔砚,闲谈几句,算是半面之雅吧”

    “你的‘海天圣砚’好像就是卖给他了吧?”林少又问道。

    “嗯,正是”江山点点头,回忆道:“那几日,我凑钱欲买山河图,眼见与鬼市那摊主约定的时日渐近,心急若焚,便先去找李慢慢,问他可收紫毫双笔,李慢慢不仅一口答应,竟然还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高价。便又持着海天圣砚冒然去学院中询问各位先生,不想...”

    江山说到这,自嘲一笑:“学院中各位先生向来是不大瞧得起我的,尤其是龙院长,将我斥责一番,便欲赶我出去。恰巧高先生经过,温言安慰了我几句,将我拉至学院后山叙谈了半日,多遍把玩砚台,好像甚是喜欢,遂以八十两银子的价格收入囊中”。继而喟然道:“今日早晨,叶刀头路过小店,谈及此噩耗。我坐与山河图前,久久不能释怀啊”。

    却听林少轻嘿一声,问道:“你可知这案件的整个过程和最终结案究竟?”

    江山颔首:“早些年我在县衙担过一段时日刀笔小吏,叶刀头和我亦向来熟识,谈及此事时,整个案件过程并未隐瞒于我”

    “那胡大人处理案情的方式你有何高见?”林少盯着江山问道,似有考量。

    江山斟酌片刻,吐出八个字:“貌似懒政,实守中庸”

    林少未想到江山说出如此言论,皱眉道:“何解?”

    江山踱圈而语:“高先生被杀,杀人者已死;杀人者被杀,凶手消失。寻常处置之法乃是悬案不结,直至凶手遭缉。其结果何如?叶刀头描述凶手之武学神异近妖,单凭古城巡捕之力一时难以缉之。悬案不结,官场忌惮,民心惶恐,高先生尸首按律不能由家属安置,即时学院学生怒而请愿,事态发展将不可控制。胡大人取案情一段而处之,将古城之事单截出来,不理会杀人者和凶手之间的纠葛。既可迅速结案,安抚官场民心,实际上也算是还了高先生的公道,让死者入土安息。胡大人所代表的官方,在此案当中所处位置甚是微妙:进,不能缉拿凶手,退,需要面对不明情况的群众和容易热血上脑的学生,中,夹以官场明枪暗箭,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如此三赢的处置之法,貌似懒政只结一段案情,实守中庸方方面面皆大欢喜。看似荒谬,实则精妙”

    林少闻言睨了一眼江山:“看不出江山兄深悉为官之道,庙堂术观若洞火,不取功名造福一方实乃可惜”

    江山古井不波,笑道:“我只是就事分析而已,无关乎我个人的行事准则。何况”江山肃然立住身形,坚定道:“我就是怕有一天,我变成了这样‘理智’处事之人,才只愿漂泊于江湖之远,而远离庙堂之浊。”

    江山雍容望天:“我们一路奋斗,不是为了改变世间,而是不让世间改变了我们,对吗?”

    林少展颜一笑,重重点头:“对,真正的强者,不是改变一切,而是不被世间一切所改变”

    两人相视一笑,胸中皆是豪情震荡:善攻者,唯大英雄之本色;自守者,乃真名士自风流。

    相谈之间,便欲跨门而入学院。门楼之后走出一人,青衣小帽,老态龙钟。老人看到是江山,上前一步道:“小江啊,这几日学院在为一年一度的‘三城思闭大会’做准备,禁止外人进入,实在抱歉”

    江山一愣,拍拍额头,笑道:“我怎么忘了这事,陈伯,您辛苦,叨扰了”

    转身对林少道:“我们换个地方吧”,林少跟着江山往外走,好奇问道:“思闭大会,又是个什么鬼?”

    江山面露好笑之色:“古城,天水城,乌城,我们三个最近的城邑每年一度的相爱相杀好戏,比比武,论论文。高雅之士文学论道盛会,届时群英荟萃,互相交流,同时也会闭门思过,以求天道,所以称曰‘思闭大会’”

    “思闭...大会,我怎么觉得名字怪怪的”林少咕噜了一声,笑问:“那每次胜负如何?”

    “以前古城生香学院还是挺厉害的,谁也赢不了”

    “现在呢?”

    “现在?谁也赢不了!”

    感受到文字博大精深的林少放肆大笑两声,追上江山步伐:“现在去哪儿?”

    “高雅路,道德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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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斜介绍:
遥想当年,山河居前,明月目极睥睨天下,风雨一炉入乾坤之袖,七分化作傲心逾天,三分凝为修月小斧,妙手一劈,便是满地江湖!明月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月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月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