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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树下野狐     搜神记txt下载     搜神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章 少年英侠(上)

    那青衣大汉身高九尺,浑身鲜血,站在竹楼之上,神威凛凛,宛若天神。他乜斜着眼,瞧着青帝庭院哈哈狂笑:“灵感仰,一别三十年,你还是这般薄情寡义,故人拜访,却躲在在屋里不敢见人。是怕见了我,羞臊脸皮吗?”

    十四郎喝道:“狂徒敢尔!跪下受死!”身形闪动,已然攻到青衣大汉身侧,一条丈余长的长鞭朝他当头劈下。

    他自打私登玉屏山,这几个时辰以来忐忑不安,手下阻挡外人不住,竟在半山腰刀兵相向,更是犯了青帝御苑大忌。此刻青衣大汉硬闯玉屏峰,正给了他转嫁责任的良机。是以博尽全力,务求将青衣汉子一举拿下,交由青帝处罚。

    青衣大汉瞧也不瞧他一眼,听得他长鞭甩到,只是斜斜挥出一掌,口中犹自笑道:“灵感仰,多年不见,竟然堕落如此,竟然屈尊和朝阳谷水妖沆瀣一气,可笑可笑!”

    十四郎见他轻飘飘挥出一掌,一股强劲已极的力道突然狂风般卷来,自己蓄劲发出的长鞭突然倒卷,竟朝自己脸上打来。惊怒之下,身子向后倒翻,借着袭来的力道,卸去攻击之力,但仓促应变,双脚着地不稳,被那力道逼得一连退了七八步,颇为狼狈。

    十四郎自小傲慢霸道,器量狭小,得其父荫蔽,未尝吃过半点小亏,更是骄横日盛。此次自动请缨,出使玉屏山,乃是为了一建功勋。殊不料出师未捷,险些在这青衣大汉上栽了个大跟头,恼羞之状,莫可言表。

    那黑衣老者瞧见公子吃亏,知晓他的脾气,朝着青衣汉子冷冷道:“阁下这一掌竹节刀气大力小,中看不中用。想来你就是蜃楼城的段聿铠了?”他此言一则为十四郎遮羞,二则打击青衣大汉的士气。

    青衣大汉哈哈大笑:“不错。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蜃楼城狂人段聿铠便是我!”

    十四郎听了心下微微一凛,想起月前父亲在朝阳谷曾说,蜃楼城除城主乔羽之外,还有几大高手,武功法术俱臻一流之境,是东海湾内顶儿尖儿的人物。这段聿铠便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听来毫不服气,眼下来看,果有过人之处。

    十四郎少年得志,一身武功由父亲在内的朝阳谷各大高手倾囊相授,法术亦得父亲指点,颇有造诣。而且天资不错,所以年方十八,一身真气却已颇为傲人,乃大荒少年一代中的高手。他自视甚高,偏狭狂妄,今日一击遭挫,恼羞惊怒迅速转变为雪耻的强烈愿望。

    当下扬鞭冷笑道:“无知狂徒,少爷适才念在青帝御苑,未发全力,你当少爷怕了你么?”

    青衣大汉置若罔闻,从身上撕下一幅衣襟包扎肋间伤口,大声笑道:“灵感仰老匹夫,你怎地越活越是胆小,龟缩在屋里不敢见人么?”声音洪亮清晰,一字不漏的传入庭院中白衣女子和拓拔野的耳朵里。

    拓拔野偷偷瞄了白衣女子一眼,见她玉靥飞红,眉目之间怒意隐隐,知她恼怒青衣汉子狂言辱及青帝。

    他性子开朗仗义,素来景仰侠义狂放的英雄,今夜见青衣汉子单枪匹马径闯青帝禁地,威风凛凛,谈笑伏敌,早已大为心折。

    眼见仙女姐姐不喜,心中颇为矛盾,暗暗担心仙女姐姐一怒之下,出手对他。虽然那青衣汉子功夫了得,只是要与仙女姐姐动手,只怕……不知为何,他心中竟笃定白衣女子武功惊人。

    那白衣女子虽然心中恼怒,却素来不喜现身人前,更厌恶与人动手,是以怒则怒矣,始终按捺不发。

    十四郎见段聿铠置若罔闻,心中震怒,转身朝着庭院恭恭敬敬抱揖道:“青帝明鉴,非十四郎想在玉屏禁地妄动刀兵,只是这狂徒目中无人,一再辱及青帝。十四郎忍无可忍,这才恳请青帝准许十四郎将这狂徒拿下。”

    山上所有黑衣人尽皆朝庭院作揖行礼。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道:“免礼免礼。你们这么多人朝着我作揖,我可消受不起。”

    黑衣老者朝十四郎作揖道:“公子,杀鸡焉用牛刀。这等货色,只需属下出马便可,何必劳动公子大驾?”

    十四郎意在亲手雪恨,冷冷道:“不必。”转身朝段聿铠走去。

    段聿铠浑当没有看见,只是大声呼喝青帝名讳,见庭院中始终毫无反应,已经颇感不耐。十四郎身形一变,仿佛突然折了三折,刹那间如闪电般冲天飞起,手中长鞭在空中一抖,朝段聿铠脑门劈下。

    这一式闪电鞭与先前那一记看起来毫无区别。段聿铠依旧瞧也不瞧一眼,斜斜挥手一掌击出,也依旧是先前那式竹节刀。

    长鞭到段聿铠头上丈余处时,突然发出凌厉的破空呼啸之声,那乌黑的长鞭瞬息弯曲,盘旋,猛地膨胀了四倍有余,鞭梢突然亮起两道幽碧的光芒,既而一道艳红色舌信急弹而出!

    那条鞭子竟然在刹那间变成了一条长两丈余长,宽半尺的黑色巨蛇!

    拓拔野大吃一惊,眼前景象见所未见,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待要掩口,已然不及。白龙鹿也不禁发出一声怪异的嘶鸣。

    巨蛇仿佛破皮出茧,全身涨裂,头部陡然间又涨大一倍,碧眼森寒,突然眯起,张开血盆大口,白牙森森,红信吞吐,向段聿铠“嘶嘶”咬下!

    段聿铠“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诧,双手飞舞,接连十记“竹节刀”,激起漫天狂风,将黑色巨蛇微微一阻。但是先前招式已老,太过轻敌,变招时劲道虽发,却不足以却敌。当下再不迟疑,双足一顿,猛地将竹楼踩塌,轰然一声,落到地上。

    巨蛇如影随形,刹那间从破洞窜下,弓身弹旋,穷追不已。段聿铠一招受制,先机尽失,只得双掌盘旋,护住周身,疾风般奔走,觅机反击。

    十四郎立在湖边松枝上,淡青色的月光照耀下,黑衣飞舞,面色惨白,说不出的诡异。他满脸冷森森的微笑,右手屈指弹舞不已。

    拓拔野瞧得片刻,心中大惊,难道那巨蛇竟是依照他的手指姿势,变换身形,步步追逼么?

    十四郎当真便是以指控蛇,借兽发力。

    这“幻电玄蛇”乃是水族最为凶顽的十八灵兽之一,与拓拔野的白龙鹿齐名。当年在碧水山为十四郎之父、水族四神之一的朝阳谷水伯天吴收服,以北极玄冰蚕丝封印,成为“朝阳谷七绝”之一。

    水伯天吴对次子十四郎溺爱有加,将这“幻电玄蛇鞭”作为他的兵器,并独创“幻电玄蛇指”,只需读取封印诀,解开玄蛇封印,便可以施展“幻电玄蛇指”,隔空弹指,控制玄蛇的每一步进攻。

    而这玄蛇自封印中出来,凶性更盛,再得“幻电玄蛇指”的驭使,更加狂性大发,威力远胜于初。

    十四郎冷笑道:“狂徒,以你米粒之光,竟敢与日月争辉。你身上已有七处伤痕,流血不止。只要有血腥之气,便可以激起玄蛇的狂性。倘若你现在乖乖束手就擒,我还可以将你递交青帝发落。否则再过片刻,你就得葬身蛇腹,死无全尸!”

    朝阳谷众人纷纷围在天湖边,附和呵斥:“姓段的,你那一点本领,在我们公子面前便如蚂蚁一般,公子只需一个手指便轻轻捏死了你!”“我们公子气量恢弘,慈悲为怀,你还不快快叩头感谢大恩大德?”

    段聿铠哈哈狂笑:“老子纵横天下,什么怪物没有见过?莫说区区这么一条小蛇,就是火龙凤凰,还不是照样给老子拔光了羽毛,烤成秃火鸡吃?”

    话虽如此,手上却越觉吃紧。他千里单骑,不知闯过了多少险关,身上连受七处重伤,才来到玉屏山。片刻未曾休息,就从山下一路杀将上来,精疲力竭,已如强弩之末。此刻先机尽失,步步受制,要想反败为胜,谈何容易?

    十四郎大怒,口中念诀,右手如狂风疾舞。幻电玄蛇狂性大发,如黑色霹雳,连连吐信舞尾,发起一连串的猛烈攻击。

    段聿铠左脚后撤,突然一脚踩空,身子登时微微一晃。便在此时,那幻电玄蛇猛地弹跃而起,钢杵般的尾部电扫而至,狠狠拍在他的胸膛!

    段聿铠只觉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喷射出来,身子被震得朝后飞出,重重撞在一株松树上。

    拓拔野又是“啊”的一声惊呼。

    这声惊呼比先前那声还要响些,庭院外众人都转头瞧来,心中均想:“青帝院中还有别人么?不知这人是谁?竟然为段狂人担忧?”

    拓拔野自觉失态,转头瞧了白衣女子一眼,见她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一红,心道:“仙女姐姐不喜欢这青衣大汉,我这般担心,不知她高不高兴?”但是心中确实为段聿铠暗暗担忧,要想讨好白衣女子,而将青衣大汉视为敌人,自己又万万不能办到。当下转过头,透过竹隙,屏息观看。

    段聿铠撞在松树上时,左手顺势一拨,身形盘旋,如游蛇般蜿蜒绕行,刹那间窜到松树之梢。

    十四郎听见庭院中惊呼之声,只道是青帝一方有人担忧段聿铠生死,微感犹豫,没有立即乘势攻击。幻电玄蛇盘在树下,仰颈吐信,嘶嘶不已。

    段聿铠想要大笑,一张口却又喷出一口鲜血,咳嗽几声,勉力笑道:“好,好,好,这条蛇肌肉强壮,烧汤一定好吃。”

    十四郎不怒反笑:“狂徒,你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朝庭院望了一眼,见里面寂然无声,心想:“不知青帝是否顾念旧情,不忍置他于死地?倘若如此,我便废了他双手两足,然后交给青帝处置。”

    一念及此,便接连舞动“幻电玄蛇指”,小指、食指、中指闪电般交错点舞,幻电玄蛇也随之舞动。

    段聿铠坐在树顶松枝之上,眼见那玄蛇缓缓游动,环绕树干,游走上来,心中苦涩:“难道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此地,连青帝的面都未见上一面,便当真要葬身于这幻电玄蛇的腹里么?嘿嘿,灵感仰,你果然是一点未变。”

    想到自己身负的重任,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大丈夫死则死矣,只是蜃楼城万千百姓的性命都悬在我的手中,倘若在这里送命,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见城中父老?”

    当下运气丹田,积聚力量。但他受伤颇重,且疲惫不堪,以目前残余之力要想施放法术必将两败俱伤。若以武功周旋,要击败这幻电玄蛇也是难如登天。

    玄蛇游走到距他丈余处,猛然高高弹起,在半空中突然又增大了尺许,张开大口,“呼”地一声喷出数十颗幽蓝的冰屑,朝段聿铠激射去。

    段聿铠双足一顿,身如弯弓朝下翻去。那玄蛇似是候着此举,闪电般蜿蜒卷尾,立时将他紧紧缠住!

    段聿铠只觉胸间一闷,已然被那玄蛇团团缠住,动弹不得。那玄蛇弯下头来,碧目光芒闪动,大口“嘶”的张开,龙牙交错,红信在他脸上舐触,口涎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

    拓拔野看得掌心尽是汗水,眼见这豪勇的狂人受制于玄蛇,性命不保,心中极为焦急,想要央求白衣女子出手相救,却知她不喜段狂人,多半不肯相助。以他自己的身手,要想挺身救人,简直是以卵击石,非但于事无补,还要搭上一条性命。

    正焦急无计,听见十四郎冷笑道:“段狂人,你敢只身闯玉屏峰,对青帝口出不敬之语,我还当你有多大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

    段聿铠被那玄蛇越勒越紧,肋骨仿佛将被绞碎一般,想要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朝阳谷众黑衣大汉七嘴八舌道:“什么蜃楼狂人,被公子爷轻轻一勾手指,就成了一条土狗。”

    “早劝你投降认输,还口出狂言,当真是贱骨头。”

    “呸!姓段的,我若是你早就羞得一头撞死了。腆着脸苟延残喘,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段聿铠纵横天下数十年,何曾受过这等鸟气?功力大损之下,一时轻敌,为一毛头小子所趁,又遭这一干小人奚落,心中怒发如狂,心道:“罢了罢了,今日纵然经脉尽碎,也要将这群无耻水妖杀个干干净净!”

    十四郎心中得意洋洋,说不出地畅快,轻飘飘从松梢一跃而下,朝庭院走去。突然听见段聿铠一声雷鸣般的怒吼,众人失声惊呼。

    他转头望去,大吃一惊。只见那段聿铠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竟然将玄蛇震飞。玄蛇在半空中发出痛苦的嘶嘶声,全身突然长出嫩绿的青藤,以惊人的速度,裂肤破肚,蔓延生长。

    段聿铠全身鲜血,昂首站在血泊中,对着朗朗明月发出一声雄狮般的啸吼。众人大惊,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

    黑衣老者变色道:“万壑春藤绕!”

    原来段聿铠盛怒之下,竟然震伤自己经脉,借这震荡之力,甩飞玄蛇,而后咬破舌尖,使出木族的两伤法术“万壑春藤绕”。他口中喷出的血滴如利箭般射入玄蛇身体,在其体内异变为藤蔓,迅速生长。

    这法术是木族七大两伤法术之一,对敌方的伤害虽然极大,但对自己的经脉震伤却也极大。若非情不得已,决不用之。

    段聿铠借此余勇,喝道:“小水妖,再和老子重新斗过!”隔空挥出三记竹节刀,气势凌厉无匹,十四郎挥掌抵挡不住,右肩被劈中一记,登时血流如柱,又惊又骇,腾空翻越,口念灵兽诀,手弹玄蛇指,想要调度玄蛇攻击段狂。但玄蛇周身为青藤所缚,一时间竟不能动弹。

    朝阳谷众黑衣人眼见少主人在段狂人接连不断的竹节刀下,狼狈奔逃,纷纷拔出背上的长刀,呼喝着蜂拥向前,向段聿铠攻去。

    黑衣老者从背上取下桐木琴,双手急抚,响起怪异的琴声。琴声如陡壁飞瀑,险滩急流,夹带金属之声。

    不知从哪突然卷起一阵阴冷的狂风,松树摇摆,竹枝簌簌。玄蛇身上的春藤突然纷纷断裂,扑簌簌地掉在地上。玄蛇昂首吐信,尾部在地上重重一击,又有数十绿色藤蔓自体内掉落。

    黑衣老者琴声更急,一波一波如狂风暴雨。琴声如浪,隐隐可见碧色光弧一道道向段聿铠飞去。

    段聿铠掌风凛冽,竹节刀飞舞不断,刹那间便砍倒了五六名黑衣大汉。但那光弧射到,不得不全力阻挡。

    黑衣老者这碧琴光刀威力无匹,转瞬间便将他迫住。段狂人本已是强弩之末,奋余勇而做最后一击,但三鼓气竭,又被以逸待劳的黑衣老者背后偷袭,只能苦苦硬撑。

    十四郎乘机逃脱,咬牙切齿地弹舞“幻电玄蛇指”,驭使那伤痛未愈的玄蛇当空扑落,向四面受敌的段聿铠张口噬去!

    段聿铠狂笑声中全力挥出一记竹节刀,将那玄蛇打得凌空翻起。肋下却露出一个空门,立时被碧琴光刀几中,晃了晃,“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支持不住,重重摔倒在地。

    “飕飕”急响,光芒怒舞,十几柄长刀齐时向段狂身上斩落。

    拓拔野心中怒极,再也按捺不住,大叫道:“住手!”

    朝阳谷众人大惊,刀锋在离段聿铠数寸处纷纷顿住。琴声也立时顿止。

    十四郎立时默念封印诀,右手曲起。那幻电玄蛇猛地在空中一抖,瞬息间变成一条丈余长的黑鞭,飞回到他手上。

    水族来人之中,谁也没有听过青帝的声音,均想,青帝庭院乃木族禁地中的禁地,两百多年来只有神帝神农氏与木族圣女曾经进去过,既然院中有人,自然当是青帝。

    虽然这声音听起来甚为年轻,但青帝驻颜有术,声音如同少年也不无可能。纵然不是青帝,也必是青帝极为亲密之人。况且敢如此大呼住手的,恐怕也只有青帝本人。故而众人只道青帝发怒,噤声对望。

    十四郎将长鞭往腰上一别,恭恭敬敬地拱手道:“不知青帝有何吩咐?”

    拓拔野原不过瞧他们以多欺少,手段卑劣,怒极之下脱口而出。一呼出口,心中则暗呼糟糕,正不知如何收尾,听得他们将自己误认为青帝,顿时福至心灵,索性大喇喇地说道:“你们将这姓段的抬到门口来。”

    他不敢回头看白衣女子,心道:“仙女姐姐,救人要紧,冒犯之处你就原谅则个吧。”

    十四郎一愣,恨得牙关痒痒,嘴上却不得不连声称是。

    几个黑衣大汉将段聿铠抬起,朝庭院走去。

    段聿铠迷糊中听得声音全然不似青帝,心中暗感纳闷,他与青帝已然三十年未见,难道三十年未见,这老匹夫的变化如此之大,除了声音,连这冷酷的性情也转变了么?倘若如此,那自己总算不虚此行。虽然心中疑惑,嘴里犹自喘着气大骂不绝。

    拓拔野瞧见他们将段聿铠抬到门边,便又道:“你们都转身退下去。”众人纳闷,却不得不遵命行事。

    等他们恭恭敬敬地退到了十丈开外,拓拔野立即奔到大门口,将段聿铠拉进院子,岂知还不等关上大门,段狂人便睁开眼,“咦”地一声,脱口愕然道:“小子,你是谁?”

    十四郎与那黑衣老者听得声音,隐隐觉得不妙,回头一瞥,顿时脸色大变。十四郎喝道:“臭小子,怎么是你?”

    拓拔野见已穿帮,粲然一笑,道:“臭小子,不是我还会是谁?”

    十四郎心中惊疑不定,这小子为何会在这里?难道他竟是青帝身边的亲密扈从?抑或他就是青帝?想到黄昏时自己曾对他飞扬跋扈,冷汗登时涔涔而下。

    黑衣老者心中起疑,依青帝脾性,断然不会救段狂人。这姓段的适才在外辱骂不止,倘若青帝在这庭院中,早已出来将他大卸八块了。况且青帝素好干净,几近洁癖,又怎会让这衣衫褴褛的小子侍候左右?越想越不对劲,拱手道:“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拓拔野正色道:“在下单名一个野字。你叫我野野即可。”

    十四郎冷笑道:“野野?野野?”拓拔野笑道:“哎。乖孙子,叫爷爷干什么哪?”段聿铠听得哈哈大笑,口中又喷出一口鲜血,心里却对这少年多了几分好感。

    十四郎明白着了这少年的道,嘴上平白给他讨了个便宜,心中怒极,便欲上前抽他一鞭。

    黑衣老者伸手一挡,淡淡道:“这位公子,恕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与青帝如何称呼?听说木族族规,冒充天子门生者死,不知有没有这回事?”他话说的虽然还客气,但是语气中已经隐隐有威胁之意。

    拓拔野心中大喜,知道他们仍无把握,哈哈笑道:“我只是一个下人,给青帝他老人家端茶倒水,烧菜做饭。什么门生门熟的,我可谈不上。”白龙鹿昂立在他的旁边,也跟着哈哈怪叫。

    拓拔野转过身,从怀中那皮囊中掏出一颗神农丹,故意大声对着段聿铠道:“喂,这是青帝让我给你的丹丸,你服下吧。”

    段聿铠听得是青帝所赠,正要拒绝,却见他背对朝阳谷众人,对自己眨眨眼,压低声音道:“这跟青帝无关,你放心服下吧。”

    段聿铠已对这少年产生莫名的信任,微微一愣,张嘴将那丹丸吞了下去。刚一入口,便觉一股热流沿喉而下,暖洋洋的炙得全身好不舒服,心中大喜,知道这是疗伤宝药,当下运气调理。

    白衣女子微觉诧异,想不到拓拔野竟这般大方,神农亲赐的不世神丹居然想也不想,就送给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十四郎与黑衣老者瞧见他赐丹丸给段聿铠,更是懅然变色,倘若这少年当真是青帝身边的要人,将丹丸赐予段狂,那则表示木族与蜃楼城的三十年恩怨烟消云散。他们远赴千里,部署几个月的计划也将全部落空。

    黑衣老者心底虽然疑云丛生,但想他既能驾驭灵兽白龙鹿,必有不同常人之处;又敢大摇大摆地从玉屏山御苑中出来,言必称青帝,即便不是灵感仰身边的红人,只怕也与他有莫大关系。眼下唯一办法,乃是想方设法确定青帝是否就在庭院中,倘若在,则一切按旧;倘若不在,那只能试试这少年的身手,瞧瞧他青帝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当下朝着庭院行了一个大礼,道:“小人朝阳谷科沙度,与少主人拜诣陛下,向青帝陛下转呈水伯的一份薄礼与书函。水伯有命,务请小人将书函亲手交到青帝手中。不知青帝能否现身?也好让小人回去有个交代。”

    拓拔野道:“青帝他老人家正在睡觉,你有什么东西,爷爷可以帮你转呈。”

    黑衣老者科沙度盯着他瞧了片刻,见他大大咧咧,殊无畏缩心虚之态,更加难测深浅,沉吟道:“这书函事关重大,必须亲手交到青帝手中。”

    拓拔野扬眉大声道:“这么说,你是不相信我喽?”

    科沙度正是等他这句话,微微拱手道:“不敢。只是据闻青帝深居简出,独来独往,从未听说有人相伴左右。万一老夫错信他人,耽误了水、木两族的大事,岂不万死莫赎?”

    拓拔野“咦”了一声,故作讶异道:“奇哉怪哉!听你的意思,青帝就连找一个端茶倒水的小厮,也得先向你汇报喽?”

    科沙度淡淡道:“老夫没有这个意思。倘若公子想证明自己身份,那容易得很。只需随意施展几招青帝的绝学,让我们开开眼不就成了么?”不等拓拔野推辞,便朝一个黑衣大汉道:“唐七,你去向野公子讨教几招,也好有个长进。”

    黑衣大汉应诺一声,走到门前,恭恭敬敬的道:“野公子,请赐教。”

    拓拔野心中暗暗叫苦,以他的武功杀只野狗那都是大大的困难,要打败眼前这强壮如山的七尺大汉,除非奇迹出现。况且他肚中雪亮,这阴鸷的老头要验证的不过是他的身份,纵使他鬼使神差打败唐七,施展的不是木族的功夫,依旧是凶多吉少。到时大蛇、猛兽一起扑将上来,那可糟之极矣。

    饶是他胆大包天,到了此刻也不禁头皮发麻,进退维谷。

第7章 少年英侠(下)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淡淡而幽雅的声音:“你放心去吧。只需放松四肢就可以啦。”拓拔野吓了一跳,张目四顾,蓦地想起这是白衣女子的声音,心下狂喜。眼见众人置若罔闻,只是盯着他等候回话,心中立时明白过来:“是了!定是仙女姐姐用什么法术,只让我一个人听到她的声音。她让我放心去和这大狗熊过招,自然是帮定我了。”

    想到有仙女姐姐撑腰,登时如有神助,仰起头挺起胸膛,龙行虎步地下了台阶,往门前一站,双手叉立,道:“赐教可不敢当。夜深人静,舒展舒展筋骨,也好睡觉。”

    唐七面无表情,依旧是恭敬的口吻:“得罪了。”话音刚落,身形闪动,气劲哧哧激响,一连七拳击向拓拔野头部。

    拓拔野虽然自小常与其他流浪儿撕斗,但与真正的武人动手却是生平头一遭。

    眼见拳影如狂风,刹那间闪电似的朝自己脸部击来,心下惊慌,想要挪步已然不及。正暗自骇然惊呼:“糟糕,我的鼻子!”忽听白衣女子声音在耳畔低声道:“不要动,他这七拳全是虚招,要探你虚实。”

    果然,每拳距离他面部不到寸许,便立即变向,始终在周围环走。但那凌厉的拳风还是抽得他脸上隐隐生疼。

    七拳之后,唐七又狂风暴雨般接连打出四十九拳,始终虚张声势,将触即止。拓拔野心中大松,面露微笑,暗想:“仙女姐姐既然讨厌段狂人,却又为何肯帮助我?”

    却不知白衣女子也在心中问自己。

    段狂人自三十年前那场事端后,便与木族成为死敌,木族长老会将蜃楼城众人列为公敌,决不往来,这已是青帝明令。今夜段狂人千里单骑,闯关上山,必是为神农血书中所说之事。

    此人甫一上山,便出言不逊,骄狂之态让人恚怒。原本打算任其自生自灭,但目睹拓拔野路见不平,挺身而出,不知为何,她心中又起了微妙的变化,再看他为科沙度所逼,势成骑虎,终于忍不住破戒相助。

    仔细想来,这其中或多或少有对段聿铠铮铮傲骨的惺惺怜惜之意,但更多的恐怕是对拓拔野的莫名关心。

    唐七知道科沙度的用意,不敢立下杀手,只是虚张声势,投石问路。岂料围着拓拔野打了数百拳,竟都被他看穿,只是悠然自得地叉手望着自己,动也不动。看来这少年果然胆识过人。

    围观众人也大感意外,就连十四郎亦皱起眉头:“想不到这小乞丐竟然也有如此胆色。”

    段聿铠服了神农丹,稍一盘坐调息,便觉丹田内正气沛然,精神大振。虽然伤口无法立即愈合,周身仍有疼痛之感,但比之先前已有如云泥。运气周转,发觉经脉竟已恢复了七八分,又惊又喜,不知是何灵丹妙药,功效如此神奇。这陌生少年的大恩当真无以为报。

    他睁开双目,只见唐七在拓拔野四周游走,掌影叠舞,而拓拔野满脸微笑地巍立不动,忍住大声叫好,心中暗奇:“这少年不知是何人?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胆识过人。难道真是那老匹夫新收的天子门生?”

    唐七猛地大喝一声,欺身突进,双掌齐发,一式“惊涛裂岸”,掀起滔滔掌风朝拓拔野拍去。段聿铠失声道:“小心!”

    拓拔野猛吃一惊,掌风猛烈,还隔三尺之距,自己却如被重物重重撞了一般,心中刚喊:“仙女姐姐救我!”忽觉一股奇异的力道从背后卷来,陡然将他凭空拔起,向后上方高高飘去。

    事起突兀,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调整一个优雅的姿势,已经飞上半空,口中“呀”的叫了一声,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

    众人见他突然臀部一撅,转眼便手舞足蹈,飘到了半空,无不又惊又奇。惊的是这叫花子般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轻功,奇的是他竟以臀部带动全身,人在半空如苍鹰搏兔,姿势怪异,却不知这是什么功夫?

    唐七瞧他一下便飞到了五六丈高处,半晌不下来,不停地手脚乱舞,口中念念有辞,只道他是蓄劲待发,不由起了畏惧之心。

    拓拔野从没遇过这等怪事,低头下瞰,双足虚空乱蹬,一股凉飕飕的感觉从脚底一直麻到大腿根处,心里突突乱跳,险些便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耳边又响起白衣女子的声音,似是忍俊不禁:“公子别怕,我不会让你摔下来的。你只管放松便是。”

    他原本就不是胆小之辈,只是从没有过这种身不由己、悬在半空的感觉,猝不及防,故而才有此狼狈之态。听到白衣女子所言,心中大定,脸上一红:“我这脓包状可都让仙女姐姐瞧在眼里了。不成,需得打点十二分精神,即使跌下去,也得摔得姿态优美。”当下借着那力道,抬头挺胸。

    白衣女子复道:“公子小心,我要放你下去了。”话音未落,拓拔野突然觉得脚下一空,急速下落,险些又要惊呼出声。

    耳边风声呼啸,人影疾闪,忽觉那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的双脚抬了起来,身在半空,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连环猛踢。“嘭嘭”连声,有人迭声惨叫,自己已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拓跋野脑中嗡嗡做响,甩了甩头,方才清醒过来。只见那黑衣大汉唐七四仰八叉,摔在了十丈开外的地上,口吐白沫。众人瞠目结舌的瞧着他,惊骇无已,一个黑衣大汉的口角更已垂下涎来。

    段聿铠又惊又喜,拍掌叫好:“好一招‘无边落木’!”

    科沙度心中迷惑不解,瞧他歪歪扭扭自半空冲下,刹那间连环踢腿将唐七踢出老远,力道惊人,似是木族中的“无边落木”,但这姿势未免也太过怪异,难道竟是青帝新创的独门招式么?

    拓拔野没想自己糊里糊涂间,便将这七尺大汉踢得不醒人事,惊喜得意,笑道:“想不到爷爷我刚伸伸懒腰,他却先比我睡着了。老头子,你还不要要爷爷再教你几招?”

    科沙度没探出他的虚实,反倒比先前更加糊涂了。事关重大,不确定这少年的身份,便不能确定青帝对段狂与蜃楼城的态度,而这又可谓全局之关键。当下干笑几声,道:“公子果然好身手。不过这几下连环腿五族之中皆有,也不能证明你便是青帝门下。如果公子不介意,老夫倒想与公子切磋几招。”

    拓拔野有白衣女子幕后相助,胸有成竹,虽知他碧琴光刀威力惊人,心下却丝毫不惧,正要答允,望见十四郎恨恨地盯着自己,不由怒从心起,哈哈一笑道:“我素来尊老爱幼,岂能这般欺负你这么一老头儿?那个什么不三不四郎的,瞧你是个可教之才,爷爷我便点拨点拨你吧。”

    十四郎微微一愣,怒火冲顶,偏狭暴躁的性情立时压过了先前的顾虑,暗想:“小叫花子,你当老子怕你么?”不顾科沙度的眼色暗示,冷冷道:“恭敬不如从命。野公子,我便来讨教讨教你的惊世绝学。”

    拓拔野嘿嘿一笑,将腰间断剑呛然拔出,亮起一道眩目的光芒。

    科沙度见多识广,瞧见这断剑大吃一惊,失声道:“无锋剑!”众人听见无不耸然动容。

    无锋剑乃是木族七大神器之一,竟然在这流浪儿般的少年手中!这神秘少年究竟是何人?竟然持神剑,居圣地,难道真是青帝身边的要人?此番惊异远过于先前。

    十四郎瞧见这无锋剑,气焰登时馁了一半。原本将信将疑的心中,又开始相信这少年是青帝门生。倘若如此,自己纵然胜了他,只怕于青帝面子也大大的不好看。

    但若败了,岂不折了朝阳谷的威名?大战在即,自己可不能先堕了三军士气。可是话已说出,自是不能收回了,否则更是言而无信,辱及朝阳谷声名。

    唯一之道,就是倾尽全力,平衡得当,与这少年斗个平手,双方皆大欢喜。倘若几招下来,瞧出他不是青帝门人,那便丝毫不能客气,将他大卸八块,方解心头之恨。

    一念及此,十四郎恭恭敬敬地横鞭拱手道:“野公子,咱们点到为止。”

    拓拔野刚要踏步上前,忽然听到白衣女子微带愠恼的声音:“公子,谁让你自作主张,点名道姓和他打啦?我不是早与你说过,这柄剑不要轻易出示么?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么你就自己和他动手罢,我可帮不了你啦。”

    她先前传音入密,又以念力、真气遥控拓拔野施展“无边落木”,原是担心拓拔野毫无武功,被打得惨不忍睹。孰料这小子竟然得意忘形,自不量力,要与十四郎过招。要与人过招那也罢了,偏偏又要亮出无锋剑。这流言一起,匹夫怀璧,他今后还有宁日么?担忧之下,竟然一反常态,嗔恼不已。

    拓拔野听见她语含薄怒,顿时大为焦急:“糟糕,我只顾自己威风,却将仙女姐姐的话抛到脑后,她自然要生气了,这该如何是好?”竟丝毫没有想到,倘若白衣女子不帮他,他怎生在十四郎鞭下避过几招。

    来不及多想,十四郎一鞭已然抽到。

    十四郎这一鞭原是“幻电玄鞭”的起式“玄蛇吐信”,意在试探而不在伤人,他心中对此战颇存顾忌,这一鞭更未发出全力。岂料这一鞭斜斜劈下,拓拔野竟然闪都未闪,当肩被劈了个正着,“哎哟”一声,大叫着单膝着地。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无不失声惊呼。

    十四郎更是始料未及。这一鞭击下时,他脑中甚至已想好了后面应对的种种招式,对方将会如何如何反击,自己又当如何如何还以颜色,殊不料只一下就没了后文。

    时间仿佛凝固了,众人愕然地望着两人,一时反不知该如何是好。

    拓拔野只觉肩头火辣辣地烧疼,拍拍裤腿,咬牙站直身,笑道:“多谢。爷爷这一身衣服好久没洗了。难得你一番孝心,记得帮爷爷掸掸灰尘。”

    科沙度电眼如炬,微微一笑,心道:“没想到你小子这般不济。就这么一鞭便漏出了底细。想来这柄剑多半也是捡来的。只是为何能跃到半空如许之久?连环腿也有如此威力?”他虽然老奸巨滑,一时也不能猜透。

    科沙度暗暗给十四郎使了个眼色,十四郎再不答话,阴沉着脸,反手又是一鞭。

    这一鞭比先前更快了几倍。

    拓拔野只觉乌光一闪,左腿已被鞭子卷住,然后便腾空飞起。眼前明月松枝、亭台楼阁……急速乱晃,“砰”地一声,背部猛撞在地上,剧痛攻心,全身犹如散了架一般。

    十四郎没想到这一击竟又如此容易得手,心道:“这小子究竟是扮猪吃象,还是水仙不开花装蒜?哼,倘若真是装蒜,我便将他打成蒜泥!”当下抢身上前,左右挥鞭,如狂风暴雨般向他劈头盖脸地打去。

    拓拔野瞬息间便被打出七八道鞭痕,衣衫本就褴褛,这一阵下来,更是丝丝缕缕,衣不蔽体。惟有胸膛处为了夹藏书籍丹药,多裹了几层布幅,又用手臂挡着,才不致春光乍泄。

    所幸他服了神农丹后,纯阳真元沉于丹田,一经激发,立即从经脉护罩全身,所以虽然疼痛异常,皮开肉绽,却未有内伤。

    他性子顽强,一边拿手臂、断剑抵挡,一边忍痛笑道:“好舒服,好舒服,乖孙子按摩得爷爷我好生舒服。”

    段聿铠原以为拓拔野必有不俗的武功,岂料几个回合下来,依旧只是挨打,心中大为着急,喝道:“小水妖,你欺负一个小孩作甚?来来来,再与老子大战三百回合!”

    弹身跳起,正待向十四郎冲去,却忽觉丹田一痛,经脉紊乱,真气在体内乱窜,全身酸软,登时又一跤坐倒。

    原来他此刻体内真气正在经脉中游走调理,这一急起身,登时岔气,虽无大碍,却又得一时半刻方能起身。

    正自焦急,突然身边一道白影急掠而过,那白龙鹿怒嘶长鸣,如狂飙般向十四郎扑去。

    拓拔野见白衣女子始终不来救他,心中起了自怜自艾之意,倒希望自己在她面前被打得更狠些,不知她瞧见了心中会怎生想?眼见白龙鹿冲来,笑道:“鹿兄,你别上来,瞧我怎样调教我乖孙儿。”

    白龙鹿顿足嘶鸣不已,极是担心。

    连吃了十几鞭,却始终没听见白衣女子说话,他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难过:“拓拔野呀拓拔野,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人?会让仙女姐姐为你担心?在她眼里你不过是个素昧平生的小乞丐而已。”一念及此,心中痛不可抑,哈哈大笑。

    十四郎心中越来越肯定,这小叫花子先前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恼怒更盛,冷笑道:“小子,你的嘴皮子倒比骨头还硬!”当下猛然增加力道,出鞭也更加刁钻诡异,“唰唰唰”一连三鞭,鞭鞭抽中拓拔野面颊,最后一鞭抽在他嘴唇上,登时肿起老高,鲜血长流。

    拓拔野只觉湿热的鲜血从额上流入眼中,满脸火辣辣,疼得仿佛皮都要被揭下来了。心中又是悲怒又是愤怒,正想用手擦拭鲜血,眼见黑影纵横,对方又是几鞭打来,索性迎鞭而上,劈手夺去。

    “啪”地一声,掌心热辣剧痛,就像被劈断了似的,五指一拢,竟然将那鞭稍紧紧抓住,右手顺势紧握断剑,奋力朝十四郎砍去。

    众人齐声低呼,惊异无比。

    十四郎大惊,原以为他不过束手待毙,岂料轻敌之下,竟被他不顾生死抓住鞭子,闪电反攻。当下身形一转,堪堪避过,但那神剑锋锐无比,相隔数寸,左袖仍被凌厉剑气削去一块,臂上也被划破一道口子,鲜血长流。

    十四郎又惊又怒,喝道:“小子敢尔!”猛地一脚猛踹,正中拓拔野胸口,顿时将他踢飞到丈余外。

    拓拔野蜷起身,抚住胸口咳嗽,想要大笑,却笑不出来。白龙鹿悲嘶着奔到他身边,一边弯下脖子,舌尖在他脸上舔来舔去,一边朝着十四郎纵声怒吼。

    十四郎视若不见,用手指蘸了蘸自己的鲜血,放在嘴中尝了尝,恨恨地瞪着拓拔野,一步步逼将上去。

    段聿铠用力迫住乱窜的真气,豆大的汗珠流了满面,森然道:“小水妖,倘若你敢动他一根寒毛,段某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十四郎哈哈狂笑,挥手一鞭,“啪”地猛抽在拓拔野的大腿上:“段狂徒,你不过是鬼门关前的人,还敢说这话?我不仅要动他寒毛,还要将他大卸八块,瞧你又能将我怎样?”又是两鞭重重朝他脸上击落。

    拓拔野闭眼微笑,心中气怒苦涩,忽然呼吸一窒,只觉一股强大的气浪陡然将他朝后一拉,既而向上反转抬起,登时雄赳赳、气昂昂地翻身站了起来。他心中大喜:“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众人大奇,眼见他躺在地上,气息奄奄,怎么突然又生龙活虎地跳将起来?正疑惑间,只见拓拔野疾进如风,拳如雨点,脚若闪电,刹那间将十四郎打得东倒西歪,向后跌跌撞撞退了十余丈!

    十四郎心中惊怒迷惑,一片混乱,耳边忽听拓拔野气喘吁吁的笑声:“孙子不肖,吃爷爷一掌!”右颊顿时烈火炙烧般疼痛,瞬时肿起老高。

    又听见拓拔野笑道:“嘴巴太贱,需得封上。”嘴唇如被烙铁击中,痛得麻木不已。

    最后又听拓拔野笑道:“心地太坏,爷爷替你修理修理。”胸膛重重被踹中一脚,登时剧痛攻心,腾云驾雾般地飞了起来,就此不醒人事。

第8章 水妖龙女(上)

    明月高悬,四野沉寂,惟有风声入松,虫鸣不已。

    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眼前变故实在太为突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片刻前,十四郎还趾高气扬,对着几已不能动弹的拓拔野横眉扬鞭,谁想转眼之间,情势竟完全逆转。拓拔野这连环猛击速度之快,实如迅雷不及掩耳,匪夷所思。

    惟有科沙度与段聿铠隐隐瞧出了些须端倪。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这小子先前明明已气息奄奄,竟能瞬息间龙腾虎跃,一招制敌,太过蹊跷。此前连环腿击败唐七,也颇有可疑之处。唯一的解释便是,定有人在背后以念力或高强真气遥控相助。

    科沙度瞧了一眼段聿铠,见他也正疑惑地向院里望去,心下更是一片雪亮,挥了挥手,众黑衣大汉立即抢身上前,将十四郎抬到一旁,敷药包扎。

    白龙鹿欢嘶不已。拓拔野借着白衣女子的力量,刹那间便打倒了骄横不可一世的十四郎,快慰无比,想到仙女姐姐终究还是看不得他挨打,出手相助,心中更是欢喜。正想掉头朝朝阳谷众人得意微笑,岂料白衣女子的力量突然消失,脚下一软,跌坐在草地上。

    科沙度朝着庭院朗声道:“敢问何方高人,能否现身一会?”他此刻心中已然笃定院中的那人定然不是青帝。依照青帝脾性,必不会暗中相助,而不现身。但此人竟能遥控拓拔野,瞬息击倒十四郎,绝非常人。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究竟是谁。

    院中寂然无声。

    段聿铠嘿嘿笑道:“可笑,可笑之至!打不过别人,便用这法子来遮羞么?”

    科沙度心中大怒,但心想那神秘人似敌非友,修为深不可测,倘若当真斗起来,只怕自己也未必是对手。况且十四郎伤势不明,己方士气低落,明显处在下风,惟有暂时避上一避。这段狂人先由得他猖狂,横竖方圆千里,水族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还怕他插翅飞走么?

    当下向那院子拱了拱手,道:“不知朝阳谷何处得罪了阁下,竟与我等为难?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倘若朝阳谷无意间有冒犯之处,还请阁下多多担待。”等了片刻见仍无反应,只得道:“既然如此,青山长在,绿水长流,总还有相会的时候。今日我等就此别过。”

    言毕挥手而退。众黑衣人抬着十四郎朝山下走去,来去如风,转眼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段聿铠气息已大大顺畅,勉力爬起,朝拓拔野走去,抱拳正色道:“小兄弟,大恩不言谢。段某这条性命是你拣回来的,今后但有差遣,只要不违背良心道义,段某一定替你办到。”

    拓拔野浑身无力,脸上伤口仍在热辣辣地作痛,连连摆手,龇牙咧嘴地笑道:“你的性命可不是我救的……”

    他正要说“是仙女姐姐救的”,耳边又听见白衣女子淡淡地说道:“公子,你我相逢之事请勿向第三人说起。”顿了一顿,低声道:“这人是蜃楼城的使者,你将神帝的血书交与他便可。江湖险恶,公子请多珍重。”

    拓拔野心里一凛,难道她在与我告别么?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猛地从地上跃了起来,朝院里奔去。奔得甚急,在大门处绊了一跤,继续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去。

    只见院里月光如水,竹影摇荡,哪有半个人影?幽香犹在,丝丝缕缕钻入九转愁肠。

    他心中刺痛,脑中一片空茫,望着那摇曳的绿竹,眼泪模糊了双眼。惊鸿一瞥,情根深埋,这一夜邂逅,竟让他自此永生难忘。

    突然不知从何处飘来寂寥悠远的箫声,如孤云水影,若有若无,远远地去了。难道是仙女姐姐再与自己做最后的告别么?他急忙发足狂奔,撞在段聿铠的身上,不及说话,又朝外奔去。

    月影斑驳,树木在两侧急速倒退。奔到那湖边竹亭内,空空荡荡,惟有石桌上玛瑙香炉,焚香犹未燃尽。

    拓拔野将那香炉捧起,仔细端详,心中越发难过,不知今日一别,日后是否还有相见之日?心中凄惘、悲凉、迷茫……诸多情感涌将上来,翻江倒海,周身又说不出地疲乏疼痛,过不多时,便伏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阳光普照,湖光粼粼,玛瑙香炉焚香已尽,但那特殊的香气依旧萦绕周围。昨夜发生的事情登时一幕幕闪回脑中。

    拓拔野猛地坐起身来,瞧见竹亭外天湖边,段聿铠在串烤鱼片,白龙鹿在湖中惬意地游着,时而猛地扎入水中,叼出一尾鱼来。

    段聿铠见他醒来,回头笑道:“小兄弟,你肚子饿了么?过来吃条鱼吧。”

    拓拔野将香炉望怀里一塞,应诺一声,跳出竹亭,还未到湖边,突然湖水四溅,全身尽湿,白龙鹿从湖中闪电般扑出,将他扑倒,舌头在他脸上舔个不停,欢鸣不已。

    拓拔野接过段聿铠抛来的鱼片,咬了半片在嘴里,将剩余半片塞入白龙鹿口中。

    段聿铠道:“小兄弟,我瞧你身上宝贝不少,却似乎不会武功、法术,这是为什么?”

    拓拔野知他见多识广,又是一个磊落汉子,瞒他不住,也无需隐瞒,当下不好意思地一笑,将这两天发生之事完完本本地说与他听,只是根据白衣女子嘱咐,将她略去不说,而换成一个不知身份的蒙面人。

    段聿铠听说神农物化,大惊失声,半晌惨然笑道:“没想到神帝竟然死在了南际山上!原本还想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现在可糟啦。”再听到神农将血书托拓拔野,送交青帝与蜃楼城乔羽,脸上变色,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小兄弟,我便是从蜃楼城来的。能将这血书给我看看么?”

    拓拔野早已知道他是蜃楼城的人,又经仙女姐姐证实,料想他不远千里来此找青帝,只怕确与神农托付自己的事情大大有关,于是便将血书与神木令全交了给他。

    段聿铠只瞧得片刻,便“啊”地跳将起来,一把抱住拓拔野,哈哈大笑道:“这回蜃楼城五万百姓有救啦!小兄弟,你可真是我们的福星!”欣喜若狂,热泪忍不住夺眶涌出。

    拓拔野虽有些迷惑不解,但看他这么欢喜,心里也不由大感快慰。

    段聿铠抹了把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松开手笑道:“小兄弟见笑了,老哥哥我一高兴就忘形。嘿嘿,神帝这封血书,可是蜃楼城里五万百姓的救命稻草。”

    拓拔野心想自己任务总算完成了一半,却还不知血书中说的是什么事,当下问道:“段大哥,你说能救五万百姓,这是怎么回事?”

    段聿铠道:“说来话长。小兄弟,既然你是神帝的使者,不如你还是随我去一趟蜃楼城,路上我将这前后因果讲给你听。”生怕拓拔野不去,又加了一句:“蜃楼城是大荒最美丽的海上岛城,好玩得紧。你到了那里就是我们的贵客,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最好永远也别走啦!”

    拓拔野本就四海为家,习惯了到处流浪,听说那里好玩,登时大感兴趣,心想反正神农便是要让他将这血书交与蜃楼城主乔羽的,眼下又多了一位导游,那自是再好不过啦,当下点头应允。

    段聿铠大喜,道:“太好了!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出发!”依旧将血书包裹神木令,交还给拓拔野。

    两人骑上白龙鹿,向山下进发。白龙鹿见段聿铠要跨将上来,似乎颇不情愿,嘶鸣着昂首踢蹄,带到他骑上来后,又猛烈颠簸了一阵,险些将拓拔野抛了下去。费了半晌工夫,白龙鹿方才不情不愿地朝山下奔去。

    山路极陡,下山时远比上山惊险,所幸白龙鹿没再使性子,奔跑如飞,又平又稳。有几次腾越时,拓拔野身上无力,险些翻身摔落,亏得段聿铠及时拉住双臂,方才稳住。

    两人一兽有惊无险地奔了不到半个时辰,终于下了玉屏峰。

    段狂人对附近地形了如指掌,指引着白龙鹿抄道捷径,向千里之外的蜃楼城一路疾驰。

    出了玉屏山,便是万里平川。东北方,那蓝天碧野交接处,一条黛青色的山脉蜿蜒起伏。段聿铠指着那远山道:“以白龙鹿的脚力,今天日落前,我们定然可以赶到那东始山。”

    云淡风轻,白龙鹿跑得飞快。途中,段聿铠将蜃楼城、青帝与朝阳谷之间的种种瓜葛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

    原来三十年前,蜃楼城本是木族城邦,是木族与水族在东海的交界点。蜃楼城主乔羽和段聿铠等人那时都是木族中颇有声望的年轻高手,列身当时“大荒八十一勇士”。

    大荒553年,水族黑帝闭关苦修,将族中之事交与圣女乌兰丝玛与四大水神之首的“黑水真神”烛龙共同执掌。当年年末,水族碧藻城因反对烛龙而被灭城,城主季晟山被杀,其妻携子女、千余难民奔投木族。

    青帝不愿因此与水族生隙,以昔年五族大荒书规定五族不得干涉彼此族内之事为由,拒绝收留。碧藻城妇孺老弱闻讯纷纷自杀。

    乔羽、段聿铠等人心中不忍,将剩余难民收入蜃楼城。烛龙虽碍于青帝之面,未再追究,但青帝以为蜃楼城此举,乃是对他的大大不敬,一怒之下在长老会议中决议将蜃楼城众人赶出木族,永不往来。

    神农为免蜃楼城遭受刀兵之祸,特下令封蜃楼城为“自由之城”,独立于大荒五族之外。

    自此之后的几年中,五族中皆有大量难民慕名涌入蜃楼城,蜃楼城因此成为各族难民的庇护所、游侠的圣地。但一旦进入此城,将永不能回归五族。故蜃楼城除了“自由之城”的雅号外,还有别称“不悔城”。

    拓拔野听得津津有味,道:“段大哥,这么说蜃楼城里全是不受五族欢迎的人喽?”

    段聿铠哈哈笑道:“那也不一定。不过很多人确实都是不满族内的统治,才投奔蜃楼城的。但是蜃楼城也并非人人都可以进来。倘若是在族内作恶多端而被驱逐出来的,我们断断不会收留。”

    拓拔野道:“那么神帝血书中说的又是什么事呢?段大哥你又为何到这玉屏山来寻找青帝?”

    段聿铠嘿嘿一笑,道:“一个月前,蜃楼城外东海上,许多渔船纷纷沉没,都说是撞见了裂云狂龙。”

    拓拔野奇道:“裂云狂龙?是什么东西?”

    段聿铠道:“水族的灵兽,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凶兽。所以当时乔城主就带了一些人出海,想将这禽兽降伏了。谁想没有遇见裂云狂龙,倒遇见了大荒十大凶兽之一的蓝翼海龙兽。传说凶兽一旦出现,天下便要大乱。”

    拓拔野吐舌笑道:“这等厉害!”

    段聿铠道:“那日乔城主拼着命斩杀了蓝翼海龙兽,自己也受了极重的内伤。我们原以为这事已经了结。岂料过了半个月,水妖朝阳谷来了使者,竟然说那蓝翼海龙兽是朝阳谷的护谷圣兽,乔城主杀了怪兽,便是与朝阳谷为敌。当时便向我们下战书约战。”

    拓拔野早已瞧朝阳谷万二分不顺眼,同仇敌忾,怒道:“奶奶的,哪有这等不讲理的!”

    段聿铠冷笑道:“水妖要是讲理,那还叫水妖么?朝阳谷天吴那个老狐狸,瞧见乔城主身受重伤,蜃楼城力量大损,竟然趁火打劫,真他奶奶的不要脸到了极点。”

    他越说越生气,猛地一拍大腿道:“不过最可气的还是灵感仰那老匹夫。蜃楼城上上下下许多人,不管怎么说,当年都是木族中人。我和乔城主你可以不管,但这些老百姓你可不能不救吧?可是这个老匹夫竟然对水妖说,蜃楼城早就不是木族城邦了,他管不着,爱咋咋地。”

    拓拔野恍然道:“所以段大哥这才大老远跑来向青帝讨个公道?”段聿铠道:“对。老子一路上杀了几批水妖,千辛万苦才赶到玉屏山,谁想那个老匹夫不敢见我,竟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真他奶奶的不要脸!”

    拓拔野点头道:“敢情神帝那张血书,也是让青帝出面化解这场事端了?”段聿铠叹道:“想来神帝听说了这事,来不及赶到蜃楼城,就在南际山顶百草毒发了,不得已之下,才请小兄弟你拿血书请灵感仰出面调停。”

    拓拔野皱眉道:“眼下咱们没找着青帝,这血书还有用么?”段聿铠笑道:“当然有用。这封血书加上神木令,那便是神帝亲临。即使没有灵感仰,天吴也要乖乖地退兵。”

    正说话间,西北边突然雷声隐隐。两人抬头上望,碧空万里,艳阳高悬,哪有变天的迹象?

    雷声滚滚,越来越响。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西北边山脚处冒起阵阵烟尘。白龙鹿昂首长嘶,极为兴奋,似是预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段聿铠面色微变,翻身落地,将左耳贴在地上听了片刻,跳起身来道:“不好!象是大批怪兽朝这里奔来了。咱们得快些走。”拓拔野闻言反倒大感兴趣,张望不已。

    段聿铠跃上鹿背,双腿一夹鹿腹,想催它快跑,岂料白龙鹿丝毫不理会,只是原地打转,嘶鸣不已,直到拓拔野拍了拍它的脖颈,方才恋恋不舍的朝着东北方飞驰而去。

    西北那烟尘越来越浓,声音越来越响,拓拔野终于听清,不是雷声,确实是千万兽蹄同时奔跑发出的震天巨响。

    白龙鹿欢声长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吼声。

    拓拔野心中好奇,转头眺望。那尘土迎风怒卷,遮天蔽日。突然,从那灰蒙蒙的尘土间,奔出了一只巨大的怪兽,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成千上万的怪兽瞬息间同时涌现!夹带着漫天尘土,向着他们狂风怒涛般地席卷而来。

    蹄声隆隆如急风暴雨,大地仿佛都开始晃动起来。万千嘶吼鸣叫声此起彼伏,如同惊涛骇浪,震得拓拔野的双耳嗡嗡作响。

    两人一兽急速狂奔,左侧遥遥处,无数怪兽如怒海般汹涌奔流。

    段聿铠大声道:“这些怪兽不知受了什么惊骇,才会这般玩命地狂奔。”拓拔野从未见过这等盛况空前的壮观场面,心中激动远胜于恐慌,忍不住大声长啸。

    段聿铠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可没想到兽群冲将上来,会将自己踏成肉泥。嘿嘿,我段某号称狂人,竟然比不上这小子啦。”他微微一笑,也仰天长啸。啸声激烈壮阔,在这一片宏声巨响中竟然清晰激越。

    白龙鹿听见二人长啸,亦跟着昂首嘶吼。奔在最前面的那数十只怪兽离他们尚有千丈之遥,听见白龙鹿的吼声突然惊慌失措,尖叫着乱做一团。后面的兽群涌将上来,登时将它们踏倒。

    一时间悲鸣四起,尘土迸扬,兽群如撞击在礁石的巨浪,四面八方地奔散开来。

    蓦地,从西北边远远地传来奇异的号角声,宛如鬼泣狼嚎,说不出的难听可怖。兽群听见号角声惊惧更甚,继续潮水般向东边涌来。

    段聿铠眯了眯眼,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水妖龙女。”他嘿嘿一笑道:“小兄弟,这吹号角的是朝阳谷的妖女,这些怪兽都是怕她怕得紧,才这般没命奔逃的。”

    拓拔野大感兴趣,道:“难道她有三头六臂么?”

    段聿铠哈哈大笑:“三头六臂没有,倒有三宫六……”他一想拓拔野还是毛头小子,当下住口嘿嘿而笑。

    拓拔野瞧他笑得怪异,心下更为好奇,当下道:“段大哥,不如咱们去会她一会?”

    段聿铠哈哈大笑,摇头道:“小兄弟,倘若是平时,我定然带你去见识见识。只是今日我们身上的这些东西太过要紧,什么也比不上及时赶回蜃楼城重要。”

    拓拔野虽知如此,却依旧心痒难搔,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这千万怪兽惊怖如此呢?

    距离东始山不过十余里了,日已西斜,晚霞如火,在天际流转变幻。

    那群怪兽越来越多,越奔越近。冲在最前的是数十只插翅豹,时而狂奔,时而滑翔。朝后望去,各种怪兽皆有,一大半是拓拔野见所未见的怪物。不时有怪兽力竭摔倒,被踩成肉泥。

    号角声渐渐转高,激越入云,兽群惊怖益盛,悲吼着相互践踏,转眼便有数百只龙马、羚羊被沙皮象等巨大怪兽踩倒,淹没在万千蹄掌之中。

    拓拔野瞧得心下不忍,愤愤道:“奶奶的,哪有这么打猎的!”段聿铠嘿嘿笑道:“小兄弟,她要捕猎的,可不是这些禽兽,而是咱们。水妖为了堵截蜃楼城的救兵,早已在方圆千里内布下了重重阻兵。老哥哥我来的时候就是杀了几批水妖闯过来的。”

    拓拔野“咦”了一声,笑道:“难道你说的那水妖龙女会算命,竟然一早就知道咱们会上这儿么?”

    段聿铠道:“水族法术中原本就有‘洞渊眼’。要瞧见咱们那也不是不可能。况且昨夜,小水妖被你打成重伤,科老妖灰溜溜的撤走,必不甘心,定然要在这里埋下伏兵。”

    拓拔野艺虽不高,胆却颇大,听了倒颇为兴奋,笑道:“段大哥你武功盖世,小弟我洪福齐天,加在一起百战百胜,怕她作甚!”

    段聿铠被他激起满腔豪气,哈哈大笑道:“小兄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便和我段狂一样胆大包天。好,咱俩一起携手并肩,杀他个落花流水……”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一个是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是老而糊涂,自欺欺人,加在一起必死无疑!”

    声音来自后上方,循声望去,只见半空中一个人面鸟身的怪物桀桀而笑,满面狰狞。拓拔野吓了一跳,笑道:“段大哥,这个鸟东西又是什么玩意儿?”

    段聿铠冷笑道:“这是水妖的家奴,专门伸头探脑通风报信的。是水妖里第一等下贱的东西。”

    原来这怪物名叫般旄,原本是朝阳谷的家奴,因罪受罚,被天吴用法术封印成似鸟似人的怪物,成了刺探消息的信使。性情阴鸷,喜欢搬弄是非,不仅在其它各族中臭名昭著,即便是在水族内,也深为人所厌恶。

    般旄大怒,桀桀怪叫,突然扑将下来,它不敢袭击段聿铠,只是向拓拔野探爪抓去。

    段聿铠哼了一声,右手屈指而弹,一颗绿色光球从指尖激射而出,将般旄打个正着,鲜血激射。那怪物惨叫一声,扑腾翅膀着朝上疾退,桀桀怪叫着,远远地逃走了。

    眼见已到东始山脚下,段聿铠道:“小兄弟,这畜生定然报信去了。眼下水妖势众,咱们倘若还这么朝前走,只怕要落入他们的埋伏中。不如我们分头走。老哥哥我先去引开水妖,他们不知道你身上的血书,定然想要拿我。你先越过这东始山,到山阴东面的那个大水潭等我。我带水妖兜个圈,明日一早必在那里与你会合。”

    拓拔野知道他担心自己受累,这才冒险引开追兵,倘若自己不答应,只怕他更为着急,且徒然浪费时间,当下点头答应。

    段聿铠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能认识你当真是我段某的福气。”顿了顿道:“老哥哥还想向你借这白龙鹿一用。它脚程极快,定然可以甩开水妖。”

    拓拔野抚摩白龙鹿脖颈,在它耳边道:“鹿兄,这位段大哥是我们的好朋友。你一定要带他脱险。明天一早,咱们自会再见面。”

    白龙鹿扭颈嘶鸣,极是不舍。

    段聿铠叹道:“小兄弟,不知道你有什么魔力,这白龙鹿原是水族极为凶顽的灵兽,许多水妖也伏它不住,怎么偏偏就与你这般亲热?”

    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张一人大小的淡绿色薄纱,道:“这是隐身纱,你只需将自己裹在里头,旁人便瞧不见你。你先裹上它,在山上避上一避,待到水妖过去了,你再翻山过去。”

    拓拔野心下感动:“这等救命的宝物,段大哥自己舍不得用,却将它借了给我。这等好朋友,真是没得说。”点头接过。

第9章 水妖龙女(下)

    段聿铠回头瞧那兽群越来越近,排山倒海地涌将过来,当下道:“事不宜迟,明日水潭相见。”双臂一振,将拓拔野高高抛起,稳稳地落在东始山的丘石上。

    白龙鹿昂首奋蹄,嘶鸣不已,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这才恋恋不舍地朝东电驰而去。

    拓拔野脚下巨石离地约有六丈高,正是绝佳的观景台。四周绿树环合,夕阳挂梢。他索性坐了下来,将那隐身纱围住全身。过了半刻钟,那兽群奔得近了,身下巨石都开始颤动起来。

    兽群未到,尘土先行。刹那间狂风卷舞,灰蒙蒙的尘土漫天席地盖了过来,周遭一片昏暗。

    万兽奔腾,大地震动。

    突然,一只插翅豹闪电般掠过,既而是第二只,第三只……无数怪兽狂潮怒浪般卷掠而过。

    拓拔野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瞧见如此多的怪兽齐头狂奔,心脏仆仆乱跳,兴奋不已。他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在东海险崖上俯瞰怒潮的情景。“浪涛”不同,壮观仿佛。

    耳边隆隆作响,除了强烈的震动与嘈杂的嘶吼声,什么也听不见了。脚下兽群席卷,汹涌呼啸,龙马、狮虎、牛群、沙皮象……穿梭如流,偶有巨大不知名的怪兽奔腾而过,所夹带的凛凛狂风险些将他卷倒。

    夹在中间的是数百只巨型龙兽,所过之处飞砂走石,就连山上的树叶也跟着簌簌飘落。一只双头龙兽不知被什么绊倒,狂吼一声,有如小山倾倒,横阻在路当中。

    后方惊嘶四起,灵巧些的动物纷纷转向,如潮水般分流;那些动作稍迟缓些的,避之不及,纷纷冲踏而上。那双头龙兽吃痛狂吼,巨尾横扫,顿时将踩撞上来的猛兽甩飞出去,两只野猪重重撞在山岩上,摔将下来,又被纷至沓来的兽群如潮淹过,顷刻毙命。

    那诡异的号角声更加近了,每吹一声,兽群便惊惶狂乱,自相践踏。

    一只长牙猛犸狂性大发,悲吼声中长鼻卷舞,将周围的其它猛兽卷住,四下乱抛。几只独角羊被高高抛起,落下时正好接连撞在盾甲剑犀的犀角上,立时肚破肠穿。

    南侧一只野牛受了惊吓,低颈狂冲,猛地将利角扎入前方狼马,狼马长嚎声中,一口又咬在旁侧羚羊的脖颈上。兽群顿时一片混乱,就如同乱石中的急流,回旋激撞。

    “砰”地一声,一只健硕的豹尾羊被猛犸用力甩起,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重重地摔在拓拔野身前,四脚抽搐,眼见是不活了。

    拓拔野吸了口气,喃喃道:“多谢猛犸兄,小弟今晚不用打猎了。”话音未落,又有几只野兽被摔飞上来,乒乒乓乓地撞在一起。

    接着上空“咿呀”连声,几只翼龙鸟张翼滑翔,从他头顶掠过,突然变向俯冲,抓起眼前的猛兽尸体,呼啸而去。

    号角声越来越近,兽群狂奔,后面的数百只猛兽惊骇若狂,竟然自己猛撞山壁,倒地身亡。

    过了一刻钟,兽群怒潮终于奔流而尽。

    尘烟漫舞,声如潮去。几十只跑在最后的猛兽悲鸣不已,纷纷倒地,双目哀怜的瞧着后方,全身簌簌发抖。

    拓拔野心中升起寒意,不知那水妖龙女究竟有何等手段,竟让这些狂野的灵兽如此畏惧?

    号角声连绵不断,鬼哭狼嚎,他呼吸一窒,心脏仿佛随着那号角声忽而狂跳,忽而停顿,难受已极,一丝又麻又痒的感觉从心肺处缓缓升起,爬过胸腔,爬过嗓子眼,又向头顶爬去……拓拔野心中一凛:“好奇怪的感觉!定然是这号角声的古怪。”忙用手指死死堵住耳眼。虽然仍能听见号角,但那骚痒难过之意已大大缓减。

    却见那数十只野兽满地打滚,发狂似的嘶吼悲啸。那号角声突然停了下来,猛兽也跟着立时停止嘶叫翻滚,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拓拔野缓缓松开手指。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忽然听见了轻缓有序的足蹄声,听来象是几十只巨型猛兽一齐行进的声音。然后响起一个慵懒娇媚的声音:“那白龙鹿倒跑得真快,发狂的兽群都追它不上。”

    拓拔野心中怦然一跳,这声音甜腻入骨,倒像在哪儿听过似的。忍不住从岩石后伸出头,想瞧瞧发出这般动听声音的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刚一探头,便吓了一跳,只见数十只巨大的怪兽昂首并进,每只怪兽皆高三丈,龙头象身,遍布鳞甲,四蹄有鳍,肩处均有一对肉翼。

    每只象龙兽的耳朵都用丝绵堵住。背上均坐着一个黑衣人,背负长刀。瞧那装束,似是朝阳谷水妖。

    再往后看,眼前一亮,差点吹出一声口哨。那群象龙兽正中,是一只格外高大狰狞的黑色龙兽,昂首睥睨,极为凶暴倨傲,龙兽背上赫然坐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那女子发红如火,肤白胜雪,穿著黑丝长袍,领口斜斜直抵腹部,一个碧玉环子为纽扣,在腰下裁开,莹白修长的玉腿一荡一荡。她双眉如画,眼波似水,浅浅的一抹微笑,瞧起来风情万种,妖冶动人。耳垂有两个黑色的耳环,细细一看,竟是两条长三寸的小蛇。

    这女子比之仙女姐姐,虽不如她清丽脱俗,不食人间烟火,但美艳妖娆,浮凸勾人,更为鲜活,尤其对少年男子更有莫大的魅惑力。

    拓拔野看得口干舌燥,瞥见她纤腰斜斜挂着一支淡青色的透明弯龙角,心中突然一凛:“是了!难道这美女便是段大哥所说的水妖龙女了?方才的号角声也是她吹出的么?”

    果然,头顶又传来桀桀之声,那人鸟怪物“般旄”扑扇着翅膀,落在一只龙兽的颈上,朝着黑衣女子恭声道:“亚圣女,段狂人骑着白龙鹿逃往东南方,那男孩却不见了。”

    黑衣女子格格笑道:“段狂是想和我捉迷藏么?我可累啦,叫科沙度陪他玩儿吧。那男孩么,伤了十四郎,总得找到他给十四郎赔礼才是。”突然眼波一转,朝拓拔野这儿瞟来。

    拓拔野大吃一惊,连忙缩身后退,想起自己裹着隐身纱,心中稍定。

    那黑衣女子媚眼如丝,竟朝着他嫣然一笑,酒窝深深,眼中仿佛要滴出水来。拓拔野心里一阵乱跳:“难道这妖女竟会瞧得见我么?”瞧着那妖冶的笑容,目眩神迷,脑中空白。

    黑衣女子微笑凝视着他,樱唇微启,齿如编贝,轻轻地咬了咬丰盈鲜艳的下唇,右眼微微一眨,突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拍了拍龙兽脖颈,电驰而去,远远地抛下一句:“段狂就留给科沙度,我可不管啦。”

    众人扬鞭,象龙兽奔驰如飞,尘烟弥漫,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般旄也桀桀怪叫着盘旋腾空,朝东南方飞去。

    过了半晌,烟尘渐渐散尽,满地的怪兽缓缓地爬了起来,茫然四顾,一瘸一拐,呜咽悲鸣,渐渐走得干干净净。远远地,从那天地交接处,又传来号角凄越之声。

    拓拔野长吁了一口气,将隐身纱取下卷好,满腹心事地朝山上走去。不知那妖女方才瞧见了他么?倘若瞧见了,又为何不将他擒住?段大哥和白龙鹿能否逃出水妖的追堵呢?

    他猛地甩甩头,抛除杂念。眼下当务之急,便是找一条捷径,穿过这东始山,明日天亮前,赶到山阴东北的水潭。

    当下从怀中取出《大荒经》,找到“东始山”那页查看。“东始山上多苍玉。有木焉,其状如杨而赤理,其汁如血,曰芑,可以伏兽。茨水出焉。东北流注于海,于山阴成潭,多美贝,多紫鱼……”心中大喜,只要找到那茨水山溪,顺流而下,便可找到段狂人所说的水潭。

    拓拔野自小在山野间流浪,熟知山形水势,很快便找到了东始山上唯一的山溪,顺流跋涉。

    溪流清澈,游鱼可见,溪底果然遍布苍玉。

    他拾了一些苍玉边掷边走,瞧见林木苍翠,间夹红色文理的杨树,想起书中所述,拔出断剑在这芑树上轻轻划了一道口子,登时冒出一股殷红色的汁液,流淌如鲜血。探头舔了舔,味道酸甜,倒也颇为爽口。

    此时日已西沉,暮色渐重,拓拔野不由加快了步伐。一路上未见任何野兽,连归林倦鸟也未见一只。想来是让那黑衣女子的号角给吹跑了。那黑衣女子瞧来那般美艳动人,难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么?想到那黑衣女子的绝世风姿,心中又不由得怦怦大跳。

    他不住地将这黑衣女子与昨夜的白衣女子相比较,相比之下,还是白衣女子让自己更为倾倒,确非黑衣女子所能及。然而黑衣女子的诱惑力鲜活生动,也是难以抵挡。心猿意马,猛地举起手狠狠摔了自己一个耳光,喃喃道:“段大哥身处险境,你却记挂着追杀他的妖女,当真是混蛋一个。”

    定了定神,抬头望去,月朗星稀,已是入夜,却不知段大哥摆脱了水妖没有?

    这一路胡思乱想,顺流徒徙,不知不觉又走了两个时辰,终于越过东始山,来到那东北面山脚的水潭。

    东始山山势不高,茨水汩汩流淌,幽然成潭,潭水漫过周遭巨石,蜿蜒成溪,迤俪朝东。

    水潭周围尽是高挺茂密的芑树,枝叶参差,层层迭迭,暗影投映,只有潭中心被明月照得雪亮。潭西一块巨石桀然兀立,石上平整宽阔。

    拓拔野双手一撑,跃上石去,在那巨石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双手枕于脑后,翘着二郎腿,仰望星群。凉风习习,枝影婆娑,两天来从未这般放松过。

    他想着这两日来的奇特遭遇,神农、白衣女子、段狂人、朝阳谷水妖、黑衣女子、白龙鹿……穿花舞蝶似的从眼前一一闪过,困意逐渐涌将上来,过不多时,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仿佛听见有人呢喃之声,温柔娇媚,身在梦中也不由面热耳烧起来。

    他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石上空荡,并无旁人,环首四顾,大吃一惊,“啊”的一声惊呼。

    潭中碧水荡漾,月光照得明亮,一个红发女子侧身背对着他,不着寸缕地站在水潭中央,一边用手撩水,泼洗着自己浮凸玲珑的身子,一边低低地哼唱着他梦中听到的似歌非歌的曲谣。腰身盈盈,不堪一握,衬着那湿漉漉的火红长发,更觉肌肤晶莹如雪。

    拓拔野咽了一口口水,揉了揉眼睛,确定这并非梦境。心中突突乱跳,长了这么大,从未见过女子这样,一时间连呼吸都险些停止。

    那红发女子慢慢地转过头,月光倾泻在她妖媚的脸容上,美目流盼,唇如花开,嫣然笑道:“小鬼头,还没瞧够吗?”容光艳若桃李,妖娆夺目,赫然竟是那黑衣女子!

    拓拔野目瞪口呆,冒出一身冷汗,刹那间心中转过千万个念头,这妖女是无意间到此,还是故意在此等候?难道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吗?倘若如此,段大哥是否已经落入水妖的手中呢?自己是应该立即逃之夭夭,还是静观棋变?

    目光四扫,不见其它黑衣人,只有那只黑色象龙兽昂首伫立潭边。念头百转,瞬间已作出了决定,事已至此,只能镇定应变,探出妖女口风,再觅机逃走;或者寻法救出段大哥。

    当下索性双手撑在身后,笑嘻嘻地道:“如此良辰美景,再加上这等美貌的仙姑,怎么瞧得够?”

    那龙女格格笑道:“啊呦,年纪轻轻地便如此口甜舌滑,倒真讨人喜欢。”缓缓转过身,正面对他,双臂高高举起,到脑后盘卷秀发。姿势曼妙,瞧得拓拔野呼吸如窒,眼都有些直了。

    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龙女似乎颇为欢喜,双眼火辣辣地盯着他,眼角眉梢尽是浓浓春意。

    却不知拓拔野虽然血气方刚,却绝非单纯好色之徒,这等关键时刻,更知当收敛心神,神魂颠倒的模样倒有七成是装扮出来,故意迷惑龙女的。

    龙女脸颊晕红,吃吃笑道:“小色狼,先前在那山上,两只眼睛就瞧成这样了么?”拓拔野心中一沉,暗呼糟糕,却故意装傻道:“山上?难道仙姑在山上看见我砍柴吗?”

    龙女啐了一口,笑道:“坏小子,既然知道我是仙姑,还想骗我吗?你身上的味道姐姐可闻得清清楚楚呢。”

    原来这龙女乃是水族朝阳谷天吴的妹妹,东海雨师国国主,芳名雨师妾,善御龙,故号龙女。但她声名最昭著之处却是喜好男色,尤喜年轻男子。

    她天赋异禀,可以在很远的地方闻着男子的味道,并可以根据气味品鉴出男子的长相好恶。

    是以下午拓拔野虽然隐身,却依然被她发觉。她闻着拓拔野身上的气息,立即大为倾倒,那气味中有说不出的阳刚之魅,比她闻过的所有男人都要美妙百倍。故而她虽猜出这隐身之人便是打伤侄子十四郎的流浪少年,却不忍当众将他擒下,支开手下后,独自循味而来,在水潭处将他觅个正着。

    当时瞧见拓拔野躺在巨石上,虽已睡熟,衣衫褴褛,却掩不住勃勃英姿,登时芳心大动,隐隐之中,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仿佛从前曾在何处见过这少年一般。

    拓拔野不明就里,心中纳闷:“闻得见我的味道?在玉屏山下的河里,我可是洗过澡了。”低下头不住地嗅闻自己周身。

    雨师妾瞧得有趣,忍不住格格娇笑,花枝乱颤,身上曲线也起伏不已。拓拔野咬牙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暗暗道:“拓拔野,段大哥生死未卜,你可不能被这妖女迷惑。”

    雨师妾嫣然笑道:“小傻瓜,既然你觉得身上有味道,不如下来和姐姐一起洗个澡吧。”

    拓拔野想起怀中的神农血书与神木令,这两件东西事关重大,万万不能被妖女见着,当下强按住砰砰的心跳,结结巴巴道:“仙……仙姑,我娘不许我在姑娘面前脱衣服。”

    雨师妾格格笑道:“小傻蛋,那你娘有没有不让你和仙姑一起洗澡呢?”拓拔野挠挠头,道:“我娘没说。”

    雨师妾眼波如水,闪闪发亮,柔声道:“小傻蛋,仙姑不看你脱衣服,你脱完衣服再下来一起洗澡,好不好?”

    语声沙哑柔媚,听得拓拔野浑身酥麻,心猿意马,忍不住便想跳下水去,暗想:“罢了罢了,舍不得蚯蚓钓不着鱼,要打探出段大哥的消息,就得和这妖女周旋到底。”当下清了清嗓子,道:“仙姑可不能骗我,你转过身,我脱了衣服便下去。”

    雨师妾抿嘴而笑,果真转过身。

    拓拔野以最快的速度从怀中取出血书、木令、书籍,指尖碰触到白衣女子留下的玛瑙香炉,那张清丽寂寞的脸容宛在眼前,心中陡然一震,顿觉眼下的自己竟是如此龌龊不堪,羞惭之念大起,楞在当场。

    雨师妾柔声道:“小傻蛋,好了吗?”

    拓拔野猛地清醒过来,口中胡乱应诺一声,将所有东西用隐身纱裹好,塞到巨石下的缝隙里,正想逃之夭夭,又听见雨师妾格格笑道:“小傻蛋,连衣服都不会脱了吗?让姐姐帮你吧!”

    拓拔野呼吸一窒,只觉一股强大的气浪旋风般迎面卷来,将他的衣服瞬间剥离,落叶般散落一地,他就这么赤条条的站在月色中,站在那个妖媚女子的视线里。

    又惊又窘,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看见雨师妾耳垂上的两条小蛇动了动,接着乌光一闪,臂上刺痛,低头望去,那两条蛇竟已咬住了他的右臂。

    拓拔野大吃一惊,抬头望向雨师妾,忽觉头昏眼花,天地旋转,一股妖异的火热之气自丹田窜起,顷刻间燃遍全身。

    雨师妾缓缓升上水面,踏波款款行走,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小傻蛋,别害怕,这两条蛇只会让你更加快乐的。尽管放松,让姐姐带你去一个最美妙的世界……”

    拓拔野周身火热,血脉贲张,视野突然变成一片桃红色。黛紫色的夜空、红色的月亮、桃红色的美女、红发飘摇……周遭一切变得迷乱不堪。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沉重而快速的心跳,喉咙与身体里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世界纷乱,他听见雨师妾格格的娇笑声,闻到馥郁的体香,触手滑腻,感觉到湿润温暖的嘴唇压在了自己的唇上。脑中轰然一声,发出一声怪异的怒吼,用尽周身力量,仿佛要将这怀中的女人寸寸碾碎!

    月色温柔,夜风呢喃。碧潭中水波翻涌,岸边那只黑色的象龙兽冷眼旁观,摇了摇巨大的尾巴。

第10章 蜜意浓情(上)

    迷迷糊糊中,那股奇异的火越烧越烈,拓拔野脑中混沌,双手本能地搂紧怀中的女子,胡乱吻去。那格格的笑声、喘息声……在他耳边回旋跌宕,更让他不能自已。

    雨师妾双耳上的那一对黑蛇,乃大荒有名的“催蛇”,是水族第一大神“黑水真神”烛龙在北海蛇岛寻着,送与她的。

    雨师妾以七七四十九种药混合,制炼出当世无双的第一春药,日夜喂服这两条催蛇,更使得蛇牙毒腺中尽是毒素。一经咬中,则不能自抑,非得立时寻欢不可。

    龙女娇媚无双,世人见之已是难以自持,再加上这两尾蛇为红娘,可谓屡试不爽,也不知诱惑了多少年轻男子。

    拓拔野忽然听见两声淡淡而清远的箫声,遥远如皎月,短暂如流星,刹那间便淡不可闻。

    他心中大震,如醍醐灌顶,瞬时清醒:“仙女姐姐!是仙女姐姐!糟糕!倘若被她瞧见我与妖女这样,我有何面目再去见她?”心中羞惭后悔之念翻腾汹涌。

    瞬息之间,下午对白衣女子与黑衣美人的比较立即有了结果。

    他一口狠狠地咬在自己的左臂上,剧痛与血腥使他刹那间更清醒了一些,接着用尽周身力量,将怀中的身体陡然朝外猛推,耳中听到雨师妾讶异的惊呼,背下一滑,被反推力送下巨石,“扑通”一声,冰凉彻骨,顿时掉入水潭之中。

    潭水森冷,烈焰般的欲情瞬息冷却下来。拓拔野在水中舒展身体,潜泳了一阵,脑中也渐转清晰,想到那两声突然响起的箫声,急忙冲出水面,大声叫道:“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夜空碧辽,树影四合,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一个银铃般的笑声:“小傻蛋,是在找我么?”

    拓拔野大喜,扭头望去,心立刻又沉入谷底。雨师妾坐在石沿,没有穿衣服,双腿摇荡,笑吟吟地瞧着他。

    他心中失望,又是一阵难过,仙女姐姐定是瞧见我放荡不堪,生气走了。天地浩渺,又能上哪里找她解释去?

    他猜的不错,那白衣女子虽然在玉屏山上与他悄然而别,但终究暗自牵挂,不知他是否能平安到达蜃楼城,在山下徘徊许久,又尾随而来。

    她远远地跟在后面,只想护送他一程。岂料他竟把持不住,与这水族妖女纠缠,虽然是催蛇之祸,但终究不可恕,恼怒之下,便想拂袖而去,但思虑再三,终于以箫声千里传密警醒,然后飘然而去。

    雨师妾见他被催蛇咬噬,竟能在情浓似火、欲发如狂时突然抽身而去,心中惊诧之极,十年来这可是第一个。想不到这少年竟有这等自制力,可谓异类。不恼反喜,越发激起了征服之念:“果然是上佳之品,难怪气味这般独特,可绝不能让他从手心里逃了去啦。”

    见他失魂落魄地浮在潭心,半晌怔怔不语,只道这小子年少单纯,未曾见过此等香艳场面,茫然无措,当下招手笑道:“小傻蛋,快来姐姐这里呀。水里太凉,姐姐帮你暖暖身,好不好?”

    拓拔野此时正说不出的失落难过,想到仙女姐姐将从此小瞧自己,永不理会,心如刀绞,顿时觉得万事了无兴味,懒得回答。

    雨师妾叫了数声,见他只是不答,不由着恼,难道这小鬼头当真吓傻了吗?娇嗔道:“小傻瓜,你要在这水里待到天亮吗?”

    拓拔野心中一动,想起与段聿铠的约定,忖道:“是了!我需将她稳住,待到天亮,段大哥来此,必能将我救走。”当下振作精神,故意摇了摇头,做害怕状,道:“仙姑,你那两条蛇好生古怪,咬上一口,全身便象发烧似的,我可不敢上去。”

    雨师妾“扑哧”一笑:“胆小鬼,小蛇有什么可怕的?你不喜欢,姐姐就将它们丢了。”果真伸手将那两条蛇摘下,抛了出去。手法奇准,两条蛇齐齐落入龙兽背上皮囊之中。

    她被这少年激起了好胜之心,也不愿倚助春蛇,暗想,凭自己的娇媚,又岂能不叫这乡野小子裙下称臣?

    不料拓拔野还是摇头道:“不成,不成。仙姑会使妖术,让我浑身热起来,生病似的,又舒服又难受。再说,我娘也不让我抱姑娘,要让她知道了,非打我不可。”

    雨师妾柔声道:“傻瓜,仙姑这不是妖术,这是仙法,让你作神仙一样地舒服快活。”

    但任她如何引诱,拓拔野只是装傻充楞,胡扯八道。起初雨师妾还笑吟吟的,摆出各种姿势,见他始终呆子似的不解风情,终于越来越着恼。

    生平也不知有多少男子一瞧见她,便惊为天人,死乞白咧要做入幕之宾;今日倒好,栽在这个黄毛小子的手里,成了殊无吸引力的石美人。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与体内的焦躁交织在一起,又怒又急,险些便想来个霸王硬上弓。

    拓拔野见她柳眉微蹙,阴晴不定,心下也暗暗发虚,生怕她恼羞成怒,两条小蛇又飞将上来,咬上几口,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无颜再见仙女姐姐,当下大声道:“仙姑,我上去了,但你可不能又用妖术让我生病发烧……”

    雨师妾笑道:“你乖乖地听姐姐话,姐姐自然会好好疼你。”素手招展,气浪卷舞,一记“碧海潮生”,登时将他从水中吸了过来,不偏不倚地跌到她的怀中。

    拓拔野正要逃开,已被她蛇一般的玉臂搂个正着,伸手去推,岂料正好按到那软香滑腻的肌肤,大惊之下只好松手,身子一歪,登时摔到她的身上。

    雨师妾脸上莫名地一阵烧烫,顺势将他紧紧抱住,笑吟吟地道:“小坏蛋,现在这么不老实,就不怕你娘骂了吗?”

    拓拔野情急之下,想起当日在山上遇见野熊,避无可避,索性倒地装死,从熊嘴下逃脱性命,今日情景仿佛,故技重施,当下双眼一翻白,假装昏迷。

    雨师妾一怔,只道自己力道太大,将他搂得昏了过去,连忙松开手,小心翼翼地将他平放在巨石上,自己侧卧,将他轻轻抱住,一边掌心用劲,将真气输入他体内,一边在他耳边轻吻低语:“小坏蛋,你可醒醒,别吓坏姐姐啦。”

    拓拔野只觉一股真气窜将进来,在自己五脏六腑盘旋,说不出麻痒,加之她又不停地在耳边亲吻呵气,强忍片刻便再也按捺不住,哈哈大笑出来。

    雨师妾大喜,亲了他脸颊一口,道:“小坏蛋,让姐姐白担心。”拓拔野见她满脸欢喜,语出真心,微微一愣,也有些感激。

    他假意打了个呵欠,伸着懒腰,道:“仙姑,我困了,明天一早,还要上山砍柴呢。不如早点儿睡了吧。”

    雨师妾由他胡说八道,嫣然道:“好啊,姐姐就陪小傻蛋睡觉。”左臂舒展,抱住拓拔野,将头靠到他的耳边,右腿横跨,压住他。拓拔野不敢多想,将头一歪,过一会儿,鼾声大起。

    雨师妾一怔,想不到他竟然真的睡了。凝视着他的侧脸,心中突然泛起奇异而温柔的感觉,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但如此亲昵地与一个男子贴在一起,臂股相缠,气息互闻,却又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

    月光如水,林涛阵阵,身旁这少年的呼吸心跳清晰可闻,那阳刚醇香的男性气息丝丝脉脉窜入鼻息,令她说不出的安宁喜悦,过不多时,竟也沉沉睡去。

    拓拔野只是假寐,并未睡着。鼻息间尽是浓香腻嗅,耳朵被她的发丝与气息弄得痒不可挡,那温暖的肢体缠绕周身,更令他心里突突直跳。心想,这妖女对他似乎也并无恶意,只是天生多情而已。但自己已对仙女姐姐情有独钟,因此无论如何也得稳住。

    月已西沉,再过一个多时辰,天便要亮了。倘若天亮时段大哥来到此处,将他救出,那固然是好,但若是段大哥已经落入水妖手中,自己岂不是坐以待毙么?不若眼下趁着妖女睡熟,先悄悄逃走,到天亮时再设法回来与段大哥会合。说不定还能设法救出段大哥也未可知。

    当下将雨师妾的手臂轻轻抬起,搁到一旁,翻身离开了巨石,探手入石隙,将那用隐身纱裹住的一包宝贝掏出。穿上破裤,正要蹑手蹑脚地离开,突然看见那只巨大的象龙兽冷冷的瞧着他,心中一动。

    想起大荒经中所说,这东始山上的芑树的汁水可以伏兽,想来也可以驯服这只怪兽。倘若如此,自己便可以用这芑树之汁驯服象龙兽,逃之夭夭。当下拔出断剑,在一株芑树上划出一道口子。剑锋入木,“嗤”的一声轻响,在这拂晓时听来格外清晰。

    雨师妾翻了个身,口中低低地呢喃了一声。

    拓拔野心中一紧,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过了片刻,见她甜寐依旧,方才抽出剑,用竹剑鞘盛了那汁水,悄悄朝那龙兽走去。龙兽瞪着双眼,似乎颇为奇怪,不知他要作甚。

    拓拔野也不知怎样用这芑树之汁驯服怪兽,正想喂他,却听见身后雨师妾冷冷地道:“小鬼头,想要逃走么?”

    拓拔野心下大惊,转头笑道:“我给仙姑的这头牛喂水呢。这牛长得好奇怪,一身鱼鳞,敢情是要在水里耕田吗?”

    雨师妾曲腿坐在巨石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眼中却冷冰冰地尽是嗔怒之意,淡淡道:“你们这些臭男人,不管俊的丑的,大的小的,全都是薄情寡义的坏东西。臭小子,你也想趁我睡着,一走了之吗?”

    这“也”字用得颇为奇特,拓拔野思绪飞转,心道:“听这意思,难道这妖女从前被人甩过么?这可糟了,老帐新帐全都算到我头上啦!”

    正待撒腿飞奔,雨师妾突然探手在空中虚抓一把,又是那式“碧海潮生”,气流如旋,登时将他从地上拔起。拓拔野眼前一花,已然重重跌到巨石上,摔得浑身散架一般。

    雨师妾探手去抓他的胸口,“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异。拓拔野暗呼糟糕,果然,龙女闪电般从他怀中掏出了那包东西,打开一看,花容失色,失声道:“神木令?”

    她眯着妙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仿佛第一次看见,道:“小坏蛋,这神木令你从哪里得来?”

    拓拔野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孤注一掷了,当下索性枕着双臂,翘起二郎腿,笑道:“原来你也识得这神木令。见到神木令,那便是如神帝亲临。仙姑妹子,还不跪下接驾?”

    雨师妾心中惊疑不定,难道这小子竟真是神帝使者?倘若如此,听科沙度所说,他与蜃楼城段狂人在一起,岂不成了朝阳谷的敌人么?神帝又在何处?为何派了这小子,自己却偏不现身?

    心念百转,脸上却是从容淡定,格格一笑,百媚横生,先前那幽怨愤懑突然无影无踪,伸手托起拓拔野下巴,凝视着他的双眼,吃吃笑道:“小鬼头,花样倒挺多。你以为姐姐会相信你么?你从哪儿寻来这么一块烂木头?随便刻上几个字,便想骗吃骗喝?”

    拓拔野叹道:“原以为仙姑妹子只有身上的某些地方大,没想到最大的却是胆子。神木令也敢拿来开玩笑,真是厉害。”

    雨师妾瞧他不怀好意的朝自己胸上瞄来,双颊一烫,啐了他一口,笑道:“还当你真是个老实巴交的小傻瓜,原来也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坏蛋。瞧你这德行,还能是神帝使者么?我可不信。”当下又翻看其它东西。

    拓拔野瞧她要翻开那张血书,便嘿嘿笑道:“这可是神帝的密旨,随便乱瞧要被挖出眼珠的。仙姑妹子眼睛这么漂亮,还是好好保护的好。”

    雨师妾哼了一声,笑道:“小鬼头,拿神帝吓唬我,了不起么?你不让我看,我就偏要看。”但心中终究畏惧神帝神威,只是随意一展,便又合上。举起那盛装神农丹的皮囊,瞟了一眼拓拔野,见他满脸微笑的瞧着自己,便探入手指,夹出一颗丹丸。

    黄豆大的紫色丹丸,无甚味道。雨师妾闻了片刻,不知是何丹药,从眼角里偷瞧拓拔野,却见他翘首期盼,嘴角偷笑,似是盼她将药丸吞进去一般。

    殊不知拓拔野生怕她识出神农丹,这热切之态乃是伪装出来,让她为难的。雨师妾将那神农丹在指尖上旋转个不停,媚声道:“小坏蛋,这药丸又是什么东西?”

    拓拔野正色道:“这是神帝用八十一种草药提炼的神丹,吃了可以驻容养颜,长生不老。仙姑妹子,你可以尝尝。”

    雨师妾听了颇为欢喜,正想抛入口中,忽然领悟:“这小坏蛋必是想让我吞下这毒药,他好乘机逃跑。”哼了一声,道:“小鬼头,这么好的神丹,你全吃了吧!”用手挤开他的口,陡然将那袋药丸尽数倒了进去。

    拓拔野来不及反抗,那十四颗神农丹便骨碌碌地滚入口中,忽觉喉咙里窜起一条火龙,滑入腹中,熊熊燃烧,蔓延至五脏六腑。丹田内原已沉寂下来的那股真气又腾地窜起,刹那间全身仿佛掉入火山烈焰之中,热浪贯脑,他“啊”地一声仰天长呼,一道紫气从口中冲天飞起。

    雨师妾瞧得花容失色,又见他周身皮肤如波浪般翻涌起伏,瞬间由白转红,由红转紫,由紫转青,由青转白,反复不已。那一张俊秀的脸猛然间变为紫青,面目扭曲,说不出的可怖。他昂首振臂,狂呼不已,周身肌肉突然膨胀,须臾间全身增大了一半有余。

    雨师妾心中大惊,极为懊悔,想要上前,却见他怒吼一声,一掌击在那巨石之上,轰然声响,石屑飞溅,尘粉纷扬,那巨石竟然被劈成了几瓣。但他这一掌击下,自己也晃了几晃,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神农丹乃是神农历游天下,采集数百种至为珍罕的药草精制而成,纯阳之药,一颗便可贯通经脉,聚气养神。十四颗齐齐入腹,威力实在太过霸烈刚猛,真气瞬间如火山喷薄,不仅将周身经脉尽数打通,便连骨骼肌肉也随之扩张。

    两日前潜埋在他体内的那道真气也跟着激迸交汇,与丹丸一起化为十五道汹汹炁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在他体内周转不息。势如狂涛,稍有隙缝便要决堤迸流。倘若是经验老道的高手,自可凝神引导,将真气输入丹田及其它蕴气之处,逐一化解吸纳,真元倍长。

    但拓拔野素无经验,更无临对之策,只能任凭这十五道霸道已极的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皮肤竟如波浪般翻涌不息。体内的狂热与骨骼、肌肉暴涨的疼痛使他几欲发狂,胡乱间拍出一掌。

    这一掌击出,登时将真气导引至掌心,力量雄浑无匹,竟将巨石应声击碎,但那反冲之力撞将上来,便如被十五股巨浪同时击中一般,他只觉气血翻涌,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听到雨师妾焦急呼喊与抽泣声,然而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天昏地暗,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醒转。

    体内烈焰熊熊,喉咙里火烧火燎,四肢却冷如冰雪,簌簌发抖。勉力睁眼四望,四围漆黑,鼻息中尽是甜香馥郁的成熟女人体味。身子不断地颠簸起伏,震得腹中更为难受。他扭动了一下脖子,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枕在龙女的胸口。

    耳边听到她惊喜得发颤的声音:“小坏蛋,你醒了么?”眼前突然一亮,阳光刺目,他连忙将眼睛闭上,过了半晌方缓缓睁开。

第11章 蜜意浓情(下)

    阳光明媚,雨师妾那张妖艳的脸上满是欢喜、担忧、急切与懊悔的神色,杏目中滢光闪动,突然扑簌簌地掉下泪来。见他无恙,又破涕为笑,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臭小子,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姐姐可担心坏啦。”

    拓拔野喉中干渴,发不出声来,只是伸手指指自己的嘴。雨师妾柔声道:“想要喝水么?”取过一个羊皮壶,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唇边,先滋润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一点一点地倒了进去。

    清凉甘甜,竟是露水调匀的花蜜。蜜水入腹,体内燥热稍有缓解,他的精神也振奋了一些。这才发现自己是斜倚在雨师妾的怀中,全身被黑色长袍裹住。两人正骑着象龙兽朝前飞奔。

    雨师妾抱住他的腰,朝上扶正。拓拔野坐直了,四下环顾。阳光耀眼,树木倒掠,似是在山丘原野之间奔走,只瞧得片刻,便又头昏眼花,烦闷恶心之意涌将上来,腹内那燥热之气直贯脑顶,登时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夜里。他斜斜靠在一株榕树上,榕须在夜风中轻轻摇摆,面前一条大河,波光粼粼。雨师妾在河边清洗某物,身侧横亘了一只小山般大小的怪兽尸体。

    见他醒来,雨师妾欢喜不已,跑过来和他说话。但他耳中轰隆作响,竟一句话也听不真切,只瞧见她美艳的笑靥上沾了点点污泥,仿佛春泥桃花。拓拔野微微一笑,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泥点,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怔怔地望着他,眼泪又扑簌簌的落下来。

    拓拔野体内热浪翻滚不息,寒热不定,正想说些什么,胸口又被几道真气狠狠撞着,窒闷之下,重又昏迷。迷迷糊糊间,听到雨师妾的呼唤,感觉到柔软的手指轻轻分开他的嘴唇,温软湿润的嘴唇压在他的嘴上,将一股冰凉苦涩的液体灌了进来。

    如此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觉得靠在雨师妾的身上,软玉温香,似乎依偎着跑了很长的路,吃了许多研磨的汁液,或酸或甜或苦,有时还掺杂着她冰凉的泪水,苦涩的滋味在舌根泛开,一滴滴渗入他的心底。

    第三次醒来时正是黎明,晨星寥落,朝露在草地上闪闪发亮。他躺在厚厚的羊毛毯中,头枕在龙女修长柔软的腿上,雨师妾痴痴地瞧着他。

    东方鱼肚白,万缕霞光突然冲天而起,一轮艳红的红日喷薄而出。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光,她眼角的那滴泪珠滑过洁白的脸颊,在朝阳下闪过七彩的眩光。

    拓拔野呆呆地望着她,心想:“倘若她不是水族的妖女,倘若我没有遇上仙女姐姐,定要亲她一亲,将她的泪水吻去……”眼前突然闪过了许多画面,似曾相识,稍纵即逝。心中大痛,狂热的真气随之瞬间爆发,“啊”的一声大喊,再度昏迷。

    此后断断续续醒来多次,有时瞧见雨师妾在研磨一些奇异的花果,有时瞧见她在清洗怪兽身上取出的各种珠子,有时瞧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双眼红得如同桃子。恍惚之间又吃下许多奇奇怪怪的汁液。冰凉的汁液滑过咽喉,全身清凉。体内燥热之气也逐渐停息。

    那夜醒来之时,雷声滚滚,乌云翻卷,暴雨倾盆。

    他与雨师妾坐在一个透明的淡黑色气罩里,雨水击打在气罩上,光波晃动,无法渗入,沿着四周倏然滑落。

    雨师妾赤着身子,盘腿而坐,双手抵在他的胸上,一股清凉的力道源源不断地涌将进来,周身运转,将他体内的真气导引得川流不息,舒服之极。

    他突然发觉她的肩膀与手臂上多了十几条细长的血丝,恍恍惚惚地想起,曾瞧见她近身搏杀巨大的怪兽,剖取怪兽体内的珠子。难道这血丝便是与怪兽搏斗时留下的么?可她有驾御万兽的苍龙角为何又要贴身相搏呢?

    诸多困惑涌将上来,迷糊间又沉沉睡去,梦中隐约感受到吹气如兰的气息与潮湿温暖的吻。

    大雨滂沱,闪电接连亮起,照得拓拔野沉睡的脸如玉石雕琢一般。脸上微微挂着一丝无邪的微笑,是在梦中想着她么?

    雨师妾温柔的望着拓拔野,痴痴地想。

    十六年来,自己再也未曾喜欢上任何男人。想不到今日竟会对这十四岁的少年如此动心。那日见他发狂倒地,她心中懊悔,难过不已,竟然无缘无故地痛哭失声。

    此后只要瞧见拓拔野在梦中的痛苦,她便忍不住心如针扎,流泪难过。这三天流的眼泪居然比十六年间加起来还要多。

    难道命中注定她要与这少年有一段未解的缘分么?否则,为何第一眼瞧见他时,便仿佛似曾相识?听见他说话的声音,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又为何无缘无由地怦然心跳?早已决定了不再为任何一个男子牵肠挂肚,又为何为了这陌生的少年意动神摇?

    他体内沉埋了十五道霸道已极的真气,冲击肆流,如果不加引导,三日之内必然将脏腑爆裂、骨骼尽碎而死。

    当日她以真力疏导他体内真气时,竟被那雄浑的真气震飞出数丈之外,劲力之强,当真匪夷所思。

    这几日带着他四处奔走,杀死了十七只巨型灵兽。生怕苍龙角的凌厉声音,重伤拓拔野,她不得不徒手搏杀十七只怪兽,取它们的灵珠与诸种仙草灵果混合,研磨成清凉敛气的药水,日日喂他服下,这才将那至刚至烈的真气逐渐降解。

    每夜至阴时分,她便要与他赤身相对,以纯阴元炁引导他体内的至阳真气缓速周转,散布到丹田以及全身蕴气大穴。今夜疏导之后,那十五股真气已逐渐化入他经脉与气穴之中,日后只需每日运气导引,便可逐渐吸纳为用。

    只是他伤病一好,会不会又象那夜那般,悄然离去呢?就像……就像十六年前的那人一样?想到此处,她登时心中剧痛,眼泪又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昨日禁不住好奇,展开神帝的血书偷看。她冰雪聪明,稍加推断,便猜到来龙去脉。但想到神帝已死,非但没有丝毫庆幸,反而有说不出的担忧。以他大哥的性情,倘若知道神帝已死,真会善罢甘休么?这少年身为神帝使者,未来的命运又当如何?

    整整一夜,她痴痴地坐在拓拔野的身侧,思绪万千,柔肠百转,直至天明。

    翌日拓拔野醒来时,晴空万里,阳光媚好。体内那兴风作浪的真气已大为安分,虽仍偶有窜起,但那郁热烦闷的感觉已经一扫而空。丹田内热气周转,精神奕奕。

    他依旧靠在雨师妾的胸口,那甜美的气息扑鼻而来,不由怦然心动,悄悄抬头一望,雨师妾正凝视着他抿嘴微笑。妖艳依旧,只是脸容颇有些憔悴,想来这几日奔波转徙,很是劳累。

    拓拔野心中暗暗感激,泛起异样的感觉,忍不住侧头吻在她雪白柔软的臂膀上。雨师妾“啊”的一声,浑身酥软,竟然满脸飞红,有些害羞,伸手重重地掐了一把拓拔野的大腿,嗔道:“讨厌。小坏蛋一醒来便这般不老实。”

    拓拔野吃痛,大呼小叫。雨师妾大惊,又是一阵轻抚呵护,见他嘴角泛起狡猾的微笑,方知上当,挥手轻轻地打了他一耳光,“呸”道:“病好了么?这般精神。早知不替你医,让你再昏上三天。”

    拓拔野微笑道:“痛在我身,疼在你心。我要是再昏迷,仙姑妹子岂不是要哭干眼泪么?”

    雨师妾格格笑道:“美得你么?什么‘仙姑妹子’、‘仙姑姐姐’地混叫,姐姐叫雨师妾,你可记住啦。”

    拓拔野道:“雨师妾?又是雨,又是湿,又是泣的,难怪这么多眼泪。”他挺挺胸道:“我叫拓拔野。”

    雨师妾吃吃笑道:“脱了衣服撒野么?”两人哈哈大笑。

    他们坐在象龙兽的背上,奔跑如飞,四野尽是高高低低的树木和起伏不定的丘陵,鸟语花香,蝶舞翩翩。以太阳的方位来看,当是往正北方而去。

    拓拔野想起与段聿铠的约定、自己身上的重要信物,以及蜃楼城的使命,登时清醒过来,昏迷三天,眼下距七日之约不过两天了,心中大急,问道:“眼泪袋子,咱们这是上哪儿去?”

    雨师妾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是想赶到蜃楼城去么?”拓拔野心想:“我们终究还是敌人。”心下微感难过,点头不语。

    雨师妾沉默片刻,低声道:“小傻蛋,你可知蜃楼城已被数万水族兵团围困,几日之内便会破城么?你现在赶去,便是自寻死路……”

    拓拔野摇头道:“受神帝所托,不能不去。”

    雨师妾心想倘若他当真去了蜃楼城,那便是与水族为敌,纵然大哥碍于神帝之命,暂且退兵,但这梁子一旦结下,将永无化解之日。日后与他再相见,想要如同今时今日,只怕也再无可能了。

    想到此处,心如刀绞,咬了咬嘴唇,道:“只要你进了蜃楼城,那便是我朝阳谷的敌人,今后可就没有回头的路啦。不如……不如将那神木令交与其它人,然后跟我一道回雨师国去吧?”

    拓拔野瞧她目光热切,俏脸上满是期盼哀求的神色,想起这三日来她对自己的诸多照顾,心中一软,险些便要脱口应允,但旋即警醒,倘若自己随她而去,必将辜负神帝所托,一场战祸将无法避免。当下又狠心摇头。

    雨师妾心中失望,说不出的难过,却嫣然一笑,道:“小傻蛋,你当姐姐真的稀罕你吗?我这就把你丢到蜃楼城去,你可别后悔。将来如再相见,再这么没羞没臊地又亲又抱,姐姐老大耳刮子抽你。”掉转象龙兽头颈,朝蜃楼城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拓拔野心中也是难受已极。这三日间,两人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他心底,此刻的雨师妾也远非初见时的那个冶荡妖女了。倘若当真就此别离,他也会思念不已吧。

    两人强按心中的惆怅,说说笑笑,一路驰骋。傍晚时分,来到了启罗山脚下。雨师妾道:“再往东四百余里,便是蜃楼城地界。前面有个驿站,今晚我们便在那里歇脚吧。”

    其实四百里路程,以象龙兽脚力,当夜便可赶到,但她实在不愿立刻与拓拔野分离。

    拓拔野笑道:“正好,我肚子也饿啦,咱们先去吃点东西。”正说话间,南边响起呼喝声,蹄声急促,尘烟漫舞,两人扭头望去,只见一行各色衣裳的大汉骑着龙马等灵兽疾驰而来。

    拓拔野微觉诧异,大荒中五族服色各异,决不混淆。除了五帝、五族圣女与巫祝可以稍微随意地着装之外,金族族人必须穿着白色,木族族人须穿着青色,水族族人穿着黑色,火族族人穿着红色,土族族人穿着黄色。每族中寻常族人服色纵有变化,也是在其主色范围之内。譬如雨师妾便可以穿著深紫以及黑为主色的花纹衣服。

    但像他们这么服色各异,五彩斑斓而成一队的,实在罕见。五族中人若非特别缘故,绝少混杂,不知他们是谁?

    那行人奔得甚快,转眼就从两人身边掠过,瞥见一红发艳女穿著黑色长袍,将一个俊秀的少年裹在怀中,似乎都颇为诧异,纷纷回头。

    一个大汉瞧见雨师妾腰间的苍龙角与耳垂上的催蛇,面色大变,低声嘀咕了几句,众人似乎都很吃惊,又纷纷掉头望去,除了被她艳光所慑的恍惚神态,更多的是鄙夷恐惧。

    雨师妾知道他们认出自己身份,对于各族视自己为妖女,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忤,但今日瞧见他们不屑的目光,却不知为何羞惭恼怒,登时便想发作。

    那行人不敢多看,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拓拔野心想自己必定也被他们视作水妖,而且还是雨师妾的玩物,微微有些尴尬,旋即又想:“拓拔野呀拓拔野,龙女姐姐一片真心待你,费尽周折才救了你一条小命,你却在乎这些不相干人等的想法,那不成了禽兽也不如了?”当下故意大笑道:“这些人当真可笑,没见过美男美女么?眼巴巴地这等羡慕。”

    雨师妾脸色稍霁,格格笑道:“你很美么?我看是臭美得紧。”

    两人不愿超过那行人,于是让龙兽缓步慢行。但过不多久,身后叱呵声起,又有一批各色衣服的人策马奔来。与他们擦肩时,也都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但忌惮雨师妾,不敢多瞧,匆匆忙忙地朝前奔去。

    短短一刻钟,竟有四批这般装束的大汉疾掠而过。

    雨师妾恍然大悟,格格笑道:“小傻蛋,这些家伙跟你可都是一伙儿的,也是去蜃楼城帮忙的。”拓拔野“咦”了一声,道:“我瞧里面还有穿黑色衣服的,那不是水族的么?”

    雨师妾哼了一声道:“那都是从本族叛逃出来的。五族里好些人,不愿受族规束缚,或者犯了事,在族里呆不下去了,便从族里逃出来,做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这些人便是野鬼啦。”原来这些人都是从各地赶来的大荒游侠,去蜃楼城助阵的。

    雨师妾瞟了他一眼,叹道:“都是些傻蛋。明知是火坑,还要望里跳。”拓拔野微微一笑。雨师妾道:“被他们瞧见你和我一路,只怕你到了蜃楼城,也没好果子吃啦。”

    她屈指一弹,将路边一株梧桐树打得反弹回来,左手轻轻抓住树枝,右手五指曲张拂扫,转眼便从树叶中抽出一大团绿丝。

    拓拔野见她手指穿梭不停,抽出一捆又一捆的绿丝,甚为不解,问她她只是笑着不答。过不多时,她道:“够啦。”纤纤素手从绿丝间穿过,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手臂一振,便抖出了一卷青色布匹。

    她侧着头抿嘴笑道:“我给你做的这件衣服,你可不许丢掉。要是下回我瞧见你穿了其它衣服,我可不睬你啦。”拓拔野方知她是给自己做新衣,笑道:“要是这衣服洗了呢?我岂不是要光屁股?”

    雨师妾不理他,三下五除二,竟真的裁出一件衣衫,将拓拔野从怀中拖出,套入那衣衫之中,大小肥瘦恰好合适。拓拔野啧啧称奇,雨师妾白了他一眼道:“抱了你几天,难道连你的尺寸还不知道么?”

    两人相对大笑。

    拓拔野从她温软香腻的怀中出来,不知怎地,竟隐隐有点儿怅然若失。两人整顿衣冠,骑着龙兽继续前行。

    日落时,两人来到了驿站。驿站颇大,有两层楼,俱是用金刚木建成,远远望去倒象是一个城堡。门外栓了百余匹龙马,里面人声鼎沸,甚是热闹。

    两人将龙兽牵到门前,众龙马纷纷惊嘶让开。进了大门,厅堂内百余大汉的目光齐刷刷地瞧了过来,面色纷纷大变,互相使使眼色,手都轻按到兵器上。这些汉子中一大半都是先前路上遇到的五族游侠。

    雨师妾袅袅娜娜地走了进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牵着拓拔野的手,径直到角落里的空位坐下。

    见她叫了堂倌点酒菜,只管与那青衫少年谈笑,似无敌意,众人稍稍放心,均想:“这妖女单枪匹马,即使真动起手来,咱们也不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纷纷恢复原状。

    过不片刻,驿站内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消失殆尽,众人又开始觥筹交错,喧闹谈笑,逐渐忘了在那角落之中还有一个驾御百兽的水族龙女。但仍有不少人被她容光所惑,心旌摇荡,借着酒劲儿,不时地偷偷瞥望。

    拓拔野已经数日未曾好好吃过东西,加之被那十五道真气冲透经脉后,肌肉骨骼急剧扩张,所需能量倍增倍涨,是以胃口更增。酒菜一上来,便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雨师妾瞧得莞尔而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倘若能永远这么待在他身边,瞧着他这么吃我烧的饭,比起做什么雨师国主、水族亚圣,都要快活得多啦。”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烧烫。但想到十六年前的往事,想到与这少年分手在即,顿时又是一阵酸楚凄惘。

    忽然听见一个大汉大声道:“石头姥姥不开花!咱们这一路也不知闯了多少关,才来到这儿,经过的八座木族城池,竟然一座也不放我们通行。难道木族真的和那帮水妖凑一块儿了吗?”

    见众人转头看来,他忙又不好意思地抱拳笑了笑:“各位水族的好朋友,我可不是说你们。”十几个黑衣汉子笑着举杯示意。

    一个青衣大汉道:“齐兄弟,木族和蜃楼城的梁子都结了三十年,没有帮着水妖围攻蜃楼城便不错啦。”

    那姓齐的大汉愤愤道:“石头姥姥的,封锁所有捷径,不让咱们过境,那和帮着水妖打蜃楼城又有什么两样?”

    一个黑衣汉子道:“我听水族的朋友说,科老妖带着十四少去玉屏山找青帝,岂料玉屏山上上下下连个人影都没有。想来是青帝不想趟这滩混水,自行躲起来了。科老妖倒是在山上遇着了蜃楼城的段狂人。”

    拓拔野听到他们谈及段狂,登时竖起耳朵倾听。那青衣大汉笑道:“段狂人我也瞧见啦。前天在东始山下,他骑着白龙鹿在等人,还顺带帮我们宰了几个水妖呢。”

    雨师妾心中一动,笑吟吟地盯着拓拔野,暗想,原来那日你在那里等的是他。拓拔野微笑不语,知道段狂人安然无恙,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那姓齐的大汉笑道:“要是科老妖和段狂人打起架来,这一战倒有得瞧啦。”一个黄衣汉子沉吟道:“段狂人跑到玉屏山找青帝,倒真是奇怪,只怕这次蜃楼城真是困境重重。”

    众人都纷纷点头,面有忧色。

    那青衣汉子又道:“乔城主杀蓝翼海龙兽时受了重伤,前些日子听说在海上和水妖对峙时又折了好几个猛将,眼下城里人心惶惶,都觉得蓝翼海龙兽的凶兆难以化解。”

    众人又纷纷感慨一阵,均是担忧蜃楼城的局势。这些人自四面八方赶来,路上得了不少消息,又是一路闯将过来的,是以对目前形势颇为了解。

    拓拔野听了一阵,大约知晓了全局。蜃楼城是东海湾的一个岛城,海上已被水妖包围,切断海路,陆上又尽是水妖的阻兵,木族城境连日封闭,禁止交通。蜃楼城已经是重兵围困下的孤岛。这些人明知前途凶险,仍是义无返顾地前去增援,这份侠义委实难得。不由对他们增加了许多好感。

    姓齐的汉子对那黄衣大汉笑道:“陆平兄弟,这次西边水妖最多,你能冲得过来当真了得。”

    黄衣大汉陆平脸上一红,叹道:“齐兄弟笑话了。倘若不是路上有高人相助,我哪能到达这里?”

    原来那日他与十余个游侠约好同行,到了子桐山时,被水族的狂兽群冲散,又遇到百余名朝阳谷水妖,激斗良久逐渐不支,危急之际被一个白发男子所救。

    听到此处,又有几十个人齐声惊呼,纷纷道:“那白发男子是否带着一个小女孩,腰间插了一支珊瑚笛子?”

    陆平大奇道:“正是,难道你们也瞧见他了么?”

    这几十个大汉七嘴八舌,十分惊异。原来这厅堂中竟有六成人都受了白发男子的援助。

    陆平皱眉道:“那位恩公所施的武功与法术,似乎也是水族的。颇为高明。陆某生平见所未见。”

    水族的游侠中也有人受过那白发人的援助,纷纷点头,大家猜了一阵那人的来历,遍数水族中声名显赫的游侠,均对不上号。

    拓拔野心想:“这人腰间插了一支笛子,倒和我是同好。”忽见雨师妾满脸奇怪的神色,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想着什么,颇为好奇,问道:“雨师姐姐,你在想什么?”

    雨师妾嫣然一笑,道:“没什么。”

    此时外面忽然卷起一阵狂风,窗户乒乓大作。乌云蔽月,树影摇曳。龙马惊嘶不已。众人纷纷起身,面面相觑,难道是水妖追来了吗?

    过了片刻,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青衫汉子牵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的手走了进来。那男子长长的白发束于脑后,面容清俊,两撇八字胡俊逸挺秀,满脸萧索寂寞,青衫鼓舞,腰间斜斜插了一支珊瑚笛子。

第12章 妖夜风云(上)

    众人目瞪口呆地瞧着那白发男子,鸦雀无声,拓拔野心想:“难道这便是他们所说的白发人么?这可巧了,说到便到。”

    那人虽然落寞憔悴,眉目之间却有着说不出的昂然高贵之气,令人不敢逼视。身边小女孩冰雪雕琢,小仙女一般,双眼滴溜溜地四下转动,牵着他的手,左顾右盼,对众人的表情似乎觉得颇为有趣。

    陆平上前三步,一揖到底,大声道:“陆某子桐山遇困,多亏恩公相救,没齿难忘。恳请教恩公尊姓大名,日后也好在家中立牌烧香。”受他援救的数十人纷纷上前,恭恭敬敬作揖答谢。

    白发男子淡然一笑,道:“乡野村夫,贱名不足挂齿。身在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你们不必太放心上。”他这几句话淡淡说来,却似有种不可违抗的力量。一时间众人不敢再多询问,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慢慢退回到自己座位上。

    那白发男子眼光一转,恰好朝拓拔野这里望来。目光如电,停在雨师妾的脸上,微微显出惊诧的神色,稍纵即逝。

    拓拔野心中一动,眼角余光瞥见雨师妾也正笑吟吟的盯着那男子。白发男子拉着小女孩,径直走到拓拔野桌前,坐了下来。雨师妾目光温柔如水,嫣然道:“好久不见。”

    那白发男子也微笑道:“好久不见。”他笑起来的时候胡子微微上翘,虽然脸容落寞依旧,但如阳光乍现,温暖灿烂。

    拓拔野心中又惊又奇,难道他们二人早就认识么?瞧雨师妾这般欢喜的模样,难道竟是旧相好?心中突然感到酸溜溜的一阵疼痛。

    众人心中惊惧远胜拓拔野,白发男子倘若与这水族妖女是故交,那么岂不是成了他们的敌人么?此人武功法术深不可测,是友则大福,是敌则大祸。

    那小女孩似乎对雨师妾颇为不喜,皱着眉头道:“你是谁?是我爹爹的老相好么?”

    众人纷纷竖长耳朵。雨师妾一愣,笑得花枝乱颤,朝白发男子道:“这是你女儿么?年纪小小便晓得吃醋啦。”

    那小女孩哼了一声,指着拓拔野道:“他才吃醋呢。我看他瞧我爹爹的时候,浑身都冒酸气。”

    拓拔野一口酒喷了出来,洒了自己一身,忙不迭地擦拭。雨师妾格格娇笑,素手悄悄捏了一把拓拔野的大腿,笑道:“是么?我可没瞧出来。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翻了翻白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白发男子拍拍她的头,道:“管教无方,对她太过迁就,养成了这刁蛮性子。”

    雨师妾笑道:“你对女孩还是这般束手无策,当年这样,如今对自己女儿还是这样。”

    她凑到拓拔野耳边,柔声道:“小傻蛋,他可是我青梅竹马的老相识,你别喝醋,只管喝酒。”

    拓拔野被那女孩当面拆穿,颇为狼狈,听得此言,脸上微红,却听那白发男子微笑道:“这位小兄弟是你的朋友么?最近受了什么伤么?”雨师妾道:“被你瞧出来啦,他体内有十五道真气,每日翻江倒海地折腾。”

    白发男子伸出右手,搭在拓拔野的脉上,岂料手指甫一接触拓拔野的脉搏,立刻被震得朝后一缩。

    雨师妾笑道:“是不是很厉害?我可是被震飞了好几丈呢!”

    白发男子点了点头,道:“小兄弟,你体内真气极强。这原本是好事,但你丝毫不懂御气调息之法,眼下虽然真气被分散镇住,但这也非长久之计。倘若真气被激发出来,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危及性命。”

    拓拔野笑道:“我的性命是雨师姐姐帮我捡回来的,多活一天便赚了一天。”

    白发男子道:“那也无需如此悲观,只需学习御气方法,每日调息,时日一久,就自然化为己用。只是在这之前,不要与人争强斗胜,如果遇到真元极强的高手,激起你体内所有真气,那便有危险了。”他语速缓慢,说话间自有一种让人镇定相信的力量。

    拓拔野点头称是。

    厅内众游侠见他们四人低声谈笑,似乎颇为亲密,尤其瞧那妖女时而与少年耳鬓厮磨,时而与那白发男子眉目传情,心中均是大大不安。虽然水族龙女的威名如雷贯耳,但未亲眼目睹,故而还不如何畏惧,但那白发男子神鬼莫测的功夫,却是历历在目,想不敬畏都难。

    众人正心中惴惴,忽然又听见窗外狂风大作,树木倾倒,远远传来急促的蹄声,门外龙马惊嘶阵阵,突然一阵狂风卷了进来,驿站的烛灯全灭了。

    一片漆黑中,蓦然听见一声怪异的琴声铿然响起,琴声如险浪狂涛,隐隐夹杂金属之声,听来尤觉诡异。

    众人纷乱骚动,拓拔野心下一凛,这琴声仿佛在哪里听过,忽听一个水族游侠叫道:“是科老妖!朝阳谷的科老妖追来了!”

    “呛啷”拔刀声响做一片,那姓齐的汉子叫道:“石头姥姥不开花,老子跟他拼了!”

    众人群情激愤,纷纷叫骂,对水妖穷追猛打的行径都已忍无可忍。突然一盏灯亮了,回头望去,只见那白发男子手里举着烛火,立身道:“各位先别急着动手,那人是来找我的。”

    众人都有些意外,一个木族游侠叫道:“他来找恩公的麻烦,那便是找咱们大伙儿的麻烦,咱们更加不能放过他了!”

    众人轰然应诺。

    白发男子微微一笑道:“诸位放心,他不是来找我打架的。大家都先把兵器收起来吧。”群雄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勉强将刀剑插回鞘中。堂倌连忙将灯重新掌上。

    琴声铿锵,阴风阵阵,烛火摇曳,众人的影子在墙上长长短短变幻不停。那蹄声越来越近,侧耳倾听,少说也有数百之众。

    拓拔野心想这科沙度在玉屏山上对自己颇为忌恨,自己又借仙女姐姐之力重伤小水妖,此番相见,不知他会怎样。雨师妾与自己坐在一旁,岂不是让她为难么?转头看她,烛光下她的脸艳若桃李,水汪汪的眼睛正温柔地凝望着自己,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唇角眉梢尽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蹄声如暴雨般卷席而来,狂风卷舞,烛火明灭不定,众游侠屏息凝神,手依旧按在刀柄上,掌心满是汗水。

    门前黑影层层掠过,兽吼马嘶,半晌才停息下来。转眼间水族数百人便将这驿站团团围住。

    琴声突顿,响起一个苍老而阴冷的声音:“六侄子,三叔不远千里来看你,也不出来迎接么?”果然是科沙度的声音。

    那白发男子淡淡道:“十二年前我与科家已经恩断情绝,三叔难道忘了么?”

    水族游侠中有人失声道:“科汗淮!你是断浪刀科汗淮!”

    听得此语,众人无不耸然动容,先前的诸多困惑也一扫而空。陆平等人更是长长吁了一口气。

    十年前,“断浪刀”科汗淮可谓大荒无人不知的名字,是水族青年一辈中的超一流高手。年仅二十时,他便以一记“断浪狂刀”击败当时风头极健的火族第二高手战神刑天;并曾在三天内孤身连败火族四大世家十六位大将、三位仙级高手,被誉为“大荒五十年后第一人”,是水族年青一辈的偶像。

    科汗淮身为水族七大世家科家的年轻一代翘楚,被水族寄以厚望。黑帝破例出关,亲自召见他,御封为龙牙侯,并许诺要将次女下嫁于他,风头之盛,一时无俩,声望直追水族四神。

    岂料他竟然辞婚不娶,挂冠而去。科家大怒,族中长老逼他为驸马,他坚决不从。虽然黑帝宽厚,不以为忤,但他却因此被科家所恶。

    大荒574年,水族羽马城反对黑水真神烛龙,被定为乱党。水族围剿羽马城,科汗淮本为右军使,但他却下令三军,辟易千里,让羽马城众人从容离去。烛龙盛怒之下,夺其官爵,削为平民。科家更是借此将他逐出家门。

    此后科汗淮行踪不定,成为水族游侠。传闻他短短两年间,降伏一百三十一只灵兽,四处行侠仗义,击败五族中诸多行为不端的高手。大荒576年,据称参加金族圣女西王母的蟠桃会后,他在昆仑山顶消失,从此杳无音信。

    大荒中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但大多都是说他在蟠桃会后,被水族八大高手围攻,已葬身昆仑。

    今日这些游侠中虽然也有见过科汗淮的,但他当年风流倜傥,喜穿乌金长衫,腰挂六尺长的断浪刀,绝不似今日模样。是以竟没有人认出。众人均想:“不知他为何头发尽白?又为何不再用断浪刀,而改用笛子?”

    科沙度道:“血浓于水,哪能这般说断便断?”停顿了一下,道:“这十年你杳无消息,老太太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前些日子有人在子桐山附近瞧见你,老太太知道后,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将你带回去。”

    科汗淮自小母亲病故,由他奶奶带大,情同母子。十二年前他离开科家,唯一不舍之处,便是再难与他奶奶相见。科沙度自然对此了然在胸,故意以此为说辞,诱他回族。

    果然听科汗淮道:“老太太这些年身体可好?”科沙度叹道:“你走后她便卧病不起。这几个月病情日重,只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科汗淮面色微变,忽然听见雨师妾传音入密格格笑道:“你可莫听他骗,老太太身体结实得象牛,再活个百八十年都没问题呢。”

    大门缓缓推开,科沙度慢慢地走了进来。

    驿站群雄怒目相对。科沙度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瞧见雨师妾与拓拔野,微微一愣,拓拔野虽然服了神农丹后骨骼、肌肉大为变化,但五官却是丝毫未变,一眼便可认出。不知这小子有什么际遇,几日之内竟变化若此?碧眼光芒一闪,皮笑肉不笑地揖手道:“属下参见亚圣女。”

    雨师妾懒洋洋地道:“免礼了。你这一路奔波,也很辛苦,坐下吧。”科沙度点头称是,却不坐下,道:“这小叫花子没和段狂一路,属下还以为躲到哪儿去了,没想到竟被亚圣女抓住。亚圣女神机妙算,属下佩服之至。”

    他心想雨师妾极好男色,必是将这少年收作面首,自己抢先一步开口,再向她讨这少年,她总不好意思不给吧?

    岂料雨师妾格格一笑道:“科沙度,我可不知道他是谁。我来这是和科大哥叙旧的。你们叔侄重逢,就这么点儿话说么?”

    科沙度道:“我和六侄子多年未见,当然有许多事要好好聊聊。所以特地来请六侄同我一道回北单山,与科老太太、叔伯兄弟团圆。”

    姓齐的汉子哈哈笑道:“什么团圆,还不是怕科大侠帮着蜃楼城和你们打架吗!”众人七嘴八舌地道:“打不过人家,就搬出老太太,嘿嘿,朝阳谷的水妖就是厉害。”

    科沙度听若罔闻,盯着科汗淮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六侄,只要你重回北单山,向老太太磕头认个错,咱们不就又成一家人了么?咱们团结一心,科家重整旗鼓的日子那还不是指日可待?”

    科汗淮微微一笑道:“三叔的建议很好。我一定会随你回北单山的。”科沙度心中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众人则大吃一惊,便连雨师妾也甚是惊讶。

    科汗淮顿了顿,道:“不过这里到北单山七千余里路,处处都是水族的军队,一路上太不太平。只有等到哪天这些军队全撤走了,我才能安心回去。”

    众人松了一口气。科沙度心中大怒,眯起双眼,冷冷道:“六侄子,十年不见,你这胳膊肘外拐的毛病怎么还是没能改上一改?烛真神宽厚慈悲,特赦你返回水族,官爵复位,俸禄双倍,这等机会可是千年一遇。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女儿着想吧?”

    话中威胁之意暴露无遗,众人听了无不激愤,却听那小女孩嗤嗤笑道:“我可不想回什么北单山,和你住一块儿,瞧着你连饭都吃不下去呢。”

    众人哈哈大笑。

    科汗淮淡然道:“三叔,我习惯了粗茶淡饭,布衣草履,消受不了荣华富贵。烛真神的好意心领了。至于我想去哪里,什么时候回北单,那是我的自由,旁人管不着吧?”

    科沙度冷冷一笑道:“你的臭脾气当真是一点也没变。烛真神的脾气你也知道,非友即敌。既然你执意与本族相抗,帮着外人说话,那我们也没有法子。三叔仁至义尽,你自己多保重吧。”

    他转身朝着众游侠冷冷道:“两天之后,朝阳谷便要与蜃楼城开战。这条道路已经封锁,这驿站天亮以前将被夷为平地。各位倘若想游玩,尽可以去其它地方,别掺和到这浑水里来。”

    众人大骂,一人道:“他奶奶的,老子不去蜃楼城,难道去你家旅游做客吗?”有人语出粗俗,道:“想来你老婆定然好客得紧,那咱们便勉为其难,光顾光顾罢。”

    科沙度只是不理,转身朝雨师妾躬身道:“亚圣女,属下先行告退。”雨师妾还未说话,却听见拓拔野冷冷道:“且慢。”

    众人朝拓拔野身上望去,不知这少年是何方神圣,突然大喇喇地说话。科沙度心想,且瞧你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当下回身冷冷地瞧着他。

    拓拔野听科沙度喋喋不休说了半晌,威逼利诱,尽是要让科汗淮转投水族,不帮着蜃楼城,心中老大不耐,再听到他口吐狂言,要将这里夷为平地,更是心头火起,心想:“他奶奶的,不出点镇得住场面的东西,还压不了他这猖狂之气。”

    当下挑了挑眉毛,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这夷平驿站、攻打蜃楼城的命令,是你下的呢?还是水族烛真神下的?”

    科沙度冷冷道:“老夫可没这等权力,自然是烛真神。”

    拓拔野皱眉道:“不知是烛真神大呢?还是神帝大?”科沙度微微一愣,还是答道:“自然是神帝大。”

    拓拔野哈哈笑道:“不知道科老爷子识不识得字,认不认得这个牌子呢?”从怀中缓缓掏出神木令,高举过头。

    厅中众人无不吃惊,科沙度变色道:“神木令!”

    拓拔野突然厉声道:“见此神令,如帝亲临!科老妖,还不跪下听旨!”

    科沙度措手不及,只得“通”地一声跪了下来,心中惊疑之极,转过千百个念头:“这小子怎会有神木令?是了,难道在玉屏山上,藏在院中的神秘人竟是神帝么?”脸色登时惨白,说不出的难看。

    见科老妖跪立当场,形势急转而下,众人无不大快,但没有一人敢笑出声来,心中又是惊喜又是困惑:“这少年是谁?为何竟有神木令?”

    拓拔野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口中却依然厉声道:“神帝有令,水族所有军队立即退回自己领地,永不进攻蜃楼城。敢违抗者,五族一同讨伐!”

    科沙度大惊,又听到拓拔野懒洋洋的声音:“科老妖,听明白了么?还不领旨?”他只得伏地磕头领旨,缓缓站了起来。群雄大喜,微笑相望。

    拓拔野眼见自己一出手,便化解了一场浩劫,心中得意,暗想:“早知这牌子如此好使,何必藏到此时?”挥手道:“行啦,你退下吧,赶紧带着水妖走得越远越好。我要吃饭啦,瞧见你便大大破坏胃口。”朝那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小女孩格格笑个不停。

    科沙度心中怒极,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转身走了出去。众人哄笑声中,窗外蹄声骤响,人影闪动,转瞬间偃旗息鼓,走了个干干净净。

    群雄欢欣鼓舞,极为振奋,纷纷上前向拓拔野行礼。拓拔野一生中还从未象今日这般受众人瞩目,心中得意,偷眼望去,只见雨师妾微笑着凝视着自己,悲喜交织。

    陆平道:“蜃楼城真是得道多助,想不到连神帝也出面帮忙。不知少侠怎生称呼?”

    拓拔野颇有些不好意思,报了姓名。众人纷纷以“拓拔少侠”、“神帝使者”称呼,一时间弄得他面皮微红,连忙喝酒掩饰。

    驿站老板是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原以为这驿站将被水妖清除,正心中惴惴,岂料奇峰突起,形势陡转,自己的生意又得以保全,狂喜之下几乎痛哭失声,大声宣布今日所有酒菜免费。

    群雄更加大喜,三五成群,觥筹交错,喝得烂醉。酒一入肚,胆子更加大了,开始与科汗淮、拓拔野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科汗淮不惯与人热络,只是杯到酒干,并不说话,心中却也颇为欢喜,心想倘若此事这般了结,那当真再好不过。但隐隐又有一丝莫名的担忧,总觉得以烛龙、天吴等人的脾性,此事绝不会这般轻易了结。

    拓拔野天生海量,又素喜结交朋友,立时与那群游侠混得火热。短短数日内,自己奇遇不断,竟从一个流浪儿变成众人景仰的“神帝使者”,犹如梦幻。

    突然想起雨师妾,转身四下寻找,却见她俏生生地站在屋角,烛光黯淡,瞧不见她的脸容,只瞧见红发飘舞,赤足如雪。他心中一荡,朝她走去。

    雨师妾瞧他满脸通红地走来,心想:“这个小傻蛋已经亮出了神木令,那就是与水族势不两立啦。终于到了相别的时候,从今往后,我还能再见着他,和他这般亲热地说话吗?”想起与他一见如故,朝夕相处,想起从今往后敌我殊途,相见无期,心中又如刀绞一般,泪水再也禁不住,夺眶而出。

    烛光将她的俏脸映得明明灭灭,一颗泪珠晶莹剔透,悬挂在下巴上盈盈欲坠。拓拔野心中疼惜,伸手去擦拭,说道:“眼泪袋子,怎么又掉眼泪啦?”

    雨师妾“扑哧”一笑,纤指将眼泪拨落,流到掌心。张开手掌,泪珠在掌心微微晃动,突然腾起丝丝白气,那滴泪珠顿时变成了一颗珍珠似的透明珠子。

    她从头上轻轻拔下一根红发,从那泪珠间穿过,串成链子,然后挂在了拓拔野的脖颈上。

    拓拔野笑道:“这是什么?”

    雨师妾低声道:“小傻蛋,这是姐姐为你流的最后一滴眼泪。只要今后你能日夜挂在胸前,我便欢喜不尽啦。”

    拓拔野明白她是在与自己告别,心中大痛,酒意全消,紧紧抓住她的素手,想说话脑中却一片混乱,什么也说不出来。

    雨师妾强忍心中的酸痛,微笑道:“傻瓜,你都已将那神木令亮出来,从今往后,姐姐想不作你的敌人都不成了。”

    她朝科汗淮瞧了一眼,他与那小女孩正盯着他们。雨师妾脸上晕红,道:“我已经和科大哥说过了,他这一路上会好好保护你。到了蜃楼城,他会教你御气调息的法子,你好好练,将这体内的真气都化解了,那时就有本事啦。”

    拓拔野怅然道:“我……我还能见到你么?”

    雨师妾格格一笑:“要是你想姐姐了,可以偷偷到雨师国来找呀,你不是有一本《大荒经》么?”

    拓拔野点头,忽然望着她耳上的催情蛇,笑道:“这两条蛇可别再随便飞来飞去乱咬人啦。倘若遇到别人,可没我这般老实。”

    雨师妾嫣然一笑:“小傻蛋,你吃醋么?”咬了咬嘴唇,眼波一片迷蒙,竟似比美酒还要醉人,柔声道:“江湖险恶,你多保重。”红唇如花,轻轻压在拓拔野的唇上。

    拓拔野心中一颤,忽然想起仙女姐姐在与他离别之时说的也是相似的话,眼前美人如玉,吹气如兰,樱唇辗转,丁香暗渡,他突然心想:“我究竟是喜欢这个妖女多一些呢?还是喜欢仙女姐姐多些?”脑中混乱,一时竟无法呼吸。

    那香甜的唇瓣蓦然离去,纤纤玉手也从自己手中抽离。耳边听到雨师妾银铃般的笑声,只见她红发飘舞,衣袂如飞,刹那间便到了门外。龙兽嘶吼,蹄声如雨,瞬息远去。

    拓拔野追到门边,屋内人声鼎沸,杯盏碰错;屋外风吹树浪,月隐黑云,人影全无,只有一缕幽香犹在怀中。

第13章 妖夜风云(下)

    夜风阴冷,乌云聚散。

    雨师妾骑着象龙兽电也似的狂奔,面颊冰冷,珠泪纵横。直到奔离驿站数十里处,她才放任自己肆意地哭出声来,心中的难过悲痛,竟远甚于自己的预估。

    六年前那人抛离自己,绝情远去时,她也如今日这般伤心。原以为自己的眼泪已于那时流尽,想不到十六年之后,自己竟又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如此难过。所不同之处,当日是那人悄然离去,而今日却是她自己抽身而退。

    以她脾性,断断不会让自己心爱之物徒然失去。但不知为何,始终未曾想过将拓拔野强留身边,带回雨师国去。自己宫中的数十男嫔,不都是这般掳去的么?

    与拓拔野在一起的这短短几日,只盼着他能快乐,他笑了,她比他还要欢喜;他难过了,她比他还要伤心。这感情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不可思议,短短三天内便情根深种,不能自已。

    是因为他宛然旧识的音容笑语?还是因为他身上魔魅的气息?或者是因为上苍注定他是她的第二次劫难呢?在驿站中瞧着他被众人蜂拥、意气风发之时,突然觉得自己距离他好生遥远,仿佛他注定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这种宿命的无奈感竟比当初的被抛弃更令她疼不可抑。原想与他一道渡过难忘的最后一夜,但她于那刻发觉,倘若自己在他身边待到翌日黎明,她将再无法离去。她之后的日子,会不会比这十六年来更为伤心呢?

    咸涩的泪水流过面颊,滋润着她的嘴唇。拓拔野的气息还在唇间缠绕,但是明日这味道将逐渐淡去,终将消失甚至无法记忆。想到此处她心中更为难过,猛地一拍龙兽,龙兽嘶吼,狂奔而去。

    突然龙兽惊惧嘶鸣,猛然顿住,险些将雨师妾掀飞出去。前面的林间小路上,雾气迷蒙,影影绰绰站着一个黑衣人,面目被一个乌木面具罩住,一双眼睛在夜色中精光四射。

    木面人负手而立,盯着雨师妾叹了一口气道:“你喜欢谁都可以,为什么偏偏要喜欢那个来历不明的流浪儿?”

    雨师妾仰起俏脸,泪光闪闪,冷冷道:“我偏就喜欢他,你管得着么?”

    木面人道:“平日你怎生任性都也罢了,但这次事关重大。那小子身上的神木令来历殊为可疑,又拿此令要挟咱们,决计不能放过。倘若不能生擒,那便让他连发丝也不能剩下一根。”

    雨师妾俏脸凝霜,叱道:“你敢!”肩头颤动,极是生气。

    那木面人道:“就算我念着你,不对他下手,旁人也会放过他么?烛真神的命令,又有谁敢违抗?”

    雨师妾冷笑道:“好。眼下他和科汗淮在一起,我倒要瞧瞧你们能拿他如何。”

    木面人道:“科汗淮背族叛祖,天地不容,给他改新的机会,又不识好歹,那也是非死不可。”

    他顿了顿,盯着雨师妾一字字道:“倘若你现下回去,将他们擒住,那便是奇功一件。”

    雨师妾冷冷道:“倘若我不回去呢?”木面人凝望她半晌,叹道:“你为何这等固执。那小乞丐有什么好?你非要帮着他?”

    雨师妾咬唇道:“十六年来我就喜欢了这么一个人,你为什么偏要杀他?”眼中珠泪欲流,忍不住哽咽道,“倘若他死了,我……我……”喉中窒堵,竟说不出话来。

    木面人摇头道:“你便是再伤心也没有用了。”他的目光望向驿站方向,飘渺游离,低声道:“此刻那里只怕已经血流成河。”

    烛火摇曳,那颗泪珠在烛光下剔透欲滴,拓拔野轻轻抚摩着,心中依旧是迷茫一片。忽然瞧见那小女孩手托着腮,饶有兴味的盯着自己,大眼扑闪扑闪,满脸尽是狡狯的微笑。

    拓拔野脸上一红,道:“你笑什么?”

    小女孩摇摇头道:“我左瞧右瞧也瞧不出你好在哪里,为什么她就那么喜欢你呢?哎,女人心,海底针。”

    科汗淮叱道:“纤纤,你小女孩家知道什么。”

    那女孩纤纤道:“我可不小啦。再说这家伙又有多大?那还不是和爹爹的老相好又亲又抱的么?”

    科汗淮拿她没辙,只有苦笑,朝着拓拔野摇头道:“小兄弟,小女素来口不择言,你只当没听见便是。”

    拓拔野正要回答,忽然卷进一阵阴风,将桌上蜡烛吹灭。不知何时,窗外已经乌云漫布,黑压压地笼罩上空。

    树木摇摆,越来越剧,整片树林翻卷如浪。龙马惊嘶声此起彼伏。接着狂风大起,飞沙走石,黄蒙蒙的一大片席天盖地卷了进来。

    驿站内的灯火登时全熄灭了。众游侠已喝得脸红心跳,咬着舌头道:“怎地今晚风刮个不停?堂倌,快来掌灯!”

    科汗淮忽然起身,气运丹田,沉声道:“各位小心,有敌人来了。”声音虽不大,却清清楚楚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众人登时为之一醒。

    屋外风声呼啸,“格啦啦”地倒了几株大树。突然听见四面八方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凄厉狞邪,悠悠荡荡,说不出的可怖。群雄酒意全消,纷纷拔出兵器,骂道:“什么东西,在这里装神弄鬼!”

    科汗淮道:“火族的朋友,请点燃三昧真火。大伙儿背靠背围成一圈,听我号令。小兄弟,你和纤纤站在圈子里面。”

    众游侠对科汗淮极是敬仰,欣然从命。

    群雄围成一圈,将拓拔野和纤纤护住。几个火族游侠点燃一个暗紫色的火折子,火焰跳跃,任凭狂风卷舞,越烧越亮。

    那凄厉的嚎叫声越来越响,仿佛就在窗外、头顶。阴风阵阵,众人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冒将起来。

    科汗淮大声道:“故人来访,为何藏头缩尾?出来罢。”

    一人冷冰冰地道:“一别十年,科兄风采依旧,可喜可贺。”突然哭声四起,狂风怒舞,“砰”地一声巨响,几只巨大的红蟒似的东西破墙而入,尘土激扬,那几条东西纵横飞舞,猛地向上卷起,勾住屋梁。

    “咯哒哒”巨响声中,偌大的驿站屋顶竟被硬生生拔起,稻草般被卷得七零八落,在空中飘舞。四壁迸飞,桌椅“哗啦啦”四下倾倒,尽皆腾空而起,从众人头顶掠过,抛到了远处树林中。

    刹那间,众人周围空荡无物,站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

    群雄“啊”地齐声惊呼,只见夜色下,一只巨大无比的怪兽昂然而立,蓝幽幽的巨眼如鬼火燃烧。

    那怪物高约七丈,通体鲜红,身形如巨大章鱼,九只硕大的触手如巨蟒般游走跳动,想来适才撞破墙壁、卷走屋顶的便是这九只触角。口中万千触须在风中张舞。

    章鱼怪上坐着一个蓝衣人,长得倒算清秀,只是那张脸惨白得接近透明,青筋条条可见,眼睛似闭非闭,偶一张开,精光暴射。身形瘦长,坐在章鱼怪上如弱柳扶风,随时会被刮倒。

    他腰上挂了一柄长约八尺的长剑,剑身如他一般细长。四周六十余颗骷髅环绕飞舞,骷髅黑洞洞的双眼似有荧火闪动,口中竟发出惨烈的凄号之声。

    水族游侠见到此人,脸上纷纷变色。

    此人姓海,无名,所以叫做海少爷。性格阴郁好杀,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居于北海白水宫,年幼时沉于海底险些淹死,大荒传闻他实已淹死,现在的这个不过是幽灵而已。故又有人称“水鬼海少爷”。

    他每杀一人,必取其头骨,制成“水鬼灵仆”,据称可以封印死者亡灵,御鬼杀人。被他的“水鬼灵仆”咬中则必死无疑。

    坐骑灵兽是北海九爪章鱼兽,水族凶兽,嗜杀成性,勇悍绝伦,性子倒是与他自己颇为相近。

    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不知所踪,想不到今日却出现在这里。

    科汗淮淡淡道:“十年前紫石崖一别,以为海兄当洗心革面,没想到一点长进也没有。早知如此,当日我便该取你一臂。”听得此言,众人隐隐猜出海少爷昔年的神秘失踪必与科汗淮有关。

    海少爷面色微变,依旧冷冰冰地说道:“只要科兄有本事,莫说一只手臂,今日连我的性命也一并拿去。”他将十年前的那一次败战视为生平奇耻大辱,十年来潜藏北海,日夜苦练,便是为了一雪前耻。眼下见科汗淮当众揭短,心中愤怒已极。

    科汗淮原非如此刻薄之辈,说此话不过是为了激怒海少爷,见他已然动怒,便又道:“既然海兄如此慷慨,那么科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缓步走出,昂首立身。

    海少爷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奇异的桃红,仰天大笑,笑声凄厉,竟比那骷髅发出的悲嚎还要可怖。

    他森然道:“科汗淮,海某十年来每时每刻都在等待今日。当年听说你葬身昆仑,海某简直痛不欲生。上苍有眼,让你活到今日。”

    阴风惨淡,乌云压顶。

    十数枝三昧火炬光芒闪烁,照得海少爷的脸上阴晴不定,恍如鬼魅。六十余只骷髅凄号旋转,在空中盘旋成一道圆弧,随着他的手指缓慢飞舞。那九爪章鱼兽触手扬舞,体内红光明暗闪烁,发出低沉而怪异的吼声。

    狂风的呼号声越来越大,森冷的寒意丝丝渗入众人体内,四周尽是腥臭之气,令人烦闷欲呕。群雄甚为紧张,屏息静观。

    拓拔野感到那腥臭之气如波浪般,一道道汹涌拍来。体内的真气自然而然被微微激起,热流在经脉缓缓周转,过得片刻,那烦闷之意稍减,气浪的排击感也不如先前明显。突然想起纤纤,急忙移身挡在她的前面。

    海少爷手指一转,那六十余只骷髅轰然散开,漫天旋转,厉嚎着向众游侠扑去。

    科汗淮喝道:“全部后退!”十指飞弹,十道蓝光闪动,将冲在最先的十个骷髅射中,如事先计算好了一般,次第撞在后面的骷髅上,乒乒乓乓击得冲天飞起。

    便在科汗淮弹指之际,章鱼兽突然怒吼一声,前冲疾冲,六只巨大的触角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击而下。同时亮光一闪,海少爷的长剑向他当头斫去。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却包含诸多变化,更有开山裂地之力。

    众人惊呼,海少爷这声东击西的狡计虚中有实,又可谓一石二鸟。

    科汗淮闪电般掠起,在六只触角的空隙间穿过,六只触角猛击在地。轰然巨响,尘土石块四下激溅,地上赫然多了六道深一丈余的裂坑。

    剑光迎面劈到,他屈指一弹,一道蓝光电射剑锋。火光激迸,强大的气浪将两人震得向后退去。科汗淮借势后掠,在十丈之外站稳。海少爷如树叶般飘忽不定,又轻飘飘地回到章鱼兽身上。

    两人心下均是一凛,适才这一击,看来并无普通之处,却已发出至少六成的力道,竟不能将对方击倒。

    科汗淮真气流转不息,衣袂翻飞,朝外层层鼓起。十年再战,海少爷的真气虽有长进,但武器与招式似乎并无变化。但他并不因此掉以轻心,倘若海少爷没有必胜的把握,又怎敢来此挑衅?他必是将杀手锏雪藏,待自己轻敌大意之时迅猛攻击。当下凝神戒备,静待良机。

    海少爷剑光纵横,章鱼兽触角如巨蟒飞舞,向科汗淮接二连三的攻去,每一击皆是千钧之力。地上尘土岩石四下飞溅,尘烟弥漫。科汗淮只守不攻,外人瞧来似是他为海少爷压迫,不断闪避而无还手之力。

    骷髅在空中翻滚哀号,突然又疾冲而下。众人兵刃飞舞,叮叮当当将骷髅击飞,骷髅去而复返,鬼哭神号地不断攻来。

    拓拔野与纤纤站在中心,被群雄保护得颇为安全,透过重重人影,望见科汗淮游龙般闪舞,在章鱼兽的触角与道道雪白的剑光中腾挪闪避。

    纤纤不住地叹气,拓拔野奇道:“你叹什么气,担心你爹么?”

    纤纤摇头道:“这病痨鬼的修为太过稀疏平常,砍砍柴,捕捕鱼哪,那也罢了,要与我爹爹斗,哼哼。”她噘个嘴哼鼻音的模样颇为有趣,拓拔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与雨师妾分别后的郁闷之意稍解。

    人影翻飞,巨兽嘶吼,转眼间那两人便斗了一百余合。

    海少爷除了最初一剑气势滔滔之外,随后一百余剑虽然剑势凌厉,但如银蛇吐信,蓄劲不发。科汗淮也是如此。两人只是互相试探,未尽全力。

    科汗淮瞧微笑道:“海兄这十年潜心苦练的,就是这么一点雕虫小技么?”

    海少爷脸色转为惨绿,冷笑道:“科兄也没什么长进呀,倒是嘴上功夫犀利了不少。”突然手臂也转为惨碧之色,通身泛起幽绿的光晕。手腕一抖,“嗤”的一声响,那长剑突然断裂,漫天剑光迸散为点点银光,急风暴雨般地朝科汗淮射去。

    科汗淮双掌拍出,气浪翻涌,将那漫天银珠倒射回去。

    海少爷手腕转动,银珠刹那间凝集,竟然重新聚合为那柄长剑,长剑仿佛融化了一般,在空中如水一般的流动,上下左右,回旋如意。

    众游侠瞧得目瞪口呆,水族游侠中有人惊呼道:“春水剑!白水宫的春水剑!”

    海少爷傲然道:“正是春水剑。科汗淮,今日我要拿你的血来祭此剑。”剑光如水,倾泻回旋,聚散分合,无孔不入。瞬息间将科汗淮全身罩住。

    春水剑是水族白水宫的玄秘绝学,据说已经失传四百多年。据说由白水宫第三代宫主海石光所创,可以化剑为水,也可以化水为剑,运转如意,聚散随心。有“水族第九神兵”之誉。

    之所以失传,据说是因为四百年前的白水宫主认为“春水剑”太过妖异,练此法术,需将自身经脉倒转,使得血液冷热不定,以自身的血液的顺流、逆流、聚散离合来控制手中之物的变化。春水剑消耗真元极大,倘若自身真元减弱到不足以控制春水剑时,手中液体倒流至体内,周身血液逆转,非死即伤。

    不知海少爷从何处觅回这失传的心法,冒险修炼。

    春水剑已经四百年未现于天下,知者虽众,见过者却没有一个,更不用说知晓如何破解了。

    剑无形而聚散无常。剑光如水银泻地,分流合聚,不可阻挡。科汗淮促不及防,被逼得急速飞退。饶是他武功卓绝,刹那之间衣袖仍被刺穿了十数个洞,而那章鱼兽九爪扭转飞扬,又让他不得不分心两用。

    海少爷面目扭曲,狂笑不已,春水剑光芒纵横,道道银光划破夜色,直欲刺透乌云而去。

    周遭树枝断折纷飞,在尘土中旋舞。而树梢草地的夜露被春水剑吸引,四面八方凌空飞起,汇聚而来,漫天晶莹,巍为壮观。那春水剑凝集露水,越来越大,越来越长,银带般飘舞不定。

    众人瞧得手心满是汗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相比之下,那些呼啸而来、凄嚎而去的水鬼灵仆倒没让他们这般担心,刀剑挥舞,便可将它们击飞。大半的时间都在紧张地观看科汗淮与海少爷的对决。

    那姓齐的汉子叫做齐毅,与拓拔野已颇为熟稔,不住口地与他解说诸种险恶之处,拓拔野听得入神,心想,不知我何时才能有这么一身本领?纤纤却大为不屑,只是摇头叹息,倒象是非常担忧海少爷一般。

    突听众人齐声惊呼,那章鱼兽九爪并飞,将科汗淮全身紧紧缠住。

    海少爷狂吼声中,春水剑猛然炸开,在空中弹吐回旋,变成数十道剑光从四面八方激射向科汗淮。他这一剑倾力而发,势在必得。剑即是水,而且是圆转如意、变化多端的水。

    科汗淮大喝一声,周身衣裳暴涨,青光隐隐,护住全身,“噗”的一声,章鱼怪发出一声狂烈的痛吼,九只触角如受电击,蓦然收缩,朝后翻卷疾退。

    科汗淮右臂衣袖“嗤”的裂开,一道青色的气芒破衣而出。

    纤纤拍手笑道:“爹爹的断浪刀出鞘啦!”

    众人又惊又喜,心下均想:“科大侠的断浪刀不是长六尺,白如冰雪么?怎地今日只见青气?”正迷惑间,只见科汗淮右臂挥舞,那道青光蓬然纵横,气旋飞舞。

    春水剑几十道强劲无比的剑光突然在空中迸碎,飞花碎玉般洒落开来,落入气旋之中,回旋斗转,又被那道青光吸附。猛然间那青光暴涨十倍,将春水剑尽数吸纳,变成一道长四丈余的无形长刀。

    科汗淮侧身昂立,右臂高举。气旋回转,青光吞吐,无形长刀迎风傲立。

    海少爷面色惨碧,满脸惊愕,突然捧住胸,喷了一口鲜血。

    他倾尽全力砍下的这一剑,居然被科汗淮轻而易举地化解,所有滔滔真气竟被他的“断浪气旋斩”一举吸纳。十年不分寒暑的苦练眼看付诸流水,心中之颓唐悲愤远比内伤的疼痛为甚。

    众人欢呼雀跃,鼓掌叫好。那漫天骷髅仿佛也在刹那间失去力量,突然自半空纷纷跌落,在地上翻滚呼号。

    海少爷盯着科汗淮,眼中失落、悲愤、难过、惊疑、仇视诸多神色闪烁不定,咳嗽着喘息道:“这便是你的……你的断浪气旋斩么?”

    科汗淮淡淡道:“科某的气旋斩不过是这十年在东海上百无聊赖时随心所创,比不上白水宫春水剑博大精深。但是比海兄略强之处,在于科某一腔正气,气随意转,所以气刀不可阻挡。而海兄的水剑虽然气势滔滔,但是心不正气不纯,故而无根。倘若海兄能摈除心中邪念,必可练成浩然正气,那春水剑打败科某也不无可能。”

    他苦口婆心,仍希望海少爷能就此领悟,斩断心魔。

    海少爷哈哈狂笑,森然道:“随心所创的气刀便要比我白水宫数百年的神兵更强么?科汗淮呀科汗淮,你未免也太狂妄了!”他脸色由惨碧转为苍白,又逐渐泛起一丝艳红之色,全身簌簌发抖,摇摆不定。

    齐毅等人哈哈笑道:“病痨水鬼,你也不必怕成这样吧?”“烂木奶奶的,我看他不是水鬼,是胆小鬼。”众人对海少爷原本就是鄙夷多于畏惧,此刻更是讥嘲笑骂,不绝于口。

    海少爷厉声长笑,全身突然瘫了下来,仿佛液体般熔化了。众人惊呼声中,那九爪章鱼兽的头顶蓦然裂开,竟将海少爷整个吞了进去。

    章鱼兽嘶声狂吼,周身陡然膨胀,又忽然缩小,九只巨大的触角胡乱翻舞击打,将几块巨石轰然击裂。

    有人突然醒悟,惊道:“人兽合一,这病痨鬼要和章鱼怪并体!”

    众人正议论不已,忽听四周狂风怒啸,隐隐有怪兽嘶吼,林间簌簌,黑影闪动,仿佛有千军万马隐伏其中。

第14章 千里围猎(上)

    乌云层层翻涌,如同海浪般滚滚奔腾。

    阴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发丝飞舞,凌乱如她的思绪。雨师妾三处大穴被制,惟有头颈还能转动。她被木面人横置于龙兽背上,素面朝天,动弹不得。龙兽极惧那木面人,朝驿站狂奔。

    木面人摇了摇头,道:“如果你这些天没有给那小子疏导真气,耗费真元,又怎会一招不到便被我制住?你这多情的性子,何时才能改上一改?”

    雨师妾冷冷道:“我宁可多情,也不愿象你这般无情。”木面人嘿然不语。雨师妾咬牙道:“如果拓拔和科大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回雨师国,终身不再踏进大荒!”

    木面人过了半晌,淡淡道:“倘若他们识时务,转戈相向,或许我可以网开一面。但科汗淮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怕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时距离驿站已经十分近了,还未听到任何杀伐之声。木面人心道:“难道科汗淮这般不济,这么快便被拿下了么?”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当下一掌拍在龙兽背上,龙兽惊嘶狂奔。

    奔到驿站周侧处,木面人大吃一惊,雨师妾瞧不见前面的景象,但见他目中惊诧的神色,登时放下心来,格格笑道:“他们已经走了么?原来你的伏兵都是些土雕泥塑,经不得流水一冲!”

    眼前树木断折,残垣断壁,一片狼籍。地上深坑纵横,横七竖八地倒了许多人,也不知是死是活,但放眼四顾,又哪里有科汗淮等人的踪影?

    突听天上桀桀怪叫,正是那人鸟般旄。般旄扑簌翅膀,落在地上,伏首颤声道:“主上,龙牙侯还……还是那般了得,海少爷和水鬼军团全都拿他不住,让他们跑走了。”

    木面人大怒,厉声道:“他们朝哪里走了?”般旄极为害怕,颤声道:“他们似是担心东边有埋伏,向北边走了。”

    “北边?”木面人一怔,喃喃道,“好一个科汗淮,竟朝北走了!当真有胆有谋。”

    驿站东面不到两百里便是蜃楼城的海岸,如是常人,必定望东而去。正因如此,水族已经在东面布下至少三道防线,守株待兔。岂料科汗淮不往东,也不往西,竟往北边水族边界而去。

    水族征调之兵大多布于东、西、南三个方位,阻断来自土族、火族和金族的游侠援兵。北边由于是朝阳谷势力范围,反倒处于真空状态。科汗淮原为水族右军使,熟知水族用兵之道,度势行兵,避实就虚,让水族伏兵候了个空。

    木面人道:“海少爷怎生败给科汗淮的?”他十年未见科汗淮,不知有何长进,需要问个明白。

    般旄道:“海少爷的春水剑起初将科汗淮打得落花流水,眼见便要将他杀死,岂料科汗淮突然使出什么‘断浪气旋斩’,竟然将海少爷的春水剑吸了过去……”

    木面人眯起眼,嘿然道:“以气为刀,化水为漩,不愧是龙牙侯。海少爷潜修近十年,难道就这样败了么?”

    般旄道:“海少爷自然不甘认输,又与章鱼怪人兽合一,变成一个章鱼怪和科汗淮相斗。但是不过战了三合,便被科汗淮的断浪气旋斩劈断兽甲,砍掉一只手臂。”

    雨师妾听得格格娇笑,道:“原来堂堂白水宫主连科大哥三招都抵挡不住。你们的伏兵可当真了得。”

    却不知海少爷人兽合一之时,已因水剑倒流、血液逆转而负重伤。他性子偏执,执意为之,自然大败。

    木面人更为惊异,望着地上那被劈为两半的章鱼兽,徐徐道:“水鬼军团呢?”

    般旄朝那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瞧了一眼,道:“他们死伤很多,没能拿住科汗淮。让他带着五族反贼朝北边跑了。海少爷象是极受打击,径自朝东走了。水鬼军团大多赶着去追杀反贼,现在恐怕已在三十里之外。”

    木面人突然哈哈大笑,道:“驿站往北,便是天壁山。现在东南西北全都是我水族雄兵。科汗淮呀科汗淮,我倒要瞧瞧你有什么飞天入地的本领,能逃出我千里围猎!”

    天壁山自南向北两千余里,峭直险峻,阻断东西。山高千仞,东面是陡坡,西侧则是绵延不绝的悬崖峭壁,如同刀削斧凿,不可攀援。传闻盘古开天辟地,精疲力竭,将斧头随手往大地上一劈,天壁山就此被砍去一半。

    天壁山的西边是万里荒原,虽夹杂着森林河流、丘陵盆地,但更多的是开阔无遮挡的原野。科汗淮等人既已奔到这天壁山的西侧,便再无法越过山脉,进入蜃楼城了。

    唯一的方法,便是向北绕过天壁山的断谷,再朝南折向东方;或是掉头杀回驿站,绕过山脉最南端,朝东挺进。

    此时距朝阳谷与蜃楼城开战之日仅有两天,纵然科汗淮朝北拐过天壁山,再朝东朝南,抵达蜃楼城,最快也是七天之后的事了。七天之后,蜃楼城已灭,拓拔野手中纵有神木令,又有何用?

    想到此处,木面人心情大畅,朝般旄挥手道:“你继续跟踪科汗淮,有任何异状,立即回报。”

    般旄点头领令,松了一口长气,展翅桀桀尖叫而去。

    木面人低头瞧着雨师妾,微笑道:“没法子,还得借你苍龙角一用。”

    乌云散尽,月朗星稀,众游侠骑着龙马,风驰电掣地朝北疾奔。

    众人谈笑风生,回味适才的那一场大战,兴奋不已。齐毅哈哈笑道:“石头姥姥不开花,好久没杀得这般痛快了。跟着科大侠真是惬意!”

    科汗淮抱着纤纤,策马微笑道:“朝阳谷不会轻易放过咱们。他们知道拓拔兄弟身上有神木令,定然会想方设法将我们赶到蜃楼城之前除掉,杀人灭口。”

    陆平摇头道:“朝阳谷这些水妖可当真胆大包天,连神帝的使者也敢追杀。”

    科汗淮淡淡道:“水伯天吴或许没有这个胆量。但是烛龙野心勃勃,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拓拔野听他们说了许久,心中迷惑,插口道:“烛龙是水族的大神么?”

    科汗淮道:“正是。此人三十年前代掌族中大事,便党同伐异,将长老会中反对他的人尽数赶出。水族一百六十余城中有七十余座城的城主被扣以谋反之名,满门问斩。这些年,族中剩下的侠义之士寥寥无几啦。”说到难过处,微微摇头。

    陆平道:“科大侠,水族这次为何要以蓝翼海龙兽为借口,围攻蜃楼城?烛老妖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众人心中都有这个疑问。蜃楼城不过是大荒的一个小城,又在东海之上,并无重大战略意义,何以水族倾力而出,志在必得呢?

    科汗淮瞧了众人一眼,微微一笑,道:“请问各位为什么要离开族里,做一个四处漂泊的游侠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拓拔野听来,大多是因为族中日益腐败,少数贵族与巫祝权力日大,长老会名存实亡,百姓日益清苦等等。

    科汗淮点头道:“三十年前,蜃楼城尚未独立于五族之外时,所有游侠只能在五族边境处游猎为生。人数少得很。自从蜃楼城成为自由之城后,游侠集聚,天下归心,声势一天比一天浩大起来。”

    众人纷纷点头,倘若没有蜃楼城作为精神归宿,他们中又有多少人有勇气与族中决断呢?

    科汗淮道:“蜃楼城号称自由之城,吸纳五族所有游侠,早就被五族所仇视。如果不是当年神帝下诏庇佑,恐怕早就被灭城了。这几年神帝飘忽不定,大荒上尽是他已经化羽登仙的传闻。神帝一死,天下无主,又有谁能继任呢?”

    拓拔野道:“敢情那个什么烛龙、烛蛇的想做神帝么?”

    科汗淮微笑道:“想做神帝的又何止他一人。但是神帝可不是单凭武力便可以自封的。需要有让天下臣服的德行。既然五族都视蜃楼城为眼中钉,那烛龙便将它铲除了。这么一来,他岂不成了五族的英雄?”

    科汗淮平日不喜多言,众人只道他不善言辞,岂料此番听他分析局势,入情入理,均大为佩服。

    科汗淮道:“烛龙此次唆使朝阳谷动兵,还想试探神帝。倘若他还在世,必会阻止。那么他纵然退兵,也会在五族中留下美名。”

    众人眼睛都齐刷刷地朝拓拔野望来。

    拓拔野一愣,忽然醒悟,心想:“神帝化羽这件事如果眼下传扬出去,大伙儿恐怕都要着慌。要是落到水妖耳朵里,那就更加不得了。”当下哈哈笑道:“烛龙简直是做梦,神帝身体结实得很,前些日子他把神木令交给我时,还在东海游泳,抽龙筋跳绳玩儿呢。”

    众人大喜。科汗淮道:“所以咱们必须在这两日内赶到蜃楼城,拓拔兄弟和这神木令都不能有半点闪失。”众人道:“这个自然。拓拔少侠是蜃楼城的救星,也是咱们大荒游侠的救星。”

    拓拔野微笑不语。纤纤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这一路上不管众人说什么话,她都充耳不闻,只盯着他看,仿佛他脸上有什么好玩的物事一般。

    此时天已将亮,身后的水鬼追兵似乎也不敢追来,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

    科汗淮道:“朝阳谷要调兵追来,没有那么快。咱们先就地休息,养精蓄锐。等到明日再和他们捉迷藏。”

    众人轰然叫好,纷纷下马,在树林里休息。群雄喝了许多酒,走了很长的路,又激斗良久,都已颇为疲惫,此刻有科汗淮相伴,心中大定,不一会儿便都沉沉睡去。

    拓拔野倚着树干,想起这几日的奇遇,想起仙女姐姐,想起雨师妾,心中波澜起伏,丝毫没有困意。低头瞧着胸前的泪珠坠,手指把玩,眼前耳边尽是雨师妾的音容笑语,不由痴了。

    忽听旁边一人笑道:“瞧你这么宝贝,干吗不放在嘴里含着,怕化了吗?”回头一看,只见纤纤双眼亮晶晶地凝视着他,脸上依旧是那狡黠俏丽的微笑。

    拓拔野笑道:“小女孩知道什么。快睡觉吧。”

    纤纤鼻头一皱,吐舌道:“好了不起么?明儿我也掉几颗泪挂在胸前。”侧头假寐了片刻,偷偷睁开眼,见拓拔野依旧怔怔地看着泪珠坠,忍不住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拓拔野脑海中尽是白衣女子与雨师妾的身影,耳边回响的也尽是苍龙角与箫声,心中迷茫淆乱,怎么也睡不着觉。从怀中掏出神木令把玩了一会儿,又取出《大荒经》在三昧火炬下翻看。

    他想查查眼下方位,按书上所述,眼下当在天壁山西边。书上写道:“……又北三百里,曰天壁山。南北两千里,西侧如被斧斫,桀然而断。曰为盘古开天地时所劈。其势险峭,不可攀越……”

    忽听南边远处隐隐传来凄厉的号角声,时断时续。拓拔野一怔,猛地跳将起来,大喜道:“雨师姐姐!”

    众人纷纷醒转,满面惊疑。陆平愕然道:“这……这不是龙女的苍龙角么?”

    拓拔野笑道:“不错!定是她放心不下,又赶回来看我……们来啦。”原想说“看我来啦”,但滑到嘴边,觉得不妥,又生生加上了个“们”字。纤纤“哼”了一声,道:“好生臭美。”

    苍龙角号声凄烈,龙马惊嘶,众人听了也是一阵莫名的恐惧。科汗淮沉吟道:“拓拔兄弟,只怕这次来的不是龙女。”

    话音未落,南边远远地传来滚滚闷雷。众人举头望天,颇感诧异,拓拔野却突然一惊,脱口道:“兽群!有兽群朝这儿奔来了!”

    科汗淮淡淡道:“有人取了雨师妾的苍龙角,驱使发狂的兽群来追赶咱们。事不宜迟,快些走吧。”

    群雄心想以龙女真气法术之强,竟被人夺去苍龙角,此人定是了不得的人物。只有拓拔野明白,雨师妾定是因为这几日为他疗伤,大耗真元,才会被人所制,心下更为歉疚。

    众人翻身跃上龙马,呼喝着拍打鞭策。龙马听到身后传来的苍龙号角,颇为惊惶,不待催促,纷纷撒开四蹄,朝北狂奔。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虽然在旷野之上,无所遮挡,但二十步外一片漆黑,群马疾奔,也颇为惊险。众人大声呼喝,以免互相撞上。

    身后号角声隐约不断,那千军万马似的群兽奔腾之声也越来越近,如春潮怒水,决堤奔腾。

    如此狂奔了半个时辰,东侧天空渐亮。向东望去,已可以看见数十里外的天壁山如黑色巨墙绵延不绝,迤俪南北。

    黑红色的云团在山顶翻涌,几缕金光刺破云层。天空逐渐变成湛蓝色,明艳纯净。接着万缕霞光破云而出,天壁山镶上一层闪闪的金边,天地陡然明亮。满天的云层也镀为金红色,朝霞流舞,变幻莫测。

    又过了片刻,一轮红日从黛色群峰跳出,冉冉上升。万里荒原一片金光,晨风清爽。

    众人精神大振,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纷纷仰天长啸。拓拔野瞧得有趣,也气运丹田,仰颈长啸,体内真气随着经脉滔滔周转,这一声啸呼竟然声透长空,绵绵不绝。

    众人佩服不已,心道:“原来拓拔少侠身怀神功,却不轻易示人。”

    拓拔野又惊又喜,忍不住又试着运气调息,几次下来,一声比一声高亢。待到后来,纤纤颇为不耐,塞着耳朵,叫道:“行啦行啦。把千里外的母猫都招来啦。”这才作罢。但他对于调息运气终于有了粗浅的认识,心中欢喜不尽。

    时值初夏,万里荒原碧草没膝,繁花似锦,东侧是千仞绝壁,西边是一片低矮的丛林,一望无际。

    正北远处,丘陵如碧浪起伏。朝阳艳丽,碧空如洗,白云飞舞不息,百余骑在这辽阔的荒原上急速驰骋。马蹄踏下花草纷飞,蝴蝶翩翩随来。

    众游侠心情极佳,谈笑风生,有人叫道:“稀泥奶奶的,倘若没这可厌的水妖,今日咱们倒可以在这里好好打猎,晚上打打牙祭,简直妙极。”齐毅道:“兄弟高论,不如咱们今日就将水妖当禽兽宰了,抽筋扒皮,打打牙祭。”

    众人大笑,有人叹道:“要是水妖个个都如科老妖、海水鬼一般心毒肉厚,那可大大不妙。吃了不蹦掉牙,也要拉肚子。”

    拓拔野瞧着前面锦缎似的大地,心想:“倘若能在这荒原之上与仙女姐姐或是雨师妾并肩驰骋,游猎为生,那比神仙还要快活。”

    又奔了半晌,身后的群兽奔腾之声越来越响,号角声也越发洪亮起来。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南边烟尘滚滚,黑压压的一片猛兽如潮水般席卷。天上数千只翼鸟龙尖声长叫,密密麻麻地飞来。

    齐毅骂道:“石头姥姥不开花,水妖果然给我们送野味来了。”拓拔野笑道:“不如咱们索性掉头,将它们冲个七零八落。”群雄哈哈大笑,摩拳擦掌。

    科汗淮眼睛一亮,目露嘉许之色,缓缓道:“此计大妙。那兽群是受了身后苍龙角的惊吓,才发了狂似的朝前飞奔。倘若咱们继续朝北走,以龙马的脚力,终究要被兽群追上。那时被兽群冲没,极为危险。倒不如掉头南奔,至多与兽群迎面擦肩而过。我以气旋斩开路,大伙儿小心跟上,应该不成问题。只要能冲到兽群背后,他们便无法再驱使兽群回头尾追我们了。”

    众人面面相觑,从未有人想过正面冲撞发狂的兽群,即便是拓拔野,适才所说也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

    群雄想了片刻,觉得此计虽然冒险,却出其不意,而且似乎也要远较这般没命价地奔逃安全,不由热血沸腾,齐声叫好,对科汗淮的敬佩之意又增加了几分。

    正欲掉转马头,朝南冲去,科汗淮又道:“且慢。此刻这兽群气力很足,来势汹汹。咱们要正面冲撞需冒极大风险。眼下它们距离此处还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咱们放慢龙马的速度,以逸待劳,等它们精疲力竭之时,再掉头冲撞。”

    群雄称妙。于是依照科汗淮所言,用布帛将龙马双耳紧紧堵上。听不见那苍龙号角,龙马果然平定了不少,缓缓而行。

    天空中突然“咿咿呀呀”嘈声四起,众人回头望去,见那数千翼鸟龙已经如乌云般铺天遮地地飞了上来。

    翼鸟龙是极为凶猛的禽龙兽,双翅尽展时可达两丈,喜在平原上猎杀奔跑的动物,眼下为苍龙角所驱,更是狂性大发。大半翼鸟龙的双爪上均抓了一只猛兽,并不啄食,飞得半晌又高高掷下,摔得骨断肠破,然后再捕猎其它猛兽。这数千翼鸟龙赶将上来,必要俯冲攻击群雄。

    众人纷纷回身弯弓搭箭,“刷刷刷”如漫天飞蝗,接连不断地怒射而出。

    翼鸟龙接连不断地轰然坠落,重重摔在草地上,尘土飞扬。但那它们数量实在太多,虽有数十只殒命坠落,大多数仍展翅滑翔,前赴后继地涌来,眼看便要冲到群雄头顶。

    科汗淮高声道:“大伙儿用刀剑招呼,砍它脚爪便可。”抢先掉转马头,突然全身衣裳鼓舞,右臂挥扬,“嗤”的一声,那“断浪气旋斩”又迎风怒放。

    这次的“断浪气旋斩”冲出两丈有余,青气回旋,在朝阳下变幻着七彩的光芒。

    漫天翼鸟龙呼啸着俯冲而来,瞬间犹如刮起一道狂风,长草、花海贴着地皮翻涌起伏。

    龙马长嘶,鬃毛飞舞。众人眼睛被狂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用手挡在额前,眯眼望去,那乌云般的翼鸟龙群顷刻飞到面前。

    科汗淮大喝声中,断浪气旋斩又暴涨了丈余,青光飞舞,彩光眩目,半空中宛如蓦然起了一道无形的光墙。

    “仆仆仆”连声骤响,凄厉的叫声连串而起,鲜血激射,羽毛纷飞,转眼便有二十余只翼鸟龙撞到气旋斩的光墙上,自行送命。

    科汗淮气刀纵横,挥舞如风,众人瞧得眼花缭乱,只觉那狂风突止,尽皆被断浪气旋斩挡住。

    “断浪气旋斩”是科汗淮当初在东海古浪屿时,每日在海浪中所练而成。起初以断浪刀阻击潮浪,后因断浪刀在海啸中断折,索性弃刀,转而以手御气,而成气旋斩。

    断浪气旋斩既在海浪中练成,抗冲击能力原就极大,以抗击海啸之力,来阻击这数千翼鸟龙,虽非牛刀宰鸡,也相差无几了。

    漫天翼鸟龙簌簌陨落,尖叫之声不绝于耳,在他们周围堆积如小丘。翼鸟龙群突然分成三块,试图从上方与科汗淮左右两侧掠过,再蓦然集结,俯冲向众游侠。

    科汗淮喝道:“孽畜敢尔!”气旋斩竟然又暴涨了一倍,卷舞翻飞,刹那间又斩杀数十只翼鸟龙。

    漫天血雨,在阳光下闪着妖艳的光泽。但鸟群太多,终有不少绕过断浪气旋斩,怪叫着向群雄俯冲而去。

    漫天的翅膀、尖叫声交织在一起,如网一般撒了下来。众人拔刀斫砍,鲜血四射,羽毛簌簌飘落。

    拓拔野也拔出无锋剑,胡乱挥砍。两只巨大的翼鸟龙怪叫着朝他当头扑下,劲风凛冽,腥臭扑鼻。众人失声惊呼,想要扑救已然不及。

    拓拔野惊慌之下,右掌仓促拍出,体内真气突然如火山喷发,怒河滔滔,在经脉内急速周转,瞬间汇聚到了右掌掌心。

    “砰”的一声震响,那两只翼鸟龙距离他尚有四尺之远,便被雄浑无匹的掌风击得尖声怪叫,向后翻转抛飞,重重撞在草地上,脚爪抽搐,翅膀扑腾,眼见是活不成了。

    众人大声叫好,就连科汗淮也不禁露出惊诧的神色。拓拔野素无根基,竟然能无师自通,调气发力,一掌击死两只翼鸟龙,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正自惊佩,拓拔野突然身形摇晃,“呀”的一声摔下马去,众人失声惊呼,其中以纤纤的叫声最为响亮。

    原来适才这一掌击出,掌风击在翼鸟龙身上,反弹回来激起巨大的气浪,拓拔野强撑了片刻,终究还是平衡不住。

    他跳起身,哈哈大笑,心中欢喜之意难以言表。见又一只翼鸟龙扑来,“呼”地又是一掌拍出,岂料这一掌未能调动真气,眼前一花,衣领突然一紧,被那翼鸟龙抓了起来,天旋地转,刹那间便凌空飞起三丈多高。

    众人呼声不绝,投鼠忌器,不敢贸然相救,忽然听到科汗淮的声音:“拓拔兄弟,双手抓住它的脚爪,气沉丹田,往地上冲落。”

    拓拔野猛一吸气,平定住怦怦心跳,双手上探,牢牢抓住那翼鸟龙的双爪,凝神聚气,想着“气沉丹田”四字,周身真气缓缓流转,逐渐汇聚到丹田处。这种感觉奇妙已极,心中惊喜,猛地一沉气,脚下果然如悬了千钧之物,慢慢地朝沉落。

    周围黑影闪动,几只翼鸟龙纷纷朝他俯冲围攻。突然青光四闪,鲜血溅了他一身,那几只翼鸟龙连叫也来不及叫上一声,便被断浪气旋斩劈成了几段。

    拓拔野抓住翼鸟龙的双爪,向地上缓缓降落。翼鸟龙双爪踢弹,甩不开他,用力拍翼,猛地又上升了丈余。

    拓拔野心中一慌,真气四散,登时腾云驾雾地被那翼鸟龙向北拖去。蓝天白云摇摇欲坠,大地荒原急速倒退。

    众人正欲弯弓射箭,科汗淮摆手阻止,一字字地大声喊道:“小兄弟,你的真气足可控制几十只翼鸟龙,不要着慌。只管聚精会神地调气,将它拖到地面来。”喧沸的众人中,惟有他气定神闲,毫不着急。

    纤纤看得提心吊胆,拽着他的衣裳,迭声直叫:“爹爹,你快将他救下来呀。”科汗淮一边挥舞气旋斩,斩杀不断扑来的翼鸟龙,一边昂首眺望,淡淡道:“放心,他自己可以下来。”

    纤纤大急,跺脚娇嗔道:“爹!你瞧他都快变成风筝了,哪能下得来呀!”

    话音未落,便见拓拔野拽着翼鸟龙缓缓下沉,这回任它如何挣扎,也不能上升分毫。越落越快,终于“嗵”的一声,连人带鸟,双双摔落在草地上。

    众人齐声喝彩。纤纤这才放下心来,破涕为笑。

第15章 千里围猎(下)

    拓拔野将那翼鸟龙朝外一抛,竟将它摔出了六丈有余,骨折而死。十几年来,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然能有这等惊人之力,怔怔地看着自己双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迷茫。

    群雄士气大振,抖擞精神,激战翼鸟龙群。龙马奔腾,翼龙回旋飞翔,断浪气旋斩气势如虹,无可抵挡,也不知杀了多少鸟兽。

    拓拔野初通调息御气之道,虽不能将体内真气的威力发挥至极至,但对付翼鸟龙兽却已足矣。双掌胡乱挥舞,气浪澎湃,居然也击倒了好几只迎头扑来的翼鸟龙。心中惊喜得意,远比起前些日在玉屏山顶,借白衣女子之力击败十四郎来得快意多了。

    真气一旦流转开来,就如长河奔腾,越来越加顺畅,他意到力至,绵绵不绝,打到后来,忍不住仰天长啸。

    刀光剑影中,只有一人的眼光从使至终,绝无旁顾,只是聚焦在拓拔野身上。那便是纤纤。她坐在科汗淮的身前,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俊秀少年,脸颊发烫,心里突突直跳,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她自小跟着父亲在古浪屿长大,从未见过外人。此次来到中原,拓拔野是她瞧见的第一个年龄相近的男孩。但他又绝不似一个孩子,虽然年仅十四,却聪慧洒脱,颇有豪侠之风,加之俊秀倜傥,笑容可亲,叫人见了忍不住欢喜。不知不觉中,对他便有了亲近之意、记挂之心。

    方才瞧见他被翼鸟龙抓至半空,她紧张得连心都要跳出咽喉来,竟是从未有过的着急害怕。也是在这一刻,她突然发觉,这认识不过一日的少年居然已经在她的心底扎下根来。

    纤纤一抬头,见父亲凝视着自己,微微一笑,脸上登时无缘无故一阵烧烫,又羞又恼,道:“爹,你看什么!”但是却无法将自己的眼光从拓拔野身上移转开来。

    又过了片刻,翼鸟龙群终于“咿呀”悲鸣,展翅向北飞去。遍地堆积的尽是鸟尸,少说有一千来只。群雄欢声高呼,击掌相庆。

    这时南面的发狂兽群已经奔得颇为近了,蹄声震天动地,嘶吼声、悲鸣声、呼啸声……如波浪相击,嘈杂而又整齐地席卷而来。

    尘土弥漫,冲在最前的兽群横跨近六里长,潮水般汹涌滂湃,气势汹汹。群雄高声呼啸,一边拍马北行,一边回头顾望,等候最佳的反击良机。

    阳光在千里镜的镜片上闪烁着眩目的光芒。

    木面人骑着龙兽,迎风立在南边一座百余米高的山丘上。此处眺望,一览无余,正是指挥作战的绝佳所在。透过长四尺的千里镜,他可以清清楚楚的望见众游侠在荒原上策马奔腾的场景。

    瞧见众游侠突然放慢速度,闲庭信步般悠然而行,木面人心中疑惑,忖道:“科汗淮,你又想耍什么花样?哼,这次不管你怎生困兽犹斗,也是徒劳了。”

    千里镜缓缓移动。西侧千里丛林隐隐有尘烟滚动,东侧天壁山峭立绵延,南侧群兽奔腾,如潮汹涌。

    在他的所立的山脚下,更有数千名骑兵列队而立,旌旗招展,龙马嘶鸣,只等他一声令下,便群起追击。

    木面人放下千里镜,低头乜斜着雨师妾,悠然道:“妹子,你说以数万发狂的野兽、两万精锐之师,去围猎这百余乌合之众,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呢?”

    雨师妾心中焦急忧虑,脸上却如春花灿烂,格格笑道:“在小小一个驿站,你还抓他们不着。到了这万里荒原之上……哼哼,我倒要睁大眼睛仔细瞧瞧。”

    木面人左手把玩苍龙角,嘿然不语。

    天空上传来桀桀叫声,般旄招展翅膀落在地上,伏首道:“所有军队都已奉命集结,各就各位。请主上下令。”

    木面人淡淡道:“传令,三军合围,抓住瓮中之鳖。”

    众游侠正缓步而行,忽见西北侧数十里外的丛林中尘土飞扬,迷迷蒙蒙地出现了好多旌旗,猎猎招展,隐隐还能听到巨象的嘶鸣声。

    众人大凛:“定是水妖的伏兵。”正猜疑间,一个眼力甚尖的水族游侠叫道:“他奶奶的,是北海八大天王!”

    拓拔野眯眼望去,旌旗在阳光翻飞鼓动,果然写着“八大天王”四个字。烟尘卷舞,蹄声如潮,也不知有多少人马正从那里狂奔而来。

    齐毅见他不知此人,便稍加解释。

    八大天王是水族北海猛犸城的城主,善使丈余长的象牙斩,有万夫不挡之勇。之所以称八大天王,乃是因为身上有八处地方远较常人为大,据说一只手掌便能盖住狮虎的头部。

    麾下猛犸军团有“水族第三军团”的美誉。尤其他亲率的八百猛犸骑兵,骁勇骠悍,战无不胜,也是水族历年来与他族交战的精锐之师。但从眼下的烟尘旌旗来看,来者似乎远不止八百骑兵。

    众人勒马不前,纷纷望向科汗淮。

    科汗淮沉吟道:“猛犸军团善于野战,这荒原辽阔,正是他们最为擅长的战场。咱们与他们硬拼,定然不是对手。眼下只有立即掉转方向,冲过兽群,让兽群将猛犸军团冲散。咱们再掉头跟随在兽群的后面……”

    群雄拍掌称善,笑道:“妙极妙极!水妖给咱们送来这群开路先锋,怎能不好好利用?”

    当下众人掉转马头,用布帛将龙马的眼睛蒙住,策马扬鞭,呼啸着朝南边疾奔而去。

    苍龙角急促地吹奏着,兽群如潮,漫野狂奔而来。

    大地震动,宏声巨响,诸种野兽发狂嘶吼的声音四面八方地响彻天地。迎面扑来的狂风中,灰蒙蒙的尘土夹带着浓烈的腥臭气味,仿佛海浪般将他们吞没卷溺。

    群雄斗志昂扬,呼啸着拔刀疾行。拓拔野只觉周身热血都已沸腾,涌上头顶,跟着大声长啸。

    但在这一片轰鸣声中,连自己的叫声都听不见了,耳边轰隆作响,转瞬间已经被尘烟吞没。隐隐约约瞧见,纤纤从前面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大眼正瞬也不瞬地凝望着自己。

    木面人透过千里镜望去,瞧见众游侠突然勒马掉头,排成蛇形长队,利箭一般射向数万兽群,大吃一惊,忍不住“咦”了一声。

    他原想以兽群逼迫游侠北行,再以猛犸军团等万余精兵迎头痛击,将彼等一举歼灭。岂料这行人竟然掉头冲向兽群,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然心中不信这帮乌合之众能冲出发狂兽群的冲击包围,但万一真被他们奏效,全盘计划势必落空。

    科汗淮果然胆大心细,擅出奇兵。不但修为卓绝,更是难得的将才。难怪当年被誉为“大荒五十年后第一人”。倘若今日让他逃脱,必是极大的祸患!

    木面人心中震动,挥舞令旗,山下数千精兵在科沙度等人的率领下,策马疾奔,朝北冲去。

    雨师妾此时已经能微微动弹,但浑身乏力,仍无法抢回苍龙角,瞧那木面人失声惊呼,挥动令旗,知道事态必有变化,当下伸手夺过千里镜,勉力坐直,举镜远眺。

    但见万里荒原,尘烟滚滚,西北方有万余骑兵冲出丛林,向南狂飙挺进,影影绰绰看见猛犸大象,旌旗如林。在他们的围追之下,科汗淮等百余人正风驰电掣向南疾奔。

    再向南望去,数万兽群,密如蚂蚁,翻卷如潮,黑压压地急速移动,眼看着便要与他们迎头交撞。

    雨师妾心急如焚,四下搜索,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半立于龙马背上,衣袂飘飞,神采飞扬,不是拓拔野又是谁?欢喜、难过、担忧……突然一齐涌上心头。泪痕犹在,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小傻蛋,不知天高地厚。生死关头,还耍什么威风?”

    拓拔野生平从未见过这等壮观场面,几日前在东始山上观眺群兽狂奔,已觉惊心动魄,但比之今日身处其中,又不能同日而语。漫天席地的烟尘将碧空红日遮得昏黄一片,耳边什么声音也听不清,只觉得山崩地裂,有如几万个金锣皮鼓一齐奏响。

    前方兽群巨浪般层层涌近,依稀瞧见不少猛兽力竭倒地,被万千蹄掌践踏而死。巨象、狮虎、犀兕、龙兽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澎湃如潮,转眼即将淹没群雄。

    科汗淮立身大呼:“大伙儿排成六人一列,跟在我的后面。兵器全部朝外,火族的朋友在最外面,点起三昧真火。”字字清晰可闻。众人齐声得令,迅速变阵,狂风般挺进。

    科汗淮右臂陡然高举,“嗤”的一声,青气回旋,光芒吞吐,断浪气旋斩再次出鞘。他猛然大喝一声,右臂正劈前方。

    断浪气旋斩暴增至七丈余长,当空掀起狂飙巨浪,迎头斩入奔在最前的兽群之中。

    “轰”地一声巨响,仿佛海潮中突然掀起巨浪,十余只巨兽顿时被气旋斩劈成几段,飞至半空,血雾弥漫。兽群大乱,惊嘶声中,纷纷向两侧翻涌奔逃。两翼兽群自相践踏,悲鸣嘶吼,景象惨烈。

    科汗淮气旋斩大开大合,光芒万丈,刹那间杀便开一条血路,带着群雄冲入茫茫兽群之中。

    两百里以外的山丘上,木面人望着科汗淮带领群雄在兽群内左冲右突,所向披靡,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连苍龙角都忘了吹奏。如潮的兽群竟被科汗淮如此轻而易举地切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雨师妾格格笑得花枝乱颤,道:“哎哟,这便是你的天罗地网么?我瞧也不怎么结实嘛,被乌合之众一冲就破。”

    木面人不搭理她,举起苍龙角继续呜呜咽咽地吹将起来。雨师妾吃吃笑道:“你这吹得又是什么号?吃喜酒,迎新娘么?”

    那木面人虽然真气极强,但对于吹号御兽却是一知半解,仅能以这苍龙角的恐怖叫声逼得群兽发狂,没命地狂奔,但如何分解调度,转向合围,乃至进行诸多阵势上的变化,便更一窍不通了。

    倘若是由雨师妾吹这苍龙角,众游侠纵有通天之能,也决无可能从这数万兽群的重围中逃离而出。

    木面人熟知雨师妾性情,那群人中,一个是青梅竹马,一个是她情之所系,要让她吹这苍龙角,她便是死了也不愿意。要真把这苍龙角给了她,她定然立即驱散兽群,让他们逃个干干净净。

    当下不管她如何冷嘲热讽,只是不理,气运丹田,御兽狂奔,冀望能将众游侠踩死于乱蹄之下。

    雨师妾举着千里镜眺望,芳心乱跳,紧张已极,脸上却语笑嫣然,对木面人极尽挖苦嘲笑之能事,以分其神。

    兽群狂奔,众游侠如同一叶扁舟在万里怒浪中跌宕沉浮,迎风破浪。科汗淮的断浪气旋斩狂飙般将众兽分离,所到之处,兽惊如狂,死伤无数。

    两翼三昧真火熊熊燃烧,将狂奔而过的猛兽隔离于数尺之外。拓拔野被众人护在中心,但他时而昂首长啸,时而挥掌,将斜冲而至的猛兽轰然击退,气浪竟颇为惊人。雨师妾瞧得又惊又喜,心想,难道这小傻蛋这么快就已学会调息御气的方法了吗?

    拓拔野策马飞驰,两侧狂风凛冽,腥臭逼人。群雄仿佛掉进风暴中的大海,在惊涛骇浪中逆风奋进。

    举目望去,咫尺之外,尽是各种怪兽闪电般交错掠过。那尖锐的苍龙号角越来越激越,群雄中不少人不得不撕下布帛塞住耳朵。兽群越加发狂,咆哮着自相践踏、撕咬相斗。

    无数的野兽或力竭倒地,或被撞飞跌倒,转眼便被身后涌来的兽群踩成肉泥。猛犸群呼啸而来,几只野猪顿时被它们高高抛起,从众人头顶飞了过去。

    顷刻间又有几只猛兽被挑起掷出,一只巨大的狮子重重撞入游侠队中,将边侧火族游侠手中的三昧火炬撞飞,狮子继续朝里翻身急滚,被两个游侠的长枪猛然刺穿身体,悬挂半空。

    紧随在猛犸后方的那数十只象鼻龙兽,性情更加狂烈,长鼻卷舞,接二连三将前面的野兽抛出,四下散落。

    两只獠牙虎当空摔落,径直向拓拔野撞来。拓拔野运气挥掌,有惊无险地将其击飞。群雄刀剑挥舞,护住上空,一会儿功夫,又挑飞了十数只落下的猛兽。

    突听众人惊声长呼,左前方三只丈余高的象鼻龙兽受惊转向,并肩狂奔,巨掌扬舞,向他们疾冲过来。

    科汗淮冲在前面,气旋斩正挥斩正前方的那几只巨型猛犸,一时间竟没有瞧见。

    几个木族游侠挺起长枪,猛然刺去,象鼻龙兽来势极猛,兼之皮糙肉厚,奋力刺出的长枪不能伤它分毫,倒险些将游侠震落马下。一枝长枪扎在龙兽肚子上,来回摇荡,另外两枝嘎然断折。

    象鼻龙兽狂吼声中,长鼻猛抽而来,立时将一个游侠拦腰卷住,眼看便要抽离甩出。

    拓拔野大喝一声,不顾一切地从马背上跃起,右手拔出无锋断剑,奋力斩下。亮光一闪,两尺余粗的象鼻竟被硬生生砍断。

    那游侠惊魂未定,与拓拔野一起从半空摔下,被周围众人接个正着。还不等回过神,另外两只象鼻龙兽又已咆哮着撞了上来。

    拓拔野避无可避,情急叫道:“将我抛起来!”众游侠微一犹豫,还是将他高高抛起。身在半空,心中默念:“上苍助我!”凝神聚气,滔滔流转,刹那间将浑然真气引至掌心,“呼”的一掌朝那象鼻龙兽拍去。

    掌风凛冽,如狂飙忽起,连带着三昧真火摇曳喷涌。那两只象鼻龙兽被迎面撞个正着,竟浑身着火,硬生生地朝后移了几尺,蹄掌在地上拖出几道深深的印痕。

    后方的猛犸群狂奔上前,长长的獠牙正好扎入两只象鼻龙兽的腹中,象鼻龙兽嘶声痛吼,侧身翻倒,又被兽群潮水般踏过,登时殒命。

    拓拔野自半空落下,正好骑在一名游侠的龙马上。众人击掌叫好。突然脚下一震,龙马嘶鸣,绊到几具野兽尸身上,翻身摔倒,两人又被高高抛起。

    黄土飞扬,身在半空,轰隆声中,听到咿呀怪叫,几只巨型兀鸟拍翼飞来,猛地将两人抓起,朝北飞去。

    拓拔野反手一剑将那兀鸟双脚斩断,又猛地一掌将另一只兀鸟打落下去。他这剑术、掌法虽然胡乱使出,全无章法,但真气浩然,力道惊人,竟是不可抵挡。

    群雄将二人接住,欢声长呼。

    经此混乱,拓拔野心中大定,自信更是成倍增长。虽然周侧万兽狂奔,惊天动地,但已不如起初那般扰乱心境。浑身热血沸腾,沉浸于兴奋与狂喜之中。想当年连一只野驴都不能奈何,被它颠得满地打滚,今日竟然挥洒如意,斩杀翼鸟龙,击退象鼻兽,万兽群中高歌猛进,过瘾之极。

    两百里外,有一人比他还要欢喜。

    雨师妾放下千里镜,笑靥如花,仰头望着木面人,叹了口气,缓慢而骄傲地说道:“你瞧见了么?那个少年便是我喜欢的小流浪汉。他的名字叫做拓拔野,你可千万别忘啦。因为过不了多久,这个名字就要传遍整个大荒。”

第16章 咫尺天涯(上)

    狂风卷舞,烟尘滚滚,科汗淮一马当先,气刀如虹,神威凛凛直若天兵。

    他神力惊人,那断浪气旋斩接连挥舞了许久,竟无半点光芒减退之意,反而气势更盛,所向披靡。海潮般的狂兽也不知被他斩杀了多少,群雄势如破竹,一路杀将出去。

    如此冲锋陷阵狂奔了一刻来钟,终于即将冲出兽群。点了点人数,竟只折了一人。众游侠大声欢呼,士气高涨,心中均是说不出的畅快。

    前方忽然战鼓咚咚,号角阵阵,似有千军万马包拢上来。几个骑术精湛的游侠站立于龙马之上,极目远眺,瞧见二十余里外,又卷起一线白浪般的尘烟,旌旗猎猎,呼声隐隐。定是水妖的追兵迎面冲上来了。

    众人大骂:“他奶奶的,杀不完的水妖!”

    科汗淮大声道:“出了兽群,咱们立即掉头。”

    群雄齐声答应。有人笑道:“咱们来回颠倒,和水妖捉迷藏玩儿,气也将他们气死!”众人哈哈大笑。

    这百余名五族游侠原是由各地自发跑来的,素无一齐协同作战的经验;经此一日一夜,患难与共,彼此间都产生了极深的信赖感和默契,同心协力,又有大荒奇侠科汗淮指挥调度,俨然已是一支行动统一、变幻莫测的精兵。

    昨夜五族游侠突围北行,已大大出乎木面人意料之外,今日突然瞧见彼等转向南折,冲透数万狂兽的冲击,更加让他目瞪口呆。但这二者相加,都不如群雄再次北折让他感到惊讶。

    他原以为科汗淮定是打算趁己不备,杀个千里回马枪,冒险突出群兽包围,然后向东南杀将出去。所以下令南部数千精兵列队稳步北行,以逸待劳,歼灭科汗淮疲惫之师。

    岂料科汗淮等人竟然又掉头朝北,让自己的计划再次落空。自己布下的兽群陷阱,反倒成了他们杀向八大天王的开路先锋。震惊之下,不禁再次涌起对科汗淮的敬畏之心,忖道:“这厮果然是胆大包天,神鬼莫测。当今族内,实无将帅可与之匹敌!”

    雨师妾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大哥,好戏看完了,不陪你玩啦。你的这帮手下实在太过差劲,不看也罢。快将苍龙角还我,今日我便回雨师国去。蜃楼城的事我可不想再管了。”

    木面人冷冷道:“先别着急,好戏才刚刚开场。你的科大哥还攥在我的手掌心里,我不急着一下捏死他,先慢慢地收拢起来,倒要瞧瞧他怎生插翅飞出我的五指山。”

    他想科汗淮狡计多端,倘若再这般急于求成,只怕还要被他瞅空脱身而去,不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将其包围后,逐步缩小包围圈,待其精疲力竭,最后再一举歼灭。

    当下招来般旄,授以密令,然后吹响进攻号角。科沙度等人听得号令,立即下令三军,全速前进。

    群雄尾随在兽群之后,大感轻松。然而龙马原非强壮耐力的灵兽,狂奔了这许久,早已精疲力竭,倘若再奔下去,必将不支倒地。

    游侠纷纷从腰间抽出套兽索,呼喝着抛掷出去,将前方强壮的狂兽套住,然后腾空跃起,骑到它的背上,再以布帛塞住其耳,减轻它因苍龙角受到的发狂苦痛。

    拓拔野虽然真气充沛,却不知纵气腾越之术,瞧见众人都轻轻松松地凌空跃到奔驰中的猛兽身上,自己却是一筹莫展,不由有些心急。科汗淮以简单的口令稍加传授,再略微鼓励。

    拓拔野胆大聪明,一学即通,当下深吸一口气,猛地凌空抄腿,用力朝前跃起,只觉耳边风声呼呼,眼前一花,已在半空,忍不住大声惊呼,急速落下,恰好骑在一只斑牛身上,被它奔腾颠簸,上下跌宕,惊险万状,险些翻将下去。

    纤纤先是失声惊呼,既而伏在插翅豹的背上格格笑个不停。

    兽群奔得极快,虽然水族追兵纵马狂奔,与他们的距离仍未见缩短,始终在四五十里之间。群雄并肩驰骋,心情极佳。

    北边猛犸军团等水族精兵,不敢与发狂的兽群正面冲击,不得不朝后退去。过不多时,八大天王得到般旄所授的木面人密令,当下兵分两路,一路朝北继续后退,一路则撤回西面丛林之中。冀望兽群过后,斜背面插上,对众游侠重新形成合围之势。

    苍龙角也停了下来,四野偃旗息鼓,只有呼呼风啸,以及群兽奔腾的声音。兽群受苍龙角驱使才发狂似的奔跑,听不见号角,自然逐渐平息下来。如此又奔了小半个时辰,兽群开始四下逃散。

    时近黄昏,荒原上群兽都已逃逸散尽。残阳如血,晚霞满天。万里平原上花草凋零,足迹狼籍,一无遮挡。远远可以看见西面、北面、南面均有水族围兵层叠逼近。但他们似乎并不急于压近,而是保持阵型,互为犄角,要将群雄困在天壁山下。

    这一日群雄南北折返将近六百余里,虽将水妖的部署完全打乱,暂时逃过大劫,但距离天壁山的最北端仍遥不可及。

    三面受围,要想越过东边这陡立千仞的绝壁,也绝无可能。群雄之中,只有科汗淮等寥寥数人能攀上这天壁山,翻山而去,其余的惟有在山下束手就擒而已。而若想强行突出水族包围,寡众悬殊,胜负不战已分。

    想到此处,群雄心中都颇为忧虑,白天时欢悦的心情大打折扣,纷纷望向科汗淮,不知他是否有脱敌妙计。

    科汗淮见众人情绪渐转低落,微微一笑,道:“水族追兵的气焰已经被咱们削了大半,不敢追得太紧。今夜咱们到天壁山下稍做休息,到黎明时再朝南杀出去。他们只道我们要北行,定然在北面加强兵力。后日便要与蜃楼城开战,南面精兵今夜定要调遣大半到蜃楼城海岸。咱们再杀个千里回马枪定能奏效。”

    昨夜以来他屡出奇计,应验不爽,众人敬佩不已,听他说要趁着天未亮时再向南杀出,虽有疑虑,但都点头领命。

    当下众人索性朝东而行。水族追兵见他们突然又东折而去,都大为不解,只能疑窦丛丛地继续朝东收缩包拢。

    日落时群雄已到了天壁山下。长河落日,风萧马嘶,河畔炊烟袅袅,众人开始烧汤烤肉。

    水族追兵则在二十里外安营扎寨。一时间荒原上重又恢复了安宁祥和的景象。倦鸟归林,蝙蝠横飞,暮色逐渐降临。

    群雄颇为疲怠,吃了些烤肉后,精神方才重新振奋起来,篝火熊熊,谈笑风生。拓拔野烧了两只烤全羚羊,脂香四溢,美不可言。

    众人吃得狼吞虎咽,险些连舌头也咬断吞入肚中,一边撕扯大嚼,一边赞不绝口。齐毅大叹携带的美酒在兽群中洒落,惋惜不已,又破口大骂水妖,累得他连美酒都喝不成。

    纤纤长居海岛,不喜食这膻腥之物,虽然肉味浓香,亦不肯一试。拓拔野对这聪明伶俐的小女孩颇为喜欢,将她当作了妹妹一般,为逗她开怀,便又跳入大河中捕了十几尾鱼,烤成草香鱼再送给她吃。纤纤极是欢喜,一连吃了两条鱼方才止住。

    科汗淮微笑道:“拓拔兄弟,你烤的鱼叫做什么鱼?居然有这等魔力。这小丫头素不喜欢吃东西,今晚竟然一口气吃了这么多,真是奇怪……”

    纤纤小脸一阵晕红,嗔道:“爹!那还不是因为你手艺太差,若是有他一成功力,我也不会这么瘦啦!”

    她柔弱的身子在晚风中瞧来更加不盈一握,令人起怜。科汗淮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惟独怕这宝贝女儿,微笑不语。

    拓拔野哈哈笑道:“倘若如此,那可再简单不过了。以后你每日三餐全都包在我身上,将你喂得白白胖胖。”

    他身性洒脱,随口说来,却令纤纤大为欢喜,嫣然一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可不许赖皮!”

    拓拔野笑道:“只要你不嫌弃我烧的菜难吃便可以了。要是将来你吃腻了,那也不许反悔,要捏着鼻子灌下去。”

    科汗淮微微一笑,起身朝河边走去。纤纤见父亲走开,脸上忽然一红,低声道:“好啊,那你便捏着我的鼻子,帮我灌下去吧。”

    拓拔野原不过将她看成小女孩,随意谈笑,忽然发觉落日余辉映照在她的俏脸上,红晕如霞,皱起的鼻头说不出的娇俏可爱,不由微微一怔,只笑了一笑,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科汗淮走到河边茂密的竹林中,在遍地的竹叶上坐了下来,从腰间取出那枝珊瑚笛子,在手指间轻轻把玩了一会儿,放到唇边吹将起来。笛声清越孤高,如皎皎明月,浩浩清风。

    众人都在篝火边高声谈笑,只有拓拔野听到那笛声,登时大为倾倒,心想:“笛如其人,科大侠的笛声如此超然出尘,比我听过的所有笛子都要好听得多了。”当下缓缓走上前,坐到竹林间倾听。

    火云聚散,暮色渐深,苍茫夜空与万里荒原连成一片。大河边篝火熊熊,欢声笑语。淡淡的笛声中,一弯明月从天壁山顶缓缓升起。

    清风徐来,月影疏淡。拓拔野盘腿坐在满地竹叶之上,低头闭目聆听笛声。地上竹叶突然沙沙作响,一阵独特的清香扑面而来,闻那气味,当是纤纤无疑。纤纤蹑手蹑脚地走到拓拔野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月光照在拓拔野俊秀英挺的脸上,眼睫浓密,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她芳心突然一阵急跳,心想:“拓拔大哥长得跟爹爹一样俊,难怪龙女对他这般着迷。不知他喜不喜欢那个妖女?”装作听笛,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他脖子上那颗泪珠坠,小小的心里第一次涌起了酸溜溜的感觉。

    科汗淮一曲既终,微笑道:“拓拔兄弟也喜欢吹笛子么?”

    拓拔野睁开眼,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盘古门前岂敢弄斧?我只是胡乱吹吹,比起科大侠那可不知道差了多少倍。”

    纤纤听说他也会吹笛,登时来了精神,跳了起来,便去抢科汗淮的珊瑚笛,让他吹上一曲。

    拓拔野笑道:“不用,我吹惯了绿竹笛的。”当下挥剑斩了一枝竹子,迅速斫成一支光洁滑润的绿竹笛,冲着纤纤一笑,放到唇边吹将起来。

    笛声清脆悠扬,比之科汗淮少了一分深邃清幽,多了一分欢快跳脱,宛如林间黄莺、山中飞瀑,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尘心如洗。

    曲子并不复杂,乃是拓拔野随心吹奏,但变化多端,婉转莫测,常在意想不到之处出惊人之音,高亢低回却又浑然天成。

    一曲吹罢,林外响起成片的掌声与叫好声。群雄也为他明亮高亢的笛声吸引,他们虽不通乐理,但那笛声欢乐愉悦,这困境之中尤其鼓舞人心,大受欢迎。

    纤纤拍手笑道:“爹爹,你输给拓拔大哥啦!这么多人都叫好呢。”拓拔野连忙摆手,连称不敢。

    科汗淮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目光炯炯地望着拓拔野,微笑道:“拓拔小兄弟年纪轻轻便有这等造诣,真是音乐奇才。科某有一曲,曲调晦涩,不知能否与我一同吹奏?”

    拓拔野一听有难奏之曲,登时来了兴致,连连点头。两人面面对坐,科汗淮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用石子压住,放在拓拔野的面前。羊皮纸上写满了上古音符组成的曲子。

    拓拔野年幼时四处流浪,曾跟从一个老乐师漂泊了一阵,是以对这些音符倒不陌生,一看之下,“咦”了一声,抬头诧异地望着科汗淮。

    科汗淮微笑道:“拓拔兄弟是否觉得这首曲子无法吹奏?”拓拔野笑道:“既然有人写得出来,那便必定可以吹奏。”

    两人将笛子放至唇边,微一点头,一齐吹将起来。

    笛声方一奏起,便如峭崖险浪,高陡铿锵,登时将众人吓了一跳。这曲子纤纤常听父亲奏起,但每次吹得一半,便突然止住,对这怪异艰涩的曲子,她倒是没有任何惊异,兴致勃勃地盘腿坐着倾听。

    笛声高越,竟如海啸般一浪高过一浪,虽不刺耳,但听起来宛如周身被巨浪高高抛起,还未落下,便又被更高的巨浪抛掷更高处,令人说不出的紧张难受。

    突然之间,笛声急转而下,一泻千里,又成绝壁瀑布、疾涛猛浪。竹林沙沙作响,竹叶倾舞。

    狂风忽起,满地竹叶卷舞纷飞,众人闭眼伸手格挡竹叶,忽觉自己便如在险浪狂涛之中,被狂泻而下的水浪冲得摇摇晃晃,功力稍差的游侠更是不由自主地一跤坐倒在地。

    笛声疾响,有如风狂雨骤,巨浪滔天。接着层层回转,仿佛黄河九曲,泰山十八盘,又如急流小舟在蜿蜒险滩中从容摆渡,每一次都在至为险要之处陡然折回,豁然开朗。每次转弯之后,笛声越高,逐渐又变回起初那节节攀升的巨浪磅礴之势。

    群雄耳边风声呼呼,睁眼望去,竹林乱舞,月光暗淡,林外大河突然波澜汹涌。内息翻涌,忍不住要去抵抗这险急笛声,但越是抵抗越是觉得体内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受。

    笛声在最高处,突然如火山爆发,一齐炸将开来,又如雪崩冰融,汇成怒流春水。

    笛声绵绵浩荡,犹如大河奔腾,迂回百转。忽听巨浪澎湃,惊涛裂岸,乱石穿空,千雪迸放,似是到了淼淼东海,万里大洋。

    海啸狂风,滔天巨浪,风暴一阵比一阵可怖。突然铿然脆响,风停浪止,一切嘎然停顿。

    众人睁眼望去,拓拔野不好意思地转了转手中断为两截的竹笛,笑道:“这竹子忒不结实。”

    科汗淮跃起身来,脸上第一次露出难以掩抑的欣喜,笑道:“妙极,妙极!有拓拔兄弟相助,明日黎明定可成功突围!”众人从未见科汗淮这般狂喜,听得他所说之话,无不既惊且喜,纷纷站了起来。

    科汗淮拍着拓拔野的肩膀,喜悦不胜,笑道:“小兄弟,你可真是上苍派来的不世奇才。蜃楼城有救了!”

    科汗淮素来稳重,极少如此盛誉一人,拓拔野受宠若惊,只是挠头微笑,不明所以,看着众人那惊喜敬慕的神情,更加有些不好意思。

    科汗淮玩转手中的珊瑚长笛,微笑道:“拓拔兄弟,这笛子可不是普通的笛子,而是东海龙神送给科某的一件龙族封印神器。”

    众人都颇为惊讶。大荒时,各族皆有神器,神器分为三种:一为祈天神器,曰为“天神之器”,古时一般由族中圣女掌管。二为御兽神器,曰为“封印之器”,古时一般由族神、巫祝掌管。三为对战神器,曰为“战兵之器”,古时一般由五帝掌管。

    后来五族帝神为了奖赏族人,常将神器作为赏赐,族中神器因此渐渐流入民间,不再为帝、女、神所专有,这三种神器的分界也日渐模糊。

    封印神器的神奇之处,便在于它可以封印灵兽乃至人类的元神,将其收纳变化为各种物事。这枝珊瑚笛子既然是东海封印,是大荒五族之外的神器,必定也有封印的灵兽。

    科汗淮道:“这枝珊瑚笛子封印之物,不是普通的灵兽,而是三百年前,被神帝思拓成之击杀于东海之滨的珊瑚独角兽的魂灵。”

    众人失声惊呼,极是惊异。

    珊瑚独角兽乃是三百年前现身大荒的十大凶兽之一,出现时倾灭十八城,长江泛滥,百姓颠沛流离。思拓成之大战三昼夜方将其杀死,但也因此大耗真元,在此后与裂天兕等凶兽的对决中力竭而死。

    科汗淮道:“当年的东海九大龙王悄悄将珊瑚独角兽埋在深海,割下它的珊瑚角,作成这枝笛子,又以这枝笛子封印它的魂灵。”

    陆平点头道:“难怪。珊瑚独角兽是死于惊涛骇浪之中,要解开封印,御使它的魂灵,便当吹奏出惊涛骇浪般的封印曲。”

    这其中的道理便与雨师妾的苍龙角是一样的。当年苍龙被黑帝击杀,取其角制成封印,吹奏时御使苍龙魂灵,从而驾御百兽。

    科汗淮点头道:“正是。这曲子是当年目睹神帝击杀珊瑚独角兽的九大龙王凭借当时记忆合力写成。但却从未有人能将它吹奏出来。便是科某,也无法完整吹出。所以这封印也从未解开。”

    他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拓拔兄弟天纵奇才,竟能将这世间第一艰涩的曲子毫不费力地吹奏下来,倘若不是这绿竹笛太过脆弱,突然断折,科某今日必定可以随着拓拔兄弟将曲子吹完,解开封印……”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对拓拔野又多了一分由衷钦佩之意。纤纤目光闪闪,尽是欢喜之色。

    科汗淮微笑道:“拓拔兄弟既有极强的音乐天分,体内又有充沛真气,若由你我二人一同用这珊瑚笛吹奏‘金石裂浪曲’,或许可以驭使珊瑚独角兽,带着大家杀出重围。”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盯在拓拔野身上,惊佩、期待、欢喜……交揉混杂。有一人的眼光越过拓拔野头顶,怔怔的瞧着天壁山崖,突然脱口道:“咦?那……那是什么?”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天壁山离地两丈余高处,赫然多了一道宽三尺、高丈余的狭长裂缝,月光照得一片雪亮,裂缝边隐隐刻了几个白字:桃花源。

    地上碎石、尘土累累堆积,想来这裂缝原是被岩石密密实实塞挡起来的,被适才科汗淮与拓拔野的笛声合奏的声浪震裂落地,方才重现天日。

    桃花源?这三字好生熟悉,象是在哪里见过一般。拓拔野皱眉苦想。是了,昨夜在《大荒经》上瞧见过这三个字!

    当下从怀中掏出《大荒经》,翻到天壁山这一页,果真看见“……又北三百里,曰天壁山。南北两千里,西侧如被斧斫,桀然而断。曰为盘古开天地时所劈。其势险峭,不可攀越。其东有桃花源洞,相传为盘古一指洞穿。长三里余,可由此穿越天壁……”

    拓拔野“啊”地一声,狂喜难抑,振臂大笑道:“妙极!咱们可以离开这里啦!”

    众人瞧见那隙缝之时,心中隐隐已有侥幸之意,听得此言,无不欢呼如沸,有些游侠竟在地上翻起筋斗来。

    有人低声道:“嘘!可别让水妖听见啦。”众人全部噤声,另一人笑道:“辣他奶奶的,听见了又能如何?石头洞这么窄小,等他们钻过去时,咱们早就已经到了蜃楼城里喝酒吃肉啦。”众人哄笑。

    当下金族游侠一齐凝聚“幻镜真气”,在那“桃花源”的洞口前立起一道六丈来高的幻镜屏障,远远望去,丝毫瞧不见那条裂缝,倒是影影绰绰看见山下或坐或躺,围了许多游侠。

    众人则绕过那幻镜,跃上桃花源的洞口,次第朝里走去。

    洞中一片漆黑,湿气甚重,鼻息之间尽是青苔的气味。科汗淮走在最前,手持三昧火炬,侧身朝里走。洞中空气稀薄,倘若是寻常火炬早就熄了,但那三昧真火却甚是奇怪,反倒越烧越亮。

    拓拔野觉得空气有些窒闷,按照科汗淮所说,凝神调气,周身循环流转,烦闷稍减。手掌所触处,洞壁青苔遍布,极为湿滑,脚下尽是碎石,每踩一步便咯吱直响。

    纤纤毕竟是小女孩,对这黑暗神秘的山洞没来由地颇感害怕,虽然跟在父亲身后,却常常杯弓蛇影,发出尖锐的惊叫声,不住地朝后缩退,往拓拔野的怀中躲去。拓拔野不得已,只好拉着她的手朝里走。

    纤纤的小手被拓拔野紧紧握住,感觉到他温暖的掌心和好闻的气息,心中逐渐平定下来,脸上发烫,竟然渐渐忘记了害怕,闭着眼睛,亦步亦趋地随着他往前走。

    突然听见“丁冬、丁冬”清脆悦耳的滴水声,众人心中大喜,倘若前方有水,则必有出去的道路,当下回头传递讯息,纷纷加快了步伐。

    火光摇曳,洞中明暗不定,拓拔野心想:“世事当真难以预料,七日之前,我还是在南际山上游荡的流浪儿,今日竟与这些英雄好汉一道去拯救大荒自由之城。短短几天认识了这许多朋友,莫名其妙得到一身真气。上天对我,还真是不薄。只是不知道雨师姐姐眼下怎样了?仙女姐姐又在哪里呢?往后的道路,难道便如同这山洞般神秘而不可猜度么?”

    水声越来越响,湿气越来越重,眼前突然一亮,前方竟是个可容纳数百人的大山洞,一道亮光从那石洞大堂的正顶直直地照射下来。

第17章 咫尺天涯(下)

    拓拔野抢前几步,抬头望去,顶上竟是一个深井似的天然石洞,直径约三丈,一直通向千仞高的天壁山顶。

    此时月正中天,由这石洞朝上望去,竟恰巧可以看见如钩弯月。峰顶的山泉便经过这石洞,水帘似的汩汩流下,一丝丝地滴入脚下的石沟之中,汇成洞内的小溪,朝东流去。

    小溪流到东侧石壁,又从石壁下方那高不盈尺的石沟中流了出去。举起火炬四下扫望,偌大的山洞里,除了这顶上的千仞“天井”,以及东侧的这道石沟之外,竟然别无出口。

    过不多时,群雄陆续进入这大石洞中。查遍四壁,都找不到任何出口或是机关。要想从这“天井”或是从那水沟出去,除非变成小鸟、鱼虾。眼见时间流淌,脱身无方,大家不由又开始沮丧起来。

    科汗淮站在东侧石壁旁,沉吟不语,突然伸出手,在石壁上反复敲打,回音空洞。众人大喜,叫道:“这石壁之后必有通路!”

    科汗淮沉吟道:“奇怪。但这石壁不象是岩石,难道其中另有玄机么?”示意众人远远避入甬洞,缓步走到距东侧石壁丈余处,右臂高举,“嗤”的一声,断浪气旋斩吞吐出鞘。

    群雄纷纷朝后退开,塞上双耳,屏息静观。

    科汗淮低喝一声,右臂青光蓬然猛冲,断浪气旋斩以雷霆之势朝前刺去。“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石土飞溅,洞中四壁石头簌簌震落。

    尘烟散尽,众人举起火炬望去,出乎意料,东侧石壁并未被洞穿,只是震落了一地的石块,露出青黑平滑的平面。

    游侠中有人吃惊道:“北海玄冰铁!这山壁是北海玄冰铁所铸!”

    科汗淮面色凝重,沉吟道:“定是有人用北海玄冰铁将这出口完全封住。以我的断浪气旋斩,还不足以劈开玄冰铁。”

    拓拔野凑身上前,借着火炬的光芒,看见玄冰铁上刻了一行小字:玄冰为界,水木相安。青木灵感仰、黑水汁光纪盟誓于大荒536年。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面玄冰铁墙竟是五十年前,木族青帝与水族黑帝在此划地为界时立下的界碑。青帝、黑帝在天壁山划界之事素无人知,想来是他们不欲妄动刀兵,而私下在此盟誓立界。但这和平之举,今日竟害惨了为自由之城的和平奔走的游侠们。

    科汗淮道:“这面玄冰铁的后头,必定便是天壁山的东侧。只要打通玄冰铁墙,咱们黎明前便可以赶到蜃楼城。”但要如何打通,却是一件大大的难事。众人在洞中坐了下来,冥思苦想。

    拓拔野心想,不知神帝的《大荒经》中有无破解之法?当下又翻出书来,反复查找。

    《大荒经》原是记录大荒各地地理风俗、宝藏灵兽的奇书,书上记录,北海玄冰铁乃是将金族的玄铁,放入木族金刚木所引燃的火族三昧真火中,炼烧四十九年,而后再以土族的七彩土包裹,沉入北海,由水族的北海寒冰自然寒化四十九年而成。

    因此玄冰铁兼有五行特点,刚柔并济,极难断折,是大荒炼制兵器的最佳原料。因所产甚少,用玄冰铁制成的兵器寥寥无几。

    他又反复翻了几遍,方才看到北海经上有一行小字写道:“玄冰铁既以五族神器铸成,则惟以‘五行合一’之法方能破之。”心中大喜,但不知“五行合一”为何意,突然想起那本《五行谱》,当下又翻了出来,仔细查找。

    《五行谱》果有一章名为《五行合一》,定睛看去,只见那上面写道:“五行相生相克,无某一至强之法。天下无敌之术,在于抛除成见,五行合一。然当今天下,五族壁垒森严,各行其是。要寻一通晓五行之人,何其难矣。倘若五族归心,以五族人杰,手脚相接,肝胆相照,经脉互连,必可成浩然正气,则无坚不摧,无敌天下矣。”

    拓拔野大喜,将这页拿与科汗淮看。

    科汗淮皱眉思索,道:“五行合一,天下无敌,科某早已听说。只是要将五行合一,则必要寻找五个修为几乎一样的五族勇士,联体传导真气,否则真气稍弱的一人,必将被其余四道真气冲断奇经八脉,极为凶险。”

    拓拔野原本欢喜的心情登时被浇了一头冷水。世人修为相差极大,要找五个真气几乎一模一样的人,那可真不容易。

    科汗淮目光突然一亮,低声道:“拓拔兄弟,科某有一个方法可以一试,不过可能要你冒上极大风险。”

    拓拔野大喜道:“冒险我不怕,只要大家能冲出这天壁山,赶到蜃楼城,便是粉身碎骨我也愿意。”

    科汗淮点了点头,目有嘉许之色,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识豪气,难怪神帝会将此事托付给你。”当下召集众人,说出他的大胆设想。

    他要五族游侠按五行各自列队,盘地而坐,以手掌抵于前一人后背,然后按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的五行规律,木族第一人将手掌抵于火族最后一人的后背,火族第一人将手掌抵于土族最后一人的后背,如此排成一字长队,水族群雄列于队伍最前,而他又列于水族队列的最前。

    他将五族相生导引的浩然五行真气,经由自己的经脉,再输入拓拔野的体内。由于拓拔野原非五族中人,体内强势真气也非五族中的任意一种,想来应不会受五行相克之苦。

    而他体内无属性的强大真气,恰恰可以如大海一般吸纳五行真气,而汇成浑然一体的强大力量。唯一忧虑之处,便是拓拔野是否能调动、掌控汇聚而来的浩然真气。倘若他无法及时将真气导引到北海玄冰铁上,而在体内迸爆开来,不仅他一人经脉尽碎,所有人只怕都要经脉断裂,非死即残。

    众人面面相觑,颇有忧虑。齐毅跳将起来大声道:“石头姥姥的!老子这条命本就是拣回来的,要不是科大侠,早就死了好几回了。就算今日死在这儿,好歹有个墓穴可以埋葬!”

    众人被他一激,豪气顿生,纷纷跳将起来,决意殊死一拼。

    当下科汗淮将拓拔野叫到一旁,将自己毕生所创的“潮汐流”口诀毫无保留的传授与他。口诀简单,仅有百余字,教的乃是如何天人感应,调息御气,但其中深意自非一时半刻所能领会。

    科汗淮拣其至关紧要之处细细教诲,拓拔野生性聪明,一听即懂,恍如醍醐灌顶,喜不自胜。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拓拔野在他传授下,自行导引体内真气,果觉流畅通达,随心所欲,比之日里又强了十倍有余。以他之天资,再加上科汗淮的教佐,可谓突飞猛进。

    拓拔野心中狂喜,自知便在这短短半个时辰里,自己的修为已经上了数个台阶,再不是从前那野驴也驾驭不住的流浪少年了。

    科汗淮见他已基本弄通要诀,可以导引真气,这才让众人布成“五行长蛇阵”。

    拓拔野盘膝坐在玄冰铁墙之前,将意念全集中在丹田,默颂着“天人合一,气如潮汐”这八字,缓缓将真气流转起来。

    此时月已西偏,月光虽不能照入洞中,拓拔野却在意念中感受到那新月清辉。体内真气如同午夜潮生,周转澎湃,在经脉中汹涌如海。突然背上一热,一道热力、两道热力、三道热力……无数道真气滔滔不绝地从后背涌入,在体内滔滔周转,汇入既有的十五道真气之中。

    他逐渐可以辨认出五种不同的真气。五种真气两两相生,首尾循环,仿佛五道河流滚滚东流,虽然浪花激溅,波涛汹涌,但终于汇成浩荡大洋。

    体内真气如潮水般越涨越高,越流越急,撞击得他五脏六腑难受不已。毕竟他刚刚学会“潮汐流”,即便是不世天才,要在这短短时间内,完全学会控制这海啸般的真气,也殊无可能。

    科汗淮见他衣服鼓舞,“嗤”的一声破了一道口子,既而又破了一道,全身簌簌摇摆,知道他难以驾御体内真气,当下运气进入他的经脉,帮他周转真气。

    科汗淮此举极为危险,对方体内真气远远大于自己,稍不留神,被对方失控的真气涌将进来,则经脉立碎。他只运气片刻,额上便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来,涔涔而下。

    纤纤站在数丈之外,瞧见父亲面色惨白,从未有过的吃力,心中担忧害怕,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众人真气绵绵一线,面色无不惨白,惟有拓拔野周身衣衫鼓舞,头颈通红。突然听见他一声大喝,双掌齐齐拍出。

    轰然巨响,如十万个焦雷齐鸣,众人耳中塞了布帛,却仍被被那嗡嗡的轰鸣声震得几欲晕去。浩大的气浪狂涌上来,登时将他们抛飞出去,撞落在各个角落里。

    纤纤尖叫声中,山洞内石屑如雨,仿佛整座山要崩塌一般。尘烟弥漫,什么也瞧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群雄方才悠悠醒转,只见那面玄冰铁墙上竟被震穿了一个两丈见方的口子,月光如水,从洞口外斜斜流淌而入。

    众人齐声欢呼,从地上爬起来,互相拥抱。大荒至为坚硬柔韧的玄冰铁墙竟被他们合力击破。只要五族团结,五行合一果然可以天下无敌。

    拓拔野坐在地上,看看自己的双手,再看看那玄冰铁墙,简直难以置信。适才发出那一掌时,体内真气如火山喷薄,彼情彼景,就和数日前误服神农丹一样。多亏科汗淮在背后适时发出一掌,将他所有真气推到双掌掌心,导引释放出巨大的力量。

    回头寻找科汗淮,他正牵着纤纤,微笑走来。纤纤挣脱父亲的手,奔到拓拔野身边,上下打量他,蹙眉道:“拓拔大哥,你没事吧?”拓拔野一愣,哈哈大笑道:“我现在再好也没有啦。”

    群雄大难不死,彼此情谊又增加了几分,纷纷过来拉起拓拔野,谈笑甚欢。齐毅笑道:“拓拔少侠,你这一掌可把咱们大伙儿憋了几天的气全给出啦。真他奶奶的过瘾。”

    有一金族游侠从地上拣起玄冰铁的断片,眉飞色舞道:“妙极妙极!平白得了这许多玄冰铁,可以打上几把快刀了!”

    众人大呼赞同,纷纷将地上的玄冰铁纳入袖中。有些没拿到的,便讨了一块玄冰铁,在那墙上乱凿,想撬下几片来。

    群雄谈笑声中,朝外走去。

    清风徐徐,豁然开朗。明月虽已西斜,却还未被山顶遮盖,月光将眼前照得一片雪亮。四野开阔,桃树离合,不知名的野花绚烂地开了一地,花瓣上的夜露闪闪发光。从洞中流出的山泉汩汩而下,注入山下的小溪之中,在月色里晃动着银亮的粼光。

    眼前安宁寂静,万籁无声,只有淡淡夏虫交织着丁冬流水。想起山的那一侧,当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拓拔野蓦然没来由地想起玉屏山上,那刻在石壁上的歌词来:“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生变幻莫测,果真比那浮云还要无常。

    群雄下了山,在那溪流边饮水洗漱,就地歇息。

    此时众人心中如释重负,安平喜乐,说不出的轻松,喝了几口甘甜的泉水,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得颇为香甜,虽然不过一个时辰,便被科汗淮叫醒,却觉得精神大振,仿佛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量。

    拓拔野翻查《大荒经》,笑道:“妙极了,这儿距离蜃楼城海岸只有三十里地!”

    科汗淮点头道:“眼下咱们没有坐骑,惟有徒步前行。不过不打紧,只要太阳没出来,洞口的‘幻镜’不灭,水族围兵便断然不会发觉。咱们全速步行,天明时必定可以到达海边。”

    当下众人朝东疾行。拓拔野起初不知如何轻身纵跃,更不会御风飞掠,群雄中几个擅长御风飞行术的游侠倾囊相授,过不多时,他竟也能提气疾行。奔了一个时辰,渐渐运用自如,仗着体内的雄沛真气,甚至可以腾云驾雾地长距离跳跃,心中欢喜难以描述。

    黎明时分,终于到达岸边。海上乌云横锁,晨星寥落,乳白色的朝雾弥漫在沙滩上,阵阵海风侵寒入骨。

    正要四下寻找渔船,忽听海上传来号角声,白雾之中突然隐隐约约出现了几十艘小船,箭也似的飞来。“嗖嗖嗖”箭如飞蝗,破空射来。

    群雄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连忙拔出兵器格档。科汗淮长声道:“古浪屿科汗淮,拜诣蜃楼城乔城主!”

    乱箭顿止,有人大声道:“倘若是科大侠,请借断浪刀一观。”

    科汗淮当下挥舞“断浪气旋斩”朝海中劈去,轰然巨响,海浪激射十余丈高,漫天洒落。那几十艘小船所在海面却仅微波荡漾。

    海上那人喝彩道:“果然是科大侠!小人蜃楼城宋奕之,适才多有得罪。”

    科汗淮道:“两军交战,谨慎为上。不知乔城主身体康复了么?”

    寒暄交谈中,蜃楼城的快船已急电般驶到海边。众人上前相互抱揖行礼,自报门庭。

    那宋奕之是个高瘦的男子,两眼炯炯,瞧起来十分精明干练。他正与科汗淮相谈,听见拓拔野自报姓名,耸然动容,上前跪倒道:“蜃楼城全城上下感谢拓拔少侠冒死前来相救。神帝洪恩,何以为报!”

    拓拔野吃了一惊,连忙将他扶起。交谈之下,这才明白那日段聿铠等他不到,一路寻将回去,到了蜃楼城将此事禀报后,又带了数千精兵重新出城寻找。

    拓拔野不好意思地笑道:“惭愧惭愧,那日我被雨师国龙女所擒,所以段大哥寻我不着。段大哥的伤全好了么?”

    宋奕之道:“托少侠洪福,已经康复。要不怎会这么生龙活虎地四处寻找少侠呢。”众人大笑。

    群雄登上快艇,朝蜃楼城划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朝雾散尽,乌云开处,一轮红日自海上跳出。万里绿海,金光粼粼,众人沐于阳光之中,心情振奋。

    突然,纤纤极为兴奋,拽着拓拔野的衣襟,手指前方叫道:“拓拔大哥,你瞧那是什么!”

    东南滔滔碧海中,一座雄伟瑰丽的城池连着海岛,破浪拔天而起。那城池似以白玉、水晶、珊瑚等物为砖石,借着山岛之势构筑而成,高十余丈,飞檐流瓦,勾心斗角,在朝阳下变幻着万千光泽,剔透玲珑,宛如梦幻。

    宋奕之对着纤纤笑道:“这便是蜃楼城了。虽然比不上古浪屿风景绝佳,但也好玩得紧。”

    群雄纵声欢呼。拓拔野心中兴奋不已,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这大荒自由之城。

    阳光灿烂,碧海金光。湿咸的海风徐徐吹来,将连日来跋涉的疲惫一扫而光。快艇如飞,向着蜃楼城疾驶而去。

第18章 蜃楼城之夏

    这一日,是几年来蜃楼城最热闹的一天。早有探兵快船如梭,赶回蜃楼城将神帝使者莅临的消息传遍全城。

    五万城民万人空巷,都涌到城门港口,争相一睹神帝使者与断浪刀科汗淮的风采。群雄刚从港口登陆,便听到礼炮轰鸣,黑压压的人群站在海岛、城楼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群雄激动,振臂高呼。拓拔野心中更是如海潮澎湃,周身热血沸腾,连日来的艰辛困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除了城主乔羽重伤无法出门之外,蜃楼城几乎所有的长老、将领尽皆赶到港口迎接,个个看起来都是雄姿英发的当世人杰,豪爽洒落,众游侠不禁大为心折。

    蜃楼城众将听宋奕之引见拓拔野,纷纷拜倒。拓拔野虽知他们乃是因自己神帝使者的身份,感激圣恩,方才行此大礼,但心中难免惴惴,颇为不好意思,连忙一一扶起。

    众人自报姓名,蜃楼城群雄听得科汗淮大名时,更是耸然动容,喜形于色,无不恭敬行礼。双方中有些乃是相识多年的故人,此次重逢,更是欢喜不尽。

    人头耸动,姓名繁杂,一时间拓拔野也记不住许多名字,倒是一个红胡子大汉长相雄奇、名字有趣,叫做烈九,一下便记住了。

    拓拔野笑道:“这名字当真有趣。烈酒,烈酒。倘若与人打架,无须动手,只需呵上一口气,就能将他熏得醉倒。”

    众人大笑,心想:“这神帝使者少年心性,果然如段大哥所说的那般可亲。”心下对他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烈九哈哈大笑,他说起话来有些口吃,张大了嘴,发不出声,眨巴了半晌眼睛才挤出一句话道:“醉倒了他,他还……还……还得给我酒……酒钱呢!”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蜃楼城群雄拥簇着拓拔野、科汗淮等人朝城里走去,人潮退让,欢声雷动。

    拓拔野耳边不断听到有人议论道:“这便是神帝使者么?果然年轻得很。”“啧啧,年纪轻轻,又长得这般俊俏,难怪连水妖龙女也对他这般着迷啦……”他赫然竟已成为蜃楼城的传奇英雄,连绯闻八卦也跟着不胫而走。

    拓拔野从未受过如此关注,心中自不免有些得意,朝着人群微笑挥手,神采飞扬,瞧在众人眼里,更觉魅力平增,不由又是一阵骚动。

    放眼望去,不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挤在人群里,朝他秋波频传,笑靥如花,拓拔野心中怦怦一阵急跳。

    纤纤撇了撇嘴,冷笑道:“瞧你得意得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得啦。哼,见了美貌姑娘,便将你的那位眼泪袋子姐姐全抛到脑后了么?”

    拓拔野一愣,这小姑娘牙尖嘴利,自己辩她不过,这次又被她噎了个正着,只好装做没听见,笑了笑,去拉她的手腕。纤纤一甩手,想要挣脱开来,但被他指掌紧握,脸颊烧烫,突然气力全无。

    拓拔野虽然不过十五岁,但自小流浪,成熟颇早,兼之误服十四颗神农丹,骨骼肌肉都膨胀变化,倒似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与纤纤走在一起,宛如一对璧玉兄妹,也不知羡杀了多少蜃楼城的父母。

    蜃楼城依岛筑城,城墙极为雄伟,昂首望去,桀然天半。楼台琼宇更是鬼斧神工,瑰丽万端,瞧得众人目不暇接。

    一路上,宋奕之指点建筑,给众人解说诸多旧事典故,大长见识。拓拔野听得津津有味,事事新鲜。

    这蜃楼城原是三百多年前,木族青帝采东海珊瑚、龙宫水晶与昆仑白玉筑成,原为木族祭天之圣地。后因木族南迁,这蜃楼城便逐渐成为木族在东海上的要塞。

    城墙堡垒乃是由三百年前第一巧匠君素光设计,坚固雄伟,有东海第一城之称。同时又极为典雅瑰丽,一砖一瓦尽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城中极为干净整洁,街道全由鹅卵石与海底细砂铺成,两侧遍植丈余高的东海珊瑚树与大荒各地的奇花异草。民居错落有致,尽是白玉与青柚木等海底奇木所建,镶嵌水晶窗户,风格变化多端,或为亭台流檐,或为圆瓦庭院,虽然相差迥异,看起来倒也颇为和谐。

    原来这三十多年来,众多游侠归集蜃楼城,其中颇多能工巧匠,是以楼房式样翻新出奇,乔羽又素来宽容自由,海纳百川,城中建筑更加风格多样,方圆十里的岛城竟成了大荒各族所有建筑的微缩与集合地。

    一路走来,更是令群雄大开眼界。绿海环绕着红树,蓝天映衬着白楼,玲珑剔透的水晶窗在阳光下闪烁着眩目的光芒。

    众人随着他们浩浩荡荡地走在后面,满城尽是夹道欢迎的百姓,他们服装各异,五彩缤纷,丝毫不受当时族规限制,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如此走马观花走了半晌,来到城东的“集贤苑”,这里是蜃楼城接待贵宾之处,也是昔年水族圣女及青帝祭天时的下榻之所。

    集贤苑坐落在城东巨岩之上,巨石悬空,朝东海探出数十丈。苑中楼台全部由水晶与沉香木建成,犹如一座座透明的四方盒子,玲珑剔透,异香扑鼻。

    宋奕之等人安顿好众游侠之后,方才告退。群雄连日奔波,到达目的地,心情一旦放松,那困乏之意立时又涌将上来。当下各回房间,吃了些海鲜蔬果,沐浴休息。

    拓拔野的房间恰好对着南面大海,打开水晶窗,阳光绚烂,凉风送爽,下面是一片艳红的珊瑚林,火焰般燃烧到海边。金黄色的沙滩迤俪环绕,碧浪一波波地涌上来。

    拓拔野凭窗眺望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得沐浴休息。躺在床上,心中兴奋,翻来覆去,脑中尽是这几日发生的奇事,又看了一会儿泪珠坠与那白衣女子的玛瑙香炉,才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宋奕之等人已在集贤苑等候,请拓拔野与科汗淮前往碧木楼会见乔羽。

    一路上,不少人认出神帝使者与断浪刀,纷纷行礼。过不多时,到了一座古朴的青藤木楼房前,想来便是乔城主府邸,看起来颇为普通,甚至远不如一些民宅富丽堂皇。

    大门口两个卫兵见是宋奕之,连忙将大门打开,进屋通报。片刻后便有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大步走出,拜倒道:“家父受伤,行动不便。蚩尤代父接迎神帝使者大驾。”

    拓拔野连称不敢,将他扶起。那少年抬头瞧见拓拔野,轻轻“咦”了一声,似是对他如此年轻颇为惊讶。两人年纪相仿,身高虽是拓拔野高了些许,但体型却不如他强健。

    蚩尤古铜色皮肤,肌肉结实,眉目英挺,脸上尽是尽是桀骜不驯的神色,虽然恭敬行礼,但依旧不卑不亢,傲气凌云。

    拓拔野笑道:“我和你差不多大,你叫我拓拔便是。”蚩尤道:“不敢。”神色却放松了许多。

    转头瞧见白发飘飘、青衣鼓舞的科汗淮,蚩尤脸上顿时露出狂喜敬佩的神色,行礼道:“这位想来就是断浪刀科大侠了?蚩尤慕名已久,今日始得拜见,三生有幸。”

    科汗淮微微一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子。贤侄年纪轻轻,便有大家风范,难得。”

    众人边说边往里走。里院更为朴素,四院环合,庭中种了几株梧桐,蝉声密集。

    众人随着蚩尤掀开布帘,进了主房。

    房中颇为宽阔,阳光透过水晶窗照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斜躺在床上,形容憔悴,一双虎目仍是光芒闪闪。

    他起身微笑道:“神帝使者与科兄为敝地干冒奇险,生死相助,满城百姓无不感铭于心。在下不能远迎,真是失礼之至。”

    科汗淮摆手道:“乔城主孤身独斗蓝翼海龙兽,为民除害,负伤在身,再出此言,可要让科某汗颜啦。”

    众人齐笑。拓拔野见乔羽受伤如此之重,兵临城下,犹自如此乐观淡定,大为心折。乔羽目光炯炯望着他,叹道:“英雄自古出少年。段狂的赞誉果真一点也不假。”

    拓拔野脸上一红,笑道:“段大哥过誉了。其实真正的英雄豪杰是这四面八方赶来的游侠。明知前途凶险,依旧一往无前。那才是真正的难得。”

    乔羽点头微笑,道:“年轻人如此谦恭,更是难得。不知神帝他老人家还好么?”

    拓拔野心中诧异,心想难道段大哥竟没将此事告诉他么?突然明白,段聿铠必是担忧这消息影响城中士气,且血书与神木令还在他身上,下落不明,公布此事不到时机。想不到他瞧起来粗豪,却也颇为心细。

    但眼下他已经来到蜃楼城,此事无须再隐瞒,当下肃容道:“实不相瞒,七日前神帝已经在南际山上羽化登仙了。”众人大惊失色,齐齐惊呼,便连科汗淮也陡吃一惊。

    拓拔野朝科汗淮苦笑道:“科大侠,昨日凶险,我怕影响士气,所以才不得已说谎。”

    科汗淮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对。”乔羽怅然若失,半晌方叹道:“是吗?这……这可真是大荒百姓的损失。”

    拓拔野从怀中取出神帝血书与神木令,交给乔羽道:“神帝临终遗命,托我带令牌与血书到此,令水族立即退兵。”乔羽展开血书,才看得片刻,热泪便滚滚而下。

    乔羽折起血书,道:“此事关系重大,暂时不能让外人知道神帝驾崩。需得让水族退兵、签定和约之后,再昭告天下。”众人点头称是。

    神帝驾崩的消息若是传到大荒,天下不知又要生出什么波澜来。众人心中都隐隐有些不祥之感。群雄又聊了一阵,乔羽体力不支,脸色越转难看,豆大的汗珠淌了一身。

    科汗淮知道他身受重伤,勉力支撑了许久,微弱的真气已经散开,当下拍拍拓拔野的肩膀,起身告辞。

    乔羽笑道:“蜃楼城百姓今夜要宴请各位。奕之、蚩尤,你们带着诸位贵宾到海滩上赴宴吧。”

    宋奕之与蚩尤躬身领命,带着两人退了出去。

    众人来到西面珊瑚海滩时,夕阳已被对岸天壁山吞没,淡蓝的夜空中星辰隐隐,凉风习习。

    沙滩上人头涌动,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张张笑脸。纤纤远远瞧见他们,便一路奔了过来,一只手拉住科汗淮,一只手拉住拓拔野,朝里走去。

    沙滩上欢声笑语,人们围坐篝火烧烤牛羊、海鲜,喝着自酿的美酒。年轻的游侠们与姑娘围着篝火,跳着舞蹈,五弦琴的欢快旋律响彻沙滩。

    拓拔野一边为众人烤炙拿手的焦骨鱼,一边与周围游侠谈笑。

    突听轰声巨响,众人掉头望去,岛心山丘有人燃放烟火,一道道绚丽的烟花划破夜空,漫天绽放。沙滩上响起沸腾的欢呼声。

    爆声连响,深蓝的夜空瞬间开满了层层叠叠的烟花,一朵朵五彩缤纷,变幻多端。

    声声海浪,徐徐夜风,拓拔野手中端着烤鱼,一转头瞧见纤纤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秋波迷离,在篝火的照映下,跳动着火焰的光泽。

    那眼神这般熟悉,又这般动人。让他想起了谁,又忘记了谁。他心中突然怦怦乱跳,一阵迷茫,手指一松,烤鱼掉在了沙滩上。

    蜃楼城的夏天,就在这漫天烟花中悄悄来临。

    翌日凌晨,宋奕之、科汗淮率领三百名精兵携血书与神木令,直奔朝阳谷围兵的大本营,出乎意料之外,前日还旌旗林立、帐篷密布的朝阳谷三军,今日竟已空空荡荡,人影全无。只有灶坑炭木依旧星罗棋布。

    宋奕之领军朝南疾驶,沿途经过七个朝阳谷营地,无一不是如此。想来定是水妖眼见狙击科汗淮、拓拔野不成,知道大势已去,索性悄然偃旗息鼓,连夜拔寨撤退。

    蜃楼城军民听得水妖撤兵,无不欢欣鼓舞,又大大热闹了一番。乔羽仍有所疑虑,又陆续派遣九路探兵,侦骑四出。终于确定所有水妖围兵昨夜已全部撤回水族境内。

    傍晚时所有探兵全部返回蜃楼城,段聿铠也率领数千精兵赶回城中。

    段聿铠刚登上港口,便有人报神帝使者已安全到达,白龙鹿虽未听见拓拔野的名字,却似乎已闻着他的气息,欢声长嘶,昂首踢蹄,险些将段狂人抛将下去,然后猛地撒开四蹄,欢鸣着朝城里狂奔。

    众人见段狂人在一匹似龙似鹿的灵兽上颠簸乱舞,大呼小叫,无不好笑。

    拓拔野正与群雄在集贤院中吃饭,忽听得外面远远传来欢嘶之声,大喜过望,跳将起来,朝门外奔去。

    刚到院中,白影一闪,狂风卷来,已被某物扑倒在地,一条湿哒哒的舌头随之舔将上来,将他从头到颈,彻底扫上一遍,温热的鼻息喷得他瘙痒难当。

    拓拔野哈哈大笑,双臂将它搂住,道:“鹿兄,可想死我啦!”那白龙鹿嘶鸣不已,似是在说:“我也想死你啦。”

    突听有人气喘吁吁地笑道:“这个畜生,闻见你的气味,就发了狂似的乱奔,将我跌得一身泥。”抬头望去,一个大汉浑身泥土,笑呵呵地站在门口,正是多日不见的段聿铠。

    拓拔野大喜,两人曾患难与共,此番重逢,更为亲热。苑中群雄闻得声音,纷纷出来,互相介绍,俱极欢喜。

    纤纤瞧见那白龙鹿,颇为喜爱,上前抚摩它的头,笑道:“拓拔大哥,它是你的朋友么?长得可真奇怪。”

    拓拔野笑道:“正是,不过它可傲慢得很,不睬别人。”岂料那白龙鹿似是对纤纤颇为驯服,眯了眼任她抚摩,低嘶不已。拓拔野大为讶异,纤纤则大感得意,格格笑个不停。

    当夜,蜃楼城再次全城欢宴,乔羽也勉力出场,与拓拔野、科汗淮等赶来援助的群雄敬了数十杯酒,这才告退。

    此后十余日,蜃楼城依旧侦骑四出,始终未见水族有何异动。

    乔羽又派遣五路使者,将神帝圣谕分别送至五族都城,递交长老会,一场战祸就此出人意料地消弭于无形。举城上下,对拓拔野、科汗淮等人都极为感激。

    和平既定,自第三日起,便有游侠陆续告别而去。

    拓拔野与科汗淮也欲告辞,却被乔羽等蜃楼城军民苦苦挽留,几次人已到了码头,又被拉了回来。

    盛情难却,何况拓拔野素以四海为家,离开此地,也不知将往何去,纤纤又在岛上玩得乐不思蜀,是以两人决计在蜃楼城中住上一段时日。

    既已在蜃楼城住下,科汗淮索性以沛然真气帮助乔羽疗伤,重新打通、修复他的奇经八脉。

    拓拔野对医药颇有兴趣,又得了神农的《百草谱》,四下为乔羽寻找疗伤奇药。岛上五族游侠带来的诸多奇花异草中,也有不少相符。他配出数味良药,与蜃楼城的巫祝不断地切磋讨论,改进药方。

    如此双管齐下地治疗,过得几日,乔羽始有好转之势。举城上下,都颇为欢喜。乔羽之子蚩尤对拓拔二人更是大为感激。但乔羽经脉震毁,原非短日内可以康复,拓拔野翻遍《百草谱》,倒是寻着几味极为有利的猛药,可惜遍岛上下,都没有这些奇草。

    蚩尤起初虽然颇为矜持,与拓拔野相遇时恭敬有礼,但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时日一久,便露出原形来。

    拓拔野又素来外向开朗,极易与人交成朋友,而且对蚩尤不知怎地,心中很有好感,有心与之结交。十几日下来,两人已成了颇为熟稔的朋友。

    蚩尤性子狂野桀骜,勇敢顽强,虽然话语不甚多,但却颇富威信,在岛上乃是诸多少年的领袖。跟随蚩尤的一帮少年听说拓拔野诸种壮举,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日围着他,缠着说些路上趣事。

    拓拔野连比带划,口沫横飞,叙述间不免有所夸大,直听得众少年眉飞色舞,啧啧称奇。关于仙女姐姐与雨师妾一节,拓拔野只是轻描淡写地提过,但已令众少年干吞馋涎,悠然神往。蚩尤素来喜欢冒险,对拓拔野的经历也是大为倾羡。

    一干少年终日厮混,越加熟稔亲密。纤纤也终日跟着拓拔野,形影相随,直如兄妹。拓拔野一则颇为喜欢她,二则苦于摆脱无法,只好由她。

    众少年见她是断浪刀科汗淮的千金,无不大献殷勤。加上她娇俏可爱,更被众人奉若公主。

    这一日吃完午饭,拓拔野约了蚩尤在城南沙滩相见。他趁着纤纤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一路飞奔,逃也似的到了岛南沙滩。

    艳阳高照,白沙碧水,海风中满是湿咸温热的气息。沙滩上横七竖八地搁了几十艘渔船,五颜六色,错落有致。

    十几个渔家少女在海边晾网,瞧见拓拔野,时而嫣然微笑,眼波频传,时而交头接耳,发出格格脆笑声。

    拓拔野分花拂柳,一路微笑招呼,众少女被他那温暖的微笑引得芳心剧跳,连手中的活儿都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直到他走出好远才缓过神,纷纷红了脸互相取笑。

    远远地听见蚩尤呼喊,循声望去,却见他站在一艘白色的小艇内挥手。拓拔野飞奔入海浪之中,跳上小船,笑道:“怎地就你一个人?”

    蚩尤嘿然笑道:“带你去一个地方。”拓拔野见他说得神秘,登时起了好奇之心。

    两人齐齐摇桨,朝东边峭石林立的礁岩群驶去。拓拔野在蜃楼城住了近月,早已颇为熟悉,知道那边兀石嶙峋,暗礁遍布,极少人去,心中更加诧异。开口问了数次,蚩尤只是嘿然微笑。

    拓拔野好奇之心更盛,不知蚩尤要带他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小船绕过一块巨大的尖石礁,便到了暗礁区。太阳已过中天,酷热阳光被岛石与礁岩遮蔽,煞是阴凉。

    蚩尤似是对这一带极是熟悉,哪里有暗礁,哪里有勾绊,他仿佛闭了眼也能知道一般。小船左折右转,过了片刻在一片环立的礁石中停下。

    巨礁围合,正前方一块七八丈高的巨大石壁兀然峭立,昂首望去,阳光恰好在那石沿上迷离闪耀。

    拓拔野笑道:“便是这儿吗?”蚩尤不答话,只说了一声:“随我来!”突然一头扎入海中,水花四溅。

    拓拔野好奇心大盛,也猛吸一口气,跃入水中。海水清凉,极是惬意。他水性颇佳,在水中睁开双眼,见蚩尤如游鱼般灵活自如的朝深处游去,便紧随其后,翩然游动。

    海水灰蓝,远处迷蒙一片,影影绰绰可以看见暗礁林立,鱼群穿梭。蚩尤绕到那巨大石壁的东南下方,在一个四尺来宽、一丈余长的隙缝旁停住,轻轻招手。

    拓拔野游上前去,随他钻入那隙缝之中。

    里面一片漆黑,海藻迎面拂来,如弱柳扶风。蚩尤拉住拓拔野的胳膊,急速上升。草藻乱舞,拓拔野右腿险些被缠住,顿了一顿,终于在一口气即将憋尽之前,冲上了水面。

    眼前一片明亮,拓拔野大口喘气,伸手挡住光线,过了片刻,才眯着眼四下扫望。坚岩陡壁,环水包合。南侧石壁高约六丈处,有几个数尺宽的大洞,阳光恰好从石洞中斜斜射入。

    四周石壁上青苔遍布,水光摇荡。北面石壁上有一个极大的洞窟,幽深不知底。蚩尤便湿漉漉地坐在那洞窟前的岩石上,微笑道:“就是这里了。”

    拓拔野游到边上,由蚩尤一拉,攀爬上去,左右环顾,笑道:“这儿倒是个秘密好玩的所在。”蚩尤嘿然道:“此处除了我和你,再没有人知道了。”

    少年常有自己的隐秘之地,惟有至为亲密的好友,才能分享。蚩尤今日将拓拔野带到此处,那自便是将他视为极好的朋友了。

    蚩尤性子桀骜狂野,虽然受父亲影响,言语不多,勇猛顽强,颇具领袖气质,但是外冷内热,内心深处却是率性而为。

    拓拔野随和不羁,开朗风趣,两人性格虽不同,却相得益彰。相处时日虽不久,在蚩尤心里,却仿佛早就认识了一般。况且拓拔野对蜃楼城与乔家都有大恩,这份交情便更要厚重。

    拓拔野闻言大为感动,他从小流浪大荒,受人白眼,虽然生性开朗乐观,但毕竟觉得孤单落寞。十几年来的好友,除了当日的小狗阿黄,便是白龙鹿。自遇见神农以来,虽然认识了不少英雄豪杰为忘年交,但比之同龄知交的感觉自然又大大不同。

    这半月里,与蚩尤等一干少年厮混,实是一生中至为快乐的日子,心中早已将他们当作极好的朋友。今日见蚩尤将他独自带到此处,真挚之情不言而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忖道:“这一生一世都要与他做最好的朋友。”

    两人忽然都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坐在石窟沿上。阳光闪耀,凉风穿隙,石壁上水光荡漾,清凉舒爽。

    蚩尤跳将起来,道:“拓拔,你随我来。”取出三昧火折子,“唰”地打亮,朝洞窟里走去。

    那洞窟地上凹凸不平,水洼深浅各异。岩壁上水珠颗粒流淌,极为潮湿。偶有水蛇从脚下蜿蜒而过。

    火光跳跃,前方幽深黑暗,空洞寂静,水珠声丁冬作响,伴着他们的脚步声更显清脆。

    拓拔野微笑道:“这里这么隐秘,你是如何发现的?”蚩尤并不回答,却问道:“我们这城叫做‘蜃楼城’,你可知是因何而来么?”

    拓拔野虽然对大荒中许多事情不甚了解,但流浪已久,对神怪传说却是颇有耳闻,道:“既是叫蜃楼城,想必与蜃怪有关了?”

    蚩尤点头道:“对。据说三百年前青帝在此建城的时候,瞧见海面上蜃气云结,五彩斑斓,漂亮得很。那蜃气变成巨大的城楼,足足过了三天才逐渐消散。青帝认为这是神仙的意旨,便让人依照那蜃气城楼的模样,建造出这蜃楼城来。自那以后。每年青帝都要到这来祭拜天地。”

    拓拔野笑道:“难怪这城这般漂亮,象是神仙府邸。”

    蚩尤对蜃楼城极为喜爱自傲,听他赞赏,心中也颇为欢喜,笑道:“是啊,青帝虽然糊涂,却也办了一件好事。”

    眉头一皱,又道:“可是今日的青帝却是不折不扣的乌贼笨蛋。先人留下的第一名城,竟然置之不理,任由水妖攻占,真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想到青帝不发救兵,登时怒从心起,既将拓拔野视为好友,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拘束,口头语便脱口而出。

    拓拔野听他说“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大觉新奇,颇感有趣,哈哈大笑,也道:“是极是极,真他奶奶的紫菜鱼皮!”

    两人哈哈大笑,四壁回音,极是畅快。

    这一笑之后,又觉彼此之间亲密了数分,比之方才的略微拘谨又有天壤之别。

    蚩尤道:“蜃楼城中每个月都会瞧见一到几次的蜃气幻景。但即使是同一次蜃气,瞧在每人的眼中也不尽相同。听我爹说,这是由于蜃珠极为奇特,又叫做梦珠,你有什么愿望都会被那蜃珠映像到蜃气之中。在你眼中瞧见的,便是当时你的梦想。”

    拓拔野奇道:“竟有这等事?这倒有趣得紧。”蚩尤目光闪动道:“我八岁那年,随爹到海上猎兽,瞧见蜃楼城上空是千军万马,狂奔急骋。当时我只道是天兵天将杀将下来,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拓拔野哈哈大笑。

    蚩尤道:“我跟我爹说了后,他却欢喜得很,说我有救济天下的雄心。嘿嘿。”拓拔野笑道:“倘若当时是我,恐怕瞧见的尽是肥鸡乳猪。”

    蚩尤道:“十二岁那年,我在海上又瞧见那千军万马的蜃气幻象。我想起爹说的蜃珠,便想寻来看看,究竟这宝物是怎生模样。于是便仔细观察那蜃气收放的方位。过了几个月,我发现虽然每次蜃气凝结之处不同,但却是随着当时的阳光变化。我又在岛上找了半年,却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拓拔野心想:“若是换了我,多半便要放弃了。”他性子随和,只喜逍遥自在,没有执着于一物的渴求,听蚩尤这般百折不回地寻找蜃珠,颇为诧异钦佩。

    蚩尤扬眉道:“如此又过了两个月,我将一年来记录下的每次蜃气方位与当时的太阳位置,反复计算,估计那蜃珠大约便在此处。”

    拓拔野吃了一惊,讶然道:“在这里?”

    蚩尤嘿然点头道:“对。那日又是蜃气凝集的日子,我悄悄地摇船到附近等候,快到傍晚时,果然让我瞧见几道彩气从这石壁上射出,被那阳光一照,便在远处形成幻景。我想蜃怪定然便藏在那石壁之后!但那石壁太高,我爬不上去,便决定潜水寻找。换了几口气,终于让我发现了此地。”

    拓拔野又惊又奇,正要说话,却听蚩尤道:“咱们到了。”

    前面突然刮来一阵寒风,火光摇曳,隐隐听见“哗哗”的水声。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一个石柱,豁然开朗。

    四壁空阔,闪闪发光,似乎有无数贝珠攀附其上。四处蓝光纵横,如流萤幽舞。

    正中一个巨大的水潭,水光潋滟,翻卷漩流,不断地“咕咚”作响,冒出透明的气泡,离水飞出,在幽光下闪烁森冷的色泽。

    拓拔野先前只道外面那处地方,已是蚩尤说的神秘所在,没想到这山腹之中,竟然别有洞天。水气清寒,流光迷离,他仿佛置身于一个仲夏的梦中。

    蚩尤低声道:“这里就是蜃怪的老巢。”拓拔野微微一愣,道:“什么?”

    蚩尤仿佛生怕惊动旁人,低声道:“随我来。”沿着边上峭壁,灵豹般跳跃,瞬间便跃到了左侧一个高高的凹陷处。拓拔野也随之跃上。

    蚩尤道:“今天是本月的一次大潮,正好是那蜃怪现身吞吐蜃气的时候。你且留心看那水潭。”

    拓拔野大感好奇有趣,定睛凝望。

    水潭“汩汩”声响越来越大,涡漩遄急,水浪一层层向上翻卷。水面片刻间便升高了两三尺。水泡越来越多,四处悠然飘舞。

    水面越涨越高,距离他们脚下也不过近丈而已。想来这洞内的水也是与外通连的海水,此时正值涨潮。

    突然浪花喷涌,整个水面犹如炸将开来一般,登时将拓拔二人浇了个湿透。万千晶莹的水珠中,一个巨大的银白物事高高飞起,在空中翻了几翻才悠悠荡荡地飘落在水面,随着涡流缓缓盘旋。

    那怪物竟是一个纵横约两丈的巨大蛤蜊,银白色的壳扇上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道岁纹,虽然紧紧闭拢,却闪闪发光,七彩眩然,仿佛有宝珠匿藏其中。

    拓拔野从未见过蜃怪,心下激动,屏息凝神观望。

    蜃怪缓缓地张开壳扇,方一开张,便有一道眩目已极的幻彩流光闪电般射出,撞到那洞壁上,反弹激射。

    刹那之间,洞壁之内彩光交错飞舞,粲然夺目。四壁贝珠被那幻光映照,更加熠熠生辉。

    蜃怪的壳扇一点点张开,彩光更强,流离纵横,朝着他们进来的甬洞电射出去。突然之间,阳光仿佛被蜃气牵引,竟从那甬道之中折射而入,洞内登时一片明亮,便连那翻涌涡漩的潭水,也折射出万千幻彩,光怪陆离。

    拓拔野只觉眼花缭乱,触目尽是眩彩流光。那万千纷乱光芒逐渐汇融交合,延展伸缩,蓦地眼前一亮,仿佛超离于这岛腹洞穴。

    放眼望去,万里碧空澄蓝似海,白云聚散,繁花似锦,青山如带。碧水环合,木屋寥落,牛羊悠然于山坡之间,炊烟袅袅于夕阳之前。

    只觉心旷神怡,似乎乘风翔舞,在那惬意自在的天地间漫游。远远地,听见风入竹林,水声淙淙,那木屋前,一个美丽女子正在微笑呼唤。

    那笑容绚烂熟悉,温暖如淡淡斜阳。一时之间记不起是谁,正恍惚间听见蚩尤道:“你瞧见什么了?”登时一惊,幻光绽破,蜃景迷离,又回到这洞窟之中。

    转头望去,蚩尤满脸光彩绽放,眉目之间神采飞扬,料知他定然又是瞧见那千军万马的壮阔景象,是以这般意气风发,当下笑道:“没什么,象是小时我住过的地方。”

    蚩尤突然右手一指道:“拓拔!你瞧见了么?那蜃景中有你!”声音极是激动,突然哈哈大笑,捶了拓拔野一拳,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穿得金甲银铠,比我还要威风,哈哈。”

    拓拔野见他沉浸蜃景之中,不禁失笑。可是放眼望去,并没有瞧见自己,倒是瞧见蚩尤骑着一只怪兽在万里草原上奔驰,挥手朝他致意。身后雪山皑皑,风吹草低。当下笑道:“我也瞧见你啦!他奶奶的,你骑的又是什么怪物?”

    两人看得投入,浑然忘我。

    拓拔野瞧见的蜃景中,景象变幻,但都是极为美丽开阔之地。人物也是走马观花,白衣女子、雨师妾倏然闪烁,巧笑嫣然,恍然若真,令他心跳如狂。待到后来,便是当年的阿黄也跳将出来,衔了一块肥肉欢吠不已,结果被白龙鹿一口抢去,溜之大吉。

    正莞尔间,忽觉光芒稍敛,拓拔野心中一凛,凝神望去。只见那蜃怪的壳扇已经张到最大,正开始缓缓闭合。蜃怪贝肉莹白,一颗拳头大的透明珠子光芒夺目,七彩蜃气便是从那珠子发出。

    他心中一动,突然想到前几日遍翻《百草注》时,似乎瞧见其上写道:“以海仙草研梦珠粉,取燕窝、新雨和之,可复经络。”心中狂喜,猛然起身叫道:“蚩尤,你爹的伤有救了!快取出那蜃珠!”

第19章 海上潮生(上)

    蚩尤全身大震,失声道:“什么?”这半月来,目睹拓拔野采草配药,颇有灵效,心中对他极为信赖,听他这般说,心中惊喜若狂,猛然跳起。

    那蜃怪颇通人性,仿佛能听懂他们所说一般,壳扇突然急速合拢。

    拓拔野叫道:“别让它合上!”白光一闪,右手拔出无锋剑,不及多想,便跳入涡漩急转的水潭。急流汹涌,冰冷彻骨。

    蚩尤自幼便随同父亲出海渔猎,身手极为矫健,也颇有些经验。当下闪电般扑向蜃怪,恰好跳入那蜃怪的两片壳扇之间,大喝一声,脚踏下壳,双臂一振,将那蜃怪压将下来的上壳扇死死撑住。

    就在这刹那间,拓拔野从水中窜出,跃入蜃壳之中,运转真气,奋力一剑斩下,劈斫蜃珠所附肌肉。

    “仆”的一声,剑锋瞬息没入。突然彩光暴闪,眩目迷离。那蜃怪发出“呜呜”怒吼声,巨大的蜃壳陡然上下夹击。力势千钧,蚩尤只觉眼前一黑,双膝、臂肘剧痛酸软,登时跪倒下来。

    他生性桀骜倔强,素不屈膝,大吼一声,弓步支撑,用尽全身力气,竟将那蜃壳又朝上顶起寸许。

    拓拔野大惊,叫道:“蚩尤快撒手!”剑锋弯转,又全力刺入。

    蜃怪痛吼,丈余长的软舌狂乱卷舞,将他拦腰缠卷,连人带剑摔将出去,重重撞在那洞壁之上。

    蜃壳交相压合,蚩尤终于抵受不住,单膝跪下,以肩膀、后颈连同双臂苦苦撑住。

    拓拔野被震得痛彻骨髓,体内真气又开始蠢蠢欲动,翻江倒海极是难受。哈哈笑道:“好畜生!”眼见蚩尤已然不支,奋力调转真气,激生脚底,揉身扑上。

    便在此时,那蜃怪长舌飞舞,将蚩尤双腿缠住,瞬息拉倒。“吃”地一声,一股金黄色的液体激射而出,蚩尤重心已失,避之不及,左肩登时被喷个正着。

    “哧”的一声轻响,青烟窜腾,蚩尤左肩立时被灼烧一个寸许深的洞来。饶是他素来坚忍顽强,也忍不住吃痛低吼一声,险些晕去。

    拓拔野大骇,惊怒之下真气蓬然流转,力贯右臂,陡然电斩而下,将蜃怪卷住蚩尤双腿的长舌斩成两段!

    蜃怪狂吼一声,又是一股黄金似的水浪怒射而出。拓拔野不及多想,本能地拍出左掌,掌风汹汹,竟将那股液体尽数打回。

    嗤然响声中,青烟大炽,那蜃怪软体被自己的灼液烧出数十个洞来,剧痛如狂,怪叫声中,双壳怒拍。蚩尤左肩剧痛,使不出力来,奋力一脚蹬在壳贝上,但却不能阻挡分毫,眼见便要被双壳卡夹。

    拓拔野招式已老,“扑咚”一声掉入水中,脑中飞转,心道:“难道这壳贝比那玄冰铁还要坚硬么?”心中登时有了计议,叫道:“蚩尤,快躲进去。”

    蚩尤无法跃出蜃壳之外,只好奋力朝里滚去。

    “咄”的一声,蜃壳紧紧闭拢,登时将两人分隔开来。

    幻光蜃气陡然消失,洞中大转黑暗,只有壁上贝珠幽光闪烁。蜃怪滴溜溜地急速飞旋,突然往下一沉,朝那涡旋中心钻去。

    拓拔野笑道:“想走么?捎我一程!”双手握剑,猛刺而下,“咯嗒”一声脆响,断剑扎入蜃壳三寸余深,紧紧卡住。拓拔野用尽全力,紧紧抓住那剑柄,猛吸一口气,随着蜃怪陡然下沉。

    那蜃怪螺旋着急速下沉,周围冰冷的水流跟着急速涡旋,强大的离心力几乎将他甩将出去。

    拓拔野咬紧牙关,死死抓住剑柄。周围水流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后背突然重重地撞到一处凹石,剧痛攻心,险些岔气。

    过了半盏热茶的工夫,那蜃怪突然不再旋转。他方松了一口气,忽觉周围海流说不出的怪异,涡流之中似乎有某种极为强大的吸力,一张一缩地吞吐,将他与蜃怪一顿一挫地朝某处吸引。

    那吸力突然急剧增强,仿佛无数只手将他拽住,闪电般朝里拖去。他身不由己,双手险些挣脱,大骇之下,真气胶着,将剑柄紧握,与那蜃怪狂乱飞转,随着黑暗的涡旋海水,任意东西。

    海水越来越急,转得他胸闷气堵,说不出的难受,那一口气早已将憋尽,脖涨脸红,忍不住便要张嘴,终于苦苦守住。脑中昏昏沉沉,心想:“不知蚩尤在壳中怎样了。”意识渐转模糊,只有双手紧紧地抓着那剑柄,丝毫不见松动。

    不知过了多久,胸中只觉便要迸爆,忍不住便想吸气,刚一张口,登时呛了了一大口咸涩的海水。睁开双眼,隐隐约约看见有些亮光在上方摇荡,心想:“既有亮光,应当离海面不远了!”

    当下抖擞精神,气运丹田,将真气灌注到双脚,蹬踩着全速上浮。那蜃怪似乎也已精疲力竭,沉重的身体被断剑紧紧卡住,任由他朝上拖去。

    片刻之后,拓拔野终于冲出海面,大口呼吸。阳光耀眼,天旋地转,海上波浪摇曳,清凉的海风如甘露般流淌全身。那窒闷欲爆的感觉瞬间消散,仿佛全身都要飘扬起来一般。

    突然想到蚩尤还在蜃怪壳中,连忙将那蜃怪拖出海面,用力拍打蜃壳,叫道:“蚩尤!蚩尤!”

    过了片刻,那壳中也传来几声拍击声,虽然不甚响亮,却已令拓拔野大为宽慰,贴在蜃壳上叫道:“你再等上一会儿,马上就可出来了。”

    那蜃怪漂浮在海面上,动也不动,仿佛死了一般。拓拔野心中微有歉疚之意,叹道:“蜃老兄,对不住。为了乔城主,也只有得罪了。”

    当下蓄积真气于左掌,猛地击在断剑破入处。“砰”的一声,蜃壳裂开几道裂缝。蜃怪微微一震,再无其他反应。

    拓拔野注力断剑,沿着那裂缝徐徐剖割,猛地一挥,将那蜃壳掀成两半。探头望去,蚩尤躺在蜃怪软体旁,疲怠已极,右手中握着那蜃珠,嘿然笑道:“寻了四年的珠子,总算到手啦。”

    原来这蜃怪被拓拔野斩断软舌,反溅灼液,已经重伤。困兽激斗,又消去许多力气。蚩尤与之奋力相搏,终于将它掐得半死。

    拓拔野拉出蚩尤,并肩坐在蜃怪壳上,海风轻拂,阳光摩挲,望着淼淼烟波,团团白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动。

    拓拔野仿佛突然想起,奇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们不是在岛腹里么?怎地到了这大海上?”

    蚩尤听他说自己的口头语,甚为有趣,哈哈大笑道:“怎地这紫菜鱼皮到你嘴里,就变了一番滋味?”转头四望,道:“想来那岛腹水潭有连接外海的暗流,将我们卷到这里来了。”

    大海上这样奇怪的事情不少,蚩尤自小耳闻目睹、亲身经历都已颇多,是以并不吃惊。

    蜃珠在蚩尤手中变幻光泽,万道蜃气冲天飞起,在阳光中迷离纵横,集结成各种瑰丽莫测的奇幻景象。

    两人并肩而坐,观望万里碧空上那浩瀚雄奇的蜃景,虽然眼中幻象不同,但心中的激动却是一样的。想不到彼此初次合作,竟就降伏这罕见的蜃怪,取得世间瑰宝。

    在蚩尤心中,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手上这寻觅了几年、能为父亲疗伤带来奇效的蜃珠,它所带来的激动和欢悦,还远远不及自己这意外而珍贵的友情。两人心中喜悦,竟丝毫没有想到当如何回去。

    太阳西斜,蚩尤这才将蜃珠纳入怀中,紧紧裹好,道:“回去罢。”拓拔野点头道:“走。今晚便给你爹熬上一盅药。”

    蚩尤起身张望,道:“蜃楼城应当在西北方向。恐怕有二十里远。”他在海上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对蜃楼城周围海域又颇为熟悉,稍加辨别,便知端底。

    拓拔野笑道:“不如咱们游回去,看看谁先到。”

    蚩尤哈哈大笑道:“那你输定啦。”

    休息半晌,两人体力都已恢复,心情又佳,仿佛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拓拔野跳入海中,拍拍蜃怪,道:“蜃老兄,得罪了。你回到海里再化蜃珠吧。”那蜃怪悠悠荡荡地在海上漂了半晌,渐渐地沉了下去。

    突然海浪激涌,那蜃怪在海中急剧翻滚,发出低沉而悲戚的吼声。拓拔野正诧异,忽听蚩尤低喝道:“不好!”只见那蜃怪突地往下一沉,旁边海面冒出两个黑色的三角鱼鳍。

    蚩尤一拽拓拔野,道:“快走!龙鲨来了!”话音未落,海面上又接连冒出十余个黑色的三角鳍,急速地朝他们游来。

    蚩尤“嗤”地撕下一幅衣襟,紧紧地裹住左肩伤口,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群畜生想是闻见血腥味了。咱们快走!”

    两人全力游离,起初那群鲨鱼还围着争相咬噬那蜃怪,但不过片刻工夫,已经风卷残云,不留丝缕,于是纷纷掉转方向,朝他们追来。

    蚩尤深知鲨群之可怕,眼下两人孤身陷于汪洋之上,赤手空拳,无船无帆,无法用平时的猎鲨战术来对付鲨鱼。但若是一味逃命,又怎可能游得过这一群闻着血、饿得发狂的龙鲨?一边飞速游泳,一边苦苦计议。

    拓拔野当年在大荒流浪之时,曾被狼群围困在大树之上,若非一群游侠经过,早已成了群狼腹内之物。那恐怖的感觉记忆犹新,如今又在海上遇见远胜群狼百倍的鲨群,心中也不由起了惊畏之意。

    但他越是惊惧之时,越是表现得满不在乎。盖因从小流浪江湖,每遇野兽,若稍稍表现出一点怯懦之意,那野兽便立即扑将上来。倘若满脸微笑,落落大方,反而令野兽迷惑畏惧,不敢贸然上前。

    习惯成自然,后来每到紧张时,就微笑着自我放松,慢慢地,反倒养成了镇定自若的心理调节能力。

    蚩尤见他不惊反笑,悠闲自得地游泳,微微诧异,笑道:“你笑什么?鲨群就快来了,还笑得出来?”

    拓拔野笑道:“我笑这群鲨鱼忒也倒霉,我现下一身臭汗,黑头黑脸的,吃了也败胃口。”

    蚩尤见他如许镇定,心下大为佩服,受他影响,那稍微慌乱的心绪也迅速平定下来,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敢情我昨日没洗澡也是上天注定么?活该鲨鱼倒霉。”

    他虽受父亲熏陶,内敛坚忍,但与开朗乐观的拓拔野在一起时,总觉得没有任何羁绊,还原出自己桀骜狂野的本性与童心,即便是这样的危急关头,也嬉笑怒骂,率意自如。

    拓拔野笑道:“原来你是不爱洗澡的臭鱿鱼,哈哈,妙极。”

    蚩尤见他拿自己的“尤”字开玩笑,忍俊不禁,骂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就算是臭鱿鱼,也强过你这黑头黑脸的乌贼。”两人哈哈大笑,一时之间竟将眼前的危险抛到九霄云外。

    拓拔野笑道:“你想出什么法子了吗?”

    蚩尤回头瞧了一眼,见最前的一只鲨鱼距离他们已经不过十余丈之遥,当下道:“如果有船,自然好办,但现在咱们连块木板也没有,要与鲨鱼对拼,必定是凶多吉少。只能各个击破,等它们嗅着血腥,自相残杀时,再全速逃命。”他虽然勇猛好胜,但思路缜密,绝非一味胡来的莽徒。

    拓拔野眼睛一亮道:“是了,你的三昧火折子还在么?”

    蚩尤讶然道:“难道你想火烧鲨群?”探手入怀,将那火折子取出,“啪”的一声,火焰跳跃。

    拓拔野哈哈笑道:“这点火苗烤条黄花鱼倒还罢了,烧鲨鱼可不够火力。”将真气调集右掌,猛然拍出,那三昧火焰登时“呼”地窜起数丈高,笑道:“要想让二十里外的人瞧见,火焰需得有多高?”

    蚩尤恍然大悟,摇头道:“乌贼,纵然他们瞧得见,但相距二十多里,等他们来了,我们也只剩下骨头了。除非这附近有巡海船只。”

    拓拔野道:“也只有赌上一赌了。”抓住火折子,真气愈强,那火焰又陡然窜升了丈余。

    说话间,鲨群破浪,黑鳍摆舞,已经追将上来。蚩尤喝道:“先杀一只!”不顾肩膀疼痛,转身朝最前的鲨鱼冲去。

    拓拔野道:“让我来!”拔剑在手,左手高举火折子,转身游去。

    那鲨鱼突然拧身甩尾,力势千钧扫将而来。蚩尤往下潜沉,拓拔野猛然提气跃起,双双避开。

    鲨鱼嘶然跃起,张开血盆大口,白牙森森,朝拓拔野咬去。蚩尤在水中奋起神力,紧紧抱住鲨鱼尾鳍,往下拖去。他神力惊人,那鲨鱼跃到半空,竟被硬生生朝下拉了数尺。

    拓拔野火折子一扫,火焰熊熊,将那鲨鱼右眼扫中,趁其吃痛狂乱之际,从它右侧落下,断剑闪电般切入鲨鱼头部,顺势剖开一道三尺多长的口子,鲜血激射,海水中立时弥漫开强烈的血腥味。

    拓拔野避开喷洒的鲜血,迅速游开。方才游出几丈远,回头望去,那条鲨鱼已经被众鲨围住,疯狂嘶咬,刹那之间血肉模糊,已经可以瞧见森森白骨。

    两人边战边退,伤了三条鲨鱼,诱使鲨群不断地自相残杀,暂停追击。但那血腥味随着海风扩散开来,不多时竟又引来了十余条鲨鱼。

    火光冲天,太阳已逐渐西落,海水也渐转冰冷。但始终没有瞧见船只。眼看晚霞满天,夜幕将至,而那鲨群竟越来越多,两人心中不由泛起寒意。

    左面海上突然又冒出二十余只三角黑鳍,既而右面海上也冒出十余只三角黑鳍。转眼之间,他们竟已陷入近百只鲨鱼的三面包围之中。

    拓拔野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就咱们这三两肉,也够他们分么?”蚩尤此时反倒了无惧意,哈哈大笑道:“一个鱿鱼,一个乌贼,一起葬身鱼腹,也算是死得其所。”

    拓拔野拍拍蚩尤的肩膀,微笑道:“鱿鱼,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好朋友,没想到也是最后一个。”蚩尤心下激动,笑道:“妙极,咱们到了黄泉,还是牛头马面,做一等一的朋友。”

    两人哈哈大笑,眼见逃生无望,心中反而说不出的平静,胸中升起万千豪情。

    浩荡笑声中,两只巨大的鲨鱼一左一右,闪电般扑了过来。

    拓拔野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咱们即算死了,也不能让这群泥鳅好过。臭鱿鱼,瞧我怎样将它们打成鱼肉酱!”气运丹田,右掌调集磅礴真气,猛然拍去。

    右面那只鲨鱼被他那狂冽的掌风击中鼻尖,鲜血飞溅,惨嘶声中,倾尽全力,甩尾向他雷霆也似的的拍来。

    拓拔野哈哈大笑道:“再吃我一掌!”丹田突然热气陡升,潜藏在数十个穴道里的真气层层激爆,急速汇成滔滔洪流,急剧膨胀,不随掌心导引出去,反倒在体内逆转,直冲脑顶,双耳轰然一声巨响,大吼一声,直直翻倒。

    恍惚间,隐隐约约瞧见蚩尤移身挡过,朝那鲨鱼扑去。

    耳边风声呼啸,怒浪飞卷,仿佛有号角与“咻咻”利箭破空之声。眼中一片缭乱,金星乱舞,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拓拔野方才悠悠醒转,头疼欲裂,全身隐隐作痛。方甫睁开双眼,便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叫道:“醒来啦!拓拔大哥醒来了!”既而又有嗡嗡作响的嘈杂人声。

    视线模糊,只瞧见一片缤纷影象。过了片刻,那些影象才逐渐清晰。最先扑入眼帘的,是纤纤那张玉琢似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喜悦不胜地凝视着他,双颊晕红。

    接着耳边传来一阵欢嘶,一条湿哒哒的舌头凑上前,在他脸颊上舔个不停,自是白龙鹿无疑。

    过了片刻,周围那些人影终于可以瞧得分明,但终究还有些费力。一一望去,正是科汗淮、段聿铠、宋奕之等人。

    拓拔野努力回想,才将海上之事一一记起。吃力地扫望了两遍,不见蚩尤踪影,心中“咯噔”一响,哑声道:“蚩尤呢?没事吧?”

    宋奕之微笑道:“多谢圣使关心。少城主受了点皮肉伤,现在回去休息了。”拓拔野闻言心中大定,又沉沉睡了过去,直到第二日晌午才醒转。

第20章 海上潮生(下)

    醒来时感觉已大为舒畅,脑中虽还有些晕眩,但比之此前的涨痛难当已是不可同日而语。睁眼环视,屋中只有纤纤与白龙鹿。纤纤见他醒转,欢喜不已,拍手笑道:“好啦,爹爹说的没错,你没事啦。”

    拓拔野伸手抚摩欢跳的白龙鹿,微笑道:“我怎么回来的?还以为一睁开眼,会看见鲨鱼的胃囊呢……”

    纤纤俏脸一板,嗔道:“说谁呢?你才是鲨鱼的胃囊!”哼了一声,又道:“昨日那位宋叔叔带了船队在海上巡游,瞧见你们的火光就赶过去啦。正好瞧见你昏倒在海上,那个傻乎乎的蚩尤竟然挡在你身前徒手和一只鲨鱼搏斗。如果宋叔叔及时赶到,你们现在连骨头也剩不下一根啦。”

    拓拔野心中一阵温暖,蚩尤为了保护他,舍命相搏,能交到这种好朋友,死亦何憾?

    纤纤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道:“你们倒胆大得很,偷偷地溜出海找蜃珠、斗鲨鱼……”脸色突然一变,插着腰,凶巴巴地道:“这么好玩的事,为何不叫上我?今后再拉下我,瞧我还理不理你!”

    拓拔野啼笑皆非,道:“是是是,小的知错了。科大小姐息怒。”纤纤哼了一声道:“甜言蜜语,多半是口蜜腹剑。”但神情已经大转柔和。

    拓拔野莞尔,逗了她几句,她便又格格笑了起来,道:“瞧你认错积极,便饶你一次吧。”

    拓拔野双手一撑,正要爬起,突觉全身无力,又瘫软下去。纤纤急道:“你还没好呢!爹爹说,你至少还得躺上三天。”

    原来他到蜃楼城十余日,除了寻草熬药,便是终日与蚩尤等人满岛游玩,竟无一日练习“潮汐流”,调息御气。体内浩然的真气加上残余庞杂的五行真气长久不得疏导,又开始在经脉间胡乱游走。

    昨日与蜃怪相斗始,他屡次强行调用真气,使得原已开始岔乱的炁流更为紊乱。待到他与那鲨鱼相斗时,连续运气,体内真气冲撞迸爆,将他经脉震伤,昏迷不醒。

    昨日他们被救回之后,城中名医纷纷赶到集贤苑为他诊断。但甫一搭脉,便被震飞,伤筋断骨,不一而足。幸而科汗淮及时赶到,将他真气疏导分散回各处大穴,这才避免体内失控的真气将他奇经八脉震断。

    纤纤绘声绘色讲述众名医为他把脉,反被撞飞的混乱情形,听得拓拔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白龙鹿也学他笑声,哼哈不止。打听蚩尤情形,方知他虽受了十余处伤,但都只及皮肉,无甚大碍。只是回来之后,盖因连累圣使遇险,被乔羽责罚,七日不得出门。

    拓拔野一连休养了三日,方才好转。每日上门看望之人络绎不绝。五族灵丹妙药堆满了他的床头。纤纤则终日与白龙鹿一起,陪在他的身边,夜里等他睡下后才恋恋不舍地回房去。

    内伤既愈,拓拔野前往乔府探望蚩尤。蚩尤见了他大喜道:“乌…圣使,你没什么大碍吧?”本想喊“乌贼”,但见有外人同来,便改称圣使。

    待到其他人退出后,两人才相对哈哈大笑,相互擂胸捶背,“乌贼”、“鱿鱼”不绝于耳。

    门外众人隐隐听见了都大是诧异,均想:“这两人怎地一见面便讨论海货,难道少城主关了这几天,想换换口味么?”当下心领神会,传令膳房。

    此后接连几天,乔府晚膳中,冷菜热菜均是乌贼与鱿鱼,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拓拔野痊愈之后,将那蜃珠研磨小半,与寻来的海仙草一道依法制药,乔羽服用后果然恢复神速,三日之后竟已能起身自行打坐调息。众人极为欢喜,对拓拔野的感激之情又增加了十分。

    拓拔野、蚩尤两人经此事之后,颇有同生共死之感,友情弥足珍贵,日益深厚,彼此之间,都将对方视如兄弟一般。蚩尤受父亲责罚,不得出门,拓拔野便常常前去看他。是以虽然被关于房内,蚩尤倒也不嫌寂寞。

    在众人面前,他依旧是少年老成、勇武傲然的少城主,但在拓拔野面前,便如寻常少年一般,嘻哈笑骂,不亦乐乎。

    这一日拓拔野睡至半夜,忽听有人轻扣房门。当下起身开门,正是科汗淮。他低声道:“拓拔兄弟,你随我来。”拓拔野心中诧异,不知何事,但依旧掩上门,尾随而去。

    此时圆月当空,天蓝如海,海浪声声。

    科汗淮领著他绕过集贤苑,穿过珊瑚林,到了海滩上。潮湿的海风迎面扑来,耳中尽是海潮汹涌滂湃的宏声巨响。

    正值月圆之夜,也是本月潮汐最盛之时。深蓝色的大海层层叠叠涌起排排巨浪,万马奔腾般卷向海滩,又朝后倏然退去。如此反复,不一会儿便淹没了百余米的海滩。

    科汗淮道:“拓拔兄弟,那日在桃花源里,我教你的《潮汐流》还记得么?”

    拓拔野方知他半夜拖自己来此,是重新传授纳息御气之道。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耽于玩乐,才导致那日气息岔乱,在海上将自己震晕,不禁有些面红,点头道:“记得。”当下将那三百余字的口诀脱口而出,琅琅背诵了一遍,一字未差。

    科汗淮点头道:“很好。这口诀原本不过是我在潮汐海浪中练功时,所创的纳息御气的方法,没有什么希奇。但是对于拓拔兄弟眼下的情形,却是再也适合不过。”

    拓拔野那日在洞中学了皮毛,便进展神速,自知此言非虚。“潮汐诀”虽只三百余字,然而博大精深,不明白之处仍然甚多,倘若他倾囊相授,必定受益匪浅。喜道:“那就多谢科大侠了!”朝他伏身拜倒。

    “不是师徒,不必行此大礼。”科汗淮右手虚空一托,拓拔野不由自主地朝后拔身后退,“你我颇为投缘,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再说答应了雨师妾的事情,我又岂能失信?”

    当下与拓拔野一道坐在沙滩上。明月当空,海风吹拂,他淡然说来,逐步讲解这潮汐流的精妙之处。

    科汗淮道:“潮汐流所练的不是气,而是意念力。倘若要练气,需得从最为简单的炁流练起。但你体内真气充沛,已经足够了。你需要修炼的是,如何‘以意御气’。真气不管有多少种属性,都如这水流。深山瀑布也好,冰山春流也好,要想练成浩然真气,都得汇水成溪,再聚合为江河。

    “所有江河支流汇合处,必是最为凶险的所在。这便好比你体内真气,来自不同属性,不同地方,在经脉间游走,要想汇合,必要相交,但相交之时,便是至为凶险的时候。稍有不慎,经脉便要被震伤冲断。”

    拓拔野感同身受,连连点头。科汗淮道:“倘若这水流太过凶猛遄急,势必要毁坏甚至淹没河床。你可知如何才能将这支流顺利汇合,而不让河床毫发无损呢?”

    拓拔野沉吟片刻,目光一亮道:“是了!倘若我能将河床加宽,多一点回旋的余地,自然便能使得河流顺利交汇!”

    科汗淮微笑道:“正是如此。因此随时随地改变经脉,便是潮汐流的第一要义。”拓拔野颇有茅塞顿开之感,连连点头。

    科汗淮道:“真气如洪流,势不可挡,经脉便如河道,阻之则崩。最好的办法,就是因时应势,变化如意,将这滔滔江水导引到你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拓拔野皱眉道:“可是经脉又当如何改变呢?”科汗淮道:“意在气先,气随意走。经脉可以由你的意念来调整。”

    科汗淮不急着教他控制意念力的方法,又往下说道:“黄河九曲,千古长存,便是因为她常常改变河道的缘故。只是这九曲之处,其实早已不一样了。但即便是黄河、长江,也不是至强之水,至强之水……”

    拓拔野脱口道:“至强之水自然是大海。”

    科汗淮颔首道:“正是。不管江河如何泛滥,到了这海洋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要想将五湖四海的真气浑然合一,你便要有大海般的容量。”

    拓拔野瞧瞧自己的肚子,又瞧瞧眼前那波涛汹涌的大海,笑道:“我的饭量至多是两斤牛肉而已。”

    科汗淮微微一笑,右手指在拓拔野丹田处:“你的大海在这里。”

    他盯著拓拔野困惑不解的脸,一字字地说道:“练气先练意。意守丹田,将它变为万里汪洋。所有真气到此,便如江河入海。那时无论是冰泉还是山溪,都不过是海洋的水滴而已。”

    拓拔野在心中不断重复:“经脉是河道,丹田是汪洋。意在气先,气随意走。”反反复复念了几十遍,只觉得这道理仿佛十分浅显,却又说不出的艰深。他先前诸多苦痛,便是因为体内真气太盛,如黄河泛滥,冲击全身,倘若能将周身真气如江河般导入丹田气海,那自然妙不可言。但是丹田方寸之地,如何容下许多真气,脑中仍是一团迷雾。当下相问。

    科汗淮指了指中天圆月,又指了指呼啸奔腾的大海,微笑不语。拓拔野心中更加糊涂,心想:“难道这与月亮有关么?”突然心中一动,隐隐想明白了某处,但又说不出来。

    海浪轰响,潮汐高涨,逐渐已漫到他们脚边。

    科汗淮道:“你瞧这大海,平常时和风丽日,微波不惊,但一旦发怒起来,便海啸狂风,不可抵挡,什么岩石大山,也挡它不住。但是,拓拔兄弟,你知道这日夜的两次潮汐是因何而起么?”

    拓拔野摇头。科汗淮淡然道:“那是因为这天上的月亮引起的。”拓拔野大为奇怪,心想:“月亮引起潮汐?那太阳岂不是要引爆火山么?”

    科汗淮道:“大荒所有星象家观测到,每逢月圆之夜前后,必然有较大潮汐。虽不知因何缘故,但是必定与这月亮有关。月亮离地千万里,竟能影响大海涨落。你的念力为何不能控制你体内的真气呢?”

    这句话如青天霹雳,登时将拓拔野震得愣住。

    科汗淮道:“真气汇集丹田,就象大海。你的意念力就象月亮,每日影响大海涨落,将真气回涌到全身经脉,循环周转,再回到海洋之中。感应天地之力,化而为一,万里汪洋,涨退随心,恣意来去。这就是潮汐流的修炼之道。”

    拓拔野听得心跳如鹿,热血沸腾,连呼吸仿佛都突然停顿。仿佛眼前黑布陡然被揭,突然瞧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光明世界。

    科汗淮道:“以意御气,以气养意。在每日的潮汐中接纳江河百川,循环周转,所以大海才会有这样的活力与能量。”

    他见拓拔野满脸顿悟的狂喜,微微一笑道:“其实这不过是极为粗浅的道理,潮汐流原也不是什么艰深难懂的神功。眼下你体内诸多真气,如黄河大潮,肆意奔流。倘若不知控制,必成大害。但若是持之以恒,每日两次修炼潮汐流,则可以将它纳入丹田气海,化为己用。”

    拓拔野听到“持之以恒”四字,不由面上又是微微一红,笑道:“科大侠放心,我一定每日认真练功。”

    科汗淮微笑道:“如此便好。月有盈缺,但修行却不可以偏废。潮汐流的根本在于修炼你的意念力。倘若你意念坚定强大,如朗朗明月,那你体内真气潮汐自然可以随心所欲。”

    他突然微举右臂,“嗤”的一声,青色真气蓬然冲出,淡淡道:“断浪气旋斩的气旋出鞘,是因为我的意念力出鞘。它力量的强弱决定于我意念的坚定与集中。”气旋斩随意吞吐回旋,忽大忽小。

    他接著又道:“但是修炼意念力的方法,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有九字口诀你可以牢记于心:意守丹田,念散意不散。你的意念力扎根于丹田气海,但力量却可以传达千里之外。”

    意守丹田,力达千里,这是何等境界!拓拔野听得悠然神往。

    倘若是其他人听到科汗淮的这一番话,定然要大吃一惊。意气双修,虽不是新鲜的言论,但以意念改变经络走向,随心所欲地控制真气,却是闻所未闻,石破天惊。

    大荒上古有遗训:“奇经八脉乃人体之根本,如日月星辰之于宇宙,其行有律,不可妄自逆转,否则如天崩地裂,万劫不复矣。”普通人别说改变经络,就算是御气调息,也必须按照一定的规律在经脉间循行炁流,否则很可能走火入魔,轻则重伤,重则殒命。

    拓拔野毫无根基,也没有修行真气的经验,对他这番话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惊疑排斥,欣然全盘接受,反倒理解得更为简单透彻。

    科汗淮又在沙滩上,用手指画出人体周身大穴及经脉图,道:“你体内真气被雨师妾与我分别蕴藏在了十六处大穴。但这只是权宜之计,需得由你自己将这十六处真气,逐步吸纳入丹田气海。因此你需将这经脉与穴道图熟记于心。”逐个指点拓拔野身上各穴,直至他能准确无误地一一说出。

    科汗淮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道:“拓拔兄弟,以后之事,我可无法再帮你什么了。需得由你自己慢慢领悟,逐步将真气消化吸纳。你天资极好,想来不是难事。但千万记住,贵在坚持。只有持之以恒,才能水到渠成,到达‘以意御气,调整经脉’的境界。”

    他望望天上明月,又望望汹涌海浪,道:“趁着今夜潮汐,你可以好好感应这天地间的玄机。等到海水漫过你膝盖之时,便可以回房休息了。”

    科汗淮不再言语,径自转身回集贤苑。

    拓拔野独自一人,盘膝坐在沙滩上,面对圆月潮汐,心中波涛汹涌,默念潮汐流口诀:“……练气先练意,意在气先,气随意走。百川入海,气入丹田。气如流,意如月。天人合一,以意御气,气如潮汐……”

    当日在桃花源洞中,时间紧迫,科汗淮不过授其口诀,拣紧要之处加以解释。拓拔野即便天资绝顶,仓促间也不过学会些皮毛而已。今夜听他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再反复默诵这口诀,心中大有所悟,喜不自胜。比之当日初窥门径的狂喜,又多了一分顿悟的澄宁。

    当下摈除心中杂念,意守丹田。耳中轰鸣的潮声逐渐淡去,心中一片宁静。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丹田处空空荡荡,脑中尽是科汗淮所绘的经脉与穴位表图,渐渐地竟然当真感到自己体内经脉纵横,如江河流淌。诸多真气宛如湖泊一般,隐隐鼓动。

    他集中意念力,让膻中穴的真气随著经脉流向丹田,过了一会儿,那里的真气竟然真的朝外一鼓,朝着丹田涓涓涌去。虽然气流缓慢,但意到气随,源源不绝,此中畅快自如,远非此前真气乱窜、无法自控的感觉可以比拟。

    拓拔野又惊又喜,依样画葫芦,逐一感应其余穴道内的真气。炁流随心周转,徐徐流入丹田,果然如同江河入海,空空荡荡。气海隐隐如大潮涨起,又缓缓退下。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腿上冰冷,睁开眼一看,波涛如雷,白浪滚滚,已经涌到他的腿上。

    月如玉盘,清辉普照,海面上一道长长的白光,摇曳波荡。他心中说不出的宁静欢悦,仿佛已与这午夜大海同化一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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