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魔道祖师TXT下载魔道祖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魔道祖师全文阅读

作者:墨香铜臭     魔道祖师txt下载     魔道祖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1章 风邪第十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王灵娇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桌边正在看信的温晁一拍桌子,怒道:“深更半夜的你又鬼叫什么!”

    王灵娇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道:“我……我梦见那个姓魏的了,我又梦见他了!”

    温晁道:“他都被我扔进乱葬岗三个多月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怎么还梦见他?你都梦见几次了!”

    王灵娇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是梦见他。”

    温晁原本就看信看得心烦意乱,没空理会她,更没心思像以前那样安慰她,不耐烦地道:“那你就别睡觉了!”

    她下了床,扑到温晁桌边,道:“温公子,我……我越想越觉得害怕啊。我觉得……咱们当初是不是犯了个大错?……他被扔进乱葬岗里,会不会没死啊?他会不会……”

    温晁太阳穴处的青筋跳动不止,道:“怎么可能?我们家之前派过多少批修士去清剿乱葬岗?有一个回来过吗?他被扔在里面,只怕是现在尸体都烂得臭过一轮了。”

    王灵娇道:“死了也很可怕!如果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化成厉鬼,回来找我们……”

    她说着,两人都想起了那一日,魏婴坠下去时的那张脸,那个表情,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温晁立刻反驳道:“死了也没可能!死在乱葬岗的人,魂魄都会被禁锢在那里。你别自己吓唬自己。没看到我正烦着吗!”

    他把手中的信报揉成一团,砸了出去,恨声道:“什么射日之征,狗屁射日,想把太阳射下来?做梦!”

    王灵娇站了起来,小心地给他倒了一杯茶,心中斟酌了一番讨好的话,这才媚声道:“温公子,他们那几家,也就能猖狂一段日子,温宗主一定立刻就能……”

    温晁骂道:“你闭嘴!你懂个屁!滚出去,别来烦我!”

    王灵娇心中委屈,又有些恨意,放下茶杯,整了整头发和纱衣,挂着讨好的笑容走了出去。

    甫一出门,她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打开了手中的一个纸团。刚才她出来时悄悄捡起了温晁扔出去的那封信,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消息,让他这般火大。她识字不多,颠来倒去看了半晌,终于猜出,这封信说的是:温家宗主的长子,温晁的大哥温旭,被带头作乱的家主之一一刀断首、还挑在阵前示威了!

    王灵娇呆住了。

    姑苏蓝氏被烧,云梦江氏被灭,还有其他无数大大小小的家族被各种打压,反抗声不是没有,但是反抗的声音从来都很快就能被岐山温氏镇压,因此,三个月前,金、聂、蓝、江四家结盟,带头作乱,打出什么“射日之征”的旗号时,他们都是不以为意的。

    温宗主当时便发言了。这四家之中,兰陵金氏是根墙头草,眼下看众家义愤填膺搞什么讨伐,他也跟着参一份,但若节节败退,很快就会明白自己在自讨苦吃,说不定马上又要回来抱着温家的大腿哭爹喊娘;清河聂氏家主有勇无谋,过刚易折,不能长久,不用别人动手,迟早要死在自己人手里;姑苏蓝氏被烧得一败涂地,蓝曦臣转移了藏书阁回来继位家主,他不过是个小辈扛不起什么大事;最可笑的云梦江氏,满门屠的屠散的散,就剩一个比蓝曦臣还小的江澄,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手下无人,还敢自称家主,举旗讨伐,一边讨伐一边召集新的门生。

    简而言之八个字:不成气候,不自量力!

    所有站在温家这一边的人,都把这场射日之征当成一场笑话。谁知,三个月后,形势却完全没有按照他们所设想的道路发展!

    河间、云梦等多处要地失手被夺,倒也罢了。如今,竟然连温宗主的长子都被人斩首了。岐山温氏——莫非真的气数已尽?

    王灵娇在走廊上惴惴不安了一阵,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眼皮一直狂跳不止。她一手揉着眼皮,一手按压着胸口,思索自己的退路。

    她跟在温晁身边,算起来也快半年了。半年,已经是温晁对一个女人从喜爱到厌倦所需时间的极限了。她本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能坚持到最后的那一个,但是,近来温晁越来越不耐烦的表现已经告诉了她,她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王灵娇咬着嘴唇,想了想,蹲下来,从床底翻出了一只小箱子。

    这只小箱子是她半年来跟在温晁身边时想方设法搜刮来的财物和宝器。财物可以花销,宝器可以防身。

    虽然不甘心,但是这一天终于来了。她想清点一下自己有多少存货,从腰带里抠出一枚小钥匙,边开锁边嘀嘀咕咕道:“贱男人,你这只油□□精迟早是要死的,老娘不用伺候你了,老娘还乐意呢,你赶紧地去死……啊!”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

    刚才,她打开箱子的一瞬间,看到了里面装的东西。

    没有她珍爱的宝物,只有一个皮肤惨白、蜷缩在箱子里的小孩子!

    王灵娇吓得连声惨叫,,蹬着双腿不住往后挪。这只箱子她常常锁着,只有一把钥匙她贴身带着,里面怎么会有一个小孩子?她一个月都打开不了一次,里面如果藏了一个小孩子,她怎么会不知道?这小孩子还怎么能活?!

    小箱子被她踢翻了,箱口翻倒,箱底朝她。半晌都没有动静。

    王灵娇双腿发着抖从地上爬起,想靠近再看一眼,却又不敢,心道:“有鬼、有鬼!”

    她修为极差,有鬼也对付不了,却忽然想到,这里是监察寮,大门外和每间屋子外都贴着符篆,如果有鬼,符篆也一定能保护她,连忙冲了出去,把她房间外的那张符篆揭了下来,贴在胸口。

    有了符篆挡在胸前,她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蹑手蹑脚走进房里,找了一根叉衣杆,用它远远地把箱子翻过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她那些宝贝,根本没有什么小孩子。

    王灵娇松了口气,拿着那根叉衣杆蹲了下来,正要开始清点,忽然发现,床底下有两点白光。

    那是一双眼睛。

    有个白色的小孩子趴在床底,正在和她对视。

    温晁今晚这是第三次听到了王灵娇的尖叫,他心头火气更胜,骂道:“蠢贱人!一惊一乍的,他妈的就不能让老子少烦点?”

    要不是这些日子情报战况都不容乐观,暂时没空物色新的美女,怕找来的是那些杂碎家族派来的刺客,不清白可靠,又缺不了一个暖床的,他早就让这女人滚远了。温晁喝道:“来人!叫她给我闭嘴!”

    无人响应。温晁踢飞一只凳子,怒火蹿得更高:“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突然之间,屋门大开!

    温晁道:“老子叫你们去让那贱人闭嘴,不是让你们进……”

    他一回头,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了。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站在他的屋门口。

    这个女人鼻歪眼斜,五官仿佛是被人打碎了过后重新拼凑起来的,两只眼珠竟然看着不同的方向,左眼盯着斜上方,右眼盯着斜下方,整张脸扭曲得不成模样!

    温晁花了好大的劲儿,才凭她那件袒露颇多的纱衣认出了她。这是王灵娇!

    王灵娇喉咙咕咕作响,朝他走近了几步,伸出手来:“……救命……救命……救我!”

    温晁大叫一声,抽出自己的新佩剑,一剑劈了过去:“滚!滚开!”

    王灵娇被他一剑劈进了肩里,五官扭曲得更厉害了,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疼啊啊啊啊——疼啊啊啊啊!!!”

    温晁连剑也不敢拔回来了,抄起一只凳子朝她砸去。凳子砸中她后散了架,王灵娇晃了晃,跪了下来,趴在地上,似乎在给什么人磕头,口齿不清地道:“……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饶了我、饶了我呜呜呜……”

    她一边磕头,一边有鲜血从她的七窍之中流出来。门口被她挡住了,温晁无法冲出去,只得推开窗子,撕心裂肺地喊道:“温逐流!温逐流!!!”

    地上的王灵娇已经捡起了一只凳子腿,疯狂地往自己嘴里塞,边塞边笑,道:“好,好,我吃,我吃!哈哈,我吃!”

    那条凳子腿竟然就这样被她塞进去了一截!

    温晁魂飞魄散,正要跳窗而逃,忽然发现,庭院里,满地月光之中,站着一道黑色人影。

    与此同时。

    江澄站在一片树林之前,觉察有人走近,微微侧首。来人一身白衣,束着抹额,飘带在身后随发轻扬,面庞白皙如玉,俊极雅极,在月光之下,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江澄冷然道:“蓝二公子。”

    蓝忘机神色肃然,颔首道:“江宗主。”

    两人打过招呼后便无话可说,带上了各自的修士,沉默地御剑而行。

    两个月前,蓝氏双璧与江澄一场奇袭,从温晁的“教化司”中将各家子弟被收缴的仙剑夺回,物归原主。三毒、避尘这才回到他们各自手中。

    蓝忘机浅色的眼眸扫了扫江澄腰间的另一把剑,又转回了目光。

    半晌,他平视着前方,道:“魏婴还没出现?”

    江澄看了他一眼,似是奇怪他为什么忽然问起魏婴,答道:“没有。”

    他看了看腰间的随便,道:“他回来了一定会来找我,出现了我就把剑还给他。”

    未过多久,两人带着一批修士赶到了温晁藏身的监察寮,准备夜袭。还未进门,蓝忘机目光一凝,江澄皱起了眉头。

    阴气四溢,怨气横生。

    然而,大门两旁的符篆却是完好无损的。江澄比了个手势,他带的修士们散开,伏到围墙之下。他则一挥三毒,剑气袭出,撞开了大门。进门之前,蓝忘机的目光在大门两侧的符篆上一扫而过。

    监察寮内的景象惨烈无比。

    庭院里,满地都是尸体。而且不止庭院,连花丛、走廊、木栏、甚至屋顶上都堆满了尸体。

    这些尸体全都身穿炎阳烈焰袍,是温家的门生。江澄用三毒把一具尸体翻了个身,看到这张惨白的脸上挂着五六道血痕,道:“七窍流血。”

    蓝忘机站在另一边,道:“这具不是。”

    江澄走了过去,发现这一具尸体两眼翻起,面目全非,口边流着黄色的胆水,是被活活吓死的。这时,他手下一名门生道:“宗主,察看过了,全都死了,而且,每一具尸体的死法都不同。”

    绞死、烧死、溺死、割喉死、利器贯脑死……江澄听完了,森然道:“看来今晚的任务,有别的东西帮我们完成了。”

    蓝忘机默然不语,率先入屋。

    温晁的房间屋门大开,屋子里只剩下一具女尸。这具女尸衣衫轻薄,口里塞着半截凳子腿,竟然是因为强行想要把这截桌子腿吞下肚子里,才活活把自己捅死的。

    江澄把这具女尸扭曲的脸翻过来,盯了一阵,冷笑一声,抓住那凳子腿,猛地往她嘴里一塞,生生把剩在外面的半截也捅了进去。

    他红着眼睛站起身来,正想说话,却见蓝忘机站在门前,凝眉思索。他走了过去,顺着蓝忘机的目光一看,只见一张黄底朱字的符篆贴在门口。

    这张符篆乍看之下,没有什么不妥,可是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有些微妙的让人不舒服。

    蓝忘机道:“多了。”

    镇宅符篆的画法他们早已熟记于心,然而,这一张符篆龙飞凤舞的朱砂之中,多出了几笔。耳就是这几笔,改变了整张符咒的纹路。现在看起来,这张贴在门上的符咒,仿佛是一张人的脸孔,正在森然地微笑!

    监察寮内没有发现温晁和温逐流的尸体,江澄推测他们一定是朝着岐山的方向逃去了,立即撤出了这所废弃的监察寮,御剑追击。蓝忘机却先回了一趟姑苏,第二天才赶上江澄。

    蓝忘机拿出那张上次符咒,道:“这张符,被逆转了。”

    江澄道:“逆转?何为逆转?”

    蓝忘机道:“寻常符咒,驱邪。此符,招邪。”

    江澄微微愕然:“符篆——还能招邪?闻所未闻。”

    蓝忘机道:“的确闻所未闻,但,经测验,它确实有召阴集煞之能。”

    江澄接过那张符仔细端详,道:“只不过添了几笔,就倒转了整张符咒的功能?这是人为?”

    蓝忘机道:“所添共计四笔,乃人血所绘。整座监察寮的镇宅符篆,都被改动过。笔锋走势为同一人。”

    江澄道:“那这个人有可能是谁?诸家的名士里,可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干这种事。”随即又道:“不过无论他是谁,目的和我们一致就行——屠尽温狗!”

    两人随情报一路北上,每过一地,都能听闻当地出现了惨死怪尸。这些尸体无一不是身穿炎阳烈焰袍的温家修士,都品级颇高,修为了得。然而,全部死状凄厉,死法花样繁多,且都被曝尸于人潮汹涌之处。江澄道:“你觉得,这些人也是那个人杀的吗?”

    蓝忘机道:“邪气甚重。应是一人所为。”

    江澄哼道:“邪?这世上,还能有比温狗更邪的吗!”

    追到第四日深夜,两人终于在一处偏僻山城的驿站附近,捕捉到了温逐流的踪迹。

    那驿站有两层楼,楼边就是马厩。蓝忘机与江澄赶到时,刚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冲进了楼内,反锁了大门。两人忌惮温逐流修为了得,不便打草惊蛇,不从门入,而是翻上屋顶。

    江澄强忍胸中滔天的恨意,磨着牙齿,死死盯着瓦缝,往里望去。

    温逐流一身风尘仆仆,怀里抱着一个人影,脚步拖沓地上了二楼,把这个人放到桌边,再奔到窗前拉下了所有的布帘,遮得密不透风,这才回到桌边,点起了油灯。

    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依旧苍白阴冷,眼眶之下却有两道浓重的黑色。桌边的另一个人,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连脸都遮在斗篷里,像一团脆弱不堪的茧,瑟瑟发抖,缩在斗篷里喘着粗气,忽然道:“不要点灯!万一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蓝忘机抬起了头,和江澄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疑云。

    这个人一定是温晁,但温晁的声音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又尖又细,完全不像是温晁?

    温逐流低头翻找袖中事物,道:“难道不点灯,他就发现不了吗。”

    温晁呼呼地道:“我们、我们跑了这么远,跑了这么久,他、他应该、抓不住了吧!”

    温逐流漠然道:“也许。”

    温晁怒道:“什么叫也许!没逃掉你还不赶快跑!”

    温逐流道:“你要用药。否则死定了。”

    说着,他一下子掀开了温晁的斗篷。

    这一掀,屋顶上的两个人都微微一怔!

    斗篷之下,不是温晁那张嚣张跋扈、英俊得有些油腻的脸孔,而是一颗缠满了绷带的光头!

    温逐流一层一层剥皮一样地把绷带剥下来,这个光头人的皮肤也暴露出来。这张脸上遍布着不均匀的烧伤和疤痕,使得他整个人仿佛煮熟了一样,狰狞而丑陋,完全看不出从前那个人的影子!

    温逐流取出药瓶,先给他吃了几粒药丸,再拿出药膏,往他头脸上的烧伤上涂抹。温晁疼得呜呜咽咽,然而,温逐流道:“不要流泪,否则泪水会让伤口溃烂,疼得更厉害!”

    温晁只得强忍泪水,连哭都不能哭。一点摇曳的火光之旁,一个满脸烧伤的光头人龇牙裂齿,嘴里发出含混的怪声,火光将熄不熄,昏昏黄黄。这景象,当真是无与伦比的恐怖。

    正在这时,温晁尖叫一声,道:“笛子!笛子!是不是笛子?!我听到他又在吹笛子!”

    温逐流道:“不是!是风声。”

    然而,温晁已经吓得摔倒了地上,又嚎叫起来,温逐流又把他抱了起来。看来,温晁的腿是出了什么问题,无法自己走动了。

    温逐流给他涂完了药,从怀中取出几个包子,递到他手里,道:“吃吧。吃完继续赶路。”

    温晁哆哆嗦嗦捧起来咬了一口。见状,江澄想起了他和魏无羡逃难那日,两人连一口干粮都吃不上,此情此景,当真报应不爽!他满心欢快,嘴角扬起,无声地狂笑起来。

    突然,温晁像是咬到了什么,露出极其可怕的神情,把包子扔了出去,尖叫道:“我不吃肉!我不吃!我不吃!不吃肉!”

    温逐流又递了一个,道:“这个不是肉的。”

    温晁道:“我要找我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我爹那儿!”

    温逐流道:“照这个速度,还有两日。”

    他说话非常实诚,绝不夸张,绝不作假,这实诚却让温晁痛苦万分,哑声道:“两天?两天?!你看看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再多等两天,我又会是什么样子?!没用的东西!”

    温逐流豁然站起,温晁吓得一缩,以为他想一个人逃跑,忽的知道害怕了。所有的护卫都一个一个惨死在他面前,只有这个温逐流,是他最后的仰仗,连忙改口道:“不不不,温逐流、温大哥!你别走,你不能抛下我,只要你带我回我爹身边,我让他把你升成最上等的客卿!不不不,你救了我,你就是我大哥,我让他认你进本宗!今后你就是我大哥!”

    温逐流凝视着楼梯的方向,道:“不必。”

    不光他听到了,蓝忘机和江澄都听到了。驿站的楼梯那边传来的,一下一下的脚步声。

    有个人,正在一步一步地踩着台阶,走上楼来。

    温晁遍布烧伤的脸瞬间褪去了原本过剩的血色,他颤抖着从斗篷里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仿佛害怕过度,想要掩耳盗铃地靠遮住眼睛保护自己。而这双手掌,竟然是光秃秃的,一根手指都没有!

    咚、咚、咚。

    那个人慢慢地走上楼来,一身黑衣,身形纤长,腰间一管笛子,负手而行。

    屋顶上的蓝忘机和江澄双双把手压在了剑柄上。

    然而,等到那个人悠悠地走上了楼梯,微笑着回过头后,看到了那张明俊面容的蓝忘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

第62章 风邪第十三2

    蓝忘机的嘴唇地颤了颤,无声地念了两个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樂︾文︾小︾说|江澄几乎当场就站了起来。

    是魏无羡。

    可是,除了那张脸,这个人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像原来的那个魏无羡。

    魏无羡分明是一个神采飞扬、明俊逼人的少年,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从来不肯好好走路。

    而这个人,周身笼罩着一股冷冽的阴郁之气,俊美却苍白,笑意含森然。

    眼前所见景象太出乎人的意料,再加上屋内形势未定,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纵使屋顶上的两人都震惊无比,却都没有贸然冲进去,只是把头压得更低、离瓦缝更近了。

    屋内,一身黑衣的魏无羡徐徐转身,和颜悦色地道:“真巧,又遇到你们了。”

    温晁遮着自己的脸,已经只剩下气音了:“温逐流……温逐流!”

    闻声,魏无羡慢慢弯起了眼睛和嘴角,道:“都这么多天了,你还以为叫他有用吗?”

    他朝这边走了几步,踢到了脚边一个白生生的东西,低头一看,正是温晁刚才扔出去的肉包子。

    魏无羡道:“怎么,挑食?”

    温晁从凳子上倒了下来。

    他一边鬼哭狼嚎,一边用没有十指的双手在地上爬动,拖地的黑斗篷顺着下身滑落,露出了他的两条腿。

    这两条腿像是累赘的摆设一样挂在他身下,缠满了绷带,异常纤细。由于他剧烈的动作,绷带之间拉出缝隙,露出了里面还挂着鲜红血丝和肉丝的森森白骨。

    他腿上的肉,竟然都被生生剐了下来!

    空荡荡的驿站里回荡着温晁尖锐的叫声。魏无羡恍若未闻,轻掀衣摆,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摇了摇头,道:“别的肉都吃不下了?自己的腿,有那么好吃吗?”

    闻言,屋顶上的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寒意。

    魏无羡竟然让温晁吃了自己的腿!

    第二盏油灯幽幽燃起,明黄的火焰之前,魏无羡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指间夹着什么东西,垂下了手臂,一张惨白的面孔从桌下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张桌子下,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一个白色的小孩子蹲在他脚边,仿佛一头食肉的小兽,正在啃食着魏无羡投喂的什么东西。

    魏无羡撤回了手,在这只白色的鬼童头发稀稀拉拉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鬼童叼着他投喂的东西,转了个身,坐在他脚边,抱着他小腿,一边口里继续恶狠狠地咀嚼,一边用寒光闪闪的双眼瞪着温逐流。

    他口里嚼的,是两根人的手指。

    不必多言,必然是温晁的手指!

    蓝忘机盯着那个阴气森森的鬼童,还有同样阴气森森的魏无羡,握紧了避尘的剑柄。

    魏无羡低着头,教人看不清表情,幽幽地道:“赵逐流,你真以为,你能在我的手底下保住他这条狗命?”

    温逐流依旧挡在温晁身前。

    魏无羡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道:“好一条忠心耿耿的温狗。”

    他轻声道:“赵逐流,你是不是还坚持觉得,你是个好汉子啊?

    “为报温若寒知遇之恩,对其言听计从,罔顾是非。啧啧,多好的人。

    “知遇之恩。呵。”

    突然之间,他的语调神情陡转阴鸷,厉声道:“凭什么你的知遇之恩,却要别人来付出代价!”

    话音未落,温逐流身后便传来了温晁的凄厉哭嚎!

    温晁已经爬到了墙角,拼命往木板里挤,仿佛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自己从缝隙之间挤出去。谁知,天花板上突然啪的摔下一团红影。一个身穿红衣、面色铁青的长发女人重重摔到了他身上。

    这个女人不知是什么时候爬上了天花板的,她乌青的脸、鲜艳的红衣、漆黑的长发形成刺目可怖的对比,十指抓住温晁头上的绷带,用力一撕!

    这绷带是刚才温逐流给温晁涂完药后重新缠上的,药膏、皮肤和绷带正粘在一起,被火烧伤后的皮肤原本就十分脆弱,被这样猛力一撕,霎时间把还未剥落的疤痕和格外薄的皮肉一起撕了下来,连嘴唇也被撕掉了,一颗凹凸不平的光头,瞬间变成了一颗血肉模糊的光头!

    温晁当场便晕了过去。听到他惨叫的刹那,温逐流依旧一动不动,可是,蓝忘机和江澄定睛细看,发现他周身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几团人影,人影模模糊糊,却牢牢附着在他身上,温逐流一动不动并不是因为冷静,而是因为僵硬!

    那面容铁青的女人把绷带扔到地上,仿佛一只四脚生物,手脚并用地朝魏无羡爬去。

    方才她撕温晁皮肉的时候,满脸狰狞,可伏到了魏无羡身边之后,那张青色的面孔贴在魏无羡的大腿上,竟然恍若一个娇媚的宠妾,正在乖巧地讨主人的欢心,嘴里还在发出咯咯的笑声。魏无羡斜斜坐在桌边,姿势甚为惬意轻松,右手在她柔顺的长发上,一下一下慢慢地抚摸着。

    他道:“逗你们玩儿了这么久,是时候做个了结了。对你们这两只温狗,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言毕,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支笛子。

    正要将这支笛子送到唇边,忽然,屋顶上有人道:“你没有兴趣,我有!”

    一道紫光流转的长鞭破瓦而下,直直勾住了温逐流的脖子,呼呼地在他颈上缠绕了足足三道,猛地提起!

    温逐流高大沉重的身躯被这条电光长鞭吊了起来,悬在空中,当时便脖子里便发出了“喀喀”的颈骨断裂之声!

    可他竟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脸色爆红,双目圆挣,浑身抽搐,奋力挣扎不止!

    看到紫电之光,魏无羡瞳孔一缩,旋身站起。原本伏在他脚边的青面女和鬼童也刹那间退入黑暗之中,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从屋顶上跃了下来,落入驿站二楼。

    与此同时,被紫电缠颈的温逐流,也渐渐的不动弹了。

    魏无羡持着笛子,与面前的两人默然对峙。他们身后,就是死得痛苦万状的温逐流,还有已经半死不活的废人温晁。

    魏无羡的目光在蓝忘机和江澄之间来回扫动。三个人,竟然谁也没有先开口。

    半晌,江澄一扬手臂,扔了一样东西过去。

    魏无羡举手接住,江澄道:“你的剑!”

    魏无羡的手慢慢落下。他低头看了看随便,顿了一顿,才道:“谢谢。”

    又是半晌静默,忽然,江澄走上前来,拍了他一掌,道:“臭小子!这三个月,你跑哪里去了!”

    这一句责骂之中,尽是喜意。蓝忘机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魏无羡身上,神色冷峻,似乎内心正在激烈交战。魏无羡也一掌拍了回去,道:“哈哈,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方才他上楼来时的那股阴冷之气,竟霎时便被这两掌冲淡了不少。江澄喜中有怒,道:“不是说好了在山脚那个破镇子会合吗?我等了五六天,没见到你的影子!这三个月我一边忙家里的事一边找你,杳无音讯!”

    魏无羡又在桌边坐了下来,摆手道:“都说了一言难尽啊。一群温狗在那里把我抓了,扔一个鬼地方去折腾了。”

    江澄愕然道:“……什么鬼地方?我问过镇上的人,都说从没见过你这个人?!”

    魏无羡道:“你问那镇上的人?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谁敢跟你说实话,当然都说没见过我。”

    江澄骂了一声:“一群老匹夫!”又追问道:“什么鬼地方?岐山吗?那你是怎么出来的?还变成这样了,那两只东西是什么?居然肯听你的话!之前我和蓝二公子接到任务去围杀温晁,被人抢了先,没想到会是你!那些符篆也是你改的?”

    魏无羡斜眼一扫,见蓝忘机正在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我说在那鬼地方发现了一个神秘洞穴,里面有高人留下来的秘籍,然后就变成这样了,你信不信?”

    江澄道:“你传奇话本看多了吧。世上哪那么多高人,遍地都是秘洞秘籍!”

    魏无羡摊手道:“你看,说了你又不信。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吧。”

    江澄看了一眼蓝忘机,心道也许是不便在外族子弟面前说的话,便道:“好吧。你真是……被温狗抓住都能不死!”

    魏无羡得意道:“那是。我是谁。”

    江澄道:“回来就好。”

    魏无羡道:“嗯。回来就好。”

    江澄喃喃重复了几遍“回来就好”,又抬头道:“你这破剑我给你拿回来后带了三个月,不想再带两把剑了!你也不早点回来!”

    魏无羡道:“我这不是刚出来吗?听到你和师姐都很好,你又在着手重建云梦江氏,这三个月辛苦你了……”

    忽然,蓝忘机道:“沿路杀温氏门生的,是不是你。”

    魏无羡道:“我吗?”

    确认蓝忘机是在问他,他道:“当然是我。”

    江澄道:“就知道是你。怎么一次才杀一个,费这么多事。”

    魏无羡道:“好玩儿呗,玩死他们。一个一个地杀给他们看,一刀子一刀子慢慢割。直接让这两个人死太便宜他们了。温晁不必多说,我还没折磨够他。这个赵逐流受过温若寒的提携之恩,改姓入温家,奉命保护温若寒的宝贝儿子。”他冷笑道:“他要保护,我偏要让他看着温晁在他手里,一点一点变得面目全非。一点一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蓝忘机道:“你是用什么方法操控这些阴煞之物的?”

    魏无羡看了他一眼,江澄道:“蓝二公子,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忘机紧盯着魏无羡,走近了一步,道:“魏婴,回答。”

    魏无羡挑了挑眉,道:“请问,我不回答会怎样?”

    蓝忘机忽然出手,魏无羡闪身避过他这一擒,道:“蓝湛,咱们刚刚就别重逢,你就动手抓人,不太好吧?”

    蓝忘机一语不发,出手越发迅捷无伦。魏无羡道:“我还以为我们应该算半个朋友?至少算个熟人。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儿绝情?”

    蓝忘机道:“回答!”

    江澄拦在他们两人中间,道:“蓝二公子!”

    魏无羡道:“好。我回答——我驯养它们了。”

    蓝忘机紧紧追问道:“如何驯养?”

    魏无羡眨了眨眼,道:“如何驯养?你想想,猛兽如何驯养?跟那是差不多的。先以元神压制,它们要什么,再给什么。”

    蓝忘机道:“用别人的,还是用你自己的?”

    魏无羡道:“都有。”

    蓝忘机越过江澄,直向他取来。魏无羡道:“过分了吧?蓝湛,我都有问必答了,还这样不讲情面?你想干什么?”

    蓝忘机一字一句道:“跟我回姑苏。”

    ...

第63章 优柔第十四

    魏无羡忽然低喃了一句:“……蓝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伸出手,一下子抓住了蓝忘机的一只袖子。

    蓝忘机一直守在他身边,方才正欲起身便被他捉住,立即俯身,轻声道:“我在。”

    魏无羡却并未清醒,眼睛还是紧紧闭着,手却抓着他不放,似乎在做梦,嘀嘀咕咕道:“……你……你别生气……”

    蓝忘机微微一怔,柔声道:“我没生气。”

    魏无羡道:“……哦。”

    听到这一句,他像是放心了一般,手指微微松了。

    蓝忘机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见他又一动不动了,再次准备起身。谁知,魏无羡另一只手猛地又抓住了他。抱着他一条手臂不放,喊道:“我跟你走,快把我带回你家去”

    蓝忘机睁大了眼睛。

    喊出了这一声后,魏无羡像是把自己喊醒了,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双眼,从混混沌沌到一片清明,忽然发现自己双手像抱救命稻草水中浮木一般抱着蓝忘机。

    他立即撤手,就差打个滚滚开了,动作太大,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啊”的一声皱起了脸,这才想起身上还有伤。金星阵阵间,金凌江澄江厌离江枫眠虞夫人……许多张脸轮着在他眼前打转。蓝忘机按住他,道:“腹部的伤?”

    魏无羡道:“伤?没事不算很疼……”他掀开衣服看了看,腹部已经被妥帖地包扎好了,其实行动已无碍,不要太剧烈就好。他道:“这身体还是不行,捅一下就撑不住了

    蓝忘机淡声道:“谁的身体被捅一下,都撑不住。”

    魏无羡道:“那可不一定,要是换了我以前的身体,吊着半截肠子都能自己塞回去再战三百场。”

    看他刚醒过来又开始瞎说,蓝忘机摇了摇头,转开了脸,魏无羡以为他要走,忙道:“蓝湛蓝湛别走。我胡说八道,我不好,你不要不理我。”

    蓝忘机道:“你还怕人不理你吗?”

    魏无羡道:“怕的,怕的。”

    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受伤醒来之后,有人守在身边的感觉了。

    蓝忘机腰间配着两把剑,将随便取下,递给了他:“你的剑。”

    魏无羡道:“谢谢。”

    握住剑柄,轻轻抽出,雪亮的剑锋之上,映出了他的双眼。魏无羡把随便重新合入鞘中,道:“它当真自动封剑了?”

    蓝忘机也握住了随便的剑柄,往外拔,纹丝不动。魏无羡叹了口气,摸了摸剑身,心道:“我就知道金光瑶这厮不敢随口瞎编……竟然真的封剑了。”

    他四下打量一番,这是一间干净简洁的屋子,和蓝忘机的静室陈设相似,却没有琴桌。魏无羡问道:“这是哪里?”

    蓝忘机道:“云深不知处。”

    魏无羡微微一怔,道:“……你把我带回云深不知处?你不怕被你哥哥发现?这是谁的屋子?”

    一人道:“我的。”

    屏风后转进来一人,白衣抹额,身形长挑,正是蓝曦臣。

    蓝忘机起身道:“兄长。”

    蓝曦臣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魏无羡脸上,长叹一声,道:“……忘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不知他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见蓝曦臣进来,魏无羡原本是应该警觉的,可是蓝忘机就挡在他身前,他实在是警觉不起来。

    蓝忘机道:“兄长。赤锋尊的头颅,确实在金麟台的密室之中。”

    蓝曦臣道:“你亲眼所见?”

    蓝忘机道:“他亲眼所见。”

    蓝曦臣道:“你相信他?”

    蓝忘机道:“信。”

    他答得毫不犹豫,魏无羡心口一热。蓝曦臣道:“那么金光瑶呢?”

    蓝忘机道:“不可信。”

    蓝曦臣笑了,道:“忘机,你又是如何判定,一个人究竟可信不可信?”

    他看着魏无羡,道:“你相信魏公子,可我,相信金光瑶。大哥的头在金麟台里,这件事我们都没有亲眼目睹,都是凭着我们自己对另一个人的了解,相信那个人的说辞。

    “你认为自己了解魏无羡,所以信任他;而我也认为自己了解金光瑶,所以我也信任他。你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么难道我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吗?”

    魏无羡怕他们两兄弟因此而起争执,道:“蓝宗主”

    蓝曦臣颔首道:“魏公子,你不必担心。事情查清楚之前,我不会偏信任何一方,也不会暴露你们的行踪。不然我就不会把你们藏到我的寒室里了。”

    他在席子上端正地坐了下来,道:“那么,请说一说,你在金麟台,究竟看见了什么吧。”

    于是,魏无羡从他附在纸片人身上起,讲到那封古怪的密信,讲到蹊跷自杀的秦愫,讲到共情,还有聂明玦被封起来的头颅,详细地把探秘金麟台的整个过程复述了出来。

    听完之后,蓝曦臣道:“那封信?”

    魏无羡能明白,整件事情里,这封信太古怪了,听起来完全像是信口胡编用来圆谎的牵强道具,而且这封信还被烧了,真是怎么听怎么假。若是能找回赤锋尊的头颅,那便好办了,可金光瑶现在一定已经把它藏到更隐蔽的地方去了。

    他一开始就从聂明玦的视角看金光瑶,看到了这个人的残忍和野心,然而,如果金光瑶在蓝曦臣面前一直是以伪装相示,没理由他不去相信自己的结义兄弟,却去相信一个臭名昭著腥风血雨之人。何况,表面上看来,聂明玦的走火入魔早有先迹,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狂暴血而亡,似乎十分合理。

    见蓝曦臣不置可否,低头思索。魏无羡道:“蓝宗主,赤锋尊的直接死因,确实是走火入魔,但你不觉得这时机也太巧了?如果没有诱因,他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留给金光瑶的最后期限那一日爆发?”

    蓝曦臣道:“你认为诱因是什么。”

    魏无羡道:“我个人认为,这个诱因,就是他所弹奏的清心玄曲。”

    蓝曦臣道:“魏公子,你也该知道,他所奏的清心玄音,是我教给他的。”

    魏无羡道:“那么请蓝宗主听听看,这支曲子有没有什么古怪?”

    他的笛子就摆在床头,魏无羡将之持起,低头想了想,这便吹奏起来。

    这支曲子,在聂明玦生命的最后三个月里,金光瑶几乎每晚都要为他弹奏,是以魏无羡将旋律记得清清楚楚。一曲吹完,魏无羡道:“蓝宗主,这支曲子,确实是你教给他的那支么?”

    蓝曦臣道:“正是。此曲名为《洗华》,有清心定神之效。”

    蓝忘机未发话,这边代表着蓝曦臣所言不假。魏无羡道:“洗华。玄门名曲我也听过不少,为何对它的名字和旋律都没有印象?”

    蓝忘机道:“此曲冷僻,且难习。”

    魏无羡道:“是金光瑶点名要学这首的么?”

    蓝曦臣道:“正是,《洗华》虽难习,但效用甚佳。”

    魏无羡道:“真有这么难习?”

    蓝曦臣颔首道:“难习。方才魏公子不也吹错了一段?”

    闻言,魏无羡心中一动,道:“我刚才吹错了?”

    蓝忘机道:“中间有一段,错了。”

    魏无羡笑道:“不不。不是我错了。而是金光瑶错了。在共情里,他确确实实就是这么吹的。我可以保证,这曲子我是一句不错地重复了一遍。”

    蓝曦臣诧异道:“那便是他学错了?没可能。”

    魏无羡道:“的确没可能,敛芳尊聪明如斯的人,怎么会记错曲调?只怕多半是故意的我再吹一次,蓝宗主,含光君,你们两位可要仔细听吹错了的那一段。”

    他果然又吹了一次,吹到第二段接近末尾的时候,蓝忘机道:“停。”

    蓝曦臣道:“就是方才这一段。”

    魏无羡取下了唇边的笛子,道:“真是这一段?可我觉得,这一段听起来并不违和。”

    蓝曦臣道:“的确不违和。但是,它绝对不是《洗华》的一部分。”

    若是普通的弹奏错误,断不会与原曲的其他部分如此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几乎能确定,这一段旋律,必定是被刻意打磨后cha进来的了。

    而这一段并不属于《洗华》,却混入《洗华》的陌生旋律,很有可能就是聂明玦丧生的关键

    思忖片刻,蓝曦臣道:“你们随我来。”

    蓝忘机与魏无羡随着他的指引走出了寒室。亥时已过,云深不知处内大部分人早已安歇,寂静无比,一路无人,蓝曦臣将他们径直带到了藏书阁。

    云深不知处被一场大火烧过,藏书阁已不是当年的藏书阁,但重建之后,与原先格局毫无二致,连阁外那株玉兰花树也重新栽了一棵。三人进入阁内,魏无羡道:“蓝宗主,这里能找到这段旋律的来源么?”

    蓝曦臣道:“这里不行。”

    他走到一排书格之前,蹲下身来,掀开铺在那里的一张席子,揭开底下的木板,道:“这里可以。”

    木板之下,是一道暗门。

    蓝忘机道:“**室。”

    暗门之下,是一道三十多阶的暗梯,三人顺暗梯依次而下,呈现在魏无羡眼前的,是一个干燥宽阔的地下室,脚步声在地下室里激出空旷的回音。**室里矗立着一排排书格,格子上稀稀拉拉分类放着书,落着灰,似乎许多年都无人翻动了。

    蓝曦臣则把他们带到一排书格之前,道:“这一格全都是异谱志。”

    **室里有一张书案,书案上只有一盏纸灯。蓝忘机取了格上多年无人问津的纸笔,默写三份那段旋律的曲谱。三人围坐在那张书案边分工合作,每人负责几十本,一本一本,一页一页地对照**上誊抄罗列的曲谱,寻找与其相合的部分。

    然而,两个时辰过后,三个人都没有找到与那一段旋律吻合的曲谱。也就是没有找出它的来源。

    魏无羡一边一目十行地过谱,一边心道:“难道蓝家的藏书阁**室的异谱志也没有收录这支曲子?不可能,如果连蓝家都没有收藏,其他地方更是没可能收藏。总不会金光瑶自己创了一支神曲?这样的话就麻烦了,但他虽然聪明,却终归是半路出家,不至于聪明到能自创……”

    魏无羡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许久,有些眼花,手头还剩下几本,打算先搁一搁再看。蓝忘机已看完了他的那叠,默默将魏无羡搁下的几册拿了过去,低头继续翻找。蓝曦臣缓缓抬眼,看到了这一幕,似乎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蓝忘机道:“这本。”

    他将手中的书册递了过来,魏无羡登时打起了精神,可认真看了看他翻开的那两页,对比手中的残谱,道:“完全不一样啊?”

    蓝忘机站起来,坐到了他身边,指给他看:“看前后两页。”

    他们的头凑在一起,蓝忘机就在他耳边说话,魏无羡的手一抖,书册险些落下。好容易才定住心神,逼着自己把眼睛从蓝忘机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挪开,仔细分辨,道:“啊,前后两页”

    这本谱册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不妥,可若是熟悉音律之人,多留些心思,就能看出,翻开的这一页,前一页的曲子和后一页的曲子是接不上的。

    魏无羡取出笛子,照着谱子吹了一段,果然,两段曲调是断开的。前一页的半截谱和后一页的半截谱,根本不是同一支曲子。这两页中间应该还有一页,被人小心翼翼不留痕迹地撕走了。

    这个人撕得很细心,没留下半点残页,难以被人发觉。魏无羡翻过书册,只见深蓝色的书封皮上,写着三个字的书名。

    魏无羡道:“《乱魄抄》?这是什么书?书里面的曲子调子好怪。”

    蓝忘机道:“一本东瀛秘曲集。”

    魏无羡道:“东瀛那边的秘曲?难怪调子和我们这边不大一样。”

    蓝曦臣神色复杂,道:“……《乱魄抄》,相传是一位修士,乘船漂流至海外,在东瀛之地流浪数年,搜集而成的一本邪曲集。这本书里的曲子,如果演奏的时候附以灵力,能作害人之用,或日益消瘦,或心情烦躁,或气血激荡,或五感失灵……灵力高强者,能在七响之内,取人性命。”

    ...

第64章 优柔第十四2

    魏无羡拍桌道:“就是这个”

    他心中高兴,拍的这一下十分突兀,震倒了书案上的纸灯,蓝忘机眼疾手快地将它扶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魏无羡道:“蓝宗主,这本《乱魄抄》里面,有没有一支曲子,能扰人心神使人元神激荡气血翻腾暴躁易怒之类的?”

    蓝曦臣道:“……应该是有的。”

    魏无羡又道:“金光瑶灵力不行,没法在七响之内取人性命,而且这样下手太明显了,他肯定不会挑选这种杀伤力强的邪曲。但是如果他借着为赤锋尊弹奏清心玄曲助他平定心神的理由,连续弹奏三个月,这支曲子,有没有可能像服用慢性□□一样,催化赤锋尊的发作?”

    蓝曦臣道:“……有。”

    魏无羡道:“那么,推测就很合理了。那段不属于《洗华》的残谱,就是出自于这本《乱魄抄》失落的一页。《乱魄抄》上所记载的东瀛邪曲都颇为复杂难习,他没有时间在**室抄录,只得撕走不,不对,金光瑶有过目不忘之能,他撕走了这一页,并不是因为他记不住,而是为了死无对证。确保万一有一天东窗事发,或者被人当场揪住,也无法判断这段旋律的来源。

    “他所做的一切都极其谨慎,当着你的面,坦然弹奏的是完整版的《洗华》。赤锋尊并非醉心风雅之人,他听蓝宗主你弹过《洗华》,应该对旋律有大致的印象,因此,金光瑶不能直接弹奏邪曲,而是把两支风格迥异功效也完全相反的曲子糅合到一起,竟然还能糅合得好不突兀浑然一体,音律天赋着实颇高。我猜,他在《洗华》段落里只使用很少的灵力,而在邪曲的段落里才发力。赤锋尊毕竟不精于此道,自然无法分辨出,其中有一段,已经被金光瑶篡改为催命邪曲”

    沉默半晌,蓝曦臣低声道:“……他虽然时常出入云深不知处,但,藏书阁底的**室,我并没有告诉过他。”

    他答得越来越艰难,魏无羡道:“蓝宗主……恕我直言。敛芳尊是在岐山温氏的不夜天城里做过卧底的,而且,是一位无比成功的卧底。他连温若寒的密室都能找到,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在他面前,蓝家藏书阁的**室……真的不算什么。”

    蓝忘机则道:“兄长。当年你转移藏书时,是否,在途中遇到过他?”

    聂明玦的共情里,蓝曦臣说过,他之前是见过金光瑶的,明显印象颇佳,而且还说了“毕生之耻”。算算时间,也只能让人联想到蓝曦臣携藏书出逃的事了。

    当年岐山温氏作乱,人心惶惶,蓝曦臣携未被焚毁的藏书拼死出逃,或许途中落难,受过金光瑶的恩惠。所以他才如此信任金光瑶的为人,连清心音都能教给他。

    而若果真如此,很有可能金光瑶在那时就从手忙脚乱的蓝曦臣处得知了一些事情。在决心除掉聂明玦时想起来蓝家所藏的这一批**邪曲,再仗着蓝家家主义弟的身份出入藏书阁,直到找到他要的东西。

    蓝曦臣把写着那段残谱的纸拿在手里,盯了一阵,道:“明天,我去试验,看看这段残谱,是否真的会影响人的心智。”

    事到如今,这几乎是他对金光瑶信任的最后筹码了。

    蓝忘机道:“兄长。”

    蓝曦臣一只手遮住了额头,忍耐着什么一般,沉声道:“……忘机,我所知的金光瑶,和你们所知的金光瑶,还有世人眼中的金光瑶,完全是不同的三个人。这么多年来,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一个忍辱负重心系众生敬上怜下的形象,我从来以为我所知的,才是真实的。你要我现在立刻相信这个人,是一个十恶不赦阴险狡诈的卑劣之徒……能否容许我更谨慎一些,再作出判断?”

    痛苦之处还在于,如果要他相信这件事,那么他就必须承认,三个结义兄弟之中,一个辜负他的信任,在他面前伪装多年;另一个因为则他的这份信任而被害死。清河聂氏清谈会那日,他早就被设计为杀人计划的一环,引发最后一击的帮凶

    魏无羡与蓝忘机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之后,蓝曦臣终于放下了手,疲倦地道:“……到现在为止,这些东西,都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找不到头颅,就拿不出证据。一切都只是片面之词,无法取信于人,取信于天下。所以下一步该怎么做,还需从长计议。”

    魏无羡微微颔首,道:“蓝宗主,容我多问一句,赤锋尊的尸身……?”

    蓝曦臣道:“不必担心,大哥的尸身,各家已亲眼见过,眼下由怀桑保管。。”

    魏无羡道:“金光瑶反应如何?”

    蓝忘机道:“天衣无缝。”

    魏无羡便知他一定把戏做足了全套,道:“所有人都见到了就好。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的沸沸扬扬,金光瑶是仙督,又是名义上赤锋尊的义弟,必定要追查此事,给出一个交代,要他骑虎难下,总会露出马脚。再不用怕他使阴手。”

    蓝曦臣露出奇怪的神色,道:“魏公子,你不觉得,夷陵老祖重归人世,这件事会更沸沸扬扬吗?”

    “……”魏无羡心道:“果真忘了。传说中的夷陵老祖比没头的赤锋尊更恐怖啊”

    蓝曦臣道:“云深不知处只能供你们暂时藏身,过不久,还是会有人来盘查的。你们得自己出去,想办法找到关键性的证据。”

    也就是头颅。

    魏无羡点头道:“明白。”他自然而然地转头问蓝忘机:“什么时候走?”

    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蓝忘机一定会和他一起行动。显然,蓝忘机也是这么觉得的,道:“即刻出发。”

    蓝曦臣看着这理所当然完全不问他意见的两个人,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又出现了。最终,还是叹道:“……那边,我也会留心的。”

    他说的“那边”,自然是指金光瑶那边。

    走出藏书阁,魏无羡道:“你哥哥受的打击挺大的。”

    蓝忘机道:“打击再大,找到证据,他亦不会姑息。”

    魏无羡道:“那是。毕竟是你的哥哥嘛。”

    这时,路旁的草丛簌簌而动,魏无羡心中一紧,忽见草丛分开,钻出一个白绒绒的小脑袋,和一对长长的耳朵。

    这只兔子粉色的鼻子缩了缩,看到蓝忘机,垂下的耳朵忽然立起,一蹬腿便朝他身上弹去。蓝忘机伸手将它接住,抱在臂弯之中。

    他们来到那片青草地上,小苹果卧在一颗树旁,几十只圆滚滚的白兔子围在它身边,大多数都闭着眼睛睡得正安稳,少数几只还在拱动。魏无羡走到树边,搔了搔小苹果的驴头,小苹果一个激灵,鼻孔喷着粗气惊醒了,看到魏无羡,正要大喊大叫,扎堆的兔子们也被惊醒了,抖抖长耳,纷纷朝蓝忘机那边蹦去,一团一团,聚在他雪白的靴子边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在兴奋什么。魏无羡牵着小苹果的缰绳,边拽边威胁:“不许叫你叫我打你。不,我叫他打你……”

    兔子们后腿站在地上,人立起来,一条一条地扒在蓝忘机腿上,都想往上爬。蓝忘机就任它们折腾,岿然不动,魏无羡驱赶它们也赶不走,跟在他身后,等他们出了云深不知处的大门,才垂下耳朵,坐在原地目送主人离去。魏无羡回头看看,道:“都舍不得你呀,含光君,真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讨这些小东西的喜欢。我就不行啦。”

    蓝忘机道:“不行?”

    魏无羡道:“是啊。山鸡野兔家猫飞鸟,看到我都转身就跑。”

    蓝忘机摇了摇头,意思太明显了:一定是魏无羡先作恶了,才不讨他们的喜欢。

    下了山道,上了小路,魏无羡忽然道:“哎呀,我肚子疼。”

    蓝忘机道:“休息,换药。”

    魏无羡道:“不了。云深不知处附近不安全,拖一刻危险一刻。我坐上去就好了。”

    蓝忘机道:“那你坐。”

    魏无羡苦着脸道:“上驴的动作太大了,我怕牵到伤口。”

    蓝忘机停了下来,转过身,看了看他,忽然伸手,避开受伤的位置附近,抱住他的腰,将他轻轻一提,放在了小苹果的背上。

    两人一个骑着驴子,一个走在路旁。魏无羡骑着驴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蓝忘机道:“怎么?”

    魏无羡道:“没怎么。”

    像是干了一件小坏事,他心里有点小得意。

    虽然幼年的事很多他都不记得了,但是有一幕画面,始终模模糊糊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一条小路,一头小花驴,三个人。一个黑衣男子把一名白衣女子轻轻一提,抱了起来,放到小花驴的背上,再把一个小小的孩子高高举起,扛到自己肩头。

    他就是那个矮得不到人腿的小孩子。坐上了那黑衣男子的肩头,一下子变得很高很高,威风凛凛,一会儿抓那男子的头发,一会儿搓他的脸,双腿扑腾不止,口里啦啦乱叫。

    那白衣女子晃晃悠悠地坐在驴背上,看着他们,似乎在笑。那男子则始终默默的,不爱说话,只是把他托了托,让他坐得更高更稳,一手牵起花驴的绳子。三个人挤在一条小路上,慢慢地朝前走。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记忆。

    那是他的爹和娘。

    魏无羡道:“蓝湛蓝湛,你把绳子牵一牵呗。”

    蓝忘机道:“为何?”

    小苹果很聪明,又不是不会跟在他身后走。魏无羡道:“赏个脸,牵一牵呗。”

    虽然依旧不解为什么魏无羡的笑容那么灿烂,蓝忘机还是依言把小苹果的缰绳牵了起来,握在手里。

    魏无羡自言自语道:“嗯。就差个小的。”

    蓝忘机道:“什么?”

    魏无羡窃喜道:“没什么。蓝湛,你真是个好人。”

    蓝忘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一句,看他的目光越发奇怪了。魏无羡又道:“我忽然发现,我怎么这么坏。从小就坏,我现在跟你认错,还来得及吗?”

    蓝忘机微微一扬眉,这样的表情对他来说是极难得的了。他反问道:“认错?”

    这个人以前每次说要跟他“认错”,往往是另一场更严重的错误的开始。魏无羡道:“不要这幅表情嘛。我是认真的。唉算了算了,过去的旧账就不翻了。”

    现在想想,很是为当时年少的一些旧事汗颜。魏无羡心道:“可能因为蓝湛总是板着一张脸吧……我就是爱看他生气失控的样子,所以才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撩拨他。实在是很恶劣啊”

    还好蓝湛没有真的讨厌他。

    明明是在逃命路上,魏无羡却一点儿也紧张不起来,骑着一头小花驴,前边有蓝忘机牵着绳子引路,满心都是飘飘然,自在犹如腾云驾雾。只觉得就算现在立即从路旁杀出一堆大小世家,除了煞风景坏人兴致,也没什么。甚至还有心情欣赏月色下的野田。还拔出了腰间的竹笛,想吹奏一曲。

    鬼使神差地,他吹出了一段旋律。闻声,蓝忘机的脚步微滞,魏无羡心底则忽然一亮。

    魏无羡道:“蓝湛蓝湛,我问你,当年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你唱给我听的那首歌,到底叫什么名字?”

    蓝忘机道:“为何忽然记起来问这个。”

    魏无羡道:“你就说吧,叫什么名字。我好像猜出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了。”

    大梵山那一夜,他吹出的,正是屠戮玄武洞底,蓝忘机在他身旁轻声吟唱的那段旋律

    蓝忘机道:“没有。”

    魏无羡道:“什么没有?没有名字吗?怎么会没有名字?你自己作的?”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道:“真是自己作的?”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道:“怪不得那啥,我,我再问个事哈。”

    他试探着道:“你真是凭这支曲子认出我的话,就是说,你没在别人面前唱过弹奏过?”

    顿了顿,蓝忘机道:“不曾。”

    魏无羡一高兴,猛地踢了小苹果一脚。小苹果愤怒地大叫起来,似乎想尥蹶子把他掀下去,蓝忘机赶紧扯紧了绳子。魏无羡搂着小苹果的脖子,道:“没事没事,它就这个脾气就会弹这两下。我们继续说。那你怎么不给这曲子取个名字呢?赶紧给它取个名字吧,要不要我给你提意见?不如就叫……”

    ...

第65章 优柔第十四3

    正在这时,蓝忘机目光一冷,右手倏然压上了避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魏无羡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后方路旁一颗树影之后,立着一道漆黑的身影。

    一个低低的声音道:“……公子。”

    魏无羡刚才笑得太灿烂了,脸上笑容没刹住,道:“啊?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自己去玩儿吗?”

    树下那道身影站了出来,月光照亮了一张苍白俊逸的脸庞。温宁道:“我刚才听到了笛子。”

    魏无羡道:“笛子?等等,我刚才的确是吹过笛子。可我没有召唤你的意思,我就是随便吹吹。”

    他指着蓝忘机道:“吹给他听的。”

    温宁愣了一阵,道:“哦。”

    他盯着蓝忘机与魏无羡看了半晌,仿佛忽然才发觉自己的存在不太合适,道:“那,我先走了。”

    蓝忘机冷声道:“站住。”

    话一出口,温宁便站住了。魏无羡心道:“蓝湛叫他站住干什么,莫非是要跟他算账?”

    蓝忘机道:“让他留下,战力。”

    温宁忙道:“好啊。”

    蓝忘机没有再多说一句,牵起缰绳,转身继续走。

    魏无羡在小苹果背上晃晃悠悠,回头看看。

    温宁默默隔了一段距离之后,再次隐藏起来,可他知道,温宁已经跟在了后面。

    多了一个人一双眼睛藏在暗处,他也身不由己地正经了几分,总觉得不能继续发作,有点可惜。

    魏无羡道:“说是要找头颅,可咱们接下来,该去哪儿找呢?这回可没有手臂给咱们指路了。”

    蓝忘机道:“你可还记得苏悯善此人。”

    看他的表情,明显是已经做好了魏无羡回答“不记得”,然后耐心解释的准备。魏无羡道:“含光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就算记性再差,也不会差到昨天晚上刚刚见过的人现在就忘了。当然记得,在金光瑶密室里阴阳怪气的那个嘛。他怎么回事,跟我有仇吗?”

    顿了顿,他试探道:“当初,我是不是在……?”

    蓝忘机道:“不是。”

    松了口气,魏无羡道:“那他为什么那么针对我?”

    蓝忘机道:“不是针对你。是针对姑苏蓝氏。”

    魏无羡道:“秣陵和姑苏,离得不远。他们家和你们家有什么嫌隙吗?我听说,秣陵苏氏这几年风头正好,是好得嚣张了?”

    蓝忘机虽然牵着绳子,却走得很慢,与他并行,道:“秣陵苏氏,是从姑苏蓝氏分离出去的一支。”

    原来,秣陵苏氏,是一位外姓门生脱离姑苏蓝氏后自立的门户。由于不能摆脱宗家的影子,他家的秘技都和姑苏蓝氏差不多,善音律,司破障音,连家主苏悯善的一品灵器都是和蓝忘机相仿的七弦古琴。蓝忘机的琴与主同名,叫做“忘机”,苏悯善的琴便也和自己同名,叫做“悯善”。

    魏无羡“噗”了一声,道:“这是图什么呀?我看他也跟你一样爱穿一身白,他喜欢你么?样样都学你。”

    不光样样都学,而且,苏悯善还格外忌讳有人提到这件事。若是有人敢在他面前透露一点觉得他像蓝家的含光君的意思,他立刻便要翻脸。

    魏无羡道:“哪里像了。不像不像。”

    他觉得,苏悯善此人相貌不如蓝忘机,穿白衣不如蓝忘机,弹琴也不如蓝忘机,心性为人肯定更是望尘莫及。若是有人在他面前说这两个人像,魏无羡心道:“我也会翻脸。”

    蓝忘机道:“你见过他的。”

    魏无羡道:“我?我对他那张脸和这个名字可没什么印象。”

    对此,蓝忘机已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道:“此人姓苏,名涉。”末了,还补充提醒道:“水行渊。”

    魏无羡艰难地想了一阵,终于拍了一把小苹果的脖子,恍然道:“哦,哦,哦那个,那个掉下彩衣镇的什么什么湖的那个,你们家的门生?”

    蓝忘机道:“不错。”

    魏无羡道:“这人我没什么印象了,好像神气从小就总是很难看?一副心胸狭窄的模样。你提他干什么?”

    蓝忘机道:“掘墓人。”

    魏无羡一手托腮,撑在小苹果头上,歪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蓝忘机,道:“掘墓人怎么了?怎么又提他?”

    蓝忘机无言地看着他,目光似乎隐隐有责备之意。被他这么一看,魏无羡才动了动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

    作为一个脱离世家的外姓门生,哪有那么容易就在玄门之中立足,并在短短十几年内建立起自己的家族,还颇为高调张扬。这背后一定有人扶持。而看苏悯善在金麟台上明显口风向着金光瑶,这位必然就是他的得力干将之一了。

    在栎阳常氏墓地中的那名掘墓人,熟悉姑苏蓝氏的剑法,而苏悯善是蓝家外姓门生出身,符合这个条件。

    魏无羡道:“我糊涂了不错,这个苏悯善,肯定就是那个掘墓人。含光君,你真是太英明了,咱们接下来,不如就去秣陵附近晃一晃,看看能不能找点线索。”

    蓝忘机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魏无羡毫不羞愧地道:“什么也没想啊”

    这倒是老实话,刚才他光顾着看蓝忘机的脸去了,哪有心思去想东想西。

    可是蓝忘机明显不相信,摇了摇头,牵着小苹果的绳子,继续往前走去。

    两人朝着秣陵方向行了一段路。几日来,因为要避开大小家族各种关卡的盘查,一直走的是偏僻的乡野小道。沿途插科打诨,偶尔讲讲正事。魏无羡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只有嘴上不停地说话,仿佛要把十三年来没说够的份一次还清。蓝忘机虽然言简意赅,但也是有问必答。越走越是给人一种这是在游历途中的错觉。

    一日傍晚,魏无羡道:“口渴了。”

    不远处有一户农家,外院绕着篱笆,篱笆里还有土墙围成的里院。蓝忘机道:“借水。”

    两人穿入篱笆,走到那户农家门口。贴着年画的木门开着。魏无羡磨蹭了一会儿,没敢进去,蓝忘机道:“没有狗。”

    魏无羡立刻迈进了门。

    喊了几声,主人不在,满地小鸡。土墙边堆着一个高高稻草垛,插着一只耙子。院子中央放着一张手工木桌,桌上一盆没剥完的豆子。

    桌边就是一口井,魏无羡走了过去,正准备把木桶放下去,墙外便传来了脚步声。一前一后两个,该是主人回家来了。

    原本根本不必大惊小怪,坦然承认自己是过路口渴的人就行,可魏无羡做多了坏事,偷偷摸摸惯了的,一听到脚步声,立即把蓝忘机扑进了稻草垛之后。

    亏得蓝忘机是个沉稳淡定之人,才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扑扑出声来。他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躲,魏无羡也忽然想到:“对啊,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这乡野之地的村民又不会认得我们。就算倒了血霉认得,他们也没法拿我们怎么样啊?”

    可是,他这一扑,把蓝忘机整个人压倒在软软的稻草垛上,这种半强迫的姿势,令他油然而生一种诡异的兴奋感,干脆就不起来了,故作深沉地竖起食指,示意蓝忘机不要出声。见状,蓝忘机便也安然不动了。

    魏无羡舒舒服服趴在他身上,又是满心不可言说的窃喜。

    院子里传来推挪木凳的声音,两个农户主人似乎在小木桌边坐了下来。一个女声道:“二哥哥,给我抱吧。”

    听到这声“二哥哥”,蓝忘机微微一怔,魏无羡笑意满满地对蓝忘机眨了眨左眼。可巧,这户农家的一个主人,竟然也是个“二哥哥”

    蓝忘机扭过头去。魏无羡心中一酥,恨不得趴到他耳边,不依不饶地叫上十几二十几声“蓝二哥哥”,非要叫他避无可避不可。

    这时,一个男声道:“你剥豆子就好。”

    看来,这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妻子在准备晚饭,丈夫则抱着睡着的孩子。

    那小妻子笑道:“你呀,又不会抱。待会儿把他弄醒了,还不是要我来哄。”

    小丈夫道:“他今天玩儿疯了,累坏了,这会儿醒不了的。”

    小妻子手里毕毕剥剥掐着豆子,道:“二哥哥,你要好好管教阿宝,知道吗?他才四岁,就这么爱闹腾这么爱欺负人,等到长大了,那还得了。”

    蓝忘机神色淡然地任他压着自己,魏无羡也假装此乃逼不得已,心安理得地趴在他身上。一抬头,忽然看到蓝忘机黑发上落了一根稻草,一下子伸手帮他拿掉。

    小丈夫道:“阿宝不是要欺负人的。”

    小妻子埋怨道:“还说不是呢。人家姑娘好几次都眼泪汪汪的,哭着喊了好几次,再也不要理他了。”

    小丈夫道:“可还是每次都理啊。你不知道吗?如果一个男孩子总是欺负一个人,就说明……他心里喜欢这个人”

    听到这一句,魏无羡的手一下子抓紧了蓝忘机胸口的衣服。

    小妻子责备道:“这么坏”

    小丈夫道:“而且,如果被他欺负的那个人,总是哭着说不要理,却还是跟他玩儿,就说明,说明她也是……”

    那年轻的妻子轻声啐道:“别说了”

    顿了顿,她道:“那个时候,你总是抢我的小山鸡,拉我的辫子,给我看虫子,非要叫我玩脏兮兮的泥巴。我……我当年都恨死你了。”

    小丈夫道:“那现在呢?”

    小妻子道:“……讨厌你。”

    丈夫道:“你才不讨厌我。你讨厌我,又怎么会嫁给我?”

    魏无羡自己心中有鬼,整张脸几乎都埋到了蓝忘机的胸口里。

    鬼鬼祟祟地瞅了一眼上方蓝忘机的脸,果然还是一派云淡风轻,正专注地盯着天边的晚霞。

    这时,似乎是小丈夫抱的年幼孩子醒了,奶声奶气地嘟哝了几句,夫妻两个连忙一起逗起了他。

    逗了一阵过后,孩子又睡着了,小妻子道:“二哥哥,我刚才跟你说,要你好好管教阿宝,不光是因为这个,还因为最近不太平,你要让他别到处玩,每天早点回来。”

    小丈夫道:“知道。是这几天村子附近的老坟都被挖了的事儿么?”

    小妻子道:“我听说,不止是咱们村子附近,连城里的人家,也有不少祖坟出了事儿的。太邪乎了,阿宝还是多在家里玩儿的好,不要总是出去。”

    小丈夫道:“嗯。要是遇到那个什么夷陵老祖,那可就糟了。”

    魏无羡:“……”

    这里也能遇到抱怨他的?

    ...

第66章 绸缪第十五

    那小妻子轻轻地道:“夷陵老祖,夷陵老祖……我从小就听这个人的故事,本以为不听话就让夷陵老祖回来找你,把你抓取喂鬼都是大人哄小孩儿哄着玩儿的,谁知道,竟然真的有这个人,竟然还真回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丈夫道:“是啊。我一听说挖坟,就想到是他。果然不错,城里都沸沸扬扬传开了。”

    对自己和“挖坟”被捆绑在一起,除了无可奈何,魏无羡也别无他法了。

    那小妻子又道:“只盼他晓得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报仇雪恨,就去找那些修仙的报仇雪恨吧。可千万别祸害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

    她丈夫道:“这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他可是个六亲不认的嗜血狂魔啊。他在岐山一口气杀了三千多个人的时候,我还很小,但还记得,当年不只是那些修玄的仙人,连普通人家都怕他。”

    魏无羡的笑容敛了起来。

    他原本是饶有兴味地听着这对小夫妻闲闲碎碎地聊家常的,可忽然之间,他的头似乎变得沉逾千斤,抬不起来,没法去看蓝忘机此刻脸上的神情。

    接下来,这对夫妻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到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一醒,侧耳一听,这对农家夫妻居然已经叫醒了孩子,把饭和菜都摆到了院子里开始吃起晚饭来了。而蓝忘机竟也一直没动,更没提醒他。魏无羡心道:“这下可好。他们坐在院子里吃了,现在突然钻出去,岂不是要把他们吓死?要么一开始就不要躲起来,现在藏到草垛子后面偷听了半天再出去,怎么看怎么可疑,怎么想怎么危险。”

    正在此时,农舍之外忽然传来一声恐怖至极的咆哮

    院子里的一家三口原本在有说有笑地夹菜吃饭,被这突如其来的非人咆哮吓得碗都摔了一个,阿宝哭了起来。小丈夫道:“别怕别怕”

    不光他们吓到了,连蓝忘机和魏无羡都微微一动。蓝忘机终于抬了抬腿,意欲起身。魏无羡原本也是以为有什么妖魔鬼怪找上门来了,外边那东西又咆哮了两声,他心中一动,立即把蓝忘机又压了回去,以口型道:“别动。”

    蓝忘机双目微睁,却依言不动了。院子里,那小丈夫道:“你抱好阿宝,我出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他妻子慌忙道:“不不不,二哥哥,二哥哥我们跟你一起。”

    阿宝道:“阿爹我要跟你一起去”

    小丈夫道:“阿宝,跟你阿娘进去。你留在家里,把门窗都牢牢关好,保护你阿娘,知道不知道?”

    他把这对母子送进屋里,关好了门,走到草垛边拔了耙子,走出院子去。两人这才得以脱身。

    他们从另一边翻出了土墙,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在稻草垛后趴了这么久,蓝忘机整洁的头发和抹额上沾了不少细细的金色草杆,可他还是一派严肃,恍若未觉。魏无羡伸手帮他一根根摘掉,道:“走吧。”

    蓝忘机道:“为何。”

    他问的是,为何不随农户主人去察看。那咆哮之声一听就是邪物,若是让那农户主人单独去应付,怕是有危险。魏无羡却道:“不必看了。是温宁。”

    这时,远处又是一声咆哮。蓝忘机眉尖微扬,魏无羡肯定地道:“对,就是他。不必担心,多半是看咱们进门之后半天没出来,又不敢贸然进去才开口吼了几嗓子。我们到前面去等吧。”

    他们先行一段路,果然,不久之后,温宁便跟了上来。

    魏无羡笑道:“温宁啊,多年不开嗓,你叫得真是越发吓人了。声势威猛。”

    温宁无奈道:“公子,我毕竟是凶尸。凶尸叫起来……都是这个样子的。”

    魏无羡拍拍他的肩,道:“叫得好,给我们解了围。再帮个忙吧。”

    温宁道:“请说。”

    魏无羡道:“看看这附近,哪里有坟墓密集之处。而且,必须是刚被刨开不久的坟墓。”

    温宁对阴气感应十分敏锐,闻言翻起瞳仁,露出一对狰狞的眼白,侧首望了几个方向,一番察看后,漆黑的瞳仁又落回眼眶里,右手斜指,道:“这边。”

    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行了一段,来到了一片野林。林中果然聚集着二三十座土坟,有石碑的,有木碑的,都是年岁久远,东倒西歪,几乎每座碑后的坟土都被刨了一个坑。

    这也算是异象了,但此种场景,对夷陵老祖而言实在见怪不怪。老实说,他以前干的这种事不少。最著名的一次,就是在射日之征中期时,挖地三尺把岐山温氏历代先人的墓地翻了个底朝天,将所有的尸身都制成了鬼将。

    而他每杀一名温家修士,也都统统炼为傀儡,再驱使他们去残杀自己生前的亲友。

    在射日之征中,这些事迹提起来都是鼓舞人心,赞不绝口的。然而,射日之征过去的越久,旁人再提起来,就越是胆寒不齿。不光旁人,连他自己后来想想,都觉得过火了。

    加上前几天他才被捅出身份,也怨不得人家一听说各地在大肆挖坟就都觉得是夷陵老祖干的。

    魏无羡叹了口气,道:“看看还有没有点残肢留下来吧。能找到点儿线索是一点儿。”

    三人分头,在每个被挖开的坟坑里仔细察看。

    大多数的坟坑已经被泥土重新掩埋了大半,还需要手动清理,重新挖开。蓝忘机抽出避尘,剑气一出,泥土飞扬,已算得极快,不一会儿就挖开了一个。可他一回头,温宁站在他身后,努力提着僵化的嘴角,挤出一个笑容,道:“……蓝公子,要帮忙吗?我这边挖好了。”

    蓝忘机看了看他身后,一排排的土坑黑洞洞,堆起的土堆又高又齐整。

    温宁维持着“笑容”,补充道:“我经常干这种事。有经验。快。”

    至于究竟是谁让他“经常干这种事”的,不言而喻。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不必。你去帮……”

    “他”字还没说完,他忽然发现,魏无羡根本就没有动,一直蹲在旁边,心安理得地看他们两个挖坟。见了蓝忘机审视的目光,他这才站起来,道:“别这样看着我嘛。我这不是手里没东西,灵力又低吗?术业有专攻,这是真的。挖坟,他最快。”

    他走到蓝忘机身边,低头朝蓝忘机用避尘挖出的那个坟坑里看去。只见一口简陋的空棺埋在地里。棺材板子很薄,棺盖已四分五裂。魏无羡蹲在土坑边缘,拿起几片残破的棺盖,仔细看了一阵,递给蓝忘机,道:“这坟不是被人挖开的。”

    蓝忘机接过木片,看了一眼。棺盖残片的内侧有两道长长的刮痕。

    魏无羡做了个“抓”的动作,道:“指甲。是尸体自己从棺材里挣出去的。”

    看了其他的几个空坟,无一例外,皆非外力破坏,而是从内部破坏。

    然而,这片野林风水并无特殊之处,非凶煞之地,不足以天然形成凶尸。亦不是像栎阳常氏墓地那种特殊情况,因灭门惨死,全家人整片墓地都有足够的怨气。

    更可能是有外物催化了它们的凶尸化。

    蓝忘机下了定论:“金光瑶在试验阴虎符。”

    苏涉在义城以传送符带走了薛洋的尸体,必然在薛洋身上找到了阴虎符的复原残件,献给了金光瑶。魏无羡缓缓点头,道:“在这个时候迫不及待地试验阴虎符,怕是很快就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蓝忘机道:“查?”

    魏无羡道:“查。反正去秣陵也未必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倒不如从这上面着手。”

    为确定是否每一处破坟之地都是这种情况,第二日,魏无羡和蓝忘机离开了乡野偏僻之地,来到最近的一座城镇。

    这座小镇不甚繁华,也没什么世家驻镇在此,因而不必担心盘查严格。进入镇中之后,蓝忘机对魏无羡道:“分头。”

    这些天来,魏无羡几乎干什么事都和蓝忘机在一起,忽然说要分头行动,他还愣了一下,有些不习惯。刚要笑着说“分头去问,你会问吗,别又像上次那样”,可忽然之间明白了。

    分头行动只是借口。蓝忘机这是在给他留空,去和温宁说一些也许不方便他在场听到的话。

    蓝忘机走了,魏无羡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虽然心中感激,低头思忖一阵,却还是没有叫温宁出来。

    自从献舍归来之后,他一直没机会和温宁完完整整地长谈一番,不光因为各种巧合常常被打断,也是因为,他实在没有想到该和温宁说什么怎么说。

    因为并不存在任何误会。误会这种东西,推心置腹畅谈一番,摊开了说,便能清楚明白你好我好。

    可这世上,更多的是无解的难题。

    他自己都不想再提,还能对温宁说什么?

    魏无羡叹了一口气,心道:“而且对现在的我来说,比起纠结过去……还不如纠结断袖是不是能通过献舍传染啊。”

    在镇上走访了一圈,问过了几个家中坟墓被破的人家,魏无羡心中有了底,正准备去和蓝忘机会合,漫不经心地走过一条巷子,忽然看到一名背剑的黑衣人在巷子里飞速一闪而过。

    他猛地一顿,立即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那名黑衣人,面目上有一团浓郁的黑雾,看不清五官

    他原本还以为被他揪住了刚好在进行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的苏涉,岂料追入了巷子,转角再一看,竟发现,雾面人有两个

    ...

第67章 绸缪第十五2

    魏无羡立即闪身回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江南一带的小巷相互交织,密如罗网,十分利于潜行。魏无羡在错综复杂的巷道中穿行,时而追逐时而藏匿,尾随其后,一直没被那两名雾面人发觉。他偷抢各种间隙观察,发现这两名雾面人的高矮胖瘦都与当初他们所看到的掘墓人不大一样,颇为健壮,并非苏涉那种修长的身形。

    看来并非正主,而是正主手底下的小喽啰。

    然而,这两名喽啰的实力也是不俗,魏无羡只是稍稍追得近了点儿,其中一名雾面人似是捕捉到了这微乎其微的动静,猛地转头。

    刚好魏无羡也失去了耐心,不想再跟下去了,打算快刀斩乱麻,手已压到了腰间竹笛上,只要他们一动,他就立刻召唤温宁,干完了回去和蓝忘机会合。

    可等了半晌,那两人不知怎的,竟然没有朝这边追来,反而交头接耳两句,并肩朝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

    魏无羡心中惊疑:“他们明明觉察到有人在跟着,为何不过来?”

    思忖片刻,他绕过转角,在这条窄巷中疾行起来,边行边在脑海中飞速揣度这两名雾面人的意图。巷子左右都是民居,石墙上嵌着一扇扇紧闭的木门,都是住在这里的寻常人家。在他匆匆走过第六座民宅时,一扇木门突然往里打开,一双手猛地将他拖进了门去

    难道那两名雾面人埋伏进了这门里?

    门开又门关,拖他进去的那人速度极快,而魏无羡反应更快,他本想反手拧断这人手臂,可立即发现对方并不是他以为的雾面人,而是个身穿白袍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袍子上绣着某家的家纹,必然是哪家的世家子弟,此刻双目发红,浑身瑟瑟而抖,动作慌乱,拖他进去后便掐住了魏无羡的脖子,低声威胁道:“别出声”

    魏无羡立刻确认了:“这人肯定不认得我。”

    虽是威胁,可在魏无羡看来,这名世家子弟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毫无威胁之力。他不由自主地就失去了反抗的兴趣,却想看看这人究竟想干什么了。于是,他配合地跟着一起抖了起来,边抖边声情并茂道:“……别……别杀我”

    这名世家子弟目呲欲裂道:“闭嘴不是让你别出声吗万一被发现了我要你的命”

    “万一被发现了”?他在躲避什么人?

    魏无羡依言闭嘴,这人喘了几口气,道:“脱衣服”

    魏无羡道:“啊?”

    这人道:“少废话你脱还是不脱?”

    “脱衣服”这三个字原本十分糟糕,但这人的神情和语气都又恶又急,令人完全没法想到旖旎的地方去。魏无羡心道:“他是不是在躲那两个雾面人,躲到巷子里的空民居里来了,担心那两位在外面还没走,就随手抓了个人进来要把衣服换掉方便逃跑?”

    魏无羡道:“大哥,我把衣服脱给你了,我咋办啊?”

    这人怒道:“说了让你少废话你穿我的衣服,冲出去,往右边走。我警告你,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做,不然有你好看的”

    原来不仅要换衣服,还要找个替死鬼帮他引开那两个雾面人。

    魏无羡一下子敛去了惊恐的神色,微微一笑,正待开口,谁知这人逃命逃得急了,完全没注意到他神情诡异,伸手就抓,一不留神,竟扯下了他一件外衣。正在此时,院门突然大开。蓝忘机站在门口,一手持着避尘,另一手维持着推门的姿势,无言地看着这一幕。

    魏无羡飞起一脚把那世家子弟踢得晕了过去,瞬间行云流水般便穿上了衣服,道:“这画面是不是有点儿容易让人误会啊?”

    温宁站在蓝忘机身后,探出个脑袋来,默默点了点头。

    魏无羡笑了笑,对二人简单讲了他方才所见,重新系好衣带,蹲下来把那世家子弟摇醒。他那一脚力道不轻,摇了好一阵,倒在地上这人才悠悠醒来,第一眼,看到了视线上方和颜悦色的魏无羡,眼中尚且满是迷茫。可第二眼,看到一旁冷冰冰的蓝忘机,一个激灵便醒彻底了:“含光君?”

    毕竟,仙门世家之中,没什么人认得莫玄羽那张脸,却没什么人不认得含光君蓝忘机。

    这名世家子弟又猛转头,第三眼,果然就看到了木着一张脸的温宁,惨叫道:“鬼将军”

    最后,他哆哆嗦嗦指着魏无羡道:“你你就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魏无羡把他的一系列反应从头看到尾,索然无味地道:“啊,惊恐万状的熟悉神情,不可置信的熟悉惊呼,过了多少年,依然是这样一成不变的熟悉套路。不错,我就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温宁又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名世家子弟瘫在地上,把头一昂,闭上眼睛道:“既然如此……你……你们给我个痛快吧”

    魏无羡露骨地嘲笑道:“刚才还威胁要我跟你换衣服帮你引开敌人,现在倒有骨气求个痛快了?”

    这名世家子弟悲壮地道:“反正也是要死的与其把我也抓去乱葬岗炼活尸做血祭,还不如一刀杀了我,少受些零碎折磨”

    魏无羡道:“打住。你说也?也是什么意思?被抓的不止你一个?抓去哪儿?乱葬岗?刚才你在躲的是谁,是不是两个黑衣雾面人?”

    这名世家子弟道:“明知故问,除了你的那些爪牙还能有谁?藏头露尾鬼鬼祟祟,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魏无羡对一旁的蓝忘机道:“看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又多了一些爪牙。我都不知道我号召力原来这么强。”

    他转向这人,认真地道:“我问你几个问题。是不是在你们眼里看来,夷陵老祖就是一个神秘组织,这个组织无所不能,每天发疯,一切阴谋都可以推到它身上?“

    这名世家子弟大概是觉得被丧心病狂的大魔头抓住,必死无疑,然而死前也要奋勇一番,忽然变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地道:“魏无羡,你抓了这么多世家子弟,以为各大家族会任你猖獗吗?终有一天,你和你的那些邪党教众都会遭到报应的就像十三年前一样……”

    话音未落,温宁猝然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脖子上的那些黑色血丝,又顺着筋络爬到了面颊上,瞳孔不断收缩,着实狰狞骇人

    蓝忘机见温宁暴起,避尘出鞘了半寸,防止他当真伤人性命。魏无羡则道:“温宁,放下他。”

    静止片刻,温宁重重将这名世家子弟摔到地上。

    魏无羡冷笑道:“邪党教众?你知道当年我手底下人最多的时候,乱葬岗上究竟有多少邪党教众吗?你的前辈们是怎么告诉你的?三万?五万?要不要我说实话?不足一百人”

    这名世家子弟被温宁掐得满面通红,不住咳嗽,魏无羡又道:“还活尸,说过一千次一万次,那种低级的废物,本人不炼”

    说罢,他一掌劈下,劈得这名世家子弟晕了过去。

    顿了顿,魏无羡抬头道:“那两名雾面人,是故意放跑他的。我跟踪的时候,他们分明觉察到了我,却刻意没理。多半是把我当成了这个人,有心放水。这会是何意图?”

    蓝忘机道:“走漏风声。”

    走漏夷陵老祖重归于世四下刨尸抓人回乱葬岗炼活尸准备血祭的风声。不管是真是假,这样的消息和氛围,已经扩散开来了。

    魏无羡道:“那走漏这个风声的目的呢?如果只是为构陷于我,金麟台上那一场戏已经足够了,玄门之中原本就人人都对我恨之入骨,何必多此一举?”

    蓝忘机道:“名正言顺地率领各大世家去乱葬岗。”

    然后,进行第二次乱葬岗大围剿。

    魏无羡摇了摇头,道:“似乎只有这个解释,可这进行这第二次围剿有什么用?围剿我吗?可我人现在又不在乱葬岗,金光瑶又如何能确定我得到消息后,就一定会去乱葬岗?万一我就是不去,抄东西跑路呢?他领着一堆大小家族扑了个空,岂不是徒劳无功?”

    可怎么想,总而言之,不会是要干什么好事。

    魏无羡与蓝忘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下一步决策。

    他缓缓站起身来,道:“乱葬岗是吗?正好这么多年没回去了。”

    有人竟然敢在他的地盘撒野,当主人不在家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打定主意,魏无羡与蓝忘机这便改道而行,弃秣陵不去,向夷陵出发。

    魏无羡盘腿坐在驴子上,边晃悠边道:“还没到秣陵,又要去夷陵,这奔波劳累的,何时是个头啊。”

    蓝忘机牵着绳子,静静地道:“终有安定之日。”

    魏无羡心中一动,道:“嗯,终有安定之日。”

    闲扯几句,他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含光君,说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归隐啊?”

    蓝忘机在前方的身形微微一顿,似乎思索了一下,魏无羡道:“归隐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咧?”

    一阵沉默后,蓝忘机道:“尚未想到。”

    魏无羡心道:“没想到正好正好我帮你想好了”

    自从见了那对农舍唠叨家常的小夫妻,魏无羡便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想象,若是这件事当真有安定之日,将来归隐,他要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山清水秀之地,建一座大房子,可以顺便帮蓝忘机建一栋在隔壁。每天两菜一汤,当然,最好是蓝忘机做饭,不然就只能吃他做的了,帐最好也交给蓝忘机管。他眼前甚至浮现出蓝忘机穿着粗布衣服,胸口膝盖打着补丁,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手工木桌边一个一个数钱的模样,数完了之后再扛着锄头出去干活,而他就……他就……他就干什么?

    魏无羡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他该干什么,人说柴米油盐,织布耕田,地有人种了,那么就只剩下织布。想想自己翘着二郎腿坐在织布机前抖腿的模样那真是瘆的慌,还是让他去扛锄头罢,叫蓝忘机织布比较合适。白日里打鱼种地,晚上提剑出去夜猎,斩妖除魔,多美。过腻了再假装根本没有归隐这回事,重新入世也是一样的。但是果然,还是差个小的……

    蓝忘机忽然道:“小什么?”

    魏无羡道:“啊?”

    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把最后一句又说出来了,立即正色道:“我说,小苹果差个小伙伴。”

    小苹果扭头,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魏无羡拍了它的驴头一掌,拉着它的两只长耳,心道:“我是真有病了?还是断袖真的会通过身体传染啊?不然为什么这段日子总觉得我……连妄想都变得这么一言难尽。归隐,蓝湛要归隐也是百八十年后的事了,再说也不一定非要住在我隔壁啊?为什么还要帮我做饭帮我种地帮我管账帮我织布?不对,忘了种地是我的活……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又不是我老婆”

    他细细盯着蓝忘机的背影,竟然为此生出些诡异的遗憾:“这么个人,不是我老婆哎……”

    两人抵达夷陵乱葬岗之前的一座小镇时,距离金麟台之变,已经过去五日。

    ...

第68章 绸缪第十五3

    期间,他也认真考虑过,此去上山,究竟对不对,若是刚好遇到各大世家前来围剿,咬定是他把人抓去的,该怎么办?

    结论是,来与不来,救与不救,他在场不在场,都可以咬定,没有区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定要说区别,也只是“畏罪潜逃”和“被当场抓个正着”的区别而已。怎么说人都是被抓到他的山头上来了,这罪名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赶在前头去把被抓去的人救了,说不定还能挽回点儿形象抓几个雾面人来慢慢拷问。

    总归是要做一个了结的。

    在夷陵小镇的街上穿行,魏无羡只觉满耳乡音,神清气爽,亲切无比,明明不买东西,却总忍不住开口用本地话和街边商贩搭讪。念到心满意足,这才转过身来道:“含光君,你记得这个镇子吧。”

    蓝忘机浅浅颔首,道:“记得。”

    魏无羡笑道:“就知道你记性肯定比我好。就在这个镇上,咱们以前遇到过一次。刚巧碰上你来夷陵夜猎,我说要请你吃饭,这个也记得不?”

    蓝忘机道:“记得。”

    魏无羡道:“不过很惭愧,最后还是你付的账,哈哈”

    只笑了两声,他就收住了。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还想起来,当时,他倒是真的带着个小朋友。若是好好活到如今,也有十几岁了。

    没有多作逗留,他们迅速穿过了这个小镇。

    乱葬岗坐落于夷陵群山深处。

    仿佛为怨念所深深浸染,这座山岗上的树林,枝叶都是漆黑的。从山脚起便筑起了一道逾丈的高墙,墙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防止人或非人出入。

    这堵围起了整个乱葬岗的咒墙,最早是由岐山温氏第三代家主建的,由于无法净化此地势如排山倒海的怨灵,只得退而求其次,选择围堵隔绝之法。这面墙曾经被魏无羡推倒过一次,现在这一道,是由兰陵金氏率人重建并加固的新墙。

    然而他们抵达时,却发现高墙长长的一段,再次被推倒了。

    魏无羡把花驴子留在山下,三人迈过石墙的残垣,顺着山道往上走。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座无头石兽。

    这尊石兽沉逾千斤,镇守山道多年,周身爬满藤叶,凹陷处遍布苔痕。兽头被人以重斧劈下,扔在不远处,示威般的砸了个粉粹。劈面崭新,露出雪白的石胆。再走一段,遇到的另一尊也是被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魏无羡一猜便知,这些肯定是当年他身死之后,由众家压在乱葬岗风水穴位上的镇山石兽。这种石兽有镇阴驱邪之能,工艺要求极高,造价也十分昂贵。如今怕是全都已经被人毁坏了,当真暴殄天物。

    魏无羡和蓝忘机并肩走了两步,无意间一回头,见温宁站在这尊石兽旁,低头不动,道:“温宁?你在看什么?”

    温宁指了指石兽的底座。

    这尊石兽压在一截粗圆的矮树桩上。矮树桩旁,还散布着三个更小更矮的树桩,似乎被火烧过,都是焦黑的。

    魏无羡不知道该叹息,还是该沉默。

    他原本没打算要故地重游的。

    在魏无羡的人生之中,两段最煎熬的岁月,都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他早知道,回到乱葬岗,就一定会看到这些,避无可避。明知无法释怀,于事无补,可目光还是忍不住在这几棵树桩附近搜索起来。

    温宁比他更快找到那些遗迹,走了过去,双膝跪地,五指深深插入土地之中,抓了一把泥土起来,握在手心。

    他低声道:“……姐姐。”

    一阵冷风席卷而过,树海簌簌而响,仿佛千万个细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蓝忘机道:“上山?”

    魏无羡道:“先探个虚实。”

    他单膝跪地,俯下身,轻轻地对着身下的土地呢喃了一句什么。忽然,一处土面微微拱了拱。

    像是从黑色的泥土里开出了一朵苍白的花,一只骷髅手臂缓缓地破土而出。

    这小半截骷髅臂婉转无力地扬着,魏无羡伸出一手握住了它,身子压得更低,长发自肩头滑落,掩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将唇凑到这只骷髅手边,轻声细语,然后静默,仿佛在聆听什么,半晌,微微颔首,那只手又缩成了一个花苞,重新钻回地底去。

    魏无羡站起身来,拂去身下泥土,面露奇怪之色,道:“这几天陆陆续续抓了一百多人上来,在岗顶,都还活着。可是,抓人的人都已经下山了。”

    把人抓上来,自己却下山了,着实怪异。

    蓝忘机道:“活着就好。”

    魏无羡道:“对,活着就好。”

    再往上走,迎来了一些破败的房屋。

    这些房屋大多很小,构架简单,甚至简陋,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之人匆匆搭建而成的。有的已被焚烧得只剩下一个架子,有的整座屋子向一侧坍塌,保存最完好的,也有半边被砸得稀烂。受了十几年风吹雨淋,无人照看,个个犹如衣衫褴褛苟延残喘的幽灵,沉默地俯瞰着山下来人。

    自从山上之后,温宁的脚步就一直格外沉重,此时,站在一座屋子前,又迈不动步子了。

    因为,这是温宁亲手搭建的一座屋子。

    在他离开之前,这座屋子还是完好的。虽然简陋,却是一个完好的遮风挡雨之所,住着他熟悉的人珍视的人。

    “物是人非”,好歹还有物是,可此情此景,连睹物思人,都做不到。

    魏无羡道:“别看了。”

    温宁道:“……我早已经想到了。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东西留……”

    话音未落,残破的屋子之中,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人形。

    这条人形朝屋外蹒跚走来,那张腐烂了一半的面容暴露在稀薄的日光之下。魏无羡拍了一下手掌,这具走尸浑然不觉有异,魏无羡这才从容退了两步,道:“被阴虎符控住了。”

    已臣服于他的尸傀儡,不受阴虎符控制。同样的,已被阴虎符操纵的尸傀儡,也再不会听从他的命令。规则就是:先到先得。

    温宁一步上前,咆哮着一把将它的头颅拧了下来。随后,从四面八方也传来阵阵低哮之声,黑色树林里,慢慢走出了四五十只走尸。

    这些走尸男女老少不一,大多数很是新鲜,身穿寿衣,多半就是最近各地失散的那些尸体。蓝忘机翻出古琴,信手一拨,琴音如涟漪般四下散开,刚刚将他们包围起来的走尸们霎时跪成一圈。温宁双手举起一只格外高大的男尸,将它抛到数丈之外,卡在一颗树的枝头挣扎不已。魏无羡道:“别跟它们纠缠,上山”

    三人边退尸边上山,也不知金光瑶这几天拿着阴虎符究竟疯狂地召了多少走尸,一波接着一波,越往上爬,越靠近岗顶,越是密集,数量也越是多。参天的黑树林上空,琴声冲霄,群鸦乱飞。两个时辰之后,他们才终于得到了一个休息的间隙,确认四周再没有新一波的走失了,魏无羡这才坐在一头被损毁的镇山石兽上,吁了口气。

    蓝忘机收起了琴,从袖中抽出一柄长剑,递给了他。

    魏无羡侧首一看,正是随便。原来蓝忘机一直把它收在乾坤袖里。

    他低头看了看随便,笑着把它接了过来,道:“谢谢。”

    他拔剑出鞘,凝视了这雪白的锋刃一阵,果断又将它插回去,佩在了腰间,仍是没有用它的意思。

    见状,温宁转过了头。蓝忘机则凝视着他,魏无羡解释道:“太多年不用剑,都不习惯了。”

    扶着膝盖坐了一会儿,魏无羡站起身来,三人又往上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一座欲坠不坠将倾不倾的的大殿。

    乱葬岗是古战场。

    相传古时,此山不叫乱葬岗,而是一座闻名海外的仙山。曾有一个赫赫有名的修仙大派坐落于此。历代派首有呼风唤雨之能,且身兼国师之职。宗门之间恶斗频繁,派首统治血腥残暴,后该小国亦为他国侵犯,举国覆灭,历经长达数十年的厮杀,这座山终于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原先的名字也湮灭于尘,只剩下“乱葬岗”三个字,为世人所铭记。

    盛极一时的大宗门,也只剩下最初那位国师所建造的一座伏魔殿的废墟,支撑了千百年。这伏魔殿虽经历百年雨打风吹,大半已成断壁残垣,而当年鼎盛之时的辉煌,仍可一窥。穹顶高耸,金柱参天,算得上气势恢宏。然而,它整个是歪的。

    人说乱葬岗是一座尸山,漫山遍野,随便找个地方一铲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个死人,此话不假。也正因如此,山中常有食尸甲出没。食尸甲也就是收了妖气浸染后妖化的穿山甲,以尸体和怨气为尸,在土中掘食尸体,导致乱葬岗上坑多洞多,伏魔殿一边底下几乎被挖了个穿,土质疏松,根基不稳,一侧早已深陷入地。

    他们原本以为,越往上走,越是扎手,岂料到了岗顶附近,却再没有走尸侵扰了。越是这样,越是让人不放心。魏无羡忍不住心生警惕:“就这么一路简单地杀上来,未免有些太容易了。”

    三人都是一般的心思,谨慎地潜行,逼近殿外,没有立即冲入殿中,而是先从外窥探殿内情形。

    这伏魔殿甚为宽广,容纳千人亦不在话下。一百多个人,手脚皆被捆仙索牢牢束缚着,挤在大殿中央。

    这一百多个人,竟然都要么是品级颇高的门生,要么就是直系的世家子弟。魏无羡心道:“把这些世家的心肝宝贝子弟们都抓来了,这第二次围剿势在必行。只是……”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江澄会不会又是那个领头之人。

    忽然,一个坐在地上的少年道:“要我说,你当时就不应该只捅他一剑,你为什么不直接抹了他的脖子?”

    他声音很小,但伏魔殿很是空旷,一开口就回音嗡嗡,是因根本不用偷听,也能一清二楚。闻声,魏无羡这才注意到,这名子弟身边那个面色冷沉的少年,正是金凌

    金凌看都没看他一眼,低头不语。

    一名少年惶惶地道:“他们已经离开快两天了……究竟想怎么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最先开口的那名子弟又道:“还能想怎么样?肯定又是想在射日之征里对温家做的那样,把我们炼制成他的尸傀儡,然后再用我们去对付我们的家人,让他们下不了手,让敌人自相残杀。”他咬牙道:“邪魔真是卑鄙毫无人性……”

    金凌突然冷冷地道:“你给我闭嘴”

    那名子弟愕然道:“你让我闭嘴?你是什么意思?”

    金凌道:“什么意思?你聋了还是傻了,听不懂人话?闭嘴,就是让你别吵”

    被捆了两天,那名子弟早就浑身暴躁,怒道:“你凭什么让我闭嘴?”

    另一个还算冷静的年轻声音道:“咱们现在被绑在这里,外面那么多走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进来。这种时候你们也要吵架?”

    蓝思追竟也被抓来了。

    被叫闭嘴的那名少年道:“是他先发疯的怎么,你自己可以骂,就不许别人骂?金凌,嘿,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敛芳尊是仙督,你今后也是?我就不闭嘴,我看你……”

    金凌突然整个人扑了上去,脑袋撞到他后脑上,那名子弟痛得大叫一声,骂道:“要打架,奉陪啊老子正窝火着呢。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听了这句,金凌更是怒不可遏,被捆着不方便动手,他就胳膊肘和膝盖并用,连连出击砸得对方嗷嗷直叫。可他是一个人,那名少年却是个往常总是前呼后拥的,朋友们一见他吃亏,立刻嚷道:“我来助你”一齐围了上来。蓝思追坐在附近,身不由己被他们卷入了群殴的洪流,一开始还能勉强劝告“都冷静冷静”,可错挨了几记肘击之后,他痛得连连皱眉,脸越来越黑,大叫一声,索性也加入了混战。

    魏无羡和蓝忘机都看不下去了,对视一眼,确定这伏魔殿内外应当没有陷阱,魏无羡率先跳到伏魔殿前的台阶之上,喝道:“都散开,散开散开”

    他这一吼,在伏魔殿中嗡嗡作响,几乎震耳欲聋。扭打作一团的少年们抬头望去,蓝思追看到了他身旁那个熟悉的身影,喜道:“含光君”

    一旁有人惊恐道:“你喜什么?他们……他们是一伙儿的”

    魏无羡迈入伏魔殿来,将随便拔出鞘,随手往后一抛,一道身影闪出,接住了剑,正是温宁。

    这群世家子弟又是一阵鬼吼鬼叫:“鬼鬼鬼鬼将军”

    温宁扬起随便,朝金凌一剑划下,金凌咬牙闭上了眼,岂知周身一松,捆仙索已被随便的锋芒斩断了。

    温宁在殿中四下行走,斩断捆仙索。被他松绑的世家子弟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内有夷陵老祖鬼将军和正道叛徒含光君,外有无数嗷嗷待食的走尸,进退两难,只得缩在大殿一角,眼珠一转不转盯着面无表情走来走去的温宁。

    蓝思追那头却满面明光,道:“莫……魏前辈。你是来救我们的吧?不是你派人把我们抓来的吧?”

    虽是疑问句,可他满脸都是全然的信任和欣喜,魏无羡心中一暖,蹲下来揉了揉他的头,把他落难几日仍一丝不苟的头发揉得乱糟糟,道:“我?我有多穷,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来那么多钱雇人。”

    蓝思追连连点头道:“嗯。我早知如此我知道前辈是真的很穷啊”

    魏无羡:“……乖。对方有多少人?这附近有埋伏吗?”

    蓝思追道:“对方有好多个人脸上都用黑雾遮挡看不清面容,缴了我们的剑,把我们扔在这儿之后就走了,已经快两天了,好像是要让我们自生自灭一样。不过,这外面有很多走尸时不时就能听到它们在叫,不过暂时都没进殿来。”

    避尘铮然出鞘,割断了捆着他的捆仙索。

    蓝忘机收剑回鞘,道:“做得好。”

    意思是说,他能保持镇定,临危不乱,还信任他们,做得好。蓝思追连忙起身,对着蓝忘机站得端正笔直,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魏无羡就嘻嘻地道:“是啊,做的真好,思追啊,都会打架啦。”

    蓝思追一下子涨红了脸,道:“那那是……方才一时冲动……”

    忽然,魏无羡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只见金凌手脚发僵地站在他们身后。

    蓝忘机立即拦到魏无羡身前,蓝思追又站到了蓝忘机前面,谨慎地道:“金公子。”

    魏无羡从他们两个人身后走了出来,道:“你们干什么呢?一个一个叠罗汉似的。”

    金凌的脸色很是怪异,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似乎想说什么话,可又开不了口,只是用目光盯着魏无羡的腹部,那个被他捅过一剑的地方。

    正当双方僵持着,突然,一道身影被重重摔入殿中

    魏无羡倒退两步,被蓝忘机扶住,定睛一看,道:“温宁?”

    温宁翻身跃起,默默把手臂脱臼的骨头粗暴地接了回去,魏无羡和蓝忘机齐齐转身。

    只见江澄垂着手,站在伏魔殿前,紫电滋滋在他手下流转灵光。方才,温宁就是被他这一鞭子抽进殿来的。

    难怪温宁没有任何反击的意思。

    江澄冷冷地道:“金凌,过来。”

    金凌失声道:“……舅舅”

    黑树林之中,缓缓走出身穿各异服饰的众家修士。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大片,密密挤着,将伏魔殿团团围住。粗略数来,竟有一两千人之众。

    这些修士,包括江澄,都是一副疲倦神色,周身浴血。那原本被捆住的一百多名世家子弟纷纷冲出伏魔殿,口里叫道:“爹”“阿娘”“哥哥”拥入了人群之中。

    江澄厉声道:“金凌,你磨蹭什么,还不过来?想死吗”

    金凌左看右看,仍是犹豫着没有下定决心。魏无羡暂时没空注意他,眼睛在人群之中飞速扫过,竟发现了两个极其不对劲的地方。

    蓝启仁站在人群之前,模样苍老了不少,鬓边竟出现了缕缕花白。

    他看着蓝忘机,道:“忘机。”

    蓝忘机低声道:“叔父。”

    却仍是没有站回到他身边去。

    蓝启仁再明白不过了,这便是蓝忘机不可撼动的坚定回答。他神情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开口试图劝诫。

    一名白衣飘飘的仙子站了出来,目含泪光,道:“含光君,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你变得不再是你了,明明从前你是与他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夷陵老祖,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蛊惑了你,让你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蓝忘机没有理会她。

    这名仙子得不到回答,只得遗憾地道:“即是如此……枉为名士啊。”

    魏无羡道:“你们又来了。”

    江澄冷声道:“当然要来。”

    苏涉背着他的那把七弦古琴,也站在人群之前,悠然道:“若非夷陵老祖刚回来就生怕天下人不知,大张旗鼓地刨尸抓人,想必我等也不会这么快就又来光临阁下巢穴。”

    魏无羡道:“我分明是救了这些世家子弟啊,怎么你们不感激我,反而要指控我呢?”

    不少人发出嗤笑,嘀咕道“贼喊捉贼”。

    魏无羡心知争辩徒劳无益,也不急于一时,微微一哂,道:“不过,你们这次来的阵仗,似乎有些寒碜,少了两位大人物啊。敢问诸位,此等盛事,敛芳尊和泽芜君怎么没来?”

    苏涉冷笑道:“哼,前日敛芳尊和泽芜君在金麟台被不明人士刺杀,两人都身受重伤至今仍在治疗中,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听闻蓝曦臣“身受重伤”,蓝忘机微微一动,魏无羡也是心中一惊。

    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道:“阿爹,我觉得,可能真不是他做的呀。上次在义城,是他救了我们。这次我看他,好像也是来救我们的……”

    顺着这声音望去,是一名刚刚扑入父亲肋下的世家子弟,那张年轻得有些稚气的脸庞确实有些眼熟。然而,他父亲立刻斥责了儿子:“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收回目光,魏无羡从容道:“明白了。”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他否认的,可以被强加;他承认的,可以被扭曲。

    原先的蓝忘机说话倒是很有分量,但是和他搅合到一块儿之后,怕是也成为众矢之的了。

    本以为世家这边好歹有一个蓝曦臣坐镇,应该还能斡旋一番,谁知蓝曦臣和金光瑶都没有到场。若金光瑶本意是构陷他一举覆灭他,怎可能不亲身上阵?

    他不来,一定是有了更阴险的计划。“金麟台遇刺两人都身受重伤”天才知晓真相究竟如何

    当年第一次乱葬岗围剿,金光善主兰陵金氏,江澄主云梦江氏。蓝启仁主姑苏蓝氏,聂明玦主清河聂氏。前两个是主力,后两个可有可无。如今兰陵金氏家主未至,只派了人手接受蓝家指挥;姑苏蓝氏依旧由蓝启仁调遣;聂怀桑顶替了他大哥的位置,缩在人群之中,仍旧是满脸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是来凑个数”。

    只有江澄,还是那个周身戾气满面阴鸷死死盯着他的江澄。

    可是。魏无羡微微侧首,看到了站在他身旁,毫无犹豫之色更无退缩之意的蓝忘机。

    可是这次,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数千名修士的虎视眈眈中,却有一位中年人按捺不住,跃了出来,喝道:“魏无羡你还记得我吗?”

    魏无羡诚实地答道:“不记得。”

    这名中年修士冷笑道:“你不记得,我这条腿记得”

    他一下子掀开下摆,露出一条木制假肢,道:“我这条腿,就是被你当年在不夜天城里那一晚废了的。让你看看,是为了让你知道,今天围剿的人里面,也有我出的一份力。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

    似乎是被他所激励,另一名年轻的修士也站了出来,道:“魏无羡,我就不问你记不记得了。我父母都是死在你手下,你欠下的血债太多,肯定也不记得他们两位老人家了。但是,我不会忘也不会宽恕”

    第三个人站了出来,这次,魏无羡先行问道:“我害你残废过?”

    这人摇摇头,魏无羡又问:“我杀了你父母,灭了你全家?”

    这人又摇头。魏无羡奇道:“那请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人道:“我跟你并没有仇。我来这里参战,只是为了让你明白:冒天下之大不韪人人得而诛之者,无论用什么不入流的手段,无论从坟墓里爬出来多少次,我们都会再送你回去。不为别的,只为公道二字,为了一个义”

    众人闻言,纷纷喝彩,欢声雷动,倍受鼓舞,一个接一个地挺身而出,大声宣战。

    “我儿子在穷奇道截杀之中,被你的走狗温宁断喉而死”

    “我师兄因你歹毒的诅咒全身溃烂中蛊身亡”

    “不为别的,只为证明,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每一张脸都洋溢着沸腾的热血,每一句话都义正言辞,每一个人都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豪情万丈。

    丝毫不怀疑,他们此刻所为,是一件光荣的壮举,一个伟大的义举。

    一场足以流芳百世万人称颂的,“正义”对于“邪恶”的讨伐。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

第69章 将离第十六

    蓝忘机负琴走在长街之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四周行人都对这名俊雅的年轻男子行注目之礼,对此,姑苏蓝氏的子弟皆早就习以为常,蓝忘机更是从十三岁开始便能视若无睹,泰然自若。

    一个身穿彩衣的少女和他匆匆擦肩而过,忽然扔了一样东西在他身上。

    蓝忘机脸上不动,出手迅捷无伦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只犹带露水的雪白花苞。

    蓝忘机:“……”

    正凝然不语,又一个婀娜的身影迎面走来,扬手掷出一朵浅蓝色的小花,没砸准,砸在他肩头,又被蓝忘机拈住。目光移去,,那女子嘻嘻一笑,掩面遁逃。

    第三次,则是一个头梳双鬟的稚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来,双手抱着一枝缀着零星红蕾的花枝,丢到他胸口,转身就跑。

    一而再、再而三,蓝忘机已经接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花朵花枝,面无表情地站在街头。街上行人都掩口而笑,指指点点起来。蓝忘机正在低头思索,忽然发间微重,他举手一摸,一朵开得正烂漫的粉色芍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鬓边。

    抬头望去,高楼之上,纱幔飘飘。一个身形纤长的黑衣人倚在红漆美人靠上,垂下一只手,手里还提着一只精致的酒壶,酒壶的穗子挽在他臂上,正在悠悠地晃荡。

    魏无羡笑吟吟地道:“蓝湛——啊,不,是含光君。这么巧!”

    蓝忘机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道:“是你。”

    魏无羡道:“是我!会做这种无聊事的,当然是我。你在找谁啊?不急的话,上来喝一杯吧?”

    他身旁围上来几个少女,纷纷挤在美人靠上,朝下哄笑道:“是啊,公子上来喝一杯吧!”

    正是方才以花朵掷他的那几名少女。

    究竟是谁人所指使,不言而喻。

    蓝忘机低头,转身就走。魏无羡见撩他不得,并不意外。谁知,片刻之后,一阵不轻不重、不缓不急的足音传来。蓝忘机稳步登上楼来,将刚才砸中他的那一摞花都放在了小案上。

    蓝忘机道:“你的花。”

    魏无羡歪歪的身子刚从美人靠上坐了起来,又歪到了小案上,道:“我送你了。这些已经是你的花了。”

    蓝忘机道:“为何。”

    魏无羡道:“不为何,就是想看看你遇到这种事反应会如何。”

    蓝忘机道:“无聊。”

    魏无羡道:“就是无聊嘛,不然怎么无聊到拉你上来……哎哎哎别走啊,上都上来了,不喝两杯再走?”

    蓝忘机道:“禁酒。”

    魏无羡道:“我知道禁酒。但这里又不是云深不知处,喝两杯也没关系。”

    那几名少女立即取出了新的酒杯,斟满了,推到那一堆花朵之旁。蓝忘机仍是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可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似乎再斟酌措辞,道:“前夜金麟台花宴上,你拂袖而去,很是不妥。”

    魏无羡道:“我妥过吗?”

    蓝忘机道:“你与金子轩有何过节。”

    魏无羡眉间一道戾气闪过。

    他将酒盏重重放下,道:“别跟我提金子轩!”

    待这道戾气渐渐散去,他又恢复了浅笑,道:“别这么坏兴致啊。难得来一趟兰陵,当然要品品这里的美酒了。酒虽美,不过,还是比不上你们姑苏的天子笑,真真乃酒中绝色。日后有机会,一定要藏他个十坛八坛的,一口气喝个痛快——你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有座位不坐,坐啊。”

    众少女起哄道:“坐啊!”“坐嘛!”

    蓝忘机浅色的眸子冷冷打量这些尽态极妍的少女,继而,目光凝在魏无羡腰间那一只通体漆黑发亮、垂系着红色穗子的笛子上。

    魏无羡挑了挑一边的眉,有点儿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果然,蓝忘机缓缓地道:“你不该终日与非人为伍。”

    楼台之上,看似明媚鲜妍的少女们,目光之中都闪过一丝冷意。

    魏无羡举手,止住了她们的怨气,让她们退到一边。摇了摇头,道:“蓝湛,你真是越大越没意思。这么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干嘛总是学你叔父,一板一眼地老惦记着教训人。”

    蓝忘机执拗地道:“损身,损心性。”

    魏无羡道:“这些话你射日之征的时候还没说够吗?损身,我现在好好的。损心性,可我也没变得多丧心病狂吧。”

    蓝忘机还要再言,魏无羡已经站了起来,道:“看来我确实不应该请你上来,算我冒昧了。”

    微微一笑,他礼貌地道:“含光君,有缘再会吧。”

    魏无羡回到莲花坞的时候,江澄在擦剑,抬了一下眼,道:“回来了?”

    魏无羡道:“回来了。”

    江澄道:“满脸晦气,遇到金子轩了?”

    魏无羡道:“比遇到金子轩还糟,遇到那个谁谁了。”

    “谁谁”在魏无羡口里通常只代指一人,江澄皱眉道:“蓝忘机?花宴结束后,他也没回去吗?”

    魏无羡道:“没回。在街上晃,大概是在找人。”

    江澄道:“你也是奇怪。明明每次都和他不欢而散,为何每次又总是孜孜不倦地去讨他的嫌?”

    魏无羡道:“算我无聊?”

    江澄的目光移回剑上,道:“今后花宴那种场合,不要再不佩剑了。有失礼仪。”

    魏无羡道:“那怎么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种宴会肯定要找几个人出来比剑的。我的剑不是拿来观赏的,出鞘必须见血。干脆不带,一了百了清静无忧,不送两个人给我杀,谁都别想烦我。”

    江澄道:“你以前不是很爱在人前秀剑法的吗。”

    魏无羡道:“以前是小孩子。谁能永远是小孩子。”

    江澄哼笑一声,道:“不佩剑也罢,无所谓。最少不要擅自甩袖走人,要走,你找个理由再走。”

    魏无羡道:“恶心金子轩,这理由不够充分吗?”

    江澄道:“金子轩怎么说也是金光善的独子,你大庭广众之下甩他脸色,和他吵架争执,你让我这个家主怎么做。附和你一起骂他,还是惩治你?”

    魏无羡道:“独子?现在不是又多了一个金光瑶吗?金光瑶比他顺眼多了。”

    江澄擦完了剑,端详一阵,这才把三毒插|入鞘中,道:“顺眼有什么用。再顺眼,再伶俐,也只能做个迎送往来的家臣。没办法跟金子轩比的。”

    魏无羡听了,挑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天我听你和他交谈,你该不会是想让师姐和他重新……?”

    江澄道:“未尝不可。”

    魏无羡道:“未尝不可?你忘了金子轩在琅邪让师姐伤心成什么样子吗?你看看他爹那个德行,指不定他今后也是那个鬼样子,天南地北到处鬼混找女人。师姐跟他?你忍得了?!”

    江澄森然道:“他敢!”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既然金子轩已知道自己错了,现在悔过也为时不晚。毕竟是一场误会而已。”

    魏无羡冷笑道:“知道错了就要原谅他吗?”

    江澄看他一眼,道:“原不原谅,也不是你说了算。谁叫姐姐喜欢他。”

    魏无羡登时哑口无言。

    和江澄谈完之后,魏无羡先去了厨房,火上炖着一罐子汤,人不在。再去江厌离的房间,也不在。最后去祠堂,果然就在了。

    江厌离坐在祠堂里,一边擦拭父亲母亲的牌位,一边轻声说话。魏无羡伸进一个头,道:“师姐?又在跟江叔叔和虞夫人聊天呢?”

    江厌离轻声道:“你们都不来,只好我来了。”

    魏无羡走了进来,在她身边坐下,跟着一起擦牌位。

    他边擦边悄悄打量江厌离的侧脸。越是打量,想起在琅邪时金子轩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越是不快,心道:“从小到大,我就没见师姐哭过几次,凭什么要被那厮弄哭。不值啊!”

    为什么就偏偏是那个金子轩呢?

    江厌离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事?”

    魏无羡笑道:“没什么事呀。我就进来打个滚。”

    说着,真的在地上打了个滚,江厌离问道:“羡羡,你几岁呀?”

    魏无羡道:“三岁啦。”

    见逗得江厌离笑了,他这才坐起,想了想,还是道:“师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江厌离道:“问吧。”

    魏无羡道:“人为什么会喜欢另一个人?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江厌离微微一怔,奇道:“你问我这个干什么?阿羡喜欢了谁吗?是怎样的姑娘?”

    魏无羡道:“没有。我不会喜欢任何人的。至少不要太喜欢一个人。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带套犁拴缰吗?”

    江厌离道:“嗯,这话呀,三岁也差不多了。”

    魏无羡道:“好吧,三岁的羡羡饿了,要吃东西!”

    江厌离笑道:“厨房有汤,去喝吧。不知道羡羡够不够得到灶台呀?”

    魏无羡最喜欢喝江厌离熬的莲藕排骨汤。

    他总是记得第一次喝到的情形。

    那时,魏无羡才刚被江枫眠从夷陵捡回来不久。江澄养的几条小奶狗被送给了别人,气得他大哭一场。就算江枫眠好言好语温声安慰,让他们两个“好好做朋友”,他也拒绝和魏无羡说话。

    过了好几天,江澄的态度软化了些,江枫眠想趁热打铁,便让魏无羡和他住一个屋子,希望他们能增进感情。

    可坏就坏在,江枫眠一时高兴,把魏无羡托了起来,让他坐在了自己手臂上。江澄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呆住了。虞夫人当场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因夫妻两人各自身有要事,匆匆出门,这才没来得及又多口角。

    当天晚上,江澄便把魏无羡关在了门外,不让他进去。

    魏无羡拍门道:“师弟、师弟,让我进去,我要睡觉啊。”

    江澄在屋子里,背抵着门喊道:“你还我妃妃、你还我茉莉!”

    妃妃、茉莉,都是他原先养的狗。魏无羡知道江枫眠是因为自己才把它们送走的,低声道:“对不起。可是……可是我怕它们……”

    在江澄的记忆里,江枫眠把他抱起来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超过十次,每一次都够他高兴好几个月。他胸中一股恶气憋着出不来,满心都是“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突然看到原本只属于自己的屋子里,被放着一套不属于他的卧具,那股恶气和不甘冲上脑门,将魏无羡的席子和被子搂起来,一股脑扔了出去,再次关上门,道:“你到别的地方去睡觉!这是我的房间!连我的房间你也要抢吗?!”

    魏无羡那个时候根本不明白江澄在生气什么,怔了怔,道:“是江叔叔让我……”

    江澄一听到他提自己的父亲,眼眶都红了,喊道:“走开!再让我看到你,我叫一群狗来咬你!”

    魏无羡站在门口,听到要喊狗来咬他,心中一阵害怕,绞着双手,连忙道:“我走,我走,你不要叫狗!”

    他拖着被扔出来的席子和被子,飞奔着跑出长廊。来到莲花坞没多久,他没好意思这么快就到处上蹿下跳,路和房间都不识得,更不敢随便敲门,生怕惊醒了谁的梦。想了一阵,走到木廊没风的一个角落,把席子一铺,就在这里躺下了。

    可是越躺,江澄那句“我叫一群狗来咬你”就越是响亮,魏无羡越想越害怕,拱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听什么风吹草动都觉得像是有一群狗悄悄围过来了,挣扎一阵,觉得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了,跳起来将席子一卷,被子一叠,逃出了莲花坞。在夜风中跑了好一阵,看到一棵树,不假思索便爬了上去,手脚并用抱着树干,觉得很高了,这才心魂略定。

    不知在树上抱了多久,忽然听到远远的有人软绵绵地在叫他的名字。

    这声音越来越近,一个白衣少女提着一盏灯笼走来。魏无羡认出这是江澄的姐姐,默不作声,希望她不要发现自己。谁知,江厌离道:“是阿婴么?你跑到上面去做什么?”

    魏无羡继续默不作声。江厌离举起灯笼,抬头道:“我看到你了。你的鞋子掉在树下了。”

    魏无羡瞟了一眼自己的左脚,这才惊道:“我的鞋子!”

    江厌离道:“下来吧,我们回去。”

    魏无羡道:“我……我不下去,有狗。”

    江厌离道:“那是阿澄骗你的,没有狗。你没有地方坐,一会儿手就酸了,要掉下来的。”

    任她怎么说,魏无羡就是抱着树干不下来,江厌离怕他摔了,把灯笼放在树下,伸出双手站在树下接着,不敢离开,僵持了一炷香左右,魏无羡的手终于酸了,松开树干,掉了下来。

    江厌离赶忙去接,可魏无羡还是摔得一砰,滚了几滚,抱着腿嗷嗷叫道:“我的腿断啦!”

    江厌离安慰道:“没有断,应该也没折,就是有点疼……我背你回去。”

    她捡起魏无羡在树下的鞋子,道:“鞋子为什么掉了?不合脚吗?”

    魏无羡忍着痛出的眼泪,忙道:“没有啊,合脚的。”

    其实是不合脚的,大了好些。但是这是江枫眠给他买的第一双新鞋子,魏无羡不好意思麻烦他再买一双,便没说大了。

    寄人篱下,最害怕的就是给人添麻烦。

    江厌离帮他穿上鞋子,捏了捏鞋尖,道:“是大了一点呀,回去跟你改改。”

    魏无羡听了,总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略有些惴惴不安。

    江厌离把他背了起来,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一边道:“阿婴,无论刚才阿澄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要和他计较呀。他自己经常一个人在家里玩,那几条狗他最喜欢了,被送走了,心里难过。其实多了个人陪他,他很高兴的。你跑出来半天不回去,他担心你出了事,急着去摇醒我,我才出来找的。”

    江厌离其实也只比他大两三岁,那时才十二三岁,讲起话来却很自然的像个小大人,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却一直在哄孩子。她的身体很瘦小,很纤弱,力气也不大,时不时晃一晃,还要停下来托一托魏无羡的大腿,防止他滑下来。

    可是,魏无羡趴在她背上,却感觉无与伦比的安心。甚至比坐在江枫眠的手臂上还安心。

    忽然之间,一阵呜呜的哭声被夜风吹来。

    江厌离吓得一抖,道:“什么声音?你听到了吗?”

    魏无羡手一指,道:“我听到了,从那个坑里传出来的!”

    两人绕到坑边,小心翼翼地探头下望。有个小小的人影趴在坑底,一抬脸,满面的灰泥被泪水冲出两道痕迹。

    这个人哽咽道:“……姐姐。”

    江厌离松了一口气,道:“阿澄,我不是叫你喊人一起出来找吗?”

    江澄只是摇头。

    他在江厌离走后,等了一会儿,坐立难安,干脆自己追了出来。谁知道跑得太急,又忘了带灯笼,半路摔了一跤,摔进一个坑底,把脑袋也跌破了。

    江厌离伸手把弟弟从坑里拉起来,掏出手帕敷在他流血不止的额头上。江澄神情萎靡,黑眼珠偷偷瞅一瞅魏无羡。江厌离道:“你是不是有话没有对阿婴说?”

    江澄压着额头的手帕,低低地道:“……对不起。”

    江厌离道:“待会儿帮阿婴把席子和被子拿回去,好不好?”

    江澄吸了吸鼻子,道:“我已经拿回去了。”

    两人的腿都受了伤,行走不得,此时离莲花坞尚有一段距离,江厌离只得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魏无羡和江澄都搂着她的脖子,她走了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道:“你们这让我怎么办呀。”

    最终,她还是走一步停一步地把两个弟弟运回了莲花坞,轻声叫醒了医师,在他给魏无羡和江澄包扎治疗完毕之后连声道谢。

    江澄看着魏无羡的脚,神色紧张。如果被其他门生或者家仆知道了,传到了江枫眠耳朵里,江枫眠知道了他把魏无羡的席子丢出去,会更不喜欢他的。这也是他刚才为什么只敢自己一个人追出去,而不敢告诉别人。

    魏无羡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江叔叔的。这是我夜晚忽然想出去爬树,所以才伤了。”

    闻言,江澄松了一口气,发誓道:“你也放心,今后看到狗,我都会帮你赶走的!”

    见两人终于达成了友好协议,江厌离高兴地道:“就是应该这样嘛。”

    折腾了小半晚,两人也饿了。江厌离便自己到厨房去,给他们一人热了一碗莲藕排骨汤。

    香气萦绕心间,至今不散。

    魏无羡蹲在院子里,把喝完汤的空碗放到地上,望了一会儿稀星点点的夜空,微微一笑。

    今天他和蓝忘机在兰陵的楼台之上偶遇,他很努力地想营造一种和以往求学云深不知处时一样的氛围,一直把话题往过去的那些事上引。

    而蓝忘机则在一直执拗地提醒他,回不去了。

    可是,只要回到莲花坞,回到江家姐弟身边,他就能有一种仿佛什么都没改变的错觉。

    魏无羡忽然想去找找当年那棵被他抱过的树。

    他站起身来,朝莲花坞外走去。沿路的门生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点头,都是陌生的面孔。他熟悉的那些猴子一样不肯好好走路的师弟们、那些会挤眉弄眼不肯老实敬礼的家仆们,一个都不在了。

    穿过校场,迈出莲花坞的大门,便是一片宽阔的码头。

    无论白天黑夜,码头上总有卖吃食的小贩。今天的小贩卖的不知道是什么,锅里的油一炸,香味四溢,魏无羡忍不住走了过去,正想开口询问,忽然发现这名小贩之旁,蹲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

    这人抱着膝盖正在哆嗦,似乎又冷又疲倦。魏无羡的阴影投了下来,这人猛地抬头。

    魏无羡双目微睁,道:“你?”

    ...

    ...

第70章 将离第十六2

    金麟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蓝曦臣和蓝忘机并肩,于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缓缓而行。

    蓝曦臣随手拂过一朵饱满雪白的金星雪浪,动作轻怜得连一滴露水也不曾拂落。

    他道:“花宴结束后这几日,你在兰陵城内四下游走,可是见到了什么?”

    蓝忘机道:“……”

    蓝曦臣道:“为何一直忧心忡忡。”

    虽说这忧心忡忡,在旁人看来,大概和蓝忘机的其他表情没有任何区别。

    蓝忘机摇了摇头,低声道:“兄长,我,想带一人回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拂花的手不伸出去了。他讶然道:“……带人回云深不知处?”

    蓝忘机蹙眉,心事重重地道:“嗯。”

    顿了顿,他补充道:“带回去……藏起来。”

    蓝曦臣登时睁大了眼睛。

    他这个弟弟,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渐渐的性子越来越沉闷,除了出去夜猎,就是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打坐、写字、弹琴、修炼。跟谁都不爱说话,也就只是偶尔能和他多谈几句。可是,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也是头一次。

    蓝曦臣道:“藏起来?”为什么要藏?莫非是什么罪人?

    蓝忘机微蹙着眉,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思索一阵,又对蓝曦臣道:“他不愿。”

    蓝曦臣道:“嗯……”

    心中却想:“忘机这是在向我求助?”

    这时,金光瑶的声音传来,道:“这位公子,你走错了吧。”

    另一年轻的声音道:“失礼了。我是……”

    一听到这个声音,蓝曦臣和蓝忘机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只见前方的影壁之旁,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站在金光瑶对面。这男子见了他们两人,霎时面色一白,报名字的嘴也打不开了。金光瑶却接道:“我知道。苏悯善,秣陵苏氏苏涉苏公子,对吧。”

    苏涉微微一怔:“你记得我?”

    自从屠戮玄武洞底之事过后,苏涉在姑苏蓝氏就抬不起头了。他觉得被人看到那样的一幕,心中很没意思。不仅觉得别人看他微妙,他自己看自己也微妙。不久就申请脱离家族,轻而易举地便成功了。

    为挽回失去的颜面,他在射日之征中颇为奋勇,结束后倒也有所收获,自立门户,依附于兰陵金氏旗下。这样的附属家族不计其数,本以为没什么人识得他,岂知金光瑶只匆匆见过他一次,就把他的名、字、家族都记下了。苏涉不由得脸色大缓。

    金光瑶笑道:“那是自然记得的。请。这边走。”

    苏涉又看了一眼那边的蓝氏兄弟,低头匆匆入厅。蓝曦臣和蓝忘机都不是好在背后评头论足的人,虽然苏涉可评头论足之处太多,他们也并不多言。

    如果前几日那场花宴是兰陵金氏向所有家族开放的大宴,那么这次,就是只邀请亲密家族、内部成员和附属家族的私宴。

    蓝曦臣和蓝忘机依次入席,席间不便再继续谈论方才的话题,蓝忘机便又回归冷若冰霜的常态。经金光瑶布置,他二人身前的小案上都没有设酒盏,只有茶盏和清清爽爽的几样小碟。姑苏蓝氏不喜饮酒之名远扬,因此也并无人上前敬酒,一片清净。

    谁知,未清净多久,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男子忽然走了过来,一手一只酒盏,大声道:“蓝宗主,含光君,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此人肤色微黑,高大俊朗。嗓门十分嘹亮,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宴厅里四下敬酒,嗡嗡作响。

    正是金光善胞弟之子,金子轩的堂哥,金子勋。

    金光瑶知蓝氏兄弟都不喜饮酒,赶忙过来笑道:“子勋,泽芜君和含光君都是云深不知处出来的人,你让他们喝酒还不如……”

    金子勋十分看不惯最近才认祖归宗的金光瑶,心觉此人下贱,视他如无物,直接打断道:“咱们金家蓝家一家亲,都是自己人。两位蓝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一旁几名附属家族的家主纷纷抚掌赞道:“好!说得好!”

    “真有豪爽之风!”

    “名士本当如此!”

    金光瑶维持笑容不变,却无声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心道:“什么自己人,什么一家亲,什么豪爽之风,名士……强逼人饮酒,这不就是没家教么?”

    蓝曦臣起身婉拒,蓝忘机则仍坐着,冷冷盯着金子勋硬塞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微微启唇,似乎正要说话,忽然,一只手接过了那只酒盏。

    蓝忘机抬头望去。

    只见一身黑衣,腰间一管笛子,笛子垂着鲜红的穗子。负手而立,丰神俊朗。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将空空如也的盏底露给金子勋看,微笑道:“我代他喝,你满意了么?”

    蓝曦臣道:“魏公子?”

    有人低声惊呼:“什么时候来的?”

    魏无羡放下酒盏,单手正了正衣领,道:“方才。”

    宴厅众人心中恶寒。竟然无人觉察到他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厅中的。

    魏无羡也不寒暄了,单刀直入道:“请问金子勋公子在吗?”

    金子勋冷冷地道:“我就是金子勋。你找我做什么?”

    魏无羡道:“金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金子勋道:“有什么话说,等我们家开完宴再来吧。”

    其实他根本不打算和魏无羡谈。前几日花宴之上,魏无羡只身退走金麟台,闹得兰陵金氏颇不愉快的事他记得,因此有意要给魏无羡一个还击。

    魏无羡也看出来了,道:“要等多久?”

    金子勋道:“三个时辰吧。”

    魏无羡道:“怕是不能等那么久。”

    金子勋傲然道:“不能等也要等。”

    他非要和魏无羡杠,除了上面那个原因,还出于一股不明不白的不服气。

    射日之正爆发之初,金子勋便因受伤而赖守后方,没能亲眼见识过魏无羡在前线的模样,多是听人传说,他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传闻都是夸大其词,因此不知忌惮,语气强硬。

    他心中更不快的是,魏无羡刚才竟然当着他的面问金子勋是哪位:“我认得你,你却居然敢不认得我!”

    金子勋不知晓魏无羡的厉害,金光瑶却知晓,连忙道:“不知道魏公子你找子勋有何要事,很急迫吗?”

    魏无羡道:“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金子勋越发要玩味了,心道:“急?我偏偏要拖死你,看你敢在我面前威风?”

    他又转向蓝曦臣,道:“蓝宗主,来来来,你这杯还没喝!”

    见他故意拖延,魏无羡眉间闪过一道黑气,眯了眯眼睛,嘴角一勾,道:“好,那么我就在这里直说了。请问金公子,你知不知道温宁这个人?”

    听了这个名字,金子勋道:“温宁?是有这么条温狗。”

    魏无羡道:“那就好。请金公子把他和他的六名下属交出来吧。”

    “交出来?”

    魏无羡道:“正是。前段日子你在甘泉一带夜猎的时候,猎物逃到了岐山温氏残部的聚居地,你让当时在场巡逻的几名温家修士背着召阴旗给你做饵。被拒绝之后,你将这几名修士暴打一通,强行插旗。随后这几人便不知所踪了。除了问你,魏某实在不知道还能问谁啊。”

    射日之征后,岐山温氏覆灭,原先四处扩张的地盘都被其他家族瓜分。甘泉一带划到了兰陵金氏旗下。至于温家的残部,统统都被驱赶到岐山的一个角落里,所占地盘不足原先千分之一,蜗居于此,苟延残喘。

    金子勋只觉不可理喻,道:“魏无羡,你什么意思?找我要人,你该不会是想为温狗出头吧?”

    魏无羡笑容可掬道:“你管我是想出头,还是想斩头呢?——交出来是了!”

    最后一句,他脸上笑容倏然不见,语音也陡转阴冷,明显已经失去耐心。宴厅中许多人不禁一个冷战,金子勋也是头皮一麻。

    然而,他始终不知深浅,片刻怒气便翻涌了上来。正在这时,首席上的金光善道:“魏公子,我说一句公道话。你在我兰陵金氏开设私宴的时候闯上来,实在不妥。”

    前几日金麟台的花宴,魏无羡与金子轩发生口角,不欢而散,径自离去,要说金光善心中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方才一直呵呵笑着看宴厅之下金子勋的各种无礼。

    魏无羡颔首道:“金宗主,我本并无意扰贵族私宴,然而,这位金公子带走的几人如今生死下落不明,迟一步或许就挽救不及。其中一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能袖手旁观,此事不容再拖。”

    金光善道:“可是,细数起来,我们也有许多事尚未清算,不容再拖,必须现在解决。”

    魏无羡挑眉道:“清算什么?”

    金光善道:“魏公子,你不会忘了吧,在射日之征中,你曾经使用过一样东西。”

    魏无羡一掀衣摆,堂而皇之地在蓝忘机身旁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道:“哦,你是说阴虎符。怎么了?”

    金光善道:“据闻,这件阴虎符是你从屠戮玄武洞底得来,由一柄铁剑的铁精所熔铸。”

    魏无羡道:“请说重点。”

    金光善道:“我以为,这样法宝难以驾驭,不应由你一人保管,你……”

    话音未落,魏无羡突然笑了起来。

    笑了几声,他道:“金宗主,容我多问一句。你是觉得,温氏没了,兰陵金氏就理所应当取而代之吗?”

    厅中霎时雅雀无声。

    魏无羡又道:“什么东西都要交给你,谁都要听你的?看兰陵金氏这行事作风,我险些还以为仍是温王盛世呢。”

    刹那间,金光善的国字脸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

    射日之征后,各家对于魏无羡修鬼道的争议越来越大,他本意是要威胁提醒一下魏无羡,你还有案底在身,不清不白,旁人都盯着你呢,别太嚣张,别想骑到我们家头上,谁知这魏无羡说话如此不知遮掩,他虽然早有接替温氏地位这份暗暗的心思,但从来没人敢这么明白亮敞地说出来,还加以嘲讽。

    他右首一名客卿喝道:“魏无羡!你怎么说话的!”

    魏无羡扬声道:“我说错了?逼活人为饵,稍有不顺从便百般打压。这所作所为所言所语,和温氏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另一名客卿站起身来,道:“自然有区别。魏公子,温氏所作所为恶劣在先,我们以牙还牙,让他们饱尝自己种下的恶果,又有何不可?“

    魏无羡也站起了身,道:“以牙还牙,也应该还到岐山温氏的直系温若寒一脉和他手下人命无数的干将家臣身上,关那些并未参战的温部残支什么事?”

    原先那名客卿冷笑道:“当年温氏屠杀我们的人,可没有顾及什么直系旁系、有辜无辜!温狗作恶多端,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魏无羡笑道:“哦。温狗作恶多端,所以姓温的尽皆可杀?不对吧,不少从岐山那边降服过来的叛族现在可是如鱼得水呢。在座的不就有几位,正是原先温氏附属家族的家主吗?”

    那几名家主见被他认了出来,登时神色一变。谁知,魏无羡又道:“既然只要是姓温的就可以供人随意泄愤,不论有辜无辜,意思是不是我现在把他们全部杀光都行?”

    话音未落,他把手一压,放到了腰间的陈情上。

    这个动作唤醒了整个宴厅的人,仿佛瞬间重回到了那暗无天日、尸山血海堆积的战场!

    所有人霍然站起。蓝忘机沉声道:“魏婴!”

    四下都有人惊恐地叫道:“魏无羡,你不要乱来!”

    金光瑶温言道:“魏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来啊。放下陈情。一切好商量。”

    金光善也站了起来,惊怒惧恨交加道:“江……江宗主不在这里,你就如此肆无忌惮!”

    魏无羡厉声道:“你以为他在这里,我就不会肆无忌惮吗?我若要杀什么人,谁能阻拦,谁又敢阻拦?!”

    蓝忘机一字一句道:“魏婴,放下陈情。”

    魏无羡看了他一眼,在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近乎狰狞的倒影。

    他忽的转过头,喝道:“金子勋!”

    金光善慌忙道:“子勋!”

    魏无羡道:“废话少说,想必诸位都知道,本人耐心有限。人在哪里?陪你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我只给你三声。三!二!”

    看着金光善的神色,金子勋咬牙道:“……在穷奇道!就在穷奇道!”

    魏无羡冷笑一声,道:“你早说不就行了。”

    说完,旋即转身退走。

    只留下宴厅中的人,十之**已惊出一身冷汗。金光善呆呆站在位上,半晌,忽然大怒,踢翻了身前的小案,满案的金盏银碟骨碌碌滚落下台阶。

    他拂袖而去。金子勋深深觉得方才露怯开口,输了面子,也跟着一并退场。

    剩下的烂摊子,自然是金光瑶一个人张罗忙活,焦头烂额。

    蓝忘机低下头,慢慢把手中的避尘收了回去。

    金光瑶跌足道:“唉,这个,这个魏公子,真是太冲动了。他怎么能当着这么多家的面这么骂呢?”

    蓝忘机冷冷地道:“他骂得不对吗。”

    金光瑶微不可查地一怔,立刻笑道:“哈哈。对。是对。但就是因为对,所以才不能当面骂啊。”

    蓝曦臣则若有所思道:“这位魏公子,当真已心性大变。”

    闻言,蓝忘机紧蹙的眉宇之下,那双浅色眸子里流露过一丝痛色。

    ...

    ...

第71章 将离第十六3

    穷奇道是一座山谷之中的山道,位于天水之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相传,此道乃是岐山温氏先祖温卯一战成名之地,数百年前,他与一只上古凶兽在此恶斗九九八十一天,最终将之斩杀。这上古凶兽,便是穷奇。惩善扬恶,混乱邪恶,喜食正直忠诚之人,馈赠作恶多端之徒的神兽。

    当然,这传说究竟是否属实,还是岐山温氏后代家主为神化先祖而夸大的,那便无从考据了。

    下了金麟台,魏无羡转入兰陵城中一条小巷,道:“在穷奇道。走吧。”

    温情早在巷中坐立难安多时,闻言立刻冲了出来。她脚底一崴,魏无羡单手将她扶住,提议道:“你要不要休息,我一个人去。”

    温情忙道:“不用!不用!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岐山温氏覆灭之后,温情的剑也和其他温家修士一样,被收缴了。因此,温宁失踪后,她几乎是用一双腿片刻不停地从岐山跑到了云梦,舟车劳顿,数日未曾合眼,此刻几乎已不成人形。

    当年,魏无羡背着江澄与她告别之际,温情是这么说的:“无论这场战役结果如何,从此以后,你们跟我们都两不相欠了。两清。”神情高傲,历历在目。

    然而,就在前天,她死死拽着魏无羡的手,就差跪在他面前,哀求道:“魏无羡,魏无羡,魏公子,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了,你一定要帮我救救阿宁!除了找你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当初的骄傲与自矜荡然无存。

    魏无羡也知道,她决计放心不下温宁,也不多劝,两人火速赶到天水郡。

    射日之征后,众家瓜分的地盘里,兰陵金氏得的那一份最大,天水一带也被他们收入囊中。穷奇道是温卯成名之地,经历数百年后人的改建,已经从险峻要道变成了一处歌功颂德、观光游览之景。原先山道两侧高阔的山壁上凿刻的都是大先贤温卯的生平佳迹,兰陵金氏接手此地之后,自然不能让这些岐山温氏的光辉往事继续留着,正在着手重建。重建的意思,就是要把整个两侧的高山笔画凿得干干净净,尽数清空,刻上新的图腾。

    当然,最后,必须还要改个能凸显兰陵金氏之神勇的新名字。

    此等大工程自然需要不少苦力。苦力的人选,除了低阶低到尘埃里、一辈子都难出头的修士,普通人家的平民,更多的,则是射日之征后便沦为丧家之犬的战俘们。

    数名督工在山谷之中穿行,吆喝驱赶这这些步伐沉沉的力士和战俘们。温情冲了进去,视线在每一张灰头土脸的疲惫面容上乱撞,几名督工注意到了她,喝道:“你是哪家的?怎么乱闯!”

    温情被他们挡住了去路,着急道:“我找人,我找人啊!”

    她穿的衣服没有家纹,不是没有家族就是地位低下,一名督工挥舞着手臂道:“我管你找人还是人找,走!再不走……”

    忽然,语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跟在这年轻女子身后行了过来。

    这青年生得一张明俊容颜,眼神却颇为阴冷,正在盯着他,盯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很快地,他发现这青年并不是在盯他,而是在盯他手中挥舞的那柄铁烙。

    魏无羡看到这些督工手中的铁烙,和从前岐山温氏的家奴们惯用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顶端烙片的形状,从太阳改成了花瓣,眼中寒光乍现,却仍不动声色。山谷之中,忽然以他为圆心,空出了一大片地。

    不少督工和普通低阶修士都认得魏无羡的脸,反倒是那些战俘没几个认得,看到他腰间的陈情,才猜出了来人身份。

    但凡是在战场上和魏无羡遇上过的对手,只有一个下场——全军覆没,尽数沦为凶尸。

    因此,认得他脸的,现在都是他的部下了。

    旁人再不敢阻拦,温情边找边喊:“阿宁!阿宁!”声音凄厉,然而无人应答。跑遍了整个山谷,都没见到弟弟的踪影,温情抓着几名督工问道:“这几天有没有送来几个温家的修士?里面有个说话结结巴巴的人,你们有没有见到他?谁见到他了?”

    数名督工面面相觑,为首者打哈哈道:“这里所有的战俘,都是温家的修士,每天都有新送来的。都在这儿了……”

    魏无羡道:“都在这儿了?”

    那名督头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魏无羡道:“好吧。我姑且当,活着的都在这儿了。那么,其他的呢?”

    温情的身体晃了晃。

    与“活着”相对的“其他”,自然只有“死”。

    督头不敢多言,只得硬着头皮,将他们带到了山谷之后的一片野林。他不敢自己一个人面对魏无羡,命令手下另外七八人也一起跟上,浩浩荡荡地带路。

    野林深处,横七竖八扔着几十条人形。有的已经发出了腐烂的恶臭。对此,魏无羡习以为常,温情则完全注意不到。他们在尸堆里翻了一阵,很快就翻到了还睁着眼睛的温宁。

    温宁的肋骨被打塌了半边,嘴角的血迹已经凝成了暗褐色,一动不动。

    温情仍不死心,颤抖着去抓他的脉搏。

    死死抓了半晌,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她哭得面目扭曲,那张原本甜美的脸皱成一团,变得很丑,很难看。但是,当一个人真正伤心到及处的时候,是绝对没办法哭得好看的。

    在唯一的弟弟僵硬的尸体前,她所坚持的高傲片甲不留。

    魏无羡站在她身后,一语不发。

    在奔波路上,温情对他说了很多的事。射日之征后,他们的处境越来越艰难,无论有没有参过战、无论有没有杀过人,都要每日每处被人监视,随时随地受人摆布、遭人呵斥。

    温情和温宁有一个逝世的堂哥,这位堂哥的外婆也被打成了“温狗余孽”之一。虽然因为她年纪太大,不用和其他俘虏一样做苦力,却有另外的折腾法子对付她。就是让她每天扛着一面被撕得破破烂烂、涂上了血红大叉的温家战旗走来走去,进行自我羞辱,美其名曰“自省”。

    那堂哥生前独子大约才两三岁,最亲近的就是外婆,离了老人家就不行,又不能没人照顾,她只好把小外孙用布条绑在背上带。一个老人颤颤巍巍,一个小孩子在她背上懵懵懂懂。一老一小,吃力地扛着一面高高的旗子,佝偻着腰地在路旁来回行走,走两步歇一歇,把旗子放下,见有人走近,赶忙又把旗子背起,生怕被人发现后斥责找麻烦。

    那日,金子勋夜猎,追着一只八翼蝙蝠王,来到了他们位于岐山一角的拘禁地。

    那只八翼蝙蝠王神出鬼没且性情凶悍,藏匿时便找不到,不藏匿时又对付不了。金子勋正焦躁,恰好遇上前来查看异象的几名温家门生。金子勋把他们当成送上门来的饵,不分青红皂白,逼他们负上召阴旗吸引攻击。

    温情习医,她的门生随她,从来只救人而不杀人。温宁更是因为性情怯弱,都不敢招收暴戾之徒,手下尽是些和他差不多木讷老实的修士,从未做过什么害人之事。他们这一支也只剩下几十人了。温宁见手下门生有性命之险,赶出来和金子勋磕磕巴巴地讲道理,拖拖拉拉间,八翼蝙蝠王跑了,金子勋大怒之下,令部下把他们尽数抓走。

    这些天温情跑的几乎发狂,却还是来晚了,连弟弟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温情哭得太凶,无声地晕了过去。

    魏无羡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胸口。闭上眼,片刻之后才睁开,道:“这个人是谁杀的。”

    他语气不冷不热,似乎没有动怒,而是在思考什么。那名为首的督工心生侥幸,嘴硬道:“魏公子,这话您可别乱说,这儿可没人敢杀人,他是自己干活不小心,从山壁滚下来摔死的。”

    魏无羡道:“没人敢乱杀人?真的?”

    数名督工一齐信誓旦旦道:“千真万确!”

    “绝无虚假!”

    魏无羡微微一笑,道:“哦。我明白。”

    旋即,他慢条斯理地接道:“因为是温狗,温狗不是人。所以说,‘这儿没人敢乱杀人’,是这个意思,对吧?”

    那督头刚才心中,正好就在想这一句,猛地被他戳穿心思,脸色一白。魏无羡又道:“还是你们真觉得,我会分辨不出一个人是怎么死的?”

    众督工哑然,终于开始发觉大事不妙,隐隐有后退之意。

    魏无羡维持笑容不变,道:“你们最好立刻老实交待,是谁杀的,自己站出来。不然,我就只好宁可杀错,也不放过了。全都杀光,这总该没有漏网之鱼。”

    众人头皮发麻,背脊发寒。督头嗫嚅道:“云梦江氏和兰陵金氏眼下正交好,魏公子您可不能……”

    闻言,魏无羡看了他一眼,讶然道:“你很有勇气。这是威胁我?”

    督头忙道:“不敢不敢。”

    魏无羡道:“既然你们不肯说,那就让他自己来指认吧。”

    仿佛等待他这一句多时一般,一道黑色的身影僵直地立了起来。

    ...

    ...

第72章 桀骜第十七

    当天夜里,整个修真界掀起了轩然大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子时,金麟台上点金阁里,大大小小近五十位家主依席而坐。首席是金光善,金子轩出门在外,金子勋又资历不够,因此只有金光瑶垂手侍立在他身旁。前列是聂明玦、江澄、蓝曦臣、蓝忘机等家主、名士一级的人物,神色肃然。后列则是次一等的家主和修士,都如临大敌,不时低声私语一两句“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且看怎么收场”。

    江澄是众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坐在前列,满面阴云,正在和旁人一样,听席上金光瑶神色恭谨、语气软和地款款道来:

    “……在穷奇道催动陈情,将那温宁和堆积在谷后树林的尸体全数凶化,杀六名督工,伤者七十有余。随后他便抱着温情,带着这些凶尸去了岐山的拘禁地,要把那里的温氏残党带走。在岐山的监视者们出面阻拦,又被他驱使恶灵和凶尸击退,带着那五十余人扬长而去。进入乱葬岗后,他让几百具凶尸守在山下巡逻,我们的人到现在都一步也上不去。”

    听完之后,点金阁中一片静默。

    半晌,江澄才道:“这件事确实做得太不像话,我代他向金宗主赔罪。若有什么补救之法,请尽管开口,我必然尽力补偿。”

    金光善要的却并不是他的赔罪和补偿,道:“江宗主,本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兰陵金氏本来是绝不会多说一句的,不过几个门生和下级修士而已,杀就杀了。可这些督工和低阶修士,并不都是金家的人,还有几个别家的。这就……”

    江澄眉头紧蹙,揉了揉太阳穴处跳动不止的筋络,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向各位宗主道歉。诸位有所不知,魏无羡要救的那名温姓修士,在射日之征中曾于我二人有恩。因此……”

    聂明玦冷冷地道:“有恩?江宗主莫非忘了,云梦江氏灭族血案的凶手是谁?即便是有恩,也早就抵消了吧。”

    这几年来,江澄每天都是坚持忙到深夜,今日刚准备早些休息,就被这个炸雷般的消息炸的连夜赶到金麟台,疲倦之下本就压着三分火气,再加上他生性好强,被迫当众低头向旁人道歉,已是烦躁,听聂明玦再提起灭族凶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恨意。

    这恨意不光无差别针对在座所有人,还针对魏无羡。

    蓝曦臣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温情、温宁一脉的残部,我查证过,是并没有参与过射日之征的,没有凶案与他们有关。”

    聂明玦转向他,神色略微缓和,却依旧坚持着不赞同的立场:“二弟此话我不同意。身为家族一份子,自当与家族共荣辱、同患难。温氏作恶,后果自然要温氏全族来承担。若是只在家族兴盛时享受优待,家族覆灭了却不肯承担苦果、负起责任、付出代价,这算什么?”

    一名家主道:“江宗主,您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您莫非忘了温氏当年是如何对待其他家族的?还跟他们讲什么恩义,为了这点恩义还杀伤自己人!”

    一提到岐山温氏当年的暴行,众人便群情激奋,嘈杂涌动。金光善本欲讲话,见状不快,金光瑶观其神色,连忙扬声道:“诸位还请稍安勿躁。今日要议之事,重点不在于此。”边说边让家仆们送上了冰镇的果片,转移注意力,点金阁这才渐渐收敛声息。

    金光善趁机道:“江宗主,原本这是你的家事,我不好插手,但事到如今,关于这个魏婴,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了。”

    江澄道:“金宗主请讲。”

    金光善道:“江宗主,魏婴是你左右手,你很看重他,这个我们都知道。可反过来,他是不是尊敬你这个家主,这就难说了。反正我做家主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哪家的下属胆敢如此居功自傲、狂妄不堪的。”他摇了摇头,道:“百家花宴那么大的场合,当着你的面都敢甩脸色,说走就走。昨天背着你就更放肆了,连他根本不把你这个家主放在眼里这种话都敢说,半点不尊重……”

    听到最后一句,江澄脸色已十分难看。

    忽然,一个冷淡的声音道:“没有。”

    金光善编排得正起劲,闻言一愣,和众人一样,循声望去。

    只见蓝忘机正襟危坐,波澜不惊地道:“魏婴并未说过不把江宗主放在眼里。他原话的意思是,他一向如此肆无忌惮。并无不尊重之意。”

    蓝忘机在外言语极少,就连在清谈会上论法问道,也只有别人向他提问、发出挑战,他才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地回答,三言两语,直击要点,完胜旁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雄辩,除此以外,几乎从不主动发声。是以金光善被他打断,惊讶之情远远大于不快。但毕竟是篡改原话、添油加醋被人当众拆台,微觉尴尬。好在他没尴尬多久,金光瑶便立刻来为他救场了,讶然道:“是吗?原来是这么说的?哎,那天魏公子气势汹汹闯上金麟台,说了太多话,一句比一句石破天惊,我都不太记得了,含光君居然记得这么清楚。不过,这两句意思也差不多吧。”

    他的记性比蓝忘机只好不差,却故意装糊涂,聂明玦不喜此种行为,微微皱眉。金光善则顺着台阶下,道:“不错,意思是差不多的,反正不把江宗主放在眼里就是了。”

    一名家主道:“其实我早就想说了。这魏无羡虽然在射日之征中有些功劳,但说句不好听的。他毕竟是个家仆之子。一个家仆之子,怎能如此嚣张?”

    他说到“家仆之子”,自然有人联想到,堂上还站着一个“娼妓之子”,不免窥视一番。金光瑶分明注意到了这些并无好意的目光,却依旧笑容完美,半点不坠。众人纷纷开始随大流表示不满:

    “金宗主让魏婴上呈阴虎符,原本也是好意,怕他驾驭不了,酿成大祸。他却以小人之心猜度,以为谁觊觎他的法宝吗?要说法宝,谁家没有几件镇家之宝。”

    “若只是狂妄自大、不懂尊重人倒也罢了,但是他这次却为了几条温狗滥杀我们这边的修士,这是要挑战谁啊?”

    “我早就说过他修鬼道会修出问题的吧?看看,杀性已经开始暴露了。”

    “也不是滥杀吧……似乎是只杀了虐待和殴打温宁等人的督工。”

    蓝忘机原本似乎已进入万物不闻的空禅之境,闻声一动,抬眼望去。

    说话的是一名姿容姣好的年轻女子,侍立在一位家主身侧,这小心翼翼的一句一出,立刻遭到了附近修士们的群起而攻之:“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说他杀咱们的人有理了?还要赞扬这是仁义之举?”

    那女子更小心地道:“不……我并没有这么说,诸位不必如此激动。我只是觉得‘滥杀’这个词不太妥当。”

    另一人唾沫横飞道:“有什么不妥当的?魏无羡从射日之征起就滥杀成性,你能否认吗?”

    那女子努力辩解道:“射日之争是战场,战场之上,岂非人人都算滥杀?而且我们现在谈的是另一件事,说他滥杀,我真的觉得不算。毕竟事出有因,如果那几名督工确实杀害了温宁等人,这就不叫滥杀,叫报仇,仅此而已。”

    卡了卡,一人嘴硬道:“可谁也不知道那几名督工是不是真的杀了温宁,又没人亲眼看见。”

    另一人则冷笑道:“仅此而已?不对吧。说的真是清清白白,我看你是心里有鬼吧。”

    那女子涨红了脸,道:“你说清楚,什么叫心里有鬼?”

    那人道:“不用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女人就是女人,当初屠戮玄武洞底他撩了撩你就死心塌地了,到现在还为他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昔年魏无羡屠戮玄武洞底救美一事也充当过一段时间的风流谈资,是以不少人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这年轻女子就是那个“绵绵”。

    立即有人嘀咕道:“难怪这么巴巴地给魏无羡说话了……”

    绵绵气道:“什么强词夺理、颠倒黑白?我就事论事而已,又关我是女人什么事?讲道理讲不过,就用别的东西攻击我吗?”

    一旁和她一个家族的数人喝道:“你都心有偏向了,还谈什么就事论事?”

    “别跟她废话了,这种人竟然是我们家的……还能混进点金阁来。”

    绵绵气得眼眶都红了,含着泪花,半晌,道:“你们声音大,好,你们有理!”

    她把身上的家纹袍猛地脱了下来,往桌上一拍。旁人倒是被她这行为震了一下。这个行为,代表的是“退出家族”。

    绵绵一语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过了一阵,有人嘲笑道:“敢脱有本事就别穿回去啊!”

    稀稀落落的,有人开始附和:“女人就是女人,说两句就受不了了,过两天肯定又会自己回来的。”

    “肯定的啊。毕竟好不容易才从家奴之女转成了门生的,嘻嘻……”

    蓝忘机任身后这些声音群魔乱舞,也站了起来,走了出去。蓝曦臣听他们越说方向越不堪,温言道:“诸位,人已走了,收声吧。”

    泽芜君发声了,旁人自然要给点面子,点金阁中又开始东一句西一句,痛斥起温狗和魏无羡来,一片咬牙切齿、不分青红皂白、不容许任何反驳的狂热痛恨在空气中激荡。

    趁这气氛,金光善继续对江澄道:“我看他这次去乱葬岗恐怕是蓄谋已久了吧,毕竟以他的能耐,自立门户也不是什么难事。借此机会脱离江氏,以为外面海阔天高任鸟飞。你千辛万苦重建云梦江氏,他身上争议大的地方原本就多,还不知收敛,给你添这么多麻烦,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你。”

    江澄强作镇定道:“魏无羡这个人狂妄惯了,连我父亲都拿他没办法。”

    金光善呵呵笑了两声,道:“枫眠兄是拿他没办法吗?枫眠兄,那是偏爱他。”

    听到“偏爱”二字,江澄的嘴角边的肌肉抽了抽。

    金光善继续道:“江宗主,你跟你父亲不一样,如今云梦江氏重建才几年,正是你立威的时候。他也不知避嫌,让江家的新门生看到了,作如何想法?难道要个个以他为榜样?”

    他一句接一句,步步紧逼,趁热打铁。江澄缓缓地道:“……金宗主不必再说了。我会去一趟乱葬岗,解决这件事的。”

    召集结束之后,众位家主纷纷觉得今日得到了了不得的谈资,一边疾行一边火热议论,激愤仍然不减。

    三尊聚首。蓝曦臣道:“三弟,辛苦你了。”

    金光瑶笑道:“我不辛苦,辛苦江宗主那张桌子了。几处被他捏得粉碎啊,看来真是气得厉害。”

    聂明玦走了过来,道:“巧言令色,的确辛苦。”

    闻言,蓝曦臣笑而不语,金光瑶就知道聂明玦逮着个机会就要教育他好好做人,颇为无奈,连忙转移话题,道:“哎,二哥,忘机呢?我看他刚才提前离场了。”

    蓝曦臣示意前方,金光瑶与聂明玦转身望去。只见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蓝忘机和方才那名点金阁中退出家族的女子正面对面站着。那女子还泪光盈盈的。蓝忘机神情肃穆,两人正在说话。

    须臾,蓝忘机微微俯首,向她一礼。

    这一礼,尊重之中,还有庄严。

    那女子亦向他还了一个更庄重的礼,穿着那件没有家纹的纱衣,飘然下了金麟台。

    聂明玦道:“这女子虽然立场站错了,倒是比她家族里那帮乌合之众要有骨气得多。”

    金光瑶口上赞道:“是呀。”

    心中却道:“大哥又来了。骨气是什么,能吃吗。好不容易从家奴之女爬到了门生,因为一时之气就当众脱离家族,多年辛苦一朝付诸流水,何苦来。若是心中不快,咬牙爬到更上层,把今日这群嘲笑过她的人尽数杀了,岂不更解恨?这小美人真傻乎乎的。人若是要讲什么骨气廉耻,注定止步于此。”

    两日后,江澄率领三十名门生,上了乱葬岗。

    果然如别家所说的那样,山脚被推倒的咒墙之前,被无数凶尸层层包围,插翅难飞。这些凶尸在山脚游荡,江澄上前,它们无动于衷,可江澄身后的门生若是靠得近了,它们就发出警告的低声咆哮。

    看来,魏无羡已经下过命令了。多半他此刻已在山上等候多时。

    江澄令门生们在山下等候,只身上岗,在黑压压的树林中穿行,走了长长一段路,前方才传来人声。

    山道之旁有几个圆圆的树桩,一个大的,像桌子,三个小的,像春凳。一个红衣女子和魏无羡坐在其中两个树桩上,几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汉子在旁边的一片土地上吭哧吭哧地翻土。

    魏无羡抖着腿道:“种土豆吧。”

    那女子口气坚决地道:“种萝卜。萝卜好种,不容易死。土豆难伺候。”

    魏无羡道:“萝卜难吃。”

    江澄哼了一声,魏无羡和温情这才回头见到他,并不吃惊。魏无羡从树桩上站起,走了过来,没说一句话,朝山上走去,江澄也不问,跟着他一起走。

    另一群汉子正在几根木材搭成的架子前忙活。他们应当都是温家的修士,然而脱去了炎阳烈焰袍,穿上粗布衣衫后,手里拿着锤子锯子,肩上扛着木材稻草,爬上爬下,忙里忙外,和普通的农夫猎户毫无区别。他们见到江澄,从衣服和佩剑看出这是一位大宗主,仿佛心有余悸,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迟疑地看过来,大气也不敢出。

    魏无羡摆了摆手,道:“继续。”

    他一开口,那群人便安心地继续了。江澄道:“这是在干什么?”

    魏无羡道:“看不出来?建房子。”

    江澄道:“建房子?那刚才上来的时候那几个在翻土的是在干什么?别告诉我你真的打算种地。”

    魏无羡道:“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就是在种地。”

    江澄道:“你在一座尸山上种地?种出来的东西能吃吗?你还真打算在这里长期驻扎?这鬼地方人能待?”

    魏无羡道:“我在这里待过三个月。”

    沉默了一阵,江澄道:“不回莲花坞了?”

    魏无羡道:“夷陵云梦这么近,什么时候想回了就偷偷回去呗。”

    江澄嗤道:“你想的倒美。”

    他还想说话,忽然觉得腿上一重,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偷偷蹭过来抱住了他的腿,正抬着圆圆的脸蛋,用圆圆的黑眼睛使劲儿瞅他。

    倒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可惜江澄这个人毫无爱心,他对魏无羡道:“哪来的小孩?拿开。”

    魏无羡一弯腰,把这孩子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道:“什么拿开。怎么能用这个词。阿苑,你怎么见人就抱腿?去!不要刚玩了泥巴就咬指甲,你知道这是什么泥巴吗?手拿开!也别摸我的脸。外婆呢?”

    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太太急急地杵着一只木杖歪歪扭扭走了过来,看到江澄,也认出了这是个大人物,有些害怕的样子,佝偻的身影越发佝偻了。魏无羡把那个叫阿苑的孩子放到她腿边,道:“去旁边玩吧。”

    那老太太赶忙牵着小外孙离开,那小朋友走得跌跌撞撞,边走还在边回头,江澄讥嘲道:“那些家主们还以为你拉了群什么逆党余孽来占山为王,组建大旗,原来是一帮老弱妇孺,歪瓜裂枣。”

    魏无羡自嘲地笑了笑,江澄又道:“温宁呢?”

    ...

    ...

第73章 桀骜第十七2

    魏无羡把他带到了伏魔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温宁浑身画满血色的符咒,躺在大殿中央,双目圆睁,眼白外露,一动不动。查看之后,江澄冷冷地道:“他这是怎么了。”

    魏无羡道:“他有点凶。我险些控制不住,所以先封住了,让他暂时别动。”

    江澄道:“他活着的时候不是个胆小的结巴吗?怎么死了还能这么凶。”

    这口气说不上和善,魏无羡看了他一眼,道:“温宁生前是比较怯弱的一个人,正因为如此,各种情绪都藏在心底,怨恨,愤怒,恐惧,焦躁,痛苦,这些东西积压太多,在死后才全部爆发出来。就跟平时脾气越好的人发起火来越可怕是一个道理,越是这种人,死后越是凶得超乎想象。”

    江澄道:“你不是一向都说,越凶越好?怨气越重,憎恨越大,杀伤力越强。”

    魏无羡道:“是这样。可我最近想炼一种新的凶尸。能力不减,无坚不摧,同时还能记得起生前的种种,保有清醒的神智。”

    江澄嗤道:“你又在异想天开,这样的凶尸,和人有什么区别?无坚不摧,不畏伤,不畏寒,不畏痛,不会死。我看若是你真能炼出来,谁都不用做人,也不用求仙问道了,都求你把自己炼成凶尸就行。”

    魏无羡笑道:“怎么可能?说是无坚不摧,但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不死的。凶尸也是会再死一次的……”

    话音未落,江澄突然拔出三毒,剑尖冲温宁的额心刺去。

    魏无羡反应奇快,在他手臂上一击,打偏了剑势,喝道:“你干什么?!”

    他这一句在空旷的伏魔殿里回荡不止,嗡嗡作响。江澄不收剑,厉声道:“干什么?我才要问你干什么。魏无羡,你这段日子,很是威风啊?!”

    早在江澄上乱葬岗之前,魏无羡便预料到了,这次他来,绝不会是真的心平气和地找他闲谈的。

    一路上来,两个人心中都始终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若无其事地聊到现在,故作平静地压抑了这么久,终有爆发的弦断一刻。

    魏无羡早知他会说什么,道:“要不是温情他们被逼得没办法了,你以为我想这么威风?”

    江澄道:“他们被逼的没办法了?我现在也被你逼得没办法了。前天金麟台上大大小小一堆世家围着我一通轰,非要我给这件事讨个说法不可,这不,我只好来了。”

    魏无羡道:“还讨什么说法?这件事已经两清了,那几个督工打死了温宁,温宁尸化杀死了他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此为止。”

    江澄道:“到此为止?怎么可能!你知道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你那只阴虎符?被他们逮到这个机会,你有理也变没理!”

    魏无羡道:“你都说了,我有理也变没理,除了画地为牢,还能有什么办法?”

    江澄道:“办法?当然有。”

    他用三毒指着地上的温宁,道:“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抢在他们有进一步动作之前,把温宁焚毁,把这群温党欲孽都清理干净,如此才能不留人话柄!”说着又举剑欲刺,魏无羡却一把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愠道:“江澄!你——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别忘了,是谁帮我们把江叔叔和虞夫人的尸体火化的,现在葬在莲花坞里的骨灰是谁送来的,当初被温晁追杀又是谁收留了我们!”

    江澄看似冷静地道:“是,你说的不错,他们是帮过我们,可你怎么就不明白,现在温氏残党是众矢之的,无论什么人,姓温就是罪大恶极!而维护姓温的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有人都恨姓温的,恨不得他们死得越惨越好,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更不会有人为你说话!”

    魏无羡道:“我不需要别人为我说话。”

    江澄怒道:“你到底执着个什么劲?你要是动不了手就让开,我来!”

    魏无羡将他抓的更紧,指如铁箍:“江晚吟!”

    江澄道:“魏无羡!你究竟懂不懂?还是非要我实话告诉你?站在他们这边的时候,你是怪杰,是奇侠,是枭雄,是一枝独秀。可只要你和他们发出不同的声音,你就是丧心病狂,罔顾人伦,邪魔外道。你以为独占山头,就可以游离世外,独善其身逍遥自在?没有这个先例!”

    魏无羡喝道:“没有先例,我就做这个先例!”

    两人剑拔弩张对视一阵,半晌,江澄道:“魏无羡,你还没看清现在的局势吗?你若执意要保他们,我就保不住你。”

    魏无羡道:“不必保我,弃了吧。”

    江澄的脸扭曲起来。

    魏无羡道:“弃了吧。告知天下,我叛逃了。今后魏无羡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与云梦江氏无关。”

    江澄道:“……就为了这群温家的……?”

    江澄道:“魏无羡,你是有英雄病吗?不强出头惹点乱子你就会死吗?都这样了,你还打算做什么事?”

    魏无羡沉默不语。

    他也答不上来。或者说,他也无法预料,今后自己还会做出什么事。

    与其等到那时,倒不如现在就斩断联系,以免日后祸及江家。

    见他闭口不言,江澄喃喃道:“……我娘说过,你就是给我们家带麻烦来的。当真不错。”

    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明知不可而为之’?好,你懂云梦江氏的家训,你比我懂。你们都懂。”

    收回三毒,长剑铮然入鞘,江澄漠然道:“那就约战吧。”

    云梦江氏家主江澄约战魏无羡,三日之后,在夷陵打了轰动无比的一架。

    交涉失败,二人翻脸,大打出手。魏无羡纵凶尸温宁打中江澄一臂,折其一臂,江澄刺了魏无羡一剑。两败俱伤,各自口吐鲜血,痛骂对方离去,彻底撕破脸皮。

    此战过后,江澄对外宣称:魏无羡叛逃家族,与众家公然为敌,云梦江氏已将其逐出,从此恩断义绝,划清界限。今后无论此人有何动作,一概与云梦江氏无关!

    这一架打完之后,温宁亦因其凶悍狂躁的骇人表现,渐渐传出了个不大好听的诨名。

    虽然被江澄捅中腹部,魏无羡却并不以为意,把肠子塞回腹部,还若无其事地驱使温宁去猎了几只恶灵,买了几大袋土豆回去。

    回乱葬岗之后,温情给他裹好伤,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因为让他买的是萝卜种子。

    此后,倒是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平淡日子。魏无羡领着五十名温家修士在乱葬岗上种种地,修修屋,炼炼尸,做做道具。每日闲暇时间就玩儿温情堂哥那个还不到两岁的孩子温苑,把他挂在树上,或者埋在土里只露出个头,哄他说晒晒太阳再浇点水可以长得更快,然后又被温情一通呵斥。

    如此过了数月,除了外边对魏无羡评价越来越糟,倒也没有进一步发展。

    魏无羡能下山的日子不多,因为整座乱葬岗上所有的阴煞之物全靠他一个人镇住,不能离得太远,也不能走得太久,他又是个生性好动、在一个地方呆不住的人,只好常常跑到最近的那个小镇上以采购之名东游西逛。

    这日,又到了他下山的日子。温苑在乱葬岗上待了太久,魏无羡觉得不能老让一个两岁的孩子困在那种地方玩泥巴,这次便把他也捎上了。

    这小镇来过太多次,魏无羡已是轻车熟路,摸到菜摊子前,翻来翻去,突然拿起一个,愤怒地道:“你这土豆生芽了!”

    菜贩子如临大敌:“你待怎地?!”

    魏无羡道:“便宜点。”

    温苑一开始还抱着他的腿,魏无羡走来走去地挑土豆讲价钱,温苑挂在他腿上,挂了一会儿便抱不住了,短短的手酸了,松开休息一会儿,谁知,就这一会儿,街上人流便把他冲得东倒西歪,失了方向。

    温苑才两岁,视线很矮,走来走去,找不到魏无羡的长腿和黑靴子,满目都是一群灰扑扑、脏兮兮的泥腿黑裤,越来越茫然无措。正晕头转向间,忽然,在一个人腿上撞了一下。

    那人穿着一双一尘不染的雪白靴子,原本就走得很慢,被他一撞,立刻驻足了。

    温苑战战兢兢仰起脸,先看到了悬在腰间的玉佩,再看到绣着卷云纹的腰带,然后是一丝不苟的整齐衣领,最后,才是一张俊雅的脸。

    这个陌生人正神色冷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被这双色如琉璃、冷冰冰的眸子盯着,温苑忽然一阵害怕。

    魏无羡那头挑三拣四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不买这些发了芽的土豆,吃了说不定中毒,还不肯降价,被菜贩子嗤之以鼻。谁知一回头,温苑就没了,大惊失色,满大街地找孩子,忽然听到一阵稚子的大哭之声,连忙冲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一群好事路人围成一个攒动的圈,正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拨开人群一看,霎时眼睛一亮。

    一身白衣、背着避尘剑的蓝忘机僵直地站在人群的包围之中。

    再一看,他又啼笑皆非起来。一个小朋友跌坐在蓝忘机足前,正涕泪齐下,哇哇大哭。蓝忘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伸手也不是,说话也不是,面色严肃,似乎正在思考该怎么办。

    路人毕毕剥剥嗑着瓜子道:“么回事儿?小伢嚎得吓死人。”

    “肯定是被欺负了撒。”

    有人笃定地道:“被他爹骂了吧。”

    听到“他爹”,躲在人群里的魏无羡喷了。

    蓝忘机立刻抬头,否认道:“我不是。”

    温苑却不知道别人在议论什么,小孩在害怕的时候都是会叫亲近之人的,于是他也叫了:“阿爹!阿爹呜呜呜……”

    路人立刻道:“听听!我都说了撒,是他爹。”

    有同情的:“是不是因为他爹不要他才哭的啊。看不出来呃……这样狠心的爹哟!”

    有自以为眼光犀利的:“肯定是爹,鼻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跑了!”

    有哄孩子的:“小伢,你阿娘咧?”

    “是啊,娘在哪里,爹这么凶,他娘呢?”

    在嘈杂的浪潮之中,蓝忘机的脸色越来越古怪。

    可怜他从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一言一行皆是端正中的端正,楷模中的楷模,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千夫所指的状况,魏无羡笑得直打跌,眼看温苑哭得快断气了,他只好站了出来,假装刚刚才发现这边两人,惊讶道:“咦?蓝湛?”

    蓝忘机猛地抬头,两人视线相交,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魏无羡立刻避了开去。

    一听到他的声音,温苑一下子爬起来,拖着两条汹涌的眼泪朝他奔来,重新挂到他腿上。路人嚷道:“这又是谁啊,娘呢?娘在哪里,到底谁是爹啊?”

    魏无羡挥手道:“都散了散了!”

    见没戏看了,闲人们这才慢吞吞地散了。魏无羡回头,微微一笑,道:“这么巧。蓝湛,你怎么在这儿?”

    蓝忘机颔首道:“夜猎。路过。”

    听他语气与往常无异,并无嫌恶厌憎、势不两立之意,魏无羡忽然觉得心头一松。

    顿了顿,蓝忘机又缓缓道:“……这孩子?”

    魏无羡心一宽嘴就不拴牢,信口道:“我生的。”

    蓝忘机的眉尖抽了抽,魏无羡哈哈道:“当然是玩笑。别人家的,我带出来玩儿的。你刚才做什么了?怎么把他弄哭了?”

    蓝忘机淡声道:“我什么也没做。”

    温苑抱着魏无羡的腿,还在抽抽搭搭。魏无羡懂了。蓝忘机那张脸虽然好看,但这么小的孩子,大多还不能分辨美丑,只看得出这个人一点都不和蔼,冷冰冰的很严厉,被这一脸苦大仇深吓到,难免害怕。魏无羡把温苑托起来颠来倒去地逗了一阵,哄了几句,忽然见路旁一个货郎担还龇牙朝这边看得乐,便指着他担子里花花绿绿的那些玩意儿,问道:“阿苑,看这边,好不好看?”

    温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吸了吸鼻子,道:“……好看。”

    魏无羡又道:“香不香?”

    温苑道:“香。”

    货郎担连忙道:“又好看又香,公子买一个吧。”

    魏无羡道:“想不想要?”

    温苑以为他要给自己买,害羞地道:“……想。”

    魏无羡道:“哈哈,走吧。”

    温苑如遭重击,眼里又涌上了泪花。

    蓝忘机冷眼旁观,实在看不下去了,道:“你为何不给他买。”

    魏无羡奇怪道:“我为什么要给他买?”

    蓝忘机道:“你问他想不想要,难道不是要给他买。”

    魏无羡故意道:“问是问,买是买,为什么问了就一定会买?”

    他如此反问,蓝忘机竟无言以对,瞪了他好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到温苑身上去。温苑被他盯着,又开始打哆嗦。

    须臾,蓝忘机对温苑道:“你……想要哪个。”

    温苑还没回过神来,蓝忘机又指了指那名货郎担框里的东西,道:“这里面的,你想要哪个。”

    温苑惊恐地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之后,温苑脸色红红的,不停地摸兜,兜里装满了蓝忘机给他买的那一堆小玩意儿,也不哭了。见他终于止住眼泪,蓝忘机似乎松了一口气,谁知,温苑红着小脸,默默地蹭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蓝忘机低头:“……”

    魏无羡狂笑道:“哈哈哈哈哈!蓝湛,恭喜你,他喜欢你了!他喜欢谁就抱谁的腿,这下他绝对不会撒手的。”

    蓝忘机走了两步。果然,温苑牢牢地攀着他的腿,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

    魏无羡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看你也先别去夜猎了,这样,咱们先去吃个饭怎么样?”

    蓝忘机抬眼看他,语气无波无澜地道:“吃饭?”

    魏无羡道:“是啊吃饭,别这么冷淡嘛,好不容易你来夷陵还这么巧给我碰上了,我们叙叙旧,来来来,我请客。”

    ...

    ...

第74章 桀骜第十七3

    魏无羡半拖半拉,加上温苑一直挂在蓝忘机腿上,就这么把他拖进了一间酒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魏无羡道:“点菜啊。”

    蓝忘机被他按到席子上,扫了一眼菜牌,少顷,道:“你点。”

    魏无羡道:“我请你吃饭,当然是你点。来来来,爱吃什么点什么,不要客气。我跟你说,我有钱,不要担心。”刚好方才没买那生了芽的毒土豆,付得了账。蓝忘机也不是惯于推辞来推辞去的人,思忖片刻便点了。魏无羡听他不咸不淡地报出几个菜名,笑道:“你可以啊蓝湛,我以为你们姑苏人都是不吃辣的。你口味还挺重。喝不喝酒?”

    蓝忘机摇头,魏无羡道:“出门在外还这么守规矩,不愧是含光君。那我就不要你的份了。”

    温苑坐在蓝忘机腿边,把兜里的小木刀、小木剑、泥巴人、草织蝴蝶等等小玩意儿排排放在席子上,爱不释手地清点。魏无羡看他黏在蓝忘机身旁蹭来蹭去,弄得蓝忘机喝个茶都不方便,吹了声口哨,道:“阿苑,过来。”

    温苑看了看前天才把他埋在土里当萝卜种的魏无羡,再看看刚刚给了买了一大堆小玩意儿的蓝忘机,屁股没挪,面上诚实却地写了两个大字:“不要”。

    魏无羡道:“过来。你坐那里碍着人家。”

    蓝忘机则道:“无事。让他坐。”

    温苑高兴地又抱住了他的腿。这次是大腿。魏无羡笑道:“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岂有此理。”

    很快菜和酒都上来了,红红火火的一桌,只有一碗白色的,是蓝忘机单独给温苑点的甜羹。魏无羡敲碗道:“阿苑,别玩儿了,过来吃。你的新爹给你点的,好东西。”

    温苑低着头,拿着两只蝴蝶,嘟嘟哝哝,一会儿装成左边那只说“你好吗?”,一会儿装成右边那只说“我很好,你呢?”,一个人分饰两只蝴蝶,玩儿得不亦乐乎,魏无羡叫了好几声,他才端起碗,拿着一只小勺子坐在蓝忘机身边舀甜羹吃。

    之前温苑在岐山的拘禁地,后来又转到乱葬岗,两个地方都不能提伙食,是以这碗甜羹对他而言已算是新奇的美食,吃了两口便停不下来,但是还知道巴巴地把碗递给魏无羡,献宝一样地道:“……羡哥哥……哥哥吃。”

    魏无羡一脸受用地道:“嗯,不错,还知道孝敬我。”

    蓝忘机淡淡地道:“食不言。”

    为了让温苑听懂,他又用直白的语言说了一遍:“吃饭不要说话。”

    温苑连忙点头,埋头吃羹,不讲话了。魏无羡笑吟吟地仰头喝了一杯,将酒盏拿在手里把玩,道:“你还真是……多少年都不带变一下样子的。哎,蓝湛,这次你来夷陵猎什么啊?这地方我熟,要不给你指指路?”

    蓝忘机道:“不必。”

    世家常有秘密任务不便与外人说道,因此魏无羡也不追问,道:“难得遇到个以前认识的数人,还不躲我,这几个月真是憋死我了。最近外边有什么大事没有?”

    蓝忘机道:“何为大事。”

    魏无羡道:“比如哪地出了个新家族,哪家扩建了仙府,哪几家结了个盟什么的。闲扯嘛,随便聊聊。”

    他和江澄决裂后很久没听过外界的新动向和消息了,这次拉蓝忘机来“叙旧”,也有探探风向的意思。

    蓝忘机轻轻启唇,吐出两个字:“联姻。”

    魏无羡玩儿着酒盏的手凝滞了。

    他愕然道:“联姻?谁家和谁家?”

    蓝忘机道:“兰陵金氏,云梦江氏。”

    魏无羡几乎要拍案而起了:“我师……江姑娘和金子轩?”

    蓝忘机浅浅颔首,魏无羡道:“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礼成?!”

    蓝忘机道:“礼成之日,下个月。”

    魏无羡的手微微发抖把酒杯送到嘴边,却没意识到它已经空了。心中忽然空落落的,不知是气愤、震惊、不快还是无奈。

    早在离开江家之前,他对此就有所预料了。可乍然听闻这个消息,心中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恨不得一泻千里,又无从泄起。这么大的事,江澄也不想个办法告诉他。如果不是今天偶遇了蓝忘机,只怕会知道的更迟!

    可再一想,告诉他了,又能怎么样?明面上,江澄已告知天下,众家现在都听信了他的说辞:魏无羡叛逃家族,这个人从此和云梦江氏无关。即便是知道了,他也不能去喝这一杯喜酒。江澄不告诉他是对的,如果由江澄来告诉他,指不定他就一时冲动干出什么事来了。

    半晌,魏无羡才喃喃地道:“便宜金子轩这厮了。”

    世人背后都说江厌离配不上金子轩,在他的眼里,却是金子轩配不上江厌离。

    可偏偏江厌离就是喜欢金子轩。

    这件事,魏无羡和江澄也是在射日之征中才发现的。

    虞夫人和金子轩的母亲金夫人从小便是好友,相互约定,若将来生出的孩子都是女儿,就让她们结为姐妹;都是儿子,就义结金兰;若一男一女,则一定要结为夫妻了。

    两家女主人彼此关系亲厚,知根知底,门当户对,这门亲事真是再登对不过了,几乎是天作之合。

    在金子轩很小的时候,金夫人带着他来莲花坞作过几次客。金子轩从小就是个众星捧月的小子,眉心一点朱砂,生得雪□□嫩,人见人爱,加上出身高贵,聪明过人,一股子骄傲劲儿几乎与生俱来。魏无羡和江澄打小就都不喜欢跟他玩儿,江厌离却总是想拿东西喂给他吃。

    因为江厌离对谁都很亲善,他们也没觉察到有什么不对。金子轩十四岁之后便不肯再随母亲来莲花坞了,他特别不喜欢人家将他的未婚妻拿出来说。再加上魏无羡在云深不知处瞎搞了一场,搅黄了亲事,江厌离就再没机会见他了。回莲花坞之后魏无羡向她道歉,江厌离也并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魏无羡和江澄都以为这件事便这么过去了,解了婚约,反而皆大欢喜,谁知,后来才知道,当年江厌离心中,应该是很难过的。

    射日之征中期,他们在琅邪一带和兰陵金氏一并作战,江厌离与他们一道。她修为不高,便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忙活低阶修士们的伙食。除此以外,每天都会私底下给魏无羡和江澄额外做两份汤。

    除了她自己,并没人知道,江厌离每次都给当时也在驻扎在琅邪的金子轩做了第三份。

    金子轩也不知道。虽然他很喜欢那碗汤,也感谢送汤人的这份心意,但江厌离一直是悄悄送的,没有留名。岂知,这一切都被另一人看在眼里。

    那人是一名低阶女修,因修为也不高,和江厌离做的是一份工作。这女修士相貌不错,人又会取巧钻空子,出于好奇跟踪了江厌离几次便差不多猜明白怎么回事了。她不动声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挑了个机会,在江厌离送完汤之后在金子轩营帐附近晃荡,故意让金子轩看到她的身影。

    金子轩好不容易逮着人,当然要追问。那女子十分聪明地没有承认,而是满面飞红、含糊其辞地否认,听起来就像是她做的、但她不愿让金子轩看破她的一片苦心那样。于是,金子轩也不逼她承认了,行动上却开始对这名女修士青眼有加,颇为照顾。

    如此好长一段时间,江厌离都没有发觉不对劲,直到一日,她送完汤之后也被金子轩撞上了。金子轩又是一阵追问,她听他口气怀疑,只好坦白承认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然而,这个理由,已经有人用过了。可想而知,这次金子轩听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当场便“拆穿”了江厌离的“谎言”,让她“自重”。江厌离平时低调不张扬,做什么事都不让人看见,一时半会儿竟拿不出什么有力证据,提自己的弟弟们,又不被相信,辩解了几句,越辩越是心寒。

    金子轩的话语里透露出,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江厌离这样修为不高的名门之女上战场来能做什么事,能帮多少忙。他觉得她就是来添乱的。

    金子轩从来都不了解她,也没想过要去了解她、相信她。

    被他说了几句之后,江厌离站在原地大哭起来。魏无羡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刚好就是这一幕。

    他师姐虽然脾气好,但从小到大,没掉过几滴眼泪。她从来不在人前掉眼泪,更不用说当着人的面哭得这样大声,这么委屈。魏无羡惊得整个人都慌了,追问她也不说,看到一旁愣住的金子轩,勃然大怒,心想怎么又是这狗东西,一脚踹上去就和金子轩打了起来。

    两人肉搏,打得惊动了其他修士,全都出来拉架,七嘴八舌之下,他才弄清事情全部经过,更是怒不可遏,一边放话总有一天要让金子轩死在他手里,一边叫人把那名女修拖了出来。

    一番对质,事情水落石出,金子轩整个人都僵了。魏无羡再骂他,他铁青着脸,一句也不回击。

    后来,江厌离虽然继续留在琅邪帮忙,却只规规矩矩做好自己的工作,不但再也不给金子轩送汤,连正眼都不瞧他了。魏无羡和江澄离开琅邪之后,江厌离也随他们一起离开了。

    反倒是金子轩,不知是于心有愧还是怎么样,射日之征后,忽然对江厌离上心起来,越问越多。

    虽说的确如旁人所说,只是一场误会,说清了就好了,可能在别人心里,觉得多大点事,但魏无羡就是心里不痛快。他就是讨厌金子轩这个自以为是的男公主、花枝招展的孔雀、只看外表的瞎子。他还怀疑过,没准金子轩是看金光善破天荒地认回了一个私生子,而且这个私生子还在射日之征中风头无两,感觉自己地位受到了威胁,这才急着要和云梦江氏联姻。

    在魏无羡心里,他师姐得配世界上最好的人,风风光光地礼成。他会让这场大礼在二十年之内,人人提起来都叹为观止,赞不绝口。

    而如今,师姐要跟这个人成亲了,他却在外面,回不去了。

    许多东西堵在他心里,又没人可说。魏无羡盯着那只空了的酒盏,心道:“要是我酒量没那么好就好了,喝的醉了,吐个昏天黑地。又或者,蓝湛跟我是好朋友,肯陪我喝酒就好了。他醉了,我拉着他说。说完之后,谁都不记得。”

    吃完了甜羹的温苑坐在席子上,又开始玩草织蝴蝶。两只蝴蝶长长的须子缠到了一起,半天也解不开。见他着急的模样,蓝忘机将蝴蝶从他手中拿起,两下把四条打成结的蝴蝶须解开,再还给他。

    看着这一幕,魏无羡勉强抽出了些心思,笑了笑,道:“阿苑,不要把脸蹭过去,你嘴角还有甜羹,要弄脏他衣服了。”

    他还在身上找手帕,蓝忘机已取出了一方素白的手巾,面无表情地把温苑嘴边沾的甜羹擦掉了。魏无羡嘘道:“蓝湛,真可以啊,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哄孩子。我看你再对他好点,他就不肯跟我回去了。”

    忽然,蓝忘机道:“魏婴,你打算一直如此吗。”

    “……”

    魏无羡想假装没听清这一句,快速换个话题,蓝忘机又道:“这几年来,你的心性……”

    避无可避,魏无羡无奈地打断他道:“蓝湛你这个人……真是绝了。本来气氛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总喜欢挑我不想谈的事情说呢?”

    “你打算一直如此吗?”若不如此,还能如何?

    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归根结底在于他所修之道。连阴虎符都不是重点,阴虎符只是等于另一个魏无羡,而且是一个不会反抗、在谁手上就听谁话的魏无羡。毁掉阴虎符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除非他不修此道,不走这条阴邪的路子。

    但是,如果不走这条路,他就无法自保,更不可能有余力去保护他人。

    无解。

    魏无羡缓缓地道:“谢谢你今天肯过来跟我吃饭,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不过,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

    “至于心性,我心性如何,我最清楚,我相信我自己控制得住。不需要旁人插手给我意见。旁人也插不了手。”

    坐在他对面的蓝忘机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他的态度,微微侧首,闭上了眼。

    魏无羡知道,蓝忘机和金光善不同。他绝不是觊觎阴虎符,或是要处心积虑提防他坐大。

    但他所受家教、所传家风已经注定了,他终归不能容忍魏无羡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的。

    终归非是同路人。

    ...

    ...

第75章 桀骜第十七4

    走到乱葬岗脚下,魏无羡才发觉,说好是他请蓝忘机吃饭的,最后两人却在不怎么愉快、还有点尴尬的气氛中分道扬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也理所当然地,忘记付账了。

    也不意外。想一想,他跟蓝忘机几乎每一次见面都会落得不欢而散的下场。大概是他们真的不适合做朋友吧。

    不过,今后也不用试图做了。

    魏无羡心道:“哎,反正蓝湛那么有钱,让他再付一次账也没什么。大不了下回我再请他好了……哪来的今后啊。话说他身上应该还有钱吧,不至于买了点小孩子的玩具就花光了。”

    温苑左手牵他,右手拿着小木剑,把草织蝴蝶顶在头上,道:“羡哥哥,那个哥哥还会再来吗?”

    魏无羡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把夺起蝴蝶,道:“怎么,你真喜欢他啊?”

    温苑踮起脚来抢,急道:“还给我……那是给我买的!”

    魏无羡这人也是无聊,跟个小孩子使坏都能来劲儿,把蝴蝶放在自己头上,道:“就不还。你管他叫阿爹,管我叫什么?叫哥哥。平白地就比他矮了一辈。”

    温苑跳道:“我没有叫他阿爹!”

    魏无羡道:“我听到了。我不管,我要做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辈的,你该叫我什么?”

    温苑委委屈屈地道:“可是……可是阿苑……不想叫你阿娘啊……好奇怪……”

    魏无羡道:“谁让你叫阿娘了?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辈的是阿爷,这都不知道?你真的这么喜欢他,早说啊,早说刚才我就让他把你带走了。关在他家里,从早抄书到晚。”

    温苑赶紧摇头,小声道:“……我不走……我还要外婆。”

    魏无羡步步紧逼道:“要外婆,不要我?”

    温苑讨好道:“要的。也要羡哥哥。”他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数道:“要羡哥哥,买东西的哥哥,还要阿情姐姐,宁哥哥,四叔,六叔……”

    魏无羡把蝴蝶又扔到他头顶上,道:“够了够了。把我淹没在人堆里了。”

    温苑赶紧把草织蝴蝶收进兜里,生怕他再抢走,又追问道:“那个哥哥到底还会不会来呀?”

    魏无羡一直笑着。

    过了一阵,他才道:“……应该不会再来了。”

    温苑失望地道:“为什么啊?”

    魏无羡道:“不为什么。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各自的路要走。自己家里就够焦头烂额忙活了,哪有空总是围着别人转?而且还是不熟的人。”

    温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看上去失落落的。

    魏无羡一把将他捞起,夹在手臂下,哼哼道:“……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偏要那一条独木桥走到黑……走!到!……走到黑?”

    哼唱到“黑”字,他忽然发现,一点都不黑。

    以往走到黑的山道,今夜却很是不一样。

    山道被扫得干干净净,就连杂草也拔去了不少,一旁的树林里挂着几个红红的灯笼。灯笼都是手工做的,挑在枝头,圆圆的虽然简陋,却透出暖暖的光,照亮了黑魆魆的山林。

    魏无羡心中大奇,歪歪倒倒朝山上走去。

    往常这个时候,那五十余人早已吃完了饭,各自在各自的破木屋里窝着,今天却都聚在最宽阔的那一间棚子里。

    这棚子就是用八根木桩撑住一片屋顶,能容下所有人,旁边那间小屋就是“厨房”,因此它就做了饭堂。

    魏无羡夹着温苑走过去道:“今天怎么都在?底下路旁挂着的那一排灯笼是怎么回事?”

    温情从一旁的厨房里走了出来,端着一只盘子,道:“给你老人家挂的。成天摸黑赶趟不好好走路,指不定哪天滑一跤摔断骨头。你今天去了这么久,都买了些什么?”

    “啊。”魏无羡道:“都没买。忘了。”

    他走进棚子里,众名温家修士纷纷给他腾位置,三张桌子,每张桌上都摆着七八个盘子,盘子里是热气腾腾的菜。

    魏无羡道:“怎么,都没吃饭啊?”

    温情道:“没呢。都等着你。”

    魏无羡忽然发现,温情的眼眶微红,似乎刚刚哭过。他脱口道:“等我?等我干什么?我在外面吃了。”

    刚说完,他就发现坏事了。果然,温情把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菜上的红辣椒都齐齐一蹦。

    她怒道:“怪不得什么都没买。下馆子吃光了是吧?我总共就那么点钱,都给了你,你花的好潇洒啊!”

    魏无羡道:“没有!我没……”这时,温家老太太也一手杵着拐杖,一手端着盘子,颤颤巍巍地从厨房出来了。温苑扭了几扭,从他胳膊肘底扭下来,奔过去道:“外婆!”

    温情转身去帮忙,嘴上埋怨:“说了让你不要拿,不用帮忙坐着就好,里面烟火气重。你手又不稳,摔了就没几个盘子了。运一趟这些瓷器上山不容易……”

    其他的温家修士摆筷子的摆筷子,倒茶的倒茶,把主席给他腾出来了。魏无羡越来越奇。

    过往,他并非看不出来,这些温家的人,其实都是有些害怕他的。

    这些人都听过他在射日之征中的凶名狂迹,听过他广为流传的堪称残暴的发泄手段,也亲眼看过他纵尸杀伤人命的模样。最初,温老太太见了他,那双腿直打哆嗦,温苑也是躲在她身后,过了好些天才敢慢慢靠近他。

    何以今天忽然如此?

    魏无羡道:“还有几个菜?我来吧。”

    他刚要进厨房,忽然,从小木屋里钻出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盘子。

    温苑挣开外婆,又奔了过去,抱住了那人的小腿,眼睛里放出星星,喊道:“宁叔叔!”

    那个人是温宁。

    一双眼中,有着黑色瞳仁的温宁。

    魏无羡:“……”

    温宁的皮肤还是一片死白,脖子上还能看到未擦拭干净的咒文。两人对视一阵,温宁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然而脸上的肌肉是僵死的,牵不起来。

    半晌,他才道:“……魏公子。”

    这声音十分古怪,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似乎快要咬到舌头了。可是,确实是人话,而不是无意义的咆哮。

    温情在魏无羡身后吸了吸鼻子,道:“……今早你出去之后,他自己从阵里面爬起来了。”

    魏无羡第一个念头是:他成功了。

    第二个念头,则是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当初的一时冲动,把温宁催成了低阶凶尸。虽然让温宁亲手指认并撕碎了虐杀他那几名督工,可是温情苏醒之后,面对着这个像疯狗一样低声咆哮、四处撕咬的弟弟,更加痛苦。

    冷静下来的魏无羡信誓旦旦对她许诺,他有办法让温宁恢复神智。可谁知道他也只是先夸下海口、让温情先安心而已,实际上他根本也没什么把握,只能硬着头皮上。几个月的绞尽脑汁,竟然真的让他成功做到了自己的承诺。

    魏无羡回过头,所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五十多双眼睛都看着他。这些目光之中,虽然还是有畏的成分,但是,是敬畏的畏,也带着点讨好,带着点小心翼翼。更多的,则是和温家姐弟眼中一样的感激和善意。

    温情过来拉住他,低声道:“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

    魏无羡道:“你……突然这样好好跟我说话,我有点惊吓?”

    温情的五指骨节似乎喀的响了一下,魏无羡立刻闭嘴。

    温情却继续低声说下去了。

    “……其实他们一直都想和你一起吃顿饭,跟你说谢谢。但是这些日子你不是上蹿下跳到处乱跑,就是关在伏魔殿里几天几夜不出来,他们怕耽误你做事,惹你心烦,还以为你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不想理他们,所以不好意思找你多说话。今天阿宁醒了,四叔说无论如何也要跟你凑一桌……就算你今天在外面吃得撑死了,也坐下来吧。不吃也行,坐着聊聊天,喝喝酒。让他们把想对你说的都说了就行。”

    魏无羡一怔:“喝酒?”他心道:“这山上有酒?”

    几名年长的温家人一直略显惴惴地瞅着这边,闻言,一人立刻道:“是啊,是啊。有酒,有酒。”他拿起桌边几只密封的瓶子,递给他看,道:“果子酒。山上摘的野果子,酿出来的,很香……”

    温宁道:“四叔也很爱喝酒。他自己会酿,特地酿的。试了很多天。”

    因为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说话很慢,反而不结巴了。那四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还盯着魏无羡,有点紧张。

    魏无羡道:“是吗?那一定要尝尝!”

    他坐到桌边,四叔赶紧把瓶子封口打开,双手递给他。魏无羡闻了闻,笑道:“果然香!”

    其他人也随着他一齐坐下,听了他的赞扬,个个都仿佛收了莫大表扬一般,喜笑颜开,纷纷动筷。

    头一次,魏无羡喝酒没有喝出来是什么味道。

    他心中在想:“……一条路走到黑……黑吗?”

    也不是很黑。

    忽然间,浑身都神清气爽。

    五十个人挨挨挤挤坐了三桌,筷子忽伸忽缩,温情绕着圈子,给几个长辈和他们的下属倒果子酒。温苑坐在外婆腿上,给她展示自己的新宝贝,用小木刀和小木剑对打给她看,老人家笑得没牙的嘴都打开了。魏无羡和那位四叔交流他们喝过的酒,热火朝天,最终一致认定,姑苏名酿天子笑为无可争议的绝品。盘子里的菜很快一扫而光,有人敲了敲碗,嚷道:“宁子啊,再去炒几个菜来呗!”

    “多炒点,弄个盆子来装!”

    “哪来的盆子给你装菜,总共就五个,都是洗脸洗脚的!”

    温宁不用吃东西,一直守在棚子边,闻言,迟钝地道:“哦,好。”

    魏无羡见有机会一展身手,忙道:“且住。我来!我来我来!“

    温情道:“你还会做饭?”

    魏无羡挑眉道:“那是自然。本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都还没吃过云梦的菜式吧?看我的。都等着。”

    众人纷纷拍掌表示期待。然而,当魏无羡一脸邪魅地把两个盘子端上桌之后,温情看了一眼,道:“你以后给我离厨房滚远一点。”

    魏无羡辩解道:“你吃嘛。不能光看样子的,吃了就知道好吃了。就是这个味儿。”

    温情道:“吃个屁!没看见阿苑吃了哭成什么样子了吗?浪费食材。都别伸筷子,不用给他这个面子!”

    不到一个月,几乎所有世家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叛逃江家、在夷陵另立山头的那个魏无羡,炼出了到目前为止最高阶的凶尸,行动迅速,力大无穷,无所畏惧,出手狠辣,能咆哮也能说人话。在夜猎之中所向披靡,风头无两。不免纷纷惊恐:未来的修真界不得安宁了!魏无羡一定会大规模炼制这种凶尸,妄图以邪道开宗立派,与众家争雄!

    然而,实际上,炼尸成功之后,魏无羡感受到的最大用途是从此运货上山都有了一个任劳任怨的苦力。

    但是,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一点,几次夜猎里出了风头之后,竟然有不少人真的慕名而来,希望能投奔“老祖”,成为他旗下的弟子。

    这些人有天赋不高,走正途修炼无望的,也有底子不错却想进一步突破的,原本冷清寥落的荒山野岭,竟忽然门庭若市。魏无羡设在山脚下巡逻的凶尸都不会主动攻击,顶多只是把人掀飞出去再龇牙咆哮,无人受伤,围堵在乱葬岗下的人竟越来越多。有一次,魏无羡远远的看到一条“无上邪尊夷陵老祖”的长旗,喷了一地的果子酒,实在受不了,下山去毫不客气地把“孝敬他老人家”的供品都笑纳了,从此改从另一条山道上下进出。

    这日,他正带着苦力在夷陵的一处城中采购,忽然,前方巷口闪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魏无羡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温宁一语不发,默默跟随。

    随着那道人影,二人闪到了一间小小的院落。一进门,院子便被关上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出去。”

    江澄站在他们身后。门是他关的,这句是对温宁说的。

    江澄这个人十分记仇,对岐山温氏的恨意无限蔓延至上下。再加上温情和温宁姐弟救治期间,他都是昏迷状态,根本不能和魏无羡感同身受。温宁一见是他,立刻低头退了出去。

    院子里站着一个女子,戴着垂纱斗笠,身披黑色斗篷。

    魏无羡的喉咙梗了梗,道:“……师姐。”

    听到脚步声,这女子转身取下了头上的斗笠,斗篷也解下来了。

    斗篷之下,她穿的竟是一身大红的喜服。

    江厌离穿着这身端庄的喜服,脸上施着明艳的粉黛,添了几分颜色。魏无羡朝她走近两步,道:“师姐……你这是?”

    江澄道:“这是什么?你以为要嫁给你啊?”

    魏无羡道:“你给我闭嘴。”

    江厌离张开手臂,给他看看,面色微红,道:“阿羡,我……马上要成亲啦。过来给你看看……不过,只有我一个人,看不到新郎啦。”

    魏无羡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他在江厌离礼成那日不能到场,看不到亲人穿喜服的模样了。所以,江澄和江厌离就特地悄悄赶到夷陵这边来,引他进院子,给他一个人看看,成亲那天,姐姐那天会是什么样子。

    半晌,魏无羡才笑道:“我知道!我听说了……但是我可不想看什么新郎。”

    他绕着江厌离走了两圈,赞道:“好看!”

    江澄道:“姐,我说了吧。是真的好看。”

    江厌离一向颇有自知之明,认真地道:“你们说了没用。你们说的,不能当真。”

    江澄无奈道:“你又不信我,又不信他。是不是非要那个谁说好看,你才信啊?”

    闻言,江厌离的脸更红了,红到了白白的耳垂,连胭脂的粉色也盖不住,忙转移话题道:“阿羡……来取个字。”

    魏无羡道:“取什么字?”

    江澄道:“我还没出生的外甥的字。”

    礼还没成,这便想着要给未来的外甥取字了。魏无羡却不觉有异,半点也不客气,想了想就道:“好。兰陵金氏下一辈是如字辈的。叫金如兰吧。”

    江厌离道:“好啊!”

    江澄却道:“不好,听起来像金如蓝,蓝家的蓝。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的后人,为什么要如蓝?”

    魏无羡道:“蓝家也没什么不好啊。兰是花中君子,蓝家是人中君子。好字。”

    江澄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魏无羡道:“是让我取不是让你取,你挑个什么劲儿。”

    江厌离忙道:“好啦,你知道阿澄就是这个样子的嘛。让你取字这个建议还是他给我的呢。都不要闹了,我给你们带了汤,等一等。”

    她进屋去拿罐子,魏无羡和江澄对视一眼。须臾,江厌离出来分给两人一人一只碗,又进屋去,拿出了第三只小碗,走到门外,对温宁道:“不好意思,只有小碗了。这个给你。”

    温宁原本低头站着守门,见状,受宠若惊地又结巴起来了:“啊……还、还有我的份?”

    江澄不满道:“怎么还有他的?”

    江厌离道:“反正我带了那么多……见者有份。”

    温宁讷讷地道:“谢谢江姑娘……谢谢。”

    他捧着那只给他盛得满满的小碗,不好意思开口说,谢谢,但是,他吃不了。给他也是浪费。死人是不会吃东西的。

    江厌离却注意到了他的为难,问了几句,站在门外和温宁聊起来了。魏无羡和江澄则站在院子里。

    江澄举了举碗,道:“敬夷陵老祖。”

    听到这个名号,魏无羡又想起了那条迎风招展、甚为霸气的长旗,满脑子都是“无上邪尊夷陵老祖”那八个金光璀璨的大字,道:“闭嘴!”

    喝了一口,江澄道:“上次的伤怎么样。”

    魏无羡道:“早好了。”

    江澄道:“嗯。”顿了顿,又道:“几天好的?”

    魏无羡道:“不到七天,我跟你说过的,有温情在,不在话下。不过,你他妈还真捅。”

    江澄吃了一块藕,道:“是你先让他打碎我手臂的。你七天,我手臂吊了一个多月。”

    魏无羡嘿然道:“不狠点怎么像?反正是左手,不妨碍你写字。伤筋动骨一百天,吊三个月也不嫌多。”

    沉默一阵,门外隐隐传来温宁磕磕巴巴的答话。

    江澄道:“你今后就这样了?有没有什么打算。”

    魏无羡道:“暂时没有。那群人都不敢下山,我下山别人也不敢惹我。没有冲突就没有危险,只要我不主动惹事就行了。”

    “不主动?”江澄冷笑道:“魏无羡,你信不信,就算你不招惹是非,是非也会招惹上你。要救一个人往往束手无策,可要害一个人,又何止有千百种法子。”

    魏无羡埋头道:“一力降十会。任他千百种法子,敢到我面前耍,就统统碾碎。”

    江澄淡淡地道:“你从来就不听我任何一点意见。该有一日你要知道,我说的才是对的。”

    他一口气喝干剩下的汤,站起来,道:“威风。了不起。不愧是夷陵老祖。”

    魏无羡吐出一块骨头,道:“你有完没完。”

    临别之际,江澄道:“不要送了。被别人看到就糟了。”

    魏无羡点了点头。他明白,江家姐弟此来不易。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那他们之前做出来给别人看的戏就全白费了。

    他道:“我们先走。”

    出了巷子,还是魏无羡行走在前,温宁默默尾随其后。

    忽然,魏无羡回头道:“你还捧着那碗汤干什么?”

    “啊?”温宁不舍道:“带回去……我喝不了,但是可以给别人喝……”

    “……”魏无羡道:“随便你吧。端好别洒了。”

    他回过头,心知,今后怕是又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以前熟悉的那些人了。

    但是……他现在不也是正要去见熟悉的人们吗?

    ...

    ...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9125/ 第一时间欣赏魔道祖师最新章节! 作者:墨香铜臭所写的《魔道祖师》为转载作品,魔道祖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魔道祖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魔道祖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魔道祖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魔道祖师介绍:
前世的魏无羡万人唾骂,声名狼藉。
被情同手足的师弟带人端了老巢,
纵横一世,死无全尸。
曾掀起腥风血雨的一代魔道祖师,重生成了一个……
脑残。
还特么是个人人喊打的断袖脑残!
我见诸君多有病,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但修鬼道不修仙,任你千军万马,十方恶霸,九州奇侠,高岭之花,
但凡化为一抔黄土,统统收归旗下,为我所用,供我驱策!魔道祖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魔道祖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魔道祖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