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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墨香铜臭     魔道祖师txt下载     魔道祖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狡童第十

    犹如迎头被人泼了一桶凉水,魏无羡嘴边无意扬起的弧度凝固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道高大的身影站在枯树之下,正面对着这个方向。如果他脖子上有一颗头颅,此刻应当是在静静地凝视着魏无羡。

    篝火那边,蓝家的小辈们也看到了这个影子,个个汗毛倒竖,瞪大眼睛就要去拔剑,魏无羡将食指抵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他用眼神示意众人“不可”,摇了摇头。见状,蓝思追悄然无声地把蓝景仪抽出剑鞘一半的长剑按了回去。

    那个无头人伸出手,扶在一旁的树干上,抚摸了一阵,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在确认这是什么东西。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魏无羡看清了大半个身子。

    这个无头人身上穿的衣服,是一件寿衣,微有破烂。正是他们从常氏墓地里掘出来的躯干身上穿的那件。

    而无头人的脚边,散落着一堆碎片。勉强能辨认出,这是几只残破的封恶乾坤袋。

    魏无羡心道:“疏忽了,竟然让好兄弟自己拼起来了!”

    算起来,他和蓝忘机进入义城之后,惊|变不断,有两天多没有合奏《安息》。漫行至此的几日里,两人尽力补救才勉强压制住。然而,尸体的四肢已收集完毕,彼此之间的吸引力大大增强。可能是它们感应到彼此的怨气,太想合到一起去了,趁着蓝忘机外出夜巡,迫不及待地滚落到一边,冲破了束缚它们的封恶乾坤袋,自动拼凑成了一具尸体。

    只可惜,这具尸体依旧缺了一个部位。而且,是最重要的一个部位。

    无头人把手放到脖子上,摸着喉咙上切得整整齐齐的猩红色断口,摸了一阵,始终摸不到应该有的东西。像是被这个事实激怒了一般,他突然一掌击出,拍在身旁那棵树上!

    树干应声而裂。魏无羡心道:“脾气还挺大。”

    蓝景仪把剑横在身前,颤声道:“这、这是个什么妖怪!”

    魏无羡道:“一听就是基本功课做的不好。妖是什么?怪是什么?这个明显是鬼,怎么会是妖怪?”

    蓝思追小声道:“莫公子,你那么大声,不怕他发现你吗?”

    魏无羡道:“没事。我刚才忽然发现了,其实咱们说话多大声都没关系,因为他没有头,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看不见也听不见。不信,你们也喊喊看。”

    蓝景仪奇道:“是吗?我试试。”

    说完,他果然立刻喊了两声。然而刚刚喊完,那个无头人倏然转身,朝蓝家小辈们那边走去。

    众少年魂飞魄散,蓝景仪惨叫道:“你不是说没事的吗?!”

    魏无羡把双手拢在嘴边,高声道:“真的没事!你们看!我说话这么大声,他不也没过来?但是你们那边不是声音大不大的问题了,而是有火光!热!人多,都是男的!活人的阳气也重!他看不到、听不到,却可以朝他感觉热闹的地方走。还不赶紧的把火灭了,都散开散开!”

    蓝思追一挥手,一阵风扑熄了火焰,一群少年在荒废的花园里轰然散开。果然,篝火一灭,人也不聚在一起,这无头人便失去了方向。

    他在原地定定站了一会儿,众人刚松了一口气,忽然,他又动了起来,而且,准确无误地走向其中一名少年!

    蓝景仪又道:“你不是说灭了火散开了就没事吗?!”

    魏无羡不及回答,对那少年道:“别乱动!”

    他拾起足边一枚石子,一翻手腕,朝无头人掷去。石子打在了他的背心,无头人立刻止住脚步,转过身体,两相权衡,改为朝魏无羡这边走来。

    魏无羡很慢很慢地挪了两步,刚好与沉沉走过来的无头人擦肩而过,道:“让你们散开,不是让你们乱跑。不要跑太快,这个无头鬼修为很高,若是移动速度太快,你们身旁带起微风,也会被他觉察。”

    蓝思追道:“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是在找他的……头吗?”

    魏无羡道:“不错,他在找他的头。这里的头这么多,不知道哪个是他的,他就会把脑袋从每个人的脖子上揪下来,安到自己脖子上,看看合不合适。合适就接着用一段时间,不合适就扔了。所以,你们要慢慢地走,慢慢地躲,千万别被他抓到。”

    想象着自己的头被这具无头凶尸撅下来、血淋淋地安到他脖子上的情形,众少年一阵恶寒,齐刷刷举手护住头颈,开始慢悠悠地在花园里四下“逃窜”起来。一群人仿佛在和这个无头鬼玩儿一场凶险的捉迷藏游戏,被鬼抓到的人,就要把脑袋交出来。

    魏无羡负着手,缓缓移动步伐,边走边观察这具无头尸的动作。他心道:“这好兄弟的姿势有点奇怪啊?一直虚握着拳头在挥动手臂,这个动作……”

    而一旦无头人捕捉到了某个少年的踪迹,魏无羡便掷出一枚石子,转移他的注意力,将他引到自己这边来。蓝景仪道:“我们就这样一直这么走下去吗?”

    魏无羡想了想,道:“当然不是。”

    说完,他高声喊道:“含光君!含光君啊!含光君你回来了吗!救命啊!”

    见状,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喊了起来。反正这具凶尸没有头,听不到声音,一个喊得比一个凄切,一个喊得比一个高亢。须臾,蓝忘机的身影闪现在花圃的园口。

    这群小辈都要喜极而泣了:“含光君您可算回来了!”

    蓝忘机一见那道无头的身影,竟微微怔了一怔。随即,二话不说,避尘出鞘。那无头人觉察有一道十分厉害、冰寒彻骨的剑芒袭来,举起手臂,又是一挥。魏无羡心道:“又是那个动作!”

    那无头人身手也敏捷矫健得很,纵身一跃,擦身错开避尘掠过的锋芒,反手一抓,竟然就这么抓住了避尘的剑柄!

    他将避尘剑提在手中,高高举起,似乎想查看手里抓住的这个东西,奈何他没有眼睛。众人神情陡变,蓝忘机却面不改色,翻出古琴,低头在一根弦上勾指一挑。

    琴弦震颤,弦音仿佛化成了一只利箭,呼啸旋转着,射向那具凶尸。

    无头人挥剑一斩,击碎了这一声弦响的余音。蓝忘机一拨而下,七根琴弦齐颤,唱出激越高昂之音,仿佛刀林剑雨漫天落下!

    同时,魏无羡抽出竹笛,以锐利的笛音相和。在琴笛咄咄逼人的相和合击之下,这具凶尸终于倒下了。

    准确地来说,并不是倒下,而是散架了。手是手、腿是腿、身体是身体,支离破碎地散在堆满残叶的地面上。

    蓝忘机翻手收琴,召剑回鞘,和魏无羡一起走到这些断肢旁,低头看了一眼,取出五只全新的封恶乾坤袋,看样子是准备重新封尸入袋。蓝思追似乎有话想问,蓝忘机道:“休息。”

    尽管亥时未至,但含光君已发话,蓝思追便不再多问,而是恭敬地道:“是。”这便带了其余的小辈们,寻花圃的另一处,重新生火休息去了。

    尸堆旁只剩两个人,魏无羡蹲在地上,拿着那只左手往乾坤袋里塞,塞了一半,道:“含光君,好兄弟只剩下一个头颅没找齐了。但是这次,左手没有再指引下一步的方向了。”

    蓝忘机道:“右手也没有。”

    头颅是最关键的部位,但,也一定是最难找的部位。魏无羡道:“不指明方向,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

    默然片刻,蓝忘机道:“不。我已知此人是谁。”

    魏无羡道:“你知道了?”

    蓝忘机缓缓点头,魏无羡道:“好了,我也知道是谁了。”

    他压低声音,道:“赤锋尊,对吗?”

    刚才“捉迷藏”的时候,这具无头尸一直在重复一个动作:虚握拳头,挥动手臂,横砍竖劈。看起来,很像是在挥动某种武器。

    一提到武器,魏无羡便想到剑。但他自己是用剑的人,以前也和不少用剑的名士交过手,却从来没有见过哪位高手是这样用剑的。

    剑为“百兵之君”,用剑之人,总会讲究几分端庄,或是几分飘逸。即便是刺客的剑,狠辣阴毒里,也必要有几分灵动,“刺”的动作非常多。而观那名无头人使剑的动作,太过沉重,杀伐之气、暴戾之气过重,毫不优雅,毫无风度。

    但,如果他握的不是剑,是一把刀,而且是一把很沉重、杀气极大的刀——那便合情合理了。

    刀和剑,气质和使法,都是截然不同的。

    这个无头人生前惯用的武器,应该是一把刀。刀法凌厉,只求威势,不求端雅。他在寻找自己头颅的时候,也在寻找自己的武器。所以他不断重复挥刀的动作,还反手抓住避尘,把剑当成了他的佩刀在使。

    加之方才蓝忘机第一眼看到那具无头尸的时候,的确是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才出手。看来,他是根据此人的身形认出身份的。这个人蓝忘机一定见过,而且见过不少次,能记住他的身形。而赤锋尊聂明玦和泽芜君蓝曦臣是结义兄弟,以往一定常常来往,符合这个条件。

    此前,好兄弟的尸身被切得七零八落,他身上没有胎记一类的特殊标志,又被切得这么零碎,难以辨认。但刚才四肢和躯体被怨气暂时粘合,拼凑出了一具能行动的尸身,蓝忘机一定看出了端倪。

    见蓝忘机默认,魏无羡又问道:“几分把握?”

    蓝忘机道:“九分。”

    而剩下因为头颅还未出现而不能确定的一分,该如何确定、向谁确定,两人心中都有数了。

    回得早不如回得巧,他们一行人抵达山门后,得知了一个消息:清河聂氏的家主来云深不知处做客了。

    赤锋尊和泽芜君先是好友、后为结义兄弟,聂怀桑小时候就经常和大哥一起来云深不知处玩儿。但蓝家规矩繁冗古板,他自己并不喜欢来。来了也没什么人陪他,只能和蓝曦臣说上几句话。只有每年蓝启仁讲学时那么几个月,有许多同龄人聚在这里时,他才会赖在这里。

    但是成年之后,尤其是做了家主之后,聂怀桑常常为各种不熟悉的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到处求人,尤其是求大哥的两位义弟,今天上金麟台向金光瑶哭诉,明天来云深不知处期期艾艾。靠着金蓝两家的两位大家主总是给他撑腰,他才勉勉强强把这个家主的位置坐了下去。这次,他不知又是为了什么事登门,在会客厅雅室,坐在蓝曦臣对面,一边用一条手帕擦汗,一边向他诉苦求救。蓝曦臣听着听着,给他斟茶,道:“你辛苦了。”

    聂怀桑疲倦至极地道:“我真的好累啊。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头……要是大哥还在就好了,从前都是他扛着这些事,我什么都不用管。大哥是天生就应该做玄门仙首的人。”

    沉默片刻,蓝曦臣也缓缓地道:“不错。若是大哥还在……”

    聂怀桑低头摆弄了一阵扇子,自嘲道:“而我……只是清河‘一问三不知’。”

    闻言,蓝曦臣摇了摇头,倾身拍拍他的肩,正要说话时,一个声音在雅室外道:“泽芜君,含光君有要事相商,请您和聂宗主去一趟冥室。”

    蓝曦臣道:“思追吗?你们回来了?忘机也回来了?”

    蓝思追恭声道:“是。今早刚刚夜猎归来。来不及通报。”

    蓝曦臣起身道:“去冥室?什么事?还要叫上怀桑。”

    蓝思追道:“含光君并未告诉我什么事。只是说,一定要请您和聂宗主一起过去。”

    聂怀桑也站了起来,心中惴惴,忍不住又从怀里拿出手帕,不断擦汗,擦得整张脸变成粉红色,和蓝曦臣一起朝冥室过去。

    冥室外空无一人,大门紧闭。进去之前,他们依惯例先对门行礼,然后才推开了这两扇木门。

    一推开门,两人脸色陡变。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里面,而这道身影,他们都熟悉至极。

    聂怀桑和蓝曦臣一齐失声脱口而出:“大哥?!”

    ...

第47章 狡童第十2

    然而,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们迅速注意到,这个身影的脖子以上,没有任何东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缺了一颗头颅。只不过他们刚进来时,这具身体肩胛骨以上的地方都隐没在黑暗里,所以才没被立刻觉察。

    聂怀桑哆哆嗦嗦地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大哥的……怎么会在这里?曦臣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蓝曦臣好一会儿才定住心神,道:“忘机,出来吧。”

    黑暗之中,蓝忘机无声无息地站了出来,魏无羡则跟在他身后。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有亲生弟弟和义弟在此,他们的反应已经可以完全证明,这具无头尸,就是赤锋尊聂明玦了。

    而且,聂怀桑和蓝曦臣的表情,都是极度的震惊,并没有一丝恐惧或者心虚掺杂在内。聂明玦被五马分尸这件事,也应与他们无关。

    除非演技超群。

    魏无羡道:“聂宗主,你可看清楚了,这位真的是你大哥吗?那当初在祭刀堂里,你为什么没认出他的腿?”

    聂怀桑六神无主道:“这……这一定就是我大哥。我从小就是被他带大的,大哥经常背我,他的背影我比谁都熟悉,我怎么会认错?……你说当初那两条腿是我大哥的?!只有两条腿,我怎么可能看得出来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把我大哥的腿切下来还埋在墙壁里了?!还有他的头呢?头呢?!”

    魏无羡道:“这正是我们这些日子以来正在追查的东西。”

    蓝曦臣喃喃道:“我只知你们在追查一宗五马分尸案……可是不知……被分尸的……竟然是大哥……”

    聂明玦的四肢和躯干已经被魏无羡用针线缝了起来。刚刚经过一些处理,所以暂时不会发狂暴起。此时此刻,他只是静静地背对着聂怀桑与蓝曦臣,站在冥室中央。蓝曦臣的手微微发抖,道:“……他的头呢?大哥的头呢?”

    魏无羡道:“尚未找到。原本赤锋尊的左手一直在为我们指引其他肢体的方向,但是拼到这个地步之后,只差一个头,线索却忽然断了,手臂也不再指引方向了。

    “我们现在猜测,这个分尸赤锋尊的人,一定和他的死亡脱不了干系。这个人可能是害怕赤锋尊死后作祟,向他复仇,所以将他的身体连魂魄五马分尸,投放在各地。而头颅,很有可能就藏在离这个人很近的地方,让最危险的东西,被控制在自己可以掌握的身边。

    “请两位宗主想一想,这样一个人,最有可能是谁?”

    蓝曦臣道:“大哥是在清河举办的一场清谈盛会上走火入魔而死,在场千人有目共睹,他的死亡还会与谁有干系?”

    闻言,蓝忘机默然不语。

    魏无羡道:“蓝宗主,你心中知道,嫌疑最大的那个人是谁,只是你拒绝承认。尸体的双腿藏在聂家祭刀堂的墙壁内,我相信,别人可能不知道,但赤锋尊的义弟,一定知道祭刀堂是什么。

    “我们追查到栎阳常氏的墓地时,曾有一个黑雾罩面的人出手和我们抢夺赤锋尊尸体的躯干,这个雾面人对蓝家的剑法了如指掌。只有两种可能:一,他就是蓝家的人,从小就练姑苏蓝氏的剑法;二,他不是蓝家人,但他非常熟悉你们家的剑法,要么经常和蓝家人拆招切磋,要么聪明非常,只要看过,就能记得所有的招式和剑路。”

    冥室之中,一片死寂。

    魏无羡道:“当年射日之征中,敛芳尊金光瑶独自潜入岐山温氏密室,背下了所有的地图和卷宗,将情报默写誊抄一遍传回金麟台。绝对能算是……非常聪明的人了。”

    蓝曦臣立刻道:“阿瑶不会这样做的!”

    他道:“你们探查分尸案、遭遇掘墓人,应当都是这个月的事。而这个月里,他一直和我在一起,秉烛夜谈,共同策划下个月兰陵金氏的百家请谈盛会。分身乏术,掘墓人不可能是他。”

    蓝忘机道:“若使用传送符,也分身乏术?”

    蓝曦臣斩钉截铁地道:“这个月我们除了策划请谈会,还外出夜猎过几场。使用传送符会大量消耗灵力,一段时间内不得动用。而他在夜猎之中,依旧表现极佳。我可以确定,他绝没有使用过传送符。”

    他不必本人去,但可以指派旁人去争夺尸体,顺便拉上蓝曦臣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或者蓝曦臣在撒谎,包庇金光瑶。或者更可怕,是在包庇他们两个。

    聂怀桑把手巾收入怀中,道:“那个……你们刚才起,一直在说的,是三哥吗?”

    金光瑶是聂明玦结义所认的三弟,因此聂怀桑叫他三哥。他道:“你们是在怀疑三哥?怀疑三哥分尸了我大哥?还怀疑他杀了我大哥?这……不太可能吧。三哥最是敬畏我大哥了,当年他还在聂家手下的时候,我哥就很赏识他。大哥下葬的时候,他哭得那么伤心……”

    聂明玦去世之后,要不是这两位兄长的义弟扶持,清河聂氏只怕比现在还烂泥扶不上墙。金光瑶一直对聂怀桑颇为照顾,聂怀桑为他说话,倒也不难理解。说实话,就连魏无羡本人对金光瑶的印象,也不坏。也许是出身原因,金光瑶待人十分谦逊亲和,是那种谁都不会得罪、谁跟他相处都能觉得舒服熨帖的人。

    蓝曦臣叹道:“我明白,因为一些原因,世人不少都对他颇多误解……但阿瑶并不是这样的人。”

    冥室内,众人一时都沉默了。

    “一些原因”,谁都知道,但谁都不会摊开了说。

    娼妓之子,偷技之徒。

    聂明玦生前那段日子,正是清河聂氏在他的执掌下如日中天、声势直逼兰陵金氏的时候。聂明玦之死,对兰陵金氏称王百家、金光瑶上位仙督有着极大的助益。

    大庭广众之下、走火入魔发狂而死?

    看似无懈可击、无可奈何的一桩憾事,但事实又怎么会真的那么简单?

    魏无羡道:“猜测终归是猜测,那么我看,不如这样。

    “下个月,兰陵金氏不是又要办清谈会吗?我有一计。”

    从冥室出来后,魏无羡对蓝忘机道:“你哥哥跟金光瑶关系是真好。他不会去告诉金光瑶我们刚才在冥室说的话吧?”

    蓝忘机摇头:“他不会的。”

    关系再好,他也是姑苏蓝氏的人,有自己的原则。

    尸体的四肢已经,怨气暂抑,魏无羡腿上的恶诅痕已褪了大半,蓝启仁和当初冥室招魂被反噬的几名修士,也应当快醒了。蓝曦臣与蓝忘机去看望他。魏无羡是决计不去看这个老古板的,他又在云深不知处闲晃起来。

    消磨了半日,魏无羡到草坪上去找他的花驴子。小苹果身边又团着几十团滚滚的蓬松白绒,这次它倒是和它们和平共处,没有大喊大叫惹人嫌了,只顾埋头吃草,勤勤恳恳地嚼动腮帮子。

    魏无羡心想:“这么多兔子,不知道当初我送给蓝湛的那两只公兔子,还在不在呢?肯定不在了,还活着,只怕是要成精了。”

    他心里这么想,埋头在兔子堆里找起熟人来。谁知,这些兔子都很不喜欢他的样子,一见他走近就滚了开去,四下散开,通通屁股对他往前跳。越逃魏无羡越是想抓,追着两只兔子一路跑,路过的蓝家人都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有的怫然不悦,魏无羡只得放慢速度,慢腾腾地追赶。

    追着追着,他来到了一片兰草之旁,看到了一块青石,心中叫道:“怎么又来了!”

    正是那片冷泉。

    好死不死,蓝忘机又在里面,赤着白皙的上半身,长长的黑发散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魏无羡连兔子也不赶了,干咳一声,道:“……怎么这么巧,每次都刚好遇上你在……咳,是吧。真是不好意思。”

    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扫向蓝忘机心口附近,那枚深红色的烙印。

    蓝忘机并没有说什么,往冰冷的泉水中沉了沉。

    那两只兔子蹦到了冷泉池边,魏无羡不方便再凑上去抓,只好退了出来。在石子路上走了一段,他忽然反应过来:“……有什么不方便的?!大家不都是男人吗?究竟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为什么要退缩???”

    仿佛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魏无羡立即转身,决定返回去骚扰蓝忘机。谁知,蓝忘机已穿好了衣服,从兰草丛后走了出来。

    那两只兔子跟在他脚边,蓝忘机弯腰将它们提了起来,抱在臂弯里。他脸上依旧看起来有些冷淡,手上动作却温柔至极,修长的手指搔了搔一只兔子的下巴。那只兔子弹了弹长长的耳朵,扭过头去,红宝石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魏无羡索然无味道:“不理我,只理你。真是认主的。”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把一只兔子送到他怀里。魏无羡嘻嘻笑着接了过来,扯了扯它的耳朵,道:“不喜欢我?讨厌我?你逃啊,再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还是乖乖喜欢我吧。”

    那只兔子在魏无羡臂弯里扭来扭去,奋力挣扎,魏无羡掐着它逗了一阵,回到静室门前,才将这只被他揉得白毛乱糟糟的兔子放了。进入室中,又是一片清凉和冷香萦绕。

    他理所当然地就跟着蓝忘机进来了。

    蓝忘机道:“屋里有天子笑。”

    魏无羡道:“哦。”

    他蹭到上次偷酒的地方,掀开铺在上面的席子,翻起木板,还在琢磨着:“上上次蓝湛喝醉了的时候,老实回答过我,说他没有偷喝过屋子里的天子笑,那他藏这些天子笑干什么?不会是……专门留着给我喝的吧?嘿,我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哈哈哈……”

    魏无羡竟然为这个厚颜无耻、狂妄自大的可笑想法一阵窃喜,蓝忘机被他耸动的肩膀吸引了注意力,道:“怎么了。”

    魏无羡回头正色道:“没怎么,我高兴。”

    蓝忘机没再说什么,低下头,坐在书案边,拿起了一本书。

    魏无羡继续琢磨:“我该不该问他抹额的事?万一恼羞成怒赶我出去怎么办?不过,我都胡天胡地瞎闹了这么久,他还没有生气,可见涵养越发好了,估计再闹一闹也不会生气的。不对,我不应该问他,而是应该假装我不知道抹额有什么含义,这样下次还能故意拉一拉,他要是生气了,我再无辜地说我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嘛。哎呀,我怎么这么坏,我还可以再坏一点……”

    想着想着,他心不在焉地打开了一只小坛,提起来仰头一喝,登时“噗”的喷了出来。

    蓝忘机一下子放下了书卷,道:“又怎么了。”

    魏无羡摆手道:“没事!没事没事!”

    他一面说着没事,一面把这只坛子放了回去,满脸晦气地换了另一坛。

    上次他偷喝完之后,故意兑了白水进来,想着等蓝忘机自己喝的时候喝到白水吓他一跳。谁知运气如此不好,这坛子清水竟然让他自己喝到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从回来之后,他每次想戏弄蓝忘机,都是这种下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金麟台百家清谈盛会之期,转眼即至。

    蓝忘机从不赴兰陵金氏的请谈会,这次,却和兄长一起去了。

    各大家族的仙府,大多都是建立在山清水秀之处,而兰陵金氏的金麟台,却是坐落在兰陵城最繁华之处。

    高台之上,金星雪浪聚成一片花海。

    金星雪浪是一种品相极佳的白牡丹,花妙,名也妙。花瓣有双层,外一层大花瓣,层层叠叠,如雪浪翻覆,内一层小花瓣,纤细秀丽,抽着缕缕金丝花蕊,似金星璨璨。

    沿着辇道缓缓,乘车爬上长坡,辇道两侧绘满了彩画,皆是金家历代家主和名士的佳迹。一出辇道,则是一面琉璃影壁,左右两端分别书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影壁前有一片铺着细墁地面的宽阔广场,来来往往,满是行人。广场之前,九阶如意踏跺层层托起一尊汉白玉须弥座,一座重檐歇山顶汉殿气势恢宏地俯瞰下方。

    魏无羡下了车,道:“怎么感觉金麟台比以前更铺张了,又翻新扩建了?”

    不远处有门生道:“姑苏蓝氏,请此处入场。”

    蓝忘机道:“走吧。”

    魏无羡感觉金家的门生和客情都在有意无意地留意着他,并不意外。大概没人会料到,莫玄羽因为骚扰同门被赶出去之后还敢大摇大摆地回来,而且是跟着姑苏蓝氏的人回来的,给他们看看也无妨。他欣然应道:“嗯,走吧。”

    别处也有不断有其他家族入场:“秣陵苏氏,请此处入场。”

    “清河聂氏,请此处入场。”

    “云梦江氏,请此处入场。”

    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江澄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一下车便放出两道眼刀,走了过来,不冷不热地道:“泽芜君,含光君。”

    蓝曦臣也颔首道:“江宗主。”

    江澄满面阴鸷地盯着魏无羡,似乎想对他说什么话,这时,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道:“二哥,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忘机也要来?”

    金光瑶亲自迎出来了。

    蓝曦臣也对他报以微笑,虽说这微笑中,带着几分勉强。魏无羡则细细打量着这位统领百家的仙督。

    金光瑶长着一张很占便宜的脸。面皮白净,眉心一点丹砂,眼珠黑白分明,七分俊秀,三分机敏,面相很是伶俐。这样一张脸,讨女人欢心已足够,却又不会让男人产生反感,年长者觉得他可爱,年幼者又会觉得他可亲——就算不喜欢,也不会讨厌,所以说很占便宜。

    他嘴角眉梢总是着带微微的笑意,一看就是个灵巧乖觉的人物。身上穿的是兰陵金氏的礼服,头上戴着软纱罗乌帽,圆领袍衫的胸口上绣着怒放的金星雪浪家徽,衣边袖口则绘着江山海潮纹。佩九环带,着*靴,个子是小了点,但右手往腰间的佩剑上那么沉沉的一压,却压出了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势。

    金凌是跟在他身后一起出来的,他还是不敢单独见江澄,躲在金光瑶身后哼哼地道:“舅舅。”

    江澄厉声道:“你还知道叫我舅舅!”

    金光瑶道:“哎呀,江宗主,小孩子顽皮,不要跟他计较嘛。你是最疼他的,阿凌这些天怕你罚他,怕得都吃不下饭呢。”

    金凌偷偷抬眼,瞥见魏无羡,一下子愕然了,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魏无羡道:“来蹭饭。”

    金凌微愠道:“你竟然还敢来!我……”金光瑶揉了揉金凌的头,把他揉到身后,笑道:“来来来,怎样都好,金麟台别的不敢说多,饭是一定够吃的。”他对蓝曦臣道:“二哥,你们先坐,我去那边看看。顺便叫人给忘机安排一下。”

    蓝曦臣点头道:“不必太麻烦。”

    金光瑶道:“这怎么叫麻烦?二哥到我这里还拘束什么,真是。”

    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金光瑶都能记住对方的名字、称号、年龄和长相,隔多少年再见,也能立刻准确地叫出名字来,并且很热络地迎上去嘘寒问暖。见过两次面以上,他就会记住对方的所有喜好与不喜,投其所好,避其所恶。这次因为蓝忘机突然上来金麟台,金光瑶原本并没有专门为他准备桌席,现在立刻叫人去置办了。

    还未入殿,蓝忘机借口休息,要找一间安静的屋子。含光君素来不喜热闹,这是人人皆知的,倒也无人奇怪,恭敬地给他指了路。一关上门,魏无羡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片人。

    这张纸片人只有成人一指之长,圆圆的脑袋,一前一后分别画了两只眼睛,袖子剪得宽大异常,仿佛蝴蝶的两只翅膀。

    魏无羡将它托在掌心,闭上眼,须臾,纸片人忽的一震,从他掌心里爬了起来。

    魏无羡的魂魄已附到这个纸片人身上了。

    它抖抖手臂,两片宽大的袖子羽翼一般带着轻飘飘的身躯飞了起来,翩翩然的,落到了蓝忘机肩头。

    蓝忘机侧首去看自己肩头的纸人羡。纸片人一下子扑到他脸颊上,顺着往上爬,一路爬到了抹额上,拉拉又扯扯,对这条抹额爱不释手一般。蓝忘机任由这张纸片人在他的抹额上扭了半天,伸出一手,要取下他。纸片人见状,赶紧哧溜的一下滑了下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他的嘴唇上撞了一下头。

    顿了顿,蓝忘机两只手指终于捻住了它,道:“不要闹。”

    纸片人软绵绵地把身子一卷,卷上了他纤长的手指。

    半晌,这张纸片人才鬼鬼祟祟溜出了这间屋子的门缝。

    兰陵金氏守备森严,如果要搜查,一个大活人自然是没办法出入自如的。

    剪纸化身虽然好用,但术法时效有限,而且纸人派出之后必须原样归位,不得有分毫损伤。如若在归位的半途中被人撕裂或者以任何形式毁坏,魂魄也将受到同等损伤。

    魏无羡附在纸人身上,时而贴在一名修士的衣摆下,时而压扁身体穿过门缝,时而展开双袖,伪装成一片废纸、一只蝴蝶在空中飞舞。终于,看到了金光瑶寝殿的窗子。

    他飞到窗子边缘,废了一阵力,才从吭哧吭哧地从窗缝里钻了进去。

    金光瑶的寝殿和金麟台是一个风格的,富丽堂皇,陈设颇多,层层帷幔垂地,香几上的瑞兽香炉轻吐兰烟,奢华之中,带着一股慵懒又甜腻的颓靡之感。

    纸人羡在寝殿内飞来飞去,搜索有没有可疑之处。忽然,他画在前方的那只大眼睛,看到了桌上的一只玛瑙纸镇,纸镇下压着一封信。

    这封信的信封上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纹章,但看厚度,明显又不是一只空信封。纸人羡心道:“有古怪。”

    他扑扑袖子,落到了桌边,很想看看这封信里究竟放了什么东西。但他双“手”拽住信封边缘往外拖,拖了好一阵也纹丝不动。

    他现在的身体是一张轻飘飘的纸片,根本挪不动这只沉甸甸的玛瑙纸镇。

    纸人羡绕着玛瑙纸镇走了好几圈,又推又踢,蹦蹦跳跳,奈何它就是岿然不动。他只得暂时放弃,查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可疑之处。

    正在这时,寝殿的门被人推开了一条缝。

    纸片人的脑袋上一前一后都画着一只眼睛,所以前后方位的动静都能看清,他一觉察有人进入,倏地掠下了桌子,贴着桌角一动不动。

    进来的人是个颇为秀美的女子,而且魏无羡认识,是一位仙门望族的女子。也是金光瑶的妻子,秦愫。

    魏无羡心道:“金光瑶的寝殿也是秦愫的寝殿,她进自己的房间,为什么要这样紧张?还偷偷摸摸的。”

    秦愫像是生怕被人发现了,在外环顾四周,这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轻提着裙子走了进来,一只手还掩着胸口,仿佛心跳的很快,快要从胸膛跳出。

    她走到桌边,看到了玛瑙纸镇压着的那封信,并不意外,脸上却现出挣扎犹豫之色,伸手又缩回,最终,还是一咬牙,拿起了信封,拆了开来,取出里面的几张纸,开始看了起来。

    魏无羡很想跟着一起读那张纸,但他不能贸然飞出。若是只被秦愫发现还好,他还可以应付,但万一秦愫大喊大叫召来了其他人,这张纸片若是有半点损伤,他的魂魄也会遭受波及。

    灯火之下,蠕动嘴唇、默读着那封信的的秦愫,那张原本端庄秀丽的脸,已经快要扭曲了。

    她捂着心口的那只手痉挛着抓紧了胸前的衣衫,另一只手抖得快要抓不住信。魏无羡心道:“掉下来,掉下来,掉下来!”

    忽然,金光瑶的声音在寝殿中响起:“阿愫,你在干什么?”

    秦愫猛地回头。

    纸人羡紧紧贴着桌角,不能过多暴露,视线被挡住了一部分。只听金光瑶似乎走近了一步,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的语气温柔可亲,仿佛真的什么异样也没觉察到,没看到秦愫手里那封古怪的信,也没看到秦愫扭曲的面孔,只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秦愫手里抓着信,没有答话。金光瑶又道:“我听人说,你神色不太对劲。到处找找,原来你回了寝殿。怎么啦?”

    他的声音关切无比。

    秦愫把信举了起来:“……有人告诉我,回来可以看到这封信。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

    金光瑶哑然失笑,道:“阿愫,你不把信给我,我怎么知道上面写什么,又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秦愫把信递给他看:“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为了看清那封信,金光瑶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脸这才暴露在灯光之下。

    他在秦愫手里一目十行、走马观花地扫完了这封信,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连一丝阴影也看不出来。

    而秦愫几乎是在尖叫了:“你说话啊,说话吧!快说,这不是真的!全都是骗人的谎话!”

    金光瑶语气笃定地道:“这不是真的,全都是骗人的谎话。无稽之谈,构陷之词。”

    秦愫哭道:“你骗我!这上面说的明明白白了,什么都写出来了,你还骗我,我不信!”

    金光瑶叹了一口气,道:“阿愫,是你让我这么说的。我真的这么说了,你又不信。真叫人为难。”

    秦愫把信扔到他身上,捂起了脸:“天哪!天哪天哪天哪!你——你真的……你真的太可怕了!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退到一旁,扶着柱子,忽然呕吐起来。

    她吐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内脏都吐出来。魏无羡心道:“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金光瑶杀人分尸?不对,如果是这样,秦愫为何要呕吐,好像看见了什么让她很恶心的东西?”

    金光瑶听着她的呕吐之声,默默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纸捡了起来。随手一举,在一旁的九盏莲芝灯上一点,让它们慢慢地烧了起来。

    看着灰烬一点一点落到地上,他略带忧伤地道:“阿愫,你我夫妻多年,一直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作为一个丈夫,我自问待你很好,你这样,真的很伤我的心。”

    秦愫干呕不出东西了,伏在地上,呜咽道:“你待我好……你是待我好……可是我……宁可从来不就认识你!难怪你自从……自从……之后,就再也不……你做出这种事,还不如干脆杀了我!”

    金光瑶道:“阿愫,你不知道这件事之前,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今天你知道,你才呕吐,觉得不适,可见这原本并没有什么,都是心中作怪而已。”

    秦愫摇了摇头,凄然道:“……看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请你实话实话。阿松……阿松他是怎么死的?”

    阿松是谁?

    金光瑶讶然道:“阿松?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我?阿松是被人害死的,害死他的人,我也已经清理掉了,为他报仇雪恨了。你提他干什么?”

    秦愫道:“我知道。可是看了这封信后,我现在怀疑,我以前知道的都是假的!”

    金光瑶慢慢解开下颌帽带的绳结,取下软纱罗乌帽,将它放在桌上,自己则在桌边坐下,脸现疲倦之色,道:“你在想什么?阿松是我的儿子。你以为我会做什么?你宁可相信一封信,也不肯相信我么?”

    魏无羡心道:“原来是金光瑶那个六岁夭折的儿子。”

    秦愫崩溃一般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尖声道:“就是因为是你的儿子,所以才可怕!我以为你会做什么?你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天哪!”

    金光瑶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告诉我,让你看这封信的人,是谁?”

    秦愫抓着自己的头发,道:“你……你想怎样?”

    金光瑶道:“那个人能写第一封信给你,今后就能写第二封、第三封、无数封信,给其他的人。你打算怎么办?任这件事被人捅出去吗?阿愫,算我求你了,求你无论是看在什么情分上,你告诉我,叫你回来看这封信的人,是谁?”

    ...

第48章 狡童第十3

    是谁?

    魏无羡也很想听到秦愫说出来,究竟是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个能潜入金麟台主人寝殿的人,一个能接近仙督之妻的人,一个看穿了金光瑶某种不可告人的秘辛的人。

    信中所写的,一定不会是单纯的杀人放火之类的的恶事。能够令金光瑶的妻子看了之后恶心或者恐惧到呕吐。并且难以启齿,所以就算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秦愫依旧连质问都只能断断续续的,说不出口。

    但若是秦愫真的老实交代了送信人是谁,那就太蠢了。因为一旦说出来了,金光瑶除了会去对付那个人,同时,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封秦愫的口。

    至于用什么手段,那就不是别人能预料的了。

    好在秦愫虽然从年少时就一派天真,人却不傻,没有立刻回答。金光瑶正襟危坐在桌边,烛光之下,眉目如画,神色冷静。半晌,他起身过来,俯身似乎要去扶她。

    秦愫一把打开他的手,伏地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金光瑶的眉尖抽了抽,道:“我真的这么让人恶心吗?”

    秦愫道:“……你不是人……你是个疯子!”

    金光瑶看她的目光之中,充满了一种悲戚的温情。他道:“阿愫,你觉得我脏,觉得我恶心,这都没什么。可是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了,别人会怎么看你呢?你是我的妻子啊,怎么能逃得了干系?”

    秦愫抱头道:“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不要再提醒我了!!!我真恨不得从不认识你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当初是为什么要接近我?!”

    沉默片刻,金光瑶道:“当初我是真心的。”

    秦愫哭道:“你还在花言巧语!”

    金光瑶道:“我说的是实话。我一直很感激你,感激你不在意我的出身,感激你从不对我母亲说过什么。阿愫,我也是无可奈何,别人不害阿松,阿松也必须死。他只能死。如果让他再继续长大,你跟我……”

    秦愫举手扇了他一耳光,道:“那这一切的究竟是谁害的?!你为了这个位置,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啊?!”

    金光瑶受了她一耳光,白净的脸颊上立刻浮现出一个红红的掌印。他闭上眼,片刻之后,又是一个微笑,无视秦愫的推拒摔打,将她扶了起来,道:“阿愫,你真的不肯告诉我叫你来看这封信的人是谁?”

    秦愫道:“我告诉你,让你好再去杀人灭口?”

    金光瑶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看来是病糊涂了,岳丈已经外出云游修养了,这段时间我就把你也送去,和岳丈共享天伦之乐吧。”

    他口里说着要送秦愫去休养,却扶着浑身无力的秦愫,走进了层层纱幔之中。纸人羡蹑手蹑脚地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算算时间,应该还够用,也跟了进去。

    进去之后,他发现,原本安着一面巨大落地铜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黑洞洞的门。

    金光瑶一定在他妻子身上做了什么手脚,秦愫的双眼睁得大大的,还在流泪,眼睁睁看着丈夫把自己拖进一间密室,却不说话也不喊叫。

    魏无羡贴着地面跟着爬了进去,铜镜随即合上,半点声息也无,没有一般机关开关时会发出的沉重机括声。金光瑶把秦愫轻轻地安放到墙角边,拍了两下手掌,密室里幽幽亮起,是墙壁上的灯盏自燃了。

    这似乎是一间藏宝室。

    前方墙壁上则是书格,一册册的线装书和卷轴布置得井井有条。左右两面的墙壁前都是形状不一的多宝格。魏无羡随眼一扫,纸片一凝。

    其中一只格子里,放着一把剑。这把剑,他非常熟悉。

    随便。

    哪个仙门世家都会有三四个藏宝室,因此,金光瑶的寝殿里有这样一间密室,并不稀奇。

    密室的中央,摆着一张黑黝黝、冷冰冰的长方铁桌,大小刚好可以躺一个人。魏无羡心道:“在这张铁桌上杀人分尸,再适合不过了。”

    秦愫面如死灰,金光瑶蹲在她身前,给她理了理微微凌乱的发丝,道:“别害怕,阿愫。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方便到处乱走,这几天人多,你就休养一下吧。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你就可以回来了。”

    魏无羡忽然发现,一间格子的前方,用一道帘子挡住了。帘子上画满了血红的咒文,是封禁纹。

    一张纸片人贴着墙根,慢慢地往上挪去。半寸半寸,挪得极慢。那头金光瑶还在温声软语地求秦愫,突然,像是觉察到什么,猛地回头!

    密室内除了他和秦愫,空无一人。

    金光瑶站起身来,走到多宝格前,仔细地察看了一遍墙壁,并未看到异样。他这才负手走了回去。

    方才他忽然回头查看,魏无羡已经爬到了帘子下的第二个格子前。格子里放着一叠用线捆订起来的书稿,他一见金光瑶颈部微动,就倏地把自己薄薄的纸片身躯插了进去。

    万幸,虽然金光瑶警觉性非比寻常,却也没警觉到要翻翻这本书、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个人的地步。

    纸人羡像一片书签一样,扁扁地夹在一本书里,还不敢立刻出来。他的眼睛紧贴着前后两张书稿的纸张,忽然间,觉得眼睛所见的这几个字好生熟悉。

    有秀骨,潦草,略轻浮。

    这是他的字。

    魏无羡再仔细看这几个字:“……异于夺舍……”、“……复仇……”、“……强制结契……”还有一些破损和字句不清之处。

    这下,他确定了。这本书,是他的手稿。

    所载内容,是他四处搜集整理资料、再加上自己的推断后写的一份关于献舍禁术的文章。

    当初他写过不少这样的手稿,都是随手写、随手扔,丢在夷陵乱葬岗上。这些手稿有的在围剿之中被毁掉了,有的就像他的佩剑一样,留了下来,被旁人藏了起来。

    魏无羡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也许,金光瑶就是那个莫玄羽曾经骚扰过的人!

    莫玄羽得知的献舍禁术残损不全,仪式没做足,只能是从这份破损的手稿上学来的。

    这份手稿的主人是金光瑶。而既然是禁术手稿,这种东西,自然不方便让旁人看到,因此金光瑶一定会小心保存,谨慎收好。如果不是很亲近的人,决不能看到这份手稿。

    亲近到什么地步?联想莫玄羽是因为断袖骚扰同门才被赶回莫家庄,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如果只是单纯地骚扰同门,总觉得不至于就这样把身有宗主血脉的私生子扫地出门。而如果骚扰的对象是射日之征后身价大增的敛芳尊、虽然大家都不直说但谁都心知肚明的异母兄弟,那严重性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一桩十足的丑事,非得断了不可。要断当然不能拿敛芳尊开刀,只能从修为不高的莫玄羽下手了。

    还有金凌。金凌讨厌断袖,当然更讨厌纠缠他小叔叔的断袖。

    观兰陵金氏上上下下门生的态度,都对莫玄羽颇为嫌恶,看来已公认是莫玄羽单方面纠缠金光瑶。

    若果真如此,那么方才金光瑶看到莫玄羽,依旧一派谈笑风生,全然若无其事,这个人实在是有些……

    由此进一步推断,也许那封信里,写的就是这件事?

    魏无羡立刻推翻了这个猜测。

    他相信,金光瑶这种人不会真的对莫玄羽动什么心思,很可能莫玄羽颜面名誉扫地只是他一手策划的骗局,只为把也许会威胁到自己的另一个私生子驱逐出局。金光瑶一定会把握好界线,绝不会与莫玄羽有什么*上的牵扯。况且,虽说断袖狎昵上不得台面,但仙门望族之中,兼好男风也并不是很稀奇的事,秦愫出身世家,多少了解一些,不至于因为丈夫可能跟男人有过什么就呕吐,反应还如此激烈。

    金光瑶的声音传来了:“阿愫,我要去主持场面了,之后再来看你。”

    魏无羡从他自己写的那叠手稿里一点一点扭了出来,贴着墙壁,继续往上挪。终于挪到了那间格子里,可他还没看清这里面是什么,忽的眼前一亮。

    金光瑶走了过来,掀起了帘子。

    一刹那,魏无羡本以为被他抓住了。可是,微弱的火光从帘子外透进来,他发现自己刚好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前方有个圆形的东西,挡住了他的纸片人身躯。

    金光瑶定定地不动,似乎在与这间格子里装的东西对视。

    半晌,他问道:“刚才是你在看着我么?”

    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静默了一阵过后,金光瑶便放下了帘子。

    魏无羡消无声息地贴上了这个东西,摸了摸。冰冷,很硬,似乎是一个头盔。

    他转到前方,果然,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孔。

    封印者要叫这颗头颅看不到、听不见、说不得,因此,这张脸的双目和口耳都被刻满咒文的铁片牢牢封住。

    而魏无羡潜到这里来,就是要将头颅上的封印解开,让已被他们运送到金麟台下、兰陵城内的无头尸感应到他的头颅,然后在百家众目睽睽之下、杀上金麟台,杀到金光瑶的面前。

    魏无羡用纸片做的袖子在系着铁片的绳结上拉扯,扯到一半,忽然感觉被一股强劲的吸力往前一拽,贴到了聂明玦的头颅之上。

    金麟台另一边,蓝忘机坐在魏无羡的对面,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手指微动,垂着眼睫,举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很轻很轻,和刚才纸片人在上面撞的那一下一样轻。

    忽然,魏无羡的身体向前倾倒,蓝忘机霍然起身,将他接入怀中,抬起他的脸一看,魏无羡的眼睛仍是闭着的,眉头却紧紧地蹙了起来。

    强制共情!

    这颗头颅的怨念竟然强到把他吸了过去强制共情!

    魏无羡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下一刻,睁眼便是一抹刀光、一片血影。面前的一颗头颅和身体分离,飞了出去。

    这个人身上穿的是岐山温氏的衣服,背负太阳烈焰家纹。魏无羡看着自己收刀回鞘,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自己嘴里传出:“头捡了,吊起来,给温若寒看。”

    身后有人应道:“是!”

    魏无羡知道这个被一刀斩首是谁了。

    岐山温氏家主温若寒的长子温旭,射日之征开战后不久,就被聂明玦截杀于河间,一刀断头,还被他挑起头颅,吊在阵前,向温家的修士示威。

    聂明玦扫了一眼地上尸身,手压在刀柄上,稳步朝另一方向走去。

    聂明玦很高,上次与阿箐共情,魏无羡的视野极矮,这次却比他自己平时的视野还要高上一个头,仿佛豁然开阔了不少。

    走了一阵,他忽然顿住脚步,问身后下属:“上次负责善后事宜的是谁?”

    下属道:“是一名叫做孟瑶的修士。”

    在金光瑶认祖归宗之前,他从母姓,名字就叫做孟瑶。

    聂明玦道:“这次也交给他,他做得很好。连遭受波及的村民也一并安置了。”

    顿了顿,他又道:“这个人现在在哪一部?”

    魏无羡心道:“果然如聂怀桑所说,当初聂明玦还是挺器重金光瑶的。”

    聂明玦手下的本家修士和应征散修分几地驻扎,孟瑶此刻被分在河间一座山的山洞里。聂明玦徒步上山,远远的还没走近,看到一个布衫少年拿着一只竹筒,从林子里转了出来。

    那少年似乎刚刚打水归来,正要走进山洞,忽然又停了下来。他站在洞外,凝神听了一阵,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最终,还是拿着竹筒默默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走出一段过后,他在路边找了个位置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点白色的干粮,就着清水慢慢吃了起来。

    聂明玦朝他走了过去。这少年正低头吃东西,觉察有人走近,一抬头,连忙收了干粮,站起来道:“聂宗主。”

    这少年白面翠眉,身量较小,正是金光瑶那张很占便宜的脸。

    这时候他还没被兰陵金氏接受,额间自然也没有那一点明志朱砂。聂明玦明显对他的脸有印象,道:“孟瑶?”

    孟瑶道:“是。”

    聂明玦道:“为何不进山洞和旁人一起休息?”

    孟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见状,聂明玦越过他,朝山洞走去。他隐匿了声息,是以,走到洞外也没有人觉察,里面的人仍在高谈阔论得欢:

    “……对,就是他。”

    “不会吧!金光善的儿子?金光善的儿子能跟咱们混成一个德性?怎么不回去找他爹?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不必这么辛苦了。”

    “你以为他不想回去吗?人家拿着信物千里迢迢从云梦找到兰陵去,不就是想认这个爹?谁叫金光善的婆娘厉害。而且金光善在外边生得那么多,儿子女儿最起码有一打,你看他认过谁没有?闹成那样,也是他自取其辱。要我说,人呢,就是不能盼着自己不该盼的东西。”

    “傻不傻,有一个金子轩,金光善还稀罕什么别的儿子?况且还是个娼妓生的,鬼知道究竟是谁的种。估计金光善心里也犯嘀咕吧。”

    “我看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跟那女的有过这么一遭了。”

    “一想到金光善的儿子也要认命地给咱们打水,我居然还挺高兴的,哈哈哈……”

    “认命个屁,人家可使劲儿表现了,没看他那么卖力吗,跑来跑去做这做那多殷勤哪,巴巴地就指望混出名堂来他爹肯认他回去呢。”

    聂明玦的心头蹿起了一股怒火,直烧到了魏无羡的胸中。

    ...

第49章 狡童第十4

    他把手放到了刀柄之上,孟瑶连忙伸手去阻止他,没止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刀已出鞘,锋芒划过,山洞前一块岩石轰然落地。洞内原本坐着几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人人手里捧着一只饮水用的竹筒,被这块岩石的塌落吓得骤然惊叫出声,齐齐拔剑。随即,聂明玦道:“喝着旁人给你们送的水,嘴里却说着阴毒之词你们投我座下,不是来斩杀温狗,却是来嚼舌根的吗?”

    洞内传来一片忙乱,收剑的收剑,弹起的弹起,却无一人敢说话。聂明玦也不进洞,对孟瑶道:“你跟我过来。”转身朝山下走去。

    孟瑶跟着他走出一段路,才道:“多谢聂宗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孟瑶的头却越来越低,步伐也越来越沉重。

    金光瑶头一次上金麟台是如何光景,魏无羡虽没亲眼见过,但光听传言,已是十分详尽。

    金光瑶的母亲孟氏女是云梦一所勾栏的名人,当年素有烟花才女的美名,据说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知书达理。不是大家闺秀,胜似大家闺秀。当然,再胜似,说出去到了人家嘴里,娼妓还是娼妓。

    金光善偶经云梦,自然不能错过这位当时正青春娇美的烟花才女。他与孟女流连缱绻数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满意足,飘然离去。回去之后,当然也和以前无数次一样,把这个许诺无数的女子抛之脑后了。

    对比起来,莫玄羽和他的母亲已经是颇得垂青,至少金光善有段时间还想起来有这么个儿子,曾把他接进金家一段时间。孟瑶便没这么幸运了。娼妓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子。

    孟女为金光善产下一子之后,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后等,心心念念盼着这位仙首回来接走自己和孩子,悉心教导孟瑶,为他将来进阶仙门做准备。然而儿子长到十几岁,父亲仍旧没有消息传来,孟女却已病危。临终之前,给了儿子金光善当年留下来的那枚信物,让他上金麟台去,求个出路。

    孟瑶打点行囊,跋山涉水,从云梦出发,到达兰陵。

    到了金麟台下,被挡在了门外。他便取出信物,请求通报。

    金光善给的信物是一枚珍珠扣子。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金麟台上随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他外出拈花惹草打野食的时候赠以佳人。拿着这个不值钱的小零碎物件充作稀世珍宝,搭配山盟海誓,许诺来世今生。随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瑶来得实在是很不巧,当天正好是金子轩的生辰。金光善与金夫人家族亲眷正在为他设宴庆生。三个时辰过后,天色已晚,他们出去放灯,一齐起身,准备出门,家仆这才瞅了个空,前来通报。金夫人见了那枚珍珠扣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种种劣迹,当场脸就黑了。金光善连忙把珍珠碾成一堆碎末,大声斥责家仆,再悄声吩咐他想办法把外面的人先赶走,别让他们出门放灯的时候撞上了。

    于是,孟瑶便被人从金麟台上踹了下来。从最上面一级,一直滚到了最下面一级。

    据说他爬起来之后,什么也没说,抹掉了额头上的鲜血,拍拍身上的灰尘,背着行囊就走了。

    然后射日之征开战,孟瑶便投入了清河聂氏门下。

    聂明玦道:“男子汉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孟瑶点点头,道:“是。”

    聂明玦道:“我看过你出阵。每次都在阵前,最后留下来善后的也是你,做得很好。继续坚持。行得正立得稳,何须忧谗畏讥,要让这些敢在背后指点你的人都无话可说。你剑法很轻灵,但是不扎实。还要再练。”

    孟瑶道:“多谢聂宗主提点。”

    魏无羡心道:“再练也扎实不了。”

    金光瑶不比寻常世家子弟,有童子功,根基稳。他底子太差,永远不能更上一层楼,所以于修炼之道,他只能求博求广,不能求精求深。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综百家之长,涉猎各家绝技了。也是他为什么会被人诟病为“偷技之徒”的原因。

    由于孟瑶每次上阵都十分奋力,聂明玦对他印象似乎不错,而且越来越好,不久便将他调到自己身边。

    河间是聂明玦的主战场,也是射日之征中的一处要地。常其他世家的几名修士到河间来,与他会合。某次来的修士之中,有蓝曦臣。

    虽说蓝曦臣的相貌和蓝忘机几乎一模一样,但魏无羡一眼就能辨认出他们谁是谁。可是,看到这张脸时,他心中还是忍不住莫名一动,暗想:“不知我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被强制共情,会不会出些岔子?蓝湛还守着吗?被人发现了该怎么说?”

    那几名修士见了侍立在聂明玦身后的孟瑶,神色各异。

    金光善的“风流趣闻”一直是各大世家中为人津津乐道的闲话谈资,虽说魏无羡不觉得趣,只觉得丑,但流传的极快极广,孟瑶做过一段时间著名笑柄,很有一些人认得他。大抵是觉得娼妓之子身上说不定也带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几名修士接过他双手奉上来的茶盏后,并不饮下,而是放到一边,还取出雪白的手巾,很难受似的,有意无意反复擦拭刚才碰过茶盏的手指。

    只有蓝曦臣,接过茶盏之后微笑道谢,立刻低头饮了一口,神色如常道:“明玦兄,恭喜。你在河间当真所向披靡。只要守住这一方地,让温氏不能东移,我们那边就好办多了。”

    聂明玦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严厉之人,对着蓝曦臣,竟也颜色和缓,与他交谈起来。其他几名修士有心一道,插了几次却插不进话,聂明玦视他们如无物,讪讪的都很是没意思,不过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旁人一走,蓝曦臣对孟瑶道:“可巧,你竟然到了明玦兄旗下。”

    聂明玦道:“怎么,你们见过吗?”

    孟瑶笑道:“泽芜君,我是见过的。”

    聂明玦道:“在哪里?”

    蓝曦臣笑着摇头道:“说出来我就丢脸了。还是不要说了。明玦兄你也不要再问了,毕生之耻,难以启齿。”

    聂明玦道:“在我面前还怕什么丢脸。”

    孟瑶道:“泽芜君不愿说,那就不说吧。”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颇为轻松随意。一会儿说到正事,一会儿闲扯一番。听他们聊天,魏无羡总忍不住想插嘴,然而又插不上,心道:“这个时候他们感情真不错。泽芜君还是挺能聊天的,怎么蓝湛那么不会聊天?不过,他不会聊天,闭嘴也挺好的,话都被我说了,他听着嗯一嗯,蛮好。这叫什么来着……”

    孟瑶来投清河聂氏,本是想做出一番成绩,希望金光善能看到他。虽说他现在在聂明玦手下颇得赏识,但清河聂氏和兰陵金氏,毕竟还是不同的两家。待他小有建树,聂明玦便写了一封推荐信,把他送回了目前驻扎在琅邪的金氏旗下。

    临别之时,孟瑶十分感激,千恩万谢。

    不知过了多久,在琅邪苦苦支撑的兰陵金氏求援,聂明玦应援而至。

    赶到之时,一战刚毕。金光善焦头烂额地过来感谢他,两人一阵交谈,正事商议完毕,最后,聂明玦想起来了,便问了一句孟瑶。

    金光善听他提起这个名字,面露尴尬不快之色,只敷衍道记不清没听过此人。聂明玦便干脆利落地暂时告辞了。

    魏无羡心中也奇怪,他看孟瑶在聂明玦手下做事,是个十分能干的人,又机敏聪明,应该很快会暂露头角,就算金光善装作不认识他,也不至于过了这么久还没熬出头?

    聂明玦向其余修士询问了一阵,大多都不知。找了几个地方,也没见到孟瑶这个人。随意行走,路经一座小树林。

    这树林十分幽僻,刚刚经历了一场偷袭厮杀,战场还未被清理,聂明玦沿路走,沿路都是身穿温氏金氏和少量其他家族服饰的修士尸体。

    忽然,前方传来“嗤嗤”的声音。

    聂明玦把手放到刀柄上,潜了过去。分林拂叶,只见孟瑶站在满地尸堆之中,将一柄长剑从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胸膛里抽了出来。随即翻转手腕,划了几剑。

    这剑,不是他自己的剑,剑柄有火焰状铁饰,是温家修士的剑。

    剑法,也是温氏的剑法。

    他的神色冷静至极,出手又稳又快,又谨慎,身上连一滴血也没沾到。

    聂明玦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一句话也没说,刀锋出鞘一寸,发出锐利的声响。

    听到这个熟悉的出鞘之声,孟瑶一个哆嗦,手里的剑掉了下来,猛地回头,魂魄都要飞了:“……聂宗主?”

    聂明玦将鞘中的长刀尽数拔了出来。刀光雪亮,刀锋却泛着微微的血红色。

    魏无羡能感觉到从他那边传来的腾腾怒火和失望痛恨之情。

    孟瑶一下子弃了剑,道:“聂宗主聂宗主赤锋尊,请您等等,请您等等听我解释”

    聂明玦喝道:“你想解释什么?”

    孟瑶连滚带爬扑了过来,道:“我是逼不得已,我是逼不得已啊”

    聂明玦怒道:“你有什么逼不得已?我送你过来的时候,说过什么?”

    孟瑶伏跪在他脚边,道:“聂宗主,聂宗主你听我说我参入兰陵金氏的旗下,这个人是我的上级。他平日里便看不起我,时常百般折辱打骂……”

    聂明玦道:“所以你就杀了他?”

    孟瑶道:“不是不是因为这个什么折辱我不能忍啊,光是打骂我怎么会忍不了只是我们每攻下温氏一个据点,我费了千心万苦,他却轻飘飘地说几句话动几下笔就把这战功划给了他,说与我毫无关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每一次我向他理论,他根本不在乎。我找旁人,也没有人听我说话。刚才他还说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一时气昏了头,这才失手了”

    惊恐万状之下,他的语速飞快,生怕聂明玦不让他说完就一刀劈了下来,交代事情却依旧条理清晰,且句句强调旁人有多可恨自己有多无辜。聂明玦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提起来道:“你撒谎你忍无可忍一时气昏了头失手?气昏了头的人,动手杀人的时候,会是你刚才那种表情?会故意挑选这个刚刚厮杀过一场隐蔽树林?会特意用温氏的剑温氏的剑法杀他伪装成温狗偷袭,好栽赃嫁祸?”

    孟瑶举手发誓道:“我说的是真的句句属实”

    聂明玦怒道:“就算属实,你也不能下手杀他战功而已就那么在意这点虚荣?”

    孟瑶道:“战功而已?”

    他睁大了眼睛,道:“什么叫战功而已?赤锋尊,您知道为了这点战功,我费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大的苦头?虚荣?没有这点虚荣,我就什么都没有”

    聂明玦道:“我看你的心思全部都用到不正之道上面来了孟瑶,我问你,第一次在山洞边,你是不是故意作那副受欺压的弱态,扮给我看,好让我为你出头?”

    孟瑶刚想说话,聂明玦喝道:“不要在我面前撒谎”

    孟瑶一个激灵,把话头吞进了肚子里,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右手五指紧紧抓入土中。

    半晌,聂明玦慢慢把刀收回了鞘中,道:“我不动你。”

    孟瑶忽的抬起头,聂明玦又道:“你自己去坦白领罪吧。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怔了半晌,孟瑶道:“……赤锋尊,我不能折在这一步。”

    聂明玦冷冷地道:“你这一步,走错路了。”

    孟瑶道:“您这是要我的命。”

    聂明玦道:“你所说的话如若属实,要不了。去,好好悔过自新。”

    孟瑶低声道:“……我父亲还没有看到我。”

    金光善不是没有看到他。

    只是假装不知道他的存在。

    最终,在聂明玦的压迫之下,孟瑶还是艰难地说了一个“是”。

    然而,当天夜里,他就逃跑了。

    当着面乖乖认错答应了要去领罪,却转眼就逃得不知所踪,聂明玦大概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为此大发雷霆。

    恰逢蓝曦臣也应援前往琅邪助阵,刚来就遇上他暴怒,笑道:“明玦兄好大的火气,孟瑶呢?怎么不来浇熄你的火?”

    聂明玦道:“不要提这个人”

    他对蓝曦臣把孟瑶杀人嫁祸之事说了一遍,原样重复,不添油加醋,也不偷工减料。听完之后,蓝曦臣也怔然了,道:“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聂明玦道:“被我当场抓住,还有什么误会?”

    蓝曦臣道:“听他的说法,他所杀之人,确实有错,但他确实不该下杀手。非常时期,倒也教人难以判定。不知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魏无羡发现了,三尊之中,蓝曦臣就像是个和稀泥的。聂明玦压着火气道:“他最好不要被我抓到”

    他原先对此人有多欣赏器重,现在就有多深恶痛绝,扬言必要让这个奸猾之徒喂他的刀。可是,等他真正抓到了孟瑶的时候,聂明玦的刀却砍不下去了。

    在最后一战中,他直面温若寒,身受重伤。而临危之际,温若寒身后的随侍抽出了藏在腰间的软剑。

    寒光横掠,割断了温若寒的喉咙。

    射日之征就此落幕。

    孟瑶因在琅邪杀死上级被聂明玦撞破,迫不得已逃离世家。岂料因此,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投入岐山温氏旗下,竟一路顺风顺水,越爬越上,最终因祸得福,传送回无数消息情报,并且成功刺杀了温氏家主,救了聂明玦一命。

    一战成名。

    金麟台上,人来人往,在聂明玦高阔的视野前,不断分开,两侧的人都在向他低头致意,道一声赤锋尊。

    魏无羡心道:“这排场,要飞天了。这些人对聂明玦都是又怕又敬。怕我的人不少,敬我的人却不多。”

    这时,射日之征应当已经结束了。兰陵金氏为庆祝,连续开办了数场花宴,邀无数修士和无数家族前往赴宴。

    金光瑶就站在须弥座之旁。认祖归宗后,此时眉心已点上了明志朱砂,戴上了乌帽,穿上了金星雪浪袍,整个人焕然一新,十分明秀。伶俐不改,气度却从容,远非从前可比。

    在他身侧,魏无羡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薛洋。

    这个时候的薛洋,年纪极轻,面容虽稚气未消,个子却已经很高。身上穿的也是金星雪浪袍,和金光瑶站在一起,如春风拂柳,一派少年风流。

    他们似乎正在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金光瑶比了一个手势,两人交换眼神,薛洋哈哈大笑起来,漫不经心扫视着四下走动的修士们,眼神里一派轻蔑无谓之色,仿佛这些都是行走的垃圾。

    他看到聂明玦,毫无旁人的畏惧之色,朝这边龇了龇虎牙。金光瑶也注意到这边,发现聂明玦面色不善,赶紧低声对薛洋说了一句,薛洋便摇摇摆摆地朝另一边走去了。

    金光瑶走过来,恭声道:“大哥。”

    称呼已改,这时,三人应当已经结拜了。

    聂明玦道:“那个人是谁?”

    踌躇一阵,金光瑶小心翼翼地答道:“薛洋。”

    聂明玦皱眉:“夔州薛洋?”

    金光瑶点了点头。魏无羡明显感觉到,聂明玦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金光瑶在他面前总是胆子格外小,不敢辩解,因为聂明玦也不吃他的花言巧语。他只得借口接待来客,忙不迭逃到另一边去了。聂明玦摇了摇头,转过身。这一转身,魏无羡登时眼前一亮,只觉如霜雪天降月华满堂。

    蓝曦臣和蓝忘机并肩走了上来,向聂明玦示礼。聂明玦还礼,再抬头时,魏无羡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蓝忘机的脸上,无论如何也挪不开了。

    这时候的蓝忘机,轮廓还有些青涩之气,神色很是认真,但仍是在脸上写满了“不要靠近我”“不要和我说话”。

    不管有没有人听得到,魏无羡仍是自顾自开心地嚷道:“蓝湛我想死你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蓝忘机与蓝曦臣站在一起,一温雅,一冷清;一持箫,一佩琴。却是一般的容貌昳丽,风采翩然。果真是一种颜色,两段风姿。难怪引得旁人屡屡瞩目,惊叹不止。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聂宗主,蓝宗主。”

    魏无羡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心中一跳。聂明玦又转身望去,江澄一身紫衣,扶剑而来。

    而江澄身边站着的,正是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一身黑衣,没有佩剑,负手而立,与江澄并排站着,向这边点头致意,一副很是高深莫测睥睨众生的模样。魏无羡见年轻时的自己的这种架势,一阵牙根发酸,觉得真是装模作样,恨不得冲上去打自己一顿才好。

    蓝忘机也看到了站在江澄身边的魏无羡,眉尖抽了抽,浅色的眼眸不久便转了回来,平视前方,仍是一副很端庄的模样。

    江澄和聂明玦板着脸相视点头,都没什么多余话要讲,草草招呼过后,便各自分开。魏无羡看到那个黑衣的自己,左睨右瞥,瞥到了这边的蓝忘机,似乎正要开口,江澄已走了过去,站到他身边。两人低头,满面严肃地各说了一句话,魏无羡哈哈笑出声来,与江澄并肩,向另一边走去。四周行人也自动为他们让出一大片空地。

    魏无羡仔细想了想,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原本他是想不起来,但是从聂明玦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他们的口型,这才想了起来。当时,他说的是:“江澄,赤锋尊比你高好多,哈哈。”

    江澄说的则是:“滚。你想死。”

    聂明玦的目光转了回来,道:“魏婴为何不佩剑?”

    出席名门世家举办的花宴,却不佩剑出行,这是一件较为失礼的事。

    蓝忘机淡声道:“估计是忘了。”

    聂明玦挑眉道:“这也能忘?”

    蓝忘机道:“不稀奇。”

    魏无羡心道:“好啊,背后说我坏话。被我抓住了”

    蓝曦臣笑道:“似乎是有一次被人讥为邪魔外道,惹怒了这位魏公子,后来他便放言,即便不再用剑,单凭这邪魔外道,也能一骑绝尘,教你们望尘莫及,所以后来都不怎么佩剑了。真是年轻啊。”

    听着自己当年的狂言妄语从别人口里说出来,那滋味真是难以形容,魏无羡只觉得有些丢脸,又无可奈何。只听蓝忘机在一旁轻轻地道:“轻狂。”

    他说的很轻,仿佛是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

    蓝曦臣看了看他,道:“咦。你怎么还在这里?”

    蓝忘机微微不解,正色道:“兄长在这里,我自然也在这里。”

    蓝曦臣道:“你怎么还不过去同他讲话?他们要走远了。”

    魏无羡很是奇怪:“泽芜君说这个干什么?难道这个时候蓝湛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还没看清蓝忘机是如何反应的,突然,须弥座的另外一端传来一阵怒斥喧哗之声。

    魏无羡听到自己的怒喝从那边传来:“金子轩你有病吗?当初是谁不满意这不满意那,诸多怨言,现在又要来纠缠我师姐,你要脸吗?”

    听到这一句,魏无羡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一次

    那头,金子轩也怒道:“我在问是江宗主,又没问你我问的人也是江姑娘,跟你有什么关系”

    魏无羡道:“说得好我师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打听个什么?你别忘了你自己当初说过什么话,都吃下去了?”

    金子轩道:“江宗主这是我家的花宴,这是你们家的人,你还管不管了”

    蓝曦臣还搞不清楚状况,道:“咦?怎么又吵起来了?”

    蓝忘机的目光投向那边,脚步却黏在地上,过了一阵,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迈开步子,正要走过去,江澄的声音传了过来:“魏无羡,你闭嘴吧。金公子,不好意思。家姐很好,谢谢您的关心。这件事,我们可以下次再说。”

    魏无羡冷笑道:“好不好也不需要他来操心他谁啊他?”

    他说完便转身走开,江澄喝道:“回来你要去哪里?”

    魏无羡摆手道:“哪里都好别让我看到他那张脸就成。本来我就不想来,这里你自己应付吧。”

    江澄被他甩在身后,脸上逐渐阴云密布。金光瑶原本就在场中忙里忙外,见人就笑,有事就做,见这边出了乱子,又冒了出来,道:“魏公子,魏公子啊留步”

    魏无羡负着手,走得飞快。他脸色沉沉,谁都没注意。蓝忘机朝他走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两人便擦肩而过了。

    金光瑶追不上魏无羡,跌足道:“唉,人走了,江宗主,这……这可如何是好?”

    江澄敛了面上阴云,道:“不必理他。他在家里野惯了,这样不懂规矩。”遂与金子轩交谈起来。

    聂明玦评价道:“魏婴此人,行事太过随心所欲,有失大气。”

    闻言,魏无羡胸中冲上一股暴躁之气。

    他奇怪道:“我怎么会忽然暴躁?这种评价不是很正确吗?”

    随即他发现,这股暴躁之气不是从他心里传来的,而是从聂明玦的胸中升腾起的。

    这场记忆中,聂明玦蓝曦臣和金光瑶坐在一座亭子里。

    金光瑶面前横着一把瑶琴,正在照着蓝曦臣的指引拨弹。两人一个教,一个学,顺便闲谈。金光瑶道:“我母亲的琴弹得很好。”

    蓝曦臣道:“你是跟她学的琴吗?”

    金光瑶道:“不。她不教我。我看着学的。她从来不教我这些,只教我读书写字,买一些很贵的剑谱给我练。”

    蓝曦臣惊讶道:“剑谱?”

    金光瑶道:“是的,剑谱。二哥你没见过吧?民间卖的那种剑谱,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姿势。”他比划了一下,蓝曦臣笑着摇了摇头,金光瑶也跟着摇了摇头:“都是骗人的,专门骗我母亲这种妇人,卖得很贵。练了不会有害处,但也不会有分毫益处就是了。”

    他感慨道:“但我母亲哪懂得这些,看到了就买,说将来哪天回去见父亲了,一定要一身本领地去见他,不能落在别人后面。钱都花在这个上面了。”

    蓝曦臣在琴弦上拨了两下,道:“只是看着就能学到这个地步,你很有天分,清心音你也应该很快能学会。”

    金光瑶浅浅一笑,聂明玦道:“二弟,清心音是你姑苏蓝氏的绝学之一,不要外泄。”

    聂明玦这是在出言警告,蓝曦臣却不以为意,道:“教给三弟,怎么算外泄?而且我教给他的,不是破障音,而是清心音,并没什么大碍。这支曲子有清心定神之效,大哥你这段日子,很需要它。阿瑶请我帮你定心,但我大多时候在姑苏抽不开身,不如就让他学了,代替我给你弹奏。”

    这段时间,聂明玦的刀灵开始隐隐有狂躁之态。金光瑶每晚在兰陵和清河之间来回奔波,助他破妄清心。尽心尽力,半点怨言也无,大抵是感念此恩,聂明玦对他的斥责也逐渐少了一些。

    然而,魏无羡刚这么想,下一刻,画面一转,就变成了聂明玦一掌劈金光瑶。

    魏无羡心道:“真是好景不长。他们又怎么啦”

    两人站在金麟台的边缘上,金光瑶闪身避过这一掌,道:“大哥,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打我一掌?”

    聂明玦不说话,胸腔里一股沉沉的火气憋着没有爆发,又是一掌。金光瑶又是轻巧灵活地一闪,道:“你何必这么生气?栎阳常氏的灭门案,又不是我做的”

    聂明玦厉声道:“跟你做的有差别吗?如果不是你向你父亲举荐薛洋,让他得到重用,让他肆无忌惮,他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你父亲让他在干什么,你会不知道吗?”

    金光瑶辩解道:“我怎会料到薛洋会杀了人全家五十多口人?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是我父亲,他的命令他的要求,我能拒绝吗?你现在要我处置薛洋,你让我怎么跟他交代?大哥,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清理薛洋的。只要再多几年就……”

    聂明玦道:“再多几年?现在你都有办法保住他不丢命。只怕是再过几百年,薛洋也还是活得好好的。永远都只会把聪明用在这种不入流的心计上,你的话,已经失去信用了”

    杀心。

    魏无羡感觉到了聂明玦的杀心。

    他还听到了从刀鞘中传来的尖锐嘶鸣。

    金光瑶看着他,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冷静地道:“大哥,你总骂我工于心计,不入流。你说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汉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么阴谋阳谋。好,你出身高贵,修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样吗?我一无你修为高根基稳,我长这么大,有谁教过我?二无世家背景,你以为我现在在兰陵金氏站得很稳吗?你以为金子轩死了,我就扶摇直上了吗?金光善他宁可再接回来一个私生子,都没让我继位的意思要我天不怕地不怕?我连人都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大哥我一直以来都想问您一句话,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为什么我当初只不过是杀了一个欺压我的修士,就要被你这样一直翻旧账翻到如今?”

    怒从心起,聂明玦提起一脚,金光瑶猝不及防,被他正正踹中,又从金麟台上滚了下去。

    聂明玦低头喝道:“娼妓之子,无怪乎此”

    金光瑶一连滚了五十多级台阶才落到地上,趴都没在地上多趴一会儿,便爬了起来。他举手挥退一旁围上来的数名家仆和门生,掸了掸金星雪浪袍上的灰尘,慢慢抬头,与聂明玦对视。

    他的目光很平静,但不知为什么,聂明玦却又被点燃了,拔刀向他头上劈去。蓝曦臣微笑着地从城墙边转了过来,一下见到这幅场景,连忙拔剑挡了过来,道:“你们又怎么了?”

    聂明玦道:“你不要拦着他再这样下去,非害世不可,早杀早安生,当初就不该留下来”

    金光瑶抹去了额上的鲜血,重新戴上软纱罗乌帽,系好帽带,整理仪容完毕,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有血流下来,他就在血液即将沾上衣服之前将它抹得干干净净。蓝曦臣拦着聂明玦道:“好了,好了。大哥你把刀收回去,别让它又乱了你的心神……”

    魏无羡本以为挨了聂明玦的踹,金光瑶又会像以前那样,夹着尾巴做人一段时间。谁知,到了晚上,他还是照常到聂家仙府来了。

    他每次来聂家,都会给聂怀桑和其他的子弟带一些别出心裁难以见到的小礼物。而且金光瑶一来,聂明玦光顾着骂他教训他,就不会顾得上骂自己了,所以聂怀桑一见金光瑶就格外高兴,一叠声地叫着三哥,把金光瑶推到聂明玦房中,欢天喜地地把他送上去挨骂,自己一溜烟拿着礼物跑了。

    聂明玦被蓝曦臣拉着语重心长地谈了大半日,已没有白日那么暴躁,睁眼,道:“你还敢来。”

    金光瑶低声道:“来认错。”

    魏无羡心道:“这脸皮,真是比我还厚。”

    聂明玦道:“认错?口头上说一句,就算是认错了?不要在我面前耍花腔,你那一套统统不管用。”

    金光瑶道:“我听大哥的,清理掉薛洋。”

    聂明玦睁开双眼,道:“什么时候?”

    金光瑶窥他神色,小心地道:“聂家下次举办清谈会,是什么时候?”

    聂明玦道:“三个月后。”

    金光瑶道:“那……就三个月后,在这里,这间屋子。”

    聂明玦冷冷地道:“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在清谈会结束之前,薛洋还活着,那么你就再也不必巧言令色了。”

    金光瑶没有说话,在聂明玦身前横置了瑶琴,下指,又奏起了过往所奏的那支清心玄曲的曲调。

    聂明玦道:“你想好怎么处置薛洋,怎么和你父亲交待。不必在我这里花心思,此事绝不容情。”

    金光瑶继续弹奏,聂明玦又闭上了眼睛,不再管他了。

    清河聂氏所举办的清谈大会转眼及至。

    聂明玦果然还记着金光瑶说过的话,按照约定,走到他打坐的那间屋子。

    屋子里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似乎是金光瑶。谁知,片刻之后,又响起了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

    蓝曦臣道:“无论怎么说,他既然当初和你结义,这就是认可你了。”

    金光瑶苦闷地道:“二哥啊,他哪是认可我?你没听他的结义词是怎么说的吗?句句意有所指,千夫所指五马分尸,他是想监督我,这是在警告我,我的下场会怎么样啊。”

    蓝曦臣温言道:“他说的是如有异心。你有吗?没有的话,又何必耿耿于怀。”

    金光瑶道:“我没有。可是他已经认定了我有,我又有什么法子?我现在哪边都不好过,谁的脸色都要看。别人倒也罢了,可我有哪里对不住大哥的吗?二哥你也听到了,上次他是怎么骂我的?”

    魏无羡心道:“这个金光瑶,真是武能夜猎杀敌,文能搬弄是非。只是他故意说这种话给聂明玦听干什么?他明明早就和聂明玦约定好了,要在这里提薛洋的头来见。聂明玦能听到这场对话,绝非偶然。”

    蓝曦臣叹道:“大哥只是一时气愤,口不择言罢了。他最近深受刀灵侵扰之苦,心性不比从前,你千万不要再惹怒他了。”

    金光瑶哽咽道:“一时气愤就能说出这种话,那他平日究竟是怎么想我的?难道因为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母亲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就要一辈子被这样给人作践吗?不管我做什么,到头来,还是一句话就把我打成娼妓之子”

    聂明玦勃然大怒,踹门而入。

    金光瑶一见他进门,登时魂飞魄散,叫道:“大哥”

    魏无羡心中喝道:“装的他早知聂明玦会来到门外”

    但他很快就无暇继续思索了,聂明玦脑中狂怒的火焰烧到了他的五脏六腑,雷霆般的一声咆哮炸在耳边:“竖子敢尔”

    金光瑶吓破了胆一般,东躲**,躲到蓝曦臣身后,蓝曦臣夹在两人中间,还没来得及说上话,聂明玦已拔刀砍来。

    蓝曦臣拔剑挡了一下,道:“跑”

    金光瑶忙破门而出,仓皇逃命。聂明玦甩开蓝曦臣,道:“不要拦我”也追出门去,一路追着金光瑶砍。转过一条长廊,忽见金光瑶迎面悠悠走来,他一刀斩下,霎时血光四溅。魏无羡心惊无比:“不对金光瑶分明在忙不迭的逃命,怎么可能还这么悠闲地往回走还就这样被一刀斩了?”

    聂明玦砍完之后,踉踉跄跄往前冲了一段路,冲到了广场上,喘着气抬起了头,魏无羡耳朵里能听到他心脏狂跳的声音。

    金光瑶

    好多金光瑶

    广场之上,四面八方,来来往往的人,都是金光瑶的模样

    聂明玦这时候已经走火入魔了

    他神志不清,只记着要杀要杀杀杀杀杀金光瑶,见人就砍,四下尖叫四起。突然,魏无羡听到一声惨叫:“大哥啊”

    聂明玦听了这声音,一个激灵,稍稍冷静了点,转头望去,终于模模糊糊从一地的金光瑶里,认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聂怀桑拖着被他砍伤的一条手臂一条腿,努力地朝他这边挪,见他忽然不动了,含着眼泪喜道:“大哥大哥是我,你把刀放下,是我啊”

    聂怀桑还没有挪过来,聂明玦便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前,聂明玦的眼睛终于恢复了清明,看到了真正的金光瑶。

    金光瑶站在他身前七步之处,身上一丝血迹都没有染上。

    他望着这边,两道泪水夺眶而出,可是他胸前怒放的金星雪浪,仿佛在代替他微笑。

    这是他算好的

    可是,他怎么能算到,聂明玦一定会因为他和蓝曦臣的话而怒气攻心走火入魔最终发狂爆体?

    如果聂明玦没有因此走火入魔,他打算怎么办?

    这中间,金光瑶一定做了什么手脚

    ...

第50章 狡童第十5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下一刻,一片黑漆漆的天花便占满了魏无羡的视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聂明玦似乎正躺在一张冷冰冰的铁桌子上,四肢都被沉甸甸的铁链拷住了。

    这间屋子有些眼熟,一面墙壁上堆满了书,两面墙壁上设着多宝格。

    正是金光瑶寝殿铜镜后的那间密室。

    聂明玦这个时候已经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了,应该早就葬入清河聂氏的墓地里。可他此刻却躺在金麟台密室中的这张铁桌上,把捆住他四肢的铁链拉扯得几乎变形,死不瞑目,怒目圆睁地盯着一个方向。

    铁桌之旁,满地或鲜红或暗红的血迹,还扔着斧头匕首锯子铁锤等等凶器,一派阴森。这中间跌坐着一个人,披头散发,掩面不语。

    聂明玦的口中发出凶尸特有的咆哮之声,这人一个激灵,捂着耳朵,抬起了脸,正是金光瑶。

    他静静地看着聂明玦,满脸疲倦之色,道:“为什么你就是不肯闭上眼睛?”

    对于金光瑶的询问,聂明玦回应的是更恐怖的咆哮。金光瑶苍白着一张脸,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合上了聂明玦的眼睛。可这双眼皮一合上,聂明玦立刻便睁开,报以更愤怒的凝视,死死盯着他。

    金光瑶合起手掌,对他哀声道:“大哥啊,你闭上眼睛吧。你别再来找我了。”

    他从地上提起了一柄看上去很沉的斧子,道:“我不想这样做的。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一边这样恳切地哀求着,一边高高地抡起了手里的斧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着聂明玦的脖子劈了下来

    魏无羡心道:“我还从没有试过看死后的共情,他这一斧头劈下来,我会不会疼?应该不会吧,人都死了”

    然而,这一斧头还没劈下来,他便听到一个声音远远地在叫他:

    “魏婴。”

    这声音冷清又低沉,第一声很模糊,很遥远,似幻似真。第二声便清晰真切了不少,语音中还能听出不易觉察的焦灼。

    闻声,魏无羡猛地将自己抽了出来

    他还是一张薄薄的纸片人,贴在聂明玦罩着头颅的铁盔上。遮住聂明玦双眼的铁甲片已经被他拉送了绳结,露出了一只怒目圆睁爬满血丝的眼睛。

    被强制共情拖住了脚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立刻回到肉身上

    纸人羡抖抖袖子,蝴蝶振动翅膀一般飞了出去。谁知,他一冲出这道帘子,便看见密室阴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金光瑶微微一笑,道:“总算现身了。”

    他竟然屏息站了这么久还没走

    倏地,金光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正是他那把赫赫有名的佩剑“恨生”。

    当年,金光瑶潜伏卧底于温若寒身边,时常将这把软剑藏在腰间缠在腕上,用在各种关键时刻,从未被人发现过。恨生的剑锋虽然看似柔软到极致,剑意缠绵,实则阴毒锋利,且阴魂不散。一旦被它的剑身缠住,金光瑶再施以诡异的灵力,便会被这看似一汪春水的软剑绞为一段一段,不少名剑就是这样被它毁为一堆废铁。此刻,剑身犹如银麟闪闪的一条毒蛇,紧紧地追着纸片人咬。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被这条毒蛇的毒牙咬中

    纸人羡扑腾着袖子左闪右躲,灵活闪避,但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闪了几下便吃力,险些被恨生剑尖咬中。再这样下去,非被刺穿不可

    忽然,他瞥见一旁墙壁前的木格之上,静静躺着的一把长剑。这把剑多年无人触碰擦拭,剑身和四周已经落满了灰尘。

    随便

    纸人羡飞扑到木格里,在随便的剑柄上用力踩了一脚。

    铮的一声,应召而出,剑锋弹出了剑鞘

    随便从鞘中飞了出来,插入恨生森然诡谲的剑光之中。金光瑶右手手腕灵活地转了几转,恨生仿佛麻花一般,绞上了随便雪白笔直的剑身。他见一绞之下,随便竟然分毫不损,旋即撤手,让两剑自斗,甩手一道符咒向纸人羡飞去。符咒在半空中燃起熊熊烈火,纸人羡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灼灼热浪,趁双剑在空中战成一直一弯两道银光,飞速扑动纸袖,冲出了密室,飞出寝殿

    时间即将耗尽,魏无羡再顾不得伪装成废纸或蝴蝶,一路飞扑。飞至那间僻静的屋子之前,恰好蓝忘机打开了门,他便奋力一扑正正扑到了蓝忘机的脸上。

    纸人羡紧紧地贴着蓝忘机的半张脸上,似乎在抖抖抖。蓝忘机被他两只宽宽的袖子挡住了两只眼睛,让他在自己脸上抖了一阵,这才轻轻将他拈了下来,放到肉身的手掌心,成功归位。

    魏无羡立即深吸一口气,仰起了头,睁开眼睛,霍然站起。谁知,他刚刚魂魄归位,肉身还未迅速适应,一阵发晕,向前一倾,见状,蓝忘机立即接住了他。岂料魏无羡又是猛地一抬头,头顶撞上了蓝忘机的下颌,咚的一下,两人都是一声闷哼。

    魏无羡一手摸着自己头顶,一手摸了摸蓝忘机的下颌,道:“哎呀对不住。蓝湛你没事吧?”

    被他摸了两下,蓝忘机轻轻拨开他的手,看着另一个方向,摇了摇头,表示没事。魏无羡拉他道:“走”

    蓝忘机也不多问,先起身跟他一起走,然后才道:“去哪里。”

    魏无羡道:“寝殿金光瑶的镜子后面有一个密室,他夫人撞破了他什么事,被他拖进去了,还在里面”

    金光瑶发现了纸片人的存在,一定会立即把聂明玦头颅上的片甲片重新加固,转移地点,原先的计划是不成了。但是他的夫人秦愫,却是没办法转移的毕竟是一个大活人,而且是金麟台之主的夫人,前不久还在宴会上同其他世家的女子交谈,若是忽然消失,没人能不怀疑。趁这时机冲进去,快刀斩乱麻,不给金光瑶一点编织谎言和封口的时间

    因要抢占先机,便顾不得潜行了。两人势如排山倒海,人挡踢人。蓝忘机佩剑而行,金光瑶把这些安插在寝殿附近的门生都训练得十分机警,一旦有人侵入,即便阻挡不住,也会大声示警,提醒寝殿内的主人。可此时此刻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的示警越是动静大,情形越是对金光瑶不利。因为今日并非常日,乃是清谈盛会开宴之日,无数仙门世家都齐聚于此,示警声除了会提醒寝殿内的金光瑶防备,也会把他们吸引过来

    最先赶到的是金凌。他原本就在寝殿台阶之下徘徊,似乎在犹豫不决。一见魏无羡与蓝忘机过来,金凌疑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魏无羡道:“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金凌道:“我来找我叔叔借一样东西。”

    魏无羡道:“什么东西?”

    金凌哼道:“你管得着吗?我现在又不想借了。”

    说话间,蓝忘机已走上三阶如意踏跺,敲了敲寝殿高高的门。

    金凌警惕地道:“这里是我小叔叔的寝殿,你们走错地方了吧?不对,你们是闯进来的。你们要干什么?”

    寝殿的门坚固无比,看来是踹不开的,魏无羡现在也不是能钻门缝的制片人了,也跟着蓝忘机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道:“金宗主?金仙督?”

    原本在宴厅附近等待开宴的世家仙首与修士们也都陆陆续续赶了过来,个个奇道:“怎么回事?”“这边为何如此喧哗?”“这边是仙督的寝殿吧?方才听到入侵的示警之声……”

    聂怀桑惴惴不安,蓝曦臣凝眉不语。

    寝殿里面没有任何声音。金光瑶也许正躲在里面,为怎么处置秦愫焦头烂额。魏无羡又道:“金宗主,您在里面吧?在的话请开一下门吧,迟早要面对的。”

    金凌怒道:“你究竟想干什么?把人都引了过来”

    蓝曦臣走了上来,低声道:“……在里面吗?”

    他问的是聂明玦的头颅。

    魏无羡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咦?诸君,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即将开宴,为何不入席?”

    金光瑶从人群之后走出,蓝曦臣淡声道:“阿瑶,你来的正好。这位莫公子,说在你的寝殿里发现了一些东西。”

    魏无羡补充道:“寝殿的密室。”

    金光瑶怔了怔,道:“密室?噢,我的寝殿,确实是有这么一件密室,藏宝室。怎么了吗?“

    众人一派狐疑,金光瑶试探一般地问道:“怎么啦?密室不稀奇吧?只要是有一些压箱底的法宝,谁家没有几个藏宝室?”

    蓝忘机道:“金宗主,多说无益,开门吧。”

    金光瑶仿佛觉得很奇怪,又有些为难,道:“……含光君,既然叫做藏宝室,那里面放置的东西,必然是要藏起来只给自己一个人赏玩的。忽然让我打开,这……”

    这么短的时间,金光瑶不可能把秦愫运到别的地方去。也不可能利用传送符,传送符只能传送施术者,而依照秦愫目前的状况,她是绝对不可能使用传送符的。此刻,秦愫应该就在里面。

    要么是活的,要么是死的。无论是死是活,对金光瑶而言,都会是致命的。

    金光瑶垂死挣扎,依旧如此镇定,推东推西。只可惜,越是推辞,蓝曦臣的口气也越是坚定:“阿瑶,打开。”

    金光瑶定定看着他,忽的粲然一笑,道:“既然二哥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只好打开给大家看看了。”

    他站到门前,挥了挥手。寝殿大开。

    人群之中,忽然有一人冷冷地道:“传言姑苏蓝氏最重礼,如此看来,传言也不过是传言罢了。强入一家之主的寝殿,真是重礼。”

    方才在广场之上,魏无羡听到金家的门生恭恭敬敬地招呼这人,称他为“苏宗主”,正是近几年风头正盛的秣陵苏氏的家主苏悯善。一身白衣,双目狭长,细眉薄唇,倒是清俊,也颇有几分高傲。相貌气质,可算得好。只可惜好虽好,却好得不出挑。

    金光瑶道:“算了算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说话的语气拿捏得十分得当,使人觉得这个人很好脾气,然而,又能听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金光瑶又道:“你们要看藏宝室对吗?”

    铜镜再次打开,魏无羡又进入了这间密室,看到了多宝格上那一张画满咒文的帘子,看到了那张分尸铁桌。

    还看到了秦愫。

    秦愫背对他们,站在铁桌之旁。蓝曦臣微微愕然:“金夫人怎么在这里?”

    金光瑶道:“这间藏宝室是我私藏之所,阿愫也经常进来玩玩看看,她在这里不奇怪吧。”

    魏无羡见到秦愫,微微一惊:“金光瑶竟然没转移她?也没杀她?他不怕秦愫说出什么吗?难不成他对秦愫还做了什么,让她没法威胁到自己了?”

    他不放心,转到秦愫之旁,仔细观察她的侧脸。

    秦愫还是活着的,而且活得好好的,完全没有异常。

    魏无羡心道:“刚才秦愫看上去那么激愤,金光瑶怎么可能瞬息之间就与她达成协议封住了口?”

    他走到多宝格之前,一下子掀起了帘子。

    帘子之后,没有什么头盔,更没有什么头颅,只有一只匕首。

    这只匕首泛着森森寒光腾腾杀气。蓝曦臣原本也盯着那道帘子,只是迟迟没下定决心去掀,见不是别的东西,似乎松了一口气,道:“这是何物?”

    “这个啊。”金光瑶笑着走上去,把匕首拿在手中把玩,道:“是个稀奇物。这只匕首是一名刺客的兵器,杀人无数,锋利无比。看这把匕首的刀锋,仔细看,会发现里面的人影不是你自己。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老人。每一个人影,都是死在刺客手下的亡魂。它阴气很重,所以我加了一道帘子,把它封住了。”

    聂明玦的头颅,已经被他转移了。

    金光瑶确实聪明。他早料想到了,也许有一天会被人发现这间密室,所以他除了聂明玦的头颅,还放了不少其他的法宝,诸如宝剑符篆古碑残片灵器,不乏珍稀之物。

    这间密室看起来,的确就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藏宝室。那只匕首,也确实如他所说,阴气重,是个稀罕物。而且不少仙门世家都有收集此类兵器的嗜好。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无比。

    秦愫一直木然地看着他,看见他将这只匕首拿在手中赏玩,突然伸手,把它夺了过来

    她的五官跟着脸一起微微扭曲颤抖起来,这神情别人看不懂,而偷看了刚才她与金光瑶那场争执的魏无羡却看得懂。

    痛苦愤怒耻辱

    金光瑶笑容一僵,道:“阿愫?”

    蓝忘机劈手去夺匕首,然而,它的锋芒已尽数埋入秦愫的腹部之中。

    金光瑶失声惨叫道:“阿愫”

    他扑上去,抱住了秦愫瘫软的身体,蓝曦臣立即取药施救。然而,这把匕首锋利至极,怨气阴气又重,顷刻之间,秦愫便已毙命。

    在场众人完全没料到会变成这样,全都惊得呆了。魏无羡也没有,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金光瑶凄切地叫了几声妻子的名字,一手捧着她的脸,睁大着眼,泪水不断打落在她面颊上。蓝曦臣道:“阿瑶,金夫人……你节哀吧。”

    金光瑶抬头道:“二哥,这是怎么回事啊?阿愫为什么会突然自杀?还有,你们为什么忽然聚在我寝殿之前,要让我打开藏宝室?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说?“

    较晚赶来的江澄冷声道:“泽芜君,请说个明白吧。我等也是一头雾水。”

    众人纷纷附和,蓝曦臣只得道:“前段时间,我姑苏蓝氏数名子弟夜猎,路过莫家庄,遭受了一只分尸左手的侵袭。这只左手怨气杀气都极重,忘机受它指引,一路追查,将它四肢和躯体都收集完毕。然而发现,此人是……大哥。”

    泽芜君和敛芳尊的大哥,赤锋尊

    藏宝室内外,哗然一片。金光瑶惊愕万分:“大哥?大哥不是下葬了吗?你我亲眼看见的”

    蓝曦臣道:“可那具尸体,确实是他。现在就在兰陵城内,金麟台下。”

    金光瑶道:“是什么人做出这种事?”

    蓝曦臣摇头道:“不知。只差一个头颅,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只知大哥的头,很可能就在分尸人的手里。”

    金光瑶怔了怔,道:“找不到……所以,就上我这里找?”

    蓝曦臣默然不语。

    金光瑶低头,抱着秦愫的尸体,道:“……也罢。不提。可你们是如何得知,我寝殿之中有这间藏宝室?又是如何能判定,大哥的头颅就在我的密室里面?金麟台守备森严,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我做的,我会这么轻易让大哥的头颅被别人发现吗?”

    听着他的质问,蓝曦臣竟一时答不上来。

    不光他答不上来,连魏无羡也答不上来。

    谁能料到,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金光瑶就能转移头颅并且不知用什么方法诱使秦愫当众自绝封口

    正思绪急转,金光瑶的目光移到魏无羡身上,沉声道:“……玄羽,我以为你已经忘掉以前的事,没想到你还是想构陷于我。”

    一位仙首道:“构陷?谁敢构陷敛芳尊?”

    苏悯善冷冷地道:“谁敢?就是站在含光君身边的这位。”

    顿了顿,他继续道:“这位是何人,非兰陵金氏的诸位可能不知。此人名叫莫玄羽,是金门下一名弃生。当初因为品行不端,骚扰同门而被逐出。而听近来传闻,他不知是哪里入了含光君的眼,竟然随侍身边,出入左右。素来以严正闻名的含光君,为何会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真叫人费解。”

    在众人的私语之中,金光瑶叹了口气,道:“玄羽,当初你是偷偷潜进过这间藏宝室的。是你告诉我二哥他们的吗?撒这种一拆就会穿的谎,有什么用?”

    他放下秦愫的尸体,把手放在了恨生的剑柄上,向他逼近一步:“过往的事我也不提了,但是你据实交代,阿愫自尽,你有没有做什么手脚?”

    金光瑶撒起慌来,当真一派问心无愧气势十足旁人这么一听,自然以为是莫玄羽对敛芳尊心怀怨恨,所以才出言污蔑。同时又嫉妒秦愫,因此动了手脚,害她自尽。

    蓝忘机挡在魏无羡身前,金光瑶喝道:“说”

    恨生出鞘,避尘相迎。其余修士见状,纷纷拔剑,准备随时参战或者自卫。魏无羡见场面要乱,不能手中无兵刃,回头一望,恰好随便正躺在木格之上,当即将它抓在手里,拔剑出鞘

    金光瑶顿时失声道:“夷陵老祖”

    兰陵金氏的人忽然都剑锋掉转,对准了他。金光瑶道:“魏无羡,是你回来了?”

    虽然魏无羡很想应一声:“我早回来了”但此时此刻,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是怎么被认出来的。聂怀桑道:“三……金宗主,为什么这么叫他?这个人不是莫玄羽吗?他只是拔出了这把剑,难道谁拔出了这把剑,谁就是夷陵老祖吗?”

    因为魏无羡的剑名字太令人难以启齿了,因此旁人提到时,都用“这把剑”“那把剑”“他的剑”代指。金光瑶将恨生对准魏无羡,道:“怀桑你过来诸君小心,这个人,绝对就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这个名字一出来,比赤锋尊被五马分尸更令人毛骨悚然。

    原先没有动刀剑意思的人也不由自主抽出了佩剑,团团围住了密室这一端。

    魏无羡不动声色。聂怀桑愣愣地道:“江宗主当初在大梵山,用灵兵紫电当着众人的面抽了他一鞭子,莫玄羽并未被夺舍啊。是吧江宗主?”

    江澄面色很难看,没有说话,手压在剑柄上,似乎在思索,到底该怎么做。金光瑶道:“大梵山,不错,这么一提醒,我记起来了,在大梵山出现了什么东西。当时在场召出温宁的,正是这位莫玄羽。

    “诸位有所不知。莫玄羽原先曾潜入我室中,四处翻看。而我这间藏宝室里,有一份夷陵老祖的手稿。这份手稿记载的是一种邪术,献舍。以魂魄与肉身为代价,召唤厉鬼邪灵,为己复仇。因为是施术者心甘情愿献出身躯的,不算夺舍,江宗主就是用紫电再抽他,也是验证不出来的。”

    一名修士将信将疑道:“既然这个献舍之术无法被查证,那么光凭敛芳尊您的一己判断,也不能定论吧。”

    金光瑶道:“献舍确实无法被查证,但是他是不是夷陵老祖,却可以被查证。自从夷陵老祖于乱葬岗顶被他手下厉鬼反噬碎为齑粉之后,他的佩剑便被我兰陵金氏收藏起来。但没过多久,我们便发现,这把剑自动封剑了。”

    魏无羡一怔:“封剑?”

    金光瑶道:“封剑是什么,相信不必我多做解释。此剑有灵,它拒绝让魏无羡以外的任何人使用它,所以它封住了自己。除了夷陵老祖本人,没有人能拔得出来。而就在刚才,这位莫玄羽,挡着你们的面,将这把已经封尘了十三年的剑,拔了出来”

    话音未落,几十道剑芒便齐齐朝魏无羡刺去。

    蓝忘机将这数道剑芒尽数挡下,避尘震开了数人,腾出了一条空道。蓝曦臣道:“忘机”

    几名被他震得东倒西歪的世家仙首怒道:“含光君你……”

    蓝忘机一语不发,随魏无羡一齐飞出了寝殿。魏无羡道:“含光君啊,这次我露底了,要跑路了。你跟着我跑什么?”

    蓝忘机平视前方,不应他,两人将一众喊打喊杀声甩在身后。百忙之中,魏无羡又道:“你的名声要毁啦”

    他心念电转:“金光瑶见到那张古怪的纸片人,又看到了随便出鞘,一定当时就猜出了我在捣鬼,反将一军,立刻编了一套谎话,诱导秦愫自杀,再故意把我逼到摆着随便的木格之旁,诱我拔剑暴露身份,泼我一身脏水。可怕可怕可怕,没料到金光瑶这厮反应如此之快,撒谎如此之溜”

    金光瑶的这一套谎言细细推敲起来,也合情合理。莫玄羽被赶回莫家庄,心生怨恨,想起自己曾经偷看过的这份邪术,有心复仇,便请厉鬼降临,召来了夷陵老祖。魏无羡构陷于他,不知用什么法子毒害了秦愫,都是在为莫玄羽复仇。也许,连聂明玦被五马分尸的躯体,都可以推说是夷陵老祖的阴谋

    两人冲下金麟台,忽然面前白影一闪,金凌挡在了他们面前。

    魏无羡原本打算一剑削出,一见是金凌,松了口气,可还没来得及说话,腹中一凉。

    他是真没料到,金凌竟然会真的一剑刺过来。

    魏无羡心道:“像谁不好,偏偏要像他舅舅,连捅刀都要捅在同一个地方。”

    接下来的事,他有些记不清了,只觉四周乱哄哄的,十分吵闹,十分颠簸。兵刃相击和灵力爆炸的声音不断。

    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间,魏无羡睁开眼睛,蓝忘机御着避尘,他则伏在蓝忘机背上,那张雪白的脸颊上溅了半边鲜血。

    总觉得腹间的伤口并不很疼,魏无羡叫道:“……蓝湛。”

    蓝忘机的呼吸不像平日那么平缓,微显急促,似是背着他奔波太久频繁交手所致,但应他的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稳稳当当,道:“嗯。”

    “嗯”完之后,像是觉得该补充些什么,他又道:“我在。”

    魏无羡随口叫了他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道:“当年我们在金麟台上的花宴,见过一面,你还记得吗?”

    蓝忘机道:“不记得的只有你。”

    魏无羡道:“好嘛,我记性不好。你记得就好。你当时,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半晌,蓝忘机才道:“有的。”

    可是,魏无羡却没问他到底是什么话,忽然道:“啊”

    蓝忘机道:“怎么了。”

    魏无羡道:“我记起来了,蓝湛。就像这样。我……的确是背过你的。”

    ...

第51章 绝勇第十一

    云梦多湖,莲花坞便是依湖而建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莲花坞的码头这边出发,顺水划船不久,便有好大一片莲塘,叫做莲花湖,怕是有数十里。碧叶宽大,粉荷亭亭,挨肩擦头。湖风吹过,花摇叶颤,仿佛在频频点头。清新娇美之中,还有几分憨态可掬。

    江家的莲花坞不似别家的仙府那样紧闭大门,方圆几里之内都不允许普通人出现,大门前宽阔的码头上时常有卖莲蓬菱角各种面点的小贩蹲守,热闹得很。附近人家的孩童也可以吸着鼻涕偷偷溜到莲花坞的校场里,偷看热闹,即便被发现了也不会被骂,偶尔还能和世家子弟一起玩耍。

    魏无羡年少时候,常常在莲花湖之畔放风筝。

    江澄紧紧盯着自己的风筝,不时瞅一瞅魏无羡的那只。魏无羡的风筝已经飞很高,可他还是没有动手挽弓的意思,右手搭在眉间,仰头而笑,似乎觉得,还是不够远。

    眼看风筝已经快飞出自己有十足把握能射中的距离,江澄一咬牙,搭箭拉弦,白羽嗖的射出。那只画成独眼怪模样的风筝被一箭贯目,落了下来。

    江澄眉头一展,道:“中了”

    随即,他道:“你的飞了那么远,还射得着吗?”

    魏无羡道:“你猜?”

    他这才抽出一支箭,凝神瞄准。弓弦拉满,崩然松手。

    中。

    江澄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群少年都把弓收了起来,嘿嘿哈哈地去捡风筝。落得最近的,就是最差的,捡起来之后要被旁人嘲笑一番。魏无羡那只落的最远,在他前面就是第二名的江澄的风筝。谁知,转过了九曲莲花廊,忽然闪出两个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作武装侍女打扮,都佩着短剑。其中一个拿着一只风筝一支箭,挡在了他们面前。

    高个的那名侍女冷冷地道:“这是谁的?”

    众少年一见这两名女子,心里都叫糟糕。

    魏无羡摸了摸下巴,站出来道:“我的。”

    另一名侍女哼道:“你倒老实。”

    她们往两旁分开,从后面走出一个佩剑的紫衣女子来。

    这女子肤色腻白,颇具丽色,眉眼秀致,却有凌厉之意。唇角似勾非勾,天然的一派讥诮,与江澄如出一撤。腰肢纤细,紫衣翩翩,面庞和扶在剑柄上的右手都如冷冰冰的玉石一般,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缀着紫晶石的指环。

    江澄见到她,露出笑容,叫道:“阿娘。”

    其余的少年则恭恭敬敬地道:“虞夫人。”

    虞夫人就是江澄的母亲,虞紫鸢。也是江枫眠的夫人,当初还曾是他的同修。照理说,应该叫她江夫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一直都是叫她虞夫人。有人猜是不是虞夫人性格强势,不喜冠夫姓。对此,夫妇二人也并无异议。

    虞夫人出身望族眉山虞氏,家中排行第三,又称虞三娘子。在玄门之中有一个名号“紫蜘蛛”,报出来就能吓着一批人。年少时便性情冷厉,不喜与人打交道,与人打交道便不讨喜。嫁给江枫眠后也常年夜猎在外,不怎么爱留居江家的莲花坞。而且她在莲花坞的居所和江枫眠是分开的,独占一带,里面只有她和她从虞家带过来的一批心腹家人居住。这两名年轻女子金珠银珠都是她的心腹使女,总不离身。

    虞夫人扫了江澄一眼,道:“又在疯玩?过来给我看看。”

    江澄挨到她身边,虞夫人纤细的五指捏了捏他的手臂,在他肩头啪的一拍,教训道:“修为一点长进也没有,都快十七岁了,还像个无知幼子,整天只知道跟人瞎闹。你跟别人一样吗?别人将来鬼知道会在哪条阴沟里扑腾,你以后可是要做江家家主的”

    江澄被她拍得身形一晃,低头不敢辩解。魏无羡知道,不消说,这又是在明着暗着地骂自己了。一旁有师弟悄悄冲他吐舌头,魏无羡对他挑了挑眉。虞夫人道:“魏婴,你又在作什么怪?”

    魏无羡习以为常地站了出来,虞夫人骂道:“又是这幅模样你若是自己不求上进,就不要拉着江澄跟你一起鬼混,带坏了他。”

    魏无羡惊讶道:“我不求上进吗?莲花坞里最上进的不就是我吗?”

    少年人忍性不高,就是要驳几句嘴。一听这话,虞夫人眉心果然现出一道煞气,江澄道:“魏无羡,你闭嘴”

    他转向虞夫人,道:“不是我们想窝在莲花坞里射风筝,可现在不是谁都没办法出去吗?温家把所有夜猎区都划为他们的地盘,我就算想出去夜猎,也没有地方可以下手。待在家里不出去惹事跟温家人争抢猎物,这不是您和父亲交代过的吗?”

    虞夫人冷笑道:“只怕这次是你不想出去,也得出去了。”

    江澄不解,虞夫人不再理他们,昂首挺胸地穿过长廊。他身后那两名侍女恶狠狠地瞪向魏无羡,跟着主人一道走了。

    晚间,他们才知道,“不想出去也得出去”是什么意思。

    岐山温氏以其他世家教导无方荒废人才为由,要求各家在三日之内,每家派遣至少十名家族子弟赴往岐山,由他们派专人亲自教化。

    江澄愕然道:“温家的人果真说得出这种话?太厚颜无耻了”

    魏无羡道:“自以为是百家之长天上的太阳呗。温家不要脸又不是头一回了。仗着家大势大,去年就开始不允许其他家族夜猎了,抢了别人多少猎物,占了多少地盘。”

    江枫眠坐于首席,道:“慎言。用餐。”

    堂中只有五人,分开坐,每个人身前都摆着一张方形小案,案上是几碟子饭食。魏无羡低头动了动筷子,忽然被人扯了扯衣角。转过脸,只见江厌离递过来一只小碟,碟子里是数粒剥好的莲子,肥肥白白,新鲜饱满。

    魏无羡悄声道:“谢谢师姐。”

    江厌离微微一笑,那张甚为清淡的面容,霎时添了几分生动颜色。虞紫鸢冷冷地道:“还用什么餐,过几天到了岐山,都不知道有没有饭给他们吃,不如趁现在开始多饿几顿,习惯习惯”

    岐山温氏提出的这个要求,是无法拒绝的。无数前例为证,如果有哪个家族胆敢违抗他们的命令,就会被扣上“仙门逆乱”“百家之害”等等奇怪的罪名,并以此为由,将之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歼灭。

    江枫眠淡声道:“你何必这么焦躁。无论日后如何,今天的饭还是要吃的。”

    虞夫人忍了又忍,拍桌道:“我焦躁?我焦躁才是对的你怎么还能这么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你是没听到温家派来的人怎么说的吗?温家一个家奴,也敢在我面前趾高气扬送去的十名子弟里还必须要有本家子弟,本家子弟什么意思?阿澄和阿离,一定至少要有一个在里面送过去干什么?教化?别人家怎么教导自家子弟,轮得到他们姓温的来插手?这是送人过去给他们拿捏,给他们做人质”

    江澄道:“阿娘,你别生气,我去就行了。”

    虞夫人斥道:“当然是你去,难不成还让你姐姐去?看她那个样子,现在还在乐呵呵地剥莲子。阿离,别剥了,你剥给谁吃?你是主人,不是别人的家仆”

    听到“家仆”二字,魏无羡倒是无所谓,一口气把碟子里的莲子全都吃光了,正在嚼,嚼得口里都是丝丝清凉的甜意。江枫眠微微抬头,道:“三娘。”

    虞夫人道:“我说错什么了吗?家仆?不乐意听到这个词?江枫眠,我问你,这次,你打不打算让他去?”

    江枫眠道:“看他自己,想去就去。”

    魏无羡举手道:“我要去。”

    虞夫人冷笑道:“真好啊。想去就去,想不去也肯定能不去。凭什么阿澄却非去不可啊?给别人养儿子,养成这样,江宗主,你可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她心中有气,只想把这股愤懑发泄出来,毫无道理可言。其余人都安静地任她撒火。江枫眠道:“三娘子,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江澄坐在原地,仰头望她,道:“阿娘。”

    虞夫人站起身来,讥嘲道:“你叫我干什么?跟你父亲一样,让我少说两句?你是个傻的,我早告诉你了,你这辈子都是比不过你旁边坐着的那个了。修为比不过,夜猎比不过,连射个风筝都比不过没法子,谁让你的娘不如别人的娘?比不过就是比不过。你娘为你不平,跟你说了多少次别跟他鬼混你还帮他说话。我怎么生出你这种儿子的”

    她径自走了出去,留江澄坐在原位,脸色忽黑忽白。江厌离悄悄把一盘剥好的莲子放到他的食案边上。

    坐了一会儿,江枫眠道:“今晚我会再清点八人,明日你们就一起出发。”

    江澄点了点头,迟疑着不知该再说什么,他从来不懂该怎么和父亲交流。魏无羡喝完了汤,道:“江叔叔,你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们的吗?”

    江枫眠微微一笑,道:“要给你们的东西早给了。剑在身侧,训在心中。”

    魏无羡道:“哦明知不可而为之,对吧?”

    江澄立刻警告道:“这意思可不是让你明知道要闯祸,还硬要去作怪”

    席间气氛这才活络起来。

    次日,临走之前,江枫眠交代了必要事宜,只多说了一句,“云梦江氏的子弟,还不至于如此脆弱,经不起外界一点风浪。”

    江厌离则送了他们一段又一段,往每个人的怀里塞满各种干粮吃食,真的怕他们在岐山吃不饱。十名少年拖着一身沉甸甸的食物,从莲花坞出发,在温氏规定的日期之前,到达了位于岐山的指定地点。

    大大小小各家族的世家子弟都零零散散来了不少,具是小辈,几百人中,不少都是相识或脸熟的。三五成团,低声交谈,神色都不怎么好,看来都是用不太客气的方式召集来的。

    扫了一圈,魏无羡道:“姑苏那边果然也来人了。”

    姑苏蓝氏的人也来了十多个,不知为什么,形容都颇为憔悴。蓝忘机的脸色尤为苍白,但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背上背着避尘剑,孤身而立,四周一片冷清。

    魏无羡本想上去同他招呼,江澄警告他道:“勿生事端”只得作罢。

    忽然,前方有人高声发号施令,命令众家子弟集合成阵。

    这人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十**岁的模样,趾高气扬,相貌勉强能和“俊”沾个边。但和他的头发一样,令人感觉油腻腻的,不甚清爽。此人正是岐山温氏家主最幼一子,温晁。

    温晁颇爱抛头露面,不少场合都要在众家之前显摆一番,因此,他的容貌众人并不陌生。他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人。左是一名身姿婀娜的明艳少女,柳眉大眼,唇色鲜红。美中不足的是嘴皮上方有一粒黑痣,生得太不是位置,总教人想抠下来。右则是一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阴冷男子,高身阔肩。

    温晁站在坡上高地,俯视众人,似乎很是飘飘然,挥手道:“都把剑交上来”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抗议道:“修真之人剑不离身,为什么要我们上交仙剑?”

    温晁道:“刚才是谁说话?谁家的?自己站出来”

    刚才出声那人,顿时不敢说话了。

    场中渐渐安静下来,温晁这才满意,道:“就是因为现在还有你们这种不懂礼仪不懂服从不懂尊卑的世家子弟,坏了根子,我才决心要教化你们。现在就这么无知无畏,要是不趁早给你正正风气,到了将来,还不得有人妄图挑战权威爬到温家头上来”

    明知他索剑是不怀好意,可是如今岐山温氏如日中天,各家都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反抗,生怕一惹他不满,就会被扣上什么罪名累及全族,只得忍气吞声。

    江澄按住了魏无羡,魏无羡低声道:“你按我干什么?”

    江澄哼道:“怕你乱来。”

    魏无羡道:“你想多了。虽然这个人又油腻又恶心,但我就算要揍他,也不会挑选这个时候给咱们家添乱子。放心吧。”

    江澄道:“你又想套麻袋打他?恐怕行不通,看到温晁身边那个男的没有?”

    魏无羡道:“看到了。修为是高,不过容貌保持的不好,看来是大器晚成。”

    江澄道:“那个人叫温逐流,有个外号叫化丹手,是温晁的随侍,专门保护他的。不要惹他。”

    魏无羡道:“化丹手?”

    江澄道:“不错。他那双手掌很可怕,能……”

    两人平视前方,低声说话,见收剑的温氏家仆走近,立刻噤声。魏无羡信手解了剑,交了上去,同时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姑苏蓝氏那边。

    他本以为蓝忘机一定会拒绝上交,出乎意外的,蓝忘机的脸色虽然冷得吓人,却仍是解了剑。

    虞夫人当初的讥嘲竟然一语成谶,他们在岐山接受“教化”,果然每日里都是清汤寡水。江厌离当初给他们挂满一身的吃食早被尽数搜走,而这些年少的世家子弟里,根本没人辟谷,不可谓不难捱。

    温晁所谓的“教化”,也就是每日站得高高的,在众人面前发表一通讲话,要求他们齐声为他欢呼一言一行都以他为楷模。

    夜猎之时,他会带上众家子弟,驱使他们在前奔走,探路开道吸引妖魔鬼怪的注意力,奋力拼杀,然后他在最后一刻出来,把被别人打得差不多的妖兽轻松击倒,斩下头颅,再出去吹嘘这是自己一人的战果。

    如有格外不顺眼的,他就把这人揪出来,当众责骂,斥得对方猪狗不如。

    前年参加岐山温氏的百家清谈大会,射箭那日,温晁也与魏无羡等人一同入场。他满心觉得自己会拔得头筹,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他人一定要让着自己,结果开头三箭,一箭中,一箭落空,一箭射错了纸人。本该立即下场,但他偏不下,旁人也不好意思说他。最后计算出来,战果最佳的前四名为魏无羡,蓝曦臣,金子轩,蓝忘机。蓝忘机若不是因为提前立场,成绩还能更好。

    温晁大觉丢脸,因此尤其痛恨这四人。蓝曦臣未能前来,他便揪着其余三人,日日当众责骂,好不威风。

    最憋屈的要数金子轩,他从小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长大的,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要不是兰陵金氏其他子弟拦着他,再加上温逐流不是善茬,他第一天就冲上去和温晁同归于尽了。蓝忘机则一副心如止水漠视万物的状态,仿佛已经魂魄出窍一般。而魏无羡已经在莲花坞遭虞夫人的花样痛骂数年,压根不把他这点段数放在眼里,下了台仍是笑嘻嘻的。

    这日,众人又是大清早便被温氏家仆轰了起来,像一群家禽一样,被驱赶着朝新的夜猎地点走去。

    此次的夜猎之所,名为暮溪山。

    愈是深入山林,头顶的枝叶愈加茂密,脚底的阴翳也愈加铺张。除了树海涛声和脚步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鸟兽虫鸣在一片森然中格外突兀。

    许久之后,一群人与一条小溪迎面汇合。溪水淙淙,其间还有枫叶逐流飘零。

    溪声枫色,无形将压抑的气氛冲淡了几分,前方竟然还传来咯咯吱吱的轻微嬉笑声。

    魏无羡和江澄边走边嘀嘀咕咕地变着法子咒骂温狗,无意间,他回头一瞥,瞥见了一袭白衣。蓝忘机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因为走得较慢,蓝忘机落在了队伍后面。魏无羡这几天有好几次都想跟他套套近乎叙叙旧,奈何每次蓝忘机都见了他便转身,江澄也再三警告他别瞎撩。此时离得近了,不由得多留了几分意。

    魏无羡忽然发现,虽然蓝忘机尽力走得无异样,可仍能看出,他右腿落地比左腿落地要轻,似乎不能用力。

    见状,魏无羡放慢速度,倒退着走到蓝忘机身边,与他并肩而行,问道:“你腿怎么了?”

    ...

第52章 绝勇第十一2

    蓝忘机目不斜视,道:“无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魏无羡道:“咱们也算是熟人了吧?这么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你的腿真的没事?”

    蓝忘机道:“不熟。”

    魏无羡转了个身,倒退着走,坚持和他并肩而行,非要让他看见自己的脸,道:“有事不要逞强。腿是伤了还是折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正准备说“要不要我背你”,忽然一阵香风扑鼻。

    魏无羡回头望向侧前方,登时眼睛一亮。

    见他忽然闭嘴,蓝忘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三五个少女走在一起,中间那名少女身穿浅绯色的外衫,罩着一层薄纱衣。微风吹拂,纱衣飘曳,身姿背影格外好看。

    魏无羡看的,就是这个背影。

    一名少女笑道:“绵绵,你这个香囊真是好东西,配上之后蚊虫果然就不来了,气味也好闻,闻一闻好像人格外清醒。”

    被称作绵绵的那名少女说话声音果然是软绵绵甜糯糯的:“香囊里面都是些切碎了的药材,用途挺多的。我这里还有几个,你们谁还要?”

    魏无羡一阵歪风样地飘了过去:“绵绵,给我也留一个。”

    那少女吃了一惊,没想到忽然□□来一个陌生少年的声音,回头给了身后一张秀丽的脸,皱眉道:“你是谁?为什么也叫我绵绵?”

    魏无羡笑道:“我听她们都叫你绵绵,以为这就是你的名字呀。怎么,不是吗?”

    江澄见他又发作了,翻了个大白眼。

    蓝忘机冷然旁观。绵绵涨红了脸,道:“不许你这样叫我”

    魏无羡道:“为什么不许?这样好了,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不叫你绵绵,如何?”

    绵绵道:“为什么你问我我就要告诉你?问别人的名字之前,自己也不先报上名字。”

    魏无羡道:“我的名字好说。你记着了,我叫做远道。”

    绵绵兀自把“远道”这个名字悄悄念了两遍,记不起哪家的世家公子叫这个名字,可是看他仪表气度,又不像籍籍无名之辈,看着魏无羡嘴角边颇为戏谑的笑容,心中不解。

    忽然,一旁传来蓝忘机冷冷的低语:“玩弄字眼。”

    她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取“绵绵思远道”之意,戏弄于她,恨恨跺脚道:“谁思你了。你不要脸”

    几名少女笑作一团,纷纷道:“魏无羡,你真的好不要脸呀”

    “我告诉你呀,她叫……”

    绵绵拉着她们便走,道:“走,走不许你们跟他说。”

    魏无羡在后面喊道:“走可以,给我个香囊嘛不理我?不给?不给我找别人问你名字了,总有人告诉我……”

    话没喊完,从前方扔来一只香囊,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口,魏无羡“哎哟”作心痛状,香囊的带子绕在手指上转得飞起,走回蓝忘机身边,犹在边转边笑。见蓝忘机脸色越发冷沉,问道:“怎么?又这样看着我。对了,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继续说。我背你怎么样?”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道:“你对谁都是这样一派轻浮浪子的行径吗。”

    魏无羡想了想,道:“好像是?”

    蓝忘机垂眸,半晌,才道了一声:“轻狂”

    这两个字仿佛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了点莫名的痛恨,连怒视也不屑再分给他一个了,蓝忘机勉强提速朝前走去。看他又逞强,魏无羡忙道:“好嘛。你不用走这么快,我走就是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江澄。

    谁知江澄也不给他好颜色,狠狠地道:“你好无聊”

    魏无羡道:“你又不是蓝湛,怎么学他说无聊。他今天的脸比以往还要臭,那腿怎么回事?”

    江澄没好气地道:“你还有闲心思理会他,理会自己吧也不知温晁这个蠢货把我们赶到暮溪山来找什么洞口,又要搞什么鬼。可别又像上次杀树妖时那样,让我们围上去做肉盾。”

    一旁一名门生低声道:“他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上个月云深不知处被烧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魏无羡闻言一惊:“烧了?”

    江澄这几日听多了这种事,倒没有他惊讶,道:“温家的人烧的?”

    那名门生道:“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是……蓝家自己烧的。温家的长子温旭去了一趟姑苏,不知给蓝氏家主定了个什么罪名,逼姑苏蓝氏的人,动手烧自己仙府美其名曰清理门户焕然重生。大半个云深不知处和山林都被烧了,百年仙境,就这么被毁了。蓝家家主重伤,生死未知。唉……”

    魏无羡道:“蓝湛的腿跟这个有关系吗?”

    那名弟子道:“自然有。温旭最先命令他们烧的就是藏书阁,放言谁不肯烧,就要谁好看。蓝忘机拒绝,被温旭手下围攻,断了一条腿。还没养好,如今又被拖出来,不知道折腾些什么”

    魏无羡仔细想想,这几日,除了被温晁责骂,蓝忘机确实很少走动。总是要么站着,要么坐着,一句话也不说话。他这个人极重仪态端方,自然不会让人看出腿上有伤。

    江澄见他似乎又想往蓝忘机那边走,扯住他道:“你又怎么了还敢去惹他,不知死活”

    魏无羡道:“我不是要去惹他。你看他那条腿,这几天奔波折腾伤势肯定恶化,实在遮不住了才被人看出来。他再这样走下去,那条腿多半要废。我去背他。”

    江澄扯他扯得更紧了:“你跟他又不熟没看见他那么讨厌你吗?你去背他?只怕他都不想你再靠近半步。”

    魏无羡道:“他讨厌我没关系呀,我不讨厌他。我抓了他就背起来,他还能在我背上掐死我不成。”

    江澄警告道:“咱们顾自己都顾不上了,哪还有空去管别人的闲事?”

    魏无羡道:“第一,这事不闲。第二,这些事,总得要有人管的”

    正在两人低声争执之际,一名温氏家仆过来呵斥道:“不要交头接耳,当心点儿”

    家仆之后,走来一名娇美的少女。此女名叫王灵娇,乃是温晁的随侍之一。具体如何随侍,人尽皆知。她本是温晁正室夫人的一名使女,因颇有几分姿色,与主人眉来眼去便混上了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仙门世家之中。竟也多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颍川王氏”。

    她灵力低微,不能佩上等仙剑,手里便拿着一只细长的铁烙。这种铁烙,温氏家仆人手一只,无需放进火里烤,贴上人身便是一个疼得人死去活来的烙印。

    王灵娇将它持在手中,威风凛凛地斥道:“温小公子让你们好好找洞口,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如今这世道,竟然连一个爬床的使女都能在他们面前得意忘形不可一世,两人满心哭笑不得。

    正在此时,一旁有人喊道:“找到了”

    王灵娇登时没空理他们了,奔了过去,一看,欢声叫道:“温公子找到啦找到入口了”

    那是一个很隐蔽的地洞,藏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榕树脚下。先前他们一直找不到,一是因为这个洞口很小,不到半丈见方,二是粗大纠结的树根树藤织成了一张坚实的网,挡住了洞口,其上还有一层枯枝落叶泥土沙石,因此隐蔽非常。

    扒开**的枝叶和泥土,斩断树根,这个黑黝黝阴森森的洞穴便暴露了出来。

    洞口通往地底深处,一股令人寒战的凉气袭面而来。投一颗石子进去,如石沉大海,不见声息。

    温晁大喜:“肯定就是这里快,都下去”

    金子轩实在忍不住了,冷冷地道:“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说是来夜猎妖兽,那么请问究竟是什么妖兽?提早告知我们,也好合力应对,才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手忙脚乱。”

    温晁道:“告知你们?”

    他直起身来,先指了指金子轩,再指他自己,道:“你们还要我再说多少遍才能长记性?不要搞错了。你们,只不过是我手下的修士,我才是发出命令的人。我不需要别人来建议我什么。指挥作战和调兵遣将的人只有我。能降服妖兽的,也只有我”

    他的“只有我”三个字咬字格外重,语气高昂,自大狂妄,令人听了又憎恶又滑稽。王灵娇斥道:“没听见温公子说什么吗?还不都快下去”

    金子轩站在最前,强忍怒火,一掀衣摆,抓住一根尤为粗壮的树藤,毫不犹豫地一跳,跳进了深不见底的地洞。

    魏无羡这次倒是能体会他的心情。无论这洞里有什么妖魔鬼怪,面对它们,都绝对比面对温晁等人舒服。再继续让这对狗男女多残害自己的眼睛一刻,怕是真的就忍不住要同归于尽了

    其余人跟在他之后,依次进入地洞。

    这些被强行召集的世家子弟被缴了剑,只能慢慢往下爬。树藤贴着土壁生长,粗如幼子手腕,很是结实。魏无羡一边攀着它缓缓下降,一边暗暗计算下地多深。

    约莫滑了三十余丈,脚底这才碰到地面。

    温晁在上面喊了几声,确定地下安全,这才踏着他的剑,搂着王灵娇的腰,悠悠地御剑下来了。片刻之后,他手下的温氏门生和家仆们也纷纷落地。

    江澄低声道:“但愿这次他要猎的不是什么太难对付的东西。这地方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出口,万一妖兽或者厉煞在洞中暴起,这条树藤这么长,说不定还会断,到时逃命都难。”

    其他人也都抱着同样的想法,不由自主仰头看着头顶那个已变得很小的白色洞口。

    温晁跃下了剑,道:“都停在这儿干什么?该做什么还要我教?走”

    一群人被驱赶着,朝地洞深处走去。

    因为要让他们在前方探路,温晁吩咐家仆给了他们些许火把。地洞穹顶高阔,火光照不到顶,魏无羡留意着回声,感觉越是深入,回音也越是空旷,怕是距离地面已有百丈之深。

    开道的一行人保持着高度警惕,举着火把,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一片深潭之前。

    这片潭如果放到地面上,那也是一片宽广的大湖。潭水幽黑,水中还突起着大大小小的许多石岛。

    而再往前,已经无路可走了。

    可路已到尽头,夜猎对象却依旧没有出现,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众人心头都是疑云重重,又提心吊胆,精神紧绷。

    没见到他预期的妖兽,温晁也是有些急躁。

    他骂了两句,忽然“灵机一动”,道:“找个人,吊起来,放点血,把那东西引出来。”

    妖兽大多嗜血如狂,一定会被大量的血气和吊在半空中动弹不得的活人吸引出来。

    王灵娇应了一声,立即指向一名少女,吩咐道:“就她吧”

    那名少女正是刚才在路上送人香囊的“绵绵”,她突然被点到,整个人都懵了。王灵娇这一点看似随意,实则酝酿已久。这些世家送过来的人大多是少年,因此,对数量鲜少的几个少女,温晁总忍不住多留意一些,尤其这个绵绵,相貌不错,还被温晁油手油脚占过几次便宜,她只能忍气吞声,王灵娇却早看在眼里恨在心中。

    绵绵一反应过来,真的是在指她,满面惊恐连连后退。温晁见王灵娇点的是这名少女,想起还没机会搞上手,有点可惜,道:“点这个?换一个人吧。”

    王灵娇委屈道:“为什么要换?我点这个,你舍不得么?”

    她一撒娇,温晁便心花怒放,身子酥了半截,再看绵绵穿着打扮,肯定不是本家子弟,最多是个门生,拿去做饵最适合不过,即便是没了也不怕有世家来啰唆,便道:“瞎说,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随便你,娇娇说了算”

    绵绵心中被吊上去了,多半就有去无回了,仓皇逃窜。可她往哪里躲,哪里人就散开一大片。魏无羡轻轻一动,立即被江澄死死拽住。绵绵忽然发现,两个人岿然不动,连忙躲到了他们身后。

    这两人正是金子轩与蓝忘机。上去准备绑人的温氏家仆见他们没有让开的意思,喝道:“旁边儿去”

    蓝忘机漠然不应。

    见势不对,温晁警告道:“你们杵着干什么?听不懂人话?还是想扮英雄救美?”

    金子轩扬眉道:“够了没有?让旁人给你做肉盾还不够,现在还要活人放血给你当饵?”

    魏无羡微微诧异:“金子轩这厮,竟然还有几分胆量。”

    温晁指着他们,道:“这是要造反了?我警告你们,我容忍你们很久了。现在立刻自己动手,把这丫头给我绑了吊起来否则你们两家带过来的人都不用回去了”

    金子轩哼哼冷笑,并不挪动。蓝忘机也是恍若未闻,静如入定。

    一旁有一名姑苏蓝氏的门生,听着温晁的威胁之词,一直在微微发抖,此时终于忍不住,冲了上来,抓住绵绵,准备动手绑她。蓝忘机眉峰一凛,一掌拍出,将他击到一边。

    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可俯视那名门生的神情,不怒自威:姑苏蓝氏有你这种门生,当真可耻

    魏无羡对江澄低声道:“哎,蓝湛那个性子,要糟。”

    江澄也握紧了拳头。

    这个场面,恐怕是再也不能独善其身妄想还能不流血了

    温晁勃然大怒,喝道:“反了杀”

    数名温氏门生抽出明晃晃的长剑,朝蓝忘机与金子轩杀去。那名“化丹手”温逐流负手站在温晁身后,一直没有动手,似是觉得根本不需要他出手。这倒也是,这两名少年以少对多还手无寸铁,本就吃亏,加上这些日子奔波受累,状态极差,蓝忘机更是身负有伤,绝对撑不了多久

    温晁看着属下与这两人撕斗,啐道:“这种人,真是该杀。”

    一旁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是啊,这种仗家势欺人,为非作歹之徒,通通该杀,不光要杀,还要斩其头颅,使之遭万人唾骂,警醒后世。”

    闻言,温晁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魏无羡讶然道:“你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好的。仗家势欺人,为非作歹之徒,通通该杀,不光要杀,还要斩其头颅,使之遭万人唾骂,警醒后世可听得清楚?”

    温逐流听到这句,若有所思,看了一眼魏无羡。温晁暴怒道:“你竟敢说这种狗屁不通大逆不道的狂言妄语”

    魏无羡先是“噗”的一弯嘴角,随即,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抚着江澄的肩,边笑得透不过气来,边道:“狗屁不通?大逆不道?我看你才是吧温晁,你知道刚才这句话,是谁说的吗?肯定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好了。这正是你本家开宗立祖的大大大名士温卯说的。你竟然敢骂你老祖宗的名言狗屁不通大逆不道?骂得好,好极了哈哈哈哈哈哈……”

    这些天来,温晁“教化”他们时,还发放了一份“温门菁华录”,密密麻麻抄满温氏历代家主和名士的光辉事迹和名言,人手一份,要求熟读背诵,时刻铭记在心。魏无羡翻了两下,被恶心到了,连平淡无奇的口水话也能被反复剖析个中深意吹得天花乱坠。但温卯的这句话,因觉十分讽刺,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温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魏无羡又道:“对了,辱骂温门名士是什么罪名?该怎么罚?我记得是格杀勿论,是吧?嗯,很好,你可以去死了。”

    温晁再也忍不住,拔剑朝他刺去。这一冲,便冲出了温逐流的保护范围。

    温逐流一向只防备旁人攻击,却不曾防备温晁的突然发难,竟来不及应对。而魏无羡故意激他,就是在等这怒极失控的一刻。他嘴边笑容不减,出手如电,瞬息之间便夺剑反杀一举将温晁制住

    他一手擒着温晁,几个起落,跃到深潭之上的一座石岛上,拉出距离,另一手将温晁的剑抵在他脖子上,警告道:“都别动,再动当心我给你们温公子放放血”

    温晁撕心裂肺地叫道:“别动了别动了”

    围攻蓝忘机与金子轩的门生这才止住了攻击。魏无羡喝道:“化丹手你也别动你们是知道温家家主的脾气的,你主子在我手里,他只要流一滴血,这里的人包括你在内,一个都别想活”

    温逐流果然收回了准备发难的手。见控制住了场面,魏无羡还待说话,忽然,感觉整个地面颤了颤。

    他警惕地道:“地动了吗?”

    他们现在在地下洞穴里,若是地洞,无论是堵住了入口还是活埋他们,都是极其可怕的事。江澄却道:“没有”

    可魏无羡却感觉,地面晃得更厉害了,剑锋好几次抖得碰到温晁的喉咙,让他大声惨叫。江澄蓦地大喝道:“不是地动了,是你脚下的东西在动”

    魏无羡也发现了,不是地面在颤,而是他落足的那座石岛在颤。不但在颤,而且在不断上升上升浮出水面的部分越来越多。

    他终于发现了,这不是一座岛而是潜伏沉水在深潭中的一个庞然大物是那只妖兽的背壳

    ...

第53章 绝勇第十一3

    “石岛”迅速向岸边移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只未知妖兽的逼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除了蓝忘机金子轩江澄温逐流等少数几人,其余人都在不断后退。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水底下这个东西会突然暴起的时候,它却停住了。

    因为跳到了它的背上,才将这只沉睡中的妖兽惊醒,现在魏无羡不便轻举妄动了,维持原样,静观其变。

    “石岛”四周黑漆漆的水面上,浮着几篇鲜红异常的枫叶,悠悠飘过。

    在这几片枫叶之下,黑潭的深处,有一对发亮的黄铜镜一样的东西。

    那对黄铜镜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魏无羡心叫不好,拖着温晁倒退了两步,脚下猛地一震,陡然升高,“石岛”悬空而起。一个黑黝黝的巨大兽头,顶起那几片枫叶,破水而出

    在一片高低不一的惊叫声中,这只妖兽缓缓扭过脖子,用那一对斗大的眼珠凝视站在自己背上的两个人。

    这个圆形的兽头生得十分古怪,似龟似蛇。单看兽头,更似一条巨蛇,但观它已出水大半的兽身,却更像是……

    魏无羡道:“……好大一只……王八。”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王八。

    这只王八若是砸在莲花坞的校场上,只怕光是那只龟壳就能占满整片演武场。三个身剽力壮的大汉合抱都抱不住它那黑黝黝的**。普通的王八也不会从龟壳里伸出一只奇长无比盘蛟弯曲的蛇头,生满一口暴突交错的发黄獠牙,更不会长着四只生满利爪看起来很是灵活的兽足。

    魏无羡与那双金黄大眼定定对视。它的瞳孔竖成一线,正在时粗时细地变化着,仿佛视线时而凝聚时而涣散,看不清自己背上是两个什么东西。

    看来这只妖兽,视力也和蛇一样,不怎么好。只要不动,也许它就无法觉察。

    突然,从妖兽两个黑洞洞的鼻孔里喷出两道水汽。

    那几片原本浮在水面上的枫叶刚好贴在它的鼻子附近,兴许是被这点小东西弄得痒了,它才喷了喷气。魏无羡依旧按兵不动,站得犹如一座雕塑,可这个小动作却把温晁吓坏了。

    温晁是知道这妖兽的嗜杀凶性的,见那它忽然喷鼻,以为它即将暴起,顾不得剑在颈边,疯狂挣扎着冲案边的温逐流尖叫:“还不救我快救我还愣着干什么”

    江澄咬牙骂道:“蠢货”

    近在眼前的两个奇怪东西里忽然有一个虫子般地扭动起来,还发出刺耳的声音,立即刺激到了这只妖兽。那蛇头一样的兽头猛地往后一缩,随即弹起,黄黑交错的獠牙大开,朝自己背上咬去

    魏无羡扬手一抛,温晁的佩剑如箭离弦般朝兽头的七寸之处掷去。

    然而,布满兽头的黑鳞硬如铁甲,剑锋仿佛撞上钢板,当的一声,擦出一道火花,剑坠入水。妖兽似乎怔了一怔,硕大无比的眼珠下转,望向那个细长条状的沉入水中仍在发光的事物。趁此机会,魏无羡提着温晁,脚底一点,腾空跃起,落到另一座石岛之上,心道:“可千万别告诉我,这个也是只大王八”

    忽听江澄喊道:“背后小心化丹手来了”

    魏无羡猝然回头,只见一双大手无声无息地袭来。他下意识一掌拍出,与温逐流对击,只觉一股异常刚猛又阴沉的力量传来,几乎冻住了他的一条手臂。温逐流掳了温晁,落回岸边。魏无羡低骂一声,也紧跟着跳上了岸。所有的温氏门生都取下了背着的弓箭,边后退边瞄准妖兽,箭如飞雨,叮叮当当地击打在妖兽的黑鳞甲和龟壳上,火星四射,看起来战况似乎十分激烈,其实毫无用处,没有一只箭射中要害,根本就是在给这妖兽挠痒。巨大的兽头左右摇摆,鳞甲之外的皮肤犹如黑色的顽石,坑坑洼洼,箭头射中也无法深入。

    魏无羡见身旁一名温室门生正在喘着粗气架箭,费力地拉弓,半开不开。实在忍不了了,一把夺了弓,将那门生一脚踹到一边儿去。箭筒里还剩下三只羽箭,他一口气尽数架上,拉到最满,凝神瞄准。弓弦在耳边发出吱吱之声,正要松手,忽然后方传来一声惊叫。

    这叫声惊恐万状,魏无羡转目一看,王灵娇指挥着三名家仆,两人粗鲁地架着绵绵,掰起她的脸,另外一人扬起手中的铁烙,直冲她脸上烫去

    铁烙前端已烧得发出红光滋滋作响。魏无羡隔得较远,见状立刻调转箭头,松手放弦。

    三箭齐出,命中三人,哼都没哼一声,仰面翻倒在地。谁知,弓弦犹在颤抖,王灵娇却突然抓起落到地上的那只铁烙,一把揪住了绵绵的头发,再次朝她脸上压去

    王灵娇修为极差,这一下却是又快又毒。若是让她戳中了,就算绵绵一只眼睛不瞎,也要终生毁容。这个女人在这种危急万分随时都要准备逃命的时刻,依旧坚持不懈念念不忘着害人的心思

    其他世家子弟都在捡箭搭弓,全神对付妖兽,她们二人附近无人在侧,魏无羡手中已没了箭,再去抢别人的也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冲了过去,一掌劈王灵娇抓人头发的手,一掌重重击在她心口。

    王灵娇正面受他一掌,向后飞出。

    然而,那只铁烙的前端,已经压上了魏无羡的胸膛。

    魏无羡闻到一阵衣物和皮肤烧焦的糊味,还有肉熟透了的可怕气味,锁骨之下心口附近,传来了灭顶的疼痛。

    他狠狠咬牙,还是没能咬紧,没能将那一声咆哮守在牙关里,让它冲出了喉咙。

    他那一掌力道不轻,把王灵娇打飞出去,鲜血狂喷,摔到地上之后大哭起来。江澄举手往王灵娇头顶劈去,温晁狂叫道:“娇娇娇娇快把娇娇救回来”

    温逐流微一皱眉,并不多言,果然飞身上前,击退江澄,将王灵娇提了回来,扔在温晁脚边。王灵娇扑进他怀里,边吐血边嚎啕大哭。江澄追上来与温逐流相斗,温晁见他两眼布满血丝,神情可怖,其他世家子弟也是群情激奋,还有一只巨型妖兽在潭中,左前爪已踩上了岸,终于害怕起来,叫道:“撤走撤走,马上撤回”

    他手底下那些人苦苦支撑,早等着他老人家发令撤退了,闻言立即御剑而飞。温晁的剑被魏无羡扔进水里了,他便抢了旁人的,抱着王灵娇跳上剑,嗖的一下便冲得不见踪影,一众家仆们生纷纷跟紧了他,金子轩喝道:“别战了走”

    众世家子弟原本也无心恋战,继续面对这个如小山一般的妖兽。可他们一路狂奔,奔回地洞那处,却见他们顺着爬下来的那根树藤一堆死蛇一般的盘在地上。

    金子轩大怒:“无耻狗贼他们把树藤斩断了”

    没有这根树藤,他们根本爬不上这陡峭的土壁。地洞就在头顶三十余丈的高处,白光刺眼。不一会儿,这白光便如天狗食月般,湮灭了一半。

    又有人惊叫道:“他们在堵洞口”

    话音刚落,剩下的一半白光也被堵上了。

    地下深处,只剩下几只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数张茫然无措的年轻脸孔,无言以对。

    半晌,金子轩的骂声打破了这阵死寂:“这对狗男女真是干的出来啊”

    一名少年喃喃地道:“上不去也没关系……我父亲母亲会来找我的。他们听说了这件事,肯定会找到这里来的。”

    零星有几人附和,立即又有人颤声道:“他们还以为我们在岐山接受教化呢,怎么会来找我们……再说温家的人逃走之后,肯定不会说实话,肯定会编个什么理由……我们就只能在这下面……”

    “我们就只能待在这个地洞里面……没有食物……跟一只妖兽在一起……”

    这时,江澄架着魏无羡慢慢走了过来。

    刚好听到“没有食物”这句,魏无羡道:“江澄,这儿有块熟肉,你吃不吃。”

    江澄道:“滚那铁烙烫不死你。这都什么时候了,真想把你嘴巴缝起来。”

    蓝忘机浅色的眸子落在他们身上,随即,又落到手足无措地跟在他们身后的绵绵身上。

    她脸都哭花了,抽抽噎噎,双手绞着裙子,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魏无羡堵着耳朵,道:“唉,别哭了行不行?是我挨烫又不是你挨烫。难不成还要我哄你啊?你哄一哄我好不好?行了江澄别架了,我又不是断了腿。”

    几名少女都围到绵绵身边,一齐抽抽搭搭起来。

    蓝忘机收回了目光,折了回去。

    江澄道:“蓝二公子,你去哪里?那只妖兽还守在黑潭里。”

    蓝忘机道:“回潭。有办法离开。”

    听说有办法离开,连哭声也戛然而止了。魏无羡道:“什么办法?”

    蓝忘机道:“潭有枫叶。”

    这话乍一听莫名其妙,可魏无羡立刻就被点通了。

    那妖兽盘踞的黑潭里,的确飘着几枚枫叶。可洞中没有枫树,也无人迹,地洞口附近也只有榕树。这枫叶却鲜红似火,很是新鲜。他们上山的时候,在一条小溪里也见到了枫随流水的景象。

    江澄也明白过来,道:“黑潭的潭底,很可能有洞与外界的水源相通,这才将山林溪水中的枫叶带了进来。”

    一人怯怯地道:“可是……我们怎么知道这个洞够不够大,能不能让人钻出去呢?万一很小,万一只是一条缝呢?”

    金子轩皱眉道:“而且那只妖兽还守在黑潭里不肯出去。”

    魏无羡拉起衣衫,一只手对着衣服下的伤口不断扇风,道:“有点希望就动起来,总比干坐着等爹妈来救要强。它守着黑潭又如何?把它引出来就是了。”

    一番商议,半个时辰后,一群世家子弟又重新原路返回了。

    他们躲在洞里,悄悄窥视那妖兽。

    它大半的身体仍泡在黑潭之中。龟壳里探出长长的蛇身,凑到岸边,獠牙开合,轻轻咬住尸体,再缩脖子,将之拖进自己堡垒一般的黑洞洞的龟壳里,仿佛要在里面细细享用。

    魏无羡将一只火把抛出,砸在地洞的一角。

    这动静在死寂的地下格外夸张,妖兽的头立刻又从龟壳里钻了出来。

    瞳孔细细,映着那只跃动燃烧的火把,本能地被发光发热的事物吸引,冲它缓缓伸出脖子。

    在它身后,江澄悄然无息地潜入水中。

    云梦江氏依水而居,家族子弟的水性皆是百里挑一,江澄入水涟漪即消,连水波都看不到几条。

    众人紧紧盯着水面,不时瞅一瞅那只妖兽。只见那个黑色的巨大蛇头一直犹犹豫豫地绕着那只火把打转,要凑不凑的模样,越发心弦紧绷。

    忽然,它像是下定决心,要领教一下这个东西,把鼻子凑了上去。却被炙热的火焰轻轻灼了一下。

    妖兽的脖子立刻向后一弹,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恼怒的水汽,扑熄了火把。

    恰在此时,江澄浮上了水面。那只妖兽觉察领地被人侵犯,把头一甩,扭身朝江澄探去。

    魏无羡见势不好,咬破手指,飞速地在掌心潦草地画了几道,猛地冲出洞来,一掌拍到地上。掌心离土,一团逾人高的火焰猛地蹿了起来

    妖兽一惊,回头望向这边。江澄趁机上岸,喊道:“潭底有洞,不小”

    魏无羡道:“不小是多小?”

    江澄道:“一次能过五六个”

    魏无羡喝道:“所有人听好,跟紧江澄,下水出洞。没受伤的带一下受伤的会水的带上不会水的。一次能过五六个谁都不要抢现在,下水”

    说完,那道冲天蹿起的火焰便渐渐熄灭了,他朝另一方向退了十几步,又是一掌击地,爆出另一道地火。妖兽金黄的大眼被这火焰映得发红,烧得发狂,拨动四爪,拖着沉重如山的身躯,向这边爬来。

    江澄怒道:“你干什么?”

    魏无羡道:“你才干什么?带人下水”

    他已成功地把妖兽从水中引上了岸,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江澄一咬牙,道:“所有人过来,能自己游的站左边,不能的站右边”

    魏无羡正在一边观察地形一边引火后退。突然之间,手臂蓦地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中了一箭。原来,刚才那名被蓝忘机怒视过的蓝家门生捡起了一只被温家人丢弃的弓箭,朝那妖兽射了一箭。可也许是见它狰狞可怖,行动灵活,心慌手不稳,箭失了准头,射到他身上来了。魏无羡无暇去拔,又是一掌拍地,引起火焰才骂了一声:“退下别给我添乱”

    那名门生原本是想一箭命中妖兽要害,挽回一点方才的颜面,却不料变成这样,脸越发苍白,扑入水中落荒而逃。江澄道:“你快过来”

    魏无羡道:“马上就来”

    江澄手边还带着三个不会水的世家子弟,这差不多是最后一批了,不能拖延,只得先行下水。魏无羡一把拔下了箭,拔完之后才猛地想到:“不妙”

    鲜血的味道大大刺激了妖兽,它的脖子突然一阵暴长,獠牙大开

    魏无羡还没思索出应对之策,身子一偏,被人一掌送了出去。

    蓝忘机将他推开了。

    妖兽上下颚顺势一合,咬住了他的右腿。

    光是看着,魏无羡都右腿一痛,蓝忘机居然仍旧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立即被拖了回去

    以这只妖兽的大小和獠牙咬合力,把人拦腰咬成两截不费吹灰之力。万幸它似乎不喜欢吃碎的,咬中了人后,无论是死是活都要缩进它那壳子里,拖进去慢慢享用。否则它只要稍稍牙齿用力,蓝忘机这条腿便直接断了。这龟壳坚硬无比刀剑不入,一旦让它把蓝忘机叼进去,怕是再也别想出来了

    魏无羡一阵狂奔,在这颗兽头缩进去之前,猛地一扑,扒住了它上颚的一颗獠牙。

    原本他的力气和这只怪物根本不能抗衡,可性命攸关,居然爆发出一阵非人类的恐怖力量。他双脚抵在妖兽的龟壳上,双手死死扒住那颗牙,就像一根刺,死活卡在那里,不让它缩进去,不让它有机会享用这顿美餐。

    蓝忘机没想到他在这种境况下还能追上来,惊愕万分。

    魏无羡怕妖兽发了性,要么生吃了他们,要么把蓝忘机一条腿咬断,右手继续握紧上排獠牙,左手握下颚獠牙,双手同时朝相反方向使力,豁出命了地使劲,额头青筋一根根暴得几乎迸裂,脸色血红。

    那两派利齿刺入蓝忘机骨肉已深,竟然真的被逼得渐渐打开牙关,没能再咬住猎物,蓝忘机落入潭水之中。

    见他脱险,魏无羡那阵如神上身般的力气陡然消失,再也托不住妖兽的上下颚了,骤然松手,上下两排暴突的獠牙猛地咬合,发出金石崩裂般的巨响

    魏无羡也跌入了水中,落在蓝忘机身旁。他翻了一下就调整好姿势,一把捞过蓝忘机,单手划水,瞬间游出几丈,在潭水中划出好长一条漂亮的巨大波浪,滚上了岸,把蓝忘机往背上一扔,拔腿就跑。

    蓝忘机脱口而出:“你?”

    魏无羡道:“是我惊喜吗”

    蓝忘机浮在他身后,语气难得带了明显的波动:“喜什么?放我下来”

    魏无羡逃命口里也不闲着,道:“你说放就放,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身后妖兽的咆哮之声震得两人耳膜胸腔一阵震痛,皆感一阵血气冲上喉头鼻腔,魏无羡忙闭嘴专心逃跑。为防那只妖兽怒火中烧追上来,他专挑龟壳挤不进去的狭窄洞道。一口气不歇,跑了不知多久,直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这才了慢下来。

    心弦一松,速度一缓,魏无羡闻到了一阵血腥之气。

    反手一摸,右手一片湿漉漉的红。魏无羡心道:“要糟。蓝忘机的伤又翻倍加重了。”

    ...

第54章 绝勇第十一4

    估摸着跑的够远了,此地应当足够安全,他连忙转了个身,把蓝忘机轻轻放到了地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本腿伤就没恢复好,又被妖兽的两派利齿咬过,浸泡入水,蓝忘机白衣之下已被鲜血染得大片晕红,肉眼可见一排排獠牙刺入的黑洞。他站都站不住,一被放开就跌坐下去。

    魏无羡俯身查看片刻,直起腰来,在地洞附近转了转。地底生着些许灌木,他好容易找到了几根较粗较直的树枝,用衣角用力擦去表面的灰土,蹲到蓝忘机身前,道:“有绳带子没有?哎,你抹额不错,来来,摘下来。”

    不等蓝忘机出言,他倏地一伸手,这就把那条抹额摘了下来,一甩,以抹额充作绷带,抻直了蓝忘机那条多灾多难的腿,将它牢牢固定在树枝上。

    蓝忘机突然被他摘了抹额,一双眼睛都睁大了:“你……”

    魏无羡手法极快,已给他打上了结,拍拍他的肩,开解道:“我什么我呀?这个时候就别计较这个了。就算你再喜欢这条抹额,它也没你的腿重要是不是?”

    蓝忘机向后倒去,不知是没力气坐着了,还是被他气得无话可说了。魏无羡忽然闻到微弱的草药香气,手伸进怀里一摸,摸出一只小香囊。

    香囊**的垂着穗子,精致又可怜的样子。他想起绵绵说过,里面装的都是药材,立刻拆开一看,果然都是半干不干半碎不碎的药草,还有缠着几朵小小的花,忙道:“蓝湛蓝湛,别睡了,你起来会儿,这儿有个香囊,你来看看里面有没有能用的草药。”

    他赖死赖活连拖带拽,把蓝忘机磨得又有气无力坐了起来,分辨了一眼,竟真的在里面认出了几味有止血去毒之效的药物。魏无羡一边把它们挑拣出来,一边道:“想不到这个小丫头的香囊派上了大用场,回去可得好好感谢她。”

    蓝忘机漠然道:“真不是好好骚扰她?”

    魏无羡道:“什么话?长成温晁那个油腻腻的样子,才叫作骚扰。脱衣服。”

    蓝忘机眉头微微一皱:“什么?”

    魏无羡道:“还能干什么?脱啊”

    他说脱就脱,亲自动手,左右手揪住蓝忘机的衣领,往两旁一拉。

    一片雪白的胸膛和肩膀便被剥了出来。

    蓝忘机突然被他按在地上,强行扒去衣衫,脸都绿了:“魏婴你想做什么”

    魏无羡将他的衣服尽数扒下,嗤嗤撕成了数条,道:“我想做什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都这样了,你说我是想干什么?”

    说完,他站了起来,拉开衣带,礼尚往来般的,露出了自己的胸膛。

    锁骨深陷,线条流畅,尤显青涩,却尽是少年人的活力和劲力。

    蓝忘机看着他的动作,的脸上青白紫黑红交错不断,似乎就快吐血了。魏无羡微微一笑,朝他逼近一步,当着他的面,脱掉了**的外袍,单手将它扬起,然后松手,任衣服坠到地面上。

    魏无羡摊手道:“衣服脱完了,轮到裤子了。”

    蓝忘机想要站起,可腿上有伤,又经一战,再加上急怒攻心,越急越不成,浑身乏力。心头激荡,竟然真的吐了一口血出来。

    见状,魏无羡立刻蹲了下来,在他胸口几处穴道上拍过,道:“好了,淤血吐出来了,不用感谢我”

    那口紫黑色的血吐出之后,蓝忘机顿觉心口恶烦闷痛之感大减,再看魏无羡举动,终于明白过来。

    从上了暮溪山之后,魏无羡便发觉今天的蓝忘机脸色很差,一定有郁气淤塞在胸,这才故意恐吓,刺激一番,好让他把憋着的这口血吐出来。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但蓝忘机还是现出了一点愠色,道:“……你能不能别再开这种玩笑”

    魏无羡辩解道:“这堵心血憋着很伤身的。一吓就出来了。你放心,我不喜欢男人的,不会趁机对你怎么样。”

    蓝忘机道:“无聊”

    魏无羡早发现了,蓝忘机今天格外火气大,也不辩解了,挥手道:“好好好,无聊就无聊。我无聊。我最无聊。”

    说着说着,地底阴飕飕的凉气顺着脊背爬上来,爬得魏无羡一个哆嗦,连忙起身,又去捡了一堆枯枝败叶回来,重画了掌心的引火符咒。

    枯枝烧起,毕剥作响,不时悠悠飞出两三点火星子。魏无羡把刚才捡出来的药草揉碎了,撕开蓝忘机的裤腿,均匀地撒在那三个勉强止住血的狰狞黑洞上。

    忽然,蓝忘机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魏无羡道:“怎么了?”

    一语不发,蓝忘机从他掌心里取出一部分碎药草,一把按到他的心口上。

    魏无羡被他按得浑身一抖,大叫道:“啊”

    他都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一个铁烙烙出的新鲜伤口,也是还在流血,也是浸了水的。

    蓝忘机收回了手,魏无羡嘶嘶吐了两口气,把他压在自己心口的药材又一点一点薅了下来,重新扔到他腿上,道:“别客气。我经常受伤的,受伤后也照常下水在莲花湖里玩儿,早习惯了。一只小香囊里能装多少药材,本来就不够用了,我看你这三个洞比较需要……啊”

    蓝忘机脸色沉沉,半晌,道:“即知疼痛,下次便不要莽撞。”

    魏无羡道:“我不也没办法?你以为我想挨这么一下烫。谁知道那个王灵娇这么阴毒,都快烙到人眼睛里去了。那个绵绵是个女孩子,还是个挺美的女孩子,要是瞎了一只眼,或者脸上打上这样一个东西一辈子去不掉,多不好。”

    蓝忘机淡声道:“你现在身上这个东西,也一辈子都去不掉了。”

    魏无羡道:“那不一样。又不是在脸上。而且我是男人,男人一辈子还能不受几次伤留几个疤?”

    他赤着上身,蹲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让它烧得更旺,道:“而且换一边想想,这个东西虽然去不掉了,但是它代表着我曾经保护过一个姑娘。而且这个姑娘,今后一定会记住我了,这辈子都绝对忘不掉,想起来其实还挺……”

    突然,蓝忘机将他重重一推,怒道:“你也知道,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

    这一推,刚好推在魏无羡胸膛的伤口上。魏无羡捂着心口,跌坐在地,大叫道:“……蓝湛”

    他躺倒在地面上,疼出了一身冷汗,仰起脖子呻吟道:“……蓝湛你……我跟你是不是有仇……杀父之仇不过如此”

    闻言,蓝忘机握紧了拳。

    片刻之后,他松开了拳,似乎想起身去扶魏无羡。魏无羡却自己坐了起来,连连往后躲,道:“好了好了知道你讨厌我,那我坐远点。你别过来不要再推我了,疼死了。”

    伤口在左侧,左手一提起来就牵得疼。魏无羡躲到一边,捡起刚才撕成一条一条的白衣,用右手一扔,远远扔到蓝忘机身旁,道:“你自己包扎吧。我不过去了。”把自己脱下的外袍晾在火旁,等它烤干。

    烤了半晌,无人开口,魏无羡又道:“蓝湛你今天真的好奇怪,这么粗鲁。说的话也不像你。”

    蓝忘机道:“你若是没有那个意思,就不要去撩拨人家。你自己随心所欲,却害得别人心烦意乱”

    魏无羡道:“我撩拨的又不是你,心烦意乱也轮不到你。除非……”

    蓝忘机厉声道:“除非什么?”

    魏无羡道:“除非蓝湛你喜欢绵绵”

    顿了片刻,蓝忘机冷然道:“请不要胡说八道。”

    魏无羡道:“那好。我胡说九道。”

    蓝忘机道:“逞口舌之快,有意思吗?”

    魏无羡道:“很有意思。而且我不仅口舌快,我身手也很快。”

    “……”蓝忘机喃喃自语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你说这些废话。”

    不知不觉间,魏无羡又挪到了他身边坐了下来,不知死活地道:“因为没办法,这个地方剩下了我们两个倒楣人嘛。你不跟我说废话,还能跟谁说呢?”

    蓝忘机看了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一眼。魏无羡刚要冲他嘻嘻笑一笑,忽然见他低下了头。

    魏无羡惨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蓝忘机深埋在他臂弯间,死死咬着他的手臂,闻声非但不住口,下齿更用力了。

    魏无羡道:“你松不松口??不松口我踹你了别以为你有伤我就不会踹你”

    魏无羡道:“别咬了别咬了我滚我滚我滚我滚我滚你松口我就滚”

    魏无羡:“蓝湛你今天疯了你是狗你是狗别咬了”

    等到蓝忘机终于发完疯咬够了,魏无羡一骨碌蹿起,连滚带爬冲到这个地洞的另一侧,道:“你别过来”

    蓝忘机缓缓直起上身,整了整衣服和头发,垂眸一语不发,一派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又骂又推又咬人的谁谁谁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魏无羡看了看胳膊上的牙印,悚然发现竟然没出血,满心匪夷所思,惊魂未定地蹲了下来,缩在角落继续拨柴火,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蓝湛这人怎么这样?虽然他是救了我,可我也算是救了他吧?不是说我想要他感谢我什么的,但是为什么都这样了,我们还不能交个朋友?难道……我真的像江澄说的那么惹人讨厌?”

    正在怀疑间,忽然,蓝忘机道:“多谢。”

    魏无羡以为自己听错了,再看蓝忘机,他也正在看着自己,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多谢。”

    见他微微低头,魏无羡生怕他要拜自己,忙错身躲开:“免了免了。我有个毛病,最听不得别人跟我道谢,尤其听不得人像你这样一本正经地跟我道谢。瘆得慌,要起鸡皮疙瘩了。拜我更是不必。”

    蓝忘机淡然道:“你想多了。纵使我想拜你,也动不了。”

    看他似乎终于恢复了正常,还跟自己说了两声多谢,魏无羡一高兴,又不由自主地想挪过去了。他这个人就是喜欢挨挨蹭蹭,可手臂上的牙印微微一痛,提醒他刚才蓝湛还发过疯,说不定待会儿又要发一阵,他连忙克制住自己,望了望黑魆魆的洞顶,正色道:“江澄他们跑出去了,下山得一两天,下山之后肯定各回各家,绝不会回温家报到了。可是剑被没收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援手。我看我们在这地底下,恐怕还要待上一段时间。得想办法解决一些问题。”

    顿了顿,他又道:“好在这怪物一直踞在黑潭里不追出来。但坏也坏在它不出来,霸着潭底的洞口,咱们也出不去。”

    蓝忘机道:“也许不是怪物,是神物。你看它像何物。”

    魏无羡道:“王八。”

    蓝忘机:“有一种神物,便是如此形态。”

    魏无羡道:“玄武神兽?”

    玄武亦称玄冥,龟蛇合体,为水神,居于北海。冥间亦在北方,故为北方之神。

    蓝忘机点点头。魏无羡亮了亮他的牙,道:“神兽长这个样子,一口獠牙,还吃人肉,跟传说的差的有点远了吧。”

    蓝忘机道:“自然不是正经的玄武神兽。而是一只竞神失败,被妖化的半成品。或言,是一只畸形的玄武神兽。”

    魏无羡道:“畸形?”

    蓝忘机道:“我曾在古籍上读过记载。四百年前,岐山曾出现过一尊假玄武作乱。体型庞大,嗜食生人,有修士命名其为屠戮玄武。”

    魏无羡道:“温晁带我们猎的,就是这只四百多岁的屠戮玄武兽?”

    蓝忘机道:“体型比古籍中记载的更庞大,但应该不错。”

    魏无羡道:“都过了四百年,是该长大点了。这只屠戮玄武当年没有被斩杀吗?”

    蓝忘机道:“没有。曾有修士组盟准备斩杀,但那年冬日,恰好下了一场大雪,严寒异常,那只屠戮玄武便消失,自此再未出现。”

    魏无羡道:“冬眠了。”

    ...

第55章 绝勇第十一5

    顿了顿,魏无羡道:“不过就算是冬眠,也不用睡四百年这么久啊?你说这只屠戮玄武嗜食生人,它究竟吃了多少?”

    蓝忘机道:“书载,当年它每一次出现,所食者少则二三百人,多则整个城池村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几次作乱,至少生食了五千有余。”

    魏无羡道:“哦。那是吃撑了。”

    这妖兽似乎喜欢把人整个叼进龟壳里,不知是不是喜欢储存起来慢慢享用。兴许是四百年前它一口气屯了太多粮进壳,到现在还没消食。

    蓝忘机没理他,魏无羡又道:“说到吃,你辟谷过没?咱们这样的,不吃不喝大概还能撑个三四天吧。但是如果三四天之后,还没有人来救我们,体力精力灵力就都会开始衰弱了。”

    若是温晁那帮人落荒而逃后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倒还好,等上三四天左右,也许会等到其他家族的人搬来的救兵。怕就怕温家的人不仅不雪中送炭,还要落井下石。所谓“其他家族”,也只包含姑苏蓝氏和云梦江氏,若是温家从中阻挠作梗,“三四天”这个时间恐怕还要翻一翻。

    魏无羡收回树枝,在地上粗粗画个地图,连了几条线,道:“暮溪山到姑苏,比暮溪山到云梦要近一点,应该是你们家的人先来。慢慢等。就算他们不来,最多多等个一两天,江澄也能赶回莲花坞。江澄人机灵,温家的人挡不住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蓝忘机垂下眸子,恹恹的样子,低声道:“等不到的。”

    魏无羡道:“嗯?”

    蓝忘机道:“云深不知处,已经烧了。”

    魏无羡试探着道:“……人都还在吧?你叔父,你哥哥。”

    他本以为,就算蓝家家主蓝忘机的父亲重伤,应该还有蓝启仁和蓝曦臣能主持大局。蓝忘机却木然道:“父亲快不在了。兄长失踪了。”

    魏无羡那只在地上乱画的树枝定住了。

    上山时那名世家子弟说过,蓝家家主重伤。可他没想到,会重伤到“快不在了”的地步。也许是蓝忘机这两日刚刚收到了最新的消息,说他父亲快不行了。

    虽然蓝家家主常年闭关,两耳不闻关外事,但父亲就是父亲。再加上蓝曦臣还失踪了,难怪今天的蓝忘机一直格外阴郁火气也格外大。

    魏无羡登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能说什么。他稀里糊涂一回头,整个人僵住了。

    火光把蓝忘机的脸庞映得犹如暖玉一般,更把他腮边的一道泪痕照得清清楚楚。

    魏无羡呆了呆,心道:“要命”

    蓝忘机这种人,一辈子可能就流那么几次泪,偏偏这几次之一却被他撞上了。他这个人最看不得别人流眼泪。女人的眼泪看不得,看到了就想上去哄一哄逗一逗,逗到人家破泣而笑。男人的眼泪更是看不得。他一直觉得,撞到一个平素强势的男人的眼泪,比不小心看到一个洁身自好的女孩子在洗澡还可怕,偏偏他还不能上去安慰。

    在家府被焚毁全族遭受欺压父亲临危兄长失踪身有伤痛的多重打击下,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魏无羡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把头别了过去,半晌,才道:“那个,蓝湛。”

    蓝忘机冷冷地道:“闭嘴。”

    魏无羡闭嘴了。

    柴火烧得炸了一声。

    蓝忘机静静地道:“魏婴,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魏无羡道:“哦……”

    他想:“发生了这么多事,蓝湛心头正烦得要命,却还有个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怪不得这么生气,腿受伤了没力气不能打我,只好咬我了……我看我还是给他留个清净地儿好了。”

    憋了一阵,他还是道:“其实我不是想烦你……我就是想说,你冷不冷。衣服烤干了,中衣给你,外衣我留着。”

    中衣是他贴身的衣物,原本并不合适给蓝忘机穿,但是他的外衣已是脏兮兮的不能看。姑苏蓝氏的人都生性好洁,把这样一件衣服给蓝忘机,似乎有点冒犯。蓝忘机没说话,也没看他,魏无羡便把烤干的白色中衣扔到他身边,自己披了外袍,默默滚出去了。

    两人一等就是三天。

    洞中无日月,之所以知道是三天,是因为蓝家人那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到了时辰自动睡去,到了时辰又自动醒来,因此看看蓝忘机睡了几觉就能算清时间。

    有了这三天养精蓄锐,蓝忘机腿上的伤没有恶化,缓慢痊愈中,不久便又开始打坐静修。

    这几日魏无羡都没有在他眼前晃,等蓝忘机恢复了平静,调整好了情绪,又变成那个无波无澜无表情的蓝湛,他这才若无其事地回去,厚着脸皮假装那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也很有分寸地不再撩他好玩儿了。两人相处之时不冷不热,倒也平和。

    期间,两人到黑潭附近窥探了许多次。屠戮玄武已经把所有的尸体都拖进了龟壳之中,漆黑的庞大龟壳浮在水面上,像一艘无坚不摧的巨型战船。前几次都听到从里面传来沉重的咀嚼之声,后几次就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睡着后打呼噜的声音,犹如闷雷阵阵。

    他们把岸上散落的羽箭长弓铁烙都捡了起来。抱回去一数,羽箭大约有**十支,长弓接近二十把,铁烙大约□□只。

    这时,已是第四天。

    蓝忘机左手拿起一支长弓,凝神察看它的材质,右手在弓弦上一拨,竟弹出了铿锵的金属之音。

    这是仙门世家用于夜猎妖魔鬼怪的弓箭,制造弓和箭的材料皆非凡品。蓝忘机将所有的弓弦都从弓上拆了下来,一根一根首尾连结,结成了一根齐长无比的弦。他两手将此弦绷紧,随即一甩,弓弦闪电般地飞出,一道白光炫过,前方三丈之处的一块岩石被击得粉碎。

    蓝忘机撤手收弦,弓弦在空气中破出尖锐的嘶鸣。

    魏无羡道:“弦杀术?”

    弦杀术是姑苏蓝氏的秘技之一,为立家先祖蓝安的孙女三代家主蓝翼所创所传。蓝翼也是姑苏蓝氏唯一一任女家主,修琴,琴有七弦,可即拆即合,七根由粗逐渐到细的琴弦,上一刻在她雪白柔软的指底弹奏高洁的曲调,下一刻便能切骨削肉如泥,成为她手中致命的凶器。

    蓝翼创弦杀术是为了暗杀异己,因此颇受诟病,姑苏蓝氏自己也对这位宗主评价微妙,但不可否认,弦杀术亦是姑苏蓝氏秘技中杀伤力最强的一种近身搏战术法。

    蓝忘机道:“从内部攻破。”

    龟甲固如堡垒,表皮坚硬无比,看似不可突破。但越是如此,它藏在龟壳之内的躯体部分,就可能越是脆弱。这一点,魏无羡这几日也想过,心中清楚。他更清楚的,则是眼下的局面。

    经过三日的休养,他们现在的状态刚刚达到巅峰。而再多等下去耗下去,就要逐渐下滑了。

    而第四天已过,救援的人,还是没有来。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全力一搏。若是两人合力能斩杀了这只屠戮玄武,就可以从黑潭底下的水洞逃出去了。

    魏无羡道:“我也同意,内部攻破。但是你们家的弦杀术我有所耳闻,龟壳内部束手束脚,不利发挥,再加上你腿伤未愈,施展起来怕是要打折扣吧?”

    这是实话,蓝忘机明白。他们都明白,逞强上阵,硬要做自己没能力做到的事,除了拖后腿并没有其他作用。

    魏无羡道:“听我的吧。”

    屠戮玄武还浮在黑潭水面上。

    它的四只兽爪和头尾都缩了进去,前方一个大洞口,左右和后侧分别排列着五个小洞口。像是一座孤岛一座小山,山体漆黑,凹凸不平,青苔遍布,还挂着绿油油黑乎乎的长水藻。

    悄无声息地,魏无羡背着一捆羽箭和铁烙,一尾细细的银鱼一般,潜到了屠戮玄武的头洞前方。

    这个洞有一小半浸在黑潭水中,魏无羡便顺水游了进去。

    通过了头洞之后,魏无羡便翻入了龟壳内部。双足像是踩到了厚厚的一层烂泥里,“泥”里还泡着水,铺天盖地的一阵恶臭,逼得他险些骂出声来。

    这恶臭似腐烂似甜腥,让魏无羡想起了他以前在云梦一个湖边见到过一只肥壮的死老鼠,有点儿那个味的意思。他捏住鼻子,心道:“这个鬼地方……幸好没让蓝湛进来。就他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劲儿,闻到这个味道还不得立刻吐。不吐也要被熏晕过去。”

    屠戮玄武发出平缓的呼噜声。魏无羡屏息悄声走动,足底越陷越深。三步之后,那摊烂泥样的东西便没过了他的膝盖。烂泥潭水之中,似乎还有些硬块。魏无羡微微矮身,摸索几把,蓦地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像是人的头发。

    魏无羡收回了手,心知这是被屠戮玄武拖进来的人。再摸,又摸到了一只靴子,靴子里的半截腿已经烂得半是肉半是骨。

    看来这只妖兽很不爱干净。它没吃完的残渣,或是还来不及吃的部分,就从牙缝里漏了出来,往壳里这么一吐,越吐越多,百年下来,堆成了厚厚的一层。而此时此刻,魏无羡就站在这些由残肢断体积成的尸泥里。

    这几日爬摸滚打,身上已是脏得不能看,魏无羡根本不在乎再腌臜一些,手随意在裤子上抹了抹,继续往前走。

    妖兽的呼噜声越来越大,气浪越来越重,脚底的尸泥也越来越厚。终于,他的手轻轻触碰到了妖兽凹凸不平的皮肤。他缓缓顺着皮肤继续往里摸索,果然,头部和颈部是鳞甲,再往下就是坑坑洼洼的坚硬表皮,越往下皮肤越薄,越脆弱。

    这时,尸泥已蔓到了魏无羡腰部。这里的尸体大多数都没被吃完,所剩躯体都是大块大块的,不应该叫尸泥,而应该叫尸堆了。魏无羡把手伸到背后,准备解下羽箭和铁烙,却发现铁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拿不出来。

    他握住铁烙的长杆,用力往外拔,这才拔了出来,同时,烙铁的前端从尸堆里带出了一样东西,发出“当”的轻微一响。

    魏无羡立即僵住了。

    半晌,四周并无动静,妖兽也并未发难,他这才无声松了口气,心道:“刚才铁烙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听声音也是铁的?还很长,看看有没有用。手头差家伙,如果是一把上品仙剑最好了”

    他伸出手去,摸到了那样东西,长条状,很钝,表面爬满铁锈。就在握住它的一刹那,魏无羡的耳里响起了尖叫声。

    这尖叫声仿佛成千上万个人撕心裂肺地在他耳边绝望大叫,霎时一股寒气顺着他这条手臂爬遍全身,魏无羡一个激灵,猛地抽回手,心道:“什么东西,好强的怨念”

    这时,四周忽然亮了起来,一阵淡淡的赤黄色的微光,拉出了魏无羡的影子,照出了前方一把漆黑的铁剑,就斜斜插在他影子的心脏部位。

    这可是在屠戮玄武的龟壳内部,怎么会有亮光?

    魏无羡猛然回头,果不其然,一对金黄的大眼近在咫尺。

    他这才发现,那闷雷般的呼噜声已经消失了。而那赤黄色的微光,就是从屠戮玄武这双眼睛里发出来的

    屠戮玄武龇起了黑黄交错的獠牙,张口咆哮起来。

    魏无羡就站在它的獠牙之前,被这咆哮之声的音波正面袭中,冲得浑身发痛。眼看它咬了过来,忙把那捆作一束的铁烙往它口里一塞。这一塞无论是时机和位置都刚刚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寸,顶住了妖兽的上颚和下颚

    趁妖兽合不拢嘴,魏无羡将一捆羽箭用力扎入了它最薄弱的那片皮肤里。羽箭虽细,但魏无羡是五根作一捆,扎进妖兽的皮肉里直推到尾羽没入,就像是扎进了一根毒针。急痛之下,屠戮玄武把顶住它牙口的铁烙都压弯了,那七八根原本笔直的铁烙一下子被它强大的咬合力折成了勾状。魏无羡又在它的软皮处扎了几捆箭,这妖兽自出世以来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疼得疯了,蛇身在龟壳里使劲翻腾起来,蛇头撞来撞去,尸堆也随着翻江倒海,犹如山体倾塌滑落,把魏无羡淹没在腐臭的残肢之中。屠戮玄武睁大双眼,黄目狰狞,大开牙口,似乎要一口气气吞山河。尸堆如洪流一向它口里滑去,魏无羡拼命挣扎逆流而上,忽然抓到了一柄铁剑,心中一凉,耳边又响起了凄厉的哭嚎尖叫声。

    魏无羡的身体已经被吸入了屠戮玄武的口腔之中,眼看妖兽即将闭口,他抓着这柄铁剑,故技重施,将它卡在妖兽的上下颚之间。

    这种百年妖兽体内的五脏六腑十之**都是带着腐蚀性的,人只要被吞下去了,瞬间就会被被熔成一缕青烟

    魏无羡牢牢抓住那柄铁剑,像一根刺一样卡在它口腔里不上也不下。屠戮玄武撞了一阵头,怎么也咽不下这根不让它合拢嘴吧的刺,但它又不愿意松口,终于冲了出去

    它在龟壳里被魏无羡扎怕了,像是要整个从壳里逃脱一般,拼命把身体往外挤,挤得之前藏着护在这层铠甲里的嫩肉也暴露了出来。而蓝忘机早已在它头洞上放下了线,等待多时了。屠戮玄武一冲出来,他便收了线,在弦上一弹,弓弦震颤,切割入肉

    这妖兽被他们两人合力逼得出也不是进也不是。它是畸形的妖兽,并非真正的神兽,原本就没几分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彻底疯狂,甩头摆尾,在黑潭里横冲直撞,在一个庞大的漩涡里翻滚扑腾,掀起滔天水浪。可任它怎么发疯,这两人一个牢牢卡在它嘴里,让它咬不动吃不得,一个死死用弦勒住它皮薄处的要害,寸寸切割进去。伤越切越深血越流越多

    蓝忘机紧紧扯住弓弦,一刻不松,坚持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之后,屠戮玄武才渐渐地不动了。

    妖兽的要害被蓝忘机用弓弦切得几乎与身体分离,用力过度,他的手掌心也已经满是鲜血和伤痕。庞大的龟壳浮在水面上,黑潭的水已被染成肉眼可见的紫红色,血腥气浓郁如炼狱修罗池。

    扑通一声,蓝忘机跳下水,游到蛇头附近。

    屠戮玄武的双眼仍然大张,瞳孔已经涣散了,獠牙却还紧紧咬合着。蓝忘机道:“魏婴”

    妖兽嘴里没有发出声音。

    蓝忘机猛地伸手,握住上排牙和下排牙,用力往两边掰开。他泅在水里,无处使劲,好一阵才掰了开来。只见一柄漆黑的铁剑卡在屠戮玄武的口中,剑柄和剑尖都已深深刺入了它的口腔,而剑身已经弯成了一道弧形。

    魏无羡整个人蜷成虾米装,低着头,双手还紧紧抓着铁剑并不锋利的剑身,就快滑进屠戮玄武的喉咙里了。

    蓝忘机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出来。屠戮玄武的牙关打开,那柄铁剑滑入水中,渐渐沉入潭底。

    魏无羡双目紧闭,软软趴在他身上,一条手臂搭在他肩上,蓝忘机搂着他的腰,带着他浮在血水里,道:“魏婴”

    他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正要伸出去碰魏无羡的脸,魏无羡却一个激灵,忽然醒了,道:“怎么了?怎么了?死了没?死了没?”

    他扑腾了一下,带得两人身体都在水里沉了一沉。蓝忘机道:“死了”

    魏无羡目光一阵茫然,像是反应有些困难,想了一阵,才道:“死了?死了……好死了。刚才它一直在叫,边叫边翻,把我震晕了。洞,水洞,快走吧。从水洞出去。”

    蓝忘机道:“你怎么了。”

    魏无羡来了精神,道:“没怎么我们快出去,事不宜迟。”

    确实事不宜迟,蓝忘机一点头,顾不得血水脏污,两人深吸了一口气,潜下了水。

    半晌,紫红色的水面破出两道水花,两人又钻了出来。

    魏无羡呸的吐了一口血水,抹了把脸,抹得满脸都是紫红色的血,越发形容狼狈,道:“怎么回事?怎么没有洞口?”

    江澄当时确实说过,黑潭之下有一个能容纳五六人同时通过的水洞。而且其他世家子弟也的确从那个洞口逃出去了。

    蓝忘机的头发湿漉漉滴着水,没有答话。两人对望一眼,都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

    可能……屠戮玄武在剧痛之下,兽爪狂拨,震塌了水下的岩石,或是踢到了什么地方,刚好把这个唯一的逃生水洞……堵住了。

    魏无羡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蓝忘机也跟着扎了下去。一通好找,依旧没有找到一个洞口。哪怕能容一人通过的也没有。

    魏无羡道:“这怎么办?”

    沉默一阵,蓝忘机道:“先上去吧。”

    魏无羡摆了摆手,道:“……上去吧。”

    两人皆是精疲力尽,慢腾腾游到岸边,出水都是一身血淋淋的紫红色。魏无羡把衣服脱了,拧干用力甩了甩,忍不住骂道:“这是玩我们吧?本来是想着再不来人救我们,想杀都没力气杀了,这才过来跟它干。结果好不容易干死了,这王八孙子把洞踩塌了。操”

    听到那个“操”字,蓝忘机眉尖抽了抽,想说什么,忍住了。

    忽然,魏无羡脚下一软。蓝忘机抢上前去托住了他。魏无羡扶着他的手道:“没事没事。力气用尽了。对了,蓝湛,我刚刚在它嘴里抓着一把剑你看见没,那剑呢?”

    蓝忘机道:“沉到水底了。怎么?”

    魏无羡道:“沉了?那算了。”

    他方才紧紧握着那把剑的时候,耳边一直听到排山倒海的尖叫声,浑身发凉,头晕目眩。那剑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东西。这只屠戮玄武妖兽,至少吃了五千余人,被它完整地拖进龟壳里的时候,肯定有不少人还是活着的。这柄重剑,也许是某位被吞食的修士的遗物。它在龟壳的尸堆里藏了至少四百年,浸染了无数活人死人的深重怨念和痛苦,听到了他们的尖叫声。魏无羡想把这剑收起来,好好看看这块铁,但既然已经沉了,眼下又被困死在这里出不去,那便暂且不提好了。若是提多了,被蓝忘机听出端倪,平白的又引争执。魏无羡一挥手,心道:“真是没一件好事啊”

    他拖着步子朝前继续走,蓝忘机静静跟在他身后。没走两步,魏无羡又是一软。

    蓝忘机又托住了他,这次,一手压上他额头,沉吟片刻,道:“魏婴,你……好热。”

    魏无羡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道:“你也很热。”

    蓝忘机拿开他的手,神色淡淡地道:“那是你手冷。”

    魏无羡道:“好像是有点晕。”

    四五天之前,他把香囊里的碎药草都扔到蓝忘机腿上去了。胸口那块烙印的伤就是擦了擦,这几日没休息好,方才又进尸堆潭水里翻腾,终于恶化了。

    发烧了。

    强撑着走了一阵,魏无羡越来越晕,走不动了。

    他干脆在原地坐下来,困惑道:“怎么这么容易就烧了?我都好几年没发过烧了。”

    蓝忘机对他那个“这么容易”不想发表任何意见,道:“躺下。”

    魏无羡依言躺下,蓝忘机握住他的手,给他输送灵力。

    躺了一会儿,魏无羡又坐了起来。蓝忘机道:“躺好。”

    魏无羡抽回手道:“你不用给我输,自己都没剩多少了。”

    蓝忘机又抓住了他的手,重复道:“躺好。”

    前几天蓝忘机没力气,被他又吓唬又折腾,今天终于轮到魏无羡没力气只能忍他摆弄了。

    可魏无羡是就算躺着也不甘寂寞的。没一会儿便嚷道:“硌人。硌人。”

    蓝忘机道:“你想怎么样。”

    魏无羡道:“换个地方躺。”

    蓝忘机道:“这时候你还想躺哪里。”

    魏无羡道:“借你的腿躺躺呗。”

    蓝忘机面无表情道:“你不要闹了。”

    魏无羡道:“我说真的。我头好晕,你又不是姑娘家,借来躺躺怕什么。”

    蓝忘机道:“不是姑娘家,也不能随便躺。”

    见他皱起了眉,魏无羡道:“我没闹,你才别闹呢。我不服气,蓝湛,你说说,为什么呀?”

    蓝忘机道:“什么为什么。”

    魏无羡勉强翻了个身,趴在地上,道:“人家谁不是嘴上说着我讨厌,心里却喜欢我,怎么轮到你,就总是对我没有好颜色?咱们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腿都不愿意借来躺下,又要教训我。你是七老八十吗?”

    蓝忘机淡声道:“你烧糊涂了。”

    可能确实是烧糊涂了,不一会儿,魏无羡就睡过去了。

    他睡着的时候,觉得躺的不错,好像真的枕到了谁的腿上,凉凉的手搭在他额头上,很舒服,心里高兴,滚来滚去滚得欢,还没有人斥责。滚到了地上,还被轻轻地摸了摸头,抱起来后继续枕腿。

    但是醒来之后,他还是躺在地上,充其量是后脑勺被垫了一堆树叶,枕起来稍微舒服点儿。蓝忘机坐得离他远远的,生起了一堆火,火光映得他的脸庞犹如美玉,暖而温雅。

    魏无羡心道:“果然是做梦。”

    两人的自行逃生之路已断,被困在地洞之中,只能等待云梦江氏的救援,又过了两日。

    这两日里,魏无羡一直发着低烧,醒了睡睡了醒。蓝忘机断断续续给他输送灵力,才勉强维持住现状不恶化。

    魏无羡道:“啊。好无聊。”

    魏无羡:“真的好无聊。”

    魏无羡:“太安静了。”

    魏无羡:“啊”

    魏无羡:“我饿了。蓝湛你起身弄点吃的吧。弄点那个王八肉。”

    魏无羡:“算了不吃了,这种食人妖兽的肉肯定是臭的。你还是别动了。”

    魏无羡:“蓝湛你怎么这个样子,好闷啊。嘴闭着眼睛也闭着,又不跟我说话又不看我,你修禅啊你,和尚啊你?对,你们家祖上就是和尚。我忘了。”

    蓝忘机道:“安静。你尚在烧。不要说话。留存体力。”

    魏无羡道:“你终于搭腔了。我们等几天了?怎么还没有人来救我们?”

    蓝忘机道:“一天都没到。”

    魏无羡掩面道:“怎么这么难熬,一定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的缘故。要是留下来的是江澄就好了,跟他对骂都比现在这样跟你在一起有意思。江澄你死哪里去了快七天了”

    蓝忘机一树枝戳进火里,这一戳竟是带出了一阵剑意,火星纷纷扬扬乱舞斜飞。他冷冷地道:“休息。”

    魏无羡又蜷成了一团虾米,脸对着他,道:“你有没有弄错,我刚刚醒来,你又让我休息,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清醒状态的我吗?”

    收回树枝,蓝忘机道:“你想多了。”

    魏无羡心道:“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还不如几天之前那个脸黑得赛陈年锅底说话有语气急了还会咬人的蓝湛有意思。不过这样的蓝湛可遇不可求,怕是今后都没机会再看见了。”

    他道:“我好无聊。蓝湛,咱们聊天吧。你开个头。”

    蓝忘机道:“你过往都是什么时候休息。”

    魏无羡道:“你这个头开的好无聊啊,干巴巴的让人很不想接下去。但是我给你个面子,还是接了吧。我告诉你,我在莲花坞从来都是丑时以后才睡。有时候通宵不睡。”

    蓝忘机道:“不检点。恶习。”

    魏无羡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们家的人一样呢?”

    蓝忘机道:“要改。”

    魏无羡捂耳道:“我有病。我正在发烧,蓝二哥哥,你能说点好听的吗?哄哄这个可怜的我?”

    蓝忘机闭口不语,魏无羡道:“不会说?好吧,我就知道。那你不会说,会不会唱?唱歌好吗?”

    他本来只是信口一说,和蓝忘机刮擦嘴皮子消磨时光,根本没指望他答应,谁知,静默半晌,一阵低且轻柔的歌声,在空旷的地洞之中悠悠回荡了起来。

    蓝忘机竟然真的唱歌了。

    魏无羡闭上眼睛,翻过身,摊开四肢,道:“好听。”

    他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蓝忘机似乎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魏无羡睁开眼睛,道:“什么名字?”

    ...

第56章 三毒第十二

    他还是没有听清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阵血燥冲上面庞,脑袋和四肢关节烧得疼痛不已,嗡嗡的耳鸣声挥之不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睁开眼,看到的竟然不是漆黑的地洞穹顶,也不是蓝忘机那张苍白的脸,而是一面木板。木板上画着滑稽的一串人像。

    这是莲花坞里他画在床头的涂鸦。

    魏无羡躺在他的木榻上,江厌离低头正在看书,见他醒来,淡淡的眉一下扬起,放下书叫道:“阿羡”

    魏无羡道:“师姐”

    勉强从榻上爬起来,四肢不烧了,依旧在发软,嗓子微干。他问道:“我回来了?从地洞里出来了?是江叔叔带人来救的我吗?蓝湛呢?江澄呢?”

    木门一开,江澄单手拖着一只白瓷罐子走了进来,喝道:“叫什么叫”

    喝完之后,他转向江厌离:“姐,你熬的汤。我帮你拿过来了。”

    江厌离接过罐子,将里面的内容舀出来盛在一只碗里。魏无羡道:“江澄,你小子,过来”

    江澄道:“过来干什么?你要跪下来感谢我吗?”

    魏无羡道:“七天才带人来你存心弄死我啊?”

    江澄道:“你死了吗?那现在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魏无羡道:“你从暮溪山回云梦最多只要五天吧”

    江澄道:“你傻?只算回的时间,不算去的时间?何况去了之后,我还要领着人漫山遍野地找那棵老榕树,挖开被温晁他们堵死的那个地洞,七天把你救出来,感恩戴德吧”

    魏无羡一想,竟然真的忘了算上去的时间,一时无语,道:“好像是这么回事。可是蓝湛怎么没提醒我?”

    江澄道:“他光是看到你就够烦的了,还指望他仔细听你说话?”

    魏无羡道:“说的也是”

    江厌离盛好了汤,送到他手里。汤里是切成块的莲藕和排骨,都是肉粉色的,熬得表皮微烂,香气浓郁,滚烫滚烫。魏无羡在地洞数日未进食,又不能一下给他吃太实的东西,这个刚好,道了声谢谢师姐便抱着碗喝起来,边吃边道:“蓝湛呢?他也被救出来了吧?在这儿吗?还是回姑苏他家里去了?”

    江澄道:“废话。他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到我们家来干什么,当然是回姑苏去了。”

    魏无羡道:“他一个人回去的?姑苏那边他家里……”

    话音未落,江枫眠迈了进来。魏无羡放下碗,道:“江叔叔”

    江枫眠道:“坐着吧。”

    江厌离递了一放手帕给魏无羡擦嘴,道:“好吃吗?”

    魏无羡道:“好吃”

    江厌离便很高兴地拿着碗出去了。江枫眠坐到了她刚才坐过的位置,看了看那只白瓷罐子,似乎也想尝尝,奈何碗已经被江厌离拿走了。江澄道:“父亲,温家的人还是不肯把剑还回来吗?”

    江枫眠收回目光,道:“近日他们正在庆贺。”

    魏无羡道:“庆贺什么?”

    江枫眠道:“庆贺温晁以一人之力,斩杀了屠戮玄武妖兽。”

    闻言,魏无羡险些从床上滚了下来:“温家杀的?”

    江澄嗤笑道:“不然呢?你还指望他们说是你杀的?”

    魏无羡道:“温狗胡说八道臭不要脸,明明是蓝湛杀的。”

    江枫眠微微一笑,道:“是吗?可巧,蓝家二公子却对我说,是你杀的。那到底是谁杀的?”

    魏无羡道:“算咱们俩都有份吧。但是主杀是他。我就是钻到妖兽的壳里把它赶了出去。蓝湛一个人在外面守着,跟它磨了三个时辰才拖死它。”

    他对江澄父子讲述这几日里主要发生的事。江澄听着,神色复杂,半晌才道:“跟蓝忘机说的差不多。这么算来,是你们俩合力杀了它。是你的就是你的,都推给他一个人干什么。”

    魏无羡道:“不是推。就是觉得比起他来,我确实没出什么力。”

    江枫眠点头道:“做的不错。”

    十七岁便能斩杀四百余岁的巨型妖兽,又岂止是“做的不错”的程度。

    江澄道:“恭喜你了。”

    这声恭喜的语气,颇为怪异。看他抱起双手挑起了眉,魏无羡就知道,他这是酸劲儿又泛上来了。此时的江澄,心中一定颇不服气地在计较,为什么留在地洞中斩杀妖兽的不是他,如果是他,肯定也能怎么样怎么样。魏无羡哈哈笑道:“可惜了你不在。不然这颗头也有你一份了。你还能跟我说说话解闷,这几天跟蓝湛对坐着,把我憋死了。”

    江澄道:“憋死你活该。你就不应该强出头,不应该管这件破事。若是你最初没有动……”

    突然,江枫眠道:“江澄。”

    江澄一愣,方知刚才说得过了,立即噤声。江枫眠并无责备之色,但神情却由方才的平和转为凝肃了。

    他道:“你知道方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妥吗?”

    江澄低下头:“知道。”

    魏无羡道:“他就是随口说说的气话罢了。”

    看着江澄口不对心略不服气的模样,江枫眠摇了摇头,道:“阿澄,有些话就算生气也不能乱说。说了,就代表你还是没明白云梦江氏的家训,没……”

    一个冷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是,他不明白,魏婴明白就够了”

    犹如一道紫色的闪电一般,虞夫人带着一阵冷风刮了进来。她站在魏无羡床前五步之处,双眉扬起道:“明知不可而为之,可不就是像他这样,明明知道会给家里添什么麻烦,却还要闹腾”

    江枫眠道:“三娘子,你来做什么?”

    虞夫人道:“我来做什么?可笑我竟然要被这样询问。江宗主还记得不记得,我也是莲花坞的主人?记得不记得,这躺着的和站着的,哪个才是你儿子?”

    这样的质问,这么多年来已经听到过无数次了。江枫眠道:“我自然明白。”

    虞夫人冷笑道:“你是明白,但光是明白也没什么用。这个魏婴,真是一天不惹事浑身就不痛快早知道还不如就叫他老实待在莲花坞禁止出门。温晁难道还真的敢把姑苏蓝氏和兰陵金氏的两个小公子怎么样?就算敢怎么样,那也是他们运气不好,轮得到你去逞英雄?”

    在江枫眠面前,魏无羡总要给他夫人一些面子,一句也不顶,心道:“不敢把他们怎么样?那可不一定。温晁就没什么不敢做的。”

    虞夫人道:“我把话放在这里了,你们等着看,他总有一天非给咱们家惹出大乱子不可”

    江枫眠起身道:“我们回去说话。”

    虞夫人道:“回去说什么?回哪里说?我就要在这里说。反正我问心无愧江澄,你过来。”

    江澄夹在父亲和母亲中间,犹豫了片刻,站到母亲身边。虞夫人抓着他的双肩,推给江枫眠看:“江宗主,有些话我是不得不说了。你好好看清楚,这个,才是你的亲生儿子,莲花坞未来的主人。就算你因为他是我的生的就看不惯他,他还是姓江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外边那些人怎么传的,说江宗主这么多年了还对某某散人痴心不改视故人之子为亲子,都猜测魏婴是不是就是你的……”

    江枫眠喝道:“虞紫鸢”

    虞夫人也喝道:“江枫眠你以为你声音高点儿就怎么样了吗?我还不清楚你”

    两人出门理论去了,一路虞夫人的怒声越发高涨,江枫眠也是强压火气与她争辩。江澄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看了一眼魏无羡,突然也扭头走了出去。

    魏无羡道:“江澄”

    江澄不应,匆匆数步已转上了走廊。魏无羡只得滚下了床,拖着又酸又僵的身体追上去道:“江澄江澄”

    江澄只顾埋头往前走,魏无羡大怒,扑上去一把掐住他脖子:“听到了还不应找打”

    江澄骂道:“滚回你床上躺着去”

    魏无羡道:“这可不行,咱们得把话说清楚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话你可千万不能相信。”

    江澄冷冷地道:“哪些乱七八糟的鬼话?”

    魏无羡道:“那些说出来都脏了人嘴的。我爹妈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我见不得别人给我瞎落户”

    他搭着江澄的肩,硬是把他拉到走廊边的木栏上一起坐下,道:“咱们摊开了说,不要别别扭扭的心里藏着东西。你是江叔叔的亲生儿子,未来的江家家主。江叔叔对你自然是要更严厉的。”

    江澄斜着眼睛看他。

    魏无羡又道:“可我就不一样,我是别人家的儿子,爹妈都是江叔叔的好朋友,他对我当然要客气一些。这个道理你肯定明白吧?”

    江澄哼道:“他对我并不是严厉,只是不喜欢。”

    魏无羡道:“哪有人不喜欢自己亲生儿子的?你别瞎想了那些嘴碎传谣的我见一次打一次,打得他们妈都不认识。”

    江澄道:“就是有。他不喜欢我阿娘,连带也不喜欢我。”

    这一句,还真是难以反驳。

    仙门世家皆知,虞三娘子与江枫眠是少时同修,十几岁便认识了。江枫眠性情温雅,虞紫鸢则强势冷厉,二人交集并不深,因此虽然门当户对,却一直没什么人把他们联想作一对。后藏色散人出世,途径云梦,偶与江枫眠结识交友,还一同夜猎过数次,彼此都较为欣赏对方。人人都猜测,藏色散人极有可能成为莲花坞下一代的女主人。

    谁知,不久,眉山虞氏忽然向云梦江氏提出了联姻。

    当时的江家宗主对此颇感兴趣,江枫眠则无此意。他并不喜虞紫鸢的品性为人,认为二人并非良配,婉言谢绝了数次。而眉山虞氏却从多方入手,对当时尚为年轻根基亦不稳的江枫眠强力施压。不久,藏色散人与江枫眠身边最忠心的家仆魏长泽结成道侣,江枫眠终于败下阵来。

    江虞二人虽然成亲,却成一对怨侣,常年分居,话不投机。除了家族势力得到巩固,也不知究竟还得到了什么。

    云梦江氏立家先祖江迟乃是游侠出身,家风崇舒朗磊落,坦荡潇洒,虞夫人的精气神与之完全背道而驰。而江澄模样和性子都随母亲,天生便不投江枫眠之好,从小诸般教导,始终调不过来,是以江枫眠一直表现得似乎不是太青睐他。

    江澄掀开魏无羡的手,站了起来,发泄道:“……我知道我不是他喜欢的那种性格,不是他想要的继承人。他觉得我不配做家主,不懂江家的家训,半点没有江家的风骨。是”

    他扬声道:“你和蓝忘机合力斩杀屠戮玄武,浴血奋战了不起可是我呢?”

    他一拳砸在廊柱上,咬牙道:“……我也是奔波数日,精疲力竭,一刻都没有休息过”

    魏无羡道:“家训算什么有家训就一定要遵守吗?你看姑苏蓝氏的家训,三千多条,条条都要遵守,人还活不活了?”

    他跳下木栏,道:“还有,做家主就一定要受家风从家训?云梦江氏历代这么多位家主,我就不相信人人都是一个样。就连姑苏蓝氏也出过蓝翼这种异类,可谁敢否认她的实力她的地位?论及蓝家的仙门名士,谁能略过她略过她的弦杀术?”

    江澄默然不语,像是稍稍冷静了些。

    魏无羡重新搭上他的肩,道:“将来你做家主,我就做你的下属,像你父亲和我父亲一样。所以,闭嘴吧。谁说你不配做家主?谁都不能这么说,连你也不行。敢说就是找揍。”

    江澄哼道:“就你现在这个样?能揍谁?”说着他就在魏无羡心口拍了一把。那铁烙烙出的伤口虽然已经涂过药包扎过了,可冷不防被这么一拍,哪能不疼。魏无羡咆哮道:“江澄死来”

    江澄闪身躲过他的劈空一掌,喝道:“现在疼得要死,当初为什么逞英雄活该给你长记性”

    魏无羡道:“我是逞英雄吗我也是迫不得已,动的比想的快别跑了,饶你一条小命,问你个事我腰带里塞着一个香囊袋子,空的,你看见没?”

    江澄道:“那个绵绵给你的?没看见。”

    魏无羡叫一声可惜,道:“下次再找她要个。”

    江澄皱眉道:“你又来了。你不会真的喜欢她吧?那丫头长的是还可以,但是一看出身就不怎么样。恐怕连门生都不是,像是个家奴之女。”

    魏无羡道:“家奴怎么了,我不也是家仆之子吗。”

    江澄道:“你跟她能比吗?谁家的家仆像你这样,主人还给你剥莲子熬汤喝,我都没喝到”

    魏无羡道:“你叫师姐再熬。对了,之前说到蓝湛。蓝湛他没留什么话给我吗?他哥哥找到没?家里情况怎么样?”

    江澄道:“你还指望他留话给你?不留一剑给你就不错了。他回去了。蓝曦臣还没找到,都怀疑是逃跑了。蓝启仁忙得焦头烂额。”

    魏无羡道:“蓝家家主呢?怎么样?”

    江澄道:“去世了。”

    ...

第57章 三毒第十二2

    魏无羡怔了怔,道:“去世了?”

    他脑中蓦地闪过蓝忘机那张映着火光垂着泪痕的面容,脱口而出:“蓝湛怎么样?”

    江澄道:“还能怎么样,回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父亲本来说要派人送他回姑苏的,他拒绝了。我看他的样子,该是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了。毕竟眼下这么个局面,谁家都不比谁家好。”

    两人又在木栏上坐了下来。魏无羡道:“那蓝曦臣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就逃跑了?”

    江澄道:“温家不是要烧他们家的藏书阁吗?几万册的古籍和乐谱,蓝家的人抢救回来一些,应该交给蓝曦臣,让他带着跑了,能护多少是多少,不然就全没了。大家都是这么猜的。”

    望了望天,魏无羡道:“好恶心。”

    江澄道:“是啊。温家太恶心了。”

    魏无羡道:“他们要这样跳到什么时候?咱们这么多家,就不能联手……”

    正在此时,一群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群身穿短打的少年猴子一般飞奔跳跑跃上长廊,纷纷嚷道:“大师兄”

    “师兄你活啦”

    魏无羡道:“什么叫我活了?我本来就没死。”

    “大师兄听说你杀了一只四百多岁的大妖兽?真的吗?你杀的?”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师兄你是不是真的七天没吃饭?”

    “真的没背着我们偷偷辟谷过?”

    “屠戮玄武到底有多大?莲花湖装不装得下?”

    “屠戮玄武就是一只王八对不对?”

    先前略微有些凝肃的气氛,立刻被冲击成了一片鸡飞狗跳。

    魏无羡原本受伤就并不严重,只是没及时用药,加上过度疲劳,无食果脯。但他身体底子很好,胸口那片铁烙痕用过药后,很快便不再发热,躺了没几天,又生龙活虎起来。可暮溪山屠戮玄武之乱过后,温氏设在岐山的“教化司”彻底散了,众世家子弟各回各家,温家的人也暂时没追究。虞夫人揪着机会痛斥了魏无羡一通,命令他不许迈出莲花坞的大门半步,连划船游湖也不许了。于是,他只好日日和一群江家子弟门生射风筝。

    一个游戏再好玩,天天玩也会乏味,因此,过了半个月,越来越兴味阑珊。魏无羡也提不起劲,随手瞎射,破天荒地让江澄拿了好几次第一。

    这日,最后一轮射完的时候,魏无羡右手搭了个凉棚在眉间,望着落日余晖,道:“收了吧,别玩了。吃饭去。”

    江澄道:“今天这么早?”

    魏无羡把弓扔了,坐到地上,怅然道:“没意思,不射了。刚才哪几个名次最末?自己去捡。”

    一名少年道:“大师兄,真狡猾,每次都让别人捡,这么赖皮。”

    魏无羡摆手道:“我也没办法。虞夫人不让我出门啊,她现在在家呢,说不定金珠银珠就在哪个角落里监视着,随时准备告发我。我要是出去了,虞夫人非拿鞭子抽掉我一层皮不可。”

    战绩最差的几名师弟调侃几句,哈哈着出门去捡风筝了。江澄站着,魏无羡坐在地上,两人闲聊几句,魏无羡道:“江叔叔今早出门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赶得上晚饭吗?”

    今早江枫眠和虞夫人又吵了一场。说是吵架也好像不对,只是虞夫人单方面发脾气,江枫眠始终还保持着一点风度。江澄道:“还不是又为咱们的剑的事去温家了。一想到我的三毒现在说不定被哪只温狗握在手里,真是……”

    他面露嫌恶之色,魏无羡道:“可惜咱们的剑还不够灵,要是能自动封剑,那就谁也别想用了。”

    江澄道:“此种灵剑万中无一,可遇而不可求,我看你……”

    突然,几名少年冲进了莲花坞的校场,惶惶嚷道:“大事不好大师兄江师兄,大事不好了”

    这几人正是方才出去捡风筝的几名师弟,魏无羡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江澄道:“六师弟呢?怎么少了一个人?”

    果然,出门时跑在最先的就是六师弟,可现在他人却不见了。一名少年上气不接下气道:“六师弟他被抓走了”

    “抓走了?”

    魏无羡把弓也捡了起来,拿着一件武器在手,道:“是不是人抓的?怎么抓的?”

    那少年道:“人,是人抓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抓他”

    江澄道:“不知道为什么?”

    魏无羡道:“别急。你说清楚。”

    那名少年道:“刚才刚才我们出去捡风筝,风筝掉到那边去了,老远了。我们找过去,看到有几十个人,是温家的人,穿的都是他们的衣服,有门生有家仆,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女的。她手里拿着一只风筝,风筝上面插了一支箭,看到我们就问这风筝是谁的。”

    另一名少年道:“这只风筝是六师弟的,他就说了是他的。那个女的忽然变脸,说了一句好大的胆子,这就叫手底下的人把六师弟抓走了”

    魏无羡道:“就这样?”

    众少年纷纷点头,道:“我们问为什么要抓六师弟,那女的不停地说他大逆不道包藏祸心,吆喝着让手下人把六师弟押走,我们没办法,就先跑回来了。”

    江澄骂了一声,道:“抓人连个理由都没有温家要上天吗”

    魏无羡道:“都别说话。温家的人估计马上就要上门来了,别让他们听到了抓住什么把柄。我问你们,那个女的,是不是没有佩剑?是不是长得挺漂亮,嘴皮上有一颗痣?”

    师弟们道:“是就是她”

    江澄恨声道:“王灵娇这个……”

    这时,一个冷冷的女声传了过来:“吵什么,一天也不让人清静”

    虞夫人紫衣飘飘地行来,金珠银珠仍是一身武装,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江澄道:“阿娘,温家的人来了,六师弟被他们抓了”

    虞夫人道:“你们喊那么大声,我在里面都听到了。这有什么,是抓走了又不是杀死了,这就又急又恨跺脚咬牙的,你还像个未来宗主的模样吗?镇定点”

    她说完,转身面对校场之前的大门。十几名身穿炎阳烈日袍的温家修士鱼贯而入。

    这些修士身后,一名彩衣女子款步轻摇地迈了进来。

    这女子身姿婀娜,容貌妩媚,眼送秋波,唇如烈火,嘴皮上一粒细小的黑痣,倒是个颇为出色的美女。只是周身钗环璨璨,仿佛恨不得把一个首饰铺子和贵人对她的宠爱都穿在身上,很是跌品。正是上次在岐山被魏无羡一掌打飞吐血的王灵娇。

    王灵娇抿嘴一笑,道:“虞夫人,我又来啦。”

    虞夫人面无表情,似乎觉得跟她多说一句话都脏了自己的嘴。王灵娇走下了大门的台阶,虞夫人这才道:“你抓我云梦江氏的子弟做什么。”

    王灵娇道:“抓?你是说刚才在外边抓的那个吗?这个说来话长。我们进去坐下后再慢慢说吧。”

    一个家奴,没有通报,没有请求登门许可,便进了其他世家的大门,还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要求登堂入室,“坐下后再慢慢说”。虞夫人的脸色越发冷肃,戴着“紫电”银环的右手手指轻轻抽了两下,手背青筋微起。

    她道:“进去坐下说?”

    王灵娇道:“当然。上次来下令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坐一坐,请吧。”

    听到“下令”二字,江澄冷哼一声,金银双姝也微现怒容。可这个王灵娇是温晁身边得宠的红人,眼下自然是不能得罪她的。是以,虞夫人虽然满面讥嘲冷笑,满腔阴阳怪气,却仍是道:“那好,你进去吧。”

    王灵娇嫣然一笑,果真就进去了。

    然而,她说要进去说,却没急着坐,而是在莲花坞里兴味盎然地小转了一圈,四处发表意见:

    “这莲花坞还不错。真大,就是房子都有些老旧了。”

    “木头都是黑漆漆的,这颜色真丑,不鲜亮。”

    “虞夫人,你这个主母可当得有些差劲,都不知道布置打理一下吗?下次多挂些红色的纱幔吧。那样才好看。”

    她沿路走,沿路指指点点,仿佛这里是她的后花园。虞夫人的眉头抽动不止,看得魏无羡与江澄都暗暗心惊,怀疑她随时会暴起杀人。

    指点游览完毕,王灵娇终于坐到了厅堂之上。没人邀请谦让,她自顾自地坐了首席,坐了一会儿,见无人来侍候,皱眉拍桌,道:“茶呢?”

    她虽然周身珠光璀璨,言行举止却毫无家教礼仪可言,丑态百出,一路看下来,众人也见怪不怪了。虞夫人在次席落座,宽大的紫衣下摆和袖摆散开,越发显得腰肢纤细,姿势美观。金银双姝在她身后侍立着,嘴角边带着浅浅的讥笑。银珠道:“没有茶。要喝自己倒。”

    王灵娇双目圆睁,惊讶道:“江家的家仆从来不做事的?”

    金珠道:“江家的家仆有更重要的正经事做,这种端茶送水之事不需要旁人代劳。又不是残废。”

    王灵娇打量她们几眼,道:“你们是谁?”

    虞夫人道:“我的贴身侍女。”

    王灵娇轻蔑地道:“虞夫人,你们江家真是太不像话了。这样可不行,连侍女都敢在厅堂上乱插嘴,这样的家奴在温家是要被掌嘴的。”

    魏无羡心道:“说这话的你自己不就是个家奴。”

    虞夫人八风不动地道:“金珠银珠不是普通的家仆,她们从小就待在我身边,从不侍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能掌她们的嘴。不能,也不敢。”

    王灵娇道:“虞夫人这说的是什么话,世家之中,尊卑当然要分的清清楚楚,这才不能乱了套。家仆就要有个家仆的样子。”

    虞夫人却对那句“家仆就要有家仆的样子”深以为然,看了魏无羡一眼,竟颇为认同,傲然道:“不错。”

    随即又质问道:“你抓我云梦江氏的那名子弟究竟做什么。”

    王灵娇道:“虞夫人还是和那小子划清界限为好。他包藏祸心,已经被我当场抓住,扭送去发落了。”

    虞夫人挑眉道:“包藏祸心?”

    江澄忍不住道:“六师弟能包藏什么祸心?”

    王灵娇道:“我有证据。拿来”

    一名温家门生呈上来一只风筝,王灵娇抖了抖这只风筝,道:“这就是证据。”

    魏无羡嗤笑道:“这风筝是个很常见的独眼怪,算什么证据?”

    王灵娇冷笑道:“你以为我瞎吗?看清楚了。”

    她那双涂着鲜红丹蔻的食指在风筝上比划来比划去,振振有词地分析道:“这风筝是什么颜色?金色的。独眼怪是什么形状?圆形的。”

    虞夫人道:“所以?”

    王灵娇道:“所以?虞夫人,你还没发现吗?金色的,圆形的,像什么?太阳”

    在旁人的瞠目结舌中,她得意洋洋地道:“那么多种风筝?为什么他一定要做成一只独眼怪?为什么一定要涂成金色?他做成另外一个形状不好吗?为什么不是别的颜色?难道你们还要说这是巧合吗?当然不是。这个人一定是故意的。他射这样一只风筝,其实是在借机暗喻射日这是对岐山温氏的大不敬,这还不是包藏祸心?“

    看她一个人自以为机智牵强附会地表演了一番,江澄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道:“这风筝虽然是金色的圆形的,但是跟太阳差了十万八千里,到底哪里像了?根本半点不像”

    魏无羡道:“那照你这么说,橘子也吃不得了。橘子不也是金色的,圆形的。可我好像看过你不止一次吃过吧?”

    王灵娇狠狠的一眼投向他。虞夫人冷冷地道:“所以你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个风筝?”

    王灵娇道:“当然不是。我这次是代表温家和温公子,来惩治一个人的。”

    魏无羡心道:“要糟。”

    她指向魏无羡,道:“这个小子,在暮溪山上,趁温公子与屠戮玄武奋勇相斗的时候出言不逊,多次捣乱,害得温公子心力交瘁,险些失手,连自己的佩剑都损失了”

    听她颠倒黑白信口胡编,江澄气得笑出声了。魏无羡则想起了今早出门的江枫眠,心道:“他们是故意挑这个时候来的。或者根本就是故意把江叔叔引出去的”王灵娇道:“还好天佑温公子,纵是他失了佩剑,也还是有惊无险地拿下了屠戮玄武。可这个小子,实在不能姑息我今天来就奉温公子之命,请虞夫人严惩此人,给云梦江氏其他人做个表率”

    江澄道:“阿娘……”

    虞夫人道:“住口”

    看见虞夫人的反应,王灵娇很是满意,道:“这个魏婴,没记错的话是云梦江氏的家仆吧?眼下江宗主不在,相信虞夫人掂得清分量。不然,若是云梦江氏要包庇他,可真让人怀疑……有些传言……是否属实了……嘻嘻。”

    她坐在江枫眠平日坐的首座上,掩口而笑。虞夫人面色阴沉地把视线挪了过去,突然,魏无羡背上一痛,双膝不由自主一软。

    虞夫人抽了他一鞭子。

    江澄道:“阿娘”

    虞夫人已站起身来,紫电化为鞭形,在她冷玉般的双手间滋滋电光流转。她喝道:“江澄你让开,不然你也跪下”

    魏无羡勉强撑着地爬起来,道:“江澄你让开你别管”

    虞夫人又是一鞭子飞出,把他抽得躺回了地上,咬牙切齿道:“……我早就说过,你这个……你这个不守规矩的东西迟早要给江家带来大麻烦”

    魏无羡一把推开江澄,咬牙受着,不去遮挡,一语不发。以往,虞夫人虽然总是对他恶语相向,却从没真的对他动过手,顶多是勒令他罚跪禁足,不久也会被江枫眠放出去。这次却一连挨了十几鞭子,抽得他背上火辣辣的,浑身又麻又痛,难以忍受,可是不得不忍。今日若是罚得不让王灵娇满意,不让岐山温氏的人满意,这件事便没完没了了

    王灵娇笑意盈盈地看着。虞夫人抽完了之后,紫电倏地收回,魏无羡跪在地上,上身向前晃了晃,似乎要扑倒。江澄想上去扶,虞夫人厉声道:“站开。不许扶他”

    江澄被金珠银珠牢牢拽住,魏无羡还是扑到了地上,趴着不动了。

    王灵娇讶然道:“完了?”

    虞夫人哼道:“当然完了。”

    王灵娇道:“就这样?”

    虞夫人双眉扬起,道:“什么叫就这样?你以为紫电是什么品的灵器?他挨了这么一顿,下个月也好不了,有他受的”

    王灵娇道:“可那还是有好的了得时候啊”

    江澄怒道:“你还想怎么样?”

    王灵娇道:“虞夫人,既然是惩罚,那么当然要让他终生都记住这个教训,终生都为此后悔,不敢再犯。如果只是挨一顿鞭子,他休养一段时间,又能活蹦乱跳,那还叫什么惩罚呢?这个年纪的小子,最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痛,根本没有作用的。”

    虞夫人道:“你待如何?砍了他的双腿,叫他不能再活蹦乱跳吗?”

    王灵娇道:“温公子宽厚,砍了双腿这种残暴之事做不来。只要斩下他一只右手,他便从此不再计较了。”

    这个女人,根本是在借温晁撑腰,报复魏无羡当日在暮溪山地洞一掌击她之仇

    虞夫人斜眼扫了魏无羡一眼,道:“斩了他一只右手么?”

    王灵娇道:“不错。”

    虞紫鸢站起身来,绕着魏无羡,慢慢地走动起来,似乎正在考虑这个主意。魏无羡连头都抬不起来了,江澄挣开了金珠银珠,扑通一下跪到地上,道:“阿娘,阿娘,您别……事情根本不是像她说的那个样子的……”

    王灵娇扬声道:“江小公子,你是在说我杜异么?”

    魏无羡趴在地上连翻个身都翻不了,心道:“杜异?杜异是什么?”忽然想到:“是杜撰这女人原本是温晁老婆的婢女,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字,却偏要装有文采,用个生词,不懂装懂,念了白字”形势危急,可越是在这时,人的脑子反而越是思绪纷乱,无法集中精神,胡思乱想不止。王灵娇浑然不觉自己出了丑,道:“虞夫人,您想清楚,这件事我们岐山温氏是一定要追究的。砍了他这只手让我带回去,有个交代,云梦江氏就能好好的,不然,下次温公子过问起来就没这么简单了”

    虞夫人的眼中闪过森寒的光芒,阴声道:“金珠,银珠,去,把门关上。别让血叫人家看到了。”

    只要是虞夫人下令,金银双姝无不遵从,一齐脆生生地道了声“是”,这便将厅堂大门牢牢关上了。

    魏无羡听到关门之声,地上的光也消失了,心想:“一只手吗?算了。要是能换家里的安宁,一只手就一只手,大不了今后练左手剑。”

    江澄抱住他母亲的腿,道:“阿娘阿娘你听我说,你千万不能砍他一只手父亲如果知道了的话……”

    虞夫人陡然色变,喝道:“别跟我提你父亲他知道了又能怎样?杀了我不成?”

    王灵娇欢欣道:“虞夫人,我就知道您一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看来今后我们在监察寮也一定能很谈得来”

    虞夫人扯回被江澄抱着的那条腿和裙摆,转过身来,挑眉道:“监察寮?”

    王灵娇莞尔道:“是啊,监察寮。这就是我来云梦的第二件要事。我岐山温氏新出的监察令,在每一城都设一处监察寮。我现在宣布,今后,莲花坞就是温家在云梦的监察寮了。”

    难怪她方才在莲花坞里进进出出,俨然把这里当做她自己的府邸,原来是真的已经把莲花坞当成她在云梦的据点了

    江澄红着眼睛道:“什么监察寮?这里是我家”

    王灵娇皱眉道:“虞夫人,您可要好好教教您的儿子。数百年来,百家都臣服于温家之下,在温家来使面前,怎么能说我家你家这种话?原本我还在犹豫,莲花坞这么老旧,还出了几个叛逆之徒,能不能担得起监察寮这一重责,但是看到你这么服从我的命令,我还是决定把这个殊荣……”

    话音未落,虞夫人甩手给了她一个响亮至极的耳光。

    这一耳光无论是力度还是声音都惊天动地,王灵娇被扇得打了几个转才跌到地上,鼻血横流,美目圆瞪。

    厅堂内的数名温家门生齐齐变□□把剑,虞夫人扬手一挥,紫电飞出一圈炫目紫光,诸名门生个个原地瘫倒,金珠银珠飞速地将他们的佩剑尽数缴了。

    虞夫人仪态优雅地走到王灵娇身边,居高临下俯视她,突然弯腰,伸手揪住王灵娇的头发,提起来又是一记暴怒的耳光:“贱婢敢尔”

    她早已忍耐多时,此刻面目狰狞,近在咫尺,王灵娇吓得肿着半张脸尖叫起来。虞夫人毫不客气地又是一记耳光,把她刺耳的尖叫打得戛然而止,喝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你冲进我的家门里,当着我的面,要惩治我家里的人?什么东西,也敢这样撒野”

    她说完便重重扔开了王灵娇的脑袋,像是嫌脏一般,抽出手帕擦了擦手,金珠银珠站在她身后,脸上是和她一样的轻蔑笑容。王灵娇双手发抖地捂着自己的脸,泪流满面地道:“你……你敢做这种事……岐山温氏和颍川王氏都不会放过你的”

    虞夫人把手帕扔到地上,一脚踢翻了她,骂道:“闭嘴你这贱婢,我眉山虞氏百年世家纵横仙道,从来没听过什么颍川王氏这是哪个阴沟旮旯里钻出来的一个下贱家族?一家子都是你这种东西吗?在我面前提尊卑?我就教教你何为尊卑我为尊,你为卑”

    一旁,江澄已经把趴地的魏无羡扶起了一半。看着这一幕,两人都惊得呆了。

    ...

第58章 三毒第十二3

    虞夫人对身后使了一个眼色,金珠银珠会意,分别抽出了一把长剑,在厅堂中走了一圈,下手又快又狠,顷刻便将几十名温家门生尽数刺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灵娇眼看着就快轮到她了,垂死挣扎地威胁道:“你……以为你能杀人灭口?你以为温公子不知道我今天到哪里来了?你以为他知道了后,会放过你们吗?”

    银珠冷笑道:“说得好像他现在放过了一样”

    王灵娇道:“我是温公子身边的人,最亲近的人你们要是敢动我一下,他会把你们……”

    虞夫人扬手又是一耳光,讥嘲道:“怎么样?砍手还是砍腿?还是烧仙府?还是派万人大阵将莲花坞夷为平地?设立监察寮?”

    金珠提着长剑走近,王灵娇满眼恐惧,蹬着腿不断退缩,退着退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把眼一睁,突然从怀里摸出一只烟花筒,在手里摇了两下。

    一道火光从筒中冲出,带着锐利至极的尖啸,冲破了木窗,在屋外的天空炸开。

    她放声尖声道:“来人啊救命啊救我啊”

    虞夫人目光一凛,厅堂内的所有人都心道:“这女人带的人不止这十几个,还有人?”

    虞夫人一脚踩住她那只手腕,抽出佩剑。正在剑锋即将斩落之时,忽然当的一声被弹了开去。

    魏无羡与江澄扭头一望,厅堂大门已轰然向两旁飞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破门而入。

    周身黑衣,面容阴沉。正是温晁那名修为了得的贴身护卫,温逐流。

    佩剑脱手,虞夫人将紫电横在胸前,道:“化丹手?”

    温逐流冷然道:“紫蜘蛛?”

    王灵娇一只手还被她牢牢踩着,痛得脸都扭曲了,连连叫道:“温逐流温逐流你还不救我,快救我”

    虞夫人哼道:“温逐流?化丹手,你本名不是叫赵逐流么?分明不是姓温,却挤破了头也要给自己改姓。一个两个,都这么趋之若鹜,温狗这个姓就这么金贵?背宗忘祖,可笑”

    温逐流不为所动,漠然道:“各为其主。”

    他两人不过多说了几句,王灵娇便无法忍受地尖叫起来:“温逐流你没看到我现在什么样子吗?你不立刻杀了她还在这里磨磨唧唧讲什么废话温公子让你保护我你就是这样保护我的?你当心我告发你”

    虞夫人足下狠狠地一碾她的手臂,王灵娇嗷的哭了出来。温逐流则皱了皱眉。

    他奉温若寒之命,保护温晁,原本就对温晁品性颇为不喜。谁知没有最糟,只有更糟,温晁又把他指派来保护王灵娇。此女矫揉造作,浮夸愚蠢,更是心肠歹毒,惹得他极为不快。但纵使不快,却又不能违抗温若寒温晁的命令,将她捏死。

    好在王灵娇也很是厌恶他,命令他只许远远跟随,不叫他出来就不要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正好眼不见心不烦。可眼下这个女人这条命就快丢了,若是袖手旁观,温晁必定要大发雷霆不依不饶。而他若不依不饶,温若寒也不会善罢甘休。

    温逐流道:“得罪了。”

    紫电游出,虞夫人喝道:“惺惺作态”

    温逐流大手一扬,竟然毫不在意地抓住了紫电

    紫电化为鞭形时,有灵流附着。灵流威力可大可小,可致命可怡情,全由主人操控。虞夫人早已动了杀心,要把这群温狗杀得一个不留,再加上很是忌惮温逐流,因此灵流一上来就是十二分的凶猛,却被毫不费力地抓住了

    紫电纵横数年,从未遇到过此种对手,被抓住之后,虞夫人竟有了一刹那的凝滞。王灵娇趁机连滚带爬逃了出来,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第二只第三只烟花筒,蓬头散发,口里胡乱道:“来……来……都给我过来……都给我过来”

    魏无羡忍痛推了江澄一把,道:“别让她发信号”

    江澄放开魏无羡,劈手一击击向王灵娇,岂知正在此时,温逐流刚好抢身逼近虞夫人,似乎就要一掌得手了,江澄忙叫道:“阿娘”

    他立即弃了王灵娇,扑了过去。温逐流头也不回,一掌拍出,道:“差得远了”

    江澄被这一掌击中肩头,当即口吐鲜血。同时,王灵娇也把信号烟花都放了出去,灰蓝色的夜空中一片璀璨和锐啸。

    见江澄受伤,虞夫人怒吼出声,紫电的灵光大盛,霎时亮得炫目发白

    温逐流被突然爆发的紫电炸得飞起,撞到了墙上。金珠银珠也从腰间各抽出了一道电光滋滋流转的长鞭,与温逐流缠斗在一处。这二名侍女自小便与虞夫人亲厚非常,师从一人,合力出击不容小觑,虞夫人得了这空隙,双手一左一右提起暂时动弹不得的江澄与魏无羡,冲出了厅堂。

    校场之上还有不少门生围着,虞夫人喝令他们立即整队武装,手中提着这两人冲上码头。

    莲花坞的码头前总是停泊着三四艘小船,是江家的少年子弟们游湖采莲所用。虞夫人把他们扔上船,自己也跳了上去,抓起江澄的手,助他平息。江澄只吐了一口血,伤得并不算太严重,道:“阿娘,这可该怎么办?”

    虞夫人道:“什么怎么办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是有备而来,今日之战不可避免。不久之后肯定就要来一大批温狗了,先走”

    魏无羡道:“那师姐呢,师姐前天就去了眉山,要是她回来……”

    虞夫人恶狠狠地道:“你给我闭嘴都是你这个小……害的”

    魏无羡只得闭嘴。虞夫人取下了右手手指上的紫电银环,套上了江澄的右手食指。江澄愕然道:“……阿娘,你把紫电给我干什么?”

    虞夫人道:“给了你的,今后就是你的紫电已经对你认过主了。”

    江澄茫然道:“阿娘,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虞夫人凝视着他的脸,忽然一把搂了过来,在他头发上亲了两下,抱在怀里,喃喃地道:“好孩子。”

    这一下抱得十分用力,仿佛恨不得把江澄变成个小婴儿塞回到她肚子里去,叫谁也伤不到他,谁也不能让他们俩分开。江澄从来没有这样被母亲抱过,更别提这样亲过了。他的头埋在她胸前,双眼睁得大大的,懵懵然不知所措。

    虞夫人一手抱着他,一手猛地抓起魏无羡的衣领,似乎想掐死他,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死小子可恨看看为了你,咱们家遭了什么祸”

    魏无羡胸口剧烈起伏,无言以对。这次不是强行忍耐或者暗中腹诽,而是真的无话可说。

    江澄急着追问道:“阿娘,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虞夫人一下子撒开了手,把他推到了魏无羡身上。

    她跃上了码头,小船微微左右摇晃。江澄终于明白了,金珠银珠,所有的门生,还有云梦江氏历代所有的法宝和传物,都在莲花坞里,一时半会儿无法撤走,之后必然有一场大战,虞夫人身为主母,既不能只身退走,又怕亲儿出事,只得私心让他们先逃。

    心知此去别后,凶险无比,江澄惊惶万分,他站起身来,也想跟着下船。紫电却忽然化出电流,一圈电绳将他们二人牢牢捆在了船上,彻底动弹不得了。

    江澄道:“阿娘,你这是干什么?”

    虞夫人道:“别大惊小怪的。到了安全的地方它自然会松开,路上遇到有人来犯,紫电也会自动护住你的。别回来了,直接去眉山,找你姐姐”

    说完,她转身指向魏无羡,厉声道:“魏婴你给我听好好好护着江澄,死也要护着他,知道不知道?”

    魏无羡道:“虞夫人”

    虞夫人怒道:“听见没有别跟我讲其他的废话,我只问你听见没有”

    魏无羡挣不开紫电,只得重重点头。

    江澄喊道:“阿娘,父亲还没回来。有什么事咱们先一起担着不行吗?”

    听他提起江枫眠,虞夫人眼睛似乎有一瞬间红了。

    然而,旋即她便高声骂道:“不回来就不回来。我离了他难道还不行了吗?”

    骂完挥剑斩断拴住小船的绳子,在船舷上重重踢了一脚。江流水急,风大,再加上这一踢,小船立刻飘出了数丈。打了几个转,平稳而迅速地顺水朝江心驶去。

    江澄惨叫道:“娘啊”

    他一连叫了几十声,然而,虞夫人和莲花坞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在小船飘远之后,虞夫人便持着长剑,退回莲花坞大门里去了。

    两人奋力狂挣,紫电几乎深陷进骨肉之中,可是,依旧纹丝不动。

    江澄喉咙里发出疯子一般的怒号,边挣边道:“还不断还不断断啊断啊”

    魏无羡刚刚被紫电抽了十几鞭子,现在还浑身发疼,忍痛道:“江澄,你先冷静。虞夫人对上那个化丹手,不一定输。刚才她不是还牵制住那个温逐流了吗……”

    江澄咆哮道:“你让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就算杀了温逐流,王灵娇那个贱人已经发了信号,万一温狗看到了大举派人来围堵我们家呢?”

    魏无羡忽然道:“江叔叔是江叔叔回来了”

    果然,江面上驶来了另一艘船。

    江枫眠站在船头,船上还侍立着五六名门生。他正望着莲花坞的方向,衣袍随江风猎猎。江澄叫道:“父亲父亲”

    江枫眠也看见了他们,微现讶异之色,一名门生微拨水桨,他的船只便靠了过来。

    江枫眠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道:“阿澄?阿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莲花坞这群少年经常玩一些稀奇古怪的游戏,满面血污地趴在水里扮浮尸都是常事,因此,江枫眠并不能立即确定他们是不是在进行什么新的游戏,还未觉察事态严重。江澄高兴得眼泪都落下来了,又急又慌地道:“父亲,父亲快放开我们”

    江枫眠道:“这是你娘的紫电。紫电认主,怕是不肯让我……”

    他说着用手去碰了碰紫电,岂知,刚刚碰到,紫电便很是温顺地收了起来,瞬间化为一枚指环,套上了他的一只手指。

    江枫眠立即怔住了。

    紫电是虞紫鸢的一品灵器,以虞紫鸢的意愿为第一指令。紫电可以认多位主,但是是有次序的。虞夫人为无可争议的第一级主人,她发出的指令是捆住江澄,直到安全为止,因此江澄虽然也是主人,却无法挣脱它的束缚。

    不知在什么时候,江枫眠被认定成了顺位第二的主人。在他面前,紫电认为是安全的,因此松了绑。

    可虞夫人从未说过,她让紫电也认江枫眠为主了。

    江澄和魏无羡总算分了开来,扑向两边。江枫眠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么会被紫电绑着坐在船里?”

    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江澄抓着他道:“今天温家的人打到我们家来了,阿娘跟他们起了争执,跟那个化丹手斗起来了我怕阿娘要吃亏,有人放了信号,待会儿说不定还有更多敌人。父亲,我们快一起回去帮她快走吧”

    闻言,那五六名门生都为之动容。江枫眠道:“化丹手?”

    江澄道:“是啊父亲我们……”

    话音未落,紫光一闪,江澄和魏无羡再次被缠住了。

    两人又以之前的姿势,跌坐回船上。江澄愣了愣,道:“……父亲?”

    江枫眠道:“我回去,你们两个离开。不要调转方向,不要回莲花坞。上岸之后,想办法去眉山找你姐姐和祖母。”

    魏无羡道:“江叔叔”

    震惊过后,江澄发疯般地踹着船舷,踹得船身摇晃不止:“父亲放开我放开我”

    江枫眠道:“我回去找三娘子。”

    江澄道:“我们一起回去找她,不行吗?”

    江枫眠定定看着他,忽然伸手,在半空中凝滞了一下,这才缓缓摸了摸他的头,道:“阿澄,你要好好的。”

    魏无羡道:“江叔叔,如果你们出了什么事,他不会好的。”

    江枫眠把目光转到他身上,道:“阿婴,阿澄……你要多看顾。”

    他又回到了那艘船上。两船擦肩而过,渐行渐远,江澄绝望地大叫道:“爹”

    这艘小船顺水而下,不知过了多久,紫电忽然松了下来,化为一枚银色的指环,戴在江澄手上。

    两个人喊了一路,嗓子早已嘶哑,松绑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往回驶去。没有船桨,便用手逆着水流划往回划。

    虞夫人说抽他的这一顿,能让他半个月都好不了,可魏无羡此时却觉得,除了被抽过的地方还是火辣辣刺麻麻的疼,行动并无大碍。他们卯着一股濒死般的劲儿,拼命地划。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徒手把船划回了莲花坞。

    此时已是深夜。

    莲花坞大门紧闭,大门之外,灯火通明。粼粼的水面上流动着碎裂的月光,还有几十盏做成九瓣莲的大花灯,静静地漂浮在码头边。

    一切都和以往一样。可就是因为和以往都一样,才更让人心中不安到痛苦。

    两人远远地划到湖心便停住了,泊在水中,心脏怦怦狂跳,竟然都不敢靠近码头不敢冲上岸去看个究竟看看里面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江澄眼含热泪,双手双腿都在哆嗦。半晌,魏无羡道:“……先不要从门进去。”

    江澄胡乱点了点头。两人悄无声息地把船划到了湖的另一边。那边有一棵老柳树,根在岸边的泥土里,粗壮的树干斜着生长,横在湖面上,柳枝都垂入了水中。以往莲花坞的少年们常常顺着这棵柳树的树干,一直走到它的树顶,坐在那里钓鱼。

    两人把船停在这棵老柳的垂须之后,借着夜色和柳枝的掩护上了岸。

    魏无羡往常是翻惯了墙的,他拽住江澄,低声道:“这边。”

    江澄现在心里又惊又怕,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跟着他贴墙而行,潜伏了一段,悄悄爬上了一处墙头。这个地方上有一排兽头,窥看十分得宜。从前都是外面的人偷偷攀在墙头看里面的他们,如今却是他们偷偷地窥看里面。

    魏无羡探头朝里望去,一颗心立刻沉了下来。

    莲花坞的校场上,站满了一排又一排的人。

    这些人全部都身穿炎阳烈焰袍,衣领衣襟和袖口的火焰纹红得血一般刺目。

    除了站着的,还有躺着的。倒地的人已经全都被挪到校场的西北角,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一个人背对他们这边,低着头,似乎正在察看这堆不知是死是活的江家人。

    江澄还在疯狂地用目光搜索虞紫鸢和江枫眠的身影,没有,没有。魏无羡的眼眶却瞬间湿热了。

    这些人里,他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形。

    他喉咙又干又痛,太阳穴犹如被铁锤砸中,周身发冷。正想仔细看看,趴在最上面的那个瘦瘦的少年是不是六师弟,忽然,站在西北角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魏无羡立刻按着江澄低下了头。

    虽然他避得还算及时,却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

    那是个与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五官清秀,眼珠漆黑,面容苍白。虽然身上穿着炎阳烈焰袍,却没什么强盛的气势。看太阳纹的品级,应该是温家的哪位小公子。

    ...

第59章 三毒第十二4

    魏无羡的心吊了起来:“被看到了?趁现在立刻逃?还是没有?”

    这时,围墙内传来细细的哭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踏踏的脚步声中,一个男人柔声道:“不要哭了,脸都花了。”

    这个声音魏无羡和江澄都熟悉无比,正是温晁!

    紧接着,王灵娇嘤嘤地道:“是不是脸花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温晁道:“怎么会?娇娇无论怎么样,我都喜欢。”

    王灵娇动情地道:“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今天我真的……差一点就以为我真的要被那个贱人杀死,再也见不到你了……温公子……我……”

    温晁似乎抱住了她,安慰道:“不要说了娇娇,已经没事了。还好,温逐流保护了你。”

    王灵娇嗔道:“你还提他!那个温逐流,我讨厌他。今天要不是他来得迟了,我根本就不会吃这么多苦。我到现在脸还疼,好疼好疼……”

    明明是她斥退温逐流,不让他在自己眼前晃悠,眼下却又开始颠倒黑白。温晁最喜欢听她委屈撒娇,道:“不疼,来,给我摸摸……你讨厌他不打紧,但是不要把他惹急了。这个人修为很是了得,我父亲说过不少次,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还指望多用他一些年呢。”

    王灵娇不服气地道:“人才……人才又怎样。温宗主手下那么多名士、那么多人才,成千上万,难道少了他一个还不行?”

    她在暗示温晁,惩治温逐流给她出气,温晁嘿嘿笑了两声。他虽然颇为宠爱王灵娇,却还没宠爱到要为个女人就惩治自己贴身护卫的地步。毕竟温逐流为他挡下过无数次的暗杀,又不多言,口风紧,绝不会背叛他父亲,也就等于绝不会背叛他,这样忠诚又强大的保镖,不可多得。王灵娇见他不以为意,又道:“你看他,明明只不过是你手下的一个小卒而已,那么嚣张,刚才我要打那个虞贱人和那个江什么的耳光,他还不许。人都死了,尸体而已!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不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

    江澄一下子没抓住,从墙上滑了下去。魏无羡眼疾手快地提住了他的后领。

    两人都是热泪盈眶,泪珠顺着面颊滚滚坠落,打到手背、土地上。

    魏无羡想起今早江枫眠出门的时候,还和虞夫人吵了一架,彼此之间留给对方的最后一句话,都不是什么温柔的好话。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上最后一面,江枫眠有没有机会对虞夫人再多说一句。

    温晁不以为然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性,古怪。照他的说法,是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人都是他杀的,还讲这些做什么。”

    王灵娇附和道:“就是。虚伪!”

    温晁就爱听她附和自己,哈哈一笑。王灵娇又幸灾乐祸道:“这个虞贱人也算是活该了,当年仗着家里势力逼着男人跟她成亲,结果呢,成亲了有什么用,人家还不是不喜欢她。当了十几年的活弃妇,人人在背后嘲笑。她还不知收敛,飞扬跋扈。最后这样也是报应。”

    温晁道:“是吗?那女的还挺有几分姿色的,江枫眠为什么不喜欢他?”

    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是长得不错的女人,男人没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该被唾弃的只有姿色平平的女人,还有不肯给他睡的女人。王灵娇道:“想想也知道啦,虞贱人这么强势,明明是个女人却整天挥鞭子打人耳光,一点教养都没有,江枫眠娶了这么个老婆还要被她拖累,真是倒了八辈的霉。”

    温晁道:“不错!女人嘛,就应该像我的娇娇这样,听话,可爱,一心向着我。”

    王灵娇格格而笑。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庸言俗语,魏无羡又悲又怒,浑身发抖。他担心江澄会爆发,可江澄可能是悲痛过度,好像昏厥了一样,一动也不动。王灵娇幽幽地道:“我当然只能一心向着你了……我还能向着谁?”

    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道:“温公子!所有的屋子都搜查过了,清点出来的法宝有两千四百多件,正在归类。”

    那是莲花坞的东西,那是江家的东西!

    温晁哈哈大笑,道:“好,好!这种时候,正是应该大大庆贺一番,我看今晚就在这里设宴吧。物尽其用!”

    王灵娇娇声道:“恭喜公子入主莲花坞。”

    温晁道:“什么莲花坞,把这名字改了,把所有带着九瓣莲标志的门都拆了,换成太阳纹!娇娇,快来给我表演你最拿手的歌舞!”

    魏无羡和江澄再也听不下去了。两人翻下了墙,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离开莲花坞。跑了很远,那群乌合之众在校场内的欢声笑语还挥之不去,一个女人娇媚的歌声快活无比地飘荡在莲花坞的上空,仿佛一把带有剧毒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在切割他们的耳朵。

    跑出数里,江澄忽然停了下来。

    魏无羡也跟着停了下来,江澄转身往回折,魏无羡抓住他道:“江澄,你干什么!不要回去!”

    江澄甩手道:“不要回去?你说的是人话吗?你让我不要回去?我爹娘的尸体还在莲花坞里,我能就这么走了吗?我不回去我还能去哪里!”

    魏无羡抓得更紧了:“你现在回去,你能干什么?他们连江叔叔和虞夫人都杀了,你回去就是一个死字!”

    江澄大叫道:“死就死!你怕死可以滚,别挡我的路!”

    魏无羡出手擒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遗体是一定要拿回的,但不是现在!”

    江澄闪身避过,还击道:“不是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受够你了,快给我滚!”

    魏无羡喝道:“江叔叔和虞夫人说了,要我看顾你,要你好好的!”

    “给我闭嘴!”江澄猛地推了他一把,怒吼道:“为什么啊?!”

    魏无羡被他一把推到草丛里,江澄扑了过来,提起他衣领,不住摇晃:“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你高兴了吧?!你满意了吧?!”

    他掐住魏无羡的脖子,两眼爆满血丝:“你为什么要救蓝忘机?!”

    大悲大怒之下,江澄已经失去了神智,根本无心控制力度。魏无羡反过两手,掰他手腕:“江澄……”

    江澄把他按在地上,咆哮道:“你为什么要救蓝忘机?!你为什么非要强出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招惹是非!不要出手!你就这么喜欢做英雄?!做英雄的下场是什么你看到了吗?!啊?!你现在高兴了吗?!”

    “蓝忘机金子轩他们死就死了!你让他们死就是了!他们死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关我们家什么事?!凭什么?!凭什么?!”

    “去死吧,去死吧,都去死吧!都给我死!!!”

    魏无羡喝道:“江澄!!!”

    掐着他脖子的手,忽然松开了。

    江澄死死瞪着他,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垂死般的悲鸣、一声痛苦的呜咽。

    他哭着道:“……我要我的爹娘,我的爹娘啊……”

    他向魏无羡要他的父亲和母亲。可是,向谁要,都要不回来了。

    魏无羡也在哭,两个人跌坐在草丛里,看着对方痛哭流涕。

    江澄心里明明很清楚,就算当初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无羡不救蓝忘机,温家迟早也要找个理由逼上门来的。可是他总觉得,若是没有魏无羡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的这么快,也许还有能转圜的余地。

    就是这一点令人痛苦的侥幸,让他满心都是无处发泄的悔恨和怒火,肝肠寸断。

    天光微亮时,江澄几乎都有些呆滞了。

    这一晚上,他竟然还睡了几觉。一是太困了,哭得脱力,不由自主昏睡过去。二是还抱着这是一场噩梦的期望,迫不及待地盼望睡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能发现自己还躺在莲花坞自己的房间里。父亲坐在厅堂里看书擦剑。母亲又在发脾气抱怨,责骂魏无羡。姐姐蹲在厨房里发呆,绞尽脑汁想今天做什么吃的。师弟们不好好做早课,尽上蹿下跳。

    而不是被冷风吹了一夜之后,在野草丛里头痛欲裂的醒来,发现自己还蜷缩在一个荒凉偏僻的小山坡后。

    先动了动的魏无羡。

    他扶着自己的双腿,勉强站起来,哑声道:“走吧。”

    江澄一动不动。魏无羡伸手拉他,又道:“走吧。”

    江澄道:“……走去哪里?”

    他嗓子干哑,魏无羡道:“去眉山虞氏,去找师姐。”

    江澄挥开了他伸出的手。须臾,这才自己坐起,慢慢站起了起来。

    两人向着眉山的方向出发,徒步而行。

    一路上,两人都是强打精神,步履沉重,仿佛身负千斤巨担。

    江澄总是低头,抱住右手,食指上的紫电抵在心口附近,把这仅存的一样亲人遗物摸了一遍又一遍。再频频回望莲花坞的方向,凝望着那个曾经是自己的家、如今沦为一个魔窟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仿佛永远看不厌、永远还留有最后那么一点希望,可是,泪水也永远会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他们逃得匆忙,身上没带干粮,从昨日到今日又体力消耗严重,走了半日后,都开始头昏眼花。

    此刻已离开了人迹荒凉的野外,进入了一座小城。魏无羡看了看江澄,见他一副疲倦至极、不想动弹的模样,道:“你坐着。我去弄点吃的。”

    江澄没应,也没点头。走来的路上,他一共只和魏无羡说了几个字。

    魏无羡再三叮嘱他坐着不要动,这便离开了。他经常在身上各个角落塞些零钱,这个时候便派上了用场,不至于囊中羞涩。走了一圈,买了一堆吃食,还买了干粮备长路上所用,花费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迅速回到他们分开的地点。

    然而,江澄却不见了。

    魏无羡提着一堆馒头、面饼、水果,心头一慌,强自镇定,在附近街上找了一通,仍是没见到江澄。

    他彻底慌了,拉住一旁的一名补鞋匠,道:“老伯,刚才这里坐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你有没有看到他去哪儿了?”

    补鞋匠抿了抿一根粗粗的线头,道:“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

    魏无羡道:“是啊!”

    补鞋匠道:“我手里有活,没怎么看清。不过他一直盯着街上人发呆,后来我抬头再看那个地方的时候,他突然就不见了。应该是走了吧。”

    魏无羡喃喃道:“……走了……走了……”

    恐怕是回莲花坞去偷遗体了!

    疯了一样,魏无羡拔腿就跑,往来的方向跑。

    他手里提着一堆刚买的吃食,沉甸甸的拖他的后腿,奔了一阵他便将它们抛在身后。可是奔出一段路后,他就开始头昏眼花,体力不支,再加上心头发慌,双膝一软,扑到了地上。

    这一扑,扑了他满脸的灰泥,口里尝到了尘土的味道。

    他胸腔中涌上一股铺天盖地的无力和恨意,拳头在地上重重一砸,大叫一声,这才爬了起来。他折回去捡起之前扔在地上的馒头,在胸口擦了擦,囫囵两口便吞下一个,牙齿撕咬血肉一般地狠狠咀嚼,咽下喉咙,哽得胸口隐隐作痛。再捡起几个塞进怀里,拿着一个馒头边吃边跑,希望能在路上就截住江澄。

    可是,直到他跑回莲花坞,夜空中已月明星稀,他也没在路上见到江澄的人影。

    魏无羡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莲花坞,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气,胸腔和喉咙蔓延上一股长时间奔跑过后特有的血腥气,满嘴铁锈味,眼前阵阵发黑。

    他心道:“为什么没追上江澄?我吃了东西,尚且只能跑这么快,他比我更累,打击比我更大,难道还能跑得比我快?他真的是回莲花坞来了吗?可是不回来这里,他还会去哪里?不带上我,一个人去眉山?”

    调息片刻,他还是决定先去莲花坞确定一番,潜行而去。

    还是沿着那一段墙贴行,魏无羡心中祈祷:“这次千万不要再有人在校场上谈论江澄的尸体了。否则我……”

    否则?

    否则他能怎么样?

    怎么样都不能。他无能为力。莲花坞已经毁了,江枫眠和虞夫人都没了,江澄也不见了。他只有一个人,孤身一人,连一把剑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办不到!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力量是这样渺小。在岐山温氏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魏无羡的眼眶热得几乎又要滚下泪来。他转过一道墙弯,忽然,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炎阳烈焰袍的人影。

    电光火石之间,魏无羡便将这个人擒住了。

    他左手牢牢锁住这个人的双手,右手掐住他脖子,压低声音,用他能拿出来的最凶恶歹毒的语气威胁道:“别出声!否则我一下就能拧断你的喉咙!”

    这个人被他死死制住,忙道:“魏、魏公子,是我、是我啊!”

    这是个少年的声音。魏无羡一听,第一反应是:“莫非是我认识的人,穿着温家的袍子混在里面卧底的?”这个念头旋即被他推翻:“不对,这声音完全耳生,有诈!”

    他手上更用力了,道:“别想搞鬼!”

    这少年道:“我……我不搞鬼。魏公子,你可以看我的脸。”

    魏无羡心道:“看他的脸?莫非他在嘴里藏了什么东西准备喷出来?或是他有别的办法,露脸就能害人?”

    他满心戒备地拧着这人的脸转了过来。只见这少年眉清目秀,周身上下有一种青涩的俊逸,正是昨日他们往里窥看时见到的那名小公子。

    魏无羡心中漠然道:“不认识!”

    他把这少年的脸转回去,继续掐着他的脖子,低声喝道:“你是谁!”

    这少年似乎有点失望,道:“我……我是温宁。”

    魏无羡皱眉道:“温宁是谁?”心中却想:“管他是谁,反正是个有品级的,抓在手里说不定能换回人来!”

    温宁讷讷道:“我……前几年,在岐山的百家清谈盛会上,我……我……射箭……”

    听他吞吞吐吐,一股焦灼冲上魏无羡的心头,他怒道:“你什么你?!你结巴吗?!”

    温宁在他手里吓得一缩,似乎想抱头蹲下,轻声道:“是……是啊。”

    魏无羡:“……”

    看他这幅胆小可怜又磕磕巴巴的模样,魏无羡却忽然想起来了点什么:“前年的岐山百家清谈盛会……百家清谈盛会……射箭……啊,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岐山百家清谈盛会,也就是他、蓝忘机、蓝曦臣、金子轩射箭得前四名的那一年。

    当日,那场射箭比赛还未开始之前,他一个人在不夜天城里晃荡。

    晃着晃着,穿过一片小花园,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弓弦震颤之声。

    他传林拂叶而入,只见有个身穿白色轻衣的少年站在那里,对着前方的一只靶子拉弓,放弦。

    这少年的侧颜很是清秀,拉弓姿势标准且漂亮。那只靶子上,一点红心里已经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羽箭。这一箭,也是命中红心。

    竟是例无虚发。

    魏无羡喝彩道:“好箭法!”

    那少年一箭中的,从背上箭筒里抽出一支新的羽箭,低头正欲搭弓,却冷不防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旁边冒出来,吓得手一抖,羽箭落到了地上。魏无羡从花圃之后走了出来,笑道:“你是温家哪位公子?好好好,漂亮,射得太好了,我还从没见过你们家的的射箭这么……”

    话音未落,那少年已抛下弓箭跑的无影无踪了。

    魏无羡一阵无语,心道:“我长得这么英俊么?英俊得把人吓跑了?”

    他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就当看了个稀奇,回到广场。比赛即将开始,温家那边一片吵闹。魏无羡问江澄:“他们家办个清谈会怎么这么能折腾,天天都有戏。今天又怎么回事?”

    江澄道:“还能怎么回事,名额有限,在争让谁上场。”顿了顿,他轻蔑地道:“这群温家……的箭法都烂成一个德性,谁上场不是一样啊?争来争去有区别么?”

    温晁在那边喝道:“再来个!再来个,还差一个!最后一个!”

    他身旁的人群之中,方才那名白衣少年也站在里面,左看右看,鼓足了劲儿才举起手。可他举得太低了,也不像旁人那样叫嚷自己的名字,推推搡搡了一阵,一旁才有人注意到他,稀奇道:“琼林?你也想参赛?”

    那被叫做“琼林”的少年点了点头,又有人哈哈笑道:“都没见过你拿过弓,参什么赛啊!别浪费名额了。”

    温琼林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一番,那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别贪新鲜了,这是要计成绩的,上去丢脸我可管不着。”

    魏无羡心道:“丢脸?要是你们温家里有一个人能给你们捡回点脸面,也就他了。”

    他扬声道:“谁说他没拿过弓?他拿过的,而且射得很好!”

    众人都略微惊奇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少年。温琼林的脸原本有些苍白,因为众人的目光忽然凝聚到了他身上,一下子变得通红,漆黑的眼珠使劲儿地瞅魏无羡。魏无羡负手走了过去,道:“你刚才在花园里射得不是挺好的?”

    温晁也转了过去,怀疑道:“真的?你射箭好?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温琼林低声道:“……我……我最近才练的……”

    他说话声音很低,还断断续续,仿佛随时能被人掐断,也确实经常被人掐断。温晁不耐烦地打断道:“好吧,哪儿有个靶子,你赶快射一个来看看。好就上,不好就让开。”

    温琼林四周的位置一下子被空了出来,拿着弓的手紧了紧,求助般地左看右看。魏无羡瞧他很是不自信的样子,拍拍他的肩,道:“放松。像之前那样射就行了。”

    温琼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拉弓,松弦。

    可惜,这一拉弓,魏无羡就在心底摇了摇头,心道:“姿势错了。”

    这温琼林大概是从没在旁人面前射过箭,从指尖到手臂都在发抖,一箭飞出,连靶子都没中。围在一旁观看的温家中人发出讥笑之声,纷纷道:“哪里射得好了!”

    “我闭着眼睛都比他射得好。”

    “好了别浪费时间了,赶紧挑一个人出来上场!”

    温琼林的脸红到了耳根,不消旁人挥退,自觉落荒而逃。魏无羡追了上去,道:“唉,别跑!那个……琼林兄对吧?你跑什么?”

    听他在背后叫自己,温琼林这才停了下来,垂首转身,从头惭愧到脚的样子,道:“……对不起。”

    魏无羡奇道:“你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

    温琼林内疚地道:“你……你推荐我,我却让你丢脸了……”

    魏无羡道:“我有什么可丢脸的?你以前不常在别人面前射箭吧?刚才是紧张了?”

    温琼林点了点头,魏无羡道:“有点自信。我老实跟你说吧,你比你们家的人射得都好。我见过的所有世家子弟里,箭法比你好的绝对不超过三个。”

    江澄走了过来,道:“你又在干什么?三个什么?”

    魏无羡指着他道:“喏,比如说这个,他就没你射得好。”

    江澄暴怒道:“找死!”

    魏无羡受了他一掌,面不改色地道:“真的。其实没什么好紧张的,多在人前练练就习惯了,下次一定能让人刮目相看。”

    这个温琼林,大概是个温家里旁系又旁系的世家子弟,地位不上不下,性格却羞怯自卑,缩手缩脚,连说话也结结巴巴,好不容易苦练一番,鼓起勇气想表现自我,却因为太紧张而弄砸了。若是不好好开导他,说不定这少年从此以后就越发封闭自我,再也不敢在人前表露了。魏无羡对他鼓励了几句,再简单说了一些需要提醒的要点,纠正了他刚才在小花园里射箭时的一些细微毛病,温琼林听得目不转睛,不住点头。江澄道:“你哪来这么多废话,马上开赛,还不快滚去入场!”

    魏无羡一本正经地对温琼林道:“我现在就要去比赛了。你待会儿可以看看场上我怎么射的……”

    江澄不耐烦地拖着他离开了,边拖边啐道:“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以为自己是楷模吗?!”

    魏无羡想了想,讶然道:“是啊。我不就是吗?”

    眼下,魏无羡记起来了这一段,试探着问道:“你是那个……温琼林?”

    温宁点点头,道:“昨天……我看到魏公子你和江公子,心想你们可能会再来……”

    魏无羡道:“昨天你看到我了?”

    温宁道:“看、看到了。”

    魏无羡道:“看到了我却没叫出声来?”

    温宁道:“我不会叫的。我不会喊人的,也不会告诉别人。”

    他这句难得没有结巴,而且语气坚定,犹如立誓。魏无羡惊疑不定,温宁又道:“魏公子,你是来找江公子的吧?”

    魏无羡道:“江澄在里面吗?!”

    温宁老老实实地道:“在。昨天被抓回来的。”

    闻言,魏无羡心念如电转:“江澄在里面,莲花坞我是非进不可了。用温宁做人质?不顶,这个温宁以往就受其他世家子弟的排挤忽视,地位在温家恐怕不高,温晁也不喜欢他,拿他做人质根本没用!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谎?他不是温家的人吗?可是他昨天确实没告发我们。如果我放开他,他究竟会不会出卖我?温狗里会有这么好心的人吗?若要确保万无一失,只能……”

    魏无羡心头闪过一丝杀机。

    他原本并不是杀性重的人,但是家门遭遇大变,累日来已是满心恨火,形势又严峻,不容他再留仁善。

    只要他右手一用力,就能把温宁的脖子拧断!

    正思绪纷乱,温宁道:“魏公子,你是要回来救江公子的吗?”

    魏无羡指骨微蜷,冷冷地道:“不然呢。”

    温宁竟然紧张地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我……我可以帮你把他救出来。”

    霎那间,魏无羡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愕然道:“……你?你帮我救?!”

    温宁道:“嗯。就、就是现在,我马上就能把他带出来。刚好,温晁他们都出去了!”

    魏无羡紧紧抓住他:“你真的能?!”

    温宁道:“能!我、我也算温家的世家子弟,手下也有一批门生听话。”

    魏无羡厉声道:“听话?听你的话杀人吗?”

    温宁忙道:“不不不是!我的门生从来不胡乱杀人的!”

    他又补充道:“江家的人、我也没杀过。我是听说莲花坞出事了,后来才赶来的。真的!”

    魏无羡瞪着他,心道:“他安的什么心思?撒谎?虚与委蛇?可这谎撒的也太荒唐了!以为我是傻瓜吗?!”

    可怕的是,他竟然真的,从心底生出一股绝处逢生的欣喜若狂。

    他心里把自己痛骂了个狗血淋头,愚蠢、没用、荒唐、匪夷所思、异想天开。可是,他只身一人,无仙剑无法宝,而墙内驻扎的是成百上千名温家修士,也许还有那个温逐流。

    他不怕死,他只怕死了,还救不出江澄,辜负江枫眠和虞夫人对他的托付。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寄以希望的对象,竟然真的只有这个只见过三次面的温家人!

    魏无羡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涩声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帮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遗体……”

    不知不觉间,他也结巴起来了。说到了一半,想到自己还用一个威胁的姿势揪着温宁,连忙把他放开,但还是藏了后招,如果他一放开温宁就逃跑、叫喊,他就立刻把温宁的头颅打穿。

    然而,温宁只是转过身来,认真地道:“我……我一定尽力。”

    魏无羡浑浑噩噩地等待着。他一边在原地转圈,一边心道:“我怎么了?我疯了吗?温宁为什么要帮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他?万一他骗我,江澄根本不在里面?不,江澄不在里面才好!”

    没过一炷香,那个温宁,居然真的背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来了。

    那人浑身血污,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伏在温宁背上一动不动,正是江澄。

    魏无羡低声道:“江澄?!江澄?!”

    伸手探了探,尚有呼吸。温宁对魏无羡伸出一手,在他掌心放了一样东西,道:“江、江公子的紫电。我带上了。”

    魏无羡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想到刚才还动过要杀了温宁的心思,讷讷地道:“……谢谢!”

    温宁道:“不客气……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遗体,我已经让人移出去了。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说,魏无羡接过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谁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横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魏无羡道:“戒鞭?!”

    温宁道:“嗯。温晁,拿到了江家的戒鞭……江公子身上应该还有其他的伤。”

    魏无羡只摸了两下,江澄至少断了三根肋骨,还不知有多少伤是没看到的。

    温宁道:“温晁回来发现后,一定就会在云梦一带到处抓你们了……魏公子,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先带你们躲到一个地方去。”

    如今江澄身受重伤,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他急需用药和安养,他们的处境几乎是寸步难行,走投无路了。除了仰仗温宁,竟然想不到别的办法!

    在之前的一天里,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和江澄竟然要借助一名温家子弟的帮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许还会宁死不屈。但此时此刻,魏无羡只能说:“多谢!”

    他们先走水路,乘船下江。然后转陆路,温宁安排了车马,路上先简单给江澄清理伤口、包扎敷药。

    第二日,至夷陵。

    ...

第60章 三毒第十二5

    温宁将他们到了一处贵丽的大宅子,从后门悄悄潜入,一阵潜行,引魏无羡到一间小屋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他刚转身关上门,还没来得及缓口气,魏无羡便又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低声质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纵使被温宁所救,他却也没可能这么快就完全放下对温家人的戒备,一直留着心眼。方才跟着温宁在这所宅子里穿行,途径不少房间,里面交谈的人不少都是岐山口音,从门缝窗缝透漏出的只言片语被他尽数听了去,从细碎的对话里,捕捉到了“监察寮”三个字!

    温宁慌忙摆手:“不是……我……”

    魏无羡道:“不是什么?这不是设在夷陵的监察寮吗?又是占了哪个倒霉的世家的地盘啊?”

    温宁努力辩解道:“魏公子,你、你听我说,这是监察寮。可是……可我绝没有要害你们的意思,如果我想害你们,昨天晚上我进莲花坞之后,立刻就可以反悔,也、也不用特地把你们引到这里来。”

    魏无羡的精神这几日一直紧绷着,片刻不松,一点就着,昏头涨脑,闻言仍是将信将疑。温宁又道:“这里的确是监察寮,如果有什么地方,温家人不会搜索,也就只有这里。你们可以待在这里,只是,千万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顿了顿,魏无羡终于逼着自己撤了手,低声道一句谢谢,把江澄放到屋内的木榻上。谁知,正在此时,小屋的木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女声道:“我正要找你!你给我好好交代……”

    刚说不要被人发现,立即就被人发现了!

    魏无羡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闪身挡在榻前。温宁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僵硬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子。或说,那个姑娘。肤色微黑,生得一副甜美相貌,眉眼却无端高傲。她身上穿的炎阳烈焰袍,火焰的红色鲜亮,仿佛在她袖口和领口跳跃。

    品级非常高,比温宁只高不低!

    三人僵着对峙半晌,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无羡正准备行动,岂料那姑娘先他一步行动,啪的一声,重重摔上了门。

    一个声音问道:“寮主,怎么回事?”

    那姑娘冷淡地道:“没怎么回事。我弟弟回来了。别去吵他。走吧,回去继续说。”

    门外几人应了一声,随她一齐走远了。温宁松了一口气,对魏无羡解释道:“我……我姐姐。”

    魏无羡道:“温情是你姐姐?”

    温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我姐姐。很厉害。”

    确实是厉害。

    温情也算得上岐山温氏的一位名人了。她并非温氏家主温若寒之亲女,而是温若寒一位表兄的后人。虽然是表了又表的远房表兄,但温若寒与这位表兄自小关系就不错,再加上温情文试出众,精攻医道,是个人才,因此颇得温若寒垂青,常年随温若寒出席岐山温氏开办的各种盛宴,是以魏无羡对她的脸有些印象,毕竟算个美人。也隐约听说她似乎是有个哥哥还是弟弟,但可能因为远不如温情出彩,并没什么人谈论。

    魏无羡奇道:“你真是温情的弟弟?”

    温宁以为他在惊讶这么优秀出名的姐姐竟然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弟弟,承认道:“嗯。我姐姐厉害,我……不行。”

    魏无羡道:“……没有没有。你也很厉害。我惊奇的是,你竟然敢……”

    这时,榻上的江澄动弹了一下,轻微地皱了皱眉。魏无羡立刻翻身察看:“江澄?!”

    温宁忙道:“他醒了要喝药,我去弄药。”

    他走出去,反手带上了门。昏睡了许久之后,江澄终于悠悠转醒。魏无羡一开始还大喜过望,然而,很快发现,不对劲。

    江澄的表情很奇怪,很平静。太过平静了。

    他望着天花板,似乎对此刻自己的处境毫不感兴趣,对身在何处也漠不关心。

    魏无羡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悲喜怒惊,一样都没有,心往上一悬,道:“江澄,你看得见吗?听得见吗?认得我是谁吗?”

    江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魏无羡又追问了几句,他终于用手臂撑着木榻,坐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戒鞭痕,冷笑一声。

    戒鞭痕一旦上身,就永远也去不掉。魏无羡却违心地道:“总有办法弄掉的。”

    江澄拍了他一掌。这一掌虚软无力,魏无羡连晃都没晃一下。江澄道:“感觉出来了吗?”

    魏无羡道:“什么?什么感觉出来了吗?”

    江澄道:“感觉到我的灵力了吗?”

    魏无羡道:“什么灵力?你根本就没用灵力。”

    江澄道:“我用了。”

    魏无羡道:“你到底……你说什么?”

    江澄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说,我用了。刚才那一掌,我用了十成十的灵力。我问你,你感觉到了吗?”

    魏无羡看着他。沉默了一阵,他道:“你再打我一掌试试。”

    江澄道:“不用打了。再打多少掌,也是这个结果。魏无羡,你知道,化丹手为什么被叫做化丹手吗?”

    一颗心彻底的沉了下去。

    他自顾自接下去道:“因为他那双手,可以化去金丹,使人永不能再结丹,灵力溃散,沦为一个普通的人。

    “而一个普通的仙门后人,也就是一个废人。一辈子只能庸庸碌碌,从此再也无法妄想登顶了。

    “阿娘和父亲,就是被温逐流先化去金丹,没了反抗之力,再被他杀死的。”

    魏无羡思绪一片混乱,茫然无措,喃喃道:“……温逐流……温逐流……”

    江澄冷笑道:“温逐流、温逐流。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可是,我要怎么报仇?我连金丹都没了,从此都没法结丹了,我拿什么报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无羡跌坐在榻边,看着上面状似疯癫的江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江澄是一个多好强、多看重自己修为和灵力的人。而如今,化丹手一击,将他的修为、自尊,复仇的希望,通通击成了粉碎!

    江澄疯子一样地大笑了一阵,躺回榻上,自暴自弃般地道:“魏无羡,你救我干什么?你救了我有什么用?让我活在世上,看温狗嚣张,看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吗?”

    恰在此时,温宁拿着一碗药进来了。他走到榻边,还没说话,而那身炎阳烈焰袍已经映入了江澄的眼帘,他的瞳孔刹那骤缩。

    江澄一脚踹到温宁身上,踹翻了药碗,黑色的药汁泼了温宁一身。魏无羡本想去接那碗药,下意识拉了一把惊呆的温宁。江澄冲他咆哮道:“你怎么回事啊?!”

    温宁吓得连连后退,江澄抓住魏无羡的衣领,吼道:“看到温狗你还不杀?!还去接?你想死吗?!”

    他虽然拼劲了全力,可双手依旧软弱无力,魏无羡一下就挣脱了。江澄仿佛这才注意到置身之地,警惕地道:“这是哪里?”

    温宁远远地道:“夷陵的监察寮。但是很安……”

    江澄倏地转向魏无羡:“你自投罗网?”

    魏无羡道:“不是!”

    江澄厉声道:“不是?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是怎么救我的?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别告诉我,你求助于温狗?!”

    魏无羡抓住他,道:“江澄你先别慌,你清醒点,化丹手未必不能解……”

    江澄已经根本听不进去旁人的话了,他已经是半疯癫的状态,掐着魏无羡狂笑道:“魏无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无羡!你,你……”

    突然,一道红影踹开门闪了进来,一掌拍下,划过一道银光,江澄脑袋被扎了一针,立刻又躺了回去。温情旋身关上门,怒声低喝道:“温宁,你是有多傻?就让他又喊又笑闹得这么大声?!生怕不被人发现?”

    仿佛见到了救星,温宁叫道:“姐姐!”

    温情道:“叫什么姐姐!我还没问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包天?竟然还敢藏人!我刚才已经问过了,难怪你忽然要去云梦那边。你吃了雄心豹子胆,这次谁给你的底气?温晁要是知道你干了什么,还不得撕了你?他要是真的下决心要除掉谁,你以为我能拦得住?”

    温宁的脸一片雪白,魏无羡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动,温情语速极快,口齿清晰,语气铿锵有力不容反驳,他完全找不到插口的机会。温情严厉地道:“我念在你出于感激情有可原不多说什么。但是这两个人绝不能在这里久留!你忽然去又忽然走,温晁那边马上就丢了人,你以为温晁蠢到那个地步?他们迟早要搜到这里来的。这儿是我管辖的监察寮,而这儿是你的屋子,被人发现你藏了谁会是什么罪名?你好好想清楚。”

    她把利害关系说得这么清楚,就差指着魏无羡的鼻子说你们赶紧滚不要留在这里拖累我们了。若受伤的是魏无羡,或者救他们的是别的人,他此刻一定硬气地道一声后会有期,立即走人。可现在受伤的江澄,非但受伤,还失丹了,精神极不稳定,无论如何他都硬气不起来。而且原本就是温家害得他们落到如此境地,难免心有不甘,心怀侥幸,魏无羡只能咬牙沉默不语。

    温宁道:“可是,可是是温家的人……”温情打断他道:“温家做的事不代表我们做的事,温家造的孽不代表要我们来扛。魏婴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冤有头债有主,我是夷陵这边的寮主,可我是受命上任,我学医也没杀过什么人,你们江家人的血我更是没沾过手。”

    确实,从没听说过温情手下出过什么人命或惨案,只有各地都盼着她去接手的。因为温情是温家人中难得行事作风正常的人,有时还能在温若寒面前说几句好话,口碑一向不错。

    房间里一片静默。

    半晌,温情道:“那根针不要拔,这小子醒来就会发疯,大喊大叫外边都能听到了。等他伤养好了再拔,之后赶紧的走。我可不想和温晁打交道,尤其是他身边那个女人,我看了恶心!”

    她说完果断出了门。魏无羡道:“她……这是让我们不能久留,但是可以留个几天的意思……吗?”

    温宁忙点了点头,道:“谢谢姐姐!”

    门外抛进来一包药材,温情远远地道:“真谢谢我就争气点!刚才你那弄的是碗什么鬼药,重煎!”

    温宁被这药包砸了个正着,却很高兴地道:“我姐配的药,肯定好。比我好几百倍,绝对好。”

    魏无羡终于彻底放下心来,道:“谢谢。”

    他知道这对姐弟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主动伸出援手,都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正如温情所言,温晁若是下定决心要除掉什么人,温情未必能拦得住,说不定自己还要受牵连。毕竟别人生的,总归比不上自己亲生的。

    江澄头上插着那根针,昏睡了三日。身上的骨头和皮外伤都养好了,只剩下那一道消不掉的戒鞭痕,还有拿不回来的金丹。

    魏无羡也想了三天。

    三日之后,魏无羡告别温宁,背着江澄,走了一段路,向一位守林人借了一间小屋子。这才把江澄头上那根针拔掉了。

    过了好久,江澄才睁开眼睛。

    醒是醒了,可一动也不动,连翻个身,问一句“这又是哪里”的兴趣都没有。不喝水也不进食,仿佛一心求死。

    魏无羡道:“你真的想死吗?”

    江澄道:“活着也报不了仇,不如去死,说不定还能化为厉鬼。”

    魏无羡道:“你是从小就受安魂礼的人,死后也化不成厉鬼。”

    江澄道:“既然死活都报不了仇,那么死活有什么区别。”

    说完这句之后,他就再也不开口了。

    魏无羡忙里忙外,做了一顿饭,摆上桌,道:“起来。吃饭了。”

    江澄自然不会理他。魏无羡坐在桌边,自己拿起了筷子,道:“你不补充体力,怎么去拿回你的金丹。”

    听到“金丹”二字,江澄终于眨了一下眼睛。

    魏无羡继续道:“是的,不用怀疑,你没听错。我说的就是‘拿回你的金丹’。”

    江澄动了动嘴唇,嗓音干哑:“……你有办法?”

    魏无羡从容道:“有办法。”

    他转过身,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母亲藏色散人是抱山散人之徒吗?”

    这一句话短短几十个字,一刹那便点燃了江澄原本毫无生气的双眼。

    抱山散人,传说中已活了几百岁的仙士,已登仙门,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世外高人!

    他颤声道:“你是说……你是说……”

    魏无羡口齿清晰地道:“我是说,我知道‘抱山’,抱的是哪座山。也就是说,我可以带你去找抱山散人。”

    江澄道:“……可是、可是你不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吗?!”

    魏无羡道:“我并不是全部不记得。有些重复过许多次的零碎片段,我还是没忘的。我一直记得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对我重复,告诉我一个地点,还有一些事。这个声音说,如果今后遇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可以到那个地方,上那座山,求助山上的仙人。”

    江澄一下子滚下了床。

    他扑到桌边,魏无羡把碗筷往他面前一推,道:“吃饭。”

    江澄扒在桌边,激动地道:“我……”

    魏无羡道:“吃饭。边吃边说。不然不说。”

    江澄只得爬上了凳子,拿起筷子开始往口里胡乱扒饭。原本已心如死灰,却忽然发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激动过头,周身似有烈火灼烧,坐立难安,连筷子拿倒了都不知道。魏无羡看他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这才道:“过几天我就带你去找。”

    江澄道:“今天!”

    魏无羡道:“你怕什么,几百年的仙人,难道还能这几天就没了?之所以要过几天,是因为这其中有很多忌讳,我得慢慢跟你叮嘱。否则如果犯了禁忌,惹怒了师祖那就完了,你我都要完。”

    江澄睁着眼睛看他,指望他多说一点。魏无羡又道:“上山之后,你不能睁开眼睛四下乱看,记山上的景色,看其他人的脸。记住,无论对方要你做什么,你都要照做不误。”

    江澄道:“好!”

    魏无羡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被问起你是谁,你一定要说,你就是藏色散人的儿子,千万不能暴露真实身份!”

    江澄道:“好!”

    估计眼下无论魏无羡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双眼发红地说好好好。魏无羡道:“行了,吃饭吧,恢复体力养足精神。这几天我要准备准备。”

    江澄终于发现自己的筷子拿反了,换了过来,多吃几口,辣的眼眶发红,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真难吃!”

    被反复追问了几日关于抱山散人的细节之后,魏无羡带着江澄出发,跋山涉水,来到了夷陵的一座深山之下。

    这座山郁郁苍苍,翠峰灵秀,山顶被云雾缭绕,确实有几分仙气。只是离世人心目中的神山,还是有些差距。江澄这几日一直疑神疑鬼,一会儿怀疑魏无羡是骗他的,一会儿怀疑魏无羡小时候听错了或者记错了,一会儿又担心到底找不找得到,看了这座山,又怀疑起来了:“这真的就是抱山散人居住的地方?”

    魏无羡肯定地道:“绝对就是这里。我骗你有用吗?骗你让你高兴几天,然后打击更大?”

    类似的对话,两人已经重复了无数次。魏无羡陪他走到半山腰,道:“好了,到这里,我就不能跟你再一起上去了。”

    他拿出一条布巾,蒙住江澄的双眼,再三叮嘱道:“千万,千万不能睁开眼睛。山上没有猛兽,宁可走慢点,摔倒了也不能拉下布巾。绝对好奇不得。记住,咬死了说你就是魏无羡。问什么你都知道该怎么答吧?”

    事关能否重结金丹,能否报得血海深仇,江澄自然不敢大意,紧张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慢慢地朝山上走去。魏无羡道:“我在之前那个镇子上等你!”

    看了一会儿江澄缓缓挪动的背影,他便转了个身,走了另一条山路。

    江澄这一上山,就是七天。

    他们约定好会合的那个小镇建在群山之间,甚为荒僻,镇上总共也没有几个人,街道路面狭窄又不平,路边连个货郎担都没有。

    魏无羡蹲在路边,望了望那座山的方向,还是没看到江澄的影子,撑着自己的双膝,站起身来,一阵头晕,晃了晃,朝镇上唯一一家茶楼走去。

    茶楼算得上是这座小镇里唯一不简陋的一座建筑了。他刚一进门,便有伙计笑着迎了上来:“喝点什么?”

    魏无羡当即心头一跳。

    这些天他奔波劳累,无心修整,几乎可以用蓬头垢面来形容。寻常的茶楼伙计看到他这样的,不立刻拉下脸轰他出去已经算是极佳的了,热情如斯地上赶着招呼,未免有些太假了。

    他迅速在店内一扫,账房站在柜台后,恨不得把头低到账本里埋着,十张桌子上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人,其中不少都穿着斗篷,低头喝茶,仿佛是为了遮住什么。

    魏无羡当机立断,旋身撤出。谁知,才迈出茶楼大门一步,一道黑压压的高大影子欺了过来,雷霆般的一掌击在他心口。

    魏无羡撞飞了两张桌子,伙计和账房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店内那七八人一掀斗篷,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炎阳烈焰袍。温逐流跨过门槛,站到魏无羡身前,看了看地上勉强试图站起的他,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

    有人在魏无羡膝弯处踢了一脚,逼他双膝重重跪地。温晁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上方,满面残忍的兴奋:“这就趴下了?!这臭小子,在屠戮玄武洞底不是挺能跳的吗?一掌就不行啦?哈哈哈哈,你再跳啊,让你猖狂!”

    王灵娇急不可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快!温公子,快砍了他的手!他还欠着咱们一条手臂呢!”

    温晁道:“不不不,不急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小子,砍手流血太多,一会儿死了就没意思了。先化了他的丹,我要听他像上次江澄那小杂种那样惨叫!”

    王灵娇道:“那就先化丹,再砍手!”

    他们在那边讨论得欢,魏无羡却突然吐出一口血,道:“好啊!你们有什么酷刑,尽管来!”

    王灵娇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哟。”

    温晁鄙夷道:“死到临头了你还逞什么英雄!”

    魏无羡冷笑道:“正是因为死到临头了,我才高兴!我还害怕我死不了呢。够胆你们就折磨死我!越残忍越好,我死后必然化为凶煞厉鬼,日夜纠缠岐山温氏上上下下,诅咒你们!”

    闻言,温晁竟然卡了卡。一些名门的世家弟子,比如江枫眠、虞紫鸢这样的,从小受家族熏陶、法器影响,一生之中还要接受各种生人的安魂仪式,死后自然化为厉鬼的可能非常小。但是魏无羡则不同,他是家仆之子,又不是打小就在江家长大,没机会受那么多熏魂安魄的仪式。若是他死后当真怨气冲天、阴魂不散、化为厉鬼纠缠不休,那可就有些让人头疼了。而且,生前所受折磨越多、越零碎、越残酷,死后化成的厉鬼就越凶残、越难以对付。

    见状,王灵娇忙道:“温公子,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呀。又不是人人死后都能化为厉鬼,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化不成!何况就算真的化成了,难道岐山温氏还收拾不了这一只孤魂野鬼!咱们到处抓人抓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惩治他吗,难道就因为他瞎吹几句,这就放过他了?”

    温晁道:“当然不可能!”

    魏无羡心知必死无疑,反而越来越冷静,刻骨的恨意沉淀成冰冷如铁的决心。温晁看见他这幅表情,心中不快,又有些毛骨悚然,一脚踢到他小腹上,道:“你还在装!想吓谁!装什么英雄好汉!”

    一群门生跟着他一通暴打。觉得打够了之后,温晁才喝道:“够了!”

    魏无羡吐出一口血,心道:“该下杀手了?死了也就那样,不比活着差,还有三成机会能化为厉鬼报复!”

    这么一想,竟有种无与伦比的兴奋。温晁却道:“魏婴,你是不是总觉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又勇敢又伟大?”

    魏无羡讶然道:“咦,温狗竟然也有说人话的时候?”

    温晁一拳砸下,狞笑道:“你耍吧,尽管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装英雄好汉硬气到什么时候!”

    他喝令手下人抓住魏无羡,温逐流走了过来,将他从地上提起。魏无羡勉力抬头,看着这个杀了江枫眠、虞夫人、毁了江澄金丹的人,把他的脸、他冷漠的神情都牢牢记在心里。

    温家众人带着他御剑而起,小镇和深山渐行渐远,魏无羡心道:“江澄就算下来,也找不到我了。他们带着我飞这么高做什么,飞到高处再把我摔下来摔死?”

    御剑飞行了一段时间,雪白的云层忽然被一道黑色的苍山破开。

    这座山散发着一股不详的沉沉死气,犹如一具庞然的千年巨尸,光是看着,都令人胆寒。温晁就在这座山的上方停住了。

    他道:“魏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个地方,叫做乱葬岗。”

    听到这个名字,一道寒气顺着魏无羡的背脊爬上了后脑。

    温晁继续道:“这个乱葬岗就在夷陵,你们云梦那边肯定也听过它的大名。这是一座尸山,古战场,山上随便找个地方,一铲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具尸体。而且有什么无名尸,也都卷个席子就扔到这里。”

    剑阵缓缓下降,靠近那座山。温晁道:“你看看这黑气,啧啧啧,戾气重吧?怨气浓吧?连我们温家都那它没办法,只能围住它。这还是白天,到了晚上,里面真的什么东西都会出来。活人进到这里,连人带魂,有去无回,永远也别想出来。”

    他抓起魏无羡的头发,一字一句,狞笑道:“你,也永远都别想出来!”

    说完,他便把魏无羡掀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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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师介绍:
前世的魏无羡万人唾骂,声名狼藉。
被情同手足的师弟带人端了老巢,
纵横一世,死无全尸。
曾掀起腥风血雨的一代魔道祖师,重生成了一个……
脑残。
还特么是个人人喊打的断袖脑残!
我见诸君多有病,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但修鬼道不修仙,任你千军万马,十方恶霸,九州奇侠,高岭之花,
但凡化为一抔黄土,统统收归旗下,为我所用,供我驱策!魔道祖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魔道祖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魔道祖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