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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知闲闲     烽火逃兵txt下载     烽火逃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1章 小小的背影

    胡义失踪了,自从他在昨天下午独自离开了禁闭室,就再没有人见到过他。禁闭室里只剩下那些白纸散落在地上,偶尔随风翻飞几下,苏青那支破旧的钢笔,静静摆放在空荡荡的床头。

    昨天傍晚得到消息后,丁得一命令全团人把大北庄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丝毫线索。胡义什么都没带,他根本就没回过九班的窝,他赤手空拳两袖清风地失踪了。

    一个破院两间通房,除了一棵皂荚树,院子里空荡荡,这是九班住着的地方。

    小红缨环抱着自己的双膝,蜷坐在外间屋的大床上,耷拉着两只小辫子,黑着两个眼圈,失神地望着窗外。

    罗富贵四仰八叉地躺在小红缨身后的大床里边,眼睛看着天棚,嘴里说着话:“我早就说胡老大是中了邪,你们还不信。现在怎么样?嗯?你们也不想想,从劫粮那时候起,胡老大就不对劲,回来了也是不对劲,这肯定是被啥东西给勾了魂。要我说啊,咱们出去找个会算命的来,兴许能知道他的去处。另外呢,还得找个阴阳先生,妖孽必须得除!”

    刘坚强坐在桌边上,一直在擦拭着手里的枪,听罗富贵说了这番话,不禁满头疙瘩:“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八路军,怎么能信封建迷信的那一套?先是马良假告状,然后是班长无故失踪,现在你又想出去找算命的?还嫌丢人不够么?还想不想当这个兵了?”

    罗富贵扭头朝刘坚强翻了翻白眼:“姥姥的,老子没你那个觉悟,这个兵当不当又能咋地?实话告诉你,胡老大要是真没了,老子也没兴趣在这扯淡了!”

    罗富贵是个怕死的,他的安全感全都来自胡义,所以他说的话不是假的。

    刘坚强一听这话,也真来气了,咣当一声把手里的枪扔在桌上:“这是八路军!这是老百姓的队伍!这是为了打小鬼子!你怎么能……”

    “得得得,你少跟老子来这套!”罗富贵直接就打断刘坚强:“既然是老百姓的队伍,为啥就不能让老子回去当老百姓?老百姓丢人是咋地?你这不是骂你自己呢么?”

    “你……”刘坚强被罗富贵气得肝疼,腾地站起来了。

    “你俩有意思么?还嫌不闹心是不是?还是想想怎么办吧!”马良终于说话了。

    刘坚强借着怒火,索性转向马良:“有啥可想的,班长这摆明就是不想干了!开小差了!他给九班抹黑了!又当了逃兵了!我都不好意思出这个门!亏你还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不学好,你有意思么?”

    本来就心烦上火了一宿,刘坚强一张嘴又这么难听,早已心浮气躁的马良直接一甩手,就把一直捏在手里的军帽朝刘坚强的脸上扔过去了。

    被马良一帽子甩在脸上,刘坚强毫不犹豫就向前跳出去,一把撕住马良的衣领,噗通——稀里哗啦——两个人立即纠缠倒地,翻来滚去打做一团。

    吴石头傻愣愣地坐在桌边,双手捧着个巨大的破茶缸子,一边吸溜溜地喝着白开水,一边看着地上的两个能人,翻来覆去打得直喘粗气儿。

    罗富贵仍然四仰八叉躺在床里边,头都不抬一下,继续看着灰尘满满的破天棚,嘴里只叨咕了一个字:“该!”

    小红缨闷声不吭地挪到了床边,穿上了自己的一双小布鞋,绕过了持续奋战在地上的两个人,晃着小辫消失在门外……

    独立团团部,还像昨天一样,阳光洒落在院子里,厅堂屋门敞开着。这是丁得一的习惯,无论天气冷暖,也无论刮风下雨,他总是愿意把厅堂大门敞开着,从来不关。

    现在丁得一仍然坐在方桌后面,视线经过敞开的屋门,静静看着落在院子里的阳光。他面前的桌面上,摆着一张白纸,抬头写有两个工整的钢笔字:检查。

    万万没有料到,事情能变成这样,是自己操之过急?还是判断失误?他为什么要离开?他是个逃兵,但是他绝不缺乏勇气;禁闭室是他自己要进去的,所以他不可能是因为赌气;那么,他为什么要离开?

    苏青已经把事情扼要地叙述过了,对于这张只写了抬头两个字的检查,苏青汇报的看法是他拒绝承认错误。这份特殊的检查,已经摆在丁得一面前很久了,丁得一就坐在这,想了很久。

    终于,丁得一收回了目光,重新让视线落在桌面的白纸上,摸出衣兜里的钢笔,不紧不慢地拧下笔帽,抬起胳膊,笔尖落纸,在‘检查’那两个字下面,开始写字,总共写下了三个词:清清白白,无话可说,一无所有。

    然后丁得一考虑了一会,抬起笔来,将‘清清白白’一词划掉了。过了一会,丁得一再次提笔,又将‘无话可说’一词也划掉了,静静地注视着最后一个词,久久。

    一个战士匆匆跑了进来:“报告!政委,小红缨在东边路口上闹事呢!”

    丁得一抬起头,皱了皱眉:“东边路口?她跟谁闹?”

    “跟苏干事。”

    “……”

    大北庄外东郊,路口上站着十几个人,散散地围了一个圈,有战士,也有路过的百姓。

    静静的阳光下,圈子中间对站着两个人,隔着几米远,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个冷丽一个娇俏,苏青和小红缨。

    “丫头,不许胡说八道!”

    “就是你逼走了狐狸,一定是你逼走了狐狸!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问过小丙了,是你逼着狐狸写检查,是你对狐狸说了坏话,狐狸就走了。还说不是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听话,你先回去,等我忙完了再说。”

    “哼!忙?忙着在这迎接那个狗屁杨干事吧?”

    “臭丫头,再胡说八道我就真生气了!”

    “生气又怎么样?狐狸救过你,可是你恩将仇报!不去帮忙找狐狸,反而在这里迎接臭狗屁,我看不过去,我就是要闹,把你们都闹成臭狗屁!你还我狐狸,还我狐狸!”

    眼看着小红缨已经开始连挥小手带蹦跶了,苏青一个头两个大,转头吩咐身边的战士:“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个麻烦精拉走。”

    小红缨一听,立即把一副小脸黑到了底,翘着辫子抬起小手一指那几个想要靠近她的兵,厉声道:“听清楚了!姑奶奶指天起誓,你们谁要是敢动我一下,就一辈子是我的敌人!”

    自从胡义失踪,小红缨心里的一股大火已经整整闷到现在了,现在一旦准备燃烧,她就再也不打算压着,准备全部释放出来。

    小丫头这一句话,说得那几个想来拉她的战士全体一哆嗦。我的娘哎!上升到敌我高度了,指天立誓了都?这至于么这?也就这个没良心的缺德丫头说得出口,到底还要不要触这个霉头?一个屁大孩子,愣是镇住了满场,荒唐,却是事实。

    场外忽然有人大声道:“个熊孩子,你反了是不是!”

    众人猛地回头,黑着脸的政委丁得一来了。

    丁得一大步来到小红缨当面,声色俱厉地问跟前这个小不点:“谁是敌人?嗯?你再敢说一遍我听听?嗯?忘本了吗?对得起你爹娘吗?”

    小红缨猛地把小脑袋扭向一侧,不瞧当面的政委,气鼓鼓地看着远山,一对小辫微微地发着颤,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怎么着?你个小丫头片子还不服是吧?你耍什么威风?惯得你!老虎屁股摸不得了?信不信我现在就替你爹娘修理你?你个不省心的玩意!”

    丁得一嘴上说得狠,心里其实是舍不得的。这孩子的爹妈都是当年牺牲在自己身边的战友,这孩子是被红旗裹大的,这孩子顽强、无畏!丁得一稀罕。牛大叔对这孩子从来不黑脸,只是宠;团长过去是唱黑脸的,能镇住她,可惜现在不在,所以丁得一必须得改唱黑脸,否则这小丫头绝对能翻了天。

    “熊孩子,不像话!现在就给我到禁闭室去,写检查,写不完不许出来!”

    小红缨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团里走。走了几步,猛地停住了,抬起小手就扯自己的两个小辫子,扯下了两根扎辫子的红头绳,狠狠一甩手,两根红头绳翻飞舞动,缓缓飘落路面,被微风带动,继续在地面上滑动翻滚着,那是苏青送给她的。

    失去了头绳的束缚,一对小辫瞬间不见,半长的头发乱蓬蓬地散开,在刺眼的阳光下,在轻轻的风里,写意地飘摆,偶尔随着风,乱乱地扑在那张娇俏的面颊上,透着倔强,透着不羁,飘摆成纯真的美丽。

    战士们静静的,看着那个正在远去的,小小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丝嚣张。无不感叹:丫头,你牛,不是盖的,你是真牛!

    丁得一静静的,看着那个正在远去的,小小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丝忧伤。丁得一感叹:丫头,你要是个男孩,该有多好!

    苏青静静的,看着那个正在远去的,小小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丝孤独。苏青感叹:丫头,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太小了……

第152章 开小差

    生存在战场上的人,都是没有明天的人,所以永远不会听到老兵谈论未来如何,永远不会听到他们谈论胜利以后怎样,对于他们而言,这是最愚蠢透顶的话题,活在硝烟里的人,没人会愿意说这个。他们只吹嘘自己的过去,或者研究女人的问题。

    如果你问战场上疲惫的老兵最想去什么地方,答案可能全都是一个:医院。只有在那里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管,不用在意现在黑夜还是白天。那里很安静,安静得仅仅只有伤痛的呻吟声;那里很舒适,到处都是血腥味与酒精药物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能使人安安稳稳地睡着;最重要的是,那里可以见到女人。

    胡义真的开小差了,禁闭室呆不下去了,当兵多年的他能够想到的唯一备选方案,就是医院。

    独立团没有医院,那个卫生队算不得医院,全师唯一的医院跟师部在一起,坐落在一片民居中,铺散在好几个小院里,病房不够,有些伤员就直接安排在老乡家。

    胡义有点傻眼,这跟自己以为的医院不是一回事,不像六十七军那样,直接征用一个宽敞巨大的地方,医生护士伤病员忙忙碌碌地汇集在一起。看来,想法要落空了,这里也不是清静之地,仍然是军民一家亲!但是走了这么远的路,到现在粒米未进过,总得解决现实问题,于是胡义还是硬起头皮,无奈地走向站在院子门口的卫兵……

    阳光下,一袭高挑白衣出现在大门口,脑后随意挽了个发髻,双手闲散地揣在白衣两侧的衣兜,成熟艳丽的脸上正在露出诧异,用十分陌生的眼光望着大门外的胡义道:“你……是谁?”

    胡义懵住了,医生的记忆都这么差劲么?还是说……我听错了?

    门口的卫兵也愣住了,定睛瞅着胡义,那意思是说:感情你们不认识啊?那你小子为什么要撒谎?又猛地一下反应过来,立即卸下肩头的步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敌特?

    胡义正在一头雾水,大门口的周晚萍却对卫兵说话了:“你这保卫工作怎么做的?连来人是谁都搞不清楚就来找我?”

    胡义无语了,看着周晚萍对卫兵这高高在上的架势,基本就明白了,看来是自己级别不够吧?转身欲走,身后却再次传来那个沙沙的动听女音。

    “站住!原本我可以把你当做路人,但是现在,恐怕不行!所以,你必须得让我认识一下了!”

    这话……怎么感觉这么耳熟呢?背对着周晚萍的胡义想了想,立即满头黑线。这就是自己曾经对周晚萍说过的原话!

    “先把他关到西屋去,等我忙完再说。”周晚萍对卫兵下了命令。

    “周医生,我直接把他送保卫科不就……”

    “不用,照我说的办,别让他跑了就行。”

    “是。”

    ……

    咣当——房门关上了,一个卫兵警戒在门外。

    胡义打量着西屋这房间,靠里面有一张木床和一个柜子,床上的被子没叠,只是连被带枕头一股脑地推堆在床头;柜子的门半开着,半截女衬衣散乱地露出边缘。

    屋子中间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俩板凳,椅子上随意地扔着一块军毯,书桌上散乱地放着几本破书,其中一本书页打开着倒扣在桌面上,旁边有毛巾梳子镜子牙粉等等,乱糟糟堆成一团。整间屋里弥漫着医院那股特有味道,同时还带有一丝淡淡的馨香。

    医学书籍加那么长袖子的女士衬衣外加那股淡淡的味道,胡义很快就计算出了答案,这是周大医生的住处。居然会把我关在这,这该算是我的荣幸呢,还是该感激她的没心没肺?

    胡义也不再含糊了,浑水才有鱼,屋里能乱成这样,搞不好就能找到吃的。东找西翻拉抽屉,果真就在一个抽屉里发现半块剩饼,放在手里捏了捏,凭干硬的感觉估计得两天了,三嚼五口下了肚。走了半宿的夜路,浑身酸疲,于是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直接靠在床头的乱被上休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胡义很久以来都没有睡得这么深沉过,也许是因为真的疲惫了,也许是因为医院的味道,也许是因为这间不会被打扰的乱糟糟屋子,也许是因为其他什么,总之睡得几乎不省人事。

    中午,周晚萍回来了,进屋后见胡义居然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叫他几声也没回应,于是把带回的午饭扔在书桌上,关门又走了,同时撤走了门口的卫兵。

    直到太阳快落山,感觉到额头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拍了拍,胡义才醒了,渐渐看清了站在床边的周晚萍,和她手里拎着的书,才记起了所处环境。惺忪地起身,坐在床边,垂着头,双手揉着太阳穴。

    周晚萍一甩手,把那本用来叫醒胡义的书隔空扔到书桌上,然后说:“你倒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

    “现在,该是你卸下伪装的时候了罢?”漂亮的嘴唇微微挑了挑。

    “……”胡义仍然没精打采地垂着头。

    周晚萍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是报复不成了!说吧,干嘛来了?”

    “我……需要住院。”

    周晚萍闻言把坐在床边的胡义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然后问:“你受伤了?伤在哪?”

    “左肩。”

    “把衣服脱了。”

    胡义终于愣愣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周晚萍无语。

    “脱啊。赶紧的!”

    “……”

    一个古铜色的强健胸膛暴露在空气中,一道道伤疤同时显露,有枪伤,有刀伤,也有烧伤。

    周晚萍楞了一下,随即皱了皱眉,把注意力重新放在胡义那绕过腋下缠绕肩头的绷带上,凑近了一步,拍开胡义想要阻挡自己的手,直接就把那绷带一圈圈地解开来。

    贯穿伤,浅层,没伤骨,没感染,快要愈合了。周晚萍反身去抽屉里拿过器具,给胡义肩头的伤口消毒,然后重新打新绷带。

    虽然与周晚萍曾经比这个距离更接近过,虽然周晚萍是个正在专注于伤口的医生,但是此刻胡义仍然紧张得冒汗,那双忙碌在自己皮肤上的滑腻手指,让胡义呼吸得很不自然。

    “行了,这伤快好了,无法成为你住院的理由。”周晚萍利落地打好了绷带,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收拾了,装回抽屉,然后直接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看着胡义重新穿好军装。

    胡义稳稳当当系好了衣扣,知道周晚萍在等自己说话,她是医生,这个借口现在失败了。

    抬起头,胡义和正在等待答案的周晚萍对视了一会儿:“好吧,我开小差了。我累了,我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什么都不想做。”

    同样的话题,胡义对小红缨说过,但小红缨是个孩子,认为累了就是累了,休息就好了;对苏青说过,苏青是当局者,能看到事情本质,却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

    不料周晚萍听了胡义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忽然很感兴趣地问:“你……能不能说得详细点?我需要听具体症状。”

    ……

    杨干事,名叫杨得志,从师里调来独立团了。

    苏青领着杨得志进了独立团团部,三连长郝平恰好也在这,于是相互握了手,丁得一笑呵呵招呼杨得志坐了,跟他谈工作情况。

    “政委,我来咱们独立团,就是冲着艰苦来的。尽管咱们这规模最小,但是这离鬼子最近,我觉得这里才是最需要我的地方。”

    丁得一放下了手中的调令,对杨得志笑了笑:“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独立团三个连,到现在了,还是一个指导员都没有,现在派下了你来,照样不够用。呵呵,你的工作啊,轻松不了。”

    杨得志赶紧表态:“干革命本来就不是件轻松的事,身为党员更该吃苦在前。政委,您尽管吩咐吧。”

    丁得一不由琢磨了一下,考虑杨得志的分派。一连被吴严管得严厉,工作难度相对不大;三连被郝平带着,积极性不差,觉悟是最好的;高一刀的二连战斗力最强,但是思想工作方面松懈,是最需要委任指导员的。但是呢,高一刀这个人……不好相处,这个杨得志刚到,丁得一也不知道他具体的脾气性格,究竟适不适合与高一刀搭班子。

    旁边的郝平见政委一直考虑着,大概也能猜到丁得一在犹豫什么。比战斗力,三连比不了二连,比执行能力,三连比不了一连,现在三连最大的面子,就是一个‘红’字,就是积极,所以郝平觉得,要继续保持这个优势,就得把第一个指导员拿过来,占得先机,让三连红透了,成为模范连。

    况且,郝平看着这个貌似英俊文雅的杨得志,觉得挺顺眼,万一下次安排下来的不合自己胃口怎么办。于是,郝平说话了:“政委,我请求派给我们三连出任指导员,我觉得我能和杨得志同志很好地合作。”

    丁得一没想到郝平会主动要求,不由扭头去看杨得志。

    在丁得一考虑问题期间,杨得志也在考虑着什么,现在郝平忽然说话了,丁得一也在看着自己的态度,于是杨得志正色道:“政委,我知道独立团现在的难处,我也知道你在为难什么。你看这样行不行,先暂时权宜一下,我出任三连指导员,同时暂代独立团教导员,帮助另外两个连的工作,等后面人员到位了,再取消我的教导员职务。毕竟咱们团现在人员并不算多,我想我能应付得来,你认为这样行么?”

    一旁的苏青露出赞许的目光,这个办法最大限度地缓解了政工人员不足的困难,只是杨得志要受累了。

    郝平闻言诧异了一下,心说不愧是戴眼镜的,你小子有野心啊,教导员,那是营级,人员到位以后,你还撤得下来么?想直接就坐上了吧?不过对于三连而言,这可不是坏事。

    丁得一端起杯子来,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又慢悠悠地放下了杯:“可以,先这么办吧。”

    ……

第153章 借刀杀人

    马良走向禁闭室,看到在门外执勤的小丙,正懒洋洋地歪坐在禁闭室门外,搂着步枪没精打采,看到自己过来也没反应。

    一直到了禁闭室门口,马良轻踢了门边的小丙一脚:“哎,病了?还是想娶媳妇了?”

    歪坐在地的小丙动也不动地撇了撇嘴:“你说呢?写不完检查不许她出来,这不坑我呢么?她会写的字还没我多呢,我都写不出来,她哪年能出来?让我在这守一辈子吗?倒霉催的!”

    马良扑哧一笑,不再搭理小丙,推门进屋。

    小红缨这位大艺术家,正趴在床上闷头作画呢。她扔掉了苏青赠送的那对头绳,于是来禁闭室的路上找葵花要了两根,到这里自己重新扎了两个辫子,只是手艺实在粗糙了点,一个辫子撅得老高,一个辫子耷拉成个小尾巴,不伦不类乱糟糟,一看就是个没娘的孩子。

    胡义留下那些空白的纸,如今基本被她手里那支破铅笔头给画满了,正面反面全都画得乱七八糟,画得全是可爱至极的小动物,有小乌龟,有小王八,还有小乌龟骑着小王八……

    马良随手拿起一张纸来,一边仔细地欣赏着,一边对小红缨道:“我说小姑奶奶,你把这些纸都糟蹋了,还拿什么写检查?本来我还想帮你写一份,让你照着抄下来呢。”

    “我不写!我在这呆一辈子,老死算了!”

    马良把手里的纸放下,然后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远山:“我觉得……班长肯定能回来。”

    小红缨瞬间停住了手里的工作,扭歪着小辫子看向身边的马良:“为啥?你快说啊?”

    “我仔细想了想,班长最近总说他累,总说要静一静,可他从没说过要走吧?是不是?再说了,他要是不想干了,直接找政委去说一声不就得了,兴许还能领到路费呢,何必要偷着走呢?你也知道,就班长那脾气,有他害怕的事儿么?就班长对你那个惯法儿,要走能不跟你打招呼么?”

    小红缨一对大眼睛眨巴了几下,猛地放出光来,立即改趴为坐,凑到马良身边:“狐狸肯定不会负我!你说是不是?”

    马良歪头瞅着小红缨,点了点头:“班长连高一刀都没负,怎么可能负你!”

    “那你说……狐狸会去哪了呢?”

    “这个……我也想不出来,反正我觉得他肯定会回来。”

    小红缨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静静地看向窗外的远山,心中的抑郁消失了一大半,眼底又开始泛出昔日的光芒。

    马良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好了,不说这些了,马上要开饭了,一会儿我给你捎过来。”

    已经恢复了大半神气的小红缨顺手把那支铅笔头揣进口袋里,把小脚丫伸下床来,一边穿鞋一边答:“捎什么捎,一起吃去。”

    这丫头逃离禁闭室根本就不是稀奇事,所以马良也没拦着,等她穿戴好了,推开禁闭室的门就领着她往外走。

    “站住!”坐靠在门外墙边的小丙毫不犹豫地叫住了他俩,抬手一指小红缨:“你给我回去!”

    马良一时有点呆,小红缨却抓了抓后脑勺:“呃……哦……对对,差点忘了。”自言自语地说了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反身重新进了禁闭室,关了门,在里面把门给栓了,然后翘着辫子爬出那扇没安窗的窗口,来到马良跟前,小手一摆:“走了。”

    马良这才明白,感情小丙和丫头都是讲原则的人,都是严格按照纪律办事的人,幸甚!

    两个人身后面传来小丙不满的话音:“死丫头,你到底啥时候能写完?”

    一个稚嫩的声音一边远去一边答:“你以为我愿意呆在这啊?我这不就是出去想办法吗!”

    ……

    丁得一临时召集了各部门负责人,开了一个简短的会,宣布了对杨得志的任命:三连指导员,同时暂代教导员。

    会议一结束,杨得志就随同郝平赶到三连,进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就职演讲,三连战士们掌声雷动,某些人甚至听得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

    接下来,杨得志又去了一连,在一连长吴严身前,对一连的战士们指导了思想教育的重要性,提出了未来的工作展望。一连战士们在连长吴严的示意下,报以三次整齐划一的鼓掌。

    最后,杨得志来到二连。

    集合起来的二连兵,既没有三连的那种热情,也没有一连的那份整齐,似乎只有耀眼的刺刀纷乱成一片。事前对二连的情况有所耳闻,所以杨得志暂时也不多想什么,扯着嗓子就开始一番豪情壮志。二连战士们面无表情没什么反应,高一刀在一旁抱着膀子望天,直到结束了,掌声稀稀拉拉意思了一下。

    从见到的第一眼,高一刀就看不上这个姓杨的,理由很荒诞,高一刀讨厌‘眼镜’。但是这小子现在是‘教导员’的头衔,心里看不上,嘴上可不能过不去,所以高一刀解散了队伍之后,勉强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对杨得志道:“杨教导,说得好,我这些兔崽子都是惯得,欠教育,见笑啊,以后少不得你操心呢。”

    其实杨得志不是个傻人,当然听得出来高一刀这是面子话,而且他对粗人从不高看,要是按照以往的性子,肯定也回几句面子话就得了。但是现在身份忽然成了教导员了,高对方一级,而且又是新官上任,所以杨得志很想表现得平易近人一些,想要尽快与同志们打成一片。

    杨得志觉得,粗人们好像更喜欢肢体语言,好像更喜欢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面对这个黑铁塔一般的高一刀,杨得志有心热络一下,他想学着豪爽的模样在高一刀那健硕的肩膀上捶一拳,但是从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觉得别扭。

    于是,杨得志改为拍了拍高一刀的肩膀,故意笑道:“老高,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同志了,要并肩奋斗,这么见外干什么?”

    杨得志觉得,自己表现得不错,既有豪爽气魄,又不失文雅,不禁连自己都佩服自己,能处理得如此恰到好处。

    老高?一条船上的‘同志’?并肩‘奋斗’?高一刀感觉这话怎么就横竖都别扭呢?歪头看了看刚刚被拍过的肩膀,高一刀一时很无语,脸色渐渐开始拉长。

    在独立团,在此刻之前,高一刀的肩膀只有三个人碰过。团长曾经重重地拍着这个肩膀,对高一刀说:你小子行!你他娘的活活气死我!当时,高一刀觉得很温暖,心里边热。胡义曾经狠狠地砸过这个肩膀,同时用眼神告诉高一刀:拼了一死,老子也要干掉你这个货!当时,高一刀觉得热血沸腾,全身都爽。罗富贵曾经死死地揪住过这个肩膀,嘴里同时骂着:高一刀我x你姥姥!当时,高一刀觉得很得意,很荣耀,美到心花怒放。

    现在,杨得志是第四个碰过高一刀肩膀的人了,这回高一刀觉得……我高一刀的肩膀是谁都能碰的么?你算哪根葱?跟我摆的哪门子谱?一个初来乍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居然舔着脸对我动手动脚?什么毛病?

    杨得志一时很纳闷,这高一刀这么忽然不说话了,脸色好像不对劲呢?

    旁边的快腿儿一看连长的表情,猛然想明白了什么,赶紧偷偷扯了扯高一刀的衣襟,不停地咳嗽。

    高一刀明白快腿儿的意思,好歹这杨得志是新上任的教导员,无论如何也犯不着得罪他,犯浑不值得。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整理表情,准备说点什么,无意间正好看到了远处的马良,身后领着一个扭搭扭搭的小不点,正在走向炊事班的方向。

    忽然,高一刀笑了:“好了,不废话了,以后并肩奋斗!杨教导,要开饭了,走,我带你到咱们炊事班去吃饭,顺便熟悉熟悉环境。”

    快腿儿看着连长高一刀笑呵呵扯着杨得志正在走远,不禁满头雾水愣在当场。连长不对劲啊?平时不都是让我给他打饭回来吗?怎么忽然对杨教导又这么热情了?一起去吃饭?

    这是晚饭时间,炊事班大院里热闹非凡,嘈杂成一片,不停地有人走进大门,也不停地有人走出大门。正在往来忙碌的王小三一抬头:“哎呦,高连长,嘿嘿,你怎么大驾光临了,你那份我早给你备好了,保证够辣!就等着快腿儿来取呢。”

    “今天不忙,我和杨教导直接过来了。你小子别跟我贫嘴了,赶紧上饭吧。”高一刀说着话,引着杨得志就往院里走。

    院里其中一张长桌子坐的全是二连兵,一见连长进院了,立即有四五个兵当场起身给腾出一块宽敞位置,同时朝高一刀招呼:“连长,连长,坐这儿。”

    高一刀故意领着杨得志经过了那张‘只坐着少数几人’的桌子,到二连战士给腾出的位置坐了。

    “哎?那张桌子不是没几个人么?为什么不坐那儿?”杨得志一边在高一刀身边坐下,一边还扭头看着那边。

    高一刀淡淡一笑:“杨教导,你刚来,咱们团里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你还不知道。那张桌子,号称九班专座。”

    “九班专座?”杨得志回过头来瞅着高一刀:“那么大一张桌子……就他们几个人能坐?”

    高一刀往四下里摆摆眼色道:“你看,周围都满了吧,除了和他们九班关系好的,谁敢过去凑合?是不是?”然后高一刀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都是战士们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耽误什么,咱们当领导的操这个心干啥,来来吃饭,这汤是你的……”

    啪——筷子被杨得志突然撂下,他直接站起来了:“这还了得?这不正是军阀作风山头主义的典型么?这种歪风要是不杀,还是八路军吗?”

    高一刀斜眼瞄了瞄那边两只难看的小辫子,又抬头瞅了瞅满脸政治觉悟的杨得志,终于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老子就送你一把火。小白脸,你去杀吧,老子边吃边看……

第154章 将来兵挡

    高一刀那个显眼的身材,想不被注意都难,从他一进院子,小红缨就看到了,同时就看到了高一刀身边的那副醒目眼镜,曾经被自己用枪指过的废物小白脸。据说是刚上任的三连指导员,又代了教导员。

    从他俩一坐下来,高一刀就在那边跟姓杨的穷嘀咕,还不时往这边指指点点。小红缨虽然小,但是整天里扯的就是这些爱好,她用自己的膝盖都能猜得出来,肯定有事要来了。

    狐狸不知道下落,自己跟苏青抛绳断义了,还有天书一般困难的检查要写,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件顺心事。姑奶奶管你们要唱什么戏,爱咋咋地!小红缨耷拉着一对状似写满了别惹我的眼皮,闷头吃饭喝汤。

    杨得志板着个脸走向九班那张桌子,一对眼镜片上貌似写满了觉悟。就如高一刀所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杨得志没想到第一把火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偏偏还是曾经坑过自己的九班!曾经被那小丫头片子用枪指过,曾经被那傻子土豆用锹拍过,最可恶的就是姓胡的那个班长,可惜听说他刚刚失踪了,那就只好修理修理你们几个。

    “你们几个,都给我站起来!”眼镜后面,板着一张严肃的脸。

    桌上的几个人一愣,同时抬头看了看说话的人,赶紧稀里哗啦地起立了,唯独那个歪扎两个小辫子的,头没抬一下,我行我素继续吃着,饼渣子沾满了小腮帮,饭糊糊蹭花了小下巴,吧唧吧唧貌似还吃得挺香。

    一瞬间,周围立刻静了。正在吃饭的战士停住了嘴,正在排队的战士歪过了头,连正在忙碌的炊事班战士们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伸长脖子看。

    不管马良心里怎样讨厌,面前这个是新任教导员,得罪不起。马良目视前方地站在桌边,桌下边用脚轻轻踢了踢还在胡吃海塞的小红缨,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杨得志对这个小丫头的情况已经掌握了解了,知道这缺德孩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偏偏还根正苗红,年纪又小,如果当众和一个孩子较劲,不算光彩事,大可以不搭理她,而直接把矛头对准九班这个小集体。但是,自己是新官上任,是教导员,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有人当面拒绝执行,威望何存?

    “我让你站起来,你听到没有?”杨得志对一直表现得无动于衷的小红缨重复了命令。

    一对小辫子终于抬了起来,一双漂亮的大眼对着杨得志无邪地眨了眨:“我为什么要站起来?”

    “因为这是命令!”

    “谁的命令?”

    “我的命令!”

    “你是谁?”

    “……”

    “喂,你表情这么凶干什么?你要欺负小孩吗?你都没告诉我你是谁,我哪知道你是谁?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万一你是坏人呢?”

    噗——身为观众的高一刀把满嘴的汤都喷出去了,观众们的目光随声转向,瞅得高一刀有点不自然,赶紧故意自语道:“好家伙,今天这汤真够辣,差点呛到了。”然后低调地缩下了脖子。于是,观众们的目光再次转向九班专座。

    都说这小丫头不好惹,杨得志不信,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而已,是大人们不愿惹她罢了。现在看来,她倒是个会耍小聪明的。

    杨得志深吸了一口气,静静与那双无邪的大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撤掉了严厉语气,改为淡淡道:“你是战士么?”

    “是啊。”

    “纪律第一条是什么?”

    “行动听指挥。”

    “现在我告诉你,我姓杨,叫杨得志,今天调任独立团任三连指导员,同时暂代教导员。听明白了么?”

    “嗯,明白了。”

    “现在我命令你起立!”

    小红缨就是军队里长大的,职务范围军衔高低纪律规章当然一清二楚。现在杨得志一板一眼把话全都说明白了,目的就是堵住小丫头耍小聪明的后路,把事情彻底上纲上线。

    但是小红缨居然还是不动,仍然坐在饭桌后边,目视着杨得志说:“我姓常,叫常红缨,是独立团九班战士,不是三连的。有事你找政委说去,少烦我!”说完了最后三个字,那双无邪大眼瞬间就改成了不屑一顾的神色。

    这回杨得志可有点绷不住面色了,这熊孩子太能耍无赖了,当即提高了声调:“我以教导员的名义命令你,现在给我……”

    还不等杨得志把话说完,小红缨打断回道:“切,教导员?你算哪门子教导员?我问你,教导员是营级的吧?那你是哪个营的?说啊,哪个营的?把你的营长叫来让我认识认识。切,营长都没有,反倒冒出个教导员来,笑死人了,不要脸!”

    “你……”杨得志眼镜片差点被他自己给瞪碎了,满脸变成猪肝色。

    噗——咳咳……咳……又是高一刀,这回他是真呛着了,连忙招呼手下的兵给他找水喝,连捶背带揉嗓子直不起腰了。

    这个面子栽大了,这可是满院子兵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呢,杨得志恨不能当场扇这个小无赖一巴掌,但是杨得志可不敢这么做,身为政工人员,这一巴掌如果打出去,那前途可能也完了。万万没料到这熊孩子会泼成这样,现在明白那些传言都不是假的,却晚了,骑虎难下了。

    牛大叔坐在厢房里,静静地抽着烟袋,院子里的观众都很安静,所以坐在屋子里也能把杨得志和小红缨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按理说,牛大叔是可以出去呵斥小丫头一顿,给杨得志一个台阶下的,但是牛大叔没这么做,静静置身事外。

    原因有两个,首先,你杨得志是政工人员,是指导员,是教导员,又是党员,做好战士的思想工作是你的本分,别人不便搀和。而且,不该采取这种高高在上的手段,何况还是面对一个孩子。

    其次,在团部召开任命会议的时候,杨得志听说牛大叔只是个炊事班班长,就没正眼瞧过牛大叔,握手的时候也特意跳过了牛大叔,还特意问郝平,为什么炊事班班长也能参加团部的会议。等郝平说明:牛大叔其实也是司务长,只是大家叫习惯了班长,同时是独立团里资格最老的党员,杨得志才突然热情地主动来补充握手加寒暄。这件事,让牛大叔在心里对杨得志有了特别的认识,所以,没动力去管。

    现在的处境,彻底让杨得志尴尬了,高一刀两次发出了动静,他都听见了,能感觉到那个姓高的勉强在憋着笑,由此杨得志终于意识到,这个高一刀也不是个好东西,这是故意看笑话呢,说不定这就是他下的套!这事正在炊事班里发生着,可是身为炊事班班长,同时又是司务长的牛大叔却一直不见人影,杨得志大概也猜到了原因,看来不用指望了。

    最大的难题就是这个小红缨,是个孩子,混不吝,油盐不进。不能动手打她,也不能张口骂她,官威又镇不住她。杨得志心中暗道失策,不该把这缺德孩子当成首要目标。为今之计,只能绕过她去,更换目标,直奔主题,赶紧结束这个麻烦。

    于是,杨得志再次做了个深呼吸,不再去看当面的小红缨,铁青着脸问这几个站起来的人:“现在谁是班长?”

    杨得志首先目视马良,马良目视前方不说话;杨得志又看向刘坚强,刘坚强侧过头,目光紧盯着身边的罗富贵不说话;于是杨得志看向罗富贵,罗富贵却学着刘坚强的模样,像个路标一样,扭着大脸就望向了吴石头。

    杨得志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个拍过自己一锹的土豆身上,对傻成一坨的吴石头怒道:“这你都不敢承认吗?你给我说话!”

    吴石头先是大声回答:“俺敢。”然后又傻咧咧地反问杨得志:“让俺承认啥?”

    周围终于有人笑出了声,刘坚强再也看不下去了,抬手一指臭不要脸的罗富贵,对杨得志大声道:“报告,他是副班长。”

    罗富贵无奈地收起了路标的造型,下意识地抓了抓后脑勺:“呃……哦……对对,差点忘了,我是,我是副班长。”

    杨得志快崩溃了,这一个个的,这都是什么玩意?一腔怒火化作机关枪,对罗富贵劈头盖脸就开腔,对九班占桌子的问题展开猛烈炮轰,狠言厉色口沫横飞,痛斥九班胡作非为没良心不配做中国人,间接影响了抗战救国大计。

    良久,洋洋洒洒慷慨激昂的批评终于告一段落,杨得志累得喘着粗气儿指问罗富贵:“你还有什么话说?嗯?”

    罗富贵却苦着一张丑脸,委屈道:“天地良心啊,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杨教导,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啊!你把这事弄反了啊!”

    杨得志差点一个跟头摔地上:“你你……你说什么玩意?”

    罗富贵忽然悲愤道:“是他们故意孤立我们,嫌我们九班觉悟低,吃饭都懒得挨着我们!不信你问问啊。这不人都在呢吗?你问问啊?一问不就知道了吗?你倒是调查清楚再说啊?我们九班都已经惨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啊?八路军还有没有天理啊?”故作沉痛地说完了这番话,罗富贵就一眨不眨地看向小红缨。

    杨得志忽然有点懵,全场观众忽然有点寒。

    原本坐在桌边没什么表情的小红缨,听了罗富贵的话,又接收到了罗富贵的眼色,终于翘着辫子跳起来了。

    “就是啊!”小红缨抬手一指站在附近的团部通信员,扯开小嗓子大声问:“小豆,你也是瞧不起我们的吧?你说,是不是?”

    通信员小豆摸了摸挂在身后的崭新盒子炮,左右瞧了瞧,红着脸,无奈道:“是,过去我一直笑话九班,故意不理他们。但是现在……我端正态度了,改正了错误思想,努力接近他们,也愿意……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小豆身边的两个团部通信员跟着连连点头:“是啊,我们也愿意接受他们了,明白了孤立他们不对。”

    随着小红缨目光一转,卫生员小红和葵花连忙讷讷道:“那个……好像……是冤枉九班了。”然后两个女兵就低下头撕衣角。

    因为一连自己有炊事班,所以院子里基本都是二连三连和新兵连的兵。新兵们都抱定了一个想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夹着尾巴的新兵才是好新兵。二连的兵全都把视线转向了高一刀,发现连长只顾着低头喝汤没反应,所以二连的所有人都不说话。

    最纠结的是三连的兵,要不要出面据理力争?那些炊事员们都在冷眼看着呢,如果把这件事挑大了,既不能立功,也不能得好,牵连一片。一向和九班有仇的二连都不愿意搭理,杨指导员你扯这个小丫头干什么?这不是自己找麻烦么?连长又不在,没有主心骨,不知道怎么办才对。于是,三连的兵都互相看着,你瞅我我瞅你,都等着别人先出头。

    杨得志的脸色已经由青转白,呆呆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能看到两只奇丑无比的小辫子在眼镜片里面晃荡着,显示着极其可恨的得意。

    咳——

    一声咳嗽突然打破了满场的寂静,牛大叔一边收拾着手中的烟袋,一边走出了屋门口。

    小红缨听了这声咳嗽,正在得意晃荡的小辫猛然一僵,不由自主开始轻轻挪动小步子,悄悄的,一点点地蹭到别人身后,努力让自己的小身影变成空气。

    牛大叔径直到了杨得志跟前,“杨教导,你说得很好,批评得对。这个事我们炊事班应该负主要责任,是我管理疏忽了,我要做检讨。”

    这件事已经被缺德丫头和罗富贵给搅成了一锅浑水,杨得志本想点起一堆开门火,结果反而变成了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如果继续扯下去,必然乱糟糟,结果难料。如果牛大叔不来,那杨得志就彻底下不来台了。

    于是……片刻后,炊事班大院里又恢复了喧嚣……

第156章 看与窗

    大北庄边上一间房,坐落在阳光底下暖洋洋,紧闭着一扇门,却有一扇空荡荡的窗,一个穿着军装的小姑娘,两只辫子扎得不像样,懒洋洋地坐在窗台上,一双小鞋荡在窗口外晃啊晃,眨巴着大眼望远方。

    一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背靠着窗根坐在地上,长相精神腿挺长,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傻傻地看着卫生队方向。

    小红缨收回漫无目的的视线,歪着脑袋看了看窗根下边的马良,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然后顺着马良的视线,也看向卫生队方向。

    卫生队门口外,葵花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裳,没穿外套,只着衬衫,不停地揉搓在搓板上,时而抬手抹抹汗,挽着衣袖露出白皙手臂直晃眼。另一边,小红正在把洗后的床单抛在晾衣绳上,踮着脚,昂着头,更加突出了胸前两个鼓胀。

    小红缨知道男人会喜欢女人,也知道女人会嫁给男人,然后就会忽然冒出几个孩子来,令她十分好奇,但目前她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些。自从九班闲下来没事干,小红缨就发现,这马良闲着没事就往卫生队那边看,见到小红和葵花就舍不得挪开眼,前些日子孙翠住在这的时候,他有时也会偷偷看得忘了眨眼。

    于是,小红缨故意轻声问:“好看吗?”

    “好看。”马良根本就不知道小红缨在问什么,仍然呆呆注视着那两个美丽曲线,顺口含糊回答。

    “哪儿好看?”

    “胸……”第二个字没来得及出口,马良猛然醒悟,立即收嘴,一抬头,发现那对大眼睛里含着笑,正在贼兮兮地盯着自己,赶紧目光一转,去看操场上的训练:“刺刀拼得好看。”

    咯咯咯……窗口响起笑声,夹杂了一丝嘲讽,令马良尴尬得满头黑线。

    “死丫头片子,你笑个屁!我回去了。”马良起身欲走。

    小红缨勉强止住了笑,连忙道:“哎,别走啊。小丙还没回来呢,万一检查不合格,你还得帮我改呢!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还不行?小心眼。”

    马良翻了翻白眼,又坐下了。

    坐在窗台上的小红缨向前弯了弯腰:“喂,你为啥那么愿意看呢?”

    “你还说?”

    “喂,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跟我说说呗?”小红缨摆出了一副虚心求教的架势来。

    “……”马良懒得搭理。

    “我都瞧见好多次了,你动不动就看人家小红和葵花,你还偷偷看孙姨。是不是?哎,你为啥不看我呢?”

    “……”

    “喂,问你呢。这有啥不能说的啊?”

    满头黑线的马良抬头瞅了瞅窗台上的小丫头,发现她认真地咔吧着眼,居然真是一本正经地等待答案呢,于是没好气地回道:“你一个小黄毛丫头,有啥可看的?”

    “喂,我也是女的啊?我比葵花长得好看吧?我比小红……也差不多吧?凭啥不看我?”小红缨既有不理解,又有不甘心。

    感觉小红缨话音里突然带了点酸味,看到她瞪着大眼直皱小眉毛,马良下意识地把视线放低了一截,瞅了一眼她那平坦坦的小胸脯,扑哧一声笑了。

    马良这一眼虽然闪得挺快,仍然被小丫头注意到了,于是她不由低下头,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小胸脯,终于找到了答案。怪不得,葵花那么难看都有人看呢,姑奶奶这么好看都没人看呢,原来男人都是爱看这个,不看脸的啊?苍天,我的居然这么小!怎么办?

    正在这时,替小红缨去团部送检查的小丙回来了,马良开口朝走过来的小丙招呼:“政委怎么说?”

    小丙闷着头走到马良身边坐下来,叹了口气:“我算倒了霉了,政委刚走了。就晚了那么一会儿,你说你早点写出来多好。”

    “走了?上哪了?”

    “上午接通知,师里明天有会,刚走。”

    小红缨晃了晃辫子:“走了就走了呗,那就等回来再说。马良,咱们回家。”

    小丙苦下脸来:“你这坐牢的倒是不着急,可是我的岗撤不了啊,没良心的玩意,上辈子欠你啥了?”

    ……

    政委走了,杨得志挺着胸膛在团部里转悠了好几遍,指挥着不在岗的警卫员和通信员开始打扫卫生,然后到政工科的小办公室里,跟苏青高谈阔论了一番,从光荣的无产阶级,说到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从抗战救国,说到了解放全人类的大业,又从他自己那不平凡的人生,说到了远大的抱负志向,英俊的面孔透着自信热情的魅力,一对眼镜片都跟着闪闪放光芒。

    杨得志是从学生运动和群众工作中走出来的,苏青是从情报工作中走出来的,两个人是相同的信仰,但是苏青倾向于冷静看待,性格又偏静,所以她有点跟不上杨得志的高昂情绪,只好把自己变成捧哏,用欣赏和钦佩的眼光,聆听杨得志才华横溢的演讲,羡慕杨得志的满腔革命热情。

    说得累了,杨得志终于在苏青的书桌对面坐下来,直接抄起了苏青的水杯喝了几口水。

    苏青稍微楞了一下,然后起身:“哦……那是我……我给你重新倒一杯。”

    杨得志一抬手拦住想要去另外拿杯子的苏青:“不用不用,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见外的,没事,这个就行。另外,你以后别叫我杨教导,现在咱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同志了,那么生分干什么,直接叫我得志就行。”

    苏青尴尬地微笑了一下,重新坐下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的战士的对话声:

    “哎,小丙,你怎么回来了?”

    “替丫头送检查给政委。”

    “政委刚才走了。去了师里,明天开会。”

    “啥?唉……苦命的我……”话落后小丙的脚步声走出了院子。

    一听到‘丫头’这两个字杨得志就忽然觉得闹心,昨天晚上在炊事班院子里被她当面谩骂,弄得颜面扫地,到现在胸口还发闷呢。杨得志并不知道小红缨在关禁闭的事,于是问苏青:“那丫头写检查?为什么?”

    苏青不愿提及昨天的不愉快细节,只是简单地回答:“昨天中午她犯了点小错误,政委罚她到禁闭室写检查了。”

    “什么?”杨得志一愣:“关禁闭了还能出来?”

    “禁闭室没安窗,她常常偷溜出来。只是个孩子,舍不得说她。”

    杨得志忽然一正色:“这怎么能行?总不能为了一个孩子,就把纪律的严肃性给破坏吧?那禁闭室不是形同虚设吗?还能叫禁闭室吗?军队里讲求的是令行禁止,她是个孩子,对她宽松点没错,但是毕竟全团战士都在看着呢吧?这影响有多坏?组织威信何存?苏青,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苏青想了想,不由点点头:“确实有点不妥。”

    “现在政委不在家,我身为教导员,你是政工干事,这纪律和思想方面的问题咱们必须要担起来,查缺补漏。这可不是小事,你先忙,我现在去禁闭室看看。”杨得志说完话正了正帽子,起身出屋。

    看着杨得志离开,苏青收回目光,落在桌面的水杯上。小丫头是个孩子,苏青对小丫头没有任何想法,但是禁闭室敞着窗口,这一点苏青是不赞同的,杨得志说得没错,那就不叫禁闭室了,所以苏青心里赞同杨得志去采取些办法。

    苏青站起来,拿起那个水杯,将杯中的水散泼在地面上,用作降尘。然后到脸盆边上,倒上热水开始洗杯子。洗了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不放过任何一个位置,然后换了水,再洗一遍……

    小丙靠坐在禁闭室的窗根底下,晒着太阳睡着了,冷不丁听到有人在面前大声咳嗽了一下,迷迷糊糊睁开眼……立即跳起来,慌忙背枪甩手敬礼。

    杨得志黑着脸厉声道:“不像话!对得起军装吗?对得起枪吗?这样站岗,是要害死全团吗?”

    小丙立得笔直不敢吭声,杨得志走到窗口,往禁闭室屋里看了看,回头又问:“你看的人呢?嗯?说话!”

    “我……她……我不知道,她可能……跑出去了。”小丙慌张地回答。

    “现在就给我去找!她要是不回来,那你就给我进去!”杨得志竖着眉毛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一段时间后,小丙和小红缨一起往禁闭室的路上走着。

    “哎,小丙你说,你愿意看我还是愿意看葵花?”

    “小姑奶奶,你说你招惹杨教导干啥?这回我算惨了,瞅他刚才那德行,我也好不了。唉……”

    “你说啊?”

    “说什么?”

    “愿意看我还是愿意看葵花?”

    “……”满头黑线的小丙沉默了一会,突然故作狠狠道:“我真想一巴掌把你给拍成葵花!”

    “瞅瞅你这个丧气样儿,他又不是政委,怕个屁啊!回去就回去呗,有啥了不起的!”

    小红缨晃悠着小辫子往前走着,忽然停住脚步,看着远处的禁闭室问身后的小丙:“哎,那是三连的人吧?他们干啥呢?”

    小丙闻声抬头一看,几个三连的兵正在禁闭室的窗口忙活着,木板铁钉加锤子,叮叮当当砸得一片响。

    “丫头。”

    “嗯?”

    “这回你肯定比我倒霉!”

    ……

第157章 乌云的孩子

    天亮了,却又好像没亮,因为看不到朝阳,只是一夜之间,天空忽然灰蒙蒙的,被乌云遮蔽了。

    阴霾的天空下,群山簇拥着一条路,蜿蜒起伏,没有这端,也没有那端,因为路的两端都湮没在灰色的苍茫里。

    一个孤独的身影,远远的,淡淡的,渐渐走出了苍茫,走在路上,灰色的军装,与灰色的乌云同色,看起来,他就像是来自乌云,又或者,他就是乌云的孩子,阴郁,颓废,却能够蔓延成铺天盖地的压迫,澎湃着流过无数仰望……

    路就在脚下,就在眼前,一直晃啊晃,尽管有高低,尽管有转折,但是路还是路,山还是山,乌云还是乌云,行者还是行者,什么都没变。

    第二张床上的蒙眼人也死了,也是死在起床号声之前。在昨晚,他似乎也意识到他快死了,尽管已经有气无力,尽管声音越来越低,他仍不停地诉说着,说他舍不得,说他那块地,说他喜欢屁股大的女人,说第一张床上的病人因为不停地试图自杀而被捆着,说一切他能说的。好像他以为只要他不停地说话,就能熬过夜晚的黑暗,看到今天的黎明。很可惜,今天没有黎明,因为今天的黎明被乌云遮蔽了,是阴天,即便他活到了今天,也看不到黎明。

    今天早上,离开病房之前,胡义解开了束缚第一张床上那个重伤员的绳子。胡义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只是想要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摆脱疲累,摆脱痛苦,他只是想要休息。

    胡义羡慕他们,羡慕司号兵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羡慕蒙眼人死前仍有留恋的东西,羡慕被捆着的人能够遇到自己,更羡慕他们都能找到真正安静的地方,他们都是幸福或者幸运的人。

    今天早上,离开医院大门口的时候,胡义碰巧遇到了周晚萍,看起来很像是碰巧,可是胡义知道是她在等,因为她的住处和她的办公室不需要经过大门。站在大门里的她只说了一句话:“你是病人,你的疲累缘于你的病。现在我需要你以军人的名誉向我保证,你会还了我的诊金,和你欠我的人情。然后,我才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胡义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给大门框里那个高挑艳丽的成熟身影,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离开,大步走向乌云蒙蒙。

    ……

    下午,天色愈加阴霾,漫天的乌云压得更低了些,微微的起了风,那风不再是干燥的,变得有点湿润,有点冷,使云底下的大北庄显得黯淡荒凉。

    政工科的办公室里,苏青在她自己的书桌后面坐着,杨得志也在,坐在书桌侧面的板凳上,与苏青聊着。

    “政委说过什么时候回来么?”苏青问。

    杨得志推了推眼镜:“应该明天就回来了。”

    苏青想了想后说:“我看,把小丫头放出来吧,毕竟她还小,不能以成年人的纪律要求她。”

    杨得志笑了笑:“我杨得志的心也是肉长的,你以为我忍心么?我压根就没抓她,那小丫头倔着呢,是她自己非要回禁闭室的,我今早还去看过了,一切正常,她没事。再说,这是政委的命令,要解除也该由政委来决定,也不差多关一天,如果半途而废,那这纪律的严肃性岂不是又成儿戏了?是不是?”

    苏青没说话,只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忽然,一个战士匆匆跑进团部院子:“报告,杨教导,胡班长回来了!”

    杨得志和苏青两人同时一愣,苏青发愣是诧异胡义的失踪复返,杨得志发愣是因为一时没听明白报告内容,于是问:“什么胡班长回来了?”

    “失踪的九班班长胡义,他回来了,马上就进庄了。”战士重复了一遍。

    杨得志猛地想起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是没想到机会能来得这么快,河对岸扔过来那一颗销魂的手雷,是杨得志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他猛地离开板凳站起来,朝门口的战士命令道:“你带人立刻把这个逃兵给我抓了,带到这来。快!”

    没多久,一个结实挺拔的军人身影走进了政工科,带着满身征尘,也带着静静的泰然,刚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疲惫,深邃的眼底倒映着一抹苍凉。

    胡义进门两步站定,静静看了看对面书桌后的美丽身影,然后才偏头瞅了瞅侧边的杨得志,淡淡说:“我要见政委。”

    杨得志把双手背在身后,昂着眼镜往前迈出两步:“政委不在,现在由我处理情况。”

    “你凭什么?”

    “凭我是独立团教导员!”

    胡义没想到,自己离开三天,这个姓杨的居然变成了独立团的教导员。一双细狭的眼把梗着脖子的杨得志从头到脚仔细扫了一遍,然后淡淡问:“哪个营的教导员?”

    站在胡义身后的两个警卫员,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不自然,勉强继续装出严肃的表情。这九班里都是能人,真不是一般人能盖住的!教导员这个头衔如果继续被九班蹂躏下去,恐怕要变成笑话的同义词了吧?

    杨得志被噎住了,第二次被同一句话给噎住了,嗓子疼,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苏青太清楚胡义的德行了,杨得志镇不住这个魔鬼,所以得帮杨得志一把。于是苏青对胡义开口说话了:“如果你还是军人,他就有权利处理你!”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苏青就低下头摆弄手中的钢笔,不再看那双细狭的眼。

    苏青的话仿佛一支镇静剂,胡义眼中的那丝桀骜转瞬不见,他静静看了看桌后的苏青,终于将视线正视端平,焦点放在对面的墙壁上静立。

    “把他给我捆了!”杨得志受够这些没用的了,直奔主题。

    两个警卫员看了看杨得志,又看了看不抬头的苏青,再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胡义,最后两人又相互看了看,终于有个人跑出去找绳子。

    “我听说,你在那边就是个逃兵,现在到了这,又当了逃兵。你这就叫狗改不了……”杨得志说到这忽然想到苏青还在身后,自己是教导员,于是停了一下,才继续道:“我问你,逃兵该怎么处理?”

    一般人在这时候都会沉默了,不说话了,或者辩解求饶。胡义偏偏没这样,他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了,没有表情,语气平淡,冷静得好像与此事无关:“就地正法。我要求对我执行枪决。”

    胡义知道八路军行刑的时候,为了节约子弹,常常会采用些‘特殊’方法,作为当兵多年的人,他希望自己死在枪口下,所以他直接提出要求。

    苏青仍然没抬头,但是她手中一直摆弄的钢笔瞬间停住了。

    这个回答同样出乎杨得志意外,是不是听错了?这么干脆?这么直接?还想等你辩解求饶,然后再一锤砸碎你的希望呢?还在酝酿如何羞辱你呢?这下全让你给省下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不知所措。

    见没人说话,胡义再次对杨得志重复:“我要求对我执行枪决。你还没有回答。”

    杨得志终于反应过来,发现那双细狭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看向自己,那目光里带着刺骨的寒冷,令对视者脊背发凉,那份刺骨的寒冷中裹挟着危险,令杨得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距离的拉开仍然没有使危险的感觉变淡,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正顶在咽喉,让杨得志感觉自己被挟持了。那只猛兽似乎露出了獠牙,已经做好了扑过来的准备,这间屋子太小了,无处可躲,只能屈服:“我……同意。”

    那双细狭目光终于重新摆正,继续注视前方的墙。

    胡义身后的警卫员懵了,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出去找绳子的那个这时回来了:“胡班长……那个……我……”

    胡义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两个警卫员将胡义反手给绑上了。

    额头见汗的杨得志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对眼镜片上恢复了明亮的光泽,大声命令道:“让全团到操场集合!”

    两个警卫员押着胡义静静出门了,心情愉快的杨得志回头招呼苏青:“走吧,咱们一起去操场……苏青?苏干事?哎?你怎么了?”

    “呃……嗯?我……我没事,我没事,那个……我等会就去。”

    杨得志发现苏青脸色很不好,好像掉了魂,以为她怕见这种场面,于是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军队就是军队,纪律就是纪律,原本我是想开个小会讨论一下的,但是他已经主动承认了,那就没必要了。对这种害群之马如果姑息,就会害了全军。哦,我先过去了,你抓紧啊。”话落后,杨得志背着手走出了政工科。

    抓着钢笔的白皙手指终于开始发力,越捏越紧,直到手指开始微微颤抖。啪——清脆的断裂声过后,蓝色的墨水迸裂开来,斑斑点点地洒满桌面,一朵一朵,像是蓝色的花……

第158章 刑场

    除了一连的几个哨兵和团部的人,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集合命令迅速传达到了每个部门单位,一二三连和九班,供给处炊事班卫生队,外加新兵连,除了警戒哨位上的在岗人员,都匆匆到操场集合站队。

    几个团部警卫员按照杨教导命令,搬来一些书桌和木板,匆匆在操场的宽侧搭起一个简单的木台子。不时赶来的战士们在操场上乱纷纷地排列着,相互打听着,到底是鬼子要来了?还是要改善生活包饺子?操场边搭木台子干什么?看来是要唱大戏吧?七嘴八舌嗡嗡响。

    小红缨仰躺在禁闭室的破床上,耷拉着两只散乱的小辫,眨着一双黯然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破烂的屋顶。

    这一次她真的被关住了,那扇原本豁亮的窗口,现在已经被七扭八歪的木板给钉住了,漏着不规则的几个窄窄缝隙。门外站岗的人也不再是团部警卫员小丙,而是三连的兵,那扇门,从外面紧紧地栓上了。

    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关禁闭,小红缨不明白,为什么狐狸会喜欢呆在这里?没有人会喜欢呆在这里,这里除了孤独,还是孤独,在这里,时间仿佛无尽。她的小心灵里,开始产生了怀念,怀念河边懒洋洋的卵石,怀念山顶自由的风,怀念狐狸。呆呆的,黯然……

    忽然听到操场上开始嘈杂起来,小红缨用小鼻子深深做了一次呼吸,然后没精打采地下了床来,趴上窗台,扭歪着脖子,把眼睛凑近了木板缝隙,努力地往操场上看……

    风,似乎又大了一些,乌云,似乎又低了一些,大朵大朵地紧密簇拥着,黑漆漆地奔流在头顶,无穷无尽压迫着仰望者的双眼。

    黄土铺垫的操场上,临时搭成的木台前,黑压压地站好了一片,开始静静地等待答案。

    杨得志紧了紧衣领,正了正军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清咳一声,几步走上木台,背起双手,以高瞻远瞩的姿态,将操场上的队列扫视一遍,胸中感觉十分澎湃。

    “咳,同志们,全体指战员们,把大家集合起来,是要宣布一件事情,是要执行纪律,是要治病救军,是要去除糟粕。咱们是什么军队?嗯?咱们是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是革命的军队,是党的军队。所以咱们的战士是骄傲的,是自豪的,是勇敢的,是无所畏惧的……但是今天,有人给八路军抹了黑,开了小差,当了逃兵。他是个懦夫,他不配成为军人,他更不配当八路军……对于这种人,我们绝不能姑息,要用这个败类,证明纪律的严肃性,证明八路军是铁一样的军队……把他带上来。”

    木台是用桌子和木板搭起来的,并不高,侧边摆了把椅子,用作台阶。一个被反绑的人影,没等身后的警卫员动作,当先两步就上了台,然后稳稳当当地走向台子中间。他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清晰地发出吱嘎吱嘎的木板声响。

    在一次次的木板吱嘎声中,全场彻底静了,静得吃惊,静得可怕。

    台下的罗富贵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了,连呼吸都忘了,那坚定的步伐,那淡然的表情,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姥姥的,这一定是梦……

    木板的怪叫声消失了,那个挺拔的身影在木台中央稳稳站定。晦暗乌云,成为了他身后的巨大背景,在风的上面奔涌着,仿佛硝烟……那习惯性压低的卷曲帽檐,遮住了光,遮黑了他的眉眼,远远的,只能看到古铜色的半张脸……

    “独立团九班班长胡义,就是这个逃兵。他就是给咱们全团抹黑的人,就是给八路军抹黑的人,就是不配成为军人的懦夫。他本人已经对逃跑行为承认,现决定对他军法从事!……执行枪决……”杨教导员的声音,在乌云底下的操场上飘荡着,回响着……

    猛然间,队列的某一部分有点乱,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左推右搡地冲开身前的队伍,朝木台前拱过来,一边扯着破锣嗓子叫唤着:“这不可能!姥姥的,胡老大不是逃兵!他娘的栽赃陷害,老子不服……没天理啊……”

    在罗富贵眼里,什么八路军,什么纪律觉悟什么为人民服务,不如一碟咸菜来得实在。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慌了,本能地想冲到台前耍去无赖。

    台上的杨得志一看又想闹事的那头熊,暗道炊事班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指着罗富贵朝下喝道:“不像话!还愣着干什么?把闹事的给我关起来!”

    一连和二连的兵都看了看各自的连长,没动。三连里冲出十几个人来,乌烟瘴气一阵乱,扯胳膊抱大腿,把罗富贵给压住了。

    借着这个混乱的空档,马良冲到了木台前,双手抓着台子边缘,仰头朝台中间的人带着哭腔喊:“哥,你咋不说话啊?哥,你不是逃兵,你快说啊……你解释啊……”接着就被几个三连兵从身后扯住,任马良不停地喊着,挣扎着,连拉带拽,把他和罗富贵一起拖向距离操场最近的柴房。

    而巍立在台中间的军人,从始至终没动过,连头都没低下过,静静的,根本不看台下,他的视线,一直望着灰蒙蒙的远方,注视着乌云奔去的方向,浩瀚苍茫……

    吴石头呆呆地站在队伍里,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班长站得很高,高得全团人都能看得到,好像风很大,不知道班长是不是会冷。

    刘坚强静静地站在队伍里,他想不通,为什么都这种情况了,班长的身躯还能挺拔昂扬?这感觉很奇怪,刘坚强本以为自己会因此事而觉得羞愧,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一丝羞愧感都没有,这不是抹黑的感觉。

    三连长郝平对此事持肯定态度,在他眼里主角是杨得志,出风头的是三连,至于胡义,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落后分子而已。

    一连长吴严从头到尾冷眼看着,不说话不做反应,这是涉及纪律的问题,至少他不反对。

    二连长高一刀对此事没有任何看法,只当看客,因为他根本就懒得去听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叫唤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胡义身上了。胡杂碎身上似乎散发着某种……这种感觉高一刀也曾经有过,是在反冲锋之前,是在突围之前,是在阵地即将丢失之前,这感觉是……赴死之心!

    真搞不懂这个胡杂碎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这不是脑子有病么?高一刀看了看台上得意洋洋的杨得志,又歪头瞧了瞧在台下吆五喝六指挥三连维持秩序的郝平,心说如果胡杂碎真想当逃兵的话,你们抓得到么?瞅瞅你俩这个嘚瑟样儿,凭胡杂碎现在这德行,如果没被捆着的话,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一个人就能冲垮了你那纸糊的红三连。

    ……

    木板之间的缝隙很小,很窄,能看到灰色的天空,能看到黑色的乌云,也能看到操场上,风卷浮沙,阵阵掠过木台。

    距离有点远,木台看起来小,但是那身影……就是狐狸!杨得志的讲话声伴随着风声,隐隐约约地飘到禁闭室里。

    缝隙后的一双大眼睛,先是放出喜悦的光芒,然后充满了不解,接着惊讶,最后变成了愤怒。

    哐哐哐……小拳头砸得屋门乱响。“赶紧开门,我要去见狐狸!”小红缨的声音在门后喊得又脆又亮,但是外面的三连战士不搭理。

    哐哐哐……“快给我打开!你是死人吗?信不信我要你好看?”门外没反应。

    哐哐哐……“王八蛋,姑奶奶要发威啦!”

    看门的这位,是杨得志特意从三连挑出来的模范战士。任小红缨在门里边越砸越使劲,越骂越没边儿,也得不到任何反馈,站得一个好岗!

    一对小拳头已经砸得肿起来,一对小辫子终于无奈地改变了方向,她爬上窗台,试图去蹂躏那些钉在窗口的木板。不顾手上的疼痛,使劲儿砸,不顾一次次跌翻在地上,重新爬上去狠命地踹。

    皮肤划伤了,膝盖跌破了,她全然不顾,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隐约地又听到声音:“……军法从事……执行枪决……”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终于凝固住了,瞬间漫溢晶莹。已经折腾得又脏又破的娇小身躯踉跄着爬起来,再次猛冲向屋门。

    咣——禁闭室的门被那个稚嫩的小肩膀撞得晃荡了一下,门框上面的灰尘紧跟着落下一片。门里传来悲哀的哭声:“呜……求你了……把门打开……”

    咣——屋门再次猛地一晃,洒落的灰尘比前一次淡了。“呜呜……只打开这一次好不好……我以后不敢了……呜……好不好……”

    咣——这次门框上已经没有灰尘落下了,哭声却比先前更加凄厉。“呜呜……我有好多子弹……呜呜……我全都给你……”

    风,在不停地呼啸,禁闭室的门,被一次次地撞响,那响声越来越小,那哭声也越来越小,逐渐湮没在风中,却仍然无休无止地重复着。门外,一个八路军战士挺着胸膛不为所动,警惕地瞭望着四方……

    一个美丽的身影站在木台侧边角落里,齐颈短发不停的被冷风撩拨起来,摔乱在白皙的脸上。她不想去看木台上那个挺拔苍凉的军人身姿,她又忍不住去看。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在门框里,他像是一幅照片;他冷漠,阴郁中带着一抹邪气,他像是不羁的狂风,野蛮拂过,只留下淡淡的男人气息,将照片刻成伤疤,永远留在女人心里。在树下村的夜里,他也在门框里,他像是一幅画;他淡然,平静中散发着凛冽,他像是巍峨的高山,泰然无视一切,只留下一个满足的微笑,将画面凝固成水墨,永远画在女人心里。

    这一次,不再有门框了,他的背景是广袤的乌云,是苍凉无限,再也没有束缚,肆无忌惮地疯狂奔腾,仿佛在嘲笑无数仰望的目光。他,就和那乌云一样,晦暗,颓废,却又骄傲,张狂。仿佛,他随时都会化作乌云,被乌云带走,或者,他在等待着,被乌云带走,然后化作乌云。

    苏青的心里,渐渐开始感到痛,她无法再继续看这一幕了,莫名其妙的开始痛,这痛不是恨,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只是心痛,却不知道为什么心痛。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你这个懦夫,为什么永远都在折磨我!魔鬼,逃兵,败类,既然这么愿意死,那就去死吧……那颗痛着的女人之心,在歇斯底里地呐喊着。

    女人努力把目光移开那个逃兵,故意去看远方的苍茫,但是她的眼里进了沙子,那双冷丽的丹凤眼,湿润了,她发现那个逃兵的身影仍然停留在余光的范围内,是她故意留下的,她没有做到……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变得苍白,指缝间沾染着清晰的蓝色墨渍,一片一片,像是蓝色的花……

    风沙漫卷,流云暗淡,密集的观众无声肃立,这环境,这氛围,这感觉,让杨得志激动不已,让他澎湃又陶醉,觉得自己像是一盏明灯,觉得自己像是普度众生的神明。

    于是他不停地慷慨着,使劲挥舞并不强壮的胳膊,努力表现得义愤填膺,拼命想把他自己变成木台上的一团烈火,演得口干舌燥头顶冒汗。他浑然不知,肃立风沙中的人们,仰望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逃兵和头顶的乌云。

    这个杂碎原本就是个不要命的人,没想到当逃兵也当得这么不要命,这逃兵让你逃成啥了?二连的战士们这样想着。

    这个煞星天生就是个爱钻禁闭室的,你说你都跑了,又返回来干什么,这么做可太嚣张了吧?一连的战士这样想着。

    台上是指导员,台下是连长,三连的兵没啥可想的了,一直在考虑这种情况下,最后还要不要鼓掌?毕竟指导员可累得够呛!

    新兵们只是傻傻地望着,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逃兵也可以骄傲,也可以牺牲……

第159章 女人心

    就在杨得志为他的演讲画上句号的时候,就在操场上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台下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我不同意!”

    这句话仿佛一块抛出的砖头,猛然打碎了一块方玻璃,除了仍然毫无反应的胡义,无数惊讶目光瞬间投向声音响起的地方。

    一个老八路,一边将手里的烟袋缠绕在烟杆上,一边稳稳当当走到了木台之前,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台上的杨得志。

    没料到半路冒出个牛大叔,在杨得志眼里,他不过是个倚老卖老的司务长,如今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既能报仇,又是树立威望的大好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搅合了,所以杨得志懒得多说,毫不犹豫地回:“事关纪律,你无权干涉。”

    “这是大事,我认为应该等政委回来定夺。”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没必要!”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我请你保留意见。”杨得志话说得貌似客气,但语气是冷的,意思也很明显,是要结束对话。

    牛大叔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重新开口:“现在我以司务长的名义,要求召开临时干部会议讨论决定。”

    “是他本人主动承认,有什么可讨论。现在我的职务最高,我不同意你的要求。”

    “那么,我以党员的身份,要求召开临时党委会决定。”

    “……”

    这个要求杨得志无法拒绝了,他紧皱眉头与牛大叔对视了一会,无奈地点了点头。

    除了政委丁得一,目前独立团有五个党委会成员,牛大叔,苏青,李算盘,郝平,杨得志。会议人员不多,会议内容也不复杂,只要对牛大叔提出的意见表决就行了。所以操场上的队伍没有撤,仍然在操场上等着,木台上的胡义仍然雕塑般地站着。五个人离开人群一段距离,在操场一角站成一圈就地开会。

    虽然要开会决定,但是杨得志心里还是有谱的,郝平这一票肯定是自己的,苏青的一票也应该是自己的,对李算盘这个人不太了解,如果他不傻的话,至少也该是个弃权票,这会议没悬念。

    虽然要求召开会议,但是牛大叔心里没底,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小丫头,也因为在牛大叔眼里,胡义是个无欲无求的人。虽然他有很多毛病,可是绝对不是懦夫,牛大叔这么做,也是为了良心。

    郝平不时地回头去看操场,表现得不以为然,牛大叔知道他这一票不用想,肯定指望不上。李算盘吊着一只空衣袖,低着头,一直在踩地上的一块小石头,牛大叔觉得他这一票是有希望的,至少他是个明理的人。

    苏青没看任何人,她那双丹凤眼一直茫然地注视着苍茫远方,脸色非常不好,有点苍白,挂着冰冷,像是病了。牛大叔知道,她是最关键一票,但是对她不了解,只知道她与杨得志关系挺融洽,听说她对胡义的看法……很不好。想到这里,牛大叔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倒背着两手的杨得志一抬头:“咳,好了,战士们都在等着,咱们就长话短说吧。有谁同意牛大叔看法的,现在表个态,少数服从多数。”

    “我同意牛大叔的意见。”杨得志的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就已经干脆地回答了。

    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表态的人是苏青,其余四个人都愣住了,这一票来得太快了,同时又在意料之外,杨得志诧异地看着苏青无语,牛大叔迷惑地看着苏青无语。苏青却不在意那两个人的目光,收回了放在远方的视线,转而直视李算盘。

    原本打定了主意谁都不得罪,投个弃权票赶紧散会走人,没想到事情有了意外变化,让李算盘也无语了。他成了关键票,这要是再弃权,那就是明显的和稀泥,让这个会散不了,就会延伸成讨论会,会变成两边不讨好。

    一句话就是一条人命,李算盘终于给出了答案:“我也同意牛大叔的意见。”

    满心兴奋全不见,兜头泼了一盆水,杨得志的心里嘁哩喀喳地响,正在裂成一块一块的。犯人都摆上台了,自己红口白牙说了那么多,上蹿下跳演得那么累,到头来居然要毫无结果地散场,等待政委回来定夺?这回可是当着全团啊,威望又要碎满地?这苏青到底是为什么,她这是故意的么?杨得志迷茫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看透这个女人,完全看不懂。女人心,海底针,现在信了。

    满天都是乌云,现在杨得志也和胡义差不多了,他满脑袋都是乌云,脸上说不清是青还是白,想走都不知道哪条腿该先迈。

    眼瞅着杨得志的眼镜片上已经没了亮光,郝平赶紧表态了:“那个……要不,我看这样,既然事情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那就改成一次教育大会,提高指战员们的思想觉悟,然后再散场,你们说怎么样?”

    这是要给杨得志下台阶,保留一份教导员的颜面,其他人没什么可说的。

    ……

    没多久,五个人回到了木台边,操场上窃窃私语的队伍立刻再次安静了。杨得志再次登上木台,与先前不同,这次他的小白脸已经彻底变成了小黑脸,拉得老长。

    “……现经讨论决定,暂缓执行……但是,同志们,要借此机会,引起重视,展开自我批评,成为一命合格的八路军……”这回杨得志不挥胳膊了,没动力;这回杨得志不想多说了,没精神。

    一个战士拿着一块栓了绳的大木牌来到台边:“报告,写好了。”

    杨得志一挥手:“给他挂上。”

    战士上了台,走到胡义面前,踮起双脚,端起牌子准备往胡义的脖子上套。

    细狭的眼前出现了人影,遮住了一直静静远望的目光,胡义终于低下眼来,往那块木牌上瞅了一眼。

    嘭地一声闷响,胡义的头当面狠撞在战士的脸上,战士猛地仰倒,鼻孔里喷溅着鲜血,直接倒飞下木台。

    噗通——他捂着脸痛苦地翻滚在台下的地面上。

    咣当——木牌摔在一边,上面写着两个黑色大字:逃兵。

    呼——全场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呆住了。

    杨得志离胡义不远,冷不防被吓得一哆嗦,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落在台下的那块牌子,又看了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胡义,终于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厉声道:“这是要造反吗?还愣着干什么?给他挂上!我看你还敢!”

    一个战士拾起木牌就跑上了台,刚到胡义的身边,就迎到了狠狠地一脚,正中胸膛,被胡义踹得倒飞起来,重重摔翻在台上,痛哼着发不出声音来。

    “现在我就代表独立团,毙了你这个造反的逃兵!”杨得志抽出随身的驳壳枪,拉开枪机,毫不犹豫地抬起来。

    “住手!”台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厉喝。

    淡然的细狭双眼终于转过了头,看到了那个美丽的身影,正在台下,仰着冷彻的脸。

    那张美丽的脸,曾经悲伤地哭泣,就哭泣在自己的面前,那么近,又那么遥远。那些纯洁的泪水,不小心流进了自己的心里,从此变成了一份不舍的惦念。

    那张美丽的脸,曾经皓洁如月,照亮了黑暗的夜空,让自己以为,从此可以看到一条路。直到后来才明白,荒原,之所以称为荒原,是因为根本就没有路,什么都没有,才是荒原;月,之所以很冷,是因为月很高,很远;即便有月,夜还是夜,不是白天。

    此时此刻,那张美丽的脸,却是那么苍白;那冰冷的深瞳之中,仿佛涌动着痛楚。也许是自己看错了罢,应该是痛恨才对罢,不该是痛楚。

    她移动了,她走向台边,她在走上木台,那身影的曲线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回忆,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去看。她弯下腰,拾起了那块木牌,径直走了过来,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也许,只有一尺远,才停下来。她根本不抬头,根本不看自己的眼,只是平视着自己粗糙的下巴,不说话。

    看来她一定要这么做了,这个笨女人,永远不知道枪膛里有没有子弹的女人,却是唯一有资格这么做的人。这感觉……让自己很……难过……

    “别这么做。我知道我是逃兵,我不怕当逃兵,我只是……不希望这两个字……成为我的墓志铭……如果我能有墓的话,这不是我想要的。别这么做。”

    声音有点沙哑,有点小,也许是因为很久没说过话了,才会这样。她听到了,似乎颤抖了一下,却没再有其他反应,仍然踮起脚尖,仍然不抬头,给自己挂上了绳,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再也没回过头,再也没停下,直接走出了操场,直接走出了无数的惊诧目光。

    风忽然小了些,因为雨开始落了。先是稀稀疏疏的几滴,砸在操场的黄土上,溅落成一块小小的湿迹,格外显眼,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绵密,逐渐将湿迹涂成一片,成为泥泞……

第160章 大雨

    在这个晦暗的下午,大北庄迎来了第一场春雨。

    大雨蒙蒙,已经看不到天空,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哗啦啦地响。独立团团部的屋檐前,从房顶留下的雨水汇成一条条间隔开的水线,好像给整间屋前面挂上了一串串流动的珠帘,稀里哗啦砸在院子里的地面,积了一层泛黄的薄薄水面。

    几个人影冒雨匆匆跑进院子,一个个灰军装早已湿透,皱巴巴地贴在了身上,脚步踏得地面上雨水噼噼啪啪地响,闷头冲进了团部正屋。

    戴眼镜的人进屋后,隔着窗看了一眼政工科那扇从外面锁住的门,才摘了湿淋淋的军帽放在桌上,又摘了眼镜,扯过一条毛巾仔细地擦着镜片上的雨水,一边问身后那几个湿淋淋的人:“苏干事没回来?”

    “哦,她走的时候……好像直接回了卫生队宿舍。”

    杨得志没再说话,开始用毛巾擦拭着头脸上的雨水。苏青今天不对劲,处处透着古怪,投票同意了牛大叔,而后又打断了自己的借题发挥,都说她与姓胡的关系不好,那她又为什么这么做?姓胡的摆明了是个傲气鬼,为什么又屁都不再放一个,任她把那份羞辱给挂脖子上了?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杨得志一边处理着身上的雨水,一边思索着,屋门外的雨幕中又跑进来一个战士:“报告。杨教导,胡班长他……不下台。”

    “不下台?你不会把他拖下来?”

    “那个……我们俩,有点……”报告的战士低下了头,红着脸有点支支吾吾。他不好意思说,他们两个不敢去碰那个满身正在散发着凛冽煞气的雕塑,虽然他仍然被反绑着,也不敢。

    杨得志放下手里的毛巾,看了看那战士的表情,全明白了,没说话,开始解身上湿外套的纽扣,解开了两三颗,忽然停住,对战士道:“那就让他在那儿站着,让他站个够,不用管了,把岗都撤了。”

    战士一愣,不禁说:“可万一他要是……”

    “哪来的那么多万一,去照我说的办!”

    “是。”门口的战士掉头又冲进了雨幕。

    杨得志这才解开了外套,走到门边,看着大雨一片,心中暗道:巴不得他再跑一回呢!

    ……

    二连的宿舍是独立团后建成的一间长通房,距离操场不远,几扇朝向操场的窗都能看到操场上的情况。室内点了炉子,战士们脱了湿衣裳,乱糟糟地围在火炉附近烘烤着,一边乱七八糟地扯着闲话。

    “哎,天公不作美,牌子刚给挂上,好戏刚要开场,雨就来了,太不是时候。”

    “就是,难得看见胡杂碎出丑,我都准备鼓掌了。”

    “本想好好看看,三连到底要冲上去多少人才能把那牌子给挂了,却让苏干事给搅了。不过话说回来,苏干事到底是什么托生的?她咋就能镇住那个杂碎呢?想不通啊。”

    “甭管怎么说,今天可是解了气了,他姓胡的这就叫活该,自作孽不可活,毙了才清净。”

    “没错……”

    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抱着两膀站在一个窗口后,已经这样站了很久,一直静静看着雨幕中的操场,白茫茫的,隐隐约约能看到那个木台,和耸立风雨中的隐约雕塑。

    “神精病!”一直沉默着的高一刀忽然下意识地自语,出了声。

    附近的快腿儿闻声抬起头来:“连长,你说啥?”

    “我说他就是个神精病!”高一刀终于离开了窗口,没看快腿儿,直接晃悠到了火炉边,环视着刚才一直在七嘴八舌的那些战士说:“气氛不错嘛,怎么样,都缓过来没有?”

    “现在火头正旺呢,连长,你也赶紧缓缓吧。”一个战士把火炉边上最好的位置腾出来,准备给连长高一刀过来烤火。

    抱着两膀的高一刀没接这茬:“不错,看了一场大戏,一个个的觉悟都见长,好啊,看来这杨教导员还真没白教育,再来这么几回,咱们二连保证就能超过他们三连了,你们说是不是?”

    “……”战士们有点懵,不知道连长说这些是啥意思?没人吱声。

    “刚才都谁在这穷白话了?嗯?自己站起来!”

    先前说话的那些战士相互瞅了瞅,无奈起身,站起来十几个。

    “滚外边站着去!”

    噼里扑通一阵乱响,连外套都没穿的十几个兵慌忙出了屋门,在门外的大雨中排成了一溜儿。屋里传来高一刀对其他战士的呵斥声:“笑话人不如人……二连只用拳头说话,只用刺刀说话,不用嘴……谁教育的你们这些毛病?嗯?现在谁要是能用拳头把胡杂碎从台上打下来,我把这个连长给你当!愿意耍嘴的明天就给我滚到三连去……”

    ……

    大雨中的操场上白茫茫一片,黄土表面一片泥泞,泥泞表面漂淌着一片浑黄。无数雨滴,无穷无尽地砸在木台上,白珠乱跳,在木板上形成一层雨雾,哗啦啦地嘈杂着。

    台上的军人双手被反绑着,军装早变成了深灰色,连雨水都不再渗进去了,反而是从军装里面向外流淌着,堆出贴附身躯的褶皱,塑出强壮的肌肉轮廓。雨水不停地从卷曲的帽檐上滑落,掠过高昂的胸膛,砸在一块薄木牌上,使牌子上的墨迹淡化,随着雨水向下流淌,拉出一条条晕染的黑痕,越来越淡。

    木台前方的操场上,仍然站着两个被大雨融合的身影,一个身影站得很僵呆,一个身影站得很倔强;僵呆的是吴石头,倔强的是刘坚强。

    下雨了,队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吴石头没走,继续站着。因为他看到班长了,所以他要等班长下达解散命令,既然班长一直不发话,那他就一直站着。他不识字,不知道那个木牌牌上面写的是什么,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下雨了,队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刘坚强没走,继续站着。因为此时此刻,九班已经没有了,小丫头关在禁闭室,骡子和马良被锁进了柴房,傻子依然是傻子,班长在台上,所以,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一个人的九班,不是九班,只有站在这里,才觉得九班还在。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除了雨幕,和木台上的那个模糊人影,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见,脚上的鞋已经深陷泥泞黄土,浑黄的雨水几乎漫过了脚面,在喧嚣大雨中,刘坚强扯着嗓子朝木台上喊:“你为什么不说话!”

    木台上的人不回应,被帽檐遮黑的部分没有任何波澜。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听得见!”嘶喊声穿透嘈杂雨幕,再次出现。

    “你毁了九班!你不配当班长!”这一句话,刘坚强喊得撕心裂肺,很快又被大雨声淹没。

    “你毁了九班!你还我九班……九班是我的……呜……”歇斯底里地喊过后,刘坚强哭了,在大雨里呜咽着,掺杂着雨声的嘈杂,哭得格外难听,哭得格外难看,让雨水里掺了泪,又掺了鼻涕,最后流进脚下的泥污不见。

    ……

    天黑了,大雨却没停下来,仍然持续地下着,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砸着炊事班院子里那些空荡荡的长桌子,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厢房里,牛大叔坐在油灯前,吧嗒吧嗒抽着那根烟袋锅,不时咳嗽几声。忽然听到院子里大门响,牛大叔随即起身,掀开门帘走向外间,穿着一身湿淋淋雨衣的王小三正好进了外间屋门,赶紧问道:“怎么样?”

    “已经把各单位的晚饭送都送下去了。”

    “我问的是操场上。”

    王小三这才反应过来,叹了口气:“还那样。我劝过了,没反应,后来我又让葵花去说,也没用。”

    牛大叔一皱眉:“那你不会带人把他们强拉回来?”

    王小三无奈回答:“杨教导下了命令,不让管。再说胡班长那劲儿,着了魔似的,哪敢拉他啊?我倒是想先把流鼻涕他俩拽回来,结果那两个也不正常了,差点急了眼,我是真没辙了。唉……这叫什么事儿。”

    牛大叔沉默了。

    见牛大叔面色很不好,王小三又道:“卫生队能看到操场,葵花说她会一直注意着,看看再说吧,我现在去给丫头送饭去。”

    “嗯,对了,我给丫头煮了个鸡蛋,在锅台边呢,别忘了一起给她带上。另外,你再给她送一床被过去。”

    旁边一个炊事兵闻言插话:“我那多一床被子,三哥,你都忙活一晚上了,丫头的饭我替你去送,顺便把我那被子就给她拿上了。”

    牛大叔看了看湿淋淋的王小三,点了点头:“让他去吧。”

    ……

    哨兵穿着雨衣,站在禁闭室门檐下的黑暗中,四周围都是风雨声,让这个傍晚比往常更加漆黑,四下里什么都看不见。

    一盏灯光渐渐露出雨幕,晃悠着走近了禁闭室。

    “站住。谁?”

    “你说我是谁?自己看。”那盏煤油灯被提高了些,晃在来人的脸上,也照亮了他手中的送饭篮子。

    “饿死我了。”哨兵想伸手去接饭篮子。

    “闪一边去,没带你的,想吃饭自己找辙!”炊事员没搭理哨兵,抬头瞅了瞅黑漆漆的禁闭室,诧异道:“屋里怎么没点灯?”

    “我哪知道?她在里边发了一下午疯!”哨兵一边打开门栓一边回答。

    禁闭室的门开了,一盏煤油灯提进了门口,昏黄的光线里,屋地上蜷着一个娇小身躯,小军装上划破了几个口子,蹭满了灰土和血渍,小辫散乱,额角流血,泪脏满脸,毫无声息。窗口木板上遍布抓痕和血迹,门的反面亦然。

    “我x你八辈祖宗!”炊事员扔下了手中所有东西,直扑哨兵。

    哨兵也傻了,本能地闪避和推搡……

    嘭——炊事员的头猛撞在砖角上,迸出猩红一片,软软滑倒在门边,也没了声息,只剩下屋外的漆黑和大雨声……

第161章 一千三百六十二个军礼

    第一反应,才是真实人性的体现,它很难受制于后天的学习和改变,基本是由真实性格和潜意识习惯决定。

    看守禁闭室的哨兵跑了,当了逃兵,消失在漆黑夜雨里。一个小丫头,一个炊事员,给他的冲击太大,使他根本就记不起来他是个模范战士,于是选择了本能。

    后来,王小三抱着一个娇小身躯穿过黑暗,冲进了卫生队,小红缨休克了。牛大叔制止了葵花想要唤醒她的想法,等葵花给她处理完了伤口,就一直陪在小丫头的床旁,不停地抽着烟袋,没再离开,没再说话。

    后来,精疲力竭的刘坚强和吴石头,被王小三带人拖去了炊事班,给他们硬灌姜汤,没再放他们出来。

    深夜,雨才停了,几个警卫员接到杨教导员的命令,将木台上那个早已失去反抗能力的逃兵抬了下来,关进了另一间柴房,站了一个岗。

    后来,天亮了,没再下雨,也没晴。

    ……

    独立团团部的正屋里,会议正在进行。牛大叔坐在门边的板凳上抽烟袋,其余人坐围着方桌;杨得志正在发言,汇报昨天发生的事情,重点两个,一是胡义的处理问题,二是一名炊事员死亡,禁闭室哨兵失踪的问题。

    丁得一身上的泥污还没收拾干净,面带疲色,静静坐在方桌上首,一边听杨得志说着,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玩意,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中正式指北针。

    指北针是开合式的,合起时为正方形,主体为铝材,晶莹的玻璃边缘分划是6000密位制,玻璃下的表盘可以看到黑色箭形磁针,铜色的距离固定器,角度表和里程表,侧边有直尺刻度标及反光镜。这个指北针不只用来指示方向,同时可以用来测定磁方位角以及六十度以内的俯仰角,并且能够估标直线距离里程和测绘略图。

    杨得志说完坐下了,丁得一仍然没什么反应,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指北针,似乎有点走神,直到郝平轻声提示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哦,说完了?嗯,那……咱们就先来谈谈禁闭室的问题。哨兵既然已经失踪,这件事就没法调查,只能暂时搁下,会后发动一下周边群众,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线索,要先把死者妥善安排好。另外……禁闭室的窗是谁命令钉上的?”

    “是我和苏干事研究后决定的,过去一直被疏忽了,我也是前天才发现,咱们的禁闭室居然忘了堵窗,这十分不利于纪律的严肃性,但是我保证,这种疏忽不会再发生。”

    丁得一听着杨得志的回答,看了看苏青,苏青点头。于是丁得一无奈地笑了笑:“这不是疏忽,而是我的责任。独立团的禁闭室和别的禁闭室不一样,从来没安过窗。我个人觉得,之所以叫做禁闭室,就是为了区别那不是牢房……另外,那也是我故意留给小丫头的。看来在这一点上,我这个政委,要向你们二位做个深刻检讨了。”

    牛大叔闷头抽烟没反应,高一刀若无其事抬头看屋顶,所有人都不吱声。苏青仿佛胸口挨了重重一锤,慢慢低下了本就苍白的脸;杨得志尴尬得形容不出表情,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么,现在来说说胡义的问题。大家怎么看?都说说,谁先来?”

    杨得志还想就禁闭室钉窗的问题向政委再解释一下,不料丁得一直接开始谈胡义的问题了,只好再次表态,重申他昨天就说过的话,害群之马不值得留,要求对胡义严明军法,以儆效尤。

    郝平第二个发言,明确支持杨教导员的看法,并在其意见上进行了补充和强调。一连长吴严只表明态度,同意执行军法,其他的什么都不多说。

    李算盘和包四的态度是模棱两可,只是简单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中心思想就是唯政委马首是瞻,跟没说一样。高一刀的回答最简单:“没想法,我弃权。”,他那不着调的德行,使丁得一不由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苏青只是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不过丁得一也故意跳过了她,没要求她发表意见。

    牛大叔最后一个说话:“我不同意这么做!他不是在战场上逃离,他是在休整期间开了小差,虽然他不解释原因,但是他对独立团有过功劳,有过苦劳,为什么就不能网开一面!”

    等牛大叔话落,杨得志立即回了一句:“军法无情,铁律如山。他连悔过的态度都没有,凭什么姑息?”把一直黑着脸的牛大叔说得又站起来了,想要再说些什么,被丁得一摆手打断。

    “行了,大家的意见我都明白了,说得都很有道理,说得很好,看来,多数同志是倾向于严肃法纪。我呢,先不谈我的看法,要说点别的。”话说到这,丁得一回头去拿他挂在身后墙边的文件包。

    屋子里的人全都不解,说点别的?政委这葫芦里卖什么药呢?连苏青都在此时抬起了脸,看着政委不紧不慢地从文件包里拿出三个信封,放在他身前的桌面上。

    丁得一打开了第一个信封,展开了一张带有师医院标记和公章的纸笺,举在手中给桌边的人看着说:“这次去师里开会,我去看望了老陆,遇到了周医生,她交给了我这份诊断证明。胡义住院两天,检查结果为脑内伤,周医生建议留院观察治疗,但是他主动要求出院,返回驻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坐得近的还仔细地看了鲜红的医院公章。

    放下了师医院的证明,丁得一又打开第二个信封,展开一份公文,举在手里,极其明显的一份师部文件:“活捉日军俘虏,从敌占区营救出重要人员,两事归一,特此对独立团九班班长胡义发布师内通令表彰。”

    接着丁得一打开第三个信封,还是一份师部文件:“这次会议上,某位友军团长特意向师部汇报,独立团九班班长胡义,于该团最危难时,给予三千斤粮食和一头牛,让该团暂时恢复了战斗力,凭此解危。师部对胡义发布第二次师内通令表彰。”

    全场无语。

    “当然,这些情况同志们还不知道,有些情况我也是才知道,现在抛开这三个信封的事不谈,我只谈我个人的看法……我们是一支纪律严明作风过硬的军队,这没错,但是我们同样也是一支有良心的军队!是一支实事求是的军队!一个不怕死的军人,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不怕死的逃兵……为什么没人去想一想,军法的目的是什么?……”

    丁得一越说声调越高,越说脸色越黑,渐渐攥住了一只拳头,开始随着铿锵话语砸着桌面,令全场人都不敢与其对视。直到说完了,停下了,丁得一的脸色终于暗露出铁青,不再看屋里的人,转向敞开着的门口,去看远处的阴沉,团部内彻底陷入寂静。

    会场就这样静默了一会,忽然有人说话了:“我有意见!”

    这句话像块石头入水,瞬间涟漪一片,引去全场惊讶目光。

    勉强压抑愤怒的丁得一看着已经起立的高一刀,正抬头挺胸目视前方的墙,一张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沉默了几秒钟后丁得一才挤出一个字来:“说!”

    “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团现在根本就没有营级单位,为啥非要弄出个教导员来?这会造成管理混乱,适得其反。所以我提议,让杨教导员出任副政委。”

    全都以为高一刀是要对政委的讲话提意见呢,万万料不到这个货突然扯出这个话来。李算盘和包四赶紧低下头,怕脸上的表情憋不住,那可就不好看了。郝平的脸僵住了,这也太不是东西了?他根本就没资格提议这些事,还副政委?他这就是故意扯淡,恶心杨教导员呢,这太无耻了!

    杨得志的表情更精彩,脸色都快变彩虹了,这教导员的头衔就是个槛,绊一回倒一回,现在连这个高一刀都学会了。

    丁得一听完了高一刀说的鬼话,脸色虽然还黑着,却没有了铁青的颜色,握着的拳头也忽然放松开了。不但没斥责高一刀胡闹,反而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看来这件事我确实欠考虑,既然现在有同志提出了意见,不能不重视,那就先取消教导员职务……”

    高一刀终于把一本正经的目光放低了些,看着对面的郝平,用眼睛传递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得意笑容。

    ……

    柴房的门开了,漏进门来的光线有点晃眼,使躺在草堆上的胡义闭上了眼睛。

    进门的人弯下腰,解开了胡义身上的绳索,然后重新直起腰来说:“怎么,我这个穷政委级别也不够么?”

    胡义睁开了眼睛,仰看着身边的政委不说话。

    “你就这么想让我毙了你是么?那好,我成全你,现在我命令你起立!”

    虚弱的胡义终于挣扎着从草堆上爬了起来,努力竖直微微摇晃的身躯,刚刚脱离绳索束缚的手臂无力地轻抖着,慢慢地拨掉沾挂在军装上的碎草,扶正了帽檐,然后挺胸抬头,直视面前的政委。

    丁得一严肃地看了胡义一会儿,淡淡道:“看来你还愿意承认你是个军人。”然后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黑色的方形牛皮盒子,托摆在胡义面前说:“现在敬礼。”

    胡义淡然看了看眼前的牛皮小盒子,知道这是个行军指北针,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敬礼。

    “这是命令!”

    并腿收腹挺胸昂首,身影似乎虚弱,军礼却仍然挺拔。

    丁得一将装着指北针的皮盒递在胡义手里:“打开看看。”

    一个漂亮的中正式指北针摆在胡义的手心里,铝制的边缘刻着上下两行小字:一千三百六十二个军礼。八路军某团全体致胡义。

    政委的身影消失在柴房门口,门就那样一直开着,漏进门口的光线却不再那么晃眼,渐渐看到了门外的清晰……

第162章 灰烬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万里无云,微风和煦。

    四面大山围绕出一块小小的方形山间空地,大约一里宽长,地势平坦一目了然,空地中间孤零零地座落着三间破房,死气沉沉,透着荒凉。多数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有少数人称这里叫:三家集。

    原本在这无尽大山里,也有几个小集市,自从鬼子进过山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想要做买卖,只能出山去遥远的县城。既然这里叫做三家集,那这里就是集市,之所以少有人知道,是因为这个隐蔽荒凉的地方不是普通的集市。

    最初,山匪草寇之间会偶尔在这里交易,或者相互易物,渐渐,一些见不得光的人也开始来这里,后来,在暴利的诱惑下,某些县城里的商贾也悄悄参与进来,最后,某些鼻子灵敏胆子大的百姓也到这里买卖。

    人多起来了,规模大了,就变成了集,平时荒着,每月只开集一次,定在每月初一。这个开集的日子也有原因,初一无月,夜黑,赶集后返回的路上便于隐秘逃离。来这里的很多都不是正经人,有匪有黑有盗,这个集却偏偏安安稳稳进行到现在,缘于一个叫金疤瘌的人,据说是三家集的创办者,也是管理者,给这里定了规矩。有人说他是个山匪头目,也有人说他是个普通行商,但是从没有人见过他。

    马良倚在山顶的一颗树旁,看着山下远远的三间破房和荒凉空地,问旁边的人说:“孙姐,你确定这里有集?连个鬼影都没有,看起来荒了八百年了。”

    “明天才是赶集的日子,现在当然没人。我都打听清楚了,肯定是这没错。”旁边说话的人就是孙翠,刚刚爬上山顶的她有点见汗,一边用手呼扇着耳下的脖颈,又说:“说,想要点啥?等明天姐姐我卖完了货,犒劳你。”

    马良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又没挑担子没干活。”

    “姐犒劳你是因为你是我弟弟,不是给工钱,你推脱个啥?是不是也和那个流鼻涕一样瞧不起姐姐?”

    “没有没有,我哪有。流鼻涕就是那样人,啥事都摆脸上,他连我都看不上呢,你别搭理他。”

    “那你的意思是,你摆心里?”

    “是……哦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马良把自己给绕住了,苦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说。

    “呵呵,姐故意逗你呢,瞧把你给憋的,过来,我给你擦擦汗。”

    “不用不用。”

    见马良被几句话说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歪倒在地上,孙翠终于大笑出声……

    山后的草地上放着一根扁担两个筐,筐里是孙翠不知从哪收罗来的所谓货物,一些药材、山货和几张兽皮,另外也有子弹壳、手榴弹片和损坏的枪栓,以及一些破烂铁器铜块,这类东西是禁止流出物品。

    胡义仰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心里琢磨着,既然是集市,应该就有酒,周大医生要这东西,搞不清楚她要干嘛用。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也是个很特别的医生,无论哪种身份,都让自己觉得无拘无束。欠孙翠的承诺,现在要还;欠周大医生的诊金,也得还。

    一对小辫子忽然倒映在眼前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以后能不能照着镜子扎小辫?你知不知道它歪成什么样了?”

    “我这就是照镜子扎的啊!让你给扎你又不管,我有什么办法?反正又没有人愿意看我,难看死算了!”

    “……”

    小红缨撇了撇嘴又说:“我问了,骡子说他没钱。狐狸,你要钱干什么用啊?”

    “没钱?”胡义坐起来了,朝远处喊:“骡子,你给我过来。”

    等罗富贵闻声跑了过来,胡义直接问:“你说你没钱?”

    “嗯,没钱。”

    “你再说一遍。”

    罗富贵一见胡义面色不虞,赶紧把两只大手摆在胸前直摇:“胡老大,你别……我是真没带钱!”说到这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刘坚强,又转回头低声说:“我把钱都藏家里了。”

    旁边的小红缨跟着嘿嘿一笑:“皂荚树底下埋着呢吧?”

    罗富贵猛地一惊,瞪着大眼珠子看了看贼兮兮的小红缨:“你……老子回去就换地方!”

    胡义没再说话,都没带钱,这酒买不成了。

    ……

    大北庄,新兵们在操场上热火朝天地进行训练。杨得志同志现在成了纯粹的三连指导员,搬出了团部宿舍,住进了三连。

    丁得一坐在团部里剥花生,心里在纳闷着今天早上的事情。孙翠到团部来了,给九班请假,说让九班帮她亲戚家修房子去。上回就修房子,这回又修房子,这房子都是纸糊的么?不过,对方是群众百姓,不是手底下的兵,丁得一什么都没多问,只能当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抬头,气色不佳的苏青正走进门。自从那场大雨后开完了会,苏青就病倒了,连续几天没有走出过她的宿舍,一直在休养。

    “苏青,你怎么来了?这些天不忙,工作上的事不用担心,回去休息。”

    “我没事,休息得差不多了。政委,我是想,借你的钢笔用一下。我那支……不小心摔坏了。”

    ……

    外面很温暖,政工科的门却紧闭着。

    憔悴的女人,端坐在书桌后,呆呆看着窗。

    良久,她终于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表格,轻轻铺在身前的桌面上,然后慢慢扭开手中的钢笔帽。

    抬起白皙漂亮的手,笔尖稳定落纸,娟秀的字迹开始一笔一划地浮现……

    姓名:胡义。

    民国三年生人……出身孤寒……迫落匪手……

    民国十九年从军……曾就读于东北讲武堂,十一期甲级毕业……衔至少校……

    民国二十六年脱离国民革命军第六十七军,后主动护送我党情报同志辗转入太行……

    民国二十七年……自愿加入太行区某师独立团……

    期间……因筹粮……获得团内嘉奖……因……获得师内通令表彰……因……获得师内第二次通令表彰……

    最后,女人静静地在监档位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加盖印章。这一次,她的笔尖没有一处划破纸面,使一行行娟秀字迹显得格外清晰好看,仿佛她自己的眉眼……

    不久,室内飘起灰烬的味道,门才开了……

第163章 三家集

    月初一,天还没亮,那三间破房附近开始出现了稀疏人影,然后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有背包人从四面山谷而来,在荒地上随便找个地方,乱七八糟地摆些东西席地而坐。

    那三间破房子也有了动静,一间没有房门的门口挂上了一个白色破布帘,布帘上写有一个大字:当。另一间在空荡荡的残破窗口前竖了一块明显木牌,牌上两个大字:杂货。第三间破房没出现什么标示,只是烟囱里冒出青烟,而后飘出食物炖煮的香。

    这里真的是个集,是个最破烂的集,总共三间铺子几十个地摊,人气却不差,越聚越多,与周围的荒凉环境形成强烈反差。不过,与其他集市最大的差别是,无论摆摊的还是逛集的,其中有许多背枪或者别刀的人。

    时近中午,一个年轻人走进了集市,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破烂衣服,肩上背着一支汉阳造,胳肢窝下夹着一件叠着的日式军用雨衣。他不看地上的摊位,摆脱迎面向他兜售物件的人,直奔那个挂着‘当’字门帘的破房。

    等他走出了当铺,一个鬼祟的黑衣人随后进去,直接递上一张钞票问掌柜:“我只想知道他当了什么?”

    “一支汉阳造,七发子弹,鬼子雨衣一件。”

    ……

    罗富贵太显眼,刘坚强太死板,吴石头智商不足,只有马良是适合人选,于是他换上了孙翠准备的一套她男人生前衣服,带了个破毡帽,揣上一支盒子炮,挑上担子跟着孙翠去赶集。

    孙翠领着马良,先去了杂货铺,把那些弹壳和铁块铜块一股脑给卖了,然后随便找了块空处,把那些药材兽皮干枣核桃之类的山货直接摆地上,开始热情招呼来往经过。马良坐在摊儿边地上,看着孙翠站在摊儿上忙。

    九班这次出来,刘坚强意见是最大的,堂堂八路军,打着修房子的旗号,给一个投机倒把的落后妇女当短工,那些弹壳和铜铁类东西都是明令禁止往外带的,都是该主动上缴的,这不扯淡呢么?虽然那些东西都是孙翠自己捡的,九班也不该助纣为虐。刘坚强向胡义当面提反对意见,被胡义要求保留意见。

    马良没有当面反对,但是心里反对。班长胡义刚刚脱离一个大麻烦,又给他自己找了个小麻烦,这是何苦来哉。另外,孙翠虽然对马良一直挺热情,但马良还不至于被几句好话就说昏了头,他并没觉得孙翠是多好个人,一个自私的寡妇房东而已,实在不理解班长为什么会答应孙翠这种要求。

    在摊儿边上坐了一上午,眼看着孙翠保持微笑和热情不停地招呼经过地摊的人,边擦汗边幸福地数着寥寥几张破碎钞票,马良觉得很无奈。班长冒着再次被关禁闭的风险,带着九班跋山涉水陪她到这来,就为了让她获得这点收入么?凭九班,随便干点什么,都不是这点收入能比的,这才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了,班长到底想啥呢?

    有不少停下跟孙翠讨价的人,根本就没打算买什么,只是上上下下地瞄着孙翠的身体看,后来注意到旁边有个挺精神的小伙子,怀里隐隐露着枪柄,才撇撇嘴离开。最后,实在感觉无聊的马良也像周围某些无良的人一样,在孙翠背对他的时候,无聊到开始偷偷地看那个宽大肥满的屁股,懒得再琢磨牛刀杀鸡的问题,改为思考女人的构造到底是啥样的?她要是不蹲着撒尿行不行?

    猛地有人大喊:“抓住那个!”

    马良被这一嗓子喊回了神,扭头看到不远处一阵乱,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正在往这边狂奔过来,然后一阵风似地经过了地摊前,吓得孙翠惊叫一声退到摊后边,随后人群里窜出四五个人,拽出身上的枪,跟随一个黑衣人一起,衔着那个逃跑的年轻人追远。

    集市上很快恢复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这里是三家集,不是县城市场,没有人对这种事情感到好奇。只有马良,仍然呆呆望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隔了好一会儿,猛地站起来:“孙姐,赶紧收拾收拾,咱们现在就走。”

    ……

    赌坊里,乌烟瘴气,牌九被推得稀里哗啦一片响。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只对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满脸横肉的汉子,对面是个长相秀气的年轻人,小分头搭配着他的脸显得格外阳光,干净的白色内衫,整洁的黑色外套敞着怀,自然是四里八乡都认识的汉奸李有才。

    他正抿着嘴唇,两只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把手中的牌九亮出牌面来,眼角随着牌面露出越来越多,也垂得越来越低,终于无奈地叹口气,随手把两张牌扣在桌面上了:“再来一局。”

    对面的汉子笑嘻嘻地瞅了瞅他:“对不起,不下注我可不陪你玩儿!”

    “我说砍九,这你可太不够意思了吧?老子是那赖账不还的人么?”

    汉子一伸手:“那你先把欠着的还喽!”

    “我……”李有才眨了眨眼睛,无奈地一扭脸:“行行,老子下注还不行么。”说完了话就摘了身上的枪套,咣当一声扔在赌桌上。

    汉子瞅了瞅桌面上的驳壳枪,嘿嘿一笑:“我说你小子真行,够豪气,第二回了吧?这便衣队里有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那就再来!”

    一个黑衣人跑进了赌坊,匆匆来到李有才身后:“二哥,你赶紧到嫂子那去看看!”

    李有才一边抓好了自己的牌,一边随口叨咕:“嫂子?我嫂子好几个,全在落叶村呢!早他娘的不认我了。”

    对面的汉子啪地一声将牌九亮在桌面,同时笑道:“至尊!枪又是我的了。嘿嘿,他说的是你相好吧?”

    李有才这才反应过来,扭头问身后的黑衣人:“怎么回事?”

    “刚才我看见队长……去她家了。”

    ……

    李有才一进院门,正看到一个女人惊慌冲出屋子,抬眼见了李有才,泪眼涟涟地跑到李有才身后,扯着他的胳膊不撒手。

    一个男人紧跟着追出屋门,看到刚进院的人立即停住,尴尬道:“哦……一直找不见你小子人影,顺便到这来看看,要出任务呢。”

    李有才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即又笑了:“卓老四,你以为你告了我的黑状,当上了这个队长,就天下无敌了是不是?你是真不怕事儿大啊!”

    当初李有才的便衣队长没干几天,就被手底下这个叫卓老四的往县里侦缉队长那告了一状,说李有才勾结不明人物,骗了落叶村李家三千斤粮。为这事,李有才从李家讹来的那些钱,转手就送给侦缉队大队长了。钱没了,队长的帽子也摘了,里外闹了个白忙。

    卓老四嫉妒李有才很久了,人年轻,长得秀气干净,大姑娘小媳妇都稀罕,连绿水铺的村花都趁着男人出远门不在家,明目张胆给他当了姘头了。本以为前任队长死了,论资历论年纪论威望论贡献,都该能轮到卓老四当队长,结果生生被李有才拿钱给砸去了,不告他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在卓老四眼里,李有才就是个绣花枕头,是个毛头小子,是个最失败的赌鬼,是个屁。他晃悠到李有才面前:“小子,老人说,祸从口出。我要是不说点什么,怕你记不住。一个娘们而已,姘一个是姘,姘两个也是姘,你要是还想在这混,就给我想清楚了。”

    卓老四撂下话后就出了门,李有才一直瞅着大门口不吱声,直到身边的女人推搡着问:“有才,想什么呢?”他才回过头,脸上重新挂上了秀气而又阳光的微笑,面对女人:“琴姐,你说……如果咱们三个人睡在一个被窝里,是不是太挤了?”

    ……

    三家集旁边的山后面,聚着七个人,他们是孙翠和九班。

    胡义皱着眉毛问马良:“你确定你没看错人?”

    “没错,肯定是他,全团就属他下巴大,那我能认差了么!”

    小红缨一翘辫子,怒冲冲道:“现在就去追那个王八蛋,今天我非得要他好看!”

    “追个屁啊追,这都隔了多长时间了,够他翻两座山了。再说了,他后边不是有人追着呢么,不用想,肯定是便衣队。我看啊,让那小子落便衣队手里,比落在咱们手里强,你说他得遭多大罪,这不更好么!”能说出这番话的人,自然是罗富贵。

    小红缨歪着小脖子瞅了瞅罗富贵,又低下头啃着小巧手指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毫不犹豫地改变了主意:“骡子说得对!那咱们回家。”

    马良斜眼瞪了罗富贵一眼:“你俩能不能别说胡话了!如果他让便衣队捉了去,他是遭罪了,咱们一样得跟着遭罪,又得搬家,大北庄就不能再呆了。”

    胡义一直在思考,考虑的不是追不追的问题,而是该怎么追的问题。便衣队的出没范围,距离这里最近的是绿水铺,来自绿水铺的可能性很大,就算不是来自绿水铺,看来也有必要再见一次那条泥鳅了……

第165章 赌局

    李有才的脸色很不好,不是因为心情,而是因为状态。从小到大头一遭,亲自动手虐待一个人,这感觉太差劲了。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某些便衣队里的同僚们会对这种事情有瘾,这种事比扔骰子差远了,浑身不舒服,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再经历这个。

    大下巴招供了,他是个八路军逃兵,说出了他所能说出的一切,独立团,大北庄,兵员人数等等。

    李有才在心里谨慎地考虑着:这是个难题,如果报告了这个情报,自己能获得多大好处?杀了五个侦缉队,大下巴就不能交出去了,这事必须自己去说,不能提供情报确切来源,那自己这个报告者就要成为带路者。如果成功剿灭独立团,会得到多少奖励?很可能是一笔奖励小财,外加官升一级,再次成为绿水铺便衣队长。

    不过……八路军也不是傻子,逃了个兵,眼线和警戒肯定会加强,姓胡的也在到处找这个大下巴,说明八路肯定已经有防备了,很可能已经准备转移。如果到时候自己领着大队皇军扑了个空,结果可能不会太好看。

    如果自己不报告这个情报,那这个情报也许就白白浪费了,八路已经知道大下巴被抓了,还能继续留在大北庄么?自己费力忙活到现在,就变成白忙一场,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把这个大下巴留给姓胡的讨个人情。

    对于那点奖金,穷人会很在意,李有才兴趣不大,本来就出身富家见过大钱,又是个赌鬼,一块钱是一注筹码,一百块钱也是一注筹码,在李有才眼里没什么分别,虽然现在他自己也是两袖空空变成了穷人,可是这点奖金还不够他看。

    至于官升一级当队长么……这个是好的,虽然上一次只当了几天的队长,李有才已经尝到了甜头,权力就是金钱,就是面子,就是聚宝盆。

    这真是难题,李有才越想越头疼。

    一大清早,绿水铺的十几个便衣队员,集合在窝点里,七嘴八舌地开临时会。昨天晚上,队长又死了,尸体被摆在村口上,死前明显受过严重虐待,惨不忍睹。

    忽然门开了,李有才进来了,那张年轻秀气的脸上一如往常地散发着阳光,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小子不是去了县城么?

    “哎,你小子不是去……怎么回来了?”

    李有才咧嘴一笑:“唉,我李有才不是个花心的人,实在舍不得琴姐,当然回来了。”

    “……”

    “你们这是……说队长的事呢吧?我来就是告诉各位一声,我又想当这个队长了,怎么样,有捧场的没有?”

    众人看着李有才笑嘻嘻的德行,跟着都笑了。尾巴倒是没含糊,当场表态:“二哥,我支持你。”另有一个人也开口说:“李有才,我也支持你。”后说话的这人是个懒鬼,上次李有才当队长,让他觉得工作很清闲,所以这次也支持了。

    除了这俩人,剩下的都没吱声,只是用嘲笑的眼光看着李有才,意思很明显,上次你小子给了钱,我们让你当,现在你一毛没有了,那就歇会吧。

    李有才把全场人挨个看了一遍,看得仔仔细细认认真真,让满屋子人都一头雾水,眨眼间就不认识了是咋地?

    “我知道,你们谁都不是傻子,要是没点甜头,谁能念我李有才的好?是不是?今天兄弟我就再送各位一票好处,能让你们立功受奖。之所以半路回来,是因为昨晚我在路上抓了个八路!我身上没枪,一个人不敢带他往县里走。既然现在队长缺了,那我要这个队长,八路归你们去送,奖励你们去领,如何?别愣着啊各位,我要是骗你们,回来你们就把我帽子摘了不就得了,对不对?”

    ……

    遍体鳞伤的大下巴被便衣队的人从赌坊里给抬出来了,身上被绳索捆着,嘴上被毛巾勒着,李有才说过,这八路试图咬舌自尽,告诫大家留意。

    将八路放上一辆推车,十来个便衣队员朝李有才招呼:“队长,那我们可就出发了?”

    “走吧,别去侦缉队,直接送宪兵队,早去早回。”

    “这还用说,得嘞。”

    尾巴和那个懒鬼站在李有才身边,满脸委屈地跟李有才说:“俺俩也想去。”

    李有才笑了笑:“瞅瞅你俩这可怜样,放心,你俩的好处我以后给你们补上,肯定比他们得到的多。”

    押送八路的便衣队渐渐走远了,李有才站在赌坊门口看着那些远去人影,心中暗道:人生就是赌局,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赌注筹码,人命也一样;我赌那个煞星一定会在县城的路上等着你们;破而后立,只剩三个人的绿水铺便衣队,我不想当队长都不行了,这是怎么话说的……

    ……

    胡义觉得,卓老四说的不会是假话,三家集的人是侦缉队的人,估计大下巴逃脱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被侦缉队抓了,独立团面临转移的风险更大了,既然赶上了这件事,就必须尽力争取挽回。侦缉队一定会押着他返回县里,那就要去截,就算来不及截住他们,也要去,因为鬼子如果得到了大下巴,自然会出县城奔大北庄,这也会提前被九班发现,有充裕时间返回团里报警。

    于是,胡义带着九班连夜赶往县城方向,孙翠也只能跟着一起了,如果在这里让一个女人单独返回去,她的安全风险太大。

    天亮了,朝阳照耀着一片树林,和树林间的三岔路口。这里向南二十里就是梅县县城,而这个路口,就是当初接周晚萍时接头那个路口。

    马良隐蔽在路边草丛,监视着路面,就算是单独经过的行人也要看仔细了,因为侦缉队也有可能在路上刑讯逼供,而后派人返回县里汇报,所以如果是类似便衣队和侦缉队的单独可疑人员经过,毫不犹豫也要抓,错杀不错过。

    等待,是最难熬的事情,尤其是在不知道要等待多久的情况下。

    树林深处,孙翠坐在树墩上不停地低声发着牢骚,说她攒了那么多日子,费了那么多力气,好不容易赶一回集,结果东西还没卖完就被打断,下一次不知道还要猴年马月了,好不丧气,没完没了地朝着胡义抱怨,叨叨得胡义一个头两个大,一脑门子黑线。

    悉悉索索一阵响,一个挂着空枪套的人身后被刘坚强用枪顶着,身侧被罗富贵用大手揪着,走进树林里的一处茂密。隔了一段时间,罗富贵和刘坚强从里边走出来,重新去路边陪马良。胡义则回到小红缨、吴石头和孙翠三个呆着的地方,而那个倒霉鬼再也没出来。

    “这个是吗?”小丫头看到了胡义手指上的殷红,赶紧问他。

    “是送消息的,可惜不是咱们需要的消息。”胡义一边回答着小红缨,一边将缴获来的驳壳枪退干净子弹,然后将空枪装进枪套,甩手扔给吴石头,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递给孙翠:“这个算补偿你的损失,总可以了吧?”

    孙翠赶紧把钱接了,尽管只是两张,她也认真地点了点,然后才撤下挂了一早上的委屈表情,开心地说:“胡班长,你才是真男人,哪个女人要是嫁了你,那得是几辈子福气。”

    胡义终于呼出了一口气,什么话也不说,无奈地走向附近的一棵树,准备到树下继续眯一会。

    孙翠把钱贴身收好了,扭头看了看刚才传出过闷哼声的方向,又往有路的那边望了望,然后撇头瞅瞅装着半筐山货的篮子,咬了咬嘴唇,忽然对胡义道:“胡班长,我想到路边摆摊去。”

    “……”胡义一个趔趄滑倒在树底下了。

    对这个娘们彻底无语了,服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在支撑着她?胡义扪心自问:不如她,不如她!

    “胡班长,你倒是说句话啊?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有啥不一样?我在路边摆个摊,一样是给你们放哨了,又不耽误啥。”

    “荒郊野路,你一个女人摆摊,就不怕……”

    “这不是有你们呢吗?真有那样人,肯定不是好东西,我直接领着他进来不就得了,还用你们这么费事地抓吗?”

    “……”

    小红缨眨巴着纯真大眼听了半天,终于有了想不明白的问题,当即爬起来好奇发问:“孙姨,他们又不认识你,为啥那么听话,会跟着你进来呢?”

    咯咯咯……一阵笑声过后,孙翠才挑着眉梢,故意逗着小红缨说:“丫头,不懂了吧,这就是咱们女人的能耐,那些臭男人进来是为了……”

    “我同意了,你赶紧摆摊去吧。”胡义不再犹豫了,直接打断了孙翠对小红缨说话。不仅是服了,这回都怕了,她一个人叨叨就已经头昏了,要是再拉上没羞没臊小疯丫头一起跟着胡扯,讨论这些神仙话题,估计这整片林子都没法呆了。

    于是,三岔路口边,出现了一个席地摆摊妇人身影。

    于是,草丛后的刘坚强踢了马良一脚:“让你看路,你看啥呢?”

    ……

第166章 仙人跳

    最累的时候,总是无事可做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的时候,总是忙不过来的时候。

    胡义真心无法相信,在这条行人寥寥的路上,怎么就有这么多无聊的人,这都是哪冒出来的?一上午功夫,孙翠那点破烂山货没见卖出几个,追着她跑进树林的倒霉鬼已经有十几个了。

    如果仅仅是汉奸特务之流,倒也简单,上个刑,问几句,了断清净。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些人不是挑出来的,而是主动投怀送抱来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只有一个共同点,全是男的,总不能为这点事把这里变成屠宰场吧?那些不是汉奸特务的人,只好撕他们的衣服捆了,勒上嘴,扔在树林深处,给吴石头看着。

    此刻,胡义正坐在树墩上,手中拎着把滴血的刺刀,深深皱着浓眉,问一个捆躺在他脚前的人:“我就不明白了,像你这老实了半辈子的怂货,放着好好的路不走,你非招她干什么?”

    地上的人哭丧着脸回答:“长官,天地良心,本来我是不想啊!是那娘们挤眉弄眼非招呼我啊,咱都是爷们,你说这荒郊野地孤男寡女的,哪个能不动心思?我求你放了我吧,以后我但凡见了母的,全躲着走还不行吗,饶了我吧,不敢了啊……”

    满头黑线的胡义说不出啥来了,直接朝吴石头一招手:“把这个拖走!”

    另一边,罗富贵正蹲在一堆各色各样的包袱褡裢边上,仔仔细细地翻找踅摸,一边跟旁边凑热闹的小红缨穷嘚啵:“丫头,瞧见没有,将来你可得好好学学这个,这孙姐真是好样的,她往路边一戳,财源滚滚来。姥姥的,这才是金字招牌啊!”

    小红缨瘪着小嘴,不高兴地讷讷道:“可是……可是我这里好小……都没有人看我。”说完了话她低下小辫,看了看自己的小胸口。

    罗富贵咧着大嘴嘿嘿一笑:“过几年就有了,着什么急。到时候你要是使劲打扮打扮的话……兴许也不算难看!”

    这时刘坚强忽然在后边踢了罗富贵一脚,黑着脸问:“骡子你给我说,你是不是藏私了?钱怎么那么少呢?”

    “谁藏了?孙姐分去一半,那能不少么?你以为她白忙的啊?嫌少你找她要去!”

    “这……”刘坚强愣住了,也没话说了,终于明白那个孙翠为啥能把一堆破烂卖得那么花枝招展了,这成了啥事了?

    孙翠蹲在路边的摊位旁,兴奋得嘴已经合不上了,数钱数得手指都有点哆嗦,这要是跟九班多出几次任务的话,岂不彻底脱贫致富了?

    一抬眼,远处又来了三个人,穿得像黄鼠狼似得,八百里外都能瞧出来他们是伪军。

    要是放在平日,孙翠肯定得老老实实躲了,但是现在,她赚钱已经赚疯了,有九班这个绞肉机在树林里放着,有峙无恐,老娘管你是皇军还是黄鼠狼,挺胸摇屁股先浪给你们看!

    胡义彻底无奈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由着孙翠和罗富贵这两个货扯淡了,决定要去把路边的孙翠给揪回来,刚刚起身离开树墩,结果直接叹了口气。迎面正走来三个高举双手的伪军,哆哆嗦嗦四下里看,后面跟着三个枪口,其中的罗富贵趾高气扬地端着机枪还在催促着:“赶紧的,自己脱,别等老子伸手……”

    ……

    一段时间后,三岔路口上又出现了三个伪军,不过其中一个身材太高大,衣服明显不合身。胡义已经受够了应接不暇的荒唐逼供了,原本准备结束这个烂摊子,但是在罗富贵的恳切请求下,适当改变了做法,由马良刘坚强和罗富贵三个换上伪军军装,直接站在路口设卡。

    除非有军事行动,否则鬼子是不会出城到这里来的,所以胡义没有太多担心。至于孙翠的地摊,她愿意摆就还由她摆着,不过,附近有三个伪军在,不会再受蠢货骚扰了,她只能安心去做根本挣不到几个钱的买卖了。

    马良和刘坚强把刺刀挂上,横端着,路两侧一边一个,罗富贵身上只挂了一把驳壳枪,来回晃荡。路边的某处草丛后,隐蔽架着一挺捷克式机枪,胡义躺在一边望天,小红缨趴在另一边拨弄虫蚁。

    “站住,干什么的?”罗富贵扯着破锣嗓子开喊。

    一个衣衫破旧的百姓讷讷道:“老总,这是我的……”

    “行了,过去吧。”不等百姓说完话,马良一摆手就放行。

    很久一段时间后,声音再次响起。“站住,干什么的?”

    两个推着车的人堆这满脸笑答:“往县里铺子送货的。”

    “送货?姥姥的,停下我看看,有酒没有?”

    “酒?”

    “废什么话?有酒就赶紧给老子交出来,没有就赶紧滚蛋!”

    两个伙计推着车继续上路了,罗富贵低声对马良牢骚道:“你说胡老大是不是又犯病了?凭咱仨这么好的行头,放着钱财不让收,只让劫酒,没见他好这一口啊,图个啥?”

    很久一段时间后:“站住,聋啊你?”

    一个精短打扮的人面色不虞:“这地方啥时候有卡了?你们仨那部分的?信不信我到皇军那……”

    “小子,明告诉你,老子缺钱买酒,自己在这设的卡,皇军管不着!姥姥的,少他娘的废话,先把这玩意拿来吧你……”罗富贵一把揪住了面前的人,顺手拽出了他腰后的枪,直接就把他往树林里扯,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法脱离熊掌。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一直到太阳快落山,路北面出现了十来个人,推着一辆推车,车上装了个捆了手脚和嘴的人。

    马良大声咳嗽了一下,孙翠抬头往远处瞧了瞧,赶紧一回身钻进树林,扔下摊位不管;一只手拎着步枪的刘坚强悄悄把驳壳枪抽出来,子弹上膛,别在后腰上;罗富贵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把马良和刘坚强放在前边;小红缨伸手到胡义的挎包里拽出一支驳壳枪,往机枪侧边挪开几米,悄悄趴好;胡义扭头瞅了小丫头一眼,想让她到树林里呆着去,可是小红缨假装没看见。

    距离近了,十来个人里有人先说话:“你们仨想钱想疯了吧?跑这地方揩油?赶紧起开!”

    “嘿嘿,比不得你们,咱们兄弟只能靠这个捞几个闲钱。我说几位,进了城可要嘴下留德,劳驾别提这事。”马良笑嘻嘻地一边搭话,一边提前让在路边,同时盯着正在接近的推车,仔细辨认车上捆着的那个人。

    距离只剩十几米远了,如果再靠近,机枪就不便施展,胡义一边紧盯着准星里的目标,一边用余光注意着马良的动静。

    忽然一个人说:“哎,我咋看你们仨有点眼熟呢?后边那个大个,你不是那个……”

    瞬间机枪响了,一支驳壳枪立即伴随出声,仿佛平地卷起一阵狂风,刘坚强和马良撒开步枪,一边撤步,一边抽出身后的短枪快勾连打。罗富贵熊躯一震,熊眼一瞪,毅然向侧猛扑,一头扎进路边灌木后,等他把枪抽出来,上了膛,再瞄准一看,对面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这才发现枪声早停了……

    “哥,没错,就是他。”

    推车边的刘坚强也点点头:“是。”

    胡义看了看车上遍体鳞伤昏迷着的大下巴,伸手扯落勒在他嘴上的毛巾,看到了满嘴的黑血和烙痕,舌头被割了。地上的尸体也面熟,绿水铺便衣队的。

    “看来,卓老四说了谎!不过,现在咱们可以撤了。”

    “那他……怎么办?”马良指着大下巴征求胡义的意见。

    “给他个痛快吧。”

    ……

第167章 辅导员

    一件事如果重复地发生过太多次,就不会再引起人们关注的兴趣。

    胡义再次进了禁闭室,原因是请假理由与事实不符。

    由于这次事情的重要性,胡义回到大北庄后就立即向政委做了详细的汇报,从三家集到绿水铺,再到三岔路口。不过胡义没有说出某些细节的全部,比如孙翠夹带了弹壳和铜铁类货物,比如孙翠分掉了一半的劫路之财,比如让罗富贵顺便劫了几瓶酒偷带回来。

    当时团部里没有别人,丁得一并没有因为请假的问题对胡义故作严肃,他深知胡义不是吃这一套的人,所以波澜不惊地把情况听完,随后叫了通信员,命令向县城方向增派眼线,最后笑呵呵地对胡义说:“下次你小子要是敢再范,可别怪我上手段。这次么,虽然假不是你请的,也不能饶了你……你不是喜欢禁闭室么,那就去呆两天吧。对了,顺便帮我把那儿的窗户拆了。”

    咔嗒——锡亮轻薄的银质表壳轻快地跳起,晶莹洁白的漂亮表盘上,隐隐倒映着细狭双眼,一阵稳定清晰的律动轻轻传递在手心里,那么精准,平静,永远没有波澜,像是一颗冷酷的军人之心。

    门开了,伴随着突然漏进室内的阳光,一个美丽的身影伫立在光线里。

    半倚在床上的胡义仍然静静看着手中的怀表,秒针,分针,时针,时间是十一点半。

    良久,女人淡然开口:“你再也不欠我什么了。”话落后转身消失在门外。

    啪地一声轻响,胡义合上了表壳,紧紧将怀表攥在手心里,缓缓抬头去看窗外,远山一片。

    ……

    咣当——

    炊事班大院的大门被推开半扇,一对小辫子摇头晃脑地走进来。

    呼啦一声,某张桌子上正在就餐的新兵们立刻站起来,端着各自的碗筷赶紧换地方,因为无良的缺德丫头来了。

    随后不紧不慢又进门来四个,一个是全团身材最高大的,一个是全团最傻的,一个是心思最活泛的,一个是脾气最犟的。

    小红缨一边往正在自动清空的桌子走着,一边左右看着,冷不防对上了快腿儿的眼,立即抽抽着小鼻子竖起一对小眉毛,朝快腿儿做了一个恶狠狠的鬼脸。

    快腿儿赶紧低下头,假装闷头吃饭看不见,身边的二连战士见状,也想伸舌头瞪眼睛向那缺德孩子还以颜色,不料快腿儿朝几个二连战士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连长说了,最近谁都别去招那熊孩子,争取让她把手榴弹那事儿给忘了。赶紧吃饭,吃完快走。”二连战士们闻言立刻不再做声,稀里呼噜闷头吃成一片,好不壮观。

    小红缨扭着小步子,来在空桌子正当间坐了,晃荡着两条小腿又看向另一边,刚好看到了凑成一片吃饭的三连兵,禁不住开始朝他们微微眯起眼睛。

    三连那边立刻也没了说话声,变得和二连一样,稀里呼噜闷头吃成一片。个个心里都明白,前些天那事闹得有点大,炊事班里还跟着死了一个,连长郝平千叮咛万嘱咐,最近这些日子千万别生是非,尤其现在正在炊事班院里,一旦被那缺德孩子挑拨出点事来,搞不好这回连炊事班里的人都得上手。

    院子里的新兵们看到这一幕,开始相互低声嘀咕。

    “瞧见没有?两阵脸色,二连三连全趴下了。班长天天关禁闭,九班照样这么牛。单位最小,旗可不小。”

    “都说傻子去九班,我还就想当傻子。实话告诉你们,我的理想就是分到九班去,如果能坐在那张桌子上吃饭,才叫有面子。”

    “嘿嘿嘿,你和我想的差不多,我也想去,名声虽然差,但装备好啊,连不会打枪的傻子都挂盒子炮,腰带崭新,乖乖。”

    “这回九班的分配名额有多少?你们谁知道?……”

    没多久,九班的桌子上又多了人,先是到了团部通信员小豆,然后又来了卫生队的小红和葵花,最后是从禁闭室换岗回来的警卫员小丙,令九班那张桌子上开始不时传出嘻嘻哈哈。

    小红缨似乎没什么吃饭的心思,没多久就把碗筷放下了,打断正在与马良低声说笑话的小豆问:“哎哎,小豆,最近你有没有去师里的机会?”

    小豆歪头想了想:“机会是有,但是未必是我,那得看政委指派谁了。”

    “你必须把机会争取过来。”

    “为啥?”

    接着小红缨将两腿跪在板凳上,撑着小胳膊爬过半张桌面,凑近小豆低声说:“帮我捎点东西到师医院。”

    “这个事有点……”小豆故作犹豫,见对面的小红缨忽然比出五个手指,然后又翻转了一下,立即改口:“没问题。”

    小红缨撤回板凳上,又扭头对身边的葵花小声说:“卫生队那些空酒精瓶子给我几个呗。”

    “你要那个干啥?”

    “养鱼啊。嘿嘿嘿……”

    已经过了晌午,苏青走进了九班的窝,发现屋里空荡荡没人,停在屋里短暂考虑了一下,返身出屋走向炊事班。

    一进炊事班大院,果然看到了饭后还在这里闲坐的九班,诺大院子里就坐了他们五个人,懒洋洋地没事干。

    小红缨扭头看到苏青进来,一张俏脸上立即由晴转阴,其他四位倒是没有这种反应,只是纳闷地瞅着面无表情走过来的苏青。

    一直走到桌旁,苏青直接在马良身边坐下来,将桌上的五个人挨个看了一遍,然后开口。

    “从今天开始,我兼任九班的辅导员。”

    “我不承认!”小红缨一歪小脖子直接看天。

    “这是政委的命令,不需要你承认。”苏青淡淡地回答了小红缨的不屑反应,然后继续对所有人说:“现在,我并不准备对你们做过高要求,但会定期组织你们上教育课,都听明白了么?”

    没人说话。

    “看来都明白了,那我就不多说了。”于是苏青起身离开桌子,看了看刘坚强:“你跟我走。”

    ……

    刘坚强跟在苏青身后走进了政工科办公室,进门两步止住,目视前方立正。

    苏青径直走到她的办公桌后坐下,先是命令刘坚强把门关上,然后说:“以后,九班里的所有事情,你都要定期来向我汇报。”

    刘坚强目视前方不说话。

    苏青静静看了一会木桩一样没有反应的刘坚强,又说:“你不是向政工干事汇报,而是向九班辅导员汇报。”

    刘坚强仍然倔强地没反应。

    静了一会儿,苏青再开口:“希望你能明白,这么做是保护九班,你认真考虑一下。”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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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逃兵介绍:
烽火狼烟的岁月,生命何其渺小,战争改变了一个世界,也改变了无数个人生。
他是个普通军人,他只是想活着,因为,在硝烟中,活着就是最大的奢望。
他想逃离战场,他想逃避战争,但是,只要他还活着,早晚会明白,只有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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