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烽火逃兵TXT下载烽火逃兵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烽火逃兵全文阅读

作者:小知闲闲     烽火逃兵txt下载     烽火逃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烽火逃兵全文阅读

第1章 南下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五日,阴,时有小雨。冬季接近了,刚刚傍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安亭,沪宁铁路上一个不见经传的江南水乡小镇,此刻却人流匆匆,骡马的嘈杂声混合着疲惫的喘息,伤痛的呻吟,不是热闹,反而是一种悲凉,是一种莫名的肃穆和哀伤,暮色下,泥流一般沿着沪宁铁路的两侧向西涌动,连绵至黑暗的尽头。匆匆的身影背后,黑暗的东方天际,不时爆发出冷冽的闪光,断续照亮着阴沉的云底,隐隐夹杂着隆隆的轰鸣,那里,就是上海,正在承受着日军舰炮的蹂躏,做最后的挣扎。

    铁轨上的雨珠震颤着,承载着一列沉重的火车,正由西向东怪啸着疾驰。这是从华北战场南调增援淞沪的国民革命军67军107师,十多天前刚刚结束河北大城防线的艰苦鏖战,还没得到补给就收到了委员长的电令,匆匆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他们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此刻的上海防线已经崩溃,他们是唯一一支沿沪宁线东进的部队,他们的任务是掩护几十万溃兵的大撤退,他们的任务是阻击,迎接他们的将是怎样的黑暗。

    107师319旅638团1营3连七十多人挤在一节闷罐车里,尽管有冷风不断的从缝隙和通风口里吹进来,车厢里还是有些憋闷。地板上铺了一层枯草,大部士兵们或卧或蜷,伴随着车轮与铁轨清脆的碰撞声休憩着。车厢里有两盏煤油灯,一盏灯挂在顶棚中央,随着列车的行驶有节奏的晃动,洒出几片昏黄的光芒,在斑驳的车厢壁上有节奏的跳跃着;另一盏摆在车厢一端的地板上,七八个人盘腿围坐,还有十几个人站成一圈围观。

    十几个银元散乱的摆在中间,二排长呲着大黄牙叼起一根烟,伸手提过地上的煤油灯,拧开顶端的遮盖,凑上脸过去吧嗒吧嗒点燃了烟,美美的深吸了一口,笑嘻嘻的催促坐在对面的汉子:“我说连长,你倒是快投啊?我这就是一对六,又不是三个六,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吗?”

    三连连长,个头挺高身板挺壮,浓眉大眼四方脸一个东北汉子,此刻正输得满头大汗,抬手解开两颗胸前的纽扣。“老子最后的两块大洋都在这地上了,事先拜拜菩萨不行吗?你催个屁!”话毕双手合十叨咕了叨咕,把手心里的三粒骰子晃了又晃,猛地甩在地上的陶碗里,叮叮当当蹦了半天,一二五……

    “不玩了不玩了,他娘的,你这个骗钱的,下了车老子就让你们二排打主力,我让你乐个够。”连长往后挪了挪,靠在车厢上,抓过地上的皱帽子直扇。

    三排长姓王,又黑又瘦一脸褶子,三十多岁年纪看起来像是四十岁,是连里年纪最大的,据说有十几年的兵齢,性子和气,但有点吝啬,所以连里都叫他‘王老抠’。这次他没参赌,因为三天前他口袋里的钱就输光了,只好一旁围观,眼见连长输干净了,于是凑到连长身旁坐下,递上了一根烟。“连长,上车前我听说那个犯了错误的军官要下放到咱们连来当大头兵,这事是不是真的?”

    “哦?你个王老抠倒是耳清目明,是有这事。好像他还有伤没好,上车的时候进了轻伤员的车厢。”连长从衣兜里摸索着,掏出干瘪的火柴盒狠擦了一下,点燃了王老抠递来的烟抽了一口,眯了眯眼又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嘿嘿,连长啊,每次都是先补一排再补二排,就没轮到过三排,这个兵你总该补给我们三排了。”

    连长看着王老抠一副受气诉苦的样,噗嗤乐了。“上车前不是刚刚给你三排补了一个人么,怎么又要?”

    王老抠挤出一副冤枉脸:“啥?你说那个十四岁的娃娃?站着没枪高,吃的不比别人少,一排二排都不要,是你连长大人硬塞给我的好不,那能算补充么?这我得说道说道,眼下咱们连一排有四十二人,二排有二十五人,俺们三排呢?四个人!还得算上我这个排长和那个熊孩子,我连个班长都不如啊。”

    “我说王老抠,你个老兵油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咱们连自从入了关就一直不满编,上头一直也没给咱补充几头蒜,我能咋办?从入关的时候咱俩就是这个连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排的兵换了几茬了?一排长又换了多少?我这个连长是怎么当上的?要不让你和一排长调换一下?”

    听到这里,王老抠抬眼扫视周围,见没人在意,讪讪道:“你看你看,跟你说几句话你就抬杠。我又不是小伙子,这身板弱,头昏眼花的不中用,哪能打上主力,边边角角支援一下还行。这次就补了这么一个人,放到一排二排也显不出这一个,给了我,那我就勉强凑够一个班了,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连长心里琢磨,你王老抠在华北也没嫌手底下人少,现在撸下来这么一个人,你倒上赶着来要。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啊!上车前营长倒是说过,那小子是督战队的队长,在临洛关的时候放走了十几个逃兵,结果被撤职,开除出督战队,这次出发前上头决定将他补充到我这个连当兵,自己当时也没多问。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地方,难道就因为那小子曾经是督战队的?王老抠将来想当逃兵的时候利用利用关系?不可能啊!这老家伙真要是想逃跑,岂不是早就跑了,拖到现在图个啥?有点意思,老狐狸,甭管你是什么打算,既然是你主动上门来找我,那我怎么也得拔你几根毛啊。

    打定了主意,连长掸掸身上的烟灰,嘻嘻笑道:“老抠啊,我记得前一阵子在战场上,你个老不死的摸到了一块怀表是吧,怎么样,当了没有?”……

    胡义倚靠在轻伤病员车厢的角落里,双腿伸展半躺在厚厚的干草上,盖了一块脏兮油腻的破毯子闭目养神。当年入关的时候坐过火车,刚上车的时候有股新鲜劲,等车开起来才知道坐火车也遭罪。军队乘坐的火车可不比旅客列车,有椅子有窗户有厕所,全是货运车厢;闷罐车算是好的,至少没有日晒雨淋,被分配到敞口货车甚至是装载辎重的平板货车上的最惨,光是一路吹风就能把人吹成葡萄干。上车前胡义接到通知要去新连队报道,经过一节专门安排轻伤员的闷罐车厢的时候,当即声称自己弹伤未愈旧伤复发,上车后就翻脸谢绝了军医的检查,赖在车厢里没再下来。事后得知自己要去的三连也是闷罐车,那也没后悔,至少这伤员车厢干草铺的厚实,安静,人也少,地方就宽敞,每人还能领一块军毯,虽然那毯子又小又破。

    部队十月三十日从新乡启程,十一月二日抵达南京下关,稍事休整即东进上了沪宁铁路,今天是十一月五日。虽然行进的车轮与铁轨规律的撞击声和车厢吱吱嘎嘎的扭曲声以及风的呼啸声一直在车厢内回响,但是胡义还是敏锐的觉察到了隐藏在这些声音背后的隐隐轰鸣,这声音太熟悉了,就像魔咒,哪怕是自己熟睡的时候也能将它分辨出来并立刻警醒,并且带来莫名的麻木感和头疼。随着轰鸣声的渐渐清晰,胡义知道,战场接近了,就要下车了,虽然这里是江南,可是那声音在哪里听都一样。

    哐当——随着沉重的车厢滑轨拉门被拉开,扑面而来的阴冷潮湿令车厢里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醒,阴霾的夜色下,昏暗的站台上不时飘过阵阵蒸汽机车释放出的白色水汽,大团大团的弥漫飘散在站台上。远处传来传令兵的嘶吼:“107师全体下车!原地待命!不得喧哗!原地待命……不得喧哗……”

    王老抠扔掉烟屁股,狠狠伸了个懒腰,瞅瞅脚下湿漉漉的站台,向四周看了看,把手里的七九步枪反甩在肩后,从三连的人堆里走出来,到附近一个背风的矮墙上撕下一张旧海报,顺手叠了几叠摆在地上倚墙而坐,三个兵互相看了看也跟着过去倚墙背风。冰冷斑驳的墙壁映衬着四个军人的身影,这就是三排。三个兵里个子最高身体最壮的叫大个儿,老实勤快;不高不矮普普通通的叫赵勇,爱发牢骚:站着和枪一般高的是个十四岁的傻小子,在新乡火车站乞讨,为了吃口饭就跟着部队上了车。

    “排长,你真把怀表给了连长啊?”大个儿眨巴着眼睛问王老抠。

    “嗯,给他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留着没啥用处。”

    听到排长这么说,另一边的赵勇噗嗤一声乐出来了,插嘴道:“我没听错吧?你可是无利不起早的王老抠!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不对味呢。”

    “我年纪大了,看得开了,变了性子了,你懂个屁。”

    赵勇看着王老抠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儿,砸吧砸吧嘴,琢磨了一下说:“排长,我就不明白了,他不就是个被撸下来的督战队长么,你居然舍得拿怀表换来。再说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就督战队那些货色,除了立正稍息打逃兵,还能有个屁用?何况他曾经是个小屁官儿,难道你想求来个祖宗供着?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呃,这可不是我说的啊,连里都这么说。”

    王老抠没搭理赵勇的话茬,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些从站台外面匆匆经过的人影,每次东方闪光的时候,远处的那些人流就会猛然清晰一下,然后再陷入黑暗,变得影影绰绰,仿佛大片大片的灰色冤魂游荡在地狱里。

    王老抠真的是糊涂了么?当然不是。肯咬着牙把怀表送出去,是因为王老抠知道那人是谁。胡义:从小就是个胡子(东北民间称呼土匪叫胡子),十七岁投了东北军,东大营讲武堂十一期甲级学员,入关后任师直属机枪连连长,少校军衔,津浦路阻击日军的时候重机枪连全连覆没,就活下来他一个,上级认为是他指挥布置不利导致重机枪连覆没,遂降级为上尉,调任督战队,结果又私自放跑了十几个战场上的逃兵,因此免除一切职务军衔,彻底变成个兵了。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王老抠的一个朋友就是机枪连的,过去喝酒的时候听朋友提起过他们胡连长的事,当然,这位朋友当时也随机枪连牺牲了。因为知道了这个人,后面的消息自然就多方面注意了。

    王老抠不是坏人,也算不得好人,十几年从军经历的他只是个老兵痞。除了扛枪啥也不会,这年月真要是离开了军队肯定饿死。在平津的时候见过学生们呐喊国家民族,王老抠不懂,也不感兴趣,唯一的希望是战场上的子弹能离自己远一点,多活一天就是福分。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王老抠可不是个傻子,把胡义拉进自己的三排不是仰慕英雄也不是攀权借势,何况他胡义现在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但凤凰再落魄还是个凤凰,见识眼光经验等等绝对比自己高明得多,在战场上,在关键时候,这只落魄凤凰也许能救了自己的老命,这才是王老抠心里真正的小九九。

第2章 五个身影

    胡义下了车,紧紧衣领正了正帽子,腰里和肩膀上感觉空荡荡的很不习惯。督战队时候用的是一支花机关枪,离队的时候上交了,按照条例现在可以去军需处领一支枪,但胡义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说军需处还有没有枪,就算能领到,破成什么样,能不能打响都是问题,不如根烧火棍,背着更累赘。直接开步走,挤开人群顺着站台寻找自己的新部队去报到。

    站台一隅,三连长坐在弹药箱上翘着二郎腿,糙黑的大手摩挲着锡亮的表壳,轻轻一按机钮,啪地一声表壳跳起,借着站台上几盏昏暗灯光依然能看到表盘上的晶莹,嘀嗒嘀嗒精确地律动着。凑近认真端详了半天,不禁自语:“这他娘的是几点了?嗯……”

    “报告!士兵胡义前来三连报到。”声音低沉有力不卑不亢,打断了三连长的呓语。

    晦暗的光线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微瘦汉子伫立近前,不知为啥,同样灰色的旧军装同样有褶皱,穿在这位身上却格外挺拔冷峻,在这雨后夜里的站台上,在邋遢的士兵们的背景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就像穿过一片黑暗荆棘的森林豁然入眼一面宁静的月光平湖。

    三连长合上表攥在手心,抬眼看着胡义,这个倒霉家伙,都被撸成了大头兵了还这么有卖相,王老抠这个老狐狸倒是选了个好女婿。想到这里对着胡义嘿嘿一笑:“嗯,胡义。我听说你放走了十几个逃兵,没有打他们的后背枪,好。看来你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到了三连,今后就得跟咱们穿一条裤子,喝一碗水,踏踏实实的在我三连混。嗯,那个啥,我把你分到三排,现在你可以去那边的墙根底下找你的排长老丈人了。”在周围的一阵哄笑声中,胡义利落地甩了一个军礼,正式加入了三连。

    这是一个典型的连长,胡义在心里给了这么一个评价,鲁莽,自私,不够灵活。虽然这么想,不代表胡义讨厌他,至少连长这种人很容易来往,不复杂,可是战场上的变化常常是复杂的,但愿三连不会为了这个连长枉赔太多的性命。想到这里,胡义突然发现也许是自己太复杂了,当年的机枪连阵地上,就是自己的复杂断送了全连的人命,一张张痛苦惊恐无助的脸,无尽的火光烈焰,连绵不绝的哀嚎猛然浮现脑海,令胡义眼前发黑。自己才是最不配当连长的人,哪有脸去品评他人!

    王老抠攥住胡义的手就不肯撒开,任胡义一个见过场面的也不禁有点脸红,却又找不到机会放手。

    “胡义,你可来了,伤好利索没有?”

    “没事就好,有事可不能硬撑着。”

    “我年纪肯定长你,我就卖个老叫你小胡了。”

    “我说小胡,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可不能见外啊。”

    “排长就是个屁,以后你就喊我王哥,要不你就是看不起我。”

    一边的赵勇看得牙直发酸,老子入伍的时候怎么没让我喊王哥,这他娘的也太……大个儿和傻小子只是对着胡义憨厚地傻笑。还是那个冰冷斑驳的残墙断壁,变成了五个身影……

    进入了这样一个战斗集体,胡义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觉得悲哀。对于王老抠的热情,胡义并没有多想,但是对于这个三排总算有了基本认识。算上新来的自己,总共五个人,这规模,预备队是做不了的,充其量能算个连直属步兵班吧。这并不奇怪,补充兵员始终跟不上,某些连队甚至直接裁撤了单位,只留下一个排的连队胡义也听说过,军队的基层指挥还很落后,集中打,集中守,集中退,在这样简单的指挥下也确实没什么必要再拆分。如今的三连就是这个德行,一排主攻或主守,二排策应或做预备队,三排,可有可无。

    这样也好,胡义这么想。如今的自己已经找不到什么寄托,从小被胡子带大,自然就是个小胡子,曾经憧憬武功盖世千里独行,青年时入了军旅梦想过叱咤风云建功立业,到如今,全都是虚幻的破灭。失去的故乡,破碎的山河,无数逝去的鲜活生命,和那面遮羞布一样令人恶心却又战无不胜的膏药旗。失败再失败,撤退再撤退,辗转再辗转,已经辗转到了江南,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故乡?远方的故乡东北已经没有了。为了国家?国家给过自己什么?为了爱人?很遗憾,没有爱过,更没有被爱过,爱又是什么?胡义真希望自己傻一点,蠢一点,不必再纠结这些恼人的东西,像三连长一样,专注于手心里的小玩意。因为已经厌倦了,所以不想再厌倦。所幸上天给了自己三排这个乐土,虽然还是无法远离硝烟,但是胡义很满足。

    直到王老抠枯瘦的大手搭上胡义的肩膀,才将胡义从麻木的思绪中唤醒。

    “哎,我说小胡,怎么没去领支枪?那个谁,傻小子,你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现在去军需处……”

    胡义抬手打断了王老抠:“排长,别麻烦了,空着手轻快。”

    “你看,说过了让你叫哥,怎么还是排长。”随后王老抠又一拍脑门:“嗨,你看我这糊涂脑子,也是啊,军需处那枪是糊弄新兵的,你用我这把得了。”说罢抓过身后的七九步枪塞给胡义。

    所有金属凸起的位置都磨的铮亮,微微泛着幽光,护木和枪托也因抓握得多而变得平滑贴手。枪这东西良莠不齐,不是随便抓过一把就能上手,往往要主人打过多发用过很久才能慢慢摸到规律而变得得心应手。

    胡义把枪还给了王老抠:“排长,哦王哥,这枪是你自己喂出来的,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新用它肯定不顺手,你再换枪也不顺手,咱们遭这个罪干什么。”

    王老抠是个老兵,当然明白胡义这话绝不是客套,也就不再勉强。

    另一边的赵勇这时候插话:“我说排长,你看你这个矫情劲儿,怀表都舍得送了,一支枪算什么。”说着朝远处的溃兵一努嘴:“看到没有,枪有的是,买一把给他不就得了。”

    听着赵勇酸溜溜的话音,胡义知道这话里是夹枪带棒说自己呢,苦笑一下并不介意。王老抠也知道赵勇在挖苦胡义,立刻有点恼了:“等老子有了钱肯定先买口棺材,给你这个没眼力界的留着,行不行?”

    赵勇没了声音,王老抠也没再说话,交谈到这里暂告一段落,三排的五个身影继续蹲坐在墙根底下默默的看着‘西去的游魂’。

    傻小子也没有枪,排长嫌他又小又矮,不让他拿,也没教他。当然,他自己对枪也没兴趣,本来就是混饭吃的,要枪干嘛,枪能吃么?可是如今看着好脾气的排长差点为枪恼了,傻小子觉得自己也得做点什么。拍拍屁股站起来,说了声去解手,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

    溃兵们有散兵落单的,有三五成群的,有拉帮结伙的,也有整连整营建制的。有负伤搀扶的,有疲累饥饿挪动的,也有匆匆行军速度的,如同一条布满礁石的河流在流淌,有静慢也有奔腾。

    傻小子跟随行进在人流中,盯上了前面的三个人。中间的人似乎负伤了,左右胳膊各环扶住一个人的脖颈,被两个战友架着,缓慢的前行。感觉后背被人猛然一推,三人踉跄了几步还是没能稳住,终于栽倒在地。伤者闷哼一声,两个搀扶的人还没爬起来转身就骂“操你姥姥是哪个瞎了眼的……”只见身后一个半大小子正愣愣的看着他们,忽然自己跌坐在泥地里嚎啕大哭:“地上的银元是我的啊,别抢我的银元啊,是我掉的啊,你们别捡啊,我的银元啊呜呜……”。

    三人顿时愣在地上,连伤者也止住呻吟转头来看,呃——这是什么情况?前后左右的人闻声立止,更有多个身影急窜过来,扯开倒地的三人就找。又有几个身影靠过来,张嘴就骂:“你们这些孙子玩意,打鬼子的时候怂包,抢大洋的时候倒有能耐了。”

    “关你屁事,你哪个部分的?”

    “老子四十八军的,草你娘的输就输在你们这些渣滓手里。”

    “你奶奶的你是英雄,你是英雄怎么还跟着往西跑,想当英雄就滚回上海去。”

    “老子的拳头能打鬼子也能打狗你信不信?”

    “四十八军的杂碎你动我一下试试,鬼子来打我都没怕还怕你个球……”

    夜色里也看不清谁是谁,谁和谁,反正终于动手了,先是三五七人的互相问候,然后是十八九人的撕扯拉拽,接着是几十人规模的拳打脚踢,随着后续跟上来的各自部队的战友同袍逐渐加入,正式演变成两个建制几百人的肉搏大混战。虽然都没动真家伙,俨然如战场,没有什么太多的废话,只是粗重的喘息和低吼声,混乱不堪的交织在一起,仿佛是在坚守最后的阵地。这些溃兵的情绪就是火药桶,他们悲伤得太久了,压抑得太久了,一旦被某一个偶然的小小因素点燃,立刻如决堤的洪水泛滥尽情宣泄,一发不可收。

    傻小子还呆坐在地上没回过味来,最初的推倒的确是自己设计的,想要制造个小混乱,然后借机偷一支枪出来,过去当小叫花子做乞丐的时候,这种浑水摸鱼的伎俩没少用。可是如今……置身风暴中心的他也被这震撼的场面吓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只是个小乞丐,我真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

第3章 一挺捷克式

    四个人围成个半圈,大眼瞪小眼看着蹲在墙根儿底下的傻小子。大个儿擦了擦口水,瞪眼看着傻小子怀里抱着的家伙,喃喃道:“好家伙,捷克式啊!机枪啊!”

    赵勇对着傻小子一竖大拇哥:“傻小子,你行!早知道你去解个手就能弄来这玩意,你倒是叫我一起啊,说不定还能弄个迫击炮呢。”

    胡义没想到这个傻小子居然能干成这一票,虽然还算是个孩子,也不由得心里钦佩了一下,这是需要胆色和心机的,干得漂亮。

    王老抠干咳了一声:“咳,你个不省心的吃货。你说,为啥弄这么个玩意回来?”

    “我见胡哥没枪,你为这事操心,就想帮忙。可是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哪个好,所以就挑了个大的拿了。”傻小子说完顺手用袖口擦了下已经凉透的鼻涕,仰望着排长。

    看着傻小子的熊样,王老抠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不过心里的想法是这枪不能留。且不说连长知道后能不能让这挺机枪留在三排,就算连长同意王老抠也不想留。骡子越壮,拉的车越沉,有了机枪的三排他娘的还是三排么!

    大个儿和赵勇的意见可以直接无视,但胡义是个什么想法王老抠很想知道,毕竟是刚来的,不了解性格脾气,借机探探底也无妨,对于一支枪的态度,往往决定了一个士兵在战场上的行为。

    王老抠上前一步从傻小子的怀里把机枪端起来掂了掂,一转手就塞给了身边的胡义。“傻小子都说了这枪是帮你弄的,你是怎么个想法?”

    大个儿一见这个情形有点着急:“那个排,排长,我觉得咱们排只有我用才最合适啊,这东西重,行军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看哪个机枪手不都得是我这个身板?我这把枪给他不就得了。”说罢摘下肩上的步枪就要去换胡义手里的。

    王老抠抬手推开凑过来的大个儿,“你个夯货给我滚一边去,小胡才是玩机枪的行家,轮不到你。”

    大个儿还是不甘心,想继续争取。“啥?他是行家?他凭啥是行家?我……”

    王老抠直接打断了大个儿:“就凭我是排长!”

    触碰到机枪的一刹那,胡义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一种久违的感觉由枪身上麻酥酥的传来,令胡义握枪的双手不争气的微微颤抖。胡义旁若无人的靠墙盘腿坐下,迅速解开纽扣脱下上衣平铺在潮湿的地面上,把机枪平放在大腿上;拔出弹匣,左手压住卡铁,右手提起扳机座颈部,转动枪身,左手再提起枪管提把,两手同时向后抽出枪身;压下枪托底部的定位片,转动底板盖,取出附件盒、通条;拨动表尺座后的拨柄,打开受弹机盖,扳开导弹板,推出枪管固定栓,握住枪管提把,向前抽出枪管;用附件盒中的手锤和冲子,敲出机匣后的连接销,抽出枪尾,取出复进簧;利用装填拉柄向后抽出枪机框部件和枪机部件;从枪管上取下两脚架,将枪架翻转,拆下立轴螺帽的开口销,拧下立轴螺帽,松开方向紧定手柄,分开上下架,最后将弹匣中的二十发毛瑟步枪弹也一发发退出来,顺序排在一旁,这才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胡义那熟练而又流畅的动作,让四个人看得都有点发傻,短短的时间,却如同在戏台下看了三天的大戏。三连有一挺机枪,也是捷克式在一排,往日也见过一排的机枪手拆枪清理过,那也只是拔下弹匣,卸下枪管,简单拆了枪机,哪有拆到这么碎,何况是这黑灯瞎火的墙根底下!

    看得大个儿的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这,这,这哪是行家,这是祖宗啊这是!”

    赵勇砸吧砸吧嘴:“好好的一挺捷克式,这他娘的就算完蛋了么?”

    虽然上身只剩一件脏兮兮的单薄衬衣,胡义不觉得冷,反而舒畅得后背微微冒汗,好久没有这么舒坦了。看着摆满上衣的零碎,自顾自的说:“这是广东41厂仿造的,磨损的厉害,如果换个枪管能好些,还能凑合用。”

    王老抠总算是回过神来,这可不是绣花枕头,这是货真价实,这就是差距啊,一块怀表值了。看着胡义专注的神情,王老抠没来由的觉得心里有点难过,骏马就是骏马,就算把他关在牲口圈里,他还是匹骏马。算了算了,不就是一挺机枪么,他想留就留吧,回头看看怎么和连长争取这个事,叹了口气对胡义道:“我说小胡啊,怎么样,这枪趁手不?”

    听到排长问,胡义才发现自己有点失神,沉默了一下,坚定的回答:“这枪不能留。”

    “啥?——”

    几个人全都不相信耳朵听到的,大个儿一转脸对王老抠说:“排长,你听到了吧,这枪他不要,还给我用吧,我保证像对儿子一样把它用好。”

    赵勇疑惑地搭茬:“是不是拆得太散,装不上了?”

    王老抠一摆手:“都别吵吵了,听小胡说。”

    “我只是觉得,把它上交给连里分配更合适。”胡义只补充了这么一句话,没再多说。

    大个儿一听这话就急了:“你不要我要啊!这是咱们傻小子淘来的,凭啥交上去。”

    “当过几天屁官这觉悟就是不一样,果然是大公无私。”赵勇在一边阴声怪气的帮腔。

    王老抠定定的看着胡义好一会儿,似乎明白了胡义的想法。“咳,这事就这么定了。”撂下这句话反身去找连长。

    胡义当然不是个大公无私的人,机枪谁不喜欢。可是,当过机枪连长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胡义知道,在战场上只要机枪一响,那就是万敌瞩目的目标。机枪手是最短命的,换得最勤的,不是胡义怕死,而是胡义不想连累三排。在一挺不停怒吼的机枪附近,敌人掷弹筒,迫击炮的招呼绝对少不了,狙击手和对方机枪的反压制也不会含糊,如果留下这挺机枪,那可真是把三排这几个人推在风口浪尖上,胡义不能这么做。至于最后这机枪到底是进一排还是二排那胡义不管,虽然同在三连同称弟兄,但胡义至少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

    “哎,王老抠,我正要喊你呢,让你那几头蒜别在墙根那边窝着了,赶紧过来。上头来了命令,准备向青浦开拔。”三连长对着正迎面走来的王老抠扯嗓子。

    “得嘞,耽误不了。”王老抠笑嘻嘻的走近,摸出支烟递上,又捂手给连长点了火,等连长吐出了第一口烟才说道:“连长,我给你送来一笔好买卖。”

    “哦!跟你做买卖?拔你一根毛我得费多大劲啊?我没钱。没兴趣。”

    王老抠自己也叼上根烟点了,眯着眼深吸一口,然后慢悠悠说道:“一挺捷克式。”

    咳咳咳……一口烟呛进连长肺里,鼻涕眼泪都呛出来了。打仗打仗,从一个大头兵打成班长,排长死了补上当排长,连长死了再补上当连长,当了连长后这想法就和大头兵不一样。抗战打了一年多,小鬼子火力那叫一个猛,自己的后勤那叫一个穷,天天是防御,次次是阻击,全连才一挺机枪,愁的就是个火力。捷克式,一句话就戳到连长的心窝上了。

    王老抠假模假式的帮连长捶背,还一边叨咕:“你看你看,这都当了连长了,身子骨反而不如我了呢,差成这样。唉。”

    “老不死的玩意,你要是敢逗我,我就敢调你到二排你信不信。”

    “我信,所以我没逗你啊!”

    “啊!你真有啊?哪搞来的?枪呢?”

    看着连长的眼睛瞪得像个铃铛,王老抠心里闪过一阵快意:“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我为咱三连呕心沥血这么多,连里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我呸,表示个屁。赶紧把枪交了,你老小子别逼我抬军法!”

    “交,我肯定交。可是这枪身上是不是缺什么部件我可不知道,打不响可不是我的事。”

    “你——”三连长看着王老抠这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儿,还真没辙了。立刻转换口气:“嗯,老抠啊,你手底下不是少两条枪么,这样,全连的步枪随你挑选,看上眼的两支拿走。”

    眼见连长终于低了头,王老抠心里暗笑,这回轮到老子拔毛了。“再加一块怀表!”

    “啥?呸!给你脸你就上树了是不是?”

    发现连长有些神色不愉,王老抠也适当松线,“连长,别急啊,那怀表我揣了那么久一直没当,是因为我真挺喜欢那玩意,时不时攥在手里装个清高,不是图钱,是图个乐子。咱兄弟俩一起在这三连混这么多年了,算你照顾兄弟还给我的行不行?我也退一步,枪就选一支,咋样?”

    听王老抠这么说,三连长没了火气,那块怀表对于三连长而言也没多大吸引力,无非是在意它能换几块大洋而已。本来就是借机拔他王老抠的毛得来的,算了,就当这事没发生。想到这里也不含糊,直接掏出来就扔给了王老抠。“王老抠你行,你是真抠。还你了。赶紧挑枪,一会开拔了。”

    王老抠接过怀表揣起来道:“挑什么挑,费那事干什么,就你这支得了。”说着话就过来摘连长肩上的枪带。

    “王老抠你——”连长本能的一闪身想躲避,还是被王老抠攥住了步枪背带。

    王老抠一边用力掰开连长攥着枪身手指一边说道:“都当了连长了还挂个长枪干什么,没个长官的样子。你不是还有一把盒子炮么,有那个就够威风了。”

    这是一支‘中正式’,民国二十五年巩县兵工厂制造,几乎是新枪。67军是东北军,不是老蒋的嫡系,所以只是象征性的少量装备,只分配给了小部分精锐连队和基层军官。如今,被王老抠摘走了……

第4章 异乡的河流

    日军第6师团、第18师团、第114师团以及第9旅团共计十万余人,在155艘舰船的掩护下,已经在杭州湾金山卫一线登陆,目的很明确,抢占淞江,继而向北截断沪宁铁路,彻底包围上海守军。这是日军对岌岌可危的上海战场进行的致命的最后一击。上海,危矣!

    松沪战场右翼军总指挥张发奎致67军最新电令:“敌军于今日已在金山卫登陆,正向淞江前进,仰六十七军可即轻装向淞江急进,痛击敌人,以保我上海右翼之安全为要。”这,就是六十七军历史上接到的最后一封命令电报原文。

    鉴于眼前的紧迫局势,六十七军军部趁夜在青浦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107师正在前往淞江,108师还没抵达青浦。日军登陆已经完成,目前肯定是由南向北在向淞江急进。淞江这个县城不大,连个最基本的城墙都没有,无险可守,外围也是一马平川,只能寄希望于淞江城南的黄浦江水网地区阻击抵抗。最后决定军部设在青浦,由副军长驻守;军长带参谋部前往淞江县城建立前线指挥所,令107师直奔淞江城南郊外黄浦江岸沿线布防,阻击迟滞来敌,108师后续进驻淞江城内固守。命令旋即下达。

    夜深了,小雨时下时停,从横交错的水网沟渠,黝黑莫测的水田芦苇,泥泞冰冷的风雨中一支灰色的部队在艰难前进。东面的爆炸闪光开始变得显眼,此起彼伏如同新闻现场的镁光灯,惨白和猩红的光线不时的打在头顶的云底,将低低的乌云映衬得像一头电闪雷鸣中的怪物,狰狞而又颓废。不必执火把,仅凭头顶上乌云时明时暗的反光就能看得出道路。青浦早已经过了,部队却没停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疾行,传令兵给先头部队带来了新的目的地‘淞江’。

    雨滴顺着卷曲的帽檐慢慢滑下,爬过浓黑的眉毛,在刚毅如刀削般的脸颊上与汗水汇合流淌而下。湿透的军装已经变成了深灰色,紧贴着皮肤,皱起一条条圆润的横纹。中正步枪斜背在身后,不时撞击着牛皮腰带,绑腿已经裹满了泥,几乎成了靴子,迫使胡义每次发现身边有水渠的时候都去趟,以甩掉这些累赘的泥。

    行进中,路边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胡义顺着水声跑出了队伍。出发前王老抠把中正步枪交给了胡义,同时淘换来一个牛皮腰带和一个破旧的行军水壶一并给了他。水壶已经空了,夜幕下只能辨别出这是一条小溪,至少这是流水,也顾不得是清水是浑水,摘下水壶就泡在溪里灌,而后又用这冰冷的溪水在脸上扑洗了几把,登时觉得畅快了不少。

    站在溪边做了个深呼吸,挺胸回望,蜿蜒的队伍溪水一样在流淌,流进黑暗的远方,完美的融合进飘雨的夜幕。再一次闪光的瞬间,胡义突然发现后面队伍里一个特别的身影,瘦弱,矮小,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吸引了胡义的注意。胡义快步走回行进路线,就站在原地等着,直到那个小身影移动影到了自己的近前。

    “站住!”

    被这一声低喝吓得一个踉跄,仔细辨别了一下挡住自己的身影,傻小子呲着牙露出了微笑。

    就凭沪宁线上那些川流不息的溃兵,胡义就知道这一仗不善,出发前胡义和王老抠商量了一下,没有带上傻小子,把他留在了安亭车站,告诉他如果队伍过几天回来再让他归队,如果不回来,那就让他另找饭辙去。可是这小子却一路偷偷跟着来了。

    面对着傻小子的憨笑,胡义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直接抬脚把傻小子蹬了个跟头,一屁股跌在泥水里。“给我滚回去!”

    傻小子有点懵,胡大哥这凶神恶煞的是咋了?坐在泥水里没动,也没说话。

    “赶紧滚!”胡义再次说话。

    “我不当逃兵,我要回三排。”

    这一句话差点把胡义气乐了,语气就稍微软下来些。“你压根儿就不是个兵,平时带着你行,现在这是去战场,去赌命。你懂不懂?”

    “你们能去,凭啥我就不能?就算回去当乞丐,早晚还是饿死,到处都是乞丐,你见哪个要到吃食了?反正都是死,为啥我就不能死在三排?”

    看着满身泥污的傻小子瘦小倔强的身影,听着这番不像是十四岁孩子说出的话,胡义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无奈。一站一坐,一大一小,两个雨夜里的身影雕像一般对视良久……

    一路的小跑令王老抠上气不接下气,眼见一颗黑黢黢的不知什么树,孤零零的伫立在行进的路旁,索性来到树底一屁股坐下,背靠着树干喘几口粗气,回头望着队伍。胡义这小子哪去了,刚才还在身后,转眼不见了人。连我都能跟住,他那副强体格怎么能掉队,不会是趁黑逃兵了吧?他娘的,跑了也好,能活着就是福分啊。看着异乡这黑暗又湿漉漉的周围,王老抠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这可不是个好风水,老子宁可埋在家乡阳光明媚的高岗上,也不想在这个湿乎乎的鬼地方憋屈死。想到这里不禁连吐口水,呸呸呸!我这是想啥呢,晦气晦气。

    停下的时间稍微一长,汗消了,阴冷的气息立刻穿透湿军装钻进身体,不禁寒颤。赶紧站起身来,收拾收拾自己重新回到行进的队伍。一个个麻木的身影挨着衔着,机械的跑着,不时有人趔趄着摔倒在泥地里再爬起来。王老抠适当的加紧了步伐,要追回三连,不经意间跑到了一个小个子背后,看着黑影眼熟,不会是傻小子这个吃货吧?不禁紧跑了几步跟上,抬手拍小身影的肩膀。

    “哎呀妈呀——”傻小子正闷头跟着胡义跑,乌漆墨黑的突然觉得肩膀上多出一只枯手,当即吓了个魂飞天外,腿一软直接扑在泥里。回头仔细一瞧:“排长!”

    胡义听到身后傻小子的怪叫停下转身,可不就是三排长王老抠么。

    “哦,小胡!我还以为你……咳,傻小子,你个吃货怎么跟来了,我说你个熊孩子是真缺心眼还是没长心啊?”

    胡义把傻小子从地上扯起来,帮他把肥大军装的衣袖重新向上挽了挽。对王老抠道:“这傻小子不想当逃兵,撵不走。”

    唉——王老抠叹了口气:“傻小子,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胡义、王老抠、傻小子,三个人慢慢追上了三连的队末,回到了三排。五个身影重新融合进了成百上千个身影组成的背景里,变成一条灰色的奔腾河流,流淌在泥泞中,流过田野沟壑,流向异乡的黄浦江。

第5章 雾色枪声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清晨,雨停了,无风。夜雨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形成大片大片的晨雾。

    淞江城南,107师负责的黄浦江北岸防线有三个最主要的渡口,由西向东分别是金鹤浜、米市渡、得胜港。107师下辖319旅、321旅两个旅,319旅下辖637、638两个团,胡义所在的638团的任务是固守得胜港。

    得胜港,位于淞江县城东南方向十里的黄浦江边,几百栋高低房舍紧密的簇拥在一起,一条小街南北向穿过镇子,北头一条土路通向淞江,小街的南端终点就是得胜港码头。镇子周围是大片大片错落的水田和纵横的沟渠,程半月形将得胜港拱卫在浑浊的黄浦江边。头天得到了日军登陆的消息,居民早已跑了,只留下一坐静谧的空城,沉睡在清晨的雾里尚未醒来。

    前哨是个新兵,已经被连夜的雨中行军折腾得疲惫不堪,一身湿漉漉的灰军装横端着一把湿漉漉的步枪,湿漉漉的布鞋走在湿漉漉的小街上,发出啪叽啪叽的轻响。暮然驻足,目光穿过街上的雾气,发现街道的尽头似乎有人影晃动。

    “谁!哪个部分的?”哨兵沙哑洪亮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小街上回荡,消失在雾中。片刻的沉寂过后,啪——一声清脆的回应带着撕裂空气的破风声打破了静谧,穿透了哨兵的胸膛,余势不衰撞击在街边的砖墙上,溅起一片碎屑。是鬼子——枪声猛然一下喧嚣起来,呼啸的死神开始在雾蒙蒙的小街上穿梭往来,击碎瓦片,穿透窗棱,或者跳跃在碎石铺成的小街地面,偶尔擦发出火星,不时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将沉睡中的小镇彻底惊醒。638团刚刚到达得胜港,正撞上鬼子刚刚登岸的第六师团某部先头部队下船,意外对意外,谁都没有准备,在双方错愕的神情里,战斗就这样毫无章法地打响了。

    “报告,我们遭遇鬼子。”

    “老子又不是聋子,鬼子有多少?”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来报告个屁!让一营正面先顶住,二营火速进城抢占高点和要点,三营立即到镇子两侧的江岸布防。”

    “是!”传令兵带着团长的命令撒开腿消失在雾色里。

    三连长按一营长的命令,提着驳壳枪,领着三连离开小街钻进了巷子。“快,都他娘的快点,二排顺巷子给我往前摸,一直给我摸到能见鬼子的距离就打;一排负责占房子,好位置必须在鬼子前头先占喽。”

    “啥位置算好位置?”一排长带着队伍边跑边回头朝连长扯嗓子问。

    “我管你娘的啥位置,能打着鬼子的位置就是好位置!”三连长随口回复了一排长,一回头,王老抠领着三排正跟在自己腚后头,随即张口道:“嗯,你们三排……”

    王老抠立即打断连长的话:“俺们三排负责保护连部。”

    三连长想起昨晚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怀表逼着我还了不说,他娘的连老子的枪都给顺走了。如今你王老抠腆着个老脸居然要保护‘连部’?拢共我一个连长一个警卫员外加一个通信兵,哪来的连部?保护个鸟?抬手指着前面的一栋二层小楼:“看到没有,那就是你三排的阵地,给我守住喽。”

    王老抠顺着连长的手指方向望去,一栋不大的小楼在雾气里时隐时现,虽然只有两层,可是伫立在一片低矮的民居中却是鹤立鸡群傲然四方。天杀的,这是要送老子上天啊……

    小街上的枪声变得越来越绵密,双方的机枪也开始响起了。王老抠一路不停的低声咒骂着什么,领着三排快速奔向小楼。随着距离缩短,小楼变得清晰起来,一楼和周围的普通房舍一样,是砖石结构的,只是在房顶又接起来一个木质结构的二楼,四面有窗,再设计一个南方特色的屋顶,楼上楼下面积都不大。加快脚步转过巷口就到了小楼一边的墙角,已经看到了小楼的门口。猛然从小楼另一侧的墙角窜出几个身影!

    王老抠心里突地一沉,由于一直自顾自的跑着,无法止步,毅然顺势向前扑倒,直接滑到对面的矮墙后趴在地上。

    大个儿、赵勇和傻小子一直跟着前头的排长低头猛跑,眼见排长到了墙拐角没拐弯就直接跌飞出去了,登时愣在拐角,一转脸才发现小楼的另一边有人影窜出,大个儿和赵勇戳在那就开始拉枪栓。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傻小子还没回过味来,就感觉腰后突然受力,猛地一疼,惊叫着跌飞出去滚落在王老抠身边。

    其实在就快接近小楼拐角的时候,跑在队伍最后面的胡义就低声叫过王老抠,想提醒他停一下。这小楼离码头不远,虽然现在有雾,鬼子也可能会发现了这个制高点,也可能会来抢占。接近小楼之前胡义的枪栓就已经拉开了,可惜当时王老抠还魔障一样的咒骂着三连长,有点失神,没听到胡义在后面的招呼。

    在前头的王老抠从拐角处跌倒的一瞬间,胡义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王老抠那看似奇怪的大马趴式的跌倒方式,是一个老兵在危急时刻的本能反应,胡义看得出来。大个儿和赵勇虽然在津浦路也参加过几仗,但经验尚浅,根本就没明白,傻小子就更甭说了。

    胡义在第一时间里就踹飞了前面发呆的傻小子,顺步拧身把左肩膀顶在墙角上,探出半个上身,枪托紧抵右肩贴上腮颊,枪口快速上抬同时呼出一口气。微眯的眼睛、凹型的望山,笔直的准星、对面的人影……似乎……也是灰军装……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大个儿和赵勇还没拉开枪栓的时候,胡义右手食指下的扳机已经即将扣动到底……

    “别开枪!别开枪!自己人,自己人。”

    听到对面的叫声王老抠火大地从矮墙后跳出来:“我操你个一排的王八羔子,你们属鬼的么?”

    最前面的一个人也被胡义的枪口和已经深陷下去的扳机吓出一身冷汗,惺惺道:“本想占这个二楼做个火力点,哪知道你们在这。”

    王老抠没好气的回答:“这么关键的位置,连长让给我们三排负责了,你们赶紧滚蛋。”

    傻小子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捂着后腰朝着胡义咧咧:“为啥你总是踢我,有种你去踢大个儿试试。”

    赵勇想想刚才的场景不禁有些后怕,事后静下来想一想,刚才一瞬间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到了,王老抠个老不死的摔得那叫一个快,见机行事的本事真是不得了,能直接摔飞到死角里去,自己当时真以为他是踩了西瓜皮了,差点为他喊了个好,不愧是老油条;胡义这跑在最后的,不明情况的,居然是全场唯一一个即将开枪的,自己和大个儿包括对面一排的几头蒜还在抢着拉枪栓时候,那家伙已经要收人命了,机警迅速得像只狼啊,这个不是人的东西究竟怎么做到的?看来不会是督战队那么简单点背景,王老抠肯定知道更多的底。看着傻小子埋怨胡义,心想傻小子就是傻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宁愿刚才那一脚踢的是自己,事后还得上赶着说谢谢呢。

    楼上楼下都仔细查看了一番,一楼的砖墙还算厚实,顶棚一角开了个四方口子,一边靠墙修了个木制楼梯连到口子通上二楼,二楼基本木结构,估计这房是两回建成的。胡义阻止了大个儿想要推开窗的想法,只是通过破碎的窗户一角向南面的码头方向观察。这里距离码头大约四百米,中间间隔大片屋舍,一片雾蒙蒙的看不清码头的细节。

    王老抠让赵勇看住一楼的门,告诉傻小子找家具木板之类的去堵一楼窗口,随后爬上二楼隔着窗四下里观察了一下,而后坐在地上摸出支烟点燃。“位置是高了点,也就放放黑枪,至少不用在前边儿打巷战。如今雾气这么大,只能听枪响,根本看不见鬼子身影,这回连黑枪都省下了。”王老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询胡义的意见。

    胡义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窗口的缝隙,仔细辨别着雾气里的枪声,像是回答王老抠又像是对自己说:“雾聚着不散就是雨,雾若散了就是晴。”

第6章 第五颗手榴弹

    二排长大黄牙带着手下的二排弟兄在民居巷道里向前摸,糊里糊涂东拐西转也没注意摸了多远,心里有点犯嘀咕。连长让我摸到能看见鬼子的距离,这是多远了?鬼影子也没见到一个。他娘的一排钻了房子了,我这二排还在瞎转悠,真要撞到鬼子怀里咋办。一抬手挡住了跟进的弟兄,队伍暂时靠墙停下来。

    回头问身后的兵:“知道不知道咱们前出多远了?”

    “可能——有二百米?还是三百米?”

    “他娘的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这时另一个兵凑过来:“排长你听东边这枪声,咱们是不是和小街上的鬼子齐头了?”

    大黄牙竖起耳朵,可不,隔着几层房子的东边这枪声听得真真的,尤其是那歪把子的吼叫声格外清晰,哒哒哒哒蹦豆子一般不喘气,偶尔夹杂着鬼子叽里呱啦的叫唤。大黄牙心念一转,干脆抄到东边的小街,侧面敲鬼子一下,帮助正在小街上与鬼子对峙的一连缓解压力。一挥手,二排左转向东面的小街摸过去了。

    仅仅一两分钟后,在二排刚才停留过的墙角,一个小队鬼子反向搜索过来……

    在小街上与鬼子正面交火的是一连,能见度太差,只能就地互相盲射。事起仓促只能临时找掩体,临街窗口,门框,廊柱,地面台阶,倚着靠着藏着趴着,对面的歪把子不停的扫,这边的捷克式嚎叫着回,距离稍远手榴弹用不上,鬼子倒是有掷弹筒,可是没有能见度看不到目标也是干着急。虽然是盲目射击,可是小街通直,只要顺着街向,蒙也蒙到了,交火到现在,一连已经死了十多个,伤的更多,除了机枪手还在干活,其余人基本都藏在街道两边不露头,只凭弹雨在身边呼啸。小街上算是僵住了,只能指望两翼民居巷道里的迂回巷战了。

    大黄牙带着二排终于摸到了小街侧边,与小街上阻击的鬼子只有一房之隔。朝后一摆手,让二十多个弟兄贴墙蹲好,自己抬起耳朵仔细确定了一下房屋后面的机枪声音位置,嘿嘿,如果拔了小街上的守敌,这头功该算是我的吧,老子的二排总算也能出一回彩。转身招呼弟兄们悄悄围过来,低声吩咐道:“前边的你们三个,不,三个不够,你们五个,每人准备好一颗手榴弹,听到我命令就隔房扔过去。”

    “排,排长,我没有手榴弹!”新兵刘二蛋呆呆地插了一嘴。

    “他娘的你不会朝身边的人要一个?笨死你得了。别打岔。哦,手榴弹一响,一班的从这房左边冲过去,二班绕右边冲,三班跟我穿窗户进房,都给我狠狠地打,谁都不许怂。都明白了没有?”

    见弟兄们点头表示明白,大黄牙站起来背靠在后屋墙的窗边,端起手里的步枪,非常缓慢小心的拉开枪栓,不使它发出声响。“各就各位,准备!”

    嗤啦——四颗手榴弹的引信被拉开,冒着烟儿飞过屋顶。

    刘二蛋头一回使用手榴弹,心里突突的跳个不停,觉得口渴,腿也哆嗦。眼见身边的四个人都扔出去了,犹豫了一下,把头脸拧到一边,咬着牙也拽开了手榴弹引信,闭着眼把手榴弹朝屋顶一甩,第五颗也冒着烟儿飞了上去。

    哐啷哐啷——咕噜噜——三颗冒着烟儿的木柄手榴弹在小街的碎石地面上欢快地蹦跶着,让十几个正在专注射击的鬼子目瞪口呆,趴在房檐下的歪把子机枪手和两个副射手听到这异响也停下射击扭过头来看。哗啦啦——第四颗手榴弹顺着房顶的瓦片棱隙也掉了下来,咣当一声正砸在机枪手的钢盔上。

    轰轰轰轰——化学反应呈辐射状被完美地膨胀出来,伴随的是形状性感饱满的烟雾,伴随的是方圆十几米内的支离破碎,伴随的是夺人心魄的强烈震颤。当场的十几个鬼子几无幸免,机枪手的半截身子都消失了,效果完美。

    手榴弹响了!上!

    一二班沿房屋两侧冲出,大黄牙一枪托砸开身边后窗,单手扶住窗台一个跨越闯进房,三班的几个人随即跟上。

    第五颗手榴弹,引信拉开最晚,抛投的弧度稍高,在空中打着旋慢悠悠的飞临最高点稍停了一下,然后拖着烟儿笔直的一头栽下来,砸碎了房瓦,穿过屋顶,正掉落在屋内大黄牙的脚前。

    这就是宿命,无论你是谁,都逃不开的东西。在战场上,杀死你的人不一定总是敌人,有时候也许是你自己。

    轰——整个的房屋都震颤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喷嚏。爆炸的冲击波撞碎了所有的门窗,浓烈的烟灰碎屑喷薄而出,将刚刚爬进后窗口的最后一个三班战士也一并送了出来。

    屋内的爆炸让屋外两侧前进的一二班战士稍微一滞,有几个人被掀了跟头,但他们依旧冲出来了,这种时候没人去在意屋内的爆炸。伴随着爆炸后的烟雾,二排冲上了小街,满地是鬼子的尸体和鲜血,哪还有个活人,一时有点茫然。须臾,烟幕散尽,通向码头的小街上露出了几十个鬼子的身影……

    细节决定成败,鬼子在这小街上设了两道防线,前面放一挺歪把子,搭配一个步兵班;后面二三十米的二线才是小队主力。

    眼见一线的十几个人转瞬间消失在爆炸声中,随后烟雾里又跳出来十几个敌人,距离就这么十几米,鬼子们一时也茫然了,本能的一挺刺刀就反冲上来。

    啪啪啪……二排打站在原地就打出了一排枪,也只能打出这么一排枪,放倒了十多个鬼子,随后,闪着寒光的刺刀就来到眼前,变成了一场屠杀。

    为什么是‘屠杀’?鬼子有刺刀,咱们不是也有么?很遗憾,咱们没有!枪上倒是有刺刀座,可是没刺刀。整个三连能与枪配套的刺刀总共只有几把,只发给善于拼刺的老手,其他的人只能去战场上拣,捡来的都是鬼子的三八式刺刀,没法挂在自己的步枪上,只能别在腰里。所以,不要以为刺刀人人有,在很多部队里刺刀也是紧俏品,现实就这么残酷。

    刺刀真正到了眼前的时候,没有谁不会害怕,但是当它刺入了自己的身体,反而释然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可以抓住枪,不使它拔出来,然后拔出腰后的刀反捅回去,也可以抓过身边的随便什么东西狠狠的砸他狗娘养的,或者试图拽住对面的鬼子,抠挖他,挠他,咬住他,再也不松手,再也不松口。二排,湮没在了一片寒光中……

第7章 四十八瓣儿

    突然在前面传出连续爆炸声,而后是一阵七九步枪的射击声,接着是一阵冲杀声与嚎叫,鬼子对小街上的射击也暂时停了。一连长觉得前面的鬼子一定发生了变故,究竟是什么变故不知道。按照任务命令,二连在左翼的街巷里,三连应该在右翼的街巷里布防,都与自己的一连齐头形成一条防线。任务是暂时固守,等待二营和三营到达位置才会推进。凭感觉应该是某一支友军打到前面了,却不知道是谁?冲不冲?命令是暂守,况且前面的情况也不明,这……在一连长还在为情况纠结的时候,机会错过了。

    一小队鬼子由南向北正在悄悄的前进,老鼠一样溜过小巷,穿过断墙,经过院落。他们本来是应该与二排正面遭遇,但二排在与他们遭遇前选择了左转向小街方向,错过了他们。

    猫着腰小心行进在最前面的鬼子终于停下来,比比划划向后传递着信息,他们发现了一处敌人藏匿的建筑,人数不明,但看到了露出窗的枪口。五十多人的小队随即分成两拨,一拨就近钻房子找掩体建立射击位准备掩护,另一波悄悄接近目标建筑。两个鬼子悄悄爬到窗根儿底下,各自从挎包里摸出一颗九一式手雷,轻轻拔出保险销……

    九一式手榴弹与木柄手榴弹最大的不同,除了外形还有引信的发方式,木柄手榴弹是拉线引火点燃导火索引爆,这玩意是撞击型触发引信,延时七八秒,使用前必须得先敲击或者砸下顶端的罩帽,也可以装上底火用掷弹筒发射,虽然不及标准榴弹射程远,也能飞个二百多米,后来鬼子用九七式手雷代替了它。抗战期间国人俗称它‘四十八瓣儿’。

    刘二蛋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雾蒙蒙的天空,又似乎,是红蒙蒙的。呆呆的看了好一会,终于想起了作为三班最后一个跳上窗口的自己经历了什么。身上覆满了灰尘,眼角嘴角和耳后流出的血已经开始凝固,黏糊糊的,掺杂着灰土,变成了褐色,在土灰色的稚嫩脸上和脖颈上形成一道道怪异的沟壑痕迹。

    拄着步枪,挣扎着爬出灰尘的废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层灰色的土雾从身上滑下,在即将触及地面之前向四周荡漾开来,然后弥散。

    我想回家,我只想回家,我要回家……爹可能还在田里干活,我得去帮他,不能让爹一个人做,爹腿脚不好,我必须得去,我得走了,否则要被娘骂了,虽然娘总是舍不得打我,我这就去……此刻的刘二蛋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执念,这份家的执念,使他忘记了伤痛,忘记了子弹的喧嚣,跌跌撞撞的越过了残缺的矮墙,仿佛越过了家乡的山岗,蹒跚着穿过小巷,仿佛走在家乡的田埂上……

    一直盯在窗口附近的胡义有些疑惑,这一阵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实在有点蹊跷,应该就发生在鬼子布置在小街的防线上。除了散布在小楼周围的一排,前面只有二排了,他们的任务应该是侧翼前出刺探鬼子的侧翼位置,如果真是二排干的,怎么会打到小街上去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坏了。

    王老抠也被刚才的爆炸声吸引到了窗前,四下里观察着。“小胡,你说不会是大黄牙这个冒失鬼拐了弯去敲小街了吧?可是街上的一连咋没动静呢?”

    “也可能是小街东面的二连干的,希望不是二排吧!”胡义叹了口气。

    “是啊,可别是他们,否则鬼子啥时候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冒出来都不知道。”

    胡义担心的不仅仅是二排转向会漏过鬼子,现在还不了解鬼子究竟上岸了多少,对面展开的鬼子又有多少,一切都是未知数。根据小街上的枪声判断,卡守小街的鬼子至少也是一个小队,哪怕只是一个小队也有五十多人,除非鬼子扎堆了,如果分散成两线或者三防线的话,就算二排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也是凶多吉少,除非一连能发起一个冲锋支援。既然一连没动静,现在看来——不乐观。

    还是雾蒙蒙的一片,王老抠看得眼睛发酸,索性转身靠着窗根儿坐下来,从地上拾起刚刚因为爆炸声而掐灭的半截烟头重新点燃,发起牢骚:“狗日的大黄牙,就是个满脑袋升官发财的混货,论资历论能力,哪个也轮不到他干二排长,响当当的五块现大洋,就让连长瞎了眼。我看啊,这二排早晚让他带沟里去。”

    赵勇在楼下听着王老抠的牢骚不禁朝上头问:“排长,你当初花了多少钱?以后我也想攒下点饷钱,好接你的班啊。”

    “老子当初……滚!哪都有你。等到你死也接不上老子的班。”

    听着王老抠和赵勇的互掐大个儿和傻小子嘿嘿直乐。

    “有情况!”

    听到胡义的一声低喝,王老抠再次掐灭了烟头,哗啦一声利落地拉开枪栓,一转身贴上窗口,大个儿也把枪口摆上了窗台。小楼南窗向前看去,五十多米远的前方巷口,蹒跚走出一个灰蒙蒙的身影……

    墙根儿底下的鬼子刚刚拔出手雷的保险销,眼睁睁的就看见身边的墙角拐出来一个土人,拄着一支步枪,怔怔地看着他俩。

    哐啷——后面掩护的窗口猛地推开,哒哒哒哒——歪把子轻机枪猛地开始嚎叫,负责掩护的鬼子毫不犹豫的开火了。

    一蓬血雾、一蓬血雾又一蓬血雾,在一阵又一阵子弹的冲击中,刘二蛋不由自主地晃动着,直到被钉躺在地上,灰蒙蒙的双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我得去帮爹干活了……

    几乎在机枪响起的同时,啪啪,啪——三声枪响从小楼二楼上传出,大个儿的一枪打在窗棱,胡义的一枪打在地面,第三枪直接把攥着手雷趴在地上的一个鬼子给打了个透心凉。另一个鬼子终于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攥着手雷在地面上狠砸了一下,顾不得等待延迟时间,抬手就把手雷扔进头顶的窗口,一转身就窜进了旁边的杂物堆后。

    七八个一排的兵藏在这间屋子里,三连长也在这,正挽着袖子抓着水壶仰脖喝水,猛然隔窗响起了刺耳的歪把子声音,伴随着特有的6。5毫米子弹呼啸声以及近在咫尺的子弹入地声,紧接着就是一发子弹击中身边的窗棱,一口水全喷了个当场。鬼子!猫下腰随手扔了水壶去摸腰里的枪的瞬间,眼见一颗手雷就顺窗飞了进来,砸在身后的墙上掉落脚边,还在滴溜溜的转。旁边一个和连长一起看到这一幕的兵当即呆住,瞪着惊恐的眼,跌坐地上抽筋一样连蹬带挪的后退着说不出话来。

    “我操你娘的!”三连长一脚踩住还在转悠的手雷,一弯腰抄在手里,反身就甩出窗口。轰——“怂货,还他妈楞着干鸟,都给我打狗日的!”说罢重新猫下腰贴在窗口一侧,拔出了盒子炮。

第8章 小楼弹雨

    继小街上的一连之后,小街西边的三连也全面与鬼子交火了。与小街的战斗不同,这边是屋舍院落砖墙窄巷,纯粹巷战,枪声是乱糟糟的混成一片此起彼伏,一个小队五十多个鬼子,没了二排的三连也是五十来号人,参差交错战斗在瓦砾间。

    当枪声终于响起在自己的耳畔的时候,胡义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状态,暂时忘记了猩红的过去,也顾不得未知的下一刻。左脚马步抬起踩在前面的木墙缝隙上,身躯微微前倾躬起,掩藏在压低卷曲的灰色帽檐下那一双细狭的眼睛渐渐眯起,呼吸频率开始变得缓慢,本能,占据了主导,开始支配身体,支配思维,支配那支崭新的中正步枪。

    退出第一枚弹壳再拉回枪栓,第一枪高的厉害,飞过目标落在地面了。见鬼!胡义发现自己疏忽了标尺设定,把距离从300米调低到100米,枪口重新抵近窗口缝隙。趴在地上扔手雷的两个鬼子已经消失了一个,另一个还攥着手雷趴在地上不动,直觉那是个死货,估计是王老抠干的,因为大个儿的枪声响在自己前头。有雾,五十多米距离看不清是否有血迹,更看不到中弹位置。老兵战场守则:不要以为敌人一枪就能打死。木质枪托上微眯的右眼,眼神穿过标尺设定100的缺口,穿过略微低垂的准星,抵达鬼子趴伏的后背中央,啪——带有微痛的一个巨震从肩膀上传递到全身,令胡义舒畅的微微一晃。

    瞬闪的火舌带着一阵薄薄的青烟,带着淡淡的火药味弥散在小楼窗口。一颗七九二毫米步枪弹像个小精灵一般,呼啸着飞翔,转瞬间就飞过了它一生的历程,穿透了鬼子尸体的后背,不甘心地拼尽最后一股力量钻进地面。已经死去的鬼子又一次死去。

    ‘弹道完美漂亮,你是个听话的好姑娘!’胡义在心里默默的夸赞手里微微发热的中正式。哗啦一声,右手机械地再次拉推那圆润光滑微微铮亮的枪栓,枪口微调,瞄准尸体附近墙后正在匍匐挪动的目标,有墙遮挡看不到要害躯干,只在准心里显露半边肩膀和钢盔。啪——嘡——子弹擦中钢盔的一角后跳飞,匍匐中的挪动令鬼子躲过一劫,钢盔上的跳弹令他大吃一惊,发现位置不妙,当即缩回墙角,猫腰转身就往回跑去寻找新的掩体位置。

    哗啦——第三枚弹壳轻快地跳出枪膛,翻滚着抛出一个小弧线,落在胡义的脚旁。‘算你****的命好!’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微摆枪口,把瞄准位置转向短墙的另一端等待,右手食指极其缓慢而又柔和的开始发力,扳机缓缓深陷,接近了击发的临界点。

    啪——刚刚猫腰窜出墙角的身影被侧向飞来的外力撞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大腿上的弹洞让鬼子慌张了,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没能成功,立刻改用爬行,想要爬过这个死亡的墙角。

    哗啦——第五颗子弹利落地滑进枪膛,尖锥型略带弧度的铜黄色弹体帅气又冷酷地站在起跑线上。‘以后你都不用跑了!’胡义在心里告诉这个鬼子。再次抬起还在冒着余烟的狰狞枪口,指向那个还在挣扎爬动的肮脏的灵魂。

    啪——一颗子弹打在墙角挣扎的鬼子身边地面,溅起一蓬尘土。“我日……是不是有风啊?又没中?”大个儿在胡义右边窗口退下弹壳儿直咧咧。

    啪——又一声枪响,那个挣扎中的鬼子彻底挺尸不动了,因为已经被这一枪掀掉了半个脑袋,白乎乎的脑浆搀和着鲜血洒了一地,黏糊糊的碎碎点点溅在墙上。“他娘的,本来瞄的是脖子,却打了脑袋,这个倒霉催的,怪不着老子。”左边窗口的王老抠悻悻地叨咕着。

    在大个儿和王老抠的嘀咕声中,胡义无奈的松开了即将扣动的扳机,重新寻找目标,当目光扫过某一个敞开的窗口时,心里突地一沉,一阵凉意瞬间遍布全身。这是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虽然因为能见度的关系看得不够清晰,只能辨别出是一个敞开的黝黑窗口没有其他,但胡义能确定刚才观察的时候那窗应该是关闭的,直觉地知道那窗口里会是一挺机枪,高出周围一头的二层小楼终会被敌人注意到,敞开窗口是为了把机枪的两脚架搭上窗台,否则无法稳定射击,也许此刻,鬼子的机枪手已经完成了瞄准。

    “隐蔽!”胡义高喝一声的同时,踩在木墙上的前脚用力猛蹬,使自己的身体倒飞着离开窗口,仰面摔倒在地板上。

    哗啦哗啦——窗口一块一块地连续被撕碎,从一边开始横向被撕碎向另一边,噼噼啪啪,飞溅在室内空中的木屑和破碎玻璃划出纵横交错的路径飘舞着,声音转变成笃笃笃——弹道划过第一扇窗后继续沿着窗棱和木墙横向延伸,一个个弹洞跳跃着出现在木墙上,连续不停的漏进墙外的光,一直跳跃到第二扇窗,又恢复为噼噼啪啪,再到第三个窗,然后原路线返回,撕裂的声音打碎南墙穿过室内的空气再扑向北墙,透出一个又一个连续的弹孔,洒进来一注一注惨白的光,木质的二楼在持续的震颤着,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子弹在室内狂妄地啸叫,摧毁着经过的所有东西,不停地制造着碎片,穿透着阻挡的一切。片刻后,终于安静下来……

    屋外的交火仍然在持续,小楼里一时没有声音,死一般的寂静。

    傻小子蜷缩在一楼的墙角,瞪着眼睛,仰头呆呆地看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口说不出话来。傻小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无法理解,只是听到楼上突然变得喧嚣颤抖,无数的灰尘从一楼的棚顶缝隙连续洒下来,好像楼上所有能被摔碎的东西都被摔碎了吧,是连续的摔碎,那声音很瘆人,让傻小子本能地感到恐惧。

    一直守在一楼门口的赵勇终于反应过来,扔下枪就冲到楼梯上,连跌带摔地爬上楼梯。“排长!大个儿!排,排长!”声音颤抖着,不争气地带着哭腔。手脚也不听使唤,短短的十几级木梯愣是遥远得爬不到头。

    当初刚来三排的时候赵勇觉得窝囊,打不上主力的三排,歪瓜裂枣的几头烂蒜,一个老不死的排长,实在灰心。慢慢的开始经历战场,看着廉价的人命草芥一般泯灭,看着所谓主力们像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换,有些面孔甚至还没等自己记清楚就消失在硝烟里,令赵勇的心里发凉。因为三排的人虽少却似乎活得久些,所以慢慢的好像只能记住三排,只能记住排长、大个儿等等这几个烂蒜,无论赵勇是否愿意,也无论是否喜欢,他的记忆里只有这些,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潜移默化中,三排已经成为他心底唯一的支撑,使他还能牢骚满腹,还能挖苦讽刺,没有因环境而变得麻木。

    当楼顶被穿透的声音开始连续响起的时候,赵勇就呆住了。和傻小子不同,赵勇知道那声音是什么,甚至能够联想到排长、大个儿和胡义那个招人烦的家伙的惨状,突突突的机枪声穿透楼顶的同时,赵勇的心也被穿透了,一枪一枪的都穿透了赵勇的心,冰凉一片。

第9章 水火有情

    一排长叫吴贵,虽然没啥文化也是大头兵打上来的,但为人谨慎,战场经验也不少。他将一排主力安排在三间距离不远的房子里,犄角形排列位置,距离不远互相能够掩护,两挺捷克式轻机枪放在两翼,三个主要防御点之间的房院再放几个游兵照应着,三排所在的小楼正在这个三角形的后方,加在一起就是个菱形。如果要展开防线进攻的话,这个布置太保守了,展开不便,可是如果打防守的话,倒是固若金汤。

    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后,三连长和一排长终于使这个防御体系运转起来,两翼的机枪开始交叉掩护射击,散单游兵的手榴弹开始飞过墙头,冷枪不断。鬼子兵力不多,尝试性的短暂进攻无果,也不恋战,丢下十多具尸体,果断就撤出接触距离,退了。

    “连长,连长,鬼子好像退了。”

    “我看着呢,瞎嚷嚷什么。”三连长在窗口探着头四下里扫视,见鬼子确实退了,缩回头反身靠着墙根儿坐下,摸出烟叼在嘴里。

    “大黄牙这个扶不起的废物,拐带了二排不说,差点连老子也搭上。”甩甩手熄灭了点完烟的火柴,继续道:“不是说二营会上来么,人呢。鬼子都来过了,他们二营连鬼子都不如,还打个鸟。”

    正说着话,营里的通信兵从后窗口爬了进来。

    “报告,营长命令,一营全体固守现有阵位,注意观察,勿使敌人漏过,不得擅自行动。”

    三连长听完了任务报告对这通信兵说:“哎,我刚才还叨咕呢,正好你来了,你小子是营长的尾巴,耳清目明的。我问你,不是说二营会上来么,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二营?哦,好像团里改了计划,团长说这支鬼子先头部队人数不会太多,正面打巷战不值当,让二营改道绕江边,和三营一起顺江岸抄码头去了。”

    赵勇看着二楼木墙上一排排连续的弹洞和室内的一片狼藉,拍了拍大个儿的肩膀道:“我滴个乖乖,胡长官躺了地板,排长钻了床底,你这么老大个身板居然一直站在墙角没挨枪子儿。你到底拜的是哪路神仙,说说,我以后也拜他。”

    大个儿脸一红,现在还在后怕。胡义那一声提醒过后,排长滋溜一下就钻了身边的破床底,自己反应慢了,还没搞明白是什么情况,震撼的一幕就已经开始在眼前上演。过去在战壕里在街巷中也被机枪压制过,没觉得有什么,一直以为自己胆大不怕死,可是当这一切发生在室内的时候,自己却被那诡异的场面吓得像个新兵,腿软了,直接瘫靠在身后的墙角上,除了瞳孔在迅速的扩大,什么动作都不能做。

    王老抠坐在破床上抽着烟。“我说赵勇,你小子以后遇事先看准了行不行,一爬上楼就搂着傻大个儿哭丧,搞得老子都以为他死球了。”

    “他瞪眼咧嘴戳在那,和根木头似得,我哪知道……”赵勇收住话,到王老抠身边坐下,“排长,咱昨晚在雨里跑了一宿,你瞅瞅这衣服到现在还湿个透,又累又冷的。小鬼子眼下是退了,可是咱这房高啊,枪也开了,保不齐一会就有冷枪招呼咱,用掷弹筒也说不定。要我说,咱都下楼睡觉去得了,反正前面有一排。”

    王老抠吐出一口烟,“死的就是你这样的,这一身湿,睡了你就得病倒爬不起来,缺医少药的,不出三天我就得找个坑埋了你,信不信?”

    赵勇瘪着嘴不吱声了。王老抠心里也合计,赵勇倒是说对了一半,鬼子是退了,这小楼也暴露了火力,等雾一散非得挨家伙不可,连长这个缺德玩意,为了报复给了三排这个倒霉差事,愁人啊。

    胡义将四颗子弹压进枪,将弹仓补满,然后将枪竖靠在身边的墙上,这才从地上站起来,挽了挽袖口,拍了拍手,顺着楼梯下了楼。

    “傻小子,你不是当兵了么,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觉悟,现在起来干活。”

    傻小子唯恐没人搭理他,现在听到胡义的招呼,赶紧从墙角里站起来,脏兮兮的脸上乐开了花,极不规范地比划了一个军礼:“是。胡大哥,你说让俺干啥俺就干啥,绝不含糊。”

    胡义找了个水桶,走到水缸边舀水,头也不回地说:“把这方圆两条巷子的房子都给我搜一遍,凡是能吃的就带回来。”

    “啊?好嘞!我现在就去。”这个活傻小子在行,话音没落就出了门。

    话音楼上也能听得到,赵勇一扭脸看着王老抠,“排长,听见没有,这就开始耍官威了吧。一个孩子他都不放过,枪都不会拿,要是撞到鬼子咋办?”

    王老抠也不明白胡义葫芦里卖什么药,正纳闷儿,见胡义提着一桶水上来了。

    胡义不喜欢怜悯,也不喜欢同情,从小就是胡子出身的他只相信‘道义’二字。昨夜里傻小子坐在泥里掷地有声的一番话,令胡义刮目相看,虽然小,照样是个爷们儿。是个爷们儿就得干爷们儿的事,跟年龄无关。自己八岁起就得拎着刀枪跟胡子们去劫道儿了,不去就没份儿吃饭,找谁说理去。况且这个傻小子挺机灵,躲猫猫找吃食的本事绝对比大个儿和赵勇强,就算真有鬼子在附近,胡义相信他能先躲开鬼子,鬼子可未必能发现他。

    在王老抠赵勇和大个儿三人不解的眼神里,胡义抬起水桶就把水泼上了二楼木墙,哗啦一声,滴滴答答的又淌了一地。转身下楼再拎一桶上来继续泼水。

    “他魔怔了,是不是刚才碰坏脑袋了?”

    王老抠也坐不住了,把烟扔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我说小胡,你这是搞啥呢?”

    “一会儿咱把那边木墙点着了,怕火烧得太快连过来,所以先把这边淋湿。”

    赵勇一听胡义的话,下巴差点掉地上。“啥?你这是为了放火先泼水?疯了吧你?排长,他绝对是魔怔了。”

    王老抠可不信胡义魔怔了,反而觉得胡义的话有意思,“那个,我说小胡,别急。你能不能细说说,是个什么主意,咱们好一块干。”

    胡义放下桶,甩了甩手上的水,平淡地答道:“把这二楼的一边墙点了,鬼子见这楼起了火,只要没再放枪,就不会再惦记这目标。咱们借着这火,把衣裳都烘干。如果一会傻小子能弄到吃的,那就连早饭一块解决。指望炊事兵来送饭,说不定咱们得饿死。”

    “这,这,万一火太大,把这房都烧光了咋办?”大个儿呆头呆脑地插嘴。

    王老抠茅塞顿开眼睛发亮,“嘿嘿……哈哈哈……我说大个儿,这又不是给你娶媳妇的房,你心疼啥。他娘的烧光了更好,咱就不用在这当靶子了。”上前在胡义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小胡,真有你的,不服不行,我老王跟你差距太大了。”又一回头吩咐赵勇:“一会起了火,你去找连长汇报一声,就说是鬼子的枪打碎了煤油灯,一切正常,免得他紧张。”

    说干就干,四个人在小楼上忙活起来,大个儿和赵勇接了胡义提水的活儿,连顶棚也泼上水,王老抠从破床上扯下破被褥堆在干燥一边的木墙角,用火柴点了。

    眼见一个瘦弱的小火苗沿着破被褥的边缘慢慢爬行,一点点成长,逐渐扩大,终于爬上了木墙,开始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火光中,四张冷白疲惫的脸孔,渐渐变得温暖红润起来。

第10章 烟雾与灰烬

    火越烧越大,终于爬满了二楼东边的整面墙,开始向顶棚房梁推进。

    四个男人光着屁股,龟缩在西墙边的楼梯口附近。上衣、裤子、帽子、绑腿、布鞋、内衣等等,在他们周围摆着挂着,有的拿在手里呼扇着。

    坐得稍靠前的王老抠终于顶不住了,一个劲儿朝后挪。“咳咳,咳,不行了不行了,这他娘的不只是热啊,咳咳,烟咋这么大?大个儿,你个夯货快别扇呼你那裤衩子了,赶紧再下去捣水上来止止火势。娘哎,借过借过,我得下楼梯喘口气凉快凉快。”

    赵勇惬意地靠着墙,火在对面熊熊烧着,烤得这边的墙都是热的,把个赵勇舒坦得直哼哼。“嗯嗯,排长,凑那么近你不是找罪受么,我看现在这火头刚刚好,咳咳,一宿的寒气如今都冒出来了,唉幺唉幺——这叫一个通泰!咳咳。”

    “排长,那到底是现在浇水还是等等再浇?”

    “娘的你爱浇不浇,老子不管了。咳咳,我得喘口气儿先,哎呦,下了楼就凉快多了。”

    见王老抠光着屁股下楼就不管了,大个儿不由自主的又问身边的胡义:“那个胡……胡哥,你说呢?”

    大个儿和胡义看起来年龄相仿,本想叫胡义的名字来着,可是不知为什么,一面对胡义的时候,不由自主就矮了一截,像欠了胡义大洋似得没底气,自己都不知道为啥,出了口就改叫‘哥’了。

    胡义一边抖落着已经半干的绑腿,抬头看看火势,“无所谓。排长不是说了么,烧光了也不要紧。”

    听到了胡义的反馈,大个儿放下已经抬起的屁股,稳稳当当又坐下来,继续挥动着手里的裤衩,不时遮一遮滚烫的火光,满脸满身都是大汗,手里若是没个物件儿挡一挡真不行。铺挂在周围的衣物在熊熊火光的熏烤下,滋滋地冒着水汽袅袅升起,与弥漫在顶棚的黑烟汇合,然后顺着破碎的窗口和弹洞飘出。滚动成一个粗黑的烟柱,飘在得胜港的上空。

    傻小子把附近搜摸了个底朝天,只找到了十二个山芋,在某一个空鸡窝里发现了两个鸡蛋,估计是人家逃走时没注意落下的。把鸡蛋揣进兜里,正琢磨是不是该去别的地方再转转,突然发现两条巷外的小楼冒出滚滚浓烟,火势已经窜出了一边的墙头上了房。立时慌了神,撒开腿就往回跑。刚进门感到铺面一阵热浪,就见楼梯上一个人,光着腚坐在楼梯上,满脸黑黢黢看不清个脸。吓得傻小子攥紧手里的山芋袋子,迅速紧退几步,靠住门框,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看个屁啊看,你个小兔崽子,赶紧进来,把你的湿衣服烤干了先。”

    “排长?”

    傻小子光着屁股抱着衣物也爬上二楼,嗬!这叫一个热,这叫一个呛。不自主的抬起胳膊想遮挡一下那烤烫的熊熊火光,顺嘴道:“咳咳,这也太烫了,把楼下的火灶点着烤不是更方便。咳。”

    一语惊醒梦中人,三个大男人互相看看对方的黑鬼模样,不禁都傻笑起来。

    须臾——

    傻小子:“胡大哥,这火星怎么从上头落下来了?”

    大个儿:“火从房梁上烧过来了!当然从上头落下。咳咳。我日……”

    胡义:“冷静点,把水递给我,快递水。快!”

    赵勇:“哎呀我娘,我的头发……快让我先下去。”

    王老抠:“糊涂!先把衣服都撤下来。”

    ……

    雾散尽了,整个得胜港都变得清晰起来,久违的阳光也开始透出了云隙,带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

    接近晌午,码头的枪声终于稀落下来,渐渐归于平静。这支先头鬼子部队只有一个中队二百多人,由于一路没有受到阻挡,所以远远甩下了主力,轻装急行军前进。按理说他们到达黄浦江南岸后停下,提前负责收集渡船是最稳妥,但他们以为中国军队都在溃退,没带重武器,只有几挺歪把子和掷弹筒的他们,直接就过了黄浦江,想先占领北岸码头为后续部队提供方便,却没料到这个时候还有迎头上来的中国军队。二营三营到达江岸后,两面夹击一个冲锋就基本控制了局面,以接近同比例的损失肃清了残敌,得胜港目前完全属于638团了。

    十二个山芋和两个鸡蛋是埋在小楼二楼的灰烬里烤熟的,王老抠和胡义各拿三个山芋,其余每人两个山芋,两个鸡蛋都归了傻小子。

    小楼的二楼算是彻底烧光了,七枝八杈黑乎乎的全是灰烬,还在冒着余烟。要不是胡义和大个儿玩命的灭火,估计一楼也保不住,得跟着二楼一起烧光。胡义之所以领着大个儿使劲儿灭火,倒不是为了保护百姓财产和人民生活,而是希望能留下已经被火烘烤的热乎乎的一楼,在里面美美地睡一觉。

    事后证明,胡义和大个儿的行为是值得的。此刻,三排的人已经吃饱喝足洗净了鬼脸,酣睡在温暖的一楼地面上,热乎乎暖烘烘的,就像是家里的热炕头,一枕上去就有亲切感,安全感,不想爬起来。三排卸下所有的疲惫与困倦,懒懒地翻着身,用一个梦,暂时忘却墙外这阴冷潮湿的江南。

    王老抠舒畅地睡了一觉,醒了,发现大个儿赵勇和傻小子还在地上打鼾,胡义靠墙坐在门口正在擦着枪。

    “小胡,睡好了么?”

    “睡好了,醒的早了些。”

    沉默了一会,王老抠又问:“私放逃兵这事,你当初到底咋想的?”

    胡义头也没抬地回答:“有啥想的,放了就放了。当时想放,就放了。”

    “虽说这事违了军法,可是我觉得你这事干的仁义。”

    胡义停下手里的动作,沉默了一下,郑重地对王老抠说:“王哥,我胡义不怕违军法,但也没同情过他们。我放他们,只是因为我懒得朝他们开枪。你信不信?”

    王老抠看着胡义郑重的表情,深邃而又淡然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猜不透胡义的心思,但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好似懂非懂地回了一句:“我信。”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胡义继续擦着手里的枪,可是,与王老抠这寥寥几句对话,却再次打开了胡义记忆的闸门……

第11章 回忆

    熠熠生辉的青天白日帽徽,镶嵌在挺拔有型的深灰色军帽上,卷曲的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一部分光线,形成一块带有弧度的阴影,遮盖了一部分古铜色英武的面孔。笔挺的灰军装,被束缚在宽厚结实的棕色腰带里,背带斜穿过胸前绕过肩膀,贴靠在红底金边的少校领章一旁,上面的金属卡扣闪闪发亮,与一尘不染的黑长靴形成强烈的颜色反差。一个挺拔的军官身影,出现在师指挥所的门口。

    “报告!”

    趴在地图上的参谋长抬起头:“嗯,胡义,你来了。”摘下眼镜甩在桌面的地图上,背起双手继续道:“师长连夜去了总指,目前由我全权代理指挥。”

    “坚决服从命令!请参谋长示下!”

    参谋长稍微摆了下手,示意胡义稍息,继续说道:“昨天鬼子吃了个亏,经过这一夜,我估计他们的进攻准备已经完成了。你的直属机枪连是怎么布置的?”

    “八挺重机枪,两挺布置在姚马渡,两挺在正面左翼,三挺在右翼,都已划给所在阵地部队临时指挥,余下一挺由我居中调度。”

    参谋长低头看了看地图,“都散布出去了?这样不好。我命令,机枪连立即收拢,进驻小山阵地布防。”

    “这……”胡义心里不解,小山阵地是正面前沿,是个不大的山包没有植被,如果把八挺重机枪扎堆摆在小山阵地,火力范围受限,射界过于重复,丧失了重机枪的射程优势不说,隐蔽性也太差了。

    “别这啊那啊的,鬼子摆明了就是要打小山,我就是要小山不失。不把你机枪连摆上去,难道要我把炮连摆上去?执行命令!”

    “是。”……

    天快亮了,胡义站在小山阵地上看着四周,紧皱着眉头。副连长从后面跑上来,站在胡义一旁,摘下帽子抹了把头上的汗,然后用手里的帽子扇着。“我说连长,你确定你没听错命令么?把咱们摆在这儿,那不就是拿重机枪当轻机枪使唤么?”

    “工事准备的怎么样了?”胡义答非所问。

    “按你说的,为了防炮,挖的都是u形战壕,尽量加深了。可是你看周围这几根荒草,重机枪还是藏不住啊,我是没辙了。”

    “山下前沿的步兵阵地打过招呼了没有?”

    “我去见过了,他们是642团的,在咱们前面的山脚布置了一个加强营,应该能抗住。”

    胡义点点头,转身走向阵地。

    “哎,连长,连长,别急着走啊,你看能不能再向上峰请示一下,现在还来得及……”

    鬼子动了真格,一上来就摆开了一个大队,疯狂地冲击着小山下的前沿阵地,潮水般汹涌着。密集的炮火一遍又一遍的轰击着小山前沿下的加强营阵地。

    八挺轮式马克沁重机枪几乎不间歇地工作着,配合前面的加强营,牢牢地把鬼子的进攻线压制在小山阵地前沿,留下大片尸体,却无法再推进一步。

    当第三次尝试集群进攻失败后,气急败坏的鬼子终于延伸了视线,发现了小山上的火力支持。

    一枚90毫米的九七式迫击炮弹,带着特有的啸声从头顶上砸下来,落在战壕外侧不远,掀起大片的泥雾,哗啦啦——落下的碎石和泥土扬了胡义一身。

    胡义放下望远镜,坏了,该来的终于要来了。这单独一发炮弹是试射,是在正式炮击之前,提供射击诸元修定的参考。朝着正在阵地上指挥射击的副连长高喊:“停火隐蔽,准备防炮!”

    十几秒后,弹雨如期而至。连续不断地轰鸣,肆意地延伸,把整个小山阵地笼罩在硝烟里。

    炮火没停,鬼子的第四次冲锋开始了。失去了身后重机枪支援的加强营尽管顽强抵抗,终于被第一波鬼子涌入了前沿战壕。

    望远镜里的白刃战令胡义心急如焚,如果加强营扛不住,后面的机枪连照样得跟着完蛋。从战壕里站起来,咬着牙嘶喊:“所有机枪,以前沿战壕为标定,延伸200米遮断射击。遮断射击!”

    连绵不绝的炮火硝烟里,机枪手们重新爬出战壕,顶着随时撞过来的气浪,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冒着持续洒落下来的碎石、沙土、弹片,重新操作机枪。操作手不停的被弹片撂倒,旁边的人立刻顶上,使得机枪的火舌能够持续,洒出一片又一片的弹幕,穿透此起彼伏的硝烟,低吼着越过正在搏杀的前沿堑壕,形成了一个死亡的弹幕遮断地带。后续跟进的鬼子终于被压制了,无奈地扑倒在地,惶恐地寻找石头,寻找浅坑,或者寻找尸体,躲避扑面而来的收割。冲入防守阵地的鬼子没有了后续支援,终于被堑壕里的步兵们拼光,第四次进攻无果。

    炮击暂时停下了,副连长灰头土脸地冲到了胡义身边,哑着喉咙朝胡义喊:“连长,不能这么打了,差不多半个连的弟兄都给炮弹塞了牙缝,机枪也报销了两挺。他娘的这么打不值啊!”

    胡义趴在战壕边,抓着望远镜持续观察着战场,仿佛压根儿就没听到旁边副连长的话。

    胡义也在犹豫,不这么打还能怎么打?鬼子随时会发动新一轮冲击,现在转移阵地?太仓促,估计时间不够。战场态势比预先估计的要严峻得多,没料到鬼子一上来就是大队大队的往上填。如果失去了机枪连的支持,前面的加强营可能顶不住鬼子一波。继续这么打?估计再这么来一次机枪连就没了。左右都是要玩完。胡义后悔了,执行命令,执行个屁,当初在指挥所就该翻脸,和那个孙子参谋长把话说明白了,拒绝这个扯淡命令,大不了无官一身轻,老子不干了还不行。眼下再想这些,没用了。

    见连长还是没动静,副连长苦下脸来,哀求着说:“连长,算我替弟兄们求你了,你也看到了,如果咱们连完蛋了,他前边的阵地照样不保。如果咱们转移到侧翼,给前边的支持会更有效果。”

    “你认为在咱们转移的时候,前面能顶住鬼子一波进攻么?”胡义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感情色彩。

    “也许他们能行,好歹是个加强营。说不定,他们能顶住。”

    胡义沉默着考虑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告诉弟兄们,再坚持一波。这一波一结束就立刻向右翼转移阵地。另外派通信兵去前面,向加强营说清楚形势,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是!”副连长郑重地向胡义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就跑。

    擅自脱离任务阵地,这也是违抗军法,是要负责地。不过,为了给机枪连的弟兄们留条活路,值得!胡义做了一个深呼吸,忽然轻松了许多。

    战场的形势总是不会向着预想的方向发展,原以为很快就会到来的第五次进攻却迟迟没有出现。这令胡义心里十分懊恼,这么长的间歇时间,足够机枪连转移掩护阵地了,他娘的,坐失良机。鬼子这是搞什么?难道士气受挫停止进攻了?不可能。或者他们在偷偷进行包抄?侧翼部队没有动静。不可能。指挥系统有问题?不可能。弹药不足?不可能。提前开饭了?更不可能。胡义不停的在思考猜测,可是没有答案。

    鬼子暂停了进攻,因为鬼子感到损失太大,不愿接受,所以鬼子呼叫了空中支援。他们在等飞机,等待飞机到来后配合炮兵先摧毁小山上的火力,才会发动冲锋。

    炮击开始了。胡义心里终于踏实下来,无论怎样,都比宁静的煎熬要好。这次的炮击规模增加了,不只是迫击炮,九二式步兵炮也加入进来,一层一层地砍削着小山阵地,轰隆隆地响成一片,泼妇一般地撕咬着每一寸泥土。

    当战壕不再颤抖的时候,胡义才知道炮击停止了。耳朵里一直是嗡嗡的回响,什么都听不清楚。抖落一身的尘土,重新爬上战壕边缘,远处的天边似乎出现了什么,缓缓的接近过来,逐渐变得清晰。

    一颗航空炸弹松开了保险,坠落下来,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一个巨大的气浪在胡义头顶的战壕边缘猛地铺开,使战壕的一边整个坍塌下来几乎埋住了胡义的全身……

    第二批次空袭经过小山上空,这一次,是航空燃烧弹。光秃秃的小山,终于彻底变成了烈焰的地狱……

    67军内部通令:经核实,107师直属机枪连连长胡义,于小山战斗中,指挥布置失当,致机枪连全体殉国。现决定降级留用,以儆效尤……

    十几个身影仓惶地奔跑着,滴着血,冒着汗。摔倒着,挣扎着,艰难地翻过阵地后面的山顶。

    哗啦哗啦——十几支花机关枪子弹上膛,列成一排。

    逃兵们跌跌撞撞地停下来,麻木地看着眼前的督战队,一时默然。

    “我是连长,是我下令撤退。跟他们无关。有种的朝老子来招呼。”

    胡义的机关枪仍然挂在肩后头,一直都没摘下来。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面前的十几个逃兵,目光穿过他们,是山那边还在轰炸的飞机,嗡嗡的怪叫着盘旋着。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赶紧滚蛋!”

    “队长?这?”

    “我说让他们滚蛋!”

    ……

第12章 手谕

    为掌握淞江战局,第三战区派专员于十一月六日抵达淞江保安司令部,同时带来了蒋委员长的手谕:“著该保安司令协同67军吴军长克仁,务必坚守淞江三日,违即军法严惩。”

    三连长大咧咧地闯进了小楼一楼。“嗬!娘的,好一个三排,好享受啊!”

    王老抠见是连长,赶紧坐起身来朝地上嚷嚷:“起了,起了。都起来,大个儿你他娘的别睡了,赶紧起来欢迎连长大驾莅临。”然后换上笑脸,拍了拍身边的墙根儿地面说:“连长,赶紧过来坐会儿,还热乎着呢,跟炕头儿似得。”

    连长也没在意大个儿他们几个还惺忪的蠕动在地上不起,径直到王老抠身边靠墙就坐下。接了王老抠递上的烟,又被王老抠伺候着点上。“哎呀,别说啊,还真有个热乎劲儿,他娘的真是和炕头儿差不多哈?”

    王老抠嘻嘻一笑:“那是,没诓你吧。”

    “我说王老抠,这楼不会是你老小子自己点着的吧?啊?”连长忽然瞪眼看着王老抠。

    王老抠收起笑脸猛地严肃:“连长,可不带这么污蔑的。我老王当兵十几年,忠于党国善待百姓的觉悟那能差了么!好歹这是人百姓家的房,鬼子舍得烧,我可下不了手。”

    “我呸!你王老抠要是有觉悟,母猪都能上树了。”

    “你看你看,不信你问问弟兄们是不是?”

    连长斜眼看着王老抠的认真劲儿,扑哧一笑:“得了得了,又没烧我家的房,你犯不着跟我起天立誓的。我来就是告诉你军部下来命令了,咱连负责镇西头,等下就过去构筑阵地。”

    王老抠神色一紧:“军部的命令内容是啥?”

    连长伸出三个指头在王老抠眼前:“坚守淞江三日。委员长的手谕,从淞江保安司令部转送到咱军部的。”

    听完连长的话,一侧的胡义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凡是限定了时间的任务,从来就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又是委员长的‘手谕’!从这个命令来看,上海看来已经彻底完蛋了,唉——

    连长掐灭了烟,拍拍屁股站起来,又补充道:“对了,二排的弟兄都找到了,一个喘气儿的都没有,一连打扫战场,已经把他们一起埋了。大黄牙这个不省心的,唉——”叹着气出了门。

    连长走了,王老抠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不是为了二排的命运,与胡义一样,也是被这个‘坚守三日’的命令闹的,只要任务里带着时限,关键时刻想撤都撤不了,只能扛着。摸出烟来给自己点上,见胡义的脸色也和自己一个德行,不禁问道:“小胡,想啥呢?”

    胡义看着地上还没睡醒的赵勇大个儿他们,摇了摇头:“没想啥。”

    来的时候就亲眼看着,所有的部队都在跑,都在逃。如今的67军不退反进卡在这黄浦江边,连委员长的手谕都来了,这是干啥呢?还用想么,用67军的命换大多数人的命呗,有啥可想的。像赵勇大个儿和傻小子这样,吃饱睡好全家不愁,多好。胡义是真心羡慕眼前地面上的三个人了。

    王老抠对胡义的回答有点不满意,沉吟了一下说:“我说小胡,虽然你到三排才一天,那也是上了船了。现如今,咱们的命都捆在一起了。我知道你是讲武堂出来的,但你可不能因为这就看不起咱们弟兄是粗人,要是有啥话想说,你可得直说。”

    胡义能猜到王老抠的想法,虽然才接触一天,对自己这个排长也算了解了。王老抠是个惜命的人,正因为他惜命,所以遇事会琢磨,会权衡,会吝啬。对于107师,对于一营三连这个整体来说,王老抠是个自私的人,是个无关痛痒的老兵痞。但是对于三排来说,他是幸运,是三排的福气。胡义喜欢这样的兵,如果自己还是个军官的话。

    胡义不愿多说想法,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是不想给还赖在地上的三头蒜带来压力,绝不是看不上谁。如今王老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并不是因为气愤,而是迫切想知道自己的看法,了解一下三排将要面临的危机,自己也没必要含糊。于是沉默了一下,随即平淡地开口:“这一仗,凶多吉少。”

    “啥?”赵勇突然爬起来了,但接下来的话却和胡义的话不搭边。“你是讲武堂出来的?你真是讲武堂出来的?哎呀我地乖乖,这,这不是天蓬元帅掉进猪圈里了么。”

    王老抠差点被赵勇的搭茬呛着,“滚!你滚!你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他娘的只要一说正事你就跳出来搅合,你个猪脑子。”随即又转过脸对胡义道:“小胡,你接着说。”

    对于赵勇的话,胡义波澜不惊,没什么反应,这种话在督战队里的时候就听过八百回了,变成八百零一回也没任何新鲜感。遂继续。

    “来得时候都看到了,上海方面的守军昨天就开始撤退了。昨晚在安亭车站我注意了铁路上的标注,从安亭到上海也就三十多里,上海北面的左翼部队距离更近。没有与日军胶着在战线上的部队,我估计两天内就能撤光,剩下的就是掩护的,阻击的,断后的部队。”

    听到这里,大个儿也爬起来了。呆头呆脑地问:“咱们现在是在南边的淞江啊,离着安亭几十里呢,那是北面的事,这和咱没啥关系吧?”

    赵勇也应和大个儿的话:“是啊,刚才连长说咱的任务命令是三天,只要拖住南边来的鬼子三天,然后咱直接往西跑就得了,还管北面死活。”

    王老抠认真听着,不禁心里唏嘘。同样都在安亭下车,同样的细节我是一个都没想到。和赵勇一样,自己更关心的是那个坚守三天的命令,可是胡义既然说了这些,肯定是有后话,所以也不插言,只是等着胡义继续解惑。

    看着大个儿赵勇和王老抠认真听讲,同时发表见解的模样,胡义也愿意说得再多些,索性抓过一根烧焦的木棍,在地上潦草地画了一个概图。除了对话题不感兴趣还赖在地上的傻小子,其余三个人见状赶紧聚拢过来。

    “给咱们的任务命令是三天,估计三天后北面撤退中的都是断后的部队了,敌人能追击到哪,战线在哪我判断不了。现在说咱们这南边,鬼子登陆了多少人?我不知道,那就只能猜。小鬼子从南边登陆的目的是什么?我只能想到两个,一是北进,切断我军退路,联合上海方向的部队围歼我军,最大化地制造我军损失。二是西进,协助北面的进攻部队两路向西威胁南京。无论是哪一个目的,需要的兵力都不会少,肯定比咱多得多。现在鬼子主力到了黄浦江了,忽然遇到拦路的咱们67军,如果你是鬼子指挥官,你咋办?”

    大个儿第一个发言:“能咋办,打呗。”

    赵勇拍了大个儿一下:“谁都知道得打,人家是问你咋打?”

    “这个,这我哪知道?胡哥你接着说。”

    “如果鬼子的目的是西进,那他们就可以不管我们,沿着黄浦江直接向西了。我们呢,没了西边退路,北边情况不明,早晚被包饺子,只能突围。如果鬼子的目的是北进,那他们的目标就是沪宁铁路,不是我们,他们着急,所以他们得用最快的速度打掉我们。怎样最快?不是硬碰硬,上游,下游,凡是没有防御的位置全线渡江,穿插分割最快。现在想想,今天早上那一个中队的鬼子就过了江,试图占码头,估计北进的可能更大。”

    听到这里,王老抠终于深吸一口大气:“要是这样,等到三天后,咱们周围岂不到处都是鬼子?哪还有退路?”

    胡义扔下手里的木炭,拍拍手,最后补充一句:“这不,委员长怕咱们67军被吓着,拖不住登陆的鬼子,连‘手谕’都送来了。”说罢重新靠着墙根儿坐下,看着王老抠、大个儿和赵勇互相发呆。

第13章 建立前哨

    午后的阳光终于彻底挣脱了云层的羁绊,尽情地释放出它温暖的怜悯之光,洒落在得胜港。沐浴在阳光里的江南特色小镇,显得宁静安详,就连周围的田野也似乎恢复了生机,耀眼明亮起来。

    小镇西侧边缘靠近江岸的十几栋房就是三连的负责地区,从这片房屋向西看,左边是黄埔江岸,右边一座低缓的矮丘,中间一片四百多米远的田野开阔地,视野良好,利于防守,鬼子从这里发动进攻的几率较小。三连在上午的战斗里失去了二排,目前不到五十人,是营里兵力最少的,所以营里把这位置给了三连。

    当懒散的三排到达这里的时候,才发现迟到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最结实最隐蔽的房,是连长和一排长的‘司令部’;墙高砖厚的房,被一排布置了机枪班;视野开阔的房,被一排设了观察哨;位置靠后能避开正面火力的房,被一排安置了预备队;只剩下最靠前的两个破木屋和一个没有窗口的小草房,孤零零地摆在阳光里,就像荒地里的三口破棺材,静静等待三排的莅临甄选。

    五个人戳在田边,大眼瞪小眼说不出话,虽然太阳就在头顶上,却感觉冷风飒飒。

    对于分给三排的那三间破屋,胡义只是大概看了看,就没再注意,转移开目光,眯着眼目测了一下任务防区,四百米远的开阔地,横宽约二百米,左边临江,右边是是矮丘。地形不复杂,只要有人有火力,防守压力相对较小,这是营里照顾三连了。

    王老抠黑着脸,看了三间破屋好一会,带着四个弟兄就奔了三连‘司令部’。

    “我说连长,那三间破房能当掩体么?你要是真打算卖了三排,也不能这个卖法吧?”

    “什么?哪三间啊?我刚从营长那边过来,阵地是一排安排的。吴贵,这是咋回事?”

    一排长吴贵堆出个笑脸:“哦,连长,没事没事,是我疏忽了。你看我这个臭记性,都忘了咱连还有三排呢。”又转脸对王老抠笑嘻嘻地说:“嗨,我说王老抠,这么点小事,你说你直接来找我打个招呼不就得了。要不这样,后边那间屋是我一排的预备队,挺宽敞,你们过去也算预备队得了。”

    吴贵这番话说得王老抠五味杂陈,太他娘的窝囊人了,有心黑下脸争一口气,可是,难道真要回那三间破屋里当靶子?一时憋得无言以对。

    胡义一直在王老抠身后,有排长在前头,本来对这些烂事持无所谓态度,但一排长这番挖苦王老抠讽刺三排的话,令胡义不禁多看了吴贵一眼,本以为一排长会是个顶梁柱,原来一个小人而已。这孙子有点不地道,把自己当了连长了,把三排当了他一排的预备队了,这是当着三排的弟兄打王老抠的脸。

    见王老抠憋得无语满头见汗,胡义还真怕王老抠当了韩信,受这胯下之辱,既然如此那就由自己出来圆了这个台阶吧。于是胡义稳稳地向前跨了一步,与王老抠并排,波澜不惊地开口:“报告连长,我们排长的意思是,请求向开阔地前出50米建立前哨,由三排负责。希望连长批准。”

    胡义说得倒是轻描淡写,当场听了的人可是都掉了下巴。

    王老抠心里当即一惊,胡义这是唱的哪一出?那三间破房都不是人守的,还要前出50米建立前哨?要作死啊?脸面再值钱也不如命值钱吧?正要说点什么,忽然觉得袖口被胡义悄悄地扯了两下。

    吴贵合上嘴,定睛看着胡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应该就是那个新来的吧。嗬,不愧是撸下来的,这觉悟,不是一般的高,估计得把王老抠活活气死吧?呵呵,我看你王老抠怎么收场。

    三连长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抬手一指胡义:“奥,你是那个叫……哦,对了,胡义是吧?那个……”连长开了口,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胡义的话连长是明白,但王老抠是什么人也清楚,有个前哨固然好,可是这命令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得问问王老抠。“王老抠,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被胡义扯了袖口提醒,王老抠心里还是有狐疑,现在连长问了,他娘的,那就压他胡义一注,目测他胡义没疯。“连长,对,就是这么个事。我要求前出,前出50米。”说罢又一指吴贵:“姓吴的,你给我看好了,他娘的看谁是孬种。”

    三排一行五人出了屋子,直到离一排的人远了,王老抠终于忍不住凑到胡义身边:“我说小胡,我这条命可是押在你这张嘴上了。刚才咋回事,赶紧说说。”

    赵勇和大个儿也紧几步贴上来。

    胡义继续走着没停,对身边的王老抠道:“别的不管,咱先争取躲过头一劫再说吧。”

    “啥?啥头一劫?你想急死我是不是?”

    胡义朝着王老抠淡淡一笑:“我说王哥,十几年混过来,你是当局者迷了。你想想,不管哪一仗,小鬼子第一招是啥?”

    “第一招?第一招……炮击?你等等,你的意思是……”王老抠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巴掌,紧走到前头,招呼着说:“那就赶紧的,都别磨蹭了,快点儿。”又朝身后一排的驻地嘀咕了一句:“吴贵你个王八羔子,老老实实的当你的乌龟吧。你个不是人的。”

    来到开阔地边缘,胡义让大个儿和赵勇去破木屋里拿铁锹,刚才来的时候胡义就注意到了破屋里的这两把工具。

    自己小跑着向开阔地里前进了六七十米,由于昨天的雨,到处都还有些泥泞。胡义转悠了两圈,选择了一处位置稍高点的田埂后停住,这里比周围干燥一点,胡义朝着地边上的王老抠挥了挥手。

    见位置确定了,四个人跟着也跑进来,大个儿和赵勇一人一把铁锹,在胡义的指导下立即开始挖掘掩体。王老抠四下里观察着周围,熟记周围参照物的同时也警戒着开阔地的远方。傻小子按胡义的指示到周围收集枯草和灌木,准备用作隐蔽。

    刺眼的阳光下,三排的五个身影,匆匆地忙碌在开阔地里。

    房屋掩体里,一排的士兵们嬉笑着指指点点。

    吴贵站在面朝开阔地的窗口,王老抠你这个没骨气的,学什么不好,非得学作死。

    三连长还在狐疑着,这个无利不起早的老狐狸,到底搞的什么名堂?

第14章 出乎意料

    胡义懒洋洋地躺在田埂上,双手枕着头,被阳光按摩得昏昏欲睡。这是个好天气,这也不是个好天气。如果能下个三天大雨就好了,防守压力会小的多,至少不会看见那该死的飞机。现在眼见着晴了,晒着挺舒服,可是……

    一个浅坑式的掩体基本完成了,现在在做收尾工作,掘出的土不能堆在这,得把它尽量的融合进周围的环境,不使这个掩体位置显得突出,掩体前就是一道横着的田埂,长有荒草,稍微布置一下就有了隐蔽效果。

    大个儿随手把锹戳进地面,擦了擦头上的汗,征询胡义的意见:“胡哥,这堑壕是不是太浅了,刚刚够咱蹲下。万一炮弹砸过来,这么浅能保险么?”

    胡义歪过头来看着大个儿,这家伙真是块干活的好料,身体棒力气大,这才没多久工事已经成型了。“咱这不用防炮,能藏人就行。要是炮弹真飞过来,挖深了也白搭。”

    赵勇把大个儿挖出来的土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屁颠屁颠跑过来,一屁股坐在掩体里。“他娘的,一排把咱们当戏看了。我说胡长官,就算按你说的,咱躲了炮弹了,可是鬼子要真是从西边打过来咋办?咱们现在可是把自己卖在前头了。”

    胡义依旧看着蓝天,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没办法,总不能好事都让咱占了吧。”

    “啊?感情你也是走一步算一步啊?好么,我差点把你当了诸葛亮。”

    啪——一声枪响打破了宁静。

    胡义激灵一下坐起来。这枪声——很明显是七九步枪,距离挺远,应该是城东传过来的。什么情况?哨兵示警?还是走火了?在胡义还在猜测的时候,后续的枪声终于不断传来。

    王老抠一直在矮丘上警戒观察,听到枪响后也跑了回来,和胡义一起进了掩体。“听位置应该是东边的三营,看来是和鬼子接触了。娘的,这么快就来了。”

    三排的五个人都缩进了开阔地上的掩体,在里面挤着靠着蹲着。赵勇蜷着腿,背倚着潮湿的泥土,感觉浑身不爽,把枪搂在怀里发牢骚:“非跑前头受这个罪,就算小鬼子放炮,我觉着呆在城里应该也不比这荒地里差吧,找个墙洞一钻,还能咋样?”

    王老抠抬腿就蹬了赵勇一脚:“你懂个屁!你小子拢共才见了几回血?老实呆着。”

    赵勇一歪头:“咋了,我又不是没挨过炮,小鬼子那山炮我也见过,只要炮弹没打进窗里或者房顶上,屋里照样躲得住。”

    王老抠嘿嘿一笑:“当了俩月兵你还真把自己当个老鸟了,你觉着山炮就是大炮了?”

    鬼子的主力到达了黄埔江岸,三个师团由西向东并列排开,第6师团当面就是107师。

    适合辎重渡河的码头渡口位置都已经被107师提前布守,鬼子不想耽误时间,步兵轻装,迂回上游下游先期渡过,重火力暂时在黄浦江南岸展开,支援过了江的部队夺回码头和渡口。

    从得胜港下游渡江而上的鬼子部队已经到达得胜港外围,并对得胜港东面的防御线进行了火力试探,胡义他们听到的枪声就是这个原因。

    东面的火力接触使638团全体都进入了临战状态。三连长把防区内布置了防御的位置基本都走了一遍,除了前边野地里的三排。提醒下边的弟兄们注意警戒,查看有无纰漏,提示防炮。好歹是多年打出来的连长,这点意识肯定具备。

    一排长吴贵人品虽然差点,可是在战场上绝对谨慎,否则也活不到今天。对于鬼子可能进行炮击这点不会忘,老早也对弟兄们打了招呼,尽量分散布置,尽量钻厚实的房子。三连长巡查了一遍,对吴贵的布置安排非常满意。

    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三连长和吴贵的防炮意识,是基于经验,把它当成每战之前的功课,是习惯使然,和赵勇的想法雷同。而胡义这次所说的防炮,是基于对目前所处情势的判断,鬼子心理急迫,那么火力就会加强,会猛烈,巴不得一蹴而就,拿下得胜港,所以胡义把这次的防炮称之为‘劫’。

    可是这一次,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也超出了胡义的判断。

    对得胜港的侦查以及火力测试得到的数据,被鬼子转变为空气中的电波,越过黄浦江,抵达南岸的火力支持部队。

    展开大架,固定驻锄,高低机摇柄快速地旋转起来,吱吱呀呀——在一阵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冰冷的火炮身管缓缓地昂起,狰狞地朝向北方天际。哐当——150毫米炮弹进入炮膛就位。

    这一次,第一波炮击,不是常常用到的75口径的山炮,也不是胡义猜测的105口径野炮,而是150口径重炮!有一点胡义说对了,鬼子更在意的是‘时间’,而不是手段。

    轰——猛烈的震颤和炮弹脱离时的冲力卷起大片弥漫的灰尘,遮盖在炮兵阵位的上空。150口径的重炮炮弹带着侵略者邪恶的使命,挣脱束缚,怪啸着飞向天空,越过黄浦江,再狠狠地砸下来,砸向江边正沐浴在阳光下的小镇。

    当第一朵蘑菇状的爆炸烟尘冲上了几十米的空中,似乎听不到声音,整个小镇都猛烈地一跳,全镇所有的窗玻璃全部碎裂,飞溅入房。

    第二朵紧接着绽放,瓦片在房顶猛地跳起,漏进阳光。

    然后是第三朵来临,结实的墙壁瞬间被扯裂,尘土如瀑布般顺墙而下……

    弥漫的尘土里,三连长看到对面的士兵似乎朝着自己大喊着什么,却没声音。试图扶着墙站起来,又被再一次的巨震颠翻在地上,地面的灰尘被震得持续飘荡起来,缭绕着,显现在透进来的光线下,卷起一阵阵怪异的图案。三连长试图重新回到墙角,猛然间,整面墙消失了大半,透进了光……

    小镇完全被笼罩在飞扬的灰尘里,搀和着洒下的阳光,变得一片昏黄。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感到一次又一次摄魂夺魄的震撼,和不时冲上空中的蘑菇状烟云……

第15章 被治愈的头痛

    尽管三排躲进了向外延伸的开阔地,幸运地脱离了风暴中心,但距离还是不够远,依然被炮火波及。弹着点的散布致使一些炮弹落在了小镇之外,三排的掩体周围已经被光顾几次了。不仅如此,最大的问题是城内的爆炸掀起的砖石碎块,被扬上天空后,不断飞向外围,变成了砖石雨。

    胡义双臂环抱着头,蹲在掩体里,后背和手臂已经被砸得几处淤青。胡义不断的大声提示掩体里的三排,别趴下,蹲着,别趴下。因为这是重炮,如果趴下的话,万一炮弹落在附近的时候,因为身体与地面接触面积太大,会被震伤或者震死。很多新兵不知道这个道理,炮击中往往本能地趴在地面,结果事后很多被震伤了内脏尚不知,几天后还是会死亡,无法医治。

    大个儿赵勇和傻小子基本被这场面吓傻了,不时有零星的砖块和碎石从天上掉进掩体,麻木的不知被砸中了几次,要不是因为有胡义和王老抠在身边不时的嘶喊着提醒,也许早就崩溃了,一心只想冲出这个掩体远远地跑出去,远离这个地狱般的煎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炮击结束了,没有人知道是多久,也许很短,但在每个人心里感觉就像半辈子。

    三连在这场炮击里死了十几个,三连长也死了,他的尸体还被埋在坍塌的瓦砾下。活着的几乎人人带伤,有几个被砸断了腿或胳膊的,虽然活着,明显的也是没有战斗力了,得算战斗减员。

    营长来过了,只撂下一句话:“三连伤亡算少的,别的不管,只要还有一个喘气的,就必须给我守住那片开阔地。至于连长的问题,你们自己看着办,现在我没功夫管。”

    王老抠回到了三排的掩体,赵勇急切地问:“排长,连里情况咋样?”

    王老抠叼上烟:“连长死了,一排没了一半。唉——这回最后一个老弟兄也没了。”徐徐吐出的香烟,似乎带着淡淡的忧伤。气氛一时沉默。

    胡义把枪抱在怀里,枪栓打开,把兜里的四十多发子弹掏出来,一发一发地合膛。小时候喜欢玩儿刀,从了军喜欢玩枪,除了这两样也找不到别的事干,都是迫不得已的爱好。下午的炮击爆炸声音到现在还在脑袋里回响,一遍一遍的不消停。自从机枪连阵地消失在硝烟里的那一刻,胡义似乎就落下了病,对爆炸的声音敏感,每次出现这种声音就头疼的厉害,不由自主的想要暴躁,像紧箍咒一样。

    胡义觉得自己病了,虽然知道自己活着,可是总感觉像个死人一样,没有了性格,没有了脾气,没有了兴趣和愿望,就像这开阔地里的一根枯草。

    胡义后悔了,觉得自己不是个当兵的料,忽然开始怀念年少的土匪时光,虽然总被人唾骂,至少知道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有脾气,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该干什么,自由自在的像个鸟。

    王老抠打破了沉默:“小胡,你能不能说说,咱究竟能不能撑住三天?”

    虽然胡义来到三排刚刚一天,可是刚刚的震撼炮击脱险,令几个人彻底把胡义当成了主心骨,无一例外。大个儿和赵勇也瞪着眼盯着胡义,等待着胡义的话能带来希望。

    胡义从麻木的思绪里恢复过来,停下手里的动作:“远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团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这话像是一桶冷水当头泼下来,几个人凉在当场。上午灭了一个中队鬼子,下午挨了一通炮击,尽管是重炮,可是还没有其他征兆出现。要是胡义早上这么说,没人会相信,但是现在,没人反驳。

    几个人惊讶颓丧的表情都被胡义看在眼里,可是胡义就像这事与自己无关一样,继续说:“这一白天的功夫,鬼子们从东西两头至少渡过来几千人了,等到天黑,三面合围,一次猛烈的夜袭就能打进城。”

    气氛又沉默下来,还能说什么呢?是啊,鬼子总不能呆在得胜港外边等着过年吧。眼下的638团才几百人,拿什么抗?

    大个儿最先开了口:“排长,要不,咱把胡哥的说法往团里报告,也许咱团就撤了。”

    “报告个屁,咱们小胡能想到了,他们那些参谋长官的一大堆,哪会想不到。关键是命令摆在那,你以为咱团长敢私自撤退?”

    这时赵勇赵勇咂咂嘴,低声道:“排长,要不,咱跑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赵勇这句话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激起了涟漪。

    大个儿瞪眼看着赵勇:“跑?那不就是当逃兵么?是要被一排戳脊梁骨地!”

    赵勇毫不客气地回答:“他娘的咱们三排有脊梁骨么?就算咱不跑,他们一排照样是天天戳。有啥区别?”

    王老抠起初没说话,但见赵勇有点激动了,这才开口:“别胡说。三排就盛不下你赵勇一张嘴。”

    “我没胡说,我这就是大实话。”事到如今,被已知的绝望命运压迫得无奈,赵勇的情绪爆发了,索性口无遮拦。转过脸对胡义道:“他娘的,从你一来老子就看不上你!一个撸下来的屁官,像个他妈的活死人一样,要么你就一个屁都别放,让老子糊里糊涂死个踏踏实实没想法。你倒猪鼻子插大葱装了一个好洋相,啥话都让你说了,你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死在一边。显得你高明是吧,显得你无所畏惧是吧?现在我就奉送给你一句话,胡义,我操你姥姥!”

    “够了!”王老抠一声断喝,打断了赵勇的语言攻击。“赵勇,你小子再犯浑我就抽你信不信。”

    赵勇的话一个字都没落下,全部砸进了胡义的耳朵。因为炮击而造成的头疼和耳鸣忽然消失了,周围的环境似乎重新涂上了颜色,有了生气,不再黑白。尤其最后一句,骂得胡义好不痛快,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匪窝,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当年……

    哗啦一声脆响,胡义利落地把子弹上膛,猛地一脚把当面的赵勇踹出了掩体,紧随着跳出来,一脚踩住还躺在地上几乎背了气的赵勇,把中正步枪那冰凉的枪口顶在赵勇的脑门上。“你他妈给我记住了,我胡义很希望你去看看我姥姥。现在我就遂了你的心愿。”……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909/ 第一时间欣赏烽火逃兵最新章节! 作者:小知闲闲所写的《烽火逃兵》为转载作品,烽火逃兵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烽火逃兵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烽火逃兵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烽火逃兵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烽火逃兵介绍:
烽火狼烟的岁月,生命何其渺小,战争改变了一个世界,也改变了无数个人生。
他是个普通军人,他只是想活着,因为,在硝烟中,活着就是最大的奢望。
他想逃离战场,他想逃避战争,但是,只要他还活着,早晚会明白,只有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烽火逃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烽火逃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烽火逃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