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朱大将军出马
看到刘杰的伤势,方继藩如遭雷击。
这已是险象环生,命不久矣了。
天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然后,他想到了刘健。
在然后,他想到,刘健会不会剁了他呢?
很有可能。
人年纪大了,就不太容易理智啊。
虽然我方继藩是无辜的。
可是……刘健的思维是极难预料的。
要救人!
赶紧!
方继藩顾不得这么多。
也懒得去完成皇帝的使命了,立即叫人准备了几辆车,同徐经一道架着刘杰便走。
车队一路西行,沿着道路,抵达了京师医学院。
朱厚照抱着手,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先行的人,已经通报朱厚照了。
听说来了个重症,而且非要自己亲自诊视不可,朱厚照顿时高兴得不得了。
你方继藩也有今日。
现在晓得本宫的厉害了吧。
人迅速的送到了蚕室内。
紧接着,一群医学生像泰迪一般围拢了来,不肯走了。
朱厚照虎目一瞪,大手一挥道:“看什么看,滚开!”
医学生们这才不甘心的一哄而散。
能见识见识祖师爷的刀工,这在医学院里,是一件祖坟冒青烟的事。
只可惜祖师爷平日不太动刀,最初的那一批学兄们,运气好,曾见识过。
后头这些入学的学弟,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朱厚照见了方继藩,咧嘴,眼眸里的得意之色就快溢出来了。
方继藩瞪他一眼,一脸严肃的道:“殿下,要出大事了,刘杰伤重,生死一线,赶紧救治吧,如若不然,刘公非要砍死殿下不可的。“
“跟刘师傅什么关系?”
方继藩道:“这是刘公的儿子。”
朱厚照一怔,顿时也紧张起来:“那赶紧,快快快。”
他说罢,又冒出一个疑问,刘师傅的儿子死了,和本宫又有什么关系?
算了,不想了。
苏月亲自带着人布置好了蚕事,而刘杰则已送进了蚕室里,衣服拨开,露出了可怖的伤口。
紧接着,苏月递上了沿途照料刘杰的医学生所书的病历。
朱厚照低头看了看,也是吓了一跳。
“这样他居然还活着?了不起啊,壮哉,老方,这是一条汉子啊。”
方继藩在一旁擦了擦额上的汗,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讲这个。
朱厚照接着皱起眉来,道:“铅弹入体,这是极可怕的事,从病历上来看,他早该死了。前些日子,不是有几篇相关的论文嘛,说的就是铅弹入体的危害。”
铅弹入体的危害,有不少人研究。
尤其是黄金洲那边的医学生。
毕竟在那个地方,经常和西班牙人作战,中弹的人不在少数,因此研究者颇多。
朱厚照徐徐道:“这其中的危害有两种,一种是急性,也就是说,铅弹射入体内时,会夹杂着许多的异物进入身体里,若是不能及时情理干净,则伤口势必会迅速的感染,最终导致人死亡。当然,刘杰扛过了急性发作期,一方面,是他的运气,感染被他的身体抑制住了。而第二个危害,则是慢性,铅是有毒的,铅弹进入了身体,时间长了,不但会使伤口难以愈合,而且这铅慢慢的浸入身体里,会有许多慢性中毒的症状。呼……你看看他,这就是典型的症状。”
方继藩忍不住道:“别嗦了,赶紧救人呀。”
朱厚照探了探刘杰的鼻息:“还活着,应该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他接着,检视着刘杰浑身上下的伤口。
这触目惊心的,统统都是刀伤和枪伤,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而最致命的伤口,则在心口的位置。
朱厚照凝重的道:“这一枪真是不偏不倚啊,差一点点就要射入心脏了,若是正中心脏,那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这铅弹在这位置,若是不取出来,他也是必死无疑,接下来慢性中毒,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可若是要取出铅弹,又牵涉到了一个问题,因为距离心脏太近了,手术时稍稍有一丁点的闪失,这人便算是死了。一丁点的偏差都不可有,难怪那些家伙们不敢立即手术取出铅弹,原来如此,他们是没有自信心,不过细细想来,他们若是来做这手术,只怕是九死一生,也只有本宫来做,才有六七成的把握。“
方继藩在旁听着朱厚照细细的分析,却是要急疯了:“殿下不要废话了好吗?赶紧手术。”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不说明白,怎么晓得本宫的技艺高超,等本宫做成了,你们便觉得这手术一点难度都没有,只有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才省的到时候你们过河拆桥。”
方继藩:“……”
朱厚照这才气定神闲:“准备输血吧,确定他的血型,这是大手术,想要将他体内的铅弹剔除干净,可是不容易的,而且这中弹的部位靠近心室,这附近的动脉诸多,稍不留神,可就止不住血的,幸好本宫近几日在织毛衣,这手上的巧劲没有荒废下来,随时做好准备。”
一切准备妥当。
看着病床上的刘杰,先是有人预备了输血,而后,苏月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作为消炎之用。
所有的手术器皿已是经过了消毒之后,朱厚照终于提起了刀,他显得轻松惬意,一丁点都不紧张。
没心没肺的人,才最适合给人动刀子,治死了反正拉倒,死就死了,哪里需要这么多充沛的情感。
他轻轻的开始划开了中弹部位的肌肉。
而后……
………………
弘治皇帝在奉天殿里,正与内阁大学士刘健人等商讨着关于取消徭役的事。
用纳银税之法,替代徭役,而各地修建河堤等工程,则采取招募的方法。
取消徭役,这在十数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现在……国库和内帑的银子,还算充裕,而西山钱庄已经将触角遍布在大明的每一个府县,银钱的作用开始发挥了效用。
以往的时候,这徭役最是扰民,百姓们不得不随时等候官府的差遣,可谓是苦不堪言。
可现在,直接用银税来结算,不但官府征收起来方便,百姓们有了闲工夫,做一些闲活,便可挣来银子,缴纳税赋。
这有利于人力的合理支配。
奉天殿里,正是唇枪舌剑,这项大政,在天津卫、保定、京师,推行的效果都还不错,可是……涉及到了两京十三省,如此大面积的铺开,担忧的问题就出现了。
地方官府失去了徭役的摊派,那么,要修河堤,要修县学,要修桥铺路,总要有人来干,征收来的徭役税,自是进入地方府县的府库,由他们来招募工人,这里头就出现问题了,怎么招募,银子怎么花,花多少……这……都是没有定数的事。
刘健所提的方法,是派遣御史巡按,分赴各方,进行监督。
而吏部尚书欧阳志却认为,御史不懂经济之学,让他们去监督,只怕是南辕北辙,内阁之下,有一个统计司,统计司里,有许多的核算和审计人员,可以委派这些人去地方府县,四处审计和翻查账目,以防地方官吏上下其手。
弘治皇帝没有发表意见,只安静的听着大家的提议。
这事儿,说白了,没有这么快办成,需要徐徐图之,现在只是听取各方面的建议罢了。
且弘治皇帝心里,还在想着方继藩的事。
说起来,方继藩去了天津卫,怎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个时候,应该带着徐经人等来复命了吧。
讨论进行了一半,此时已到了正午,弘治皇帝是个体贴臣子的好皇帝,便命人上了茶点,君臣们就着茶点先填饱了肚子。
弘治皇帝趁着这个间隙,朝萧敬低声道:“去问问继藩回京了没有。“
萧敬颔首点头,立马指使了一个小宦官去了。
众人吃饱喝足,方才的讨论虽然充斥了火药味,不过到了闲暇时,倒是又都和颜悦色起来。
刘健笑吟吟的道:“陛下,宫里的糕点实是美味,老臣都吃撑了。”
众人都笑了,气氛更是轻松。
弘治皇帝也微笑起来:“过几日,命人送一些到刘卿家的府上去,不过刘卿家年迈,万万不可暴饮暴食。”
刘健点头,谢了恩典。
正说着,外头有小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齐国公回京了。”
弘治皇帝听罢,眉一挑:“回了京,竟也不见人,怎么,他还避开了朕?家国大事,怎么可以儿戏,朕可想念着徐卿家等人,想念的紧。“
那小宦官便开始躲躲闪闪的。
听到弘治皇帝批评方继藩,许多人眉开眼笑,怡然自得的样子。
那狗东西,平日大家拿他没法儿,听皇帝骂一骂他也是让人心情愉快的。
只有欧阳志,面上先是古井无波,片刻之后,才微微皱眉。
刘健倒是笑着对那支支吾吾的宦官道:”有什么话,说便是了,难道齐国公的脑疾又犯了,不便觐见?"
刘健还是很有幽默细胞的。
说起脑疾的典故,奉天殿里,顿时又荡漾起了欢乐的气息。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朱家一把刀
小宦官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支支吾吾了很久,才道:“说是,说是……有人受了重伤……因为伤势太重,所以,直接送来了京师,齐国公亲自带着人,赶去和太子殿下,进行治疗。”
有人受了重伤。
一下子……
方才还面带笑容的人,瞬间,笑容有些凝固。
站在这里的,那可都是德艺双馨的老前辈,无论是品德还是能力,都该是天下人的典范。
若是因为有人重伤,而惹来了他们的嘲笑,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弘治皇帝轻描淡写:“噢?此人是谁?”
“听说是一个大功臣,人在黄金洲的时候,立下无数的奇功,曾带着数十人,连夜闯西班牙人的营地,诛三十多人而还,且带着游骑,屡屡深入敌境,不过……运气不好,有一次遭受了伏击,为了掩护其他的伙伴撤退,身中十数火枪……”
听到此处,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大英雄啊。
前往黄金洲,就已是令人佩服,且还如此英勇。
身上中了十数火枪……众人只想一想,便觉得森森然。
“此忠义之士也!”弘治皇帝不禁发出了感慨。
这宦官努力的回忆着自己打探来的讯息,猛地想起什么,朝着众人脱口而出:“噢,想起来了,此人姓刘……叫刘杰……”
刘杰……
这名儿很熟悉,弘治皇帝不禁感慨:“若是人人都如刘杰,四海何愁不平……”
紧接着,奉天殿里突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刘杰……是刘杰,这……这是吾儿啊!“
弘治皇帝吓了一跳,整个人都被惊住了,他不由侧目看去。
却是刘健捂着自己的心口。
笑容早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面目狰狞的脸。
刘健说罢,已是嗖的一下,冲出了殿外。
他此刻,身手敏捷,龙精虎猛,什么都顾不上了。
弘治皇帝等人,还一脸愣着。
良久,弘治皇帝回过神来,才不禁看向左右,一脸郑重的问道:“是那个刘杰……”
“陛下,十之**,就是那个刘杰……”李东阳不禁焦灼起来,神色也凝重起来
刘公的年龄这么大了,若是刘杰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的身体,扛得住吗?
到时,只怕大明要痛失栋梁了。
而且……听了那宦官的描述,身上中弹十数处,奄奄一息,可想而知,刘杰遭遇了什么。
弘治皇帝此刻,也不禁动容。
谁都有儿子,倘若弘治皇帝自己的儿子,遭遇如此的处境,只怕,他并不会比刘健的表现更好。
弘治皇帝动容,眼眶不禁红了一圈,微微抿了抿唇,叹道。
“这真是一门忠良啊,治,一定要治,一定要将他救活。”
他虽然这样说,却也知道,既然受了这么重的伤,想要救活,只怕是不易的。
他坐下,本想静一静。
可是却觉得内心深处,很是焦虑。
刘杰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伤势如何,能救得回来吗?
无数的疑问,在他的脑海里盘桓。
刘健是自己的心腹,是左膀右臂,是腹心肱骨,弘治皇帝实在不忍心,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猛地,弘治皇帝站了起来,大袖一挥,朝着众臣开口说道:“走,朕也去西山看看。”
………………
弘治皇帝赶到了西山医学院的时候,便听到了刘健的嚎哭声。
声震瓦砾,可以说整个西山都可以听见他的哭声。
弘治皇帝与随来的臣子们,个个脸色铁青,心里唏嘘。
等踏入了医学院的一处小厅,便见这里,几个大夫低垂着头,有人安慰着刘健。
“你们不要骗老夫,老夫知道救不活,救不活的。”
刘健手里拿着一张病历,浑身颤抖,眼神飘忽。
弘治皇帝皱眉,朝身后的萧敬道:“问问,现在如何。“
萧敬去向大夫们问明了,才来禀告:“说是有铅弹,几乎中了心室,这才一路送回来,足足大半年的光景,本来早就该气绝了,却不知刘杰到底什么运气,还活着,可送来的时候,已是命悬一线。而且,铅弹有毒,伤口又感染的厉害……”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终于知道,为何刘健如此的绝望了。
平常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内心都无法镇定,何况是至亲呢,这可以说比割肉还疼吧!
弘治皇帝坐下,看着一脸惨然的刘健,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还能安慰什么呢,节哀之类的话,是没有意义的。
可怜的刘杰啊,若只是故去,倒也罢了,偏偏他在临死之前,还忍受了如此长时间的病痛折磨,这绝非是人可以忍受的。
“陛下,现在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已经在蚕室里,尽力的抢救了,说是已进去了一个时辰,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消息……”
弘治皇帝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一旁,刘健老泪纵横,见到了天子,微微颤颤的起身,拜倒在地:“老臣无礼,恳请陛下……恕罪。”
“是朕对不起卿家啊。”弘治皇帝凝望着面前颤颤巍巍的刘健,眼眶也不禁湿了,深深的感慨起来:“刘杰吉人自有天相,朕相信,他一定能转危为安的。”
刘健身子颤抖着。
他不知道,为何老天爷如何对待自己。
从前的儿子,是郁郁不得志,年年名落孙山,让自己操心。
此后,拜入了西山书院,成了方继藩的徒孙,本以为时来运转了,也算是金榜题名,可哪里知道,更加操碎了心。
这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啊。
他不断的擦拭着眼泪,眼睛都已哭肿了,却不知该再说什么。
弘治皇帝起身,焦虑的来回踱步。
其余诸臣,个个面露忧色。
弘治皇帝只好继续道:“刘卿家,你自己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后头的话,弘治皇帝说不下去了。
为了所谓既定的国策,多少人如刘杰这般,他们的父母失去了儿子;做妻子的,没了丈夫;做儿子的,失去了父亲。
他一声叹息。
……………………
蚕室里。
方继藩已觉得手脚酸麻了,紧张的在旁协助了一个多时辰,手术依然还在继续。
相较而言,朱厚照就显得轻松许多,他依旧是脸不红,气不喘,双手飞快的拿着镊子,小心翼翼的在伤口深处,夹出一个个碎裂的铅片来。
这些铅片,几乎和血肉黏在了一起,想要取出,实是不易。
不得不说,朱厚照确实是一个拿手术刀的好苗子。
他不但手稳,体力也是出奇的好,或许是打小就学习弓马的缘故,这一个多时辰了,依旧还游刃有余。
他偶尔,会道:“病人现在如何?”
方继藩探着刘杰的脉搏:“还活着。”
朱厚照拿着镊子不停的取铅片,整个人悠然自若,淡淡追问道:“脉象呢?”
“微弱,断断续续的。”
朱厚照只颔首点头:“糟糕了。”
方继藩吓了一跳,很是慌张的问道:“怎么?”
却见朱厚照淡淡道:“本宫忘了,午饭时间要过了。”
方继藩:“……”
朱厚照笑了笑:“跟你开玩笑,不要这么紧张,不就是开刀吗,只是平时破的是肚子,这一次破的是心口,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方继藩却一脸凝重的说道:“我听到外头有哭声。”
朱厚照此刻面色变了,有些阴沉。
“本宫也听着了,像刘师傅的声音,他一定听到消息了,是谁透露的,待会儿收拾他们。”他一面说话,一面做手术,“呀……这里还有一片,老方,取那个小镊子来。”
方继藩递过去小镊子。
朱厚照将大镊子放下,接过了小镊子,将固定在上方的镜子调整了角度,眼睛专注有神的看向伤口的方位。
他目不转睛,良久,似乎大致确认了位置,轻轻的用大镊子夹开了一些皮肉,而手中的小镊子,迅速的探入伤口。
片刻之后,小镊子夹了一个碎片出来。
朱厚照呼出了一口气,不禁道:“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要刺破他的心口了,幸好本宫心灵手巧,要不然……方才必死无疑。”
方继藩看着那浑身是血的铅片,心里森然。
这些玩意,可都隐藏在皮肉之下,朱厚照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可显然这是朱厚照的独门秘籍。
朱厚照却是不慌不忙,悠悠说道:“老方,来给本宫擦擦汗,哎……怎么这样的闷热呀,这都做了几个时辰了,总觉得时间过的很慢……对了,拿一个小剪子来,这里有一处皮肉感染了……”
正说着,外头听到嘈杂的声音,显然又是刘健的:“放老夫进去吧,方老夫进去,老夫看吾儿最后一眼。”
朱厚照皱眉。
外头的大夫们,自将刘健拦住了。
朱厚照依旧不做理会,对于任何人,他都不在乎,他只想做好眼下的事。
于是,他依旧轻松的道:“老方,说起来,本宫倒是很佩服这个刘杰,这样都能活着,没有丢我们西山书院的脸啊。”
方继藩点点头,表示认同。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手术圆满成功
这样的手术,最麻烦之处就在于,因为铅弹射入了人体,有破裂的可能,因而……必须将所有的弹片一一取出,而这种碎片,可能只有只比尘埃大一些,且因为时间久了,它们与血肉粘合在了一起,几乎难以分辨。
因而,手术的过程,十分考验人的眼力、判断力,不只如此,手要绝对的稳,一丁点的抖动,都可能功败垂成。
杀人与救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朱厚照手中的手术刀,没有停顿,过了片刻,他突然道:“咦,怎么刘师傅没有叫了?”
方继藩已是筋疲力尽,在一旁继续把着刘杰的脉搏,在这个没有心电图的时代,好像也只有用这种方法,来确定刘杰的状态。
方继藩道:”想来,是喉咙叫破了吧。“
朱厚照努力的将镊子小心翼翼的探入了伤口,猛地,手一收:“这一次手感不错,我就知道。哈哈……你看……”
镊子夹出了一个铅片。
随即,丢入了一旁的铁盘里。
哐当。
朱厚照随即道:“理应都取出来了。来……上药,准备缝合,老方,我教你一招独门秘籍,这是我从织毛衣中感悟出来的,这伤口,应当这样缝,才最是稳妥。”
不会做针线活的大夫,绝对不是一个好大夫。
朱厚照的嘴巴在口罩之后,开始轻松的哼着《铡美案》的曲儿,取了线,开始缝针。
方继藩有点受不了他:“殿下,不要哼曲,严肃一点。我们在救人呢。“
朱厚照只好停了唧唧哼哼。
他将伤口一层层的小心缝合,冷不丁道:“我们大明,何时出一个包拯啊。”
方继藩:“……”
缝合结束,继续上了药。
朱厚照松了口气,将东西一丢,早在一旁的苏月忙是开始收拾。
“殿下,都取出来了。”
“当然取出来了。”朱厚照凶巴巴的道:“本宫的手段,还容得了你们质疑,狗东西,什么不好学,偏学方继藩,方继藩有脑疾,你也得脑疾了?”
苏月被骂的狗血淋头,不敢反驳,心里却还是美滋滋的。
方才又一次见到太子殿下神乎其技的手艺,实是叹为观止,他就站在一旁,很多时候无法理解,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做出判断的,明明肉眼看到的是一团血肉……
看着铁盘里,七八个大的也不过米粒大,小的几乎肉眼都看不清的铅片,却表皮竟还黏着血肉,苏月心里,咋舌不已。
在伤口包扎之后,朱厚照摘下了口罩来,接着拿起了病历,而后郑重其事的道:”铅在体内这么久,被人体所吸收……会有一定的铅中毒,你看着病历里,就有头晕、乏力等反应。不过还好,还未肾绞痛,说明……还没有到了病入膏盲的地步,慢慢调养吧。除此之外,就是感染的问题,上青霉素即可,来,再给他打一针青霉素。“
朱厚照大抵交代一番,和方继藩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蚕室。
谁料这一出来,便见许多眼睛,森森然的看着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
原来弘治皇帝、刘健人等,早在这蚕室外头等了。
刘健头晕目眩,整个人已是没了气力,被人搀扶着,眼睛已经哭肿了。
也难为他这个年龄,还遭这样的罪。
其余人等,个个露出紧张之色。
弘治皇帝劈头盖脸就问:“如何?”
“死了……”朱厚照道。
弘治皇帝脸色惨然。
一旁的刘健正要拿出最后一点气力,捂着自己心口,啊呀一声,准备重新昏厥过去。
朱厚照继续道:“本是必死无疑的,不过他运气好,及时送到了儿臣这里,他身上的伤势太重了,体内有太多的弹片,儿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他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父皇,这零碎的弹片,距离他的心室,不过发丝的距离,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且那里血管密布,随时可能有大出血的危险。这是他的运气,弹片没有进入心室,也恰好,遇到了儿臣。”
弘治皇帝:“……”
刘健眼睛发直,突然一下,他清醒了一些。
可还是觉得晕乎乎的。
他张嘴,可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弘治皇帝听的脑壳疼:“朕只问你,到底能不能活。”
“能呀。”朱厚照像祥林嫂似得:“这里头最精彩的,就是从模糊的血肉里,既不触及……”
“你嗦这么多做什么!”弘治皇帝不耐烦。
后头的许多大臣,也显得很不耐烦。
朱厚照:“……”
方继藩是很同情朱厚照的。
病人都有很奇怪的心理。
人家才不管你手术过程多么的艰辛,花费多少的气力,技艺如何高超,人家只问结果,治好了,是祖宗保佑,没治好,砸烂你这庸医的狗头。
弘治皇帝上前,将朱厚照拨到了一边:“朕去看看。”
朱厚照打了个趔趄,便到了一边,弘治皇帝擦身而过,身后,刘健人等,也与他才擦身而过。
方继藩站在一旁,禁不住拍一拍朱厚照的肩,表示了同情和理解。
朱厚照甩甩头,一副愤世嫉俗,又带着不屑于顾的样子,便对方继藩道:”老方,你是亲眼所见吧,方才的过程,凶险到了何处,这手术的难点……“
方继藩一溜烟,也跟着进入了蚕室里。
…………
蚕室之中,刘杰仰躺在榻上。
苏月等人,还来不及给他穿衣。
给他打了一针,而后,换上了输液。
见了弘治皇帝进来,苏月忙是行礼。
弘治皇帝挥挥手,苏月便悄然的退到了一边。
刘健率先的到了榻前,而后,已是热泪盈眶。
他已经分辨不出,这是不是自己儿子了。
因为这张脸,除了病容,也黝黑了不少。
他努力的辨认着五官,才勉强看出,这是自己的儿子。
现在的刘杰,就这么躺着,除了包扎好的心口位置,那包扎熬的纱布上,还是被血给渗透了。
身体的其他位置,腹部、四肢、是一道道的疤痕,这些疤痕奇形怪状,身上,竟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弘治皇帝震撼了。
他没见过,一个人的身上,竟会有如此多的伤疤。
只是肉眼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
几乎可以想象,一个读书人,不,一个大明朝登科的状元郎,本为翰林清流,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人,却是前往那黄金洲,这其中,遭遇了多少艰难险阻,更可以想象,这个过程之中,又有多少次命悬一线。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手伸上去,手掌摩挲着刘杰腹部的一块疤痕,这里,明显是刀伤的痕迹,一个长条的伤痕,足有尺长,这结起来的隆起的疤痕,可以想象当初,这一刀下去,人的身体,承受何等的疼痛。
弘治皇帝垂头,一旁是铁盘,铁盘上,是从刘杰身体里取出来的弹片,大小不一。
”这些……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里?“他看向苏月。
苏月点头:“是,这是刘学兄命不该绝,按理而言,早就一命呜呼了,谁曾想到,竟……竟……”
苏月说到此处,眼眶也有点泛红。
相比于刘学兄,自己虽也拜在方继藩门下,每日搜肠刮肚的研究医理,却实在是太幸福了啊。
弘治皇帝吸了口气。
他头皮发麻。
每一道疤痕,都是一个故事,里头想来都有一个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记忆,这刘杰投笔从戎,起初走的时候,让人觉得不可理喻,觉得他是耍小性子,被方继藩给糊弄了。
可现在……
弘治皇帝再不敢用这样的心思,去揣度刘杰的居心了。
弘治皇帝不禁泪水涟涟起来。
或许是人老了吧,难免多愁善感。
他不禁叹道:“这才是栋梁,是壮士啊,朕读史,观历代英豪,无人可以与之比拟。”
刘健在旁,却已是泣不成声。
身后的诸臣,一个个羡慕沉默。
他们只有佩服。
之所以钦佩,是因为自己做不到刘杰这般。
弘治皇帝又感慨:”刘卿家,你生了一个好儿子,继藩,教授出了一个好弟子。“
刘健只是哭,方才还哭的惊天动地,现在却只剩下无声哽咽。
弘治皇帝看向苏月:“他何时可以醒来。”
苏月忙道:“若是不出意外,这一两个时辰,便可恢复意识,臣等已经用了药,尤其是青霉素,否则,这么大的手术,他根本扛不过去,若是他身上的弹片尽头除尽的话,恢复的会更快一些,不过……却需好好的修养一些日子。”
“好好的调养。”弘治皇帝握紧了手,随即又松开:“朕要他活着,无论如何,也要活着,要不惜一切办法。”
“学生……遵旨!”苏月郑重其事的行了一个礼:“学生一定让他活着。”
弘治皇帝接着将目光放在了刘健身上,朝刘健道:“来人,给刘卿家搬一个椅子来。朕和刘卿家在此,专候刘杰醒来!”
萧敬一脸平静的看着刘杰,虽然他的心思淡了,可看到刘杰,心里还是震撼。
尤其是那身上数不清的伤疤,让他生出一个念头,方继藩那狗东西……真是丧心病狂,怎么就有这么多人,上他的当呢?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光大门楣
萧敬是无法理解这样的人,也无法理解这样的事的。
他自幼便被割了一刀,送进了宫里来。
因此,对于他而言,便是一场交易,一场用身体的某一个零件,兑换富贵的交易。
刘健在这一刻,更是扎心一般的难受。
倘若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倒也罢了,可见着自己的儿子这般的样子,他无法想象,这千疮百孔的过程中,到底忍受了多少痛。
弘治皇帝不知该如何安慰。
无论怎么说,现在要紧的是救活刘杰。
他现在想起来,他是见过刘杰的,当年刘杰金榜题名,也曾是意气风发。那个时候,这个青年,给弘治皇帝的是一股蓬勃的朝气。
可是现在……
太震撼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弘治皇帝想不出,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身侧的众臣,都不忍心去看榻上的刘杰,他们无法直视,心里也不禁羞愧。
平日都说公务繁忙,劳于案牍,可和刘杰相比,这些话怎么好说出口。
只有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面带木然之色。
方继藩亲自给弘治皇帝斟了一盏茶,然后又给刘健斟了一盏,最后自己再抱着一杯茶,在一旁轻饮,其余人看了方继藩一眼,喉结不禁有些滚动。
茶是会上瘾的,不喝那么一口,总觉得少了那么点儿滋味。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见刘杰还未醒来,突然左右四顾,道:“太子呢?“
“这……”方继藩也看看左右,方才这家伙还在那如祥林嫂一般的絮絮叨叨呢,怎么突然不见了呢?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没见他,想来是一场手术下来,太子殿下疲惫不堪,乏了,去休息去了。”
“噢。”弘治皇帝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只点点头,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又过了好一会儿。
朱厚照突的兴冲冲的进来,边道:“画好了,画好了。”
所有人抬头,看着兴冲冲的朱厚照,有惊讶,有愕然。
“……”
朱厚照手里捏着一张大纸,健步如飞,直接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大纸一摊开,展露在所有人面前的,是一张人体写生图,是用炭笔勾描的,居然还有透视的效果。
朱厚照曾和一群佛朗机的俘虏待过一些日子,从那里学来了佛朗机的画技。
这张人体的透视图,画的很真实,连人名都起好了,为了防止大家无法理解,上头还特意用朱砂笔写了猩红的‘刘杰’二字。
朱厚照手指着画中的刘杰位置道:”父皇,你看,这是刘杰心室附近的剖面,这密密麻麻之处,就是血管,这里是胸骨,这里是心脏的位置,还有这里……父皇……弹片就散步在这一区域,大的,也不过是比米粒大一些,小的,与发丝等同了,这个手术,最难的地方,就是对人体的构造,要烂熟于心,知道哪个位置不寻常,感受到哪里有弹片的痕迹,同时,还需小心避免割伤了身体的要害位置,这相当于是什么呢……“朱厚照想了想,认真的大:”相当于,是在豆腐上雕花,且这花蕾,还需只有发丝大小。儿臣打开了他的伤口时,都吓了一跳,心里没有太大的把握,很多弹片的取出,已经无法用肉眼和经验去确定位置了,只能凭着感觉,这种感觉说也奇怪……“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画,有点纠结的皱了皱眉头。
这画,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须知东方的绘画和西方的绘画全然不同,西方这个时代,还讲究的是写实,而东方绘画,重意境,因而……往往画笔勾勒几笔,绝不讲究毫发可见,而是需有大量的留白,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这等事无巨细都要画上去的,就落于下乘了。
弘治皇帝看了第一眼,单纯的反应就是,这什么玩意,画的这般拙劣。
再听朱厚照在一旁絮絮叨叨,美滋滋的样子,弘治皇帝脸一拉。
见其他诸臣都伸长脖子凑上来。
弘治皇帝感觉朱厚照似乎在抡起胳膊抽自己的脸。
弘治皇帝面带冷色,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走开!”
朱厚照:“…………”
朱厚照有点委屈,只好将自己的画一卷,忍不住低声咕哝:“讲了这么多,还是没明白,去问问其他的大夫,他们求我讲,我还不讲呢。”
回头看了一眼方继藩,方继藩老僧站定的模样。
朱厚照拉低声音道:“老方,你是晓得的吧。”
“晓得,晓得。”方继藩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朱厚照便道:“那你大声的讲出来,你晓得什么。”
方继藩便从善如流的大声道:“殿下的画真好,颇有达芬奇之风。”
朱厚照龇牙,气呼呼的等着方继藩,恨不得想掐死方继藩。
不过,达芬奇是谁?
…………
一旁,苏月一边把着刘杰的脉搏,听朱厚照摊着画讲解的时候,虽然他看不到画,可是听了太子殿下的讲解,耳朵像兔子一样竖起来,居然听着如痴如醉。
他不禁泪目。
祖师爷啊祖师爷,这真是祖师爷啊,手术做的好,讲的也真好,若是再能看到祖师爷的画,那便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了。真的是……死了都甘愿啊。
“陛下……”此时,苏月倒是察觉到了脉搏的不同:“刘学兄的脉象,开始有力了。”
“来,我来看看。”
朱厚照对待专业还是很认真的,立马上前抓住了刘杰的手。
弘治皇帝和刘健都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果然……”
朱厚照闭着眼睛,慢慢的感受着脉搏的跃动。
朱厚照勾起唇角道:“看来……人是活下来了。”
“不过……”朱厚照凝神道:“因为有铅中毒的情况,这铅在体内不易排出,只能静养,他的肾脏功能,将来可能不太好。身体会虚弱一些,需许多日子才能恢复。至于伤口感染,已不必担心了,有青霉素在,养个一年半载吧,应该没有问题,麻药的药效过去了没有。“
“快过了。”苏月看了看时间。
朱厚照道:“应该要醒了,这一些日子,不要让他吃喝,靠输液维持着吧,青霉素不要怕滥用,该用就要用,一定要严防感染。”
苏月认真的听着,奉若神明一般的将朱厚照的话,一一记下。
“咳……”
就在这时,病榻上,刘杰发出了一声咳嗽。
这一下子,令所有人都激动起来,众人纷纷注目。
方继藩年轻,率先箭步上前,刘杰是被疼醒的,毕竟麻药渐渐过去了。
当他徐徐的张开眼睛来,入目第一个人,令他无法置信,竟是师公。
顿时间……他疲惫不堪的脸上,眼泪止不住了。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是嘴唇嚅嗫,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方继藩拍拍他的脸,语气慈和的道:“乖,别哭,一切都已过去了,你看,有师公在呢。”
刘杰微微颔首点头。
长年累月的阴霾,在师公出现的那一刻,便是灰暗的天穹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曙光,曙光如剑一般,刺破了苍穹的黑暗,于是……天亮了!
他的眼睛,似乎也有了一些光彩。
刘健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一把将方继藩拨开,把脑袋伸过来,而后泪流满面的道:“儿啊,我的儿啊。”
刘杰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眼里化为了喜悦,他凝视着父亲,似乎极想抬起手来。
可随后,他又面带忧色。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固然,他认为自己去黄金洲,是在做正确的事,可想到老父在万里之外挂念,难免心生惭愧,当初他是一往无前的丢下老父。
“你好好休息,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只好好的静养。”刘健既想亲近,又害怕耗费刘杰太多的心力,惊喜之余,又不免再三嘱咐。
刘杰点头。
不过……他似乎还想张口,刘健便凑着头过去,对准了刘杰。
刘杰艰难的开口,粗重着呼吸,努力的轻声道:“父亲……父亲…………”
刘健眼泪扑簌而下,不管听得清,还是听不清,他都不断的点头。
刘杰继续道:“请转告师公……转告师公……”
刘健面容一怔,表情有点僵,听到此处,心有点凉凉了。
刘杰继续道:“告诉他,儿子没有辱没门楣,儿子……没有辜负师公和恩师的教诲…西山书院诸弟子……在黄金洲……在黄金洲,也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没有一个人……他们每一个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他们都……都是好样的。“
刘健已是泪眼滂沱了,本是想说什么,却忍住了,随即拼命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好修养,好好修养,要好好的,儿啊,你这是吃了什么**……不,儿啊,为父以你为荣。“
方继藩在一旁,急切的道:“刘杰说了啥,说了啥?”
刘健这个时候真不想搭理方继藩,只抓着刘杰的手,又是失声痛哭。
蚕室里,既有欢喜,又有悲痛,一群人又哭又笑。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太子殿下劳苦功高
见方继藩在旁一直催问。众人看向方继藩,有点无言以对。
刘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看了一眼神情认真的方继藩。
他深吸了一口气,渐渐的恢复了理智。
无论如何,自己的儿子……总算是活下来了。
即使他经历了痛苦,可他依旧活着。
活着就好。
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儿子。
或许儿子大了,他的内心世界,岂是一个跨越了一个时代的人可以猜度的。
刘健毕竟见多识广,他慢慢的理智了下来。
于是,他想到了什么,整个人也镇定下来,他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虽然心里再如何不情愿,也不可否认,若不是这两个家伙,自己的儿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果没有他们俩个人,他今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虽然这个账算起来,若不是方继藩糊弄自己的儿子,也不至有今日。
可这账怎么算呢,自己的儿子,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人家愿意听方继藩的,又不是脑残和智障,还能说什么?
这只能说明方继藩他有本事吧,能让自己的儿子对他唯命是从。
刘健在自己的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便朝朱厚照和方继藩恳切的行了个礼:“多谢殿下,多谢齐国公,若非殿下和齐国公相救,吾儿死矣。”
朱厚照见这刘健行礼,方才的愤愤不平,消去了大半,于是眉开眼笑,朝着面前的人咧着嘴。
另一旁方继藩大度道:“治病救人,乃是应有之义,这算不得什么,莫说他是我的徒孙,哪怕刘杰只是一个外人,以我的善良,也定会竭力相救,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就当给自己积阴德了。”
刘健抽了抽鼻子,接下来不知该说点啥好了,不过怎么说,自己的儿子命保住了。
刘杰活着,这对于任何来说都是件好事。
弘治皇帝等人松了口气,站在这里,不便让刘杰静养,这里距离镇国府很近,弘治皇帝便移驾镇国府,众臣纷纷尾随而去。
弘治皇帝这一路,似乎想了不少,坐下,四顾左右,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他朝向一个驼背的‘老者’问:“此老丈是谁?”
老丈:“……”
方继藩看向老丈,心里生出很很多感触,随即便叹口气,朝弘治皇帝说道。
“陛下,这是儿臣的弟子徐经。此番是徐经与儿臣一道,将刘杰送来的。”
海上最是摧残人,何况,作为巡海大使,还需操心这船队以及各个港口大小的事务。
毕竟是开拓者,带着船队,去往未知的领域,一切的制度,都没有创立,港口如何补给,船队怎么进行编练,哪一个人可以用,哪一个不可以用,各处海域的水文如何,哪一条航线有水贼,这所有的事,都需徐经去过问,而后,再选拔出人来,建立一个原始的制度。
这不仅仅考验一个人的领导能力,更考验一个人的耐力和恒心,面对种种未知,还要保证所有人的生命安全,面对这种压力,整个人精神都是紧绷的,这种压力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徐经这些年可以说是承受了巨大的心里压力,和精神上的焦虑,自然是变得苍老。
弘治皇帝大惊失色,此刻他睁大眼睛深深的盯着徐经直看。
他对徐经是有印象的。
曾经的徐经意气风发,人长得还是很不错的。
可是……这隔了数年不见,徐经早已是面目全非,一点最初的影子都没了。
他完全认不出来了,弘治皇帝心里很震撼,微微抿着嘴,看徐经的目光变得越发认真了。
这样看来,徐经所遭遇的磨难,未必比刘杰要少。
徐经站出来,朝弘治皇帝行了个大礼,他感慨良多,拜下道:“臣见过陛下。”
此刻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眼睛,又有点湿润了,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尽力使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努力的平复着心中的感慨,朝着徐经一字一句道:“方氏门下,皆义士啊。”
他今日,已经不知夸赞过多少次了,却是觉得怎么夸赞都不足够。
弘治皇帝抿了抿想了想,想在用些高大上的话来夸赞他们,可是他在脑海想了无数遍,他除了这句话,在也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形容了。
弘治皇帝随后仔细端详着徐经,认真的问道:“徐卿家,黄金洲的情况如何?”
“很不好。”徐经斩钉截铁的道。
方继藩站在一旁,本是微笑,听了徐经这话,脸都拉长了。
弘治皇帝诧异,眉头轻轻一扬,困惑的问道:“嗯,如何不好?”
徐经肃容,朝着众人一字一句的道。
“大量的军民,迁徙至黄金洲,这黄金洲,固然是土地肥沃,可是未开发的土地遍布,到处都是林莽,有数不清的蛇虫,那里还有飓风,一旦飓风来袭,一切化为乌有。军民们沿着口岸栖息,周边遍布了土人,土人们时不时会袭击落单的军民;不只是如此,一旦遭遇了疾病,虽然带去了许多医学院的大夫,可毕竟……条件也是有限。药品有限,粮食有限,甚至……发现了大量的煤铁,可要将他们炼成钢铁,堆砌的高炉,因为能工巧匠不足,水平还很低劣。“
徐经顿了顿,吞了一口唾沫,才接着继续说道。
“更不必说,西班牙人比先我大明去的更早,在那里的许多地方,已经站稳了脚跟,他们甚至与某些土人联合了起来,四处煽风点火,他们的军队,布置在北部沿岸,对于错综复杂的航路,比我们了解的更多,好几次,他们趁我们立足未稳,袭击我们。”
“去岁,黄金洲疫病流行,幸好这疫病很快的平息下来,可即便如此,损失也是惨重。还有马匹不足的问题……这些问题,多不胜数,新津郡王每日要过问的事,多如牛毛,今日解决了一件事,到了明日,就有三个麻烦寻上门。不少的军民,十分思念乡土,有人故去,他的家眷希望船队将起尸首带回故土,船队无法运输,便心怀怨愤之心。”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沉默了。
随扈的众臣个个皱眉。
开拓黄金洲,乃是国策,这些年来,朝廷花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啊。
可现在看来……
“可是……”徐经昂首,他眼里放出光芒来,一字一句的很是郑重的说道。
“纵是问题重重,有数不清的噩耗,那黄金洲万里沃土之上,上有新津郡王鞠躬尽瘁,亲带人垦荒,上马驱贼,下有无数似刘杰这样的豪杰,他们传授人知识,为了搭建一个医馆,四处寻觅草药,那里的许多植物,都与我大明不同,为了证明药效,就必须一个一个去尝,可他们依旧故我,舍身尝百草。更有豪杰,听闻土人杀至,奋不顾身,冲杀最前。还有豪杰,为了搭建起炼钢铁用的高炉,带着军民,数日不眠不歇。为了垦荒,他们深入进密林里,砍伐巨木,建起农舍。有人至西班牙的领地,探测他们的虚实,九死一生。有人为了繁殖马匹,成日与种ma同吃同睡,观察马至黄金洲之后的习性如何。有人遭遇蒙受,击之。飓风来了,一切都被吹了个干净,可是很快,便有人带着军民,重建家园。西班牙人至,则军民同心,新津郡王亲临阵线,豪杰纷纷而起,军民同心,一闻遇袭的钟响,男子提刀扬枪,人人死战,纵有时敌强我弱,亦不肯退,直至痛击西班牙人方止。”
徐经炮语连珠的说了一大堆,可他一口气都没歇下,激扬高亢的说着。
“军民们在黄金洲,建起了六十多个城镇,一百多个市集,开垦了数不清的良田,建了医馆、学堂,搭建起铁炉,男子同心,女子同德。读书人上马,农人读书,匠人亦在闲暇时垦荒,女子修桥,稚童铺路,陛下……黄金洲失其鹿,鹿死谁手,臣不敢断言,可臣敢言,自新津郡王以降,贼子不杀我大明军民最后一人,断无定鼎黄金洲之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又沉默了。
群臣个个垂头,默然无言。
便连方继藩似乎也深受感触。
国策说起来容易,在紫禁城里,皇帝一声令下,于是无数人跨越重洋迁徙,可是……诏书下来容易,可是因此而影响了数十万的人丁,他们所遭遇的困境,却是不容易啊。
他们在黄金洲,没有退路。
无论遇到任何困难,任何险境,他们都要咬着牙坚持下去,永不后退。
“这便是臣在黄金洲之所见,请陛下……明鉴!”
徐经抬头,哪怕是背驼了,显得苍老,皮肤如老榆树皮一般生出了褶皱,可这些,都掩盖不了他眼中,闪闪的光辉,还有他面容里的希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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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给老虎一点面子。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重赏
方继藩听到这里,心里松了口气。
还以为徐经是来拆自己台的呢。
移民黄金洲,虽是陛下的旨意,可天下谁人不知,方继藩在背后出力不少,这若是黄金洲玩砸了,浪费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国力,不知多少人,要将方继藩活埋了不可。
总结下来。
徐经所言,无非就是一句话:现在大家都很艰难,可是前景很光明。
大明的军民擅长垦荒,只要给他们一块地,他们会想尽办法,种出庄稼。
而地里长出了庄稼,有人还想抢他们的地,这就是杀父杀母之仇了,不跟你玩命才怪了。
要知道,大明人多地少,在这人满为患的环境之下,哪怕是一个村和村之间,一个家族与一个家族之内,为了一个灌溉的水渠,都可以坚持不懈的械斗数百年,子子孙孙,杀的昏天暗地的。
这并非是说他们擅长于内斗,而在于,土地有限,宗族之内,若是不紧紧抱团,不多争取一些资源,是真正可能面临饿死,亦或者是绝户、灭族风险的。
不拼命,吃啥?
这些人送去了黄金洲,开垦出了土地,这土地,便是自己的私产,有人想要抢夺,不拼命才怪了。
弘治皇帝肃容,露出了尊敬之色:“朝廷要想尽办法,多送一些钱粮去,务求他们不必缺医少药,继藩,你的青霉素,要预备一批。”
方继藩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感慨道:”朕读史,那汉高祖皇帝作大风歌,言: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顿了顿:“朕比汉高祖皇帝幸运一些,朕多的是忠贞勇悍之士,为朕镇守地方,这是祖宗之福啊……”
他顿了顿,闭上眼,接着猛地张开:“诸卿,徐经劳苦功高,朕早已敕他为侯,今日他所立的功业,却绝非寻常列侯可以比拟,人在海外,需坚韧不拔,需九死一生……朕欲敕起为公爵,诸卿以为如何?”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事实上,大明两次大封爵位,一次是开国,一次为靖难,而到了而今,又一次大封爵位开始了。
用弘治皇帝的话而言,从开国至靖难,再至今日的下西洋,都是决定了大明社稷的转折点,这么多人,立不世功,出生入死,大加封赏,本就无可厚非。
封赏的作用,在于鼓励更多的人为之效死。
现在论起来,徐经的功业,足以封公了。
刘健顿了顿:“老臣无异议。”
其余人纷纷点头。
弘治皇帝道:“还有……刘杰……”
刘杰……
人们愕然,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刘杰本为翰林,投笔从戎,远渡重洋,为我大明出生入死,这也是大功,朕见他浑身伤痕累累,真是感慨,世上竟有这般的壮士,朕欲敕其为侯,以彰其勇。”
这一次,他没有问刘健的意见。
刘健沉默了。
自己的儿子,考试做了状元,转过头,跑去了黄金洲,投笔从戎,而今……封侯了。
这是何等的人生际遇。
爵位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可以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只要不犯谋逆大罪,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是可以保障的。
他刘家,出侯爵了。
刘健既为儿子心疼,又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和儿子相比,或许……还远远不如,他的际遇,甚至可能在千秋之后,人们忘记了自己这个内阁首辅大学士,却记得有一个定海伏波的侯爵。
刘健亦喜亦忧,心里百感交集,拜下:“老臣……谢陛下恩典。”
“不是卿家谢朕,是朕该酬谢你们啊……”弘治皇帝感慨道:“朕多少封赏,都不及刘杰这般的出生入死。”
说着,他叹了口气:“从前,朕总是问,谁可给朕分忧呢,巍巍天下,万里江山,内忧外困,尽都维系在朕一人身上,何其苦也。可现在方知,天下多的是猛士,他们在海角,在天边,建功立业,若没有他们,朕便是有无穷的精力,也无法解决这些烂摊子。徐经、刘杰人等,都是栋梁,朕若是不赏,如何激励后进。不过……”
弘治皇帝不禁看向了方继藩,仿佛刚刚想起来:“朕才想起来,他们都是方继藩的门下,继藩,你的弟子,都教授很好。”
方继藩道:“儿臣蒙陛下厚爱,平时总在陛下面前,聆听陛下的教诲,儿臣是个得了脑疾的人,能有什么学问,无非是跟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方才知晓一些道理,再将这些道理传授于人,说来惭愧,其实这都是陛下的功劳啊,是陛下将儿臣教授的好,才有徐经等人的这点出息。”
弘治皇帝诧异的道:“是吗?”
方继藩肃然,头一甩,凛然正气道:“儿臣此乃仗义执言!”
众臣算是彻底的服气了。
这狗东西重新的解释了什么叫做仗义执言。
好好的一个体面的词儿,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要臭不可闻,从此之后,再没人以仗义执言自诩了。
弘治皇帝哑然失笑:“胡说八道,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何必推辞,朕乃天子,还抢你这点功劳,成日将脑疾挂在嘴边,西山医院的精神科设了这么久,也不见你去看看,你再胡说,朕下旨,送你去精神科待个十年八年。”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几乎含泪,一脸委屈道:”那儿臣只好认了,是,儿臣桃李满天下,侥幸教了一些弟子,总还算良才,立了些许的功劳。“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满意了。
倒是徐经此时道:“陛下,臣此番回来,除了带来了一批黄金洲的特产和金银,还带来了一样宝物,想要献给陛下,这宝物,乃是西山书院天文地理学院的王文玉带回来的,他自辽东出发,从陆路穿越了海峡,至黄金洲北部,而后,一路南下……与我们会和……“
王文玉……
弘治皇帝有些动容。
他还以为王文玉已是死了。
当初护送他的军队,都无功而返,只有他坚持继续西行。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他看向徐经:”现在此人人在何处?“
“他们与我们会和之后,因为水土不服,因而生了一场大病,调理了许久,方才见好,因为大病初愈,因而不适合航行,此次,他请臣送了他沿途所测绘的地理图册,以及沿途的笔记,还有一件厚礼回来。”
…………
不久之后。
足足一个大箱子,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箱子打开,里头是一沓沓的书稿,还有图册。
萧敬捡了一些,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这书稿,显然有些年头了,不过保存的还算完善。
打开,是王文玉绘制的一张张地图。
西班牙人,在黄金洲北部开始进行开拓,因此,他们除了要穿越白令海峡之外,还需想方设法,穿越许多土人和西班牙人的领地,这一路,可谓是艰辛无比。
土人的各个部族,西班牙人的贸易点,以及武装多少,都记录的详尽无比。
通行白令海峡,需要什么条件,哪里是路桥的位置,用什么方法……这些也都记录的详尽无比。
笔记里,是各种关于气候和人文的记录,甚至标记了有什么山脉,有什么特产,若是屯驻军马,利弊如何。
弘治皇帝看得震惊。
这真是拼了命啊。
他细细的看着,关于沿途各个土人部族和王国的军事力量,作战方法。
而王文玉甚至提出了一个观点。
在黄金洲南部开拓,远不及在北方开拓。
因为南方密林诸多,不宜让移民们垦荒扩张。且土人擅长密林中作战,灵巧无比。
可在北部,则是千里沃野,除了几个大山脉之外,几乎都是一大片的平原,只要移民们组织一支骑兵,倘若有土人来犯,这些根本不知骑兵为何物的土人,只需一击,便可轻松将其击溃,战马在北部,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西班牙人在南部,被大明压缩了空间,渐渐开始力主经营北部,而大明也必须想尽办法,迅速北上。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有大批的马匹,越多越好。
弘治皇帝不禁恍然。
王文玉带来的讯息,是极珍贵的。
哪怕是黄金洲,其实某种程度而言,对于大明也只是一个概念而已,毕竟,那里实在太过广袤了,南北万里,对于大明而言,这只是一座巨型的岛屿,有多少地方,都仿佛掩藏在未知的迷雾之中。
而有用的情报,至关重要。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道:”来人,取舆图来。“
萧敬忙是让两个宦官,取来了舆图。
舆图直接像地毯一般的铺陈在了地上。
这是黄金洲的舆图。
上头,只有一个个的小点,这些小点,密布在黄金洲中南部,以及西部的位置,每一个点,都是聚居点,其余的地方,绝大多数,都是空白,所占据的位置,可能百分之一都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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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八十章:日月为明
弘治皇帝细细看过之后,对于这黄金洲的布置,已经更加清晰。
他想起什么,道:“继藩。”
方继藩也盯着这舆图发呆,听到弘治皇帝呼唤,连忙应下。
弘治皇帝皱眉道:“齐鲁二国的封国,便在黄金洲以北,在这连绵的大湖附近,这附近,一马平川,却恰恰如一枚钉子,钉在了西班牙人的咽喉之处。而今方氏书万户迁徙,再加上招揽的大量移民,那缺的就是马了,要不计一切代价,想办法输送一些马去。“
方继藩虽是点头,心里却忍不住想,用船去运输马匹,而且还是如此长途,这简直就是将银子丢进水里啊。
虽是有点心疼这些要丢水里的银子,可方继藩也明白,账不是这样算的。
北黄金洲的地形,确实最适合的就是骑马作战,也是克制当地土人的法宝,这一点,大明清楚了,西班牙人也同样的清楚。
可问题就在于,若只是少量的马匹运输倒也罢了,而大规模的输送,这显然就要考验决心了。
战马在船上一年半载,是需要大量的马料的,一艘船能带多少马料呢?
不只如此,这里头还需专门的马倌,兽医,以备不时之需,哪怕是一年半载之后抵达了彼岸,这马儿也大抵已死去了大半了。
这是惊人的耗费啊。
可是……方继藩心念也是一动。
西班牙人此刻遭遇了危机,势必更加希望从黄金洲那儿弥补现在的亏空,他们自然不会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运输马匹到黄金洲去。
而大明现在府库充盈,但凡只要下了决心,即便是天大的损耗,也不是支撑不起的。
若是在北黄金洲齐鲁之国建起一支骑兵,哪怕只有数千铁骑,也足以产生巨大的优势了。
这个时代,火器难以形成碾压的军事优势,而在平原上,骑兵对于步兵的优势,却几乎是压倒式的。
王文玉就看到了这一点。
方继藩朝弘治皇帝眨眨眼,道:“陛下,这只怕耗费巨大……”
弘治皇帝正色道:“朕从内帑里出一些,继藩你也想想办法,这是你们齐鲁国的事。”
虽是后面那句不中听,可是听说弘治皇帝肯出一些银子,方继藩是松了口气了。
“还有这个王文玉,等他何时回了京师,让他来见朕。”弘治皇帝低头看着王文玉的手稿。
此人不亚于张骞、班固,实是个细心的人物,单凭这些手稿和绘制的图纸,可值百万金,当然,这是真金,不是铜。
弘治皇帝说着,便站了起来,叹了口气。
天色已经不早了。
他吩咐道:“让刘杰安心在此好好养病,若是病好了,朕要见见他。”
说着,看向刘健,露出关切道:“刘卿家也不必有太多顾虑了,孩子还活着就好,有太子和继藩在此照看,不会有事的,继藩,你说是不是?”
方继藩仰起头,然后见刘健一脸狐疑的看着自己。
方继藩顿时收敛表情,信誓旦旦的道:“是啊,请刘公放心,刘杰在,苏月的狗命就在,刘杰不在,让苏月给刘杰陪葬。”
刘健:“……”
事情都安排好,弘治皇帝摆驾回宫。
方继藩恭送了圣驾,回到了厅里,而此时,徐经已在此候着了。
“恩师……”徐经面容憔悴,直直的拜下,热泪盈眶。
方才送刘杰来就医,一路上焦灼万分,只顾着赶路,没办法正式给方继藩行大礼,此后陛下又来了,又是多有不便,现在总算事情统统搁下,徐经拜倒,泪如雨下:“学生在外,无一日不想念恩师,恩师近来还好吗?”
“还好。”方继藩吁了口气:“你在外头的时候,不必挂念。”
徐经唏嘘了一番:“这几年,一直东奔西跑,不能在恩师面前随时聆听恩师的教诲,学生实是遗憾,此次回来,学生想多留一些日子,侍奉恩师。”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神色间露出了几分古怪,压低了声音道:“恩师,还有一件事,学生想要禀报。”
方继藩见他贼兮兮的,不禁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也要休妻?呀,你怎么和伯虎一样。”
徐经:“……“
方继藩道:“支支吾吾做什么,快说。”
徐经才道:“王文玉还托学生带回来两枚宝石,来时,学生和他商议过,这两样宝石,实是异宝,倘若直接奉上,便显不出恩师的功劳。所以……这两颗宝石,先送至恩师这里来,恩师再找机会将宝石送入宫中去,如此,陛下定会龙颜大悦不可。”
方继藩有点懵。
不过他大抵明白徐经的意思了,就是王文玉发现了一个宝贝,若是直接献上去,少了方继藩过这一道手,就没方继藩的功劳了,可若是先交给方继藩,再送上去,方继藩便也有了大功。
这徐经很鸡贼啊。
看着徐经一脸憨厚,却老态龙钟的样子,方继藩竟险些忘了,从前的徐经,本就有点‘小聪明‘的。
这倘若是换做是欧阳志那个木头,或者是王守仁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家伙,是决计想不到这些的。
这个学生倒是没有白收下的,方继藩不禁感慨道:“亏得为师没有白疼你一场啊。”
徐经说着,便郑重其事的自袖里取出了一个小包裹来,层层打开,两颗宝石便落在了方继藩的眼前。
方继藩见这宝石,也是吓了一跳,眼眸也不由的闪亮起来。
如此硕大的宝石……绝对是世间绝无仅有吧。
这都可以当祥瑞了。
徐经在旁解释道:“这两个宝石,一阴一阳,恩师,这合起来,不就是日月为明吗?可见这黄金洲是上天赐予我大明的,这是大明经略黄金洲,将其纳为汉土的铁证。”
方继藩颔首点头:“反正宝石不会说话,嘴长在你身上,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这宝石,倒是有几分意思……就这么献给陛下,似乎可惜了。”
“啊……“徐经便道:”恩师想留着,若是留着,也好,恩师放心……“
方继藩摆摆手,瞪他一眼,打断他的话道:“我要这个东西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难道我还缺了好看的摆设吗?只是……单单送两颗宝石,还不妥,得有一个明目才好,总之,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徐经忙是俯首帖耳:“是,是学生多嘴了。”
方继藩却是打着主意,祥瑞这玩意,方继藩是不相信的,弘治皇帝圣明,当然也未必信,可是这架不住天下的万民们相信啊,所谓的道统,不就来源于此吗?
琢磨了片刻,他眼眸一张,唇角勾起一笑道:“这事儿,还得让专业的人来办,去将我那该死的师侄叫来。“
…………
龙泉观大真人一听召唤,是一秒也不敢耽误,立马便坐着车马气喘吁吁的来了。
见了师叔,纳头便拜。
方继藩背着手,见他气喘如牛的样子,说起来,龙泉观的香火鼎盛的很,已隐隐有北地第一观的苗头了。
当然,这与李朝文的努力经营分不开关系的。
与时俱进嘛。
宅子卖的火的时候,他们专门给人去堪舆风水,交易所起来了,专门推出了富贵签。
不只如此,现在还在向更多的第三产业转型,譬如开辟了道舍,占地不小,专门让香客们来住的,而今京师里的压力太大了,人人都是行色匆匆,不少人承受不住,偶尔花点钱去道观里听一听道人们讲一讲黄老之学,却也算是陶冶身心。
李朝文甚至鼓励建立道学院,效仿西山书院的方式,培养一批接班人。
方继藩抿了抿唇,轻描淡写的道:“来的这样迟?”
李朝文一如既往的恭敬道:“小道本在成国公府上堪舆,听到师叔传唤,当即便来了,来迟了一些,师叔便饶了小道吧。”
这天下谁都可以得罪,唯独是不能得罪师叔的。
关于这一点,刻进了李朝文的骨子里。
毕竟师叔整人,有一万种法子,这都是自己亲眼所见。
方继藩吁了口气,显出了几分宽容之色,道:“罢了,我这里给你交代一件事,你附耳过来。”
李朝文一听,匆匆的附耳上前,方继藩在他耳边耳语一番。
李朝文一脸惊讶,却不敢多问,只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小道明白,师叔放心,小道现在什么都不做,先紧着师叔的事办妥了。”
方继藩坐回原位,低头,呷了口茶:“最近,可有读经吗?“
李朝文道:“近来龙泉观诸师兄弟,还有道学院之上下人等,一齐修了一部龙泉经。小道领着众弟子已将其背的滚瓜烂熟了。“
“啥?”方继藩看着李朝文:”背我听听。“
李朝文肃然,接着开始吟唱道:“大明洪武太祖高皇帝,承天之命……“
方继藩:“……”
这是道经……还是侮辱我方继藩的智商?
方继藩抽了抽唇角,摆手道:“又来拍马屁,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等逮着机会便溜须拍马之人,滚!“
“噢。”李朝文很是从善如流的立即住嘴,仓皇而逃。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心怀天下
刘杰的病情渐渐的稳定了。
慢慢的,身体开始徐徐的好转。
等他终于可以下地了,便第一时间寻到了师公这里来。
见了方继藩,刘杰要行大礼,方继藩忙是拦住,关心的开口说道。
“你的伤势才刚刚好一些,万万不可再牵动了伤势,不然,你的父亲,非要上门寻仇不可,这个时候这俗套的礼仪就免了吧,来,坐下吧。”
刘杰一脸敬佩的看着自己的师公。
师公对自己真的很关心的。
自己的命,还是太子和师公所救下的,授业之恩,再加上救命之恩,自己一辈子,只怕都无法偿还了。
刘杰自黄金洲回来,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似得。
且不说一个人出了海,见识过了大风大浪,而且还屡屡深入敌境,更是身受重伤,被这病痛折磨了近一年之久。
一个这样的人,忍受过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还有无法忍受的寂寞,哪怕他现在大病初愈,身体孱弱,可举手投足,也有一种让人敬畏的神秘感。
当然,这是别人。
方继藩不一样,方继藩是将他当孩子看待的。
方继藩看着面色依旧发白的刘杰,不禁深深感慨道:“亏得你捡回来了一条命啊,这黄金洲里,如此危险,倒是师公没有想到的。”
刘杰不禁道:“学生至少还活着。”
这句话斩钉截铁,却很是令人动容。
是啊,有多少人,热血洒在了那一片土地上,又有多少人,枯骨已化作了泥,永远的回不来了。
所以活着,就已是幸运了。
方继藩吁了口气:“你的父亲,让师公好好照顾你,你这些日子,好生在这里养着吧。”
刘杰点头应下:“学生觉得,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是不知,何时可以去黄金洲。”
“你还想去?”
方继藩一脸诧异的看着刘杰,经历过这番生死,刘杰还想去黄金洲,这令他很费解。
刘杰肃然道:“那里还有许多的同伴,都在那里,学生与他们有过约定,定要踏破西班牙而还,大丈夫,岂可失信于人。何况,学生在这里,也无用处。”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朝徐徐开口说道:“这事儿,你先别和你父亲说,让他缓一缓。”
“噢!”刘杰点点头。
刘健若是知道这刘杰还要去黄金洲,估计会气得跳脚。
可方继藩知道自己是劝阻不了刘杰的,他这么大的人了,有自己的主见。
因此方继藩便朝他说道:“你若是暂时无所事事,就在书院里呆着,师公打算在这里开一个兴趣课,专门讲授黄金洲的天文地理还有风土人情,当然,得等苏月肯让你出院才成。”
刘杰点头,却皱眉:“学生有些担心。”
“担心个啥?”方继藩不解的扬眉问道
刘杰道:“学生生性烂漫,只怕授课的时候,不但不能让诸学弟们感受到黄金洲的险恶,反而让人对黄金洲,生出神往之心。”
这是老实话。
有的人天性遇到了困难,便吓得不得了。
可有的人,却能在苦中作乐,同样是在黄金洲,有人觉得每一日都是煎熬,可有人却对这英雄用武之地,抱着乐观的精神。
刘杰害怕自己所讲授的东西,误人子弟。
方继藩却是激动了,从椅上站起来,上前,紧紧的握住刘杰的手:“小刘,师公要找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刘杰受宠若惊。
他看到师公的眼睛里放着光,这光芒闪闪生辉。
刘杰感动了。
士为知己者死,父母只予我养育之恩,可师公却是知我啊。
他立即起身,朝方继藩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学生定当竭尽所能。”
方继藩很喜欢这个率真的孩子。
在任何时代,这样的人,都已经不多见了。
皇帝老子每日都在说自己上承天命。
可来到这个世界,方继藩觉得自己才是上承天命,既然两世为人,那么势必要为这天下苍生,做一点事不可,这叫理想,是情怀,方继藩就是这样,有大理想和情怀的人,庸庸碌碌的人,只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而方继藩和他们不同,方继藩心怀天下,目力所及,是星空万里。
可是,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自己的身边,需要许许多多志同道合之士,刘杰虽只学了自己身上一半的好处,却也足够,能为自己分忧了。
…………
刘健来看过刘杰几次,见刘杰的病情好转,心里高兴的不得了。
无论如何,眼泪流干了,也该到了笑的时候。
如此过去了一个多月。
京里传出了许多流言蜚语。
说是什么紫微星之类的东西。
还说有什么圣人出。
一听这圣人出之类的话,许多人都吓着了。
这世上,谁敢称圣啊。
就算是圣人,那也得是皇帝认可才是。
可天象里说什么圣人,颇有几分天下要大变的征兆。
当然……这等事,信的人自然信,不信的人,却也不敢忽视。
因为不相信这等天象之学的人,首先怀疑的就是,是不是有人借这些想要达成某种目的。
弘治皇帝特意的召了科学院的天文学院士询问。
院士答曰:“陛下,臣观天象,近来,可能有雨。”
弘治皇帝:“……”
沉默了片刻,弘治皇帝又问:“没有其他异常的天象嘛?”
院士道:“臣只观测晴雨,其余的事,不懂。”
弘治皇帝一挥手:“下次要下雨了,提早报朕,下去吧。”
接着,又将钦天监的人寻来。
这钦天监的监正,懵逼。
因为这玩意,是世袭的。
祖传下来的看老天爷的干活。
现在陛下问起天象迥异的事,他吓得战战兢兢,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事儿,不能随便说的啊,外间的流言,他也知道一些,说确有其事吧,说不定陛下说你妖言惑众,砍了。说这是子虚乌有吧,可………若是真的有呢?
钦天监和其他的部堂和监司不同,其他的臣子,巴不得能见着皇帝,可钦天监,每一次面圣,都是去阎王殿里走一遭,好危险的啊。
他战战兢兢,保持微笑:“陛下难道也观察出来了?”
“朕观察出来了什么?”弘治皇帝有些烦躁,眼睛深深的凝望着监正。
这监正依旧保持微笑,要维持一点神秘感:“当然是天象之事,陛下难道也觉得天象异常?”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岂能看出天象异常,朕在问你。”
监正一听,心里一句不知何时在京里流行起了的,有一点答案了,他立即振振有词道:“臣近来夜观天象,也未见迥异。”
说罢,心里长出了一口气,还以为陛下看出点什么来,或者需要自己看出点什么来呢。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让他告退。
而后……脸上一路怒容:“萧伴伴,这京中流传的流言蜚语,实是诡谲,厂卫要注意一些。”
萧敬躬身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突然发现,萧敬现在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质了。
他召了内阁大学士来,也提及了此事。
刘健等人对此,也是颇为警惕。
刘健郑重的说道:“陛下,您看着流言中的圣人,所言是谁?”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这世上,人人都想做圣人,朕岂会知道。”
刘健道:“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若不是有人想要做圣人,又怎么会有此流言蜚语,陛下不可不察也。”
弘治皇帝眼眸深深眯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他才继续开口说道。
“那么,在诸卿眼里,当今天下,谁有资格做圣人。”
大学士们语塞,一时想不出。
倒是那谢迁心直口快:“论起来方继藩的新学,倒是可以。”
君臣众人一听,都笑了。
连谢迁也不禁莞尔笑了起来。
他们心目中的圣人,是孔圣人那般,德高望重。
方继藩……那家伙怎么看,都差之千里,怎么可能会是圣人。
方继藩那个样子,若是圣人,谁都会觉得好笑呀。
倒不是说,新学的学问不好,方继藩门下的弟子不厉害。
只是……大家脑海里只要浮现出方继藩的模样,无论着形象有什么不同,可至少,是和圣人不沾边的。
弘治皇帝板起脸来:“不要言笑,朕与诸卿,在议论国家大事。”
谢迁道:“臣万死。”
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想,老夫倒还觉得,方继藩真有可能成圣呢。
新学现在这样厉害,弟子们更是各显所能。
当然……就是形象一塌糊涂。
谢迁这个人脾气虽然耿直,可眼光还是有的,他和那些迂腐的读书人不一样,他隐隐已经感觉到,新学将有风卷残云,横扫八荒的苗头了。
在他看来,学问未必有高下之分,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也,学问的根基,终究还在人,新学的弟子与旧学的弟子只要两相对照,这区别,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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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圣人出
弘治皇帝的意思,大家能够明白。
市井之中,突然传出此等流言,若只是无心倒也罢了,最担心的是,有人想要趁机做圣人。
这天底下,百姓大多盲从,这才给了许多野心家耍弄阴谋的空间。
现在突然传出这些话,而且传言愈演愈烈,怎么不让朝廷心生防范呢。
偏偏这样的流言,几乎是无法追溯到源头的。
这种传言每个人听到了都会议论,而且有心人还会安排许多人加入话题。
因此哪怕是厂卫再厉害,也无法顺藤摸瓜,毕竟议论的人太多,源头在那里谁也说不清楚。
因而,君臣们在说笑之后,便各自安静下来。
既然是有人想要做圣人,那么……到底是谁?
君臣们一时语塞。
“陛下。”刘健郑重的唤了一句,下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而是想了一会,才开口说道。
“眼下,与其刨根问底,不如冷眼旁观,且先看看,这圣人到底是谁,到时,一切也就了然了。”
弘治皇帝颔首:“不过朝廷,也要有所准备才好。”
屏退了几个学士。
弘治皇帝依然有些不放心,他抬头看着萧敬,一张精神饱满的面容里满是严肃。
“萧伴伴啊,朕问了钦天监,问了科学院,问了翰林院,也问了内阁,依旧……还是没有眉目,虽是要仔细防范,可眼下这疑惑不揭开,朕终究是寝食难安……”
萧敬揣度着弘治皇帝的意思,思忖了片刻,便道:“陛下……的意思是……”
弘治皇帝朝萧敬发话。
“龙泉观的真人李朝文,听说此人颇有神通,朕当然未必相信这些,可此人既是异人,不妨召他来见一见,传朕的旨意,令他入宫吧,噢,朕听说……龙泉观现在有声有色,香火鼎盛的很。”
“何止是鼎盛……”萧伴伴有点妒忌的道,想到龙泉观的鼎盛,萧敬心里真是悔呀,真是的,早知道当初不该做太监,做个道人也好,正一道的道人,可娶妻,可生子,可置业,美得很。
弘治皇帝此刻便不在意萧敬在想什么,而且萧敬想什么也无伤大雅的,因此便没在意萧敬的走神,开口道:“传李朝文吧。”
“是。”
…………
龙泉观。
别的时候还好。
龙泉观上下的道众都很忙。
毕竟现在产业太多了。
给人看风水的,婚丧喜庆之事的,还有给达官贵人们去看看阴阳的,这些都属于正一道的传统活计。
何为道,道就是给天下的百姓,解决一下科学难以解释的问题嘛。
道门和其他的神佛们不同,他们很早以前,就完成了转型,从不瞎折腾子虚乌有的事,可谓是深入到了军中去。
不只如此,近来龙泉观的符卖的火,因而写符的师兄们带着一群小道士撰写符,也很忙。
还有来求签问前程的,最近道门开始和西山医学院非人类研究所合作,主攻化解人心中苦闷,释放心灵这一门学问。
但凡是来问前程的人,大多是现实中遇到了麻烦,与其说是来向老天爷问前程,不如说是心里产生了不健康的因素。
为了排解香客们心中的郁闷,和精神科非人类研究所的道友们一起研究切磋一下,也是很合理的。
甚至龙泉观打算和西山医学院联合推出殡葬的服务,医学院故去的人多,病死的人难免心里有点心结,这个时候,人拉出来,直接就可一条龙的服务,龙泉观们负责念诵经文,做一场法事,招招魂魄什么的,而后,还可帮人寻一处好穴下葬,福泽子孙。
李朝文大真人自掌了龙泉观,这龙泉观,便自此开始发迹起来,哪怕是龙泉观的土地,统统拱手让给了西山,可没有土地,这龙泉观上下,非但没有衰弱,反而观中道人,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而且龙泉观有口皆碑,有多少银子办多少事,明码标价,绝不忽悠事主,和那些野生的道门人士,全然不同。
观中上下的师兄弟和徒子徒孙们,对李朝文大真人,个个佩服的不得了。
前些日子,龙泉观还捐纳了一笔银子,给了山东清河,那儿遭了灾,不但派出了道人,无偿去做法事,捐纳的二十万两银子,也让人为之侧目。
鸿胪寺那边,也将龙泉观当作是宝贝疙瘩供奉起来,以往主管道门之事的主事官,眼睛都朝着天,而今,已和李真人成了莫逆之交。
不过……事情再多,对于李朝文而言,现在也不及师叔交代下来的事紧急。
他推掉了所有的事。
只有一件事,他是每日风雨无阻,都要做的。
那便是清早起来,带着所有的道士,至三清宝殿,诵念龙泉经。
此经自太祖高皇帝开始,再到大明历代天子,最后至当今皇帝,个个歌颂。李朝文要求所有的道人,不但要每日勤读,还要倒背如流,清早起来,第一个功课,便是这个。
这叫仰慕天恩。
带着所有的道士们做完了早课,李朝文这才脱下了朝廷钦赐的道衣,换上了常服,而后,回到自己的斋房,开始提笔,下一个个的条子,命令在各处的道众,奉命行事。
师叔交代的事,非同小可,一丁点都马虎不得的。
接着,有小道士竟是送了一封书信来。
小道士道:“师尊,是齐国公府上送来的。”
李朝文不敢怠慢,忙是接过,这一接,吓了一跳,低头看着纸条,竟是无语。
“师尊,师尊……”小道士见李朝文面色有些异常,禁不住低声呼唤。
“噢。”李朝文沉默了片刻,接着抬头朝小道士说了一句。
“没什么事。”
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无波,这让那小道人一点都猜不透。
随即,李朝文淡淡道:“你回去禀告师叔,让他放心,小道自会遵命行事。”
说着,他揭开了香炉,将信笺投入进香炉之中,顿时,炉火遇纸,窜起了火苗,烟火更盛。
李朝文再轻描淡写的将炉子盖上,深吸一口气。
他是相信师叔的,莫说只是让自己做这些事,就算是现在让他跳入炉火之中,他也决计不会皱一皱眉头。
…………
“师尊,师尊……”
外头又有人急切的叫唤:“师尊,宫里来了人,请师尊入宫觐见。”
此时,斋房里,李朝文却已是换好了朝廷钦赐的道衣,精神奕奕,面不改色,仿佛早知这宫中的旨意会来一般,气定神闲:“入宫去!”
…………
龙泉观外。
一辆特制的马车,早已候着了。
龙泉观有的是银子,产业涉及到人的人生病死,作为龙泉观真人,李朝文从西山马车制作作坊订购的马车,是专门定制的,全天下,也只限量九十九台,其中一辆,便在李朝文的名下,他坐上了车,随即……马车动身,朝着宫中而去。
..........
第三章送到,好累,睡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圣天子
李朝文又一次入宫。
龙泉观真人李朝文入宫面圣的消息,当然要大张旗鼓一些。
你看,真人都隔三岔五蒙皇帝召唤了,这说明啥?
这就是最好的广告啊。
甚至坐在马车里的李朝文,都想趁此机会,将龙泉观打包上市了,所谓趁热打铁,就是如此。
不过这个念头,转瞬之间打消了。
毕竟是搞精神世界的,这样不好。
至奉天殿,弘治皇帝早已在此等候了。
他看着徐徐入殿的李朝文,见他仙风道骨,颇为不凡,心里也不禁赞叹一句。
李朝文行了大礼:“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微笑着朝他抬了抬手:“卿家平身。”
弘治皇帝深深的凝视着李朝文,随即便故意打了个哑谜:“卿家乃方外之士,可知朕诏卿前来,所为何事。”
一旁,几个待诏的科学院院士和翰林都露出了微笑。
陛下这是要考校李真人了。
其实龙泉观这些年,发展的不错,不过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对龙泉观的印象都不错。
人家是凭本事发展,且从不四处宣扬,一副你爱信便信,不信我也不拦你,甚至一直保持谦和的态度,历来奉公守法,因而,信龙泉观的人,自是将其奉为圭臬,不相信的,也不反感。
李朝文道:“陛下召贫道来,可是因为圣人之事。”
圣人……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他看向李朝文,颇为动容。
这李朝文还真说对了。
弘治皇帝微笑,呷了口茶,便认真的问道:“对此,卿家如何看待?”
李朝文又行了个礼:“陛下,既有流言,那么,一定不是空穴来风。”
弘治皇帝颔首,微眯着眼睛继续聆听。
李朝文徐徐道来:“不过贫道近来夜观天象,倒是觉得,近来紫薇帝纵星格外的耀眼,看来,坊间传言,确实非虚。”
弘治皇帝皱眉,面色颇为难看。
他对这些流言蜚语,格外的反感。
大明不需要圣人,就算是有圣人,那也是朝廷指定的。
而此等子虚乌有的传闻,往往都是某些野心家,借机生事的征兆。
历朝历代,这样的谣言之后,往往都会出现乱子,黄巾军起事,王莽篡汉时,不都有这样的流言嘛?
弘治皇帝召李朝文来,是希望借李朝文之口,来平息这些流言,龙泉观真人若是对这些流言进行否认,这对于平息流言,有极大的好处。
可哪里想到,这李真人没有去灭火,反而抱着一捆柴禾来。
弘治皇帝心里不悦,面上也淡了许多,只平静道:“噢,卿家也以为,会有圣人出来,却不知圣人在何处?”
李朝文朝着弘治皇帝摇头道:“此乃天机,岂是贫道可以参透,不过……”
他顿了顿。
接着,却是一字一句道:“贫道见这殿中,有圣人气,想来,这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诸院士和翰林们面面相觑。
是我嘛?
是我嘛?
怎么可能是他?
他也配?
不会是我吧。
可李朝文却是抬头,看着弘治皇帝,一字一句的从嘴里吐出话来:“陛下,圣人就是您啊。”
弘治皇帝深深的瞪着李朝文,面色很是难看,这种话你也敢乱说,嘴角微微动了动想要怒斥,可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白了李朝文一眼。
李朝文却是非常认真的重述了一遍。
“陛下,您就是圣人。”
“……”
弘治皇帝心里顿时生出了厌恶之心。
他现在开始后悔了。
妖言惑众。
朕是那个圣人。
这个高帽子,朕如何戴的起。
这不但是将朕架在火堆上烤,还要引起全天下人的嘲笑啊。
李朝文这简直是要将他一生清誉毁了呀。
弘治皇帝又不是没有读过史。
宋朝多少天子,都争着想做圣人,因而,让一群妖言惑众之辈,四处抬轿子,可最后呢?
最后谁成了圣?
反而会后人所笑。
而李朝文最可恶之处就在于。
他虽是满口胡说,可在别人看来,却分明是朕和李朝文联手玩的把戏。
就好像,是朕要沽名钓誉,一手自导自演出来的。
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朕?
弘治皇帝脸拉的很长,眉宇之间露出厌恶之色,朝着李朝文严肃的说道:“朕非圣人,卿家不可胡言。”
自天子口中,居然说出了胡言二字,这就是极严重的指责了。
李朝文拜倒:“贫道不敢胡言,此乃天机。”
“大胆。”弘治皇帝脸色铁青,朝着李朝文怒道:“你太放肆了。”
李朝文心里慌得厉害。
这可是天子啊。
可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陛下,贫道不敢虚言。”
弘治皇帝脸拉的更长,眼睛直直的瞪着他,一字一字的质问道:“不敢虚言?这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李朝文道:“陛下可听说过,圣人出,黄河清的古语嘛?”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厉声道:“够了,给朕出去。”
李朝文碰到了钉子,居然临危不惧:“陛下不信贫道所言,贫道无话可说,只是……陛下确实就是流言中所说的那个圣人,贫道万死之罪,也要斗胆说出来。”
一旁的院士和翰林们,个个诧异的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就是圣人……
他们心里嘀咕起来。
要嘛,就是这个道人攀龙附凤,因而,说出这番谄谀之言。
要嘛……
有人往更深处去想,或许,这根本就是陛下有意为之,授意他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想做圣人啦?
因而,许多人虽是沉默不言,却都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弘治皇帝心里更是怒起。
以史为鉴,弘治皇帝怎么容得下一个道人如此胡言乱语。
本来这李朝文,自己对他印象还不坏,当初求雨,也算是立了功劳。
可谁知,他为了巴结朕,却要置朕于尴尬的境地,这是当朕是昏君嘛?
真是可恶,一时他觉得眼前的李朝文真令人厌恶。
“来人,将他带下去!”弘治皇帝冷冷的道:“以后在敢有此言,朕决不轻饶!”
…………
李朝文狼狈不堪的被赶了出去。
可是在宫里,弘治皇帝的余怒未消。
他屏退了院士和翰林。
他依旧铁青着脸,朝着身旁的孝敬开口说道:“萧伴伴,这道人妖言惑众,甚是可恶,朕真不想饶了他。”
萧敬点头,顺着弘治皇帝的心意道:“陛下息怒,这不过是道人妄语,不必放在心上。”
弘治皇帝冷哼一句,朝着萧敬冷然道。
“你哪里懂这些,历朝历代,多少好大喜功的天子,就因为这些高帽子,反而成了天下人和后世的笑柄,这是前车之鉴,朕岂会重蹈。”
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这李朝文,乃是继藩的师弟?”
“是师侄。”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而后,脸又拉起来:“难怪看他说话的口吻,竟和继藩酷似。”
萧敬:“……”
…………
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本来,这些流言蜚语,愈演愈烈,闹得不可开交。
可一下子,李真人的话,却又引起了波澜。
陛下就是那个圣人?
好事者们,津津乐道。
一时之间,居然闹得不可开交。
百姓们其实并不傻。
圣人这等事,可若是第一次闹出来,倒也罢了。
可哪里想到,这等天子成圣的事,在历史上实在出现了太多事,每一次都是煞有介事。因而……大家第一个反应,噢,皇帝要做圣人啦。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句话上头。
这京里人的反应不是原来圣人就是皇帝,而是皇帝要做圣人。
前者是被动的,是天意,后者是主动,是陛下有意为之。
一时之间,李朝文顿时也引来了许多人的嬉笑。
这李真人,显然是在溜须拍马,陛下将他赶了出去。
可有人细细想来,却不禁想,或许,陛下将他赶出去,不过是做戏呢,此事,十之**,就是陛下授意的啊。
以至于,舆情愈演愈烈,竟有蔓延之势。
不久之后,某些地方官吏见状,居然上奏,声称发现了祥瑞,有一头鹿,居然发出了人语,口称,圣天子出。帆帆帆帆,鸣叫了一夜方止。
弘治皇帝看了奏疏,鼻子都气歪了,朝着一众大臣怒道:“此知府该死,来人……罢黜他的官职。”
刘健等人乖乖站在一旁,却有点狐疑的看着弘治皇帝。
这陛下到底在演哪一出啊。
弘治皇帝道:“刘卿家,立即要拟旨,罢黜他!”
刘健这才回过神,咳嗽:“陛下,若只因为如此上奏,便将其罢黜,是否有所不妥。”
弘治皇帝冷笑:“呵……他这是故意想要投其所好,却是要置君上于不义,上有所好,下有所效,若是朕不罢黜他,这样的事,只会屡禁不绝。”
刘健则是意味深长的看着弘治皇帝,他实在憋不住了,他一向是了解陛下的,与其打哑谜,不如开诚布公一些:“陛下,老臣斗胆想问,李朝文,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说着,刘健眨眨眼,看着弘治皇帝。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百年难一出的人才
弘治皇帝最无语的,便是这个眼神。
他不禁恼羞成怒:“无论他受何人指使,朕绝饶不了他。”
最后一句话他咬得特别重。
刘健咳嗽。
他想了想:“陛下,李朝文乃是方继藩的师侄,臣以为,请方继藩来问一问才好。”
这意思很明白了。
李朝文是方继藩的师侄,陛下是方继藩的岳父。
这关系……怎么看,都像是陛下指使着李朝文干的啊。
弘治皇帝:“……”
看着自己的肱骨之臣们。
无论是刘健还是李东阳人等,都显得有点欲言又止,毕竟,作为臣子,他们还是没有办法猜透陛下的心思。
陛下肯定是不会承认,这是自己指使的,可谁知道背后,陛下是否在背后指使呢。
这是一个永远理不清的问题,哪怕是陛下再如何矢口否认,刘健等人也无法真正做弘治皇帝肚子里的蛔虫。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跳进了黄河,也洗不清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
比如,把李朝文这个狗东西砍,如此,也算是自证清白了,你看,朕都宰了他,说明朕是清白的吧。
可话又说回来,弘治皇帝人还算宽和,李朝文不过是胡言乱语几句,就因为如此,而他的头,这显然,对于弘治皇帝而言,也颇有几分于心不忍。
他最终,咬牙:“诏方继藩。”
……
方继藩来的很快。
兴冲冲的到了奉天殿,行了礼,抬眼:“儿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这刘健几人都在。
弘治皇帝便不客气的道:“继藩,李朝文胡言乱语,他是你的师侄,这些胡话,你知情嘛?”
“不知情!”方继藩斩钉截铁:“陛下啊,儿臣是什么人,儿臣的心思,都放在了报效国家上头,哪有心思,去管这些闲事,儿臣冤枉的很,陛下不信,便命厂卫来查,但凡儿臣和李朝文稍有勾结,儿臣便恳请陛下,立杀李朝文,不,该灭他的满门,家中年满三岁以上的男人,女人,狗,统统诛尽,儿臣虽为他的师叔,也绝不皱一皱眉头,大义灭亲,正在今日。”
话说到这个份上,倒是兴师问罪的弘治皇帝沉默了,这么过分?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下来:“这样说来,便是这李朝文自作主张了?”他从鼻孔里发出声音来,“哼,此道莫非是以为朕是成化先帝嘛?会偏听他的奸佞之言?”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真是圣明哪,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恨不得给自己戴上高帽子,享受臣子们阿谀奉承之言,只有我皇,时刻保持清醒,广开言路,只愿意接受臣子们的批评,时刻三省吾身,检讨自己的过失。圣明至此,哪怕是唐宗宋祖,亦不及陛下之万一也。儿臣读史,依稀还记得唐太宗和魏征的典故,可唐太宗只容得下一个魏征,我皇圣明比之唐太宗十倍有余,盖因为皇上您自登极以来,这满朝臣子在陛下的鼓励之下,尽为魏征,而陛下从善如流,虚心接受。所谓众正盈于庙堂,何愁社稷不兴?”
“儿臣对此,实是佩服的肝脑涂地。”
弘治皇帝:“……”
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对。
却好像是说到了心坎处一样。
一旁的刘健等人,木着脸。
齐国公真厉害啊,正着反着都能吹,不带重样的,活该这狗东西成日靠卖宅子为生。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便朝众人摆了摆手:“罢了,此事,不再追究了。”
他屏退了刘健等人。
方继藩却留在原地,不肯告退。
弘治皇帝知道他有话要说,却也没有说什么,等其他人散去,弘治皇帝淡淡道:“继藩还有什么话嘛?”
“陛下。”方继藩走近一些,警惕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
好在他识趣,一副麻木的样子,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萧敬便也告退。
这诺大的奉天殿里,只留下了弘治皇帝和方继藩二人。
方继藩才拜下:“陛下,请容儿臣禀告,其实……李朝文的事,儿臣是知情的。”
弘治皇帝听罢,一愣,随即脸又拉下来,口气带着责备之意:“你说什么,方才你还矢口否认。”
方继藩一脸无辜的样子。
“方才有太多闲杂人等,儿臣岂敢承认?”
“哼!”弘治皇帝脸上乌云密布,呵道:“你可害苦了朕。”
“陛下。”方继藩气定神闲:“请陛下容臣解释。陛下……儿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您想想看,这天底下,隔三岔五,就有各种的流言蜚语出来,前些日子,又说什么圣人出,陛下您想想看,谁是圣人,谁有这个狗胆?这分明是有人图谋不轨,想借此机会,蛊惑人心,妖言惑众,陛下啊,民间的军民百姓们,大多好事,且又无法分辨是非,这便给了许多图谋不轨之人,有机可趁。于是乎,今日有人自称是仙人,明日有人又说圣人要出了,这天底下,没有陛下的诏书,谁敢成仙成佛,谁敢称圣?反了他们!”
方继藩细细给弘治皇帝分析着。
“儿臣细细思来,与其说让这些人借此流言蜚语动摇社稷,倒不如索性,借李朝文之口,让陛下来做这圣人,何况,陛下博学多才,爱民如子,大治天下,可不就是圣人吗?孔圣人都及不上陛下呢。”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
他不禁捶胸跌足:“继藩啊,你可害苦了朕哪,这岂不是让天下人都知朕是沽名钓誉之辈。”
方继藩正容道:“陛下,其实,这是一个大好时机。”
弘治皇帝冷冷看着方继藩,一脸不解的问道:“什么时机?”
“首先,这些流言蜚语,既然是有人散播出来的,那么散播这个流言的人,肯定别有所图。现在本朝真人李朝文既然已经言之灼灼,说陛下就是这个圣人,那么,岂不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这些别有所图的人,便一定会借此机会,大力的抨击李朝文,他们绝不容许,自己造的事非,最终给陛下做了嫁衣。”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着方继藩,心里嘀咕,这圣人要出的流言,当真不是你方继藩造出来的?
方继藩却是一脸无辜的道:“陛下,儿臣如此坦诚,岂敢犯下欺君之罪,这圣人出的流言,事实上,在本朝,几乎年年月月都有,这真不是儿臣做的啊。”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相信方继藩了,而后道:“你继续说下去。”
见弘治皇帝情绪平复下来,方继藩便淡淡道。
“陛下现在作弊上观,且看后续的发展,李朝文现在就是陛下和儿臣摆在台面上的靶子,让他去承受万箭穿心便是了,接下来,再查出这个谣言背后的人,陛下再杀人诛心即可。”
“不只如此,这圣人的名头,到时还需在陛下的身上,从此陛下即为圣人,圣人即在位治理天下,如此,也正好可以杜绝流言,以正视听,免得以后,再有这样的流言蜚语出来。”
弘治皇帝深深的凝视着方继藩,面上阴晴不定。
方继藩提出的构思,其实还是不错的。
首先,打击这些造谣生事之人。
其次,杜绝以后再有这样的流言蜚语。
可问题就在于……
如何让天下人信服呢?
弘治皇帝心里真是一点谱都没,不禁垂眸思虑一番,随即又疑惑的看向方继藩:“可在天下人看来,朕不过是在沽名钓誉,这李朝文,是受朕指使。”
方继藩微笑道:“陛下信得过儿臣,信得过李朝文吗?”
弘治皇帝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点头。
方继藩便拍着胸脯保证道:“那么,陛下耐心等待便是,儿臣已经有万全之策,保管天下人信服。”
弘治皇帝愣了一下。
即便方继藩再三保证,他还是觉得有些不靠谱。
要想让天下人信服,可不是容易的事啊,一旦弄巧成拙,那就真的贻笑大方了,等于是弘治皇帝,将自己的所有的名望,都拿给方继藩做了赌注,让他去豪赌一番。
这似乎在玩火呀,让人很担忧。
弘治皇帝深深看方继藩一眼,正色的问道:“你当真有把握?”
方继藩义正言辞:“陛下,儿臣人头作保。”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这家伙,他是先斩后奏,已经把朕绑上车了。
若是别人,弘治皇帝早就收拾了。
可对方继藩,还能如何。
且不说翁婿之情,单单自己的性命,他就救了两回了。
方继藩安抚住了弘治皇帝,匆匆的出了宫。
此刻,他面带微笑,却是一脸轻松之色。
因为接下来……会有好戏看了。
只是……宫里却是留下了心里忐忑的弘治皇帝。
萧敬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斟了一盏茶。
弘治皇帝呷了一口。
萧敬道:“陛下神情自若,比早些时候,要镇定多了,不知齐国公……”
弘治皇帝白了萧敬一眼,随即便淡淡道:“莫管闲事。”
“噢。”萧敬点头,很干脆。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谜底揭开
方继藩回到了府上。
他显得智珠在握的样子。
朱厚照却早在镇国府这里,焦灼的等候着方继藩了。
一见到方继藩回来,眼睛便一亮,急忙的追问道:“老方,如何?”
方继藩自然知道朱厚照的性子,这种事,自然是令他心里如焚了,不禁朝他笑吟吟的道:“陛下起初还动怒,不过,在臣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之下,终于明白了利害关系,他已下定决心,任我们行事了。”
朱厚照拍掌叫好。
“好极了,本宫就知道,对付父皇,就该先斩后奏。不过……本宫有一个疑问,父皇是圣人,我是啥?”朱厚照睁大眼眸盯着方继藩,眼眸里透着疑惑,不过只是片刻他似乎想通了一番,便笑吟吟的道。
“老方,你该让李朝文那狗东西添一个亚圣上去,父皇是圣人,本宫是亚圣,你做三圣。”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朱厚照,心里说,若是三圣,那就不该叫三圣了,而是叫大傻,二傻和三傻。
事情的起因,来源于统计司。
统计司深入各个府县,统计地方的数据,可打探来的消息,也是五花八门。
其中一个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地方上,依旧还有着大量的保守和守旧的势力。
理学学说流传了这么多年,岂会一扫而空。
这些年来,新学在京师和江南,交趾,保定等区域,逐渐占据了上风,可在许多地方,顽固的读书人依旧不在少数。
他们人数最多,不过……是不足为患的。
因为他们本是一盘散沙。
毕竟,他们科举又考不过,要钱是有一点,嗯,都是西山发行的宝钞。
因而,他们除了在地方上,痛骂几句,似乎,也没有什么作为。
可方继藩对他们,依旧还是有所防范。
因为这群一盘散沙之人,势力庞大,随时都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他们现在缺的,不过是个主心骨,在这些读书人心里,他们也需要一个主心骨。
正因为如此,才有某些别有所图之人,借机不断的酝酿,四处造谣生事,说是圣人要出了。
所谓的圣人出,其本质就是许许多多的顽固读书人,他们需要一个圣人出现,从而,带领大家,捍卫自己的价值观。
从前年开始,这样的流言就一直在,显然,是背后有人在煽风点火,足足持续了两年,圣人出世的消息,已经深入人心,方继藩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家伙们,打趴下,彻底断了他们的念头。
因而……从一开始,从李朝文,到加大流言的力度,引起朝廷注意力,再到现在得到陛下的支持,这都是谋划好了的。
其目的,就是要让背后的人逼迫着浮出水面。
其次,断了他们的念想。
朱厚照见方继藩一声不吭,忍不住挠挠头:“罢了,这亚圣,不做就罢了,你板着脸做什么。”说着,朱厚照的一张脸透出倔强,很不服气的说道。
“哼,这是因为本宫不是皇帝,本宫若是皇帝,本宫便要封自己做玉皇大帝和阎罗王,一统三界,区区一个圣人,算什么,你们呀,还是太缺乏想象力了。到时本宫封你为弼马温好了,给本宫养马,岂不美哉。”
这种事情朱厚照还真做的出来的。
方继藩便没接话,而是朝朱厚照抱抱拳:“到了那时,臣就去黄金洲就藩,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太子殿下,不是臣狠心而去,而是臣十数万亲人都在那里,心里放心不下啊,臣是个重感情的人,这几日,还梦见他们了呢,梦里他们个个唱着歌,穿过万里汪洋,幸福的抵达了黄金洲,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很不留情面的说实话。
“十年之内,他们不死一半,本宫将脑袋剁下来。”
方继藩痛心疾首,捂着一颗心,一副被伤透了的样子。
“太子殿下太狠心了,怎么说的出口这么残忍的话。再者说了,人都会死的,或死于贫苦,或死于刀剑和疾病之下,咱们老方家的人,都不怕死,就怕穷,不信殿下去打听。”
朱厚照一拍脑袋:“说正经事,老方,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证明父皇是圣人,而且……天下人还能够信服呢?你既打了保票,可若是无法让人信服,又有什么用?”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啊。
圣人不算什么,玉皇大帝也不算什么。
问题是,得有人信李朝文的话,否则,人们只认为李朝文不过是在溜须拍马,是受了陛下的授意,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很快,殿下就知道了,到时,保管太子殿下眼界大开。”
朱厚照还是想知道谜底。
可方继藩死都不肯说,这令他颇有几分沮丧。
方继藩不禁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
“殿下别急,且先看看,到时,谁会跳出来。”
…………
一封封弹劾的奏疏,终于出现了。
多是自南京来的。
京里的人,就算觉得陛下是圣人的话,比较荒谬,也大多数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大多数人,都清楚方继藩与李朝文关系密切,而方继藩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早就见识过,虽然私下里,嘲笑这件事,可面上,却不敢大张旗鼓的说出来。
可自南京快马送来的弹劾奏疏,就不同了。
大明朝有两套班子。
一套是在京师,一套则在南京城。
譬如在京师,有户部,礼部,兵部,吏部,而在南京城,也有南京户部,南京兵部,双方的级别,是等同的。
南京六部的大臣,驻在南京城,权力自比不上京师的六部,可级别却是相同的。
此次南京那边闹得很厉害,大抵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这些弹劾的奏疏,几乎不约而同的都指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成化先皇帝的前车之鉴。
成化先皇帝在的时候,也偏信这些道人,这些道人们,甚至直接册封官职,准许他们可以自由出入宫禁,成化皇帝甚至还给自己册封了仙号,将朝政弄得一塌糊涂,可谓是天怒人怨。
而现在,陛下莫非是要效法成化先皇帝吗?
因而,恳请皇帝,立即拿下李朝文治罪,寻出李朝文幕后之人,一并拿下。
京里,骤然起了肃杀之气。
每一个人都盯着宫中,似乎都在等着陛下下一步的动作。
而在此时……
方继藩一封封的看着送来的奏报,这都是统计司送来的,当他看到了其中一封的时候,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高兴的手舞足蹈,不禁大喊了起来。
“果然,被我揪出来了。啊哈,原来想要做圣人的,是这个老狐狸,王金元,王金元,你这狗东西,赶紧过来!”
方继藩看着奏报上的名字,激动的额上青筋暴出,就像一个磨好了刀的屠夫,已经在猪圈里,找到了一头好猪,你看着猪,又大又圆。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争锋相对
这封奏报里。
提到了一个名字。
是一个叫王佐的人。
这王佐,乃是南京户部尚书,正二品。
说起来,方继藩当初读史之时,倒是对此人有印象的。
在历史上,这王佐曾是刘瑾的死对头,堪称的一代名臣,史书上赞颂他:“海深山高,月白风清,秋水寒潭,快刀利剑”。
历史上刘瑾当权的时候,满朝公卿都贿赂刘瑾,唯有王佐对此是不屑于顾的,因而也遭受了不少的打击。
以至于历史中的刘瑾,甚为惆怅,谈及到王佐的时候,对人叹息:“世言山西人吝啬,果然!”
王佐是山西人,据说脾气还很坏,看谁都不顺眼。
不过……
方继藩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好人,绝非是沽名钓誉之徒,毕竟,一个人想要做一时的好人,容易。要做一辈子好人,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面对那时候权势滔天的刘瑾,没有坚韧的意志,怎么敢跟刘瑾作对。
方继藩很想表示一下,这个人,倒是很像自己呀,胆气坚刚,刚正不阿,洁身自好,两袖清风。
只是可惜……
方继藩在此,叹了口气。
有原则的人和有原则的人在一起,往往成不了朋友,恰恰相反,最有可能成为的是敌人。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有自己对事物的看法,每一个人都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
因而,没节操的人,只晓得逢迎他人,自然不会因为观念而和人容易产生冲突,可似王佐这样的人不同,他一旦认定的事,就不会更改,而一旦有人要破坏他的观念,他就会抗争,所谓不平则鸣,即是如此。
新学在京师日盛,旧学门人多被罢黜,或者是被束之高阁。
因而,大批的大臣在庙堂上已经无法容身,最终送去了南京六部养老。
这些人在南京,痛批新学,风气已是蔚然成风,王佐人品高洁,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奏报中说,南京有许多人希望借王佐之名,打起反新学和新政的大旗,这才鼓捣出了所谓圣人出的流言蜚语来。
这理学的读书人,群龙无首,谁也不服气谁,可若是有人被誉为了圣人,那么……便可凝聚起来,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了。
王金元听到了方继藩的呼喊,便匆匆的赶来了。
王金元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气喘吁吁的道:“少爷有何吩咐。”
方继藩背着手,脸上透出了几分抑郁之态,叹了口气道:“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我方继藩素来以诚待人,以德服人,想不到居然还有人看不惯。这些人,真是眼睛瞎了,耳朵聋了,脑子坏了。”
王金元整个人抖了一下,顿时吓得脸都绿了,啪嗒跪下,惶恐的道:“少爷,少爷啊……小人是冤枉的啊,小人没有看不惯少爷,这么些年,小人对您可都是赤胆忠心,少爷,您要明鉴啊,是谁在乱嚼舌根子,说小人的事非,小人……小人……”
方继藩:“………”
方继藩直直的看着王金元,目光有点复杂。
王金元见方继藩沉默不言,直接哭了,眼睛一下子就通红的,脸上布满了泪水,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道:“少爷……小人……糊涂啊……”
方继藩:“……”
王金元哭哭啼啼的继续道:“万万想不到,少爷居然明察秋毫,小人哪怕是心中所想,都瞒不过少爷,少爷真是了不起呀,小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他抡起胳膊,便是巴掌啪啪啪的打在自己脸上,没几下,鼻血都出来了,口里道:“少爷啊……小人确实在有的地方,看不惯少爷,少爷日上三竿还不起床,有钱挣,却还这样的懒……”
这是真相了?
“狗东西!”方继藩发出咆哮,抬腿便是一脚。
本以为王金元会躲避,谁晓得王金元不敢躲,方继藩已经收不住脚了,一脚踹下去,王金元直接在地上翻了三个跟头,狼狈不堪,他又扑过来,悲怆的道:“少爷啊……小人该死啊……”
方继藩看着王金元这个样子,倒是浮出了几分于心不忍了,心里有了几分歉意,他也没想真揍这家伙,怎么就不知道躲,怎么就跟他一样的实在呢。
其实……他方继藩真的不愿意伤害任何人。
众所周知,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连鸡和牛都从来不敢杀。
方继藩咬牙切齿的道:“住口。”
方继藩的话,王金元自是不敢不听,忙是住嘴。
方继藩肃然起来,勾起一丝冷笑道:“现在,给我准备好召集人手,本少爷的一批仇人就要进京了,本少爷要打死他们。”
王金元听罢,一愣。
敢情……少爷针对的不是自己啊。
…………
王佐等人,进京了。
他们狠狠的驳斥了李朝文,认为李朝文装神弄鬼,而且明显是有人授意李朝文这样做,皇帝乃是天子,与圣人何干,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南京那儿,已是沸腾,议论的很厉害。
李朝文则上书,请求与王佐等人辩论。
这不啻是让架在风口浪尖上的弘治皇帝,突然松了口气。
弘治皇帝郁闷哪,好端端的,自己怎么会卷入这样的事中去呢,现在浑身沾了一身的腥,成了众矢之的。
反正,方继藩和李朝文到底打什么主意,弘治皇帝已经不想过问了。
李朝文提出要和王佐等人论一论,那就论吧。
于是,下旨意命王佐等人入京师。
王佐等人也不含糊,很快就进了京。
他们是日夜兼程的赶来。
整个京师,发对于王佐的动向,也甚是关注。
这些年,京里可喜的变化,许多人看得到的,可也有人看不到。
有一些人,对于方继藩是敢怒不敢言。
现在,有了王佐为首的一批人挺身而出,若是能狠狠的杀一杀方继藩人等的气焰,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以观讨厌的人吃瘪,有什么不好呢?
等到王佐到了京师,便有许多人前去拜访。
人们对于这位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且刚正不阿的大臣,心里生出了敬佩之心。
只是……
王佐到了京师,却是愣住了。
他曾在翰林院待过许多年,此后,因为性情不好,便被打发去了南京。
他记得,二十多年前,自己还在京师的时候,京师和南京城,除了气候,没有太大的分别。
无外乎,就是京师的建筑,更加恢弘一些罢了。
可现在……他却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京城。
新城的规模,比之旧城还大,沿途,有传为已久的火车轰鸣而过。
人流如织,挥汗如雨,一派新的气象,地面上光可鉴人,人们穿着还算体面的衣衫,竟一时寻不到从前那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很少能看到衣衫褴褛的人了。
王佐默默的观察着,入住下来。
紧接着,辩论开始了。
王佐下了帖子,请了李朝文至翰林院。
而翰林院里,却是人山人海。
王佐落座,看到了站在对面,一派仙风道骨之人,他心里,就先是冷哼一声,眼里全是蔑视。
此等道人,个个道貌岸然,实则却是妖言惑众,令人生厌,这样的人,在成化皇帝时,他早就领教过了。
王佐面上却是露出微笑,行礼如仪道:“齐国公为何没来?”
他说着,左右四顾,面上举重若轻的样子。
………………
公司让去新加坡一趟,转了一天的高铁和地铁,先到上海,累死了,这两天更新会有点混乱,老虎尽力有空闲就写,这一章是在高铁上写的,边上一个大妈一直朝老虎这边看啊看,压力有点大。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黄河清,圣人出
王佐说话之时,含笑自若。
可在别人听来,却是另一番滋味。
齐国公为何没来?
这是问李朝文的。
齐国公为啥就要来?
言外之意是,你李朝文不过是齐国公的傀儡,傀儡来了,正主儿却不见踪影吗?
倘若李朝文矢口否认和撇清自己与齐国公的关系,那便是欲盖弥彰。
可若是承认,便是承认李朝文乃是受了方继藩的指使。如此一来,李朝文受方继藩的授意,欺君罔上,妖言惑众的罪名,便算是坐实了。
王佐乃是一个品德高尚之人,一身的傲骨,凛然的看着李朝文,内心深处,却仿佛有火焰要喷出来。
他最看不得妖道误国,像李朝文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根本是容不下的。
此刻听得王佐问李朝文,方继藩在哪里,大家都屏住呼吸,想听这李朝文的解释。
李朝文却只微笑,朝王佐颔首点头,而后道:“师叔日理万机,无暇来此。”
他……居然直接承认了自己和方继藩的关系。
一下子,堂中竟是哗然。
王佐冷冷的睇凝着李朝文,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下一刻他便开口道:“那么,请问,尔等之所言,都是齐国公教授的吧。”
这种事情若是承认了,那大家都跟着完蛋了呀。
李朝文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他整个人很淡然平静,摇着头,一字一字的从嘴角里并出话来:“不是。”
王佐却是不信,冷哼一声,便咄咄逼人起来。
“还说不是,你与方继藩的关系,人尽皆知,齐国公日理万机,这没有错,他也算是为大明做过一些好事,有一些功劳,可是……勾结你这等方外之人,胡言乱语,这……是君子所为吗?”
李朝文整个人依旧很镇定,朝着王佐郑重的道:“这是天意!”
“呵……”王佐冷笑,咬了咬牙,便恶狠狠的反驳李朝文。
“好一个天意,成化年间,多少似你这样的道人,口口声声说着天意,蒙蔽天子,秽乱宫中,误国误民!”
王佐气势如虹。
同来的不少人,都同仇敌忾起来。
这翰林院中的翰林,有的支持王佐,自是横眉冷对。却也有不少新学之人,显得不太自信。
“这就是天意,圣人要出了,圣人便是天子。”面对气势滔滔的王佐,李朝文面上的神色,并没一丝变化,而是很心平气和的道:“贫道岂会虚言,更不敢欺君罔上。”
“哈……”王佐轻蔑一笑,双眉扬了起来,厉声说道:“好一个天命,那么,老夫斗胆要问,如何来证明你的天意。”
“前几日,天上帝星……”
王佐厉声打断李朝文:“少来这些虚无之言,老夫只问你,除此,还有什么可以证明吗?”
口气里充满了不屑和鄙视。
“圣人出,黄河清。”
天上帝星闪耀,直冲文曲,这是李朝文所观察来的天象。
而至于所谓圣人出,黄河清,这就更加玄乎了。
“哈哈……”王佐又笑:“那么,黄河水清了嘛?”
李朝文沉默了片刻,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多少的底气,不过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他却不得不道:“不知。”
“黄河水浊!”王佐厉声大喝:“而你这圣人出,黄河清之言,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朝文沉默。
事实上,他根本无力反驳。
和一个清流官比口才,不是他所擅长的。
堂中的诸人,又开始哗然,人们彼此交头接耳,甚至有人发出了讥笑。
“你方外之人,理应在道观之中,安心修道,不成想,居然利益熏心至此!”
“你这种人只会胡说八道,祸害人……”
“……”
“尔难道不知王法嘛?何为天命,你一区区道人,也敢自称天命?”
“……”
人群之中,一人悄悄的记录着每一句话,此刻,他的冷汗已是淋漓而下。
这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面对一身正气的王佐,李朝文,根本没有一丁点的招架还手之力。
虽然李朝文还是很淡定,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已是没有了自信,此刻的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王佐等人了。
见李朝文无力反驳。
接下来,四周便只剩下王佐的咆哮了。
………………
弘治皇帝背着手。
他脸上十分阴沉。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陛下,萧敬的手里,还捏着一份刚刚给陛下过目的奏报,奏报是从翰林院送来的,记录了王佐和李朝文辩论的经过。
而对此。
弘治皇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丢人哪。
这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他的心此刻也是沉到了谷底。
哎……
本来还以为,这个李朝文能有什么高论。
好嘛,就算是你李朝文没有高论,可方继藩是你师叔对吧,这是你师叔的主意,有他在背后,难道就不教你一点什么。
结果呢。
这是一面倒啊。
几乎是李朝文没有任何反诘的机会,却被王佐按在地上猛锤。
辩论……何止是输,压根就成了笑话。
简直令人不能直视了。
“当时翰林院中如何?”弘治皇帝不禁看向萧敬,追问道。
萧敬小心翼翼道:“陛下,听人说,满堂哄笑。”
弘治皇帝内心有无数头马飞过,他看着萧敬一眼,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这一刻,弘治皇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仿佛看到的是,这翰林院上下,笑得不是李朝文,这……笑得是朕哪。
朕数十年的脸,算是彻底的给这李朝文丢尽了。
弘治皇帝焦虑不安,便继续追问萧敬。
“还有呢,还有呢?”
“没……没有了。”萧敬道:“李朝文身体有所不适,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说是要告辞,王佐不肯,让他再辩。李朝文急于脱身,答应了三日之后继续辩论,这才肯放他出来,出来时,这李真人十分狼狈……”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无所适从了。
都这样了,三日之后,还来……
还嫌不够丢人吗?
不过想想,其实也有道理,王佐怎么会轻易放过李朝文,这是趁他病,要他命。倘若李朝文不肯答应,是肯定不会放他走的。
“事情竟到了这个地步。”弘治皇帝不禁想哭,可却是欲哭无泪呀,虽然他很想躲避这场风波,可是自己找的麻烦,含泪也要解决。
他认真思虑一番,便追问萧敬:“方继藩在何处,他再哪里?”
萧敬道:“不知。”
“这……”弘治皇帝想要说点什么,随即,却又叹了口气。
自己能说什么呢……
怪只怪自己啊。
弘治皇帝落座,故意显得镇定的样子:”黄河清,圣人出,这是谁说的鬼话!”
……………………
孟津县。
此处本是关中的津要之地,可随着关中的没落,也已渐渐的衰落下来。
前几年,突然,一群商贾开始活跃起来,他们借助着黄河的渡口,将无数的稀奇的货物运送于此,而后往关中集散,因而,孟津开始渐渐的繁华起来。
这是最普通的一日。
早起的人们,纷纷到了码头,预备着一日的劳作。
可突然之间,一个古怪的声音发出来:“呀……”
这一声之后,孟津县黄河渡口的军民们,沸腾了。
那本是浑浊的黄河水,在这一刻,居然……清澈起来。
清澈的河水滚滚而下,依旧发出了怒吼。
.....
这两天太忙了,感觉昏了头,没码字,整个人急的不得了,知道很多人在等,抱歉,抱歉。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奇迹
孟津渡口的商民们,像是炸开了一般,人们不可思议的争相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生活在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对于这一条河水,都习以为常,在他们看来,河水就是黄色的,黄色的河水,翻滚着大浪,轰隆隆的席卷而下。
可如今……
很快,当地的巡检便带着人匆匆而来。
到了正午,这里已是人满为患了。
越来越多的人,纷纷而来,看着眼前的奇迹,一个个露出不可置信的样子。
孟津县令郑文亦,则在这个时候,带着大量的差役而来。
郑文亦乃是弘治九年的进士,因为只名列三甲,先在刑部观政,此后外放为县丞,而后任县令。
孟津乃是大县,大县为令,小县为长,郑文亦近来,正为孟津的事而焦头烂额。
商贾的涌现,黄河渡口所带来的商机,令孟津开始逐渐的富庶。
当初,郑文亦在京师时,对于京里的那些新政,也略有耳闻,朝廷隔三岔五对新政得力的大臣和地方官吏给予了旌表。
隔三岔五送来的邸报里,更是让郑文亦认清了形势,当今天下,已经变了,变则通,不变则死。
这对于庙堂诸公是如此,对于他这个地方父母官,也是如此。
因而……他不得不寻求改变,可新的管理办法,还是让他焦头烂额。
一方面,是他的能力有限。
另一方面,是下头的佐官和差役们对于新政,也是一窍不通。
虽然拿着邸报,还有从保定布政使司那儿求来的《新政纪要》拿出来,组织了官吏进行学习,可毕竟……提升还是有限。
不过现在县里的头等大事,就是扩建黄河渡口,其次是完善渡口至县城的道路。
郑文亦听说黄河渡口出了事,说是那儿突然人山人海,货物和人进出不得,先是吓了一跳,对于他这样的县令而言,小小的孟津,新政就是渡口,渡口就是新政,若这里出了事,那么一切可就完了。
于是他连忙丢下了其他事情,心急火燎的带着一干差役亲来了,果然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见了父母官到了,水路巡检官带着数十个兵卒推开了人群,迎接了郑文亦。
郑文亦买不起京里的马车,只能坐轿子,下了轿子后,他左右四顾,威严的样子,道:“这像什么样子,赶紧将人赶走,什么黄河清,什么黄河浊,都在胡说什么,刘巡检,莫非是有贼子要作乱吗?”
刘巡检瞠目结舌的样子,似乎还处在震惊之中。
不过郑文亦这样问,他是可以理解的。
许多的逆反行为,都和黄河有关,今日从黄河里挖出点什么,明日黄河如何如何,这是地方父母官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这刘巡检哭笑不得的道:“使君亲自去看看吧。”
好吧,他没办法解释。
郑文亦只点点头,前头有兵丁和差役开道,很快,边在人山人海的缝隙里,到了河岸。
而此时……郑文亦身躯一震,也是很吃惊,他抿着唇,沉默了。
黄河清了。
清澈的河水,足以引发一个内心情感丰富的诗人发自内心的澎湃情感。
没错,郑文亦,就是一个诗人,现在他突然想要吟诗。
可是……他作为父母官的职责,此情此景,却让他打了个冷颤。
在震惊过后,他目中带着恍惚的样子,回头道:“水清了。”
“是,水清了。”刘巡检点头。
河岸两边,数不清的人争先观看。
已有一群男子,身上系着绳索,跳下了河水中去,想要一探究竟。
商船被堵塞在了渡口,到处人声鼎沸。
“使君,要不要立即派人去上游和下游看看。”
“不必了。”郑文亦脸色沉重,好像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毕竟,一辈子,他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可比较他作为一方父母官,这里谁都能慌,就是他不能,更不能让这里出乱子,要不然第一个遭殃的必定是他。
所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郑文亦便一派镇定自若的道:“不能因为水清了,就堵塞了渡口,这么多商船拥堵在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立即派人将人疏导开,万万不可因此而酿成**。各路巡检,还有差役,都要下乡中去,黄河水清,数百年未有也,要防止有宵小之徒,借此作乱,各乡各里,都要严防死守。”
郑文亦顿了顿,又道:“让急递铺的人来,本官立即修一封奏疏,这么大的事,非要向朝廷陈奏不可。县中上下人等,各司其职,不要瞎掺和,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郑文亦说出了一系列的安排,表情很凝重。
按照儒家天人感应的思想,自然界发生的一切灾难和奇迹,都可视为上天带有用意的寓言。
对于他这区区县令而言,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而至于寓言是什么,那是庙堂诸公们去诠释的事。
他火速的稳住了人心,让人疏导了人群,而后亲自修书,命人快马送出去。
………………
“少爷,少爷……”
未见人,先听到声音,王金元连滚带爬的寻了来。
看着王金元一脸哭丧的样子,方继藩便想揍他,感觉一天的好心情都被这声音糟蹋了。
方继藩冷声道:“何事?”
“出事了,出大事儿了。”王金元激动的捂着自己的心口,一副心痛的样子道:“少爷,交易所那儿,诸多上市的商行,价格都跌了。“
方继藩倒也给吓了一跳,脸上多了几分慎重:”为啥呀?”
这显然,是出乎方继藩意料之外的事,老方家在证券交易所里涉及到的利益太大了。
而且宫里的内帑,也大多丢在交易所里,任何一点异常的波动,可都不是闹着玩的,这可能是数百数千万两纹银的蒸发。
王金元哭丧着脸道:“自打李朝文和王佐辩论之后,许多人都说李朝文乃是受了少爷的指使,欺君罔上,现在李真人成了京里的笑柄,关于他被王佐各种诘问的故事,到处都在传,人们都说他是理屈词穷,大逆不道。而这事儿,又关系到了少爷,少爷……”
好吧,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心情是苦笑不得的。
也不知,这到底是自己的不幸还是幸运。
证券交易中心,竟只因为自己个人的原因,就可发生暴跌。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所谓的股价,无非就是人们对于未来市场的信心而已。
支撑信心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市场需求的扩大,比如新市场的开拓,比如新的技术,带来的革新;总而言之,一切对于市场利好的可能,都是信心。
方继藩……也是一样的道理。
在不少的商贾们看来,方继藩就是朝廷对于商贾态度的晴雨表。
姓方的若是有一天完蛋了,可能整个新政也就完蛋了,又或者会被后来者改的面目全非,这会令市场出现许多的不确定性,自然而然,这股价也就非要暴跌不可了。
方继藩一脸无语的样子:“不至于吧,本少爷倒是觉得李朝文那狗东西说的很好啊,黄河清,圣人出;还有紫薇星气冲文曲……”
王金元便木木的看着方继藩,不作声。
他也无语了……
显然,他对于方继藩的片面认知,不太认同。
方继藩看着王金元抑郁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一届的军民百姓们不行啊,居然这么有科学素养,靠着这些,已经骗不到他们了。
方继藩心里不禁欣慰。
缓了半响,王金元终于道:“少爷,咱们是不是赶紧的抛一点股票出去啊,西山手里的股票太多了,都捏在这里,若是任这么跌下去,那……”
方继藩给他气乐了:“谁说要抛,给我买,人家抛多少,咱们买多少,我不信这个邪。”
王金元不可思议的看着方继藩,却是给方继藩的决定吓着了。
少爷这是在赌气吗?
这可是真金白银啊,可不是赌气的事儿。
只是……深知方继藩脾性的王金元,是不敢相劝的。
过了片刻,朱厚照也寻了来。
“老方,我完了……”
他眨眨眼,眼里一片水光,看起来像是快要掉下泪水,一脸痛苦的表情。
方继藩见他落魄的样子,倒是耐着性子道:“殿下,怎么了?”
朱厚照道:“西山药业,本是气势如虹,暴涨了十倍,本宫觉得手里的这点股票不够,便寻了数十个泰山,请他们掏银子……”
“买了很多?”
朱厚照点头。
“跌的也很狠吧。”
朱厚照又点头。
越是这样暴涨的股票,也最是脆弱,一旦有什么风吃草动,都可能引发暴跌。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声音温和的道:“殿下啊,要记住这个教训,不过……殿下放心,很快就会涨回来的,殿下的新药生产,进行的如何了?”
研发是一回事,如何将这研发的成果转化为大规模生产,才是最紧要的事。
若是不能大规模的生产,而只局限于研究所里隔三岔五的培养出那么点药来,是没有多大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