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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珠记全文阅读

作者:清歌一片     遗珠记txt下载     遗珠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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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碧海晴天。海面风力二级,辽阔无际的大海犹如整块泛着波光的晶莹翡翠。

    天气条件良好。

    一条船身标有某国际极限潜水俱乐部标志的大船停泊在海面。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此刻船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搭建在船身一侧的一架面积不足一个平方的特制小平台上。平台的上方,站了一名身穿普通潜水服、踏着脚蹼的年轻女子。她即将进行一次深海徒手潜水的训练。

    所谓徒手潜水,就是在不依靠任何呼吸与减压设备的情况下,完全依靠人体自然条件进行潜水的一种极限运动。

    温兰在一个小时前做了伸展和呼吸练习,以减缓心跳。四十分钟前,进行了浅潜练习,潜下水底二十米逗留了一百秒,让身体初步适应水压。然后五分钟前,她在这架小平台上就位。

    “嗨,温,感觉怎么样?”

    教练乔森朝她大声打了个招呼。

    乔森曾经是世界男子徒手潜水纪录的保持着。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徒手下潜过103米的深度,在水底逗留了长达三分钟。现在这个纪录虽然早已作古,但现在,看着自己一手发现并带出的得意弟子,他心情的那种激动与期待,丝毫不亚于当年自己下水前的一刻。

    温兰回头,带笑举手朝他比了个胜利的姿势。

    温兰父母都是资深潜水人士。在她十岁时,父母在一次水下作业中不幸因意外双双丧命。但这并未阻止她对海洋的热爱。天赋的秉异加上后天的科学训练,让她早早就跻身于世界级顶尖的潜水高手行列。在静止不损耗体力的情况下,她能在水下憋气长达十五分钟。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成功潜下深海一百米的距离。这一次,她就要搭乘这座小平台被送下深海,进行自己挑战世界徒手潜水纪录前的最后一次练习。如果没问题,下个月的这个时候,她就会正式向一百二十米的世界徒手潜水纪录发起挑战。

    她的轻松感染了在场的人。乔森和队友朝她翘了下大拇指。

    ~~

    下水前两分钟,四周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温兰戴上了鼻夹,这在下潜时有助于平衡耳膜所受的压力。但没有戴潜水镜。在即将要到达的那种深度,戴上眼镜,她的肺部没有多余空气用以平衡眼罩中的压力,反而会令眼睛受损。

    一分钟,她就着氧气急促呼气和大力吸气,以减低体内的二氧化碳含量,延缓想呼吸的感觉。三十秒时,她吸入了下潜前的最后一口氧气。

    6公升的氧气已经充满了她的肺,她的心跳微微加快。

    0秒,小平台的刹制准时放开,她随了平台,无声地没入了水下。

    ~~

    水下和水上完全是两个世界。对于温兰来说,在海底深处感觉世界万物都离她渐渐远去,仿佛一个人独立地存在于这个星球之上,这个感觉妙不可言。但是现在,并不是体味潜水带来美妙感受的最佳时刻。现在,她没有别的任何思维活动。在入水的一刹那,她所有的精神和力量都集中在了控制将血液输送到大脑的心脏上。这种时候,如果有任何的杂念,造成的后果就是致命的。

    温兰在下降的过程中是闭着眼睛的。整个过程中,为了防止出现醉氧等意外情况,每隔二十米的深处,就有一名预先潜下水的全副武装的队友在守备,同时敲击铁枝以提醒她下潜的深度。

    她听到耳边传来第一声敲击声时,知道自己已经随平台匀速降到了水下二十米的深度。她开始明显感受到压力压迫着鼓膜,肺部吸入的氧气在压缩,肺部也随之收缩。到了四十米深度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肺部仿佛已经缩成两个拳头大小,身体的部分循环系统关闭,心跳跌至每分钟四十次。八十米时,耳鼓遭受的压力已经将近人体能承受的极限了。好在她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她微微鼓气,利用气管与嘴里的仅剩空气令耳道气压与外界的水压相等。

    这一点她做得相当成功。

    当下潜到将近一百米时,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身上的潜水衣松弛,知道是胸部被水压压缩所致。当最后到达此次练习的目标——海底深处一百一十米时,她的心跳已经跌至每4秒一次,血液中因缺氧积聚出的氮令她感觉到头晕目眩。

    她仍闭着眼睛,但耳边能听到预先抵达这里等待她的队友们敲击铁枝和唱歌的声音。敲击声是提醒她,她已经成功抵达这次练习的目的深度。而歌声则是庆祝她的胜利,同时也在为她鼓气。

    在这样深度的水下,队友传来的歌声很是刺耳怪异。但是却令她精神一振。她睁开了眼睛,朝他们的方向比个V的手势,又向大海送了个飞吻,感谢它对自己的包容。然后准备回程。

    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多余的动作,都要消耗掉她体内的一部分氧气。

    她开始用力咬紧舌头,用刺痛感刺激自己,以防止因为神志不清而溺毙,然后轻轻一踮脚尖,踩动脚下的足蹼回程。

    回程是一个不借助外力自由上浮的过程。其凶险并不比下沉时少多少。这个时候,潜水者身体里先前吸入的氧气已经消耗大半,急切想要呼吸的**抬头。但是却必须要控制身体慢慢浮上去,否则,先前在水压下大量溶解在血液中的氮气会快速释放,气泡流入血管会造成血栓塞,而若进入肺部,则会令肺泡爆裂,严重的话当场丧命。

    温兰控制着身体,慢慢地朝着光亮之处的上方浮游而上,这时若远远望去,宛如一头海中的美人鱼。

    渐渐地,她觉得耳朵开始自然适应水压,知道自己应该已经上浮到了大约一半的距离。她继续不急不缓地踩动脚蹼,到了三十米的时候,头脑彻底清晰,心跳也渐渐恢复了。

    她劈开碧绿的海面,拍出一圈银波碎浪探出头,长长呼吸一口渴望的空气时,耳边听到了头顶船舷上方传来的鼓掌声。

    “深度一百一十米,水下全程历时三分二十秒,现在心跳六十。看来没问题,准备下个月一百二十二米深度世界纪录的挑战!”

    水上观测一分钟后,乔森笑容满面地宣布。

    “温,你是怎样做到的?有什么秘诀?”

    随行的一位摄影师悄悄问道。

    “应该感谢全队,成绩不全属于我。这是第一。第二,其实当我潜下海底时,完全没有想到呼吸的问题。在上升的时候,才开始有了呼吸的**。所以这种时候,千万不能仰头看水面。越看水面的光亮,就越想上去痛快呼吸,心思就会浮躁,往往这时候,危险就会来临。”

    温兰摘掉潜水帽,甩了下自己还滴着水的乌黑长发,回头对着摄影师笑道。沾了晶莹海水的一张脸庞年轻而姣好。徐徐海风中,雪白牙齿与漆黑眼眸在灿烂的日光下闪着微微光芒,带着股太阳的气息。

    摄影师看得有些发呆,半晌才回过神来。

    ~~~

    在经过一系列体能训练后,温兰终于抽空回了趟故乡,去看望如今已经长眠在地下的父母。

    再过几天,她就要向新的世界记录发起冲击。这个时候,她忽然非常想与父母说说话。

    爸爸妈妈,其实女儿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每次下水前,你们的鼓励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

    她对着父母,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

    看望完父母,她驾车离开郊外的陵园。经过一处山路的拐角时,对面忽然歪歪扭扭地冲过来一辆电动车。正微微分神的温兰急忙避让,不想方向打得大了些,车身一下失控,翻到了下面的深沟里。

    “最好的猎人,最后往往死在狼爪下。最好的潜水者,最后也可能永远沉在大海的怀抱中。”

    这是她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印象深刻。

    她觉得自己就是海的女儿,所以甚至早已经做好了随时归入大海的准备,就像她的父母那样。水下的世界,意外各种各样,危险有可能就在下一秒时发生。但是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她觉得很不甘心。

第 2 章

    温兰发现自己还能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庆幸。她慢慢坐起身四顾,发现是片山野坡地,四周空无一人,而随身的包就在身边的地上。

    温兰一时没反应过来。

    躺在山野地里,这应该正常。因为失去意识前,她的车翻了。但入眼景象却很是陌生,虽也夏木蓊郁,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温兰收回目光,动了下四肢,见手好脚也好后,松了口气。

    下个月,她就要向深海徒手潜水的新深度发起冲击,这时候肢体若是受伤,绝对是一种致命打击。而且万一发生骨折,即便伤处愈合了,往后下到深水区域,受伤愈合的骨头在强大水压之下就是个极大隐患。

    她慢慢站起来,再次四顾。先前的释然渐渐消失,心中再次不安起来。

    自己虽然也在山坡底下醒来的,但这里,绝不是翻车的第一现场。山坡上没有丝毫被车体擦压过的痕迹,而且她的车也不见了。

    山坡上头好像有条路。温兰拿了包,困难地往山坡上爬。

    坡上确实有一条路,南北向。路面是□的黄泥碎石,有窄轮来回轧过的辙痕,看起来应该时常有人往来。但是这绝对不是她先前所经过的那条山道。

    这里的一切,看来都太原生态了,完全没有半点她所熟悉的现代感。

    她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陌生感,甚至觉得有些不安。

    温兰看了下前后左右,找不到人。从包里拿出手机,发现信号为零。只好放弃,沿着路往南而去。她记得往南是城里方向,希望运气好,能遇到可以搭的车。

    温兰走了将近十几分钟,车是没看到,但终于远远见到前面右手边的一条支路尽头,仿佛有座房子。精神一振,急忙加快脚步。等走得近了些,才发现是个庙,从外面看,虽然破旧,但似乎还有香火。

    有庙就有人。温兰进了庙,顿时呆住——地上躺了个背对着自己的女人。而且这女人,竟然是古代装束的。头发在脑后拢了个髻,一身洗得泛白的靛蓝布衫,脚上是一双破了洞的布鞋。

    温兰只呆了片刻,立刻便觉得那女人不对劲,恹恹地一动不动,似乎快要死的样子。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慢慢转过了脸来,喃喃道:“救救我,我很难受……”

    温兰这才看清,这女人应该还挺年轻,大约二十多岁。对方看清温兰后,大约也是被她的衣着装扮所扰,原本虚泛的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盯着温兰一动不动。

    温兰确定不是剧组在拍戏了。立刻回过了神,靠近那女子,探手摸了下她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

    片刻之后,温兰终于弄明白自己穿越的现实了。她有点无法接受,但无可奈何。最后,终于在安抚过这个明显是被自己吓住的女子,和她断断续续交流后,她知道了些关于这个年轻女子的遭遇。

    这朝代号大兴,国体四域类于明朝。女子姓李,在家行三,被唤作三娘。她其实才十八岁,但因为长于渔村,常年被海风吹打,皮肤粗黑,这才看起来显老,系浙江东海县人,家中世代以打渔为生。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官员亦大多贪婪,官府征敛无度,渔头市霸又与官府勾结欺压似她家这样的普通渔户,日子本就艰难。不想一年之前,更是飞来横祸。她的父兄在出海打渔时遇到了风暴,葬身海底,嫂子改嫁了,而原本已经订了亲的同村王二也改主意毁约不愿娶她。母亲本就身体不好,经此打击一病不起,拖了几个月后也撒手人寰,临死前叫她去投奔姨母。那姨母年轻时嫁了军户,十数年前还有往来。后来随了夫家调迁到岭南,因了相隔路远,多年没了音讯。只在前年从个往返于两地的张姓生意人那里得了对方口信。说儿子做了巡检,如今她跟儿子在平江府的白龙城,一切都好,只是她自己得了眼疾,不大方便而已。李三娘已是走投无路,便托了张某再捎信过去恳求收留。小半年前,终于等到回音。说那姨母听闻她家遭遇,悲伤不已,当即便托张某下回带她过去。李三娘便随了张某出发南下。走走停停一路收货,一番辛苦之后,上个月总算入了岭南。不想有日在路上竟遭遇山贼,同行数人被杀,李三娘与张某侥幸逃命。所谓祸不单行,过后又染了瘴气,二人先后都病倒。前几日,张某病死在双屏县的客栈里。老板报了官,被勒令出钱埋人。老板连连抱怨晦气,只好胡乱埋到乱葬岗,见她又病得厉害,且身边包袱里没半点值钱之物,便将她赶了出来。她撑着继续走到这个名叫柳庄的地方时,终于倒了下去。附近的村人见到也不敢收留,怕到时候死了惹麻烦,便将她抬到这山神庙里。只有个好心的范大娘,白天会送点吃的过来,这才苟延残喘续命到了此时,却也是奄奄一息了。

    李三娘断断续续说着,流泪不停。忽然一阵寒颤,呼吸变得急促。温兰看了一眼一边地上先前咳出的呈铁锈色的痰,伸手按了下她一侧胸口,听她说针刺般地疼。估计她得了肺炎,而且已经十分严重了。看样子再不治疗,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温兰解开三娘放在地上的包袱,见里头只有两件换洗衣物和一张折叠的纸,除此外,连个铜板也没有。

    温兰叹了口气。她也想帮这个可怜的女子,只是自己莫名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古代时空,身边携带的包里,虽然有钱,但成废纸了。她有点不甘心地再次翻了下自己的包,里头除了手机、还有一副准备送给朋友的潜水镜和一包面浇,全都是派不上用场的东西。正束手无策时,听到三娘又一阵咳,等停下来时,人已是半昏迷状了。忽然想起自己脖子上先前还戴着根金链。抬手摸了下,幸好项链还在,把它解下来时,听见三娘又咳嗽起来,等停下来时,人已是半昏迷状了。

    温兰掂了下项链的重量,立刻起身。就算不帮这个李三娘,自己要活下去,不偷不抢的话,也只能靠这东西了。

    温兰一只脚跨出庙门槛,低头瞥见自己的装扮,急忙又回来,从三娘的包袱里拿了套衣服,躲到了神像背后换上了。正出去,迎面碰到个妇人进来,手上端了碗粥。

    这妇人正是范大娘,一向热心行善。见李三娘可怜,不忍她饿死,每天送饭食来。忽然看见多出了个陌生女子,自然惊讶。温兰只说自己是投亲路过,正巧与这三娘从前有旧,不忍看她病死,叫她去请郎中。见范大娘面露为难之色,展了下手心的项链,说:“药钱我出。”

    范大娘家贫无力,不敢收治三娘。现在见温兰愿意出头,自然点头,便道:“县城不远,在十里外,你要么一道跟我去兑银子?”

    温兰随范大娘到了县城,到钱庄里称兑了项链。以前买这链子的时候,只看中它的秀气,现在有些后悔。这样出卖只称重而已,早知道就买粗些的了。称好统共才三钱多的金,折了不过三两多银子。

    温兰收好银,跟了范大娘去医馆。那郎中一见她俩打扮,知道不是有钱人,想来没多大油水可捞,死活不愿出诊。温兰无奈,只好尽量详细描述三娘的病情让他抓药。先抓了三天的量。只这样,也去了将近一两的银子。两人出来后,经过一处张贴官府消息的布告亭时,见围了不少人在议论纷纷。温兰记挂李三娘病情严重,怕她再迟一刻用药,离鬼门关怕就近一步,也没心思多停留,匆匆便过去了。快到城门时,忽听见身后一阵嘈杂声起,应声回头,见路上行人纷纷躲闪,面上似都带了惊恐之色,后面正狂奔过来一个黑胖壮汉,瞧着是要往城门逃去。数十名手拿铁锁朴刀的人正在追,一边追,一边大喊着:“站住!”。

    “官兵在抓人!快躲躲!”

    范大娘脸色一变,一把拉住温兰便随近旁的人一道往侧旁的一条巷子里飞快跑去。

    那汉子人虽壮,跑得却快,转眼便从巷子口飞奔而过。温兰和范大娘最靠里,刚松了口气,不想那壮汉竟突然又折了回来出现在巷口,嘴里大声嚷着“让开”,整个人便入旋风般径直往里奔去,吓得众人纷纷往两侧墙边挤去,登时让出了条路。原来是对面也兜来了一群官兵,这汉子见前后路都被堵死,这才回身往这条边巷里逃。

    那汉子一抬头,见自己慌不择路竟撞入条死胡同,暗暗叫苦。眼见身后官兵就要追上,来不及多想,顺手猛地一把抓住个离得最近的妇人,在众人惊声中像抓小鸡般地将她提溜到自己身前。

    官兵很快就从巷子口涌了进来,呼啦啦几十号的人。那妇人被当做人质挡在了汉子的身前,整个人瑟瑟发抖,连声哀叫。汉子手中多了把刀,猛地架在她脖颈上。

    “丁彪,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官兵堆的后面,钻出来一个跑得气喘吁吁身着官服的人,指着那汉子厉声大喝,正是本地县令方臻。

    按说,他堂堂七品知县,无论如何也不会亲自满大街跑地去追一个嫌疑犯,实在是有失体统。但今天这情况,却太特殊了。他不敢不亲自出马。

    这个丁彪,被怀疑是白莲教在此地的分坛坛主。

    白莲教崇奉弥勒,前朝大昭朝末年,各路群雄四起,纷争天下。到了最后,除了本朝开国太祖,就数裴延鲁势大。此人以弥勒佛转世自居,一边传教一边起事,后不敌太祖兵败而走。太祖得天下后,自然严禁白莲教。早年间,全国各地便多次发生白莲教徒武装暴动,甚至建号称帝,后被剿灭。到了现在,因朝政黑暗、官府横暴,加上连年天灾**,百姓日子每况愈下,白莲教便借机死灰复燃,官府屡扑不灭。此次这个丁彪,便被七政衙门盯上了,甚至连广西七政门的指挥千户卫自行也亲自下来监督抓人。

    历朝历代,皇帝必定会设直接听命于自己的特务机构,无一例外,只不过这个机构大小有异而已。本朝的这个七政门,就是沿袭自前朝。皇帝为镇压言论集中权力,便赋予特务机构无限权力,令七政门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一切行动俱都绕过司法。这些人官阶虽不高,却如狼似虎直接听命于皇帝,就连朝廷大员也多畏惧,唯恐被沾上惹祸,何况是他这个小地方的知县?

    “我乃弥勒佛座下不灭金刚!尔等狗官,谁敢抓我!”

    丁彪厉声大喝,又举了刀对着官兵胡乱划晃,嚷道:“快闪开,要不然就我杀了她!”

    县令方臻阴沉着脸。

    平日他也愿意扮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只现在却不是时候。原本上个月,他县衙里就出了件大事,至今未决,弄得他坐卧不安烦心不已。然后就在今早,原本远在省府的七政门卫自行竟突然出现在县衙的公堂上,他这才得知了丁彪的事。这丁彪是他治下的人,平日以屠户身份遮掩,暗中从事传教活动,他这个地方官竟丝毫不觉——若真追究,他这个地方官失察之罪便逃不了的,加上又牵涉到谋逆,他一个县令而已,连上九族怕都不够脑袋砍。现在被挟持的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而已,别说死一个,就算十个,也不在话下,现在无论如何先把人抓到要紧。若是能顺藤摸瓜再起出一批人更好。戴罪立功才是第一等的要事。

    方臻正要下令叫人扑上去抓,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回头一看,见竟是卫自行来了,慌忙迎上去,仰头对着坐在马上的卫自行说着情况。

    卫自行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相貌极是英俊。虽是武官,却叫初见之人往往会生出一种见到世家公子般的感觉。只是他目光偏于阴冷,因此此刻虽只着一身便衣,却也叫人望而生畏。他勒马停在巷口,却并未下,只居高临下听完方臻的简略汇报,面无表情瞟一眼对面被丁彪制住的那妇人,便冷冷道:“抓。”

    温兰躲在人群后,紧张地望着这一幕,心怦怦直跳。

    情况很清楚,这里的官兵抓捕犯人,可不会像她先前的法制社会那样,必需率先保证人质的安全。她刚才就看出来了,这个县官是没打算让那人质活。现在多出来的这个看起来品级更高的官,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但情况也一样。她很同情那个倒霉的女人,但这样的情况下,也只能同情而已,什么也做不了。

    官兵们得了令,再无顾忌,立刻朝丁彪一拥而上。丁彪情绪激动,胡乱舞动手上的刀,红了眼怒骂道:“你们这些狗官,老子拼了——”只听一声惨叫,刀已经划过他身前那妇人的颈肩。他将妇人往地上一掼,举刀朝众兵丁胡乱砍杀过去,却哪里敌得过对方人多,很快便被按压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嘴里犹叫骂不停。

    方臻见丁彪终于被捉住,吁了口气。听他还在胡乱咒骂,怕惹着卫自行,上前劈手便是一个耳光,往他嘴里塞了块帕堵住,亲自押着送到了巷口。

    卫自行扫一眼方才那被抓作人质的妇人。见倒在地上□不停,肩膀处鲜血淋淋,边上挤出来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抱着她胳膊嚎啕大哭,口中叫着娘,略微皱了下眉,朝身边的一个随从看了一眼,随即挽缰催马而去。那随从会意,往妇人身侧的地上丢了块碎银,众官兵也立刻撤离。

    官军一走,方才被那阵势吓住的路人们这才回了神,纷纷围拢上来。见地上那受伤的妇人面如金纸,边上女孩儿哭得可怜,地上丢了块碎银,有人便叹息一声:“可算还有点良心……”

    “狗屁!抓人时眼睛也不带眨一下,伤及无辜就丢出这么点碎银。他们有把咱们老百姓的命当命看吗?”立刻有人打断先头那人的话,愤愤不平。

    “你不想活了,敢说这话!七政衙门抓人的事也轮得到咱们开口?要怪就怪她运道不好,赶紧送去就医,说不定还能拣回条命……”

    议论纷纷间,很快有人帮着捡起那块碎银,抬着妇人离去。众人渐渐散了,最后巷子里只余地上一滩血迹。

    范大娘见温兰盯着血迹发怔,扯了下她衣袖,低声道:“走吧!还看什么。这世道,咱们这种平头百姓,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温兰叹息一声,收了目光。心情却难排沉重。到此后的这几天里,她可以模仿说话方式,尽量适应这里的一切,但从与李三娘和范大娘说话的只言片语间,也能感觉得到这现世并不太平,百姓日子艰难。现在遇到的这一幕,真真叫她体会到了强权下平民命如草芥的悲哀。对自己的未来,更多了几分忧心和茫然。

    一路再无多话。两人回去后将药煎了喂三娘喝下去。可惜三娘的病症已到后期,加上受了惊怕,苦苦支撑了数日之后,最终还是死去了。

    虽然不过萍水相逢,但是想起李三娘先前流泪向自己道谢的样子,温兰还是有些伤感。向范大娘问了棺材的价钱。得知一副薄棺就要一两五分银。她先前卖金所得的银两,这些日为救治三娘,已经耗费过半,剩下的钱,就只够打副薄棺了。

    范大娘知道她也没多少钱,敬她这样还肯为李三娘解囊。因当地有风俗,认为人死后三日后魂魄才离体,所以至少须停三日才能下葬,便去里长那里央求了一番,得了允许将李三娘尸身暂时停放在村尾的义庄中。带温兰暂回自家歇息时,见她愁眉,便劝道:“妹子休要愁烦了。你与三娘虽是故交,只如今做到这样,也算仁至义尽。只怪三娘命薄,这般死在他乡。实在无计的话,过几日也就只能覆席埋了。我虽出不了棺木本,但一领席,还是能出的。”

    说起来,温兰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这样上心。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现在的自己与她同病相怜,李三娘就仿佛是这个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吧?。

    温兰默默随范大娘往村里去。到村口时,遇见几个妇人正聚在一起说话。范大娘过去说话,温兰便等在一边。片刻后,听她们似乎在说县衙出了个什么悬赏公告,再听一会儿,忍不住便靠近了些,搭讪发问。

    这几日来,村人大多也知道她是那个李三娘的旧交,恰在此地偶遇,和她也有些熟了,听她发问,一妇人便详加解释道:“你不知道,上个月县里出了件案子,竟有盗贼胆大包天夜半偷到了县衙,被追到县南的芦苇湖心时,那贼见情势不妙,便把赃物丢进了湖里,趁人急着去捞,这才逃脱了。县太爷找人撒网下水,倒是捞回了些物件,只听说有件县太爷的祖传之物却一直找不到,这才贴出了告示,说哪个能下湖捞回来,就得赏银二十两!咱们一年辛苦刨食,从头到尾也见不了这许多银,哪个不想要啊。附近但凡稍通水性的人都去试了,撑船张网、下水捞摸,这么久过去,不但无人能得,七八天前,反倒出了事。东平村有个名叫水生的后生,下去了就没见上来。这水生的水性,在这四邻八乡里,他要是称第二,那就没人敢说第一。他都有去无回了,大伙这才绝了念头。不想前几日,县衙竟又有新告示张出来,把赏银提到一百两了!咱们只恨没那本事。若能下水游两圈,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去捞捞看……”

    温兰恍然。想起数日前进县城抓药回来路过布告亭时看到的一幕,想来便是官府张的提高悬赏银的告示了。

    一百两银子……对于现在的温兰来说,吸引力确实不小。有了钱,不但李三娘的后事可以办,自己往后去哪虽然暂时还没眉目,但至少,目前能松口气。而且自己什么都不会,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要是错过了,只怕就再也不会有了。

    温兰很快便做了决定。等女人们说完话散了,便对范大娘道:“婶子,我想去试试。只是我人生地不熟的,明日烦请婶子陪我一道去可好?”

    范大娘惊讶不已,忙不迭地摇头:“你?那丢了东西的湖心一带,听说两根竹竿插下去都不到底。且方才你也听到了,还淹死了个人,就是精通水性的湖上人家也找不到。赏银确实不少,只若真的好拿,也不会等到现在还没人去领。”

    温兰笑道:“婶子放心。我自小长于海边,水性尚可。”见范大娘还在犹疑,又诚恳的道,“实不相瞒,我手头没多少钱了。三娘要入土,我往后投亲路上也要花费。这几天幸好有你帮衬,但离了此处,恐怕未必就能再遇到像婶子这样的热心人。既然有悬赏,便想去试试看。若能捞上,自然是好,捞不上便作罢,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拼。”

    范大娘见她很是笃定,只好应了下来。一夜无话,次日早,陪了温兰往县城里去。

第 3 章

    二人进了城,自然先到前些日张贴出新悬赏榜文的布告亭去看个究竟。不想到亭子前找了半晌,却不见那张榜文。去问附近一个酒馆里的伙计,才得知几天前有县衙衙差过来揭掉了榜文。

    “可是有人捞上了?”

    温兰插问了一句。

    伙计摇头道:“没听到有人提起。若真这样,我肯定晓得。”

    范大娘见温兰露出失望之色,两人从酒馆出来,便道:“这种酒舍茶馆的消息最是灵通,他都这么说,想必是真的了。既然过来了,也不好白跑一趟。我家有个侄儿正好在县衙里当差,我索性带你去问下。”

    温兰正有些不甘心,听她这样说,忙道了谢,跟着往县衙去。到了地儿,正巧那范家侄儿范文今日轮到守大门,范大娘过去便打听了起来。

    范文听得温兰想要应榜,惊讶地打量她几眼,又听说她是海边人,这才哦一声,压低声道:“东西还是要捞的,只不是现在。过些天你们再来……”

    温兰有些不解,正要再详问,大门里头忽然涌出来一群人。当先一年轻男子,着一身华丽的金色绣狮官服,腰佩长刀,足踏黑色官靴,面色冷肃大步而出,正是前几日在街头看到的那个七政门千户。他身边跟着小跑而出的县令方臻,后头是几个七政门的副手军官和衙役。

    范文听见身后响动,慌忙站直闭口,范大娘也拉了温兰想躲避,却是迟了,对面的人已经到了大门口。

    卫自行的目光扫过门口台阶下的人,见是两个穿着普通的民间妇人,并未多留意,正要抬步跨出门槛,眼光余光扫过那个年少女子的脸庞,视线忽然停了下,脚步便也跟着迟缓了。

    温兰一直微微低头,却也仿似感觉到了对面两道目光的直视,稍稍抬眼,见那人正在看自己,略微有些心惊,急忙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视线。

    方臻早看到了站在衙门口台阶下来不及避让的两个民间女子,又见一直大步而行的卫自行脚步微滞,以为冲撞了他,想讨个好,指着范大娘和温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挡在衙门外拦了卫大人的路,意欲何为?”

    范大娘噗通跪了下去,颤声道:“大人错怪了。民妇是听说县衙有悬赏榜文,想过来应榜,不想榜文却不见了,这才大着胆子过来问个究竟的……”

    方臻方才还不过是虚张声势,现在听范大娘提到榜文,却真的是被触到痛脚,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冲了出来,厉声道:“大胆!满口胡言乱语!什么榜文,来人,快把这两个刁民赶走!”

    范大娘吓得不轻,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得县官这样恼怒。温兰虽不解,却也晓得自己今天过来,时机明显是不对。见范文不停朝自己焦急打眼色,急忙扶起两腿发软的范大娘,正要离去,却听那个姓卫的千户不疾不徐地开口:“方大人,有人来应榜,那是好事,你这么急做什么?”

    方臻见卫自行竟会为此发问,心中暗暗叫苦,后背发烫,鼻尖已经沁出了细汗。原来一个月前县衙里遭窃,那贼不但偷了些细软,竟连他的官印也一并偷了去。官员失印是大罪,他自然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叫外人知道,这才张了悬赏榜文,只说丢了重要物件叫人去那一带捞。只是湖心处水深数丈,想要在湖底捞回又岂是容易之事?眼见一个月过去官印还没找回,早就急得嘴上冒泡。偏偏这时候七政门的人又来了。监察百官本就是那些人的职责之一,这若是被晓得了,自己还有好果子吃?所以当天立刻就派人悄悄去把全城张贴出去的榜文都给揭了,勒令手下不许透漏半点消息。前几天抓到了丁彪,坐地审讯。这事自然轮不到他,都是七政门的事。只听说这丁彪一开始极其骨硬,后来架不住对方的刑讯手段,陆陆续续招供,前两天又根据供词抓了些人。然后今天,终于等到这些人要离开了,也没听说要追究自己的失察之罪。方臻这才觉得松了口气。本以为就要万事大吉了,不想临送出门,却遇到了这样的一出……

    方臻心怦怦直跳,勉强应道:“大人误会了,莫听信这刁妇的胡言乱语……”

    卫自行打断他话,道:“我倒是听说,方大人的官印丢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县务繁冗,大人日理万机,一时大意不察境内谋逆,尚情有可原。只连官印都能丢,委实少见。”

    方臻见卫自行望着自己,神色温和,目中却隐含厉色,顿时汗出如浆。

    七政衙门的侦缉耳目,说遍布天下也不为过。只要需要,没有什么他们查不出的秘密。据说从前朝廷办许文山一党的案子时,七政衙门最后呈上的证词中,连许文山过去数月每日间三餐饮食都记录在档。现在见这卫自行不但晓得自己丢东西,连丢什么也知道了。想再继续隐瞒下去,绝无可能。

    方臻不顾旁人在侧,急忙跪了下去,面如土色道:“下官该死,不该企图隐瞒。上个县衙遭窃,窃贼偷了印鉴竟丢到城外芦苇湖中去。下官一直找人在捞,奈何还没寻回。下官自到了此地就任,时刻牢记为朝廷效力,肃盗平贼,兢兢业业,夙夜不怠,这才惹了贼人怨恨,故意以此来构陷于我,还望大人明察!”

    卫自行不语,再次瞟了眼温兰,这才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方大人也不必过于自责,将官印找回才是第一要务。”

    方臻自然知道卫自行的来历。

    卫自行出身高官之家,祖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曾是朝廷内阁的中心势力之一,后因受到政敌排挤不得不致仕,恼恨交加之下驾鹤归去。卫家从此失势。继而,族人又被检举出各种不法之事,卫自行也受到连累被削去功名。因京师七政门指挥使徐庆林与卫家有旧,他这才改投七政门,以基层低级校吏做起,因行事果决能力卓异,很快便累升至正六品百户。三年前,南方旱灾,多处发生暴-动,又有云南守将杨显趁机作乱,声势浩大,各处纷纷失陷,最后便是卫自行镇压了暴民作乱,又设计诱杀杨显,这才叫这已经风雨飘摇的大兴皇朝得了暂时安宁。也是凭此功劳,他才以这样的年纪便做到了广东七政衙门指挥的位子,被称为七政门近十年来崛起的最优秀的青年军官,前途不可限量。

    方臻听说过他手段毒辣,这才害怕被他晓得自己丢了官印的事。没想到竟会这样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喜出望外,急忙道谢,头点得似啄米鸡,道:“是,是,大人说的极是,下官这就去找……”话说完了,见卫自行仍是不动,似乎并无动身的意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几天他将衙门让给卫自行,多少也知道了这个人脾性阴郁,喜怒不定,心思更是难以捉摸。现在好容易侥幸过关了,不敢催他,更不敢开口乱说,怕一个不当招祸。小心看他一眼,见他视线正落在大门外台阶下站着的那年轻女子脸上。跟着仔细看过去,发觉那女子肤色虽微黑,不合时人以女子肌肤白皙为美的标准,但眉目却颇秀雅,一身寻常的宽大旧衣裳下,隐约可窥体态婀娜。心中一动,便以为这女子被卫自行看上了。

    他自然想讨好于他,只是摸不准他脾气,前些天不敢出手而已。现在有现成的机会来了,不愿错过,略一思索,已经有了主意。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范大娘和温兰和颜悦色道:“你们两个,哪个村的?”

    温兰没想到在县衙门口会有这样的遭遇。这个姓卫的男人,从数日前第一次见到时,凭直觉就知道非善类。现在早发觉他多看了自己几眼。自己并非倾国倾城,不知道是哪里引起了他这样的注意。自己在这里,是个没有身份的人。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十分后悔竟会挑了这个时候过来。正想找个借口赶紧避退开,身边范大娘已经战战兢兢道:“我们是县北柳庄的。应榜的是这位温娘子……”指了下温兰。

    温兰见众人齐刷刷看向自己,退也没路了,只好迎上众人目光,对着方臻坦然道:“确实。我略通水性。听说有悬赏,这才过来想试试的。”

    方臻有些不信,道:“本官张出告示多日,许多熟知水性的青壮男子都无功而返……”言下之意,便是不相信她的话。

    温兰听这县令的口气似是不信,正好顺坡下路,急忙道:“大人说的是。是我先前想得太过简单。这就走。”说完抓住范大娘的手低头转身要走。

    “方大人,她既敢来应榜,想必便有几分本事。让她试试又有何妨?”

    一边的卫自行忽然开口。

    方臻偷望卫自行一眼,见他凝视着这女子,更证实了自己先前的猜测。既然他有这样的兴致,又哪里敢反驳。急忙顺了他话,对着温兰道:“卫大人说的极是。你既然来了,那就去试试。若真能替本官找回大印,必定重重有赏。”

第 4 章

    芦苇湖在县南数里之外,因湖边生满芦苇而得名,通往流向南海的江流,水域很大,湖心最深处达四五丈。边上有不少靠湖而生的打渔人家。上个月县衙的悬赏公告一出来,知道若能捞到一个手掌见方的乌木匣子便可拿赏,谁人不跃跃欲试?知道了大约的所在之后,无数人便开始在附近打捞。撒网、下水,用尽各种方法,陆续打捞上一些别的失窃之物,唯独那匣子始终不见。为了找这东西,连水性最好的那个水生也有去无回,家人至今还在湖边哀哭寻找,希望能有奇迹出现。众人这才渐渐绝了念头。所以这天,附近的人见到一条官府大船送人去往湖心一带要下水去捞匣子,且那应榜的,又是个年轻女子,顿时便骚动开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撑了船跟在后头,远远停下观看。

    船驾到湖心处,风力开始加大,船身微微摇晃。温兰手持鱼叉,迎风站在船头,听县衙的师爷向她比划匣子落水的大概区域。

    温兰知道在古代,下海之人就有用鲨鱼皮等物制成的水靠,穿在身上类似于现在的潜水服,既能防护,又可保温。但现在显然不可得。所以早上出门前,她除了带着正好派上用场的那副潜水眼镜,也向范大娘借了身准备下水的衣服穿在里头。刚才在舱中做完热身出来时,已经是一身利落行装了。长发结辫盘在头顶,上衣扎腰,下身是条到膝处的短裤,赤着双脚——除了裤子稍短之外,和此地渔家女在湖上劳作时的装扮也并无多大区别。因众人都晓得她要下水,装扮自然要轻便,所以也不觉裤子长度惊世骇俗,只不过船上的男人们还是忍不住会往她□在外的小腿上多瞄几眼而已。

    温兰在船头与师爷说话的时候,方臻正陪卫自行站在不远处的舱板上。见卫自行望着那女子的背影,心中更是确定他对她有意了。否则实在难以解释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竟会临时改变行程忽然对打捞官印有兴趣,甚至亲自上船督阵?想了下,便朝温兰喊道:“喂,要不要往你腰身缚一条绳,万一有变,你可摇绳,上头的人会提你上来。”

    温兰回头道:“绳子不必了。若有锋利刀具,给我一把便可。”

    方才上船前,温兰已经向尾随过来的附近水上人家打听过湖况。知道湖心最深处大约四五丈、即十来米的样子,湖底并无暗流,水质也好,水下可见度不错,只是水草淤泥较厚。

    一般精通水性的人,潜水能有一分半钟就算高手了,这还要分水的深浅度。水中以十米为一个大气压强,潜水者在水中深度达10米时,受到的压力就是两个绝对大气压,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耳膜疼痛。对于普通人来说,若无外力相助,想下潜到十米深处就是件很困难的事。若能在过十米深的水中潜水达两分钟的,那就已经算是世界级的顶尖高手了。正是因为这里有这样的水深,又要寻找那匣子,对下水者的技术和憋气功夫都是项极大的挑战,这才迟迟没有人能领走那赏银——而这样的水深,对长期受特殊训练的温兰来说并不是很大的问题,加上现在是夏天,这湖水的温度,她方才也以手试过。就算到了水深十米处,水温下降,没有潜水衣的话,应该也不是大问题,缚上绳索反倒行动不便。带上鱼叉只是方便翻动水底石块之类的物件,考虑到水草或别的情况,带把刀具还是必要的。

    方臻听她这样说,急忙回头,正要问随从要。卫自行已经弯腰,从自己靴子的里侧抽出一把尺长的匕首递过去,道:“把这把给她。不能说削铁如泥,却也算上品了。”

    方臻急忙接过,送到了温兰跟前。温兰接过,稍稍抽出一截,见匕身在阳光下精光流动,想来是把好刀,看了眼卫自行,道了声谢,将匕首插入后腰束带中。抬头,见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水中可见度正是高峰期。准备功夫也做妥当了,戴上眼镜,长长呼吸一口,等憋足了气,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如鱼般地跃入了湖中。

    温兰入了水,待下冲惯性的力道减弱,睁开了眼睛。

    水下能见度不错。在正午阳光的折射下,她甚至能清晰看到附近受自己骤然下水惊吓而飞快逃离的一群银色小鱼背脊上的片片鳞光。

    她凝神闭气,双手拨水伸向水下前方,双腿向水面方向甩起,上体自然前弓,再次随了惯性继续下潜。等潜到四五米深处,身体适应了此处水体的温度和浮力之后,便弓身加速下潜,很快便靠近湖底。

    虽然已经是十来米深,但因为水体清澈,附近湖底四五丈范围内的景象都能看得见。一眼望去,见湖底果然如先前旁人所说的那样,水草丰厚,团团簇簇到处都是。水草较少的地方,从表面泥层和石块便能辨出新近被翻过的痕迹,显然是之前撒下的渔网和造访者所留。原本在附近游弋的鱼群,被她这个不速之客吓到,转眼间便四下逃散,只剩苦草和九尾草随了湖底暗波左右轻轻飘荡。

    温兰试着将手中鱼叉插入湖底淤泥层,发现半个叉头轻松陷入后,底下就需用力才能继续深入了。换了几个地方,大致如此。据那师爷描述,官印不过小儿拳头大,匣子也不大,不会很重。那么沉入湖里时,考虑到下降过程中的水阻,着底力量应该不会很大。照刚才自己测试的湖底泥层硬度来看,即便陷了进去,因为时日并不长久,想必也不会很深。这样找起来的话,就容易许多。

    温兰屏息凝神,执了鱼叉在附近方圆的湖泥和水草从中搜索,却始终没找到匣子的踪影。

    方才那师爷曾信誓旦旦,说匣子落水之地就在这数丈方圆之内,且先前在这里也确实打捞上来过别的失窃物件。如果他的话无误,这水底又没什么明显暗流,匣子落水后即便被水流带得偏离了位置,也不会相隔很远。

    温兰耐心地仔细再次搜索,尤其是水草从和石块缝隙间这些渔网到达不了的暗处。仍是一无所获。

    当她开始觉到身体里氧气消耗殆尽的信号时,忽然注意到自己左手后方十来米远的一凹陷处。那里,一人多高的密密水草中有堆岩石,中间似有一团诡异黑影在浮动。再仔细一看,心微微一跳,顿时感到一阵气紧。

    温兰知道自己必须要先浮上去换气了。不再细看,猛地朝上方快速游去。

    ~~

    湖面上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水中停留这么久的时间还不浮上来——除了那个传言已经被湖龙王招去做女婿的水生。再等片刻,湖面上仍只见被风吹得泛鳞的微波,除此平静一片,气氛渐渐便凝重起来。虽然没人开口,但不约而同地,每个人都开始觉得这个为了赏银而下水的女子极有可能已经步了前头那个水生的后尘了。

    方臻见卫自行已经站到了船舷侧,神色虽看不出什么异样,视线却紧紧盯着水面,眼睛一眨不眨,明显是有些绷紧的样子。心里便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就该坚持往那女子的身上拴根绳的。万一要真淹死了惹他不快,怪罪到自己头上的话,那就糟了……

    方臻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哗啦一声,抬头见远处数十丈外的湖面上钻出来一个头,正是先前下水的那温姓女子。大喜过望,刚松口气,却见她又沉没了下去,湖面只剩一圈圈的水纹。这才明白过来她是在换气。

    有了这一幕,众人一下显得轻松了许多,开始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不外乎是惊叹这女子水下功夫了得,议论她下水时戴上的那副有点奇怪的眼镜。

    卫自行不动声色地吁出一口气,慢慢回到了座椅上,望着温兰起先破水而出的湖面,微微出神。

    ~~

    温兰换气过后,再次潜下水底。这次径直便往刚才发现异样的那一堆水草方向游去。靠近之后,用鱼叉拨开遮挡视线的水草。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惊了一下。

    水草的中间,是几块相互交叠的巨大岩石,因为长期沉于水底,岩石周身已经长满了绿色的苔藻。一具肢体上缠满水草、爬了螺蟹、浮肿破碎得几乎已经无法辨识生前模样的男尸正飘荡在那里。他的一只臂膀被夹在岩石缝隙里。刚才看到的浮动黑影,便是这具尸体了。

    心惊过后,温兰立刻便明白了。这个因了被困无法逃脱不幸被淹死在这里的人,想必便是岸上那些人口中的那个被招作湖龙王女婿的水生了。

    温兰拔出腰后的别着的匕首,小心地斩去缠绕在前的水草,惊出无数潜伏在这里的小鱼小虾。等清理干净水草后,绕着石头堆上下左右游了几圈,隐约猜到水生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了。

    一个黑色匣子恰巧正落在几块巨石的狭长缝隙间,被卡在中间。这也是为什么渔网一直网不到的原因。这个水生,水性想必也是过人,竟潜到这里发现了匣子。他目测自己能够伸手探进石缝里够到匣子,兴奋之下便立刻去做。探手进去抓到匣子后,或许是出来的方向不对,竟将匣子的棱角嵌入了石头缝隙里,一时拔不出来。或许是当时已经接近憋气极限,而他又急着将匣子拿到手,不愿再次费事下水,便用力往外抽。这水下的石块常年被水侵蚀,质地疏松,突然受力之后引发部分变位,一下将他胳膊卡住。估计他当时很是心慌。而人在水下之时,最忌的便是心浮气躁。越是惊慌,体内氧气消耗越快。所以他再也无法上去了。

    虽然这只是温兰根据现场所见做出的猜想而已。但当时的场景,估计大约□不离十。

    温兰没时间去同情这位不幸的水下遇难者。只是选好方位后,握紧手中鱼叉,抵在压住水生臂膀的那块岩石之上,用力向前推去。石头不轻,不过微微一动,便又复位。

    这块石头不去,不但自己不好取石缝里的匣子,水生的尸体也无法上浮,除非拿匕首割断他臂膀。但她不想这么做。

    温兰再次尝试。数次发力过后,终于在浮力的协助下推开了石头。石块砸在湖底,激出大片的泥尘。空悬在水底多日的这具尸体立刻像充了气的皮艇,晃晃悠悠地慢慢往上浮去。

    温兰目送水生尸体上浮,等湖底泥尘渐渐平息下来,水再次清澈后,游到石堆上方,探手伸进石缝里,抓住匣子,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打开匣子,见里面一颗圆圆的龟钮铜印,应该就是要找的东西了。

第 5 章

    湖面之上。

    见到那女子换气再次入水后,一开始,附近围观之人都觉松了口气的感觉。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始终不见她再次露头,便又猜疑起来,低声议论不停。正这时,水面上忽然浮上了一根水草。随即第二根、第三根……很快,几团瞧着像被整齐斩断的水草便零零散散地出现在了湖面上漂着。猜到应是水下那女子所为,顿时无人再说话了,全都屏声敛气地盯着那一爿水面。

    仿佛过去了很久,就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之时,水面下忽然浮现出了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瞧着形状,像是个人。围观众人顿时激动起来,纷纷探身出去指着那团黑影,口中竞相嚷道:“快看,上来了,上来了!”

    卫自行早看到水面下的这团黑影了。虽没站起来,却也自然微微弓身向前凝神看去,却觉得有异。等那影子再上浮一些,眉头微微一皱,原本握在椅把上的一只手松了下来,整个人也慢慢往后靠,恢复了原先的坐姿。

    虽然隔得远,但以他目力,立刻便看了出来。这团影子不是那个温姓女子,分明是具已经泡胀的浮尸。

    “死人,是个死人!”

    等那团黑影完全浮了上来,脸朝下趴着半沉半没地随湖水飘飘摇摇时,旁人也终于看清,惊叫声顿时此起彼伏。

    方臻见预想中的那女子没上来,却浮上一具尸体,心咯噔一跳,第一反应便是回头看向卫自行。见他靠坐在椅上,手中正端起一杯茶,神色淡漠。想了下,急忙回头令人驾小船靠近察看。

    衙役征了附近一条舢板,慢慢靠近那具浮尸。还没将那具浮肿得不成样子的尸体翻转过来,摇橹的渔家人便失声大叫起来:“水生,是水生啊!他后背腰间有个黑色胎记,我认得!就是他!”

    边上渔户听到这具浮尸竟是先前为捞匣子下水后一去不回的水生,顿时炸开了锅。纷纷摇橹赶到近前。将那尸体用橹翻转过来。虽全勺胀,皮肤破碎,面目也严重变形,但依稀还能看出水生生前的样子。一阵叹息过后,有人立刻飞快摇橹往岸上去通知他家人,剩下人七手八脚地一道将这具已经滑腻腻的尸身给捞上了船。正忙乱着,忽见水面上一阵波动,哗啦一声,那温姓女子再次破水而出,一只手拿了个黑色盒子,往大船方向划水而去。

    方臻一眼认出,那正是自己装了官印的匣子,喜出望外,脱口道:“快点,快点丢上来!”

    温兰没理睬,只是摘掉眼镜,继续游向船体。

    卫自行放下手上茶盏,到了船舷侧,俯视着水中的女子。见她越来越近,露在水面上的一张脸满是水珠,乌黑的眉和两排睫毛被湖水打湿,整齐地伏贴在浅麦色的皮肤上,正午强烈阳光照射下来,水波潋滟间,竟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奇异美感。微微闪神间,见她将手上匣子丢到了舱里,手够向船舷。知道她要上来,几乎没想,鬼使神差般地便俯身下去,右手微动,刚要继续往前探,准备拉她上来,却见她的那只手已经搭在了舷上,一个发力,哗啦一声,人已经出了水,半个身子上船,水珠从她发间衣衫纷纷坠落。

    卫自行顿时觉到些须尴尬。好在伸手出去的动作并未成形,边上的人也都把注意力放在那女子身上,便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慢慢站直身子。

    方臻倒没留意身边卫自行的异样。他现在整副精力都放在了匣子上。见匣子**地被丢到舱板上,立刻抢上去打开,官印正在匣里,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咯噔一声落地,紧紧抓住不放。

    温兰爬上了船。因方才水下停留颇久,体力损耗,刚微微喘息调气,瞥见船上人大多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知道衣衫紧贴,身体曲线毕露。这在从前自然没什么,在这地方却有些不妥。抬眼见那个卫千户也看了过来,便从腰间拔出匕首放在舱板,立刻钻回舱房中去,擦拭头发和身上的水,换了身先前备好的衣服,这才从舱房里出来。

    方臻找回官印,心情大好。偷看向卫自行,见他神色竟也少见地轻松,瞧着像是在欣赏湖光山色,更是放心。船往岸靠时,见温兰出来了,便喜笑颜开道:“好,好。你替本官拿回了东西,本官自然也信守承诺,赏银一百……”看了眼卫自行,立刻改口道,“两百两!”边上师爷早有准备,忙递出了两张银票。

    温兰下水,自然全是为了钱的缘故,现在他肯多给,本是好事,但瞧着似乎是因了边上那卫姓男子的缘故,这便有些违逆己心了。正要拒绝,抬眼间忽见那姓卫的把视线从湖光山色上转望向自己,意识到若说不要,反倒显得刻意出众了。便改口道:“那就多谢大人了。”接了过来。

    两百两对寻常百姓是笔大钱,在方臻却没什么。既找回了官印,又能在卫自行面前落好,何乐不为?当下含笑点头。

    温兰对这姓方的县令本就全无好感。现在明明出现了具尸体,那水生之死虽是意外,但一是他境内子民,二是为他打捞官印所致,他这个父母官却一句也没问及,心中更增厌恶。至于那姓卫的男人,从那天抓白莲教徒时的举动便可得知,也绝不是什么善人,又觉察到他有意无意间,似乎不时在看向自己。置身这样的一条船上,便如脚底爬满了毛虫,极不痛快。现在钱到手了,一语不发望着远处的湖际线,只想快点上岸离开。

    “温娘子,我见你戴此眼罩下水,有何用处?”

    温兰听见师爷问,便道:“戴上后能助于水下视物。是我祖上时留下的海外舶来之物。”

    师爷哦了一声。卫自行望了眼拎她手上的眼罩,微微抬了下眉,并未作声。

    岸边已经围拢了许多人。原来先头那条载了浮尸的舢板早靠岸了。尸身被抬了上岸,上头覆了张席子。水声的老母和妻儿闻讯已经赶来,正跪在他身边哀哀痛哭。边上人见情状凄惨,纷纷陪着叹息。温兰刚上岸,水生那妻子便朝她扑了来,泪流满面道:“我家水生怎么没了的,你可知道?”等听完温兰简略讲述后,泣不成声,朝她跪了下去,道:“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可怜他就要一直葬身水底,永世不得安生……”

    温兰忙扶她。方臻见边上百姓俱都拿眼睛盯着自己。他平日爱扮清官,见此情景,略感尴尬,捻了下胡须,作出痛心模样,怒道:“论起来,全是那盗贼可恨。本官早晚必定会抓住盗贼,还本县一个清平!水生不幸溺水身亡,本官甚是痛心,特恤银十两,家人节哀。”水生家人感激涕零,又过来叩谢,一阵纷乱不提。

    范大娘起先未跟着上船,只等在这里。原本还一直惴惴不安。现在见温兰竟真的捞上了,还得了赏,自然高兴。忙迎了上来问东问西。

    事既已毕,温兰不想多留,挽了范大娘的臂,在众人注视之下匆匆离去。

    方臻凑到了卫自行的身侧,赔着笑小声道:“卫大人中这女子,下官可代为行事……”

    卫自行收回目光,瞥方臻一眼,淡淡道:“你想多了,方大人。”说罢从一百户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喝了一声,飞快纵马离去。

    方臻讨了个没趣,讪讪站在原地,有些疑惑不解。

    ~~

    温兰手里有了钱,事情立刻就好办了许多。在范大娘的陪同下去钱庄里兑了些散银,回去后便要替李三娘买棺下葬。里长本就怕多事。现在自己地盘里死了个人,有人出面肯认顶,他便不用报官,自然乐意,帮着张罗开了。完毕过后,这夜,温兰宿在范大娘家,却是一夜无眠,想着自己往后的出路。

    这几天打听下来,她知道这个朝代对人口户籍管理得非常严格。尤其是这些年,因为天下不太平,控制得更严。出行就需路引。规定军民离开户籍所在地百里之外,必须要有一张经本地里长证明到官府签发的路引,上面注明姓名年纪以及外出目的地等等,沿途接受关隘巡检的检查。如果没有路引私自外出被查到,就构成“私度关津罪”,要处杖刑。像她这样没有身份证明的,按照法律,里长若是知道,须得报官。只是收了她遮口费,这才瞒了下来的。却怕日后事发担责,叫她快些离开。

    她身边现在虽有些钱,但举目无亲,这里不能留,又没什么可靠的长期谋生手段——下水充当打捞员这样的好事不可能时常遇到,且这里也不是什么太平盛世,盗贼流寇横行,她一个女子单身行路,必定凶多吉少。

    温兰这一夜辗转反侧,终于想到了一个权宜之法。那就是拿着李三娘包袱里留下的那张路引冒充她,先去投奔那个平江府白龙城的姨母。等有了落脚之地,往后再慢慢图后计。

    这法子虽然有点牵强,但她走投无路,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了。撇去生计不说,没有一个合法身份,就算路上不被盗贼灭了,等着她的唯一结果,也是迟早被当作逃民抓了送官。

    李三娘自家亲人已经没了,她又曾对温兰说过,这个姨母十数年前就随军户的夫家迁到了临南疆的平江府。走的时候她才五六岁大,此后一直再没见面。三娘今年十八岁,她虽然比她大了几岁,但三娘本就显成熟,年龄应该不是破绽。而且还听说她姨父早亡,姨母眼睛不方便,这就更不用担心会被认出来是冒牌货。到了后,若被问起老家的事,知道的照实说,没听三娘提起过的话,到时随机应变就是。至于那个当巡检的表哥,三娘说他名叫谢原——问题应该也不大。这个表哥,就算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至今还记得三娘小时候的面貌,现在见到自己不一样,“女大十八变”,只要搬出这一句话就够搪塞了。

    温兰打定主意,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次日准备上路。感激前些日里范大娘的热心相帮,给了十两银子。范大娘还是生平头回见到这样整块的大银,吓了一跳,忙不迭推脱,一番递推后,高高兴兴地收了。听她说要去平江府,立刻叫她再等几天,说自家正有个商贾亲戚周贵,要去那边收货,叫搭他的船就是。

    温兰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到了出发那日上船交了搭伙钱,船便往南去。一路十分顺利,连周贵夫妻也觉出乎意料。说先前往来这条水路上时,像他们这种商船,每路过一个船闸关卡,必定少不了盘剥。除了当缴的,若不再塞些额外的钱,役吏必定上船检查,百般刁难,便如吸血蚂蛭,敲骨吸髓,极尽贪婪。这趟却破天荒地顺利,经过时只要出示商照,竟什么也没问便放了过去。夫妻俩直说温兰是贵人,巴不得回回都有她同行才好。

    温兰自然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贵人。见路上这么顺利,自然也高兴。这样半个月后,船便顺顺当当地入了平江府,离白龙城不过百里路了。

第 6 章

    平江府接海,附近海域星罗棋布着大小岛屿。因了气候水体适宜,所产珍珠被尊上品,自古起便被历代朝廷列为贡品。从前朝的大昭朝开始,附近数个盛产珍珠的珠母海和珠池便被列为禁区,禁止民间私自采珠,发现者立刻施以重刑,更把为朝廷采珠的珠民世代划为贱民,永生不得改业。到了本朝,更变本加厉。朝廷不但关闭了前朝就有的市舶司,禁止一切海上贸易,特意还沿着海域一带建了城池派兵驻守,既防倭寇海盗,也监控珠池,顺带对付反抗的珠民。这其中,最大的一个城池便是白龙城。

    白龙城下辖乐民、永安等十寨,寨民大多为无地的珠民,日常事务统归白龙城巡检司管辖,下设弓兵。除了巡检司这个级别最低的地方机构外,还设太监公馆,常驻着皇帝派下的采珠太监,又不时有御史或大使来督办采珠,逢特殊情况时,也会从府城里抽调都知监等武官协同巡守。可谓文武官员、中央地方齐齐出动,声势浩大。这亦从一个方面可见皇家对珠池的霸持心态。

    温兰上了岸,被周贵送去白龙城的时候,并不担心找不到人。李三娘说过,她姨母的儿子就是白龙城的巡检。姨母的儿子,又比三娘大,那就是表兄了。等到了城防关卡处报出名字,想必就能认亲。

    周贵送温兰到了城门附近。温兰知道他急着办货回程,送自己过来还是拐了远路的,谢过他一路照拂后,请他止步。周贵见靠近城池,路上到处可见军民往来,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了,叮嘱她小心后便急匆匆离去。

    温兰抓紧包袱,定了下心神,便跟着前头入城的人往城门去。那里几名弓兵正守着,看见有面生或可疑的,便叫停检查。温兰到了近前,不等对方拦下自己,便朝个生得面善些的弓兵道:“差爷,我是来投亲的。我叫李三娘。我姨母和表兄在这里。表兄名叫谢原,说是这里的巡检。你可知道?”

    这弓兵名张翰。听到这拎了个包袱的女子一开口便说自己上司是她表兄,不敢怠慢,急忙回身冲里头的另个人叫道:“常领护,这里有人说谢大人是她表兄,要来投亲的!”

    温兰顺他叫喊方向看去,过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浓眉大眼,长得颇为周正。见他望向自己,便朝他笑了下,主动递上了李三娘的那张路引。

    领护是巡检司巡检的助手,相当于副官。这年轻人名叫常宁。他其实不认字。但见站对面的是个妙龄女郎,生得也好看,便不想在她面前露怯,接了过来,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这才点头道:“是了。我知道你。我送你过去。”

    温兰早瞥见他把那张路引拿反了,偏又装得像,实在想笑,怕他尴尬,忙抬手捂住嘴,掩饰般地轻轻咳嗽了下,这才笑道:“那就有劳常领护了。”

    常宁看到她憋住笑的样子,猜到大约是被瞧出来了,一张脸微微发红,顿时连说话也不利索了,结结巴巴道:“别……别客气。叫我常宁就行。这就走。”说罢把路引往她手上一塞,扭头便走。温兰跟了上去。

    常宁起先一直大步在前,丢下温兰一大截的路。渐渐等起先那阵窘迫过去后,便放慢了脚步。温兰想趁认亲前多了解些那家人的事,追了上去问道:“常领护,我表兄现在在哪里?”

    常宁不敢看她眼睛,只盯着自己前头的路,道:“谢大人三月里便与督办一道护了一批贡珠入京,还没回。不过应也快了。”飞快看一眼温兰,又补了一句,“你姨母一直对我说你会来,叫我多留意些。”

    温兰哦了一声,心又放下了些。

    毕竟是冒充别人来认亲的。第一天过去,要见的人自然越少越好。“表哥”不在,是件好事。

    温兰从先前李三娘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判断“姨母”应该对自己这个外甥女有感情的,只是不知道“表嫂”为人如何。想了下,又试探着问道:“我姨母和表嫂她们可都安好?”

    常宁惊诧地看她一眼,摇头道:“谢大人尚未娶亲。老太太都好,只是眼睛不大好。”

    温兰不知道那个“表哥”竟还没娶亲,忙补救道:“我家和姨母一家隔得远,多年没通信往来,这才……”

    常宁点头道:“也是。如今到处兵乱,西北鞑子,中原寇贼,没一处得太平。有些隔得远的亲戚,一辈子都没消息也有。”

    温兰见自己一开口就问错了话,怕再说下去露馅更多,便不再开口,只默默跟着常宁走。倒是常宁,一开始的拘束过后,话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主动跟她说了一堆。所以等最后到了时,温兰不但知道了自己“姨母”家的一些近况,连常宁今年十八,家住城南,尚未娶妻这些也晓得了。

    “快到了!”常宁指着前头不远处,道,“那就是巡检司了。前头听事厅,后头私宅。老太太知道你要过来,隔几日就找我问消息。如今你真来了,她想必要高兴了。”说罢加快脚步带路。

    温兰看了眼自己往后要落脚的地方。见是座带了大门的四方大宅。虽然有些陈旧,但因了前头是衙门的格局,瞧着比边上的普通宅子还是要显眼许多。

    “老太太,你外甥女过来啦,我帮你把她领来了!”

    常宁一进后面的私宅院子,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朝里头大声嚷嚷。很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扶着个老妇人出来。那老妇人年近五旬,头发花白,身穿洗得泛陈却很干净的蓝黑色布衫,一双手往前探着,一边急急地走,一边道:“哪里?那里?真的来了?三娘真的来了?”

    温兰先前听常宁说话,知道这老太太因为眼睛不便,那个“表哥”大部分时候又不在家,所以雇了个名□芳的小丫头照看着。现在出来的这两位,一个想必是春芳,另个便是李三娘的姨母了。

    温兰呼口气,迎了上去,握住老太太的手,道:“姨母,我来了。”

    三娘的母家姓马。马氏听到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别的,想起自己妹妹一家的不幸遭遇,顿觉悲从中来,一把将温兰紧紧搂在怀里,眼中已是滚下泪,哽咽道:“孩子,你可来了!可怜我那命苦的老妹妹……”

    温兰本无多大悲戚。只被马氏这样紧紧抱着,觉到她的悲伤,想起自己不过少女时便也没了父母,一阵感同身受,被勾得鼻子发酸,忍不住也红了眼睛,一老一少都在垂泪。边上看呆了的常宁和春芳忙过来劝。马氏终于渐渐止住悲伤,待两人都擦了泪,伸手去摸温兰的脸,道:“一晃眼,竟长这么大了。姨母记得上一回见你,你才豆丁大,姨母还抱了你。如今……”

    老太太的手心粗糙,摸在温兰脸上,细嫩皮肤立刻感觉到粗硬老茧的刮擦,只温兰却并不反感,只是见她摸着摸着,面上似又有悲戚之色露出,这才扶住她,劝道:“外甥女无依无靠,姨母能收留我,我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也必定会感激。姨母别再难过了。”

    马氏又唏嘘一阵,这才完全从与外甥女初见面的悲喜情绪中脱了出来。谢过常宁,送他走后,一边领着温兰进去,一边道:“你来了就好,姨母早□芳给你收拾出屋子了,安心住下便是,往后再也不走了。这就是你家。”说着忙□芳先带她去房间,好消消路上的疲乏。

    长途行路,现在终于到了目的地,这个姨母又是这样和善的人,温兰整个人放松下来后,确实也觉得累。听马氏这样说,便应了下来。那个□芳的小丫头便笑嘻嘻地接过温兰的包袱,领着往她屋子去,马氏也跟着张罗。

    衙门虽然破旧,但后宅的地方颇大,还带了个种满花草的院子。温兰的屋子在东厢,与马氏隔壁,床上铺了凉席凉枕,收拾得干干净净,推开窗子,隔着纱窗,满眼的各色鲜花。春芳见她似是喜欢,高高兴兴地道:“三娘子,这屋子还是我给你挑的呢。咱们这里天热,一年四季都有花。天也要晚了,你且和老太太说着话,我去做饭。”说罢轻快而去。

    马氏眼睛不便,儿子老大不小了还不成家,也不常回,这两年更甚,有时数月才回家一趟。身边的春芳又年少不经事,难免寂寞。现在终于盼到了亲外甥女,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牵了她坐一处问东问西。温兰小心应答。知道的便说,不知道的便含糊混过去。

    马氏问到那个带她过来的人。温兰本是不想说路上曲折。但想到这时代通讯不便,那个原本捎带李三娘上路的生意人已经死了被埋在乱葬岗,他的家人却极有可能还不知情,仍在家中等待他回。若不说,似乎不当。想了下,便把路上遇到山贼被劫了货,那人病死的事说了出来。至于自己,只说后来运气好,搭了条顺风的船,这才一路过来了。

    “幸好有惊无险,姨母不必为我担心。”最后,她这么说道。

    马氏果然惊吓,心有余悸自责道:“都怪姨母考虑不周。这外面这么乱,本该叫你表哥亲自去接你才好。只是当时收到你口信时,你表兄已经公干出去了,至今还未回。姨母当时只想让你快些来,想到那客商常年行走,这才托了他将你顺路捎来。不想竟遇到这事。幸而吉人天相你平安到了。只是可怜那人竟遭不幸。姨母明日便找人传信带给他家人。便是死了,也须得让他归乡才好。”

    温兰点头称是。等到天色渐暗,灯掌了起来,温兰说完自己遭同村王二悔婚,春芳来喊吃饭之时,陌生之感全消,两人已经亲得像母女了。

    马氏起身,轻拍温兰的手,安慰道:“孩子你莫难过。姨母晓得你自小就是个乖巧听话的。那个王二背信弃诺,本就不可信靠。那样的人,去了便去了。你年纪也才十八,往后姨母会替你做主。”

    温兰有些汗颜。只感动于马氏对三娘的关爱,真心实意地道谢,扶着她出去。吃饭的时候,马氏像是忽然想了起来,对着温兰笑眯眯道:“你表兄上一回见你时,还是十几年前,如今你都这么大了……他还不晓得你过来的事。等回家见到,必定认不出来了。”

    温兰对这个“表兄”没半点感觉。只马氏既然这么说,自然也顺她口风附和几句。

    “你这个表兄,简直要气死我了!”马氏被勾出了话头,忍不住埋怨起儿子,“年纪一把了还不成家,我说他,他只推脱。从前还好,这些年越发不见人,也不知道整日都忙些什么!你既然到了,等他这次回来,姨母一定要叫他好好给我在家留着,再那样不见人,看我怎么敲他!”

    温兰没想到马氏对自己那个“表兄”这么不满。自己初来乍到还是冒牌的,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拿表兄事忙诸如此类的套话来劝几句。老太太这才渐渐露出笑颜,叹道:“还是你懂事可心。”。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当晚,温兰早早收拾歇了下去,几乎什么都没想,沾枕便入了梦,睡了到此以来最甜美安心的一觉。

第 7 章

    认亲算是相当成功。马老太太对温兰这个外甥女一百分地满意。第二天往温兰手里塞了个钱袋,里头装了碎银,说是给她的零花钱,叫她去街上买胭脂水粉和新衣服。温兰掂量了下,至少有十两的样子。

    温兰前次得来两百两,除去一开始的支出,路上花费并不多,现在手头不算缺钱。昨天到这里时,见后宅里的陈设家具都似用了多年,老太太自己打扮也简朴,想来那个表哥做个小官,收入应该不多。所以现在见老太太一出手就这么多,几乎抵得上这里种田人家一年半载的用度了,想来是平日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哪里肯要,急忙推让。

    马氏道:“叫你拿着就拿着,跟姨母还客气什么。你表哥人不着家,钱却没短少了我。我一个瞎眼老婆子,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说着一叠声地唤春芳给她带路。

    温兰只好谢过接了,回房收起后,换过身清爽衣服,便与春芳一道出去了。

    春芳来自白龙城下乐民寨,父母是珠民,被送到这里照料马老太太。挺爱笑,是个手脚勤快、嘴巴也活络的小姑娘。听到要逛街,自然高兴,领了温兰便出门。

    白龙城虽是个新兴城池,但经历一百多年后,现在规模也不小,居民人口达数万,街面上各色货铺齐备。温兰跟着春芳,听她一路指点出入货铺,买了盒用鱼油荔子熬制的润肤膏和梳头用到的露花油,见小姑娘眼睛盯着胭脂舍不得挪开,便给她也买了一盒,把她乐得不行。两人买完东西出来后,路过一座建筑。温兰见它占地颇广,门墙刷得雪白,外层涂料大约搀了贝壳粉的缘故,阳光下还有些闪亮,门口立了两个守卫,显得极是气派。便顺口问了句这是什么所在。

    春芳道:“太监公馆。”

    温兰哦了一声,再看一眼,正要继续往前,忽见大门打开,四人用肩抬了顶上头架着遮阳华盖的坐辇出现。坐辇上高高坐了个穿着华服的白胖中年男子,威风凛凛地出来。附近正在路上行走的人纷纷避开。

    “他就是三春太监!我们这里的人都恨死他了。”

    等那架超豪华坐辇渐渐远去,不等温兰开口问,春芳自己便小声对她嘀咕起来,“出了名的贪财,又贪生怕死。以前倭寇和独眼龙一道打过来的时候,他钻到柴火堆里藏起来。后来谢大人去找他,他以为是倭寇打进来了,吓得尿湿了裤子。要不是这城里有谢大人,这两年外面又出了个横海王,看他现在还能不能这么神气!”

    温兰有点糊涂了:“独眼龙?横海王?”

    春芳拉着温兰,到了太监公馆旁一处张贴官府告示的墙前。温兰抬眼看去,见上头并排贴了两张带了人像的悬赏通告。应该是很早以前贴出来的,风吹雨打之下,颜色褪得厉害,纸张也破损不堪。但人像依稀还能辨认模样。左边是个右眼蒙罩的中年男人,形貌凶恶。右边的却无面目,留白一片,瞧着颇怪异。温兰盯着看了半晌,才顿悟,原来是戴了张面具。

    “左边独眼龙,右边横海王,都是官府悬赏要拿的大海盗……”

    春芳指点给温兰看后,话匣子一打开,便不亚于小宇宙爆发。一边走,一边说。等两人把该逛的地方都逛了,温兰对这一带的那些人和事儿,也就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这话说起来,又是一长篇。本朝太祖当年在最后时刻打败了最大敌手裴延鲁。据说裴延鲁携带了一笔富可敌国的宝藏败走海外不知所踪,太祖自然心里不安坦,加上根本没把开拓海疆当做一回事,宁可不要那么点海关税银也要求个放心,便不顾民意,下令封锁海岸,断绝一切海外往来。

    他老人家放心了,沿海居民却不痛快了。

    向来近海之地,因地少民稠,居民一直靠海过活。海外商贸往来以及因此而衍生的链接服务业养活了无数的人。现在咔嚓一下,说断就断,你叫人家吃什么喝什么?所以从禁海令下发的第一天起,走私贸易便没有停下过。除了走私的海商,海盗这个古老的行业也立刻蓬勃发展起来。从前国力尚可的时候,还能控制,近十数年来,皇帝愈发昏庸,卫家遭排挤失势后,放任国舅权臣把持朝政,只剩满朝的文恬武嬉,加上天灾**军饷空缺,沿海士兵大量逃亡,水军战船的数量也锐减,漫长海岸线的海防几乎成了空壳。十数年前,这一带南洋海域便出了个绰号为混元独眼龙的大海盗,生性残暴,吞并大小海盗集团,势力最雄厚的时候,手下曾拥有近千艘船,数万之众。独眼龙贪婪无度,不满足于仅仅向往来船只抽头,游弋于南洋航线上,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近年来趁了朝廷无力,甚至开始勾结倭寇屡屡上岸袭扰沿海。官府无力应付,沿海民众深受其害。

    〈见身前地面上多了道黑影。一怔,顺着黑影往上看去,顿时毛骨悚然,整个人都不好了,双手一软,装满了水的木桶便直直掉落,重重砸在了她的脚面上。

第 8 章

    就在离她不过数步之远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起,竟无声无息地多了个人站在那里。月亮正从云层后飘了出来,清辉之下,看见半张被乱蓬蓬大胡子遮住的男人脸,模样不清楚,暗影中只剩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温兰的感觉,就像一头夜兽在盯着她。

    木桶本就有点分量,加上又满水,这样直直砸到她右脚脚面之上,水哗啦一下倒了满地不说,温兰整个人疼得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惨叫出声。叫声在这寂静的夜半时分听起来,极是瘆人。

    将近半个月下来,温兰知道这个白龙城的治安还行。但这并不表示好到连宵小盗贼也绝迹的地步。这个看起来像是中年男人的不速之客,能做出半夜私闯民宅的事,不是盗贼,就是不怀好意。

    今晚春芳有事回家,后面东厢房就自己和马老太太。前头是有个巡检司的弓兵留宿轮值,但估计这时候早睡死了。目测这男人比自己至少高过一头,孔武有力的样子。别说和他打斗,估计对方一个巴掌拍下来,自己就要趴下了。

    温兰被一种强烈的恐惧紧紧攫住,甚至盖过了脚背上传来的剧痛。几乎是下意识地,俯身捡起地上的空木桶,用尽全身力气朝那男人脸面砸过去后,扭头就往外狂奔而去。

    她的想法很直接。把这人引出去,然后用尖叫声惊醒前头轮值的弓兵。无论如何不能让他闯入东厢院伤了老太太。

    ~~

    谢原一把接过对面那女子砸过来的水桶,抱着桶站在原地,转头望着她狂奔而去的背影,整个人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来。

    这里是他的家。他今晚才回家。见这么晚了,知道母亲马氏已经睡下,没打算去扰她。天热,便照习惯到这口井台前,想打水冲个凉后去睡觉。没想到过来时,却看见一个女子正背朝自己也在打水。月光之下,见那女子全身上下竟只裹了件短得叫人不能直视的怪异裙子,露出大半光裸的腿在外。且因了俯身下去努力吊桶上来的动作,那块布料绷在她身上勾出腰臀曲线,乍看整个人便似没穿衣服。

    家里就只自己母亲和春芳。看这女子背影,显然不是春芳。哪个竟会这副样子夜半跑到这井台前打水?

    谢原愣怔过后,直觉这样与她相对不妥。正想背身过去问话,那女子自己已经转了过来。他这才看清原来这女子不止露腿在外,连胸口和臂膀都毫无遮掩。然后,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这女子已经面露骇异之色,手中的桶也掉了下去,砸在了她脚上,仿佛见了鬼似地尖叫出声。再然后,她俯身抓起水桶狠狠掷向自己,撒腿便往外跑,连鞋子都甩出去老高,啪一声掉他身边的地上。

    谢原见她跑出去五六步外,似乎又要大叫了,这才回过神来。怕她吵醒母亲,随手放下木桶,几步便追了上去,低声喝道:“别吵!你是谁?怎的会在这里?”

    温兰听见身后传来那男人追赶自己的脚步声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刚被水桶砸过的那只脚一软,整个人便扑倒在地。摔倒的时候,才听清他开口说的话。急忙回头,见那男人停在自己身后,见自己摔倒,手都伸了出来,似乎想扶,但很快又缩了回去,然后背过身去。看了下自己,顿时明白过来了。这一摔,把裙摆都堆到了腰间,露出大半个臀部,还好穿着自己原先的那条底裤。

    温兰急忙扯下自己的裙摆遮挡。再想了下他方才开口说的那句话,刚才被吓丢了的七魂六魄终于归了位,脑子也有点清楚了。

    很明显,他既然这样说话,看见自己不雅姿势又背过身去。那么先前,极有可能是自己误会了。对方并非歹人。

    心还在噗通噗通跳得飞快,神却是有些定下来了。温兰这才感觉到手心膝盖擦破的那种火辣,右脚脚背更是像断了一样。强忍住疼,问道:“你又是谁?夜半这样闯进来,你不觉得不妥……”

    温兰口气不善,话说一半,忽然迟疑了下。

    她想起来了,老太太还有个儿子。难道这个不速之客……就是三娘那个终于出现了的表哥?

    “三娘,三娘,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正这时,东厢院那边传来了一阵拐杖拄地的急促得得声。温兰听见老太太呼唤自己的焦急声音。心微微一跳。知道她必定是被自己刚才发出的那一声尖叫给吵醒了。急忙大声应道:“姨母,我在这里!我没事!”一边说,一边试着要从地上爬起来。

    谢原猛地回头,神色怪异地飞快盯了一眼还在地上的温兰,转身急忙往东厢院大步而去,迎上道:“娘,我回来了。”

    马氏夜间睡得也不深。方才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一声尖叫。虽短促,却也立刻被吵醒了。急忙起身摸到隔壁温兰的屋子,发现里头没人,心中不安,这才摸了出来。刚听到温兰的回应声,心中一宽,正要叫她回来,忽然又听见盼了多日的自己儿子的声音,知道他终于回来了,顿时喜笑颜开,急忙一把抓住儿子伸过来的手,急急忙忙道:“你可算回来了!你不在时,你表妹三娘过来了。三娘你还记得吧?小时你也见过的。如今她出落得好模样,你们表兄妹赶紧地认下……”说罢又朝温兰喊:“三娘,三娘。你表哥回来了。赶紧来见过。”

    温兰顿时满头黑线……闹了半天,这个自己乍一眼看去觉着已近中年的男人居然真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表哥!真的不怪她反应迟钝啊……这表哥,长得未免也太过着急了些……

    温兰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心里此刻的沮丧难以用言语来表达。这个糗出得过大了。自己受伤疼得要死不说,还颜面尽失,这副样子与“表哥”相遇。他会怎么想?

    “姨母我晓得了,马上就来……”

    温兰听马老太太叫得急,勉强应着,拖拖拉拉着始终不进去。

    谢原见母亲催促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妹和自己相见。记忆里,这个表妹给他的印象,一直还是小时候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实在无法和刚才见到的那女郎相连起来。脑海里又浮现出她方才衣衫不整春光大泄的样子。虽知道她不是故意,想必是自己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她。只心中的那种怪异感觉还是挥之不去。想来她也不愿再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所以才拖着不进来,便扶住母亲道:“娘,我刚和表妹见过了,有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马氏一听有道理。虽有意撮合他们,但毕竟多年未见面了。现在又是深夜,确实有些不便。便改口问儿子:“那你肚子饿不饿?娘去给你做碗面吃。”

    谢原道:“我吃过才回来的。夜也深,你去歇了。我扶你回房……”

    温兰听着里头动静,确定那个表哥已经扶着老太太进屋子了,急忙忍着痛,连刚才丢在井台边的鞋子也来不及捡,做贼般地溜回了自己屋子。一关上门上了闩,心这才落地。一瘸一拐地到了桌前点了灯,看见双手膝盖都擦破了皮,渗出了血丝。这便算了,更糟的是刚被水桶砸到的右脚脚面一道淤青,已经肿了起来。怕伤到骨,小心扳了下,顿时一阵疼痛,但好在似乎并未伤到脚骨的样子。

    温兰只能自叹倒霉。虽然知道事出凑巧,不该怪在那个表哥身上,只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平。吹了灯坐在床上,仔细听隔壁屋子的动静。隐隐约约似乎听见他们母子说了几句话,一阵门被关上的轻微吱呀声后,脚步渐渐离去。知道是那男人走了。

    温兰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

    刚才本来是因为热,这才出去想打水降温的。一番惊魂下来,后背热汗加冷汗,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只不过现在却没心思再去打水了,便是打了,这被砸过的脚也提不了重。她也不想再惊动老太太,便打算对付一夜,等明天春芳来了,找她去买点伤膏涂涂就行。

    温兰胡乱擦了下身上的汗,重新躺了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不止受伤的地方一阵阵抽疼,更为刚才发生的事感到郁闷。也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去和这个表哥正式相认。正闭着眼胡思乱想,忽然听见窗子外的走道上又传来脚步声,一惊,侧耳听去,听见自己门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放下。

    “原儿,是你吗?”

    隔壁老太太也没睡着,听见脚步声近,便问了一句。

    “娘,是我。我过来瞧瞧你门关好了没。这就走了。你睡吧。”

    温兰听见那表哥应了一句,脚步声很快再次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等四周都安静了下来,隔壁老太太在床上翻身的声音也停了后,温兰再次起身,蹑手蹑脚到了门口,轻轻推开房门。借着月光,赫然看见门口放了盆水。一怔过后,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想是这表哥先前看到自己在打水,最后水没打成,便送了过来。

    温兰有些意外。急忙端了水进来。正要关门,忽然又看见边上还有个小瓶子。俯身拣了起来,打开瓶塞一闻,一怔,一股药味。

    刚才见他送水来,温兰已经意外了。不想他竟还看出她受伤,连伤药也一并送了过来。真真没有想到竟有心细到了这种地步的男人,尤其他还大胡满脸看着十分粗豪的样子。

    温兰压下惊异。点了灯就着水擦了身子,又把药膏抹在手心膝盖和脚背上,一阵凉丝丝的,整个人终于感觉好了不少。

    这个“表哥”,虽然和自己气场不投,相见就是灾难,但看起来,应该还是个不错的人……

    这一晚,温兰终于睡过去的时候,心里模模糊糊地这样想道。

第 9 章

    温兰这一晚睡得不大安稳,次日一大早就睁开了眼,见外头天才刚蒙蒙亮的样子,隔壁老太太还没醒。坐起来看了眼自己的那只脚,比昨夜时又肿了些,淤痕也更深,瞧着有些可怕。想来确实砸得不轻,虽抹了药膏,但估计至少要几天才能消下去。

    温兰发了片刻的呆,忽然想起昨夜有只鞋似乎还掉在井台边。春芳估计等下就会从家里过来赶着做早饭,怕被她看见了要问,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脚踩在地上时,立刻又觉一阵疼痛。

    温兰咝咝了两声,穿好衣服对着镜子随意理了下长发,便轻手轻脚开了门,趿着双拖鞋一瘸一拐出了院子,拐过那个弯,便看见晨光中的井台边已经有了个人。那个表哥谢原居然比自己还早,正在洗漱。地上放了自己的那只鞋。

    温兰略一迟疑,那边厢谢原已经抬头看见了她。目光掠过她的脚,便抬手示意她不必过来,自己擦干手,俯身拣起她的鞋子朝她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时,把鞋子递给她,道:“我正准备等下帮你带过去的。”

    老实说,她起先刚看见他时,说没一点儿尴尬,也不太可能,毕竟昨夜太过狼狈。现在见他竟这样坦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对自己说话时的样子,极是自然,就像是个时常见面的兄长,顿时松了口气,从他手里接过鞋子,望着他微微笑道:“谢谢表哥。”

    晨光中,距离这么近,温兰总算看清他的样子了。眉目英挺,眼睛很是明亮,鼻梁也挺,只是嘴和半张脸被胡子遮了,所以到底长什么样,也不太好说。但与昨夜夜半三更乍见时的第一印象相比,确实要显年轻些。

    谢原微微点了下头,目光随即落在她脚上,问道:“脚怎么样?自己别胡乱走动。我今日会叫个跌打郎中来给你看下。”

    温兰忙道:“不必了。你昨夜送来的药膏,我已经在擦了。”

    谢原道:“那只是普通皮肉伤的药膏。还是叫郎中看下才放心,万一伤了骨便不好。”

    温兰想想也是,便垂着眼,道:“也好。谢谢表哥。”——这是她一早第二次说这话了。样子谦柔,和昨夜判若两人。

    谢原看她一眼,踌躇了下,终于还是道:“该当的。说起来还是我不好,昨夜吓着你了,你别见怪。”

    温兰听他主动提了昨夜的事,抬眼偷瞟一下。见他说话时,语调和刚才一样,颇是平淡,听不出多少情绪,但脸却微微侧了过去,视线并未落在自己身上。

    “表哥言重了。是我不好才是。表哥勿要见笑。”她的神色更恭敬了,“我先回房了。”

    谢原唔了一声。温兰转身,踮着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他又道:“等等!”

    温兰心咯噔一跳,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是不是发现自己是西贝货了,猛地站住回头,却见他面上带了和煦的微笑,望着自己,柔声道:“三娘,你家的事,昨夜我听我母亲略微提过。你放心,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尽管安心住下,我会把你当亲妹妹的。”

    温兰注意到他说到“亲妹妹”时,咬字特别重。

    原来是他怕自己这个表妹万一想多了,特意在替昨夜的尴尬打圆场,好和自己撇清关系。这正合她意。急忙点头再次道谢:“我晓得的。我也把你当亲哥哥看。谢谢表哥。”

    “好,你去吧。”谢原像赶小孩似地挥了下手,直到目送她背影消失,终于微微吁了口气。

    昨夜这个从天而降的表妹给他带来的震撼,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惊吓加尴尬,直到这一刻,总算消失了。这才是他想象中的表妹,和小时候差不多。既乖巧又懂事。他会很快把昨晚忘掉,往后就像自己对她说的那样,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

    春芳从家里过来,很快便发现温兰手心脚背的伤,惊乍起来,温兰拦都拦不住,老太太自然便也听到了,追问缘由。温兰只好推说昨夜自己去打水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老太太心疼死了,打发春芳去叫郎中时,郎中便也被常宁给带来了。

    郎中推捏数下温兰的脚板,便拿出块黑糊糊的饼子,往上啐啐地吐了几口唾沫,拍成饼状,在火上烤热后,就要朝温兰脚面上拍去,温兰吓得忙不迭缩腿,那郎中显得有些不快,只碍于身份,哼哼了几声,边上看得一脸心疼的常宁忙劝温兰道:“他可是咱们这最好的跌打郎中了。这是祖传伤膏。我小时候爬墙头摔断过腿,就是他给治好的。你看我现在,一点事都没!”说完还在温兰面前用力跳跃几下以资佐证。

    温兰只好把腿伸出去,看着郎中把那块混合了唾沫的药饼贴自己脚面上,缠了绷带。道了谢,那郎中脸色才好了些,叮嘱了几声注意事项,被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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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原在前头衙门处置了多日积下的一些事务后,便按照惯例去了太监公馆回报。吴三春也等了他多日,见他终于回了,说那批贡珠已经顺利上交皇宫内务处,递过来纳条,看了眼,顿时松了口气,把纳条折了起来收好,笑容满面道:“好,好,我就知道事情交托给你,必定不会出岔。若再像上回那样,大家谁都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吴三春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前次送贡珠往京师时,半路被人打劫了。朝廷规定白龙城一年须纳春秋两次珠,每次重不少于一百两。而事实上,即使是在盛产母蚌的珠母海域中,也不是每只贝中都有珍珠,有时数百,甚至上千只贝蚌中才能获得一颗珠。所以每到快要纳贡的时候,必须驱使珠民超负荷地下海劳作,往往以命换珠,才堪堪凑够数量。

    正是因为采珠艰难,上次失了贡珠,短时间内决计无法再次凑够数量。结果内务怪罪下来,吴三春作为直接负责人,本是要领杖的,他以银疏通关系,这才勉强混了过关。有了前次教训,吴三春不敢大意,这次的纳贡,便交托给了本不在职责范围内的谢原。现在见送贡安然无恙,自然高兴。最后只是道了一句:“此去京师,一路有快马驿站,咱家以为你上月便应回的。等了这许久,心焦不已。”

    谢原道:“吴总管怪罪的是。只我怕走大道显眼,惹贼人眼目,特意选了小路走,这才耽误了日子。下官以为,安全才是第一要务。”

    吴三春一想也有理,点头道:“还是你细心。”

    谢原微微一笑,道:“我听说前些时候,抓了乐民寨里十几个逃跑的珠民,可有此事?”

    吴三春转怒道:“正是!还吊在刑台上示众。杀鸡儆猴,看这帮贱民下回还敢跑不!”

    谢原道:“下官以为,略施惩罚便是,不必闹出人命。珠民人数本就日益在减,我听说吴总管你也上过几回呈,请求减少贡量,无奈内务不准。多死一人,可供驱使的人数便少一人。且此地民众颇为刁顽,一味重刑未必压得住。下官以为,恩威并重,才是上策。”

    吴三春被派驻此地多年,自然也知道这里有种说法,所谓“人人可以为贼,户户可以藏奸”。他虽是京中皇帝指派下来的,在此地的诸多事宜却都靠谢原这样的本地官员去执行。人虽贪财,却也不是愚顽到底。知道谢原在本地威望颇高,见他这样说了,便顺水卖他个人情,道:“既如此,由你处置便是。”

    谢原道了声谢,见无事了,正要告退而出,吴三春忽然又道:“咱家前些日听说,新任两广提督要操练水师剿杀海盗。又说独眼龙如今势力不足为惧,防那个横海王最为要紧。”话说着,自己咯咯笑了起来,不屑摇头道,“咱家一听就要笑。咱家在这里当了十年总管,这提督来来去去换了不下七八个,哪个新来的不是这样放大话?他不知道他手下大大小小的官里,十个恐怕就有七八个暗地里跟海商勾在一起做买卖,把那横海王当菩萨一样供着。还防他?咱家瞧着,是要供着这帮海盗,让他们帮着抵住倭人别来袭境就烧高香了呢!不是我小瞧了他,就凭他手下那几条破船,拆了都没几两铁钉,拿什么去跟人家斗?过些天要是派人下来,你应付个几天打发了人就行,别当回事!”

    谢原点头称是。出了太监公馆,径直便去了出事的乐民寨。忙碌了一天,到傍晚时才回巡检司后宅。问了声春芳,知道一早常宁便照他吩咐带跌打郎中来看过了,说歇息数日便好,这才放心下来,去见母亲马氏。

    马氏那念头在心里翻来覆去了多日,早熬得成了一锅滚汤,现在见儿子终于有空能坐下来听自己说话了,哪里还按捺得住,命他关了门坐自己对面,笑眯眯道:“原儿,表妹你也见了,生得可好?”

    谢原被母亲一问,脑海里登时又跳出昨夜井台边背对自己的那个女子背影。当时乍跃入眼帘时,月光迷离,花影斑驳,而她腰肢曼妙,双腿修长,人似无骨,自己甚至生出了一种井中妖魅所化的骇异错觉。好在早上再次遇到,一番话说下来,见她实际甚是贞静,心中才大定。

    谢原回过神,便应道:“好。”

第 10 章

    马氏喜笑颜开,道:“我就知道。我虽看不见,只摸也摸得出来。你喜欢便好,娘挑个日子,给你们把喜事办了,也算了了我一桩长久心愿。”

    谢原一惊,立刻摇头道:“娘,此事不妥。”

    马氏一听,不乐意了,沉下脸道:“原儿,你都这岁数,我本该早就抱孙子了。可你就是不成家。我跟你说,从前的就算了,这次老天爷既把三娘送来了,那就是天定的姻缘。”

    谢原道:“娘,你听儿子说。儿子现在在外做事,尚不稳靠,过了今日,明日如何还不知晓,娶了表妹只怕害了她。再说我与表妹自小相识,一直就把她当亲妹妹看,从未想过这事,叫我如何娶得了?”

    马氏没想到儿子竟又推脱,口气虽委婉,那意思就是不娶。她年轻时,也是个暴躁的脾气,积压了许久的失望与怒气涌上心头,顿时不可遏止,重重顿了下拐杖,朝儿子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斥道:“你当我是瞎眼老太婆好糊弄是吧?你做的这事,一不用领兵二不用打仗,说什么稳靠不稳靠?你当你是海盗头子横海王啊?你要是的话我就不逼你成亲,免得祸害了人家造孽。还亲妹妹,什么亲妹妹!你们俩小时统共也就见过那么几回,这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哪里来的一个亲妹妹?你屡次三番地推脱不愿成亲,娘一年到头见不了你几回,莫不是你在外养了见不人的□?”

    谢原忙道:“母亲息怒,没那样的事。”

    马氏哼了一声,道:“没就最好。若是真有这样的事被我晓得,我打断你的腿!我告诉你,三娘这个儿媳我要定了。这一回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谢原见母亲情绪激动,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只怕她会更生气,想着先缓一缓,等她过了这阵儿气再说。便起身扶了她,劝道:“娘,这事也不急于一时,先放放,我扶你去吃饭。”

    马氏坐着不动,一把拍开他手,冷冷道:“吃什么饭?儿子大了,翅膀硬了,眼里就没我这个瞎老婆子。早点饿死去见你那个地下的爹才好,省得心烦。”

    谢原无奈,只好道:“那我□芳把饭送来。”说罢起身开门。正趴在门口竖着耳朵听的温兰闪避不及,两人差点撞一起。

    其实温兰倒也不是故意跟踪来偷听老娘骂儿子的。只是晚饭好了,她来叫他们去吃饭而已,到了走道前时,远远便听见老太太的咆哮声,中间似乎又掺杂了自己的名,这才忍不住,蹑手蹑脚靠近趴在门上偷听。现在被人发现,也晓得偷听不耻。顿时有点耳热。见他似乎微微皱眉地看着自己,只好厚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冲他笑道:“表哥,饭烧好了,我刚来,想请姨母和表哥去用饭。”

    谢原嗯了一声,简短道了句:“你陪我母亲用饭。”便从她身侧走过。

    马氏听见温兰的声音,原本虎着的脸松了下来,招手叫她过来。温兰道:“姨母,好去用饭了。”

    “不急,我肚子不饿,气都气饱了。你过来坐下,姨母有话说。”

    温兰有点猜到老太太要说什么了。只好坐下。

    马氏道:“三娘,刚才我和你表哥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温兰含含糊糊道:“只听见几句……”

    马氏叹了口气,道:“你既听到了,姨母也就不瞒你了。三娘,姨母和你娘是亲姐妹,她命苦,不幸这么去了,把你送到我身边,我这个做姨母的,自然要替她照顾你。你还没人家,正巧你表哥也没娶,姨母便想做个主,让你们俩成亲。”

    “你表哥这个人呢,”马氏不等温兰说话,自顾又道,“我自小养大,自然清楚他的品性。你听我方才虽在骂他,那也是气话。不是我自夸,他自小到大,除了迟迟不肯成家外,别的,从没叫我操心过,更没那在外拈花惹草的臭毛病。你若是嫁给了他,不止姨母了了件大心事,便是你娘的在天之灵,想来也会高兴。”

    温兰小声道:“姨母,表哥的好,我自然知道。可是他……好像不大乐意娶我……”

    马氏一想起这个,又来了气,顿了下拐杖,哼了声道:“三娘你放心。姨母心里有数。只要你听我的话,不怕他不娶你。”

    温兰和这表哥虽不过只碰了三回头,只以她的理解能力,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的意思?分明就是表哥表妹一家亲,但是没有半点娶她的意思。只要他不愿,自己这个投奔过来的外甥女就没必要在老太太这里说不。否则不但显得不知好歹,也不合情理。便低声道:“好的。我都听姨母的。”

    见外甥女言听计从,老太太这才舒心了些,吁口气,道:“你附耳过来,听姨母说。”

    温兰附耳过去,听见老太太低声说:“你表哥的性子,我也知道些。只这样跟他说,他决计不会应下,须得使出些手段,吓吓他才好……”

    温兰听老太太在自己耳边嘀嘀咕咕完了,点头称是。

    ~~

    谢原数月在外,白龙城和下面十寨里积下的事多,又有总督派下的总兵来检视海防,自然日日早出晚归。那天被马氏抓住骂了一顿后,这几日早晚向她问安时,见她不过冷着张脸,却没再开口逼自己娶表妹,也就不大放心上了。这日正好事结得早,便想着早点回去哄她开心。不想一跨进宅门,却见春芳迎了上来,哭丧着脸道:“大人,不好了。老太太今日没起身,躺那里什么也吃不下。这一天了,水米未进,可怎么好?”

    谢原一怔,道:“一早我出去还好好的,怎的会这样?”

    春芳道:“你去了后,她便嚷着不舒服躺回去了。三娘子叫我去请郎中,郎中来了,说些什么肝火郁积的话,开了药。只她不肯吃,说不想活了,在房里哼哼唧唧。”

    谢原皱眉:“药呢?”

    “刚煎好一服,我这就去拿。”

    谢原亲手端了药往东厢去。一推门,见母亲果然和衣躺在榻上,病恹恹的样子。表妹坐边上,正在细声细气地劝,见自己进来,站起来,道:“表哥,你回来了。”

    谢原点了下头,也无暇与她说话,径直到母亲榻前,刚要开口,却见她侧脸向里闭上眼睛,一脸厌烦的样子。便坐到温兰先前坐过的床榻边,劝道:“娘,你身子不舒服,就该吃药才对。我听春芳说,你也一天没吃饭了,身子怎经得住?想吃什么,你跟我说……”

    “我都这岁数了,还没抱上孙子,你就是给我端龙肝凤髓我也没嚼头。吃什么药,吃什么饭,早些闭了眼才好,省得惹人嫌!”

    他话还说完,已经被马氏打断了。

    谢原讨了个没趣,只好起身看向温兰。眼神里的意思就是说:表妹,我娘喜欢你,还是你上阵吧。

    温兰忍住腹中暗笑,朝他轻轻点头,从他手里接过药,重新坐了下去,装模作样柔声劝道:“姨母,表哥说得对。你身子好不起来的话,表哥在外也不放心。快些吃药吧。”

    老太太这才转过脸,颤巍巍睁开眼,对着温兰有气没力地道:“乖孩子,还是你贴心。这样的一个可人儿,要哪个有福气的人才能娶到。偏有人白长了双眼珠子,却比我这瞎老婆子还没眼色。你且放下吧。姨母虽瞧不见,只有那样的人杵在跟前,还是咽不下。”

    谢原被老太太一阵冷嘲热讽,无奈只好对温兰道:“表妹,那我娘就交给你了,我先出去。”

    温兰点头。

    谢原一走,马氏问道:“他真走了?”

    温兰起身开门,四顾看了下,回头道:“真走了。”

    马氏立刻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哪里还有方才半点的病容。只听她低声道:“饿死我了。赶紧把吃的拿来。”

    温兰急忙到隔壁自己屋里提来方才藏好的小食盒摆出来,扶老太太起身坐到小桌前。

    “明日打发春芳去做什么都好,别让她老在我跟前晃,万一被她晓得,说漏了嘴就不好……”

    饿了大半天的老太太往嘴里塞进一块糕,喝了口水,直着脖子吞下后,道,“你方才表现很好,是个聪明孩子,就这样。等姨母再躺着绝食个三两天,我看他还敢不敢说个不字。”

    温兰乖巧地应了声是,服侍她吃喝。马氏吃饱喝足,叮嘱温兰小心行事,别让谢原发现了,这才重新躺了回去。

    温兰收好食盒放回自己屋子出来时,天边的夕阳已经收尽最后一道余晖,暮霭笼罩下来,带了白日余温的暖风纠缠着阵阵花香迎面扑来。正也肚子饿了,便往厨房去。经过那口井台边时,忽然听见身侧有人叫了声“表妹留步”,循声看去,发现谢原正站在道旁那簇高大的扶桑后。见自己看到了他,微微点头。

第 11 章

    温兰站定,略微扬眉,“表哥叫我,有事吗?”

    谢原揉了下额头,朝她走近了些,问道:“怎么样了?我娘药吃了吗?”

    温兰望向对面的这个男子。两人四目相对。

    “没吃。”

    她立刻道。

    他哦了一声。整张脸的表情是看不到,但眉宇间,还是爬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无奈。

    “姨母其实没事。所以不用吃药。饭刚刚也吃了。”

    她装作没看见,只是这样补充了一句。

    谢原再次“咦”了一声,惊诧地望着她。再一想,仿佛猜到了什么。只是还不十分肯定,所以有些迟疑地看着她:“你是说……”

    温兰道:“表哥,姨母没生病。只是怕你不肯娶我,所以装病不吃饭。她对我说,她这样装几天,你大概就会应下了。”

    看得出来,自己说出这话后,对面的人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表哥你放心就是。我会照顾好她的。”

    温兰微微一笑,转身作势要走。

    “三娘……”她听见他含混不清地叫了声自己的名。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你……”

    谢原两手交握着,搓了下手心,犹豫了下,终于冒出一句,“脚可好全了?”

    温兰看一眼,点头道:“昨日便去了伤膏。除了脚面还有点青,已经不疼了。昨日你不是问过一次了?”

    谢原哦了声,朝她走得更近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用一种带了安慰般的温和口气,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道:“三娘,表哥是想跟你说,你千万别多想。你真的很好。只是你在我看来,就是亲妹子。且我年纪也比你大许多,所以不能娶你。但我保证,往后会替你留意,尽快帮你找个好夫家的。”

    温兰并未打断他的话,只是在他说完之后,笑了起来,露出两个梨涡,道:“表哥,你怎么这么健忘?刚前几日一早在井台边遇到时,你就说过这样的话。且我记得当时我也对你说过,我就把你当亲哥哥看的。”

    谢原见她含笑看着自己。笑容俏皮,却又仿佛带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嘲弄之意。这才记起自己先前似乎确实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讪讪地哦了一声,一时有点语塞。

    “表哥,恐怕你真的是多想了。”

    温兰决定不再和他兜圈,收了笑,郑重道,“我晓得你好心,怕我难过才这样安慰我。谢谢表哥。只我真的没难过,也没有想嫁你的意思。先前之所以没在姨母跟前一口拒绝,一来,我晓得这是她怜惜我,老人家一番殷殷之意,我做外甥女的不好推却。二来,我这样无依无靠投奔过来,无半点身外之物,蒙姨母和表哥不弃肯收留,说是恩人也不为过。若是表哥看得上我,能这样遂了姨母的心意,我也不会反对,算我报恩。如今表哥既与我一样,压根儿没那心思,那再好不过。表哥你放心,明日你有事尽管去。我会照看姨母,也会劝她打消念头的。”

    温兰说完话,见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自己,神色略显怪异。

    两人都无话了,气氛便冷落下来。正这时,一阵脚步声近,温兰辨出是春芳,便笑道:“好去吃饭了,表哥你也来吧。”说罢转身而去。

    谢原目送她背影轻快而去。半晌,抓了下头。

    原来竟是自己一直轻看了这个表妹……先前只觉得以她这样年纪和经历,应该就只是个心思简单的小女子,甚至一度还担心她会对自己母亲言听计从,知道自己不愿娶她后会抹泪伤心。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态度之大方,心思之细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相形之下,倒显自己多心,不禁生出几分汗颜。

    不过这样也好。话既说开了,和她相处起来就更轻松。这个表妹身世虽可怜,却难得没有自怜自艾,反生就了这样一副豁达心肠,往后,自己加倍爱护这个表妹便是。

    谢原最后这样想着,长长吁出一口气。

    ~~

    马氏那边厢,却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老底已被外甥女在儿子面前戳破,所以次日一早,谢原来向她问安时,仍是躺着装病,有气没力道:“你去好了,用不着早晚点卯般地过来……”又冲站一边的温兰叹气,“什么胃口也没有,跟春芳说,别做我的饭食,吃不下去。”

    谢原看温兰一眼,见她抿着嘴,便轻咳一声,俯身下去对马氏道:“娘,饭还是要吃的。我叮嘱过春芳,让她今日做些软食给你吃。儿子本该陪在身边侍奉,只确实有事,只能先去。儿子会尽早回来陪您的。”

    “三娘,麻烦你代我侍奉母亲,我把她交给你了。”

    马氏竖着耳朵,听见儿子最后这样吩咐了一声外甥女,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讶异地坐起来:“他竟这样就走了?”

    温兰扶起她:“表哥说公事忙,实在脱不开身,不是他不睬你。姨母你方才也听到了。”

    马氏压下掠过心头的一丝失落,怔忪片刻,叹了口气,道:“等晚上吧……晚上他回来,记着,还说我吃不进东西……”

    一转眼,三两天便过去了。老太太见儿子和平日差不多,并无被自己吓到的样子,渐渐终于拐了过弯,开始怀疑是不是被他看出了不对。

    “莫不是被春芳那丫头瞧了出来,她说出去的?”

    见老太太自己一人琢磨不停一脸失落,温兰终于忍不住了。

    “姨母,表哥确实知道你没事。不过不是春芳说的。是我告诉他的。”

    马氏惊讶不已:“咱娘俩不是说好了的吗?你都跟他说了,他知道我装病不吃饭,还怎么答应娶你?”

    温兰道:“姨母,表哥真是个大大的孝子。一开始听说你病了一天不吃饭,急得跟什么似的,立刻找我问话。我一时不忍心,就说了。您别骂我。”

    马氏这才恍然。知道儿子没被镇住,并非出于对自己病情的不关心,而是晓得了在骗他,先前的失落情绪立刻一扫而光,心情顿时好了些。再一想,这样岂不是算盘落空了?忍不住又责备起来:“你这孩子,刚头两天我还赞你机灵,怎的扭头就犯起了糊涂?你都跟他说了,他还怎么听我的话?”

    温兰吐了下舌头,赶紧坐到老太太身边,一把抱住她胳膊开始撒娇。“姨母,我也是不想表哥担心而已,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啦!”

    马氏被温兰抱住一撒娇,气儿便消了下去,只是伸手摸着戳了下她额头骂道:“你这个调皮丫头,怎的不早和我说清楚。竟和他一道串通了看我这瞎老婆子出丑!”自己说着,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温兰嘻嘻一笑,趁机道:“姨母,你还是别逼表哥了。”

    马氏止住笑,转向温兰,叹了口气:“别的事我可以不操心,这事,不管不行。以前他不肯成家,姨母眼睛不好,诸多不便,也就一天天拖延下来了。如今你来了,放着这样一桩天成的姻缘,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能不管?”

    温兰见马氏一厢情愿满脑子要把自己和谢原凑一起的念头,要是不表明态度,只怕她接下来还会有别招。硬着头皮道:“姨母,我还是跟您说实话吧,我也不想嫁表哥。”

    马氏这下是真吃惊了,以为自己听错,噫一声,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这怎么说的?你表哥不好?”

    温兰忙道:“不是。表哥很好。”

    “那你看上别人家的后生?”

    “也不是。”

    “那你怎的不愿嫁他?这知根知底,又亲上加亲,多好。姨母一想到你俩成婚,就连做梦都笑出声。”

    温兰只好道,“我看出来了,表哥他压根儿不想娶我。强扭的瓜不甜。且我也不急着嫁人,便是留在姨母身边伺候你一辈子也愿意的。”

    马氏摇头,笑道:“我就说你是傻丫头,年岁小,懂什么。姨母跟你说,男人都这样。没成亲前,自然不知道成亲的好。等日后成了亲,他就晓得你的好了,疼你还来不及。再说了,你这样的年纪,也该嫁人了。且说到留我身边,那就更便利,等你和你表哥一成亲,咱们就真是一家人了,你自然要留我身边一辈子。”

    温兰被马氏一番话说下来,哑口无言,有点郁闷。总不能跟她说“我不是李三娘,我是冒充的,我不想也不能嫁你儿子”这样的话吧?

    马氏听外甥女不再出声,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拍拍她手背,安慰道:“莫多想了。反正你听姨母的就是,一切有我。”

    ~~

    这场叙话过去,一转眼便小半个月过去。温兰见老太太仿似消停了下来,没再像一开始那样使劲张罗她和谢原的事,渐渐也就松了下来。不想更意外的,却就发生了。

    这晚上,被总督派下的总兵结束在此巡查,次日要走,吴三春在太监公馆设宴相送,谢原自然也列坐相陪,不回家吃饭。这是常事了,温兰也习以为常,所以陪了马氏与春芳一道用了饭,在院子里摇扇纳凉,坐到约莫戌时中,春芳开始打起了哈欠,便各自回房歇了。迷迷糊糊睡到不知什么时候,门忽然被拍,听见马氏的叫声,急忙起床打开。原来马氏没睡着,一直等到谢原此时才回,说他仿似喝了不少的酒,回来便睡了。怕他醒来口渴,叫温兰与自己一道去给他送壶茶放着。

    春芳这时候应正睡得熟,马氏行动不便,温兰一口应了下来。揉了下还惺忪的眼睛,穿上洗澡后纳凉时的凉衫,到厨房里倒了壶早先烧好放着的凉茶,打着哈欠与马氏一道往谢原房里去。

    他一个人住西厢院的房里。温兰一手拿了茶壶,一手搀了马氏到他屋子门前,见直棂窗里有灯光透出来。

    温兰在门口叫了声“表哥,给你送茶来了”,没听到回应。伸手试了下,发觉门并未上闩。

    里头人没应声,灯却还亮着,马氏先前又说他喝了酒,应是睡着了忘吹灯。因这些日处下来,谢原每次碰到自己时,必定是嘘寒问暖客客气气,一派兄长风范,温兰便也没多想,轻轻推开门,心想把茶放桌上后,顺便替他把灯吹了。

    温兰刚推开门进去,还没走两步,却听身后的门“嗒”一声关上,随即是外头上锁的喀拉声——门外就一个老太太,必定是她弄的。很是惊讶,回头贴着门问道:“姨母,你这是做什么?”

第 12 章

    马氏拔下钥匙,听见温兰在里头叫唤,压低声了道:“只要你俩在同个屋里处一夜,明早他就推不掉了。姨母只这法子了,暂且委屈你,外屋有张春凳,你在上头过个夜,等明早姨母来开门。”说完,自顾拄着拐杖慢慢走了。

    温兰试着推了下门,确实已经从外锁得死死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没想到老太太竟还会有这样一招。四下环顾一圈,见墙边有个架子,上头横悬了主人的兵器。边上开窗户,却是那种最老式的直棂窗,上下钉死,每根窗条有自己半个手腕粗细。想靠爬窗出去这条路也断了。无奈把手上茶壶放在桌上,蹑手蹑脚做贼般地溜到那张用作间隔的厚实木头屏风边,探头进去看了一眼。因光线昏暗,隐约只见一个仰面睡在榻上的人影,屋子里飘着股淡淡的酒气。

    温兰退出来,坐在桌边托腮,盯着烛台一阵发呆。

    ~~

    谢原待起先那阵酒头过去便醒来了,觉着口渴,又发觉灯也未灭,便起身往外去。径直到桌边,见快要燃尽的烛台边正放了个茶壶,也未多想,端起来就着壶嘴正要喝,眼角视线处忽觉有异,侧头看了一眼,手一顿。见屋角的那张春凳上,此刻竟睡了个人,穿着身凉衫,虽面朝里,身形却也一下便认了出来,正是自己那表妹三娘。因了春凳狭窄,她整个人蜷成一团,松松的长发从脑后安静地垂了下来。

    谢原惊得连口渴也忘了,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见她动了下身子,似要翻身,半边身子都挂在外,瞧着就要摔下去了,几乎是下意识地,砰一声放下茶壶,箭步冲到凳前,伸出手便在半空接住了她,顿觉满手的腻脂软滑。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上身还赤着,心竟不受控制般地微微一跳,喉间仿更干渴难耐。急忙正要将这副身子放回凳上,却见臂中的人嗯了一声,睫毛微颤。一阵短暂的安静后,大约觉察到不对了,蓦然睁大了眼。两人一个俯看,一个仰视,目光正正便对在了一起。

    温兰起先缩在凳上,自然没睡沉,耳边依稀仿佛听见响动,立刻便有些醒了,却忘记身下所处之地,迷迷糊糊想转过身,忽觉身子一沉,那种蓦然凌空下降失去依托的感觉极是强烈,一下便彻底惊醒,睁开眼却发觉自己没掉地上,而是被谢原抱在了臂弯中,再溜一眼,发现他居然还光着上身,身体短暂相触的那一刹那,虽隔着层凉衫,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来自于男人微微贲起的肌肉上的逼人热气,非常特殊的感觉。

    感觉仿佛过去了很久,其实却是非常短暂。温兰微微挣扎了下,谢原便迅速将她放了下去,紧接着立刻解释道:“我方才出来见你躺这里,似要摔下来……”说话间,见她视线落在地面,一把长发垂在鼓起的胸前,脸容尚带了丝刚睡醒的娇慵之色,忽觉口渴更甚,喉咙都似要黏一块儿了。猝然闭了口,快步往内室而去,等出来时,已经衣衫整齐。

    “你怎会在这里?”

    他没再继续方才的解释。改口这样问了一句,站在离她七八步外的桌边。

    这夜深人静的,自己却孤身跑到他的屋子里。这种事情,千万不能让男人误会。

    温兰压下还萦在心头的因了方才肢体相触而惹出的一丝尴尬,故作若无其事地到门边演示着推了下,推不开。这才回头望着他,尽量坦然地道:“先前姨母说你醉酒睡了去,怕你醒来口渴,叫我送壶茶来。我进来时,她在外却把门锁了。先前见你睡得沉,我也出不去,所以就在这里等你醒。”

    谢原双眉微锁,露出不可置信的讶色,到她身侧试着再推,见门只出去一道缝,果然是从外头被锁扣住了。回头再看向温兰时,神色里浮上一丝无奈。

    “表妹,我娘实在是……”

    他刚开口,烛台上的烛火忽然一跳,墙上一双人影跟着动了下,两人立刻不约而同地看向烛台,见火苗渐渐缩小,终于熄灭,原是烛台燃到尽头。

    今夜弦月,温兰只觉眼前骤然漆黑,片刻后,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终于勉强看到对面一个人的轮廓,仿佛泥塑般一动不动。

    这样的场景,比之先前肌肤相触,自又是另一种尴尬。就连温兰也觉心跳骤然有些失了节奏,再次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后退了几步,却听哗啦一声,后腰一疼,有东西仿佛倒下,这才意识到自己撞到了墙边那架放兵器的架子。

    “小心!”

    手臂处骤然一热,下一秒,已经被他探手过来一把拉开。

    温兰听着兵器哗啦哗啦不断撞地的声音,心跳得更甚。等声音停下来了,终于勉强开口道:“表哥……怎么办?姨母说要明早才过来开门……”

    谢原道:“我娘在胡闹。我先送你回房吧。明日我会跟她说的。”说完轻轻放开她手。昏暗中,温兰见他走到窗边——她睁大了眼,还没想明白他怎么送自己回房,便听见嘎嘣嘎嘣几下,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

    谢原折断直棂窗上的十来根竖木,回头叫她:“过来。”

    温兰慢慢到了他身后,见他从破开的窗洞里翻了出去,然后示意自己也跟着做。

    好吧……原来是这样……

    窗台到她腰身高度。她双手撑着窗台探身向外爬了上去,准备跳下去时,他忽然探臂过来,一双手轻轻分握在了她两侧肩膀之上,亲而不昵。

    再次的近身相靠。温兰憋住呼吸,尽量避免脸庞与他身体相触,觉他将自己抬了轻轻一举,脚已落地。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等她一站稳,他立刻便松开她,声音听起来很是平静。

    “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回……”

    温兰忙摇手。

    “天黑,我送你。”他迈步便往东院方向去。

    温兰只好跟着他,由着他背影带着自己在两个院子中间高低参差的花木黑影中穿行,终于到了东边院前,他停住脚步,转身道:“你进去吧。你放心,以后我娘再也不会有这样举动。”

    “是,是……”

    温兰胡乱应了两声,低头经过他身侧,急匆匆进了院子,头也没回。等快经过马氏屋子前时,知道她听觉很灵,脱下鞋子提手上,踮着脚尖踩过去,慢慢推开自己屋子的门闪身而入,径直躺倒在了床上,轻轻拍了几下胸口,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

    马老太太深为自己的计谋所得意,只等着天亮去收网。眯了下眼,天泛鱼肚白时便醒了来,自己摸索着穿好了衣服,待要穿鞋时,只摸到一只,粱一时却找不着。心里牵挂着西院那边,有些焦急,正蹲下身去摸,却听门外有年轻女孩声音响起:“姨母,听见你响动了,若是要起身,开下门我进去服侍你。”

    马老太太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摸摸自己衣袋里的那把钥匙,还在。耳边外甥女的声音却是没错。定了下神,摸到拐杖,鞋也不穿了,急忙拄着便过去拉开闩,一把拉住温兰,道:“你怎么在这?”

    温兰把她搀回到床边按她坐下,这才道:“昨夜你走后没多久,表哥醒了,发现我在,拗断窗棂就送我出来了。”

    老太太急火攻心,重重一巴掌拍在温兰大腿上,失声道:“你傻啊,他让你爬窗你就爬窗?你不会赖着不走等天明?实在不行,你就大声喊叫把我叫来,难不成他还敢把你丢出去?”

    大腿被老太太拍得生疼。温兰摸了几下,郁闷地道:“姨母,他没娶我的心思,别说我喊,就算我爬上他的床也没用。腿长他身上,我要不走,他自己翻窗走。您锁门有用吗?”

    老太太被堵,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只满心的盘算最后这样落空,终究是不甘,唉声叹气不停,念叨道:“我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怎的养了这样一个儿子,不就想早点抱到孙子么,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做错了?”

    温兰深表同情,却是无能为力,只能劝道:“表哥现在不肯成家,必定有他的缘由。婚姻这种事,也讲缘分。等时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不用您操心……”正说得顺口,忽然听见门口咳嗽一声,抬眼望去,见谢原不知什么竟过来了,急忙闭嘴。

    马氏听出儿子的声音,沉着脸不动。

    谢原看了眼温兰,踌躇了下,道:“表妹,我有话与母亲说……”

    温兰立刻明白过来,急忙站起来道:“那我先走了,去帮春芳做早饭。”说完急忙出了屋子。

    谢原支开自己,到底要对老太太单独说什么,温兰确实是有点好奇,甚至生出了偷听的冲动。好在节操还在,最好还是强忍了下来。只是在帮春芳烧火时,自己胡乱猜测一番而已。早饭快做好时,忽见春芳神色郁郁。想起这几日她仿似一直不大说话,便问道:“你怎么了?我瞧你这些天话也少了。”

    温兰不问还好,一问,春芳眼圈一红,竟似要哭。温兰吓一跳,急忙上前抱住她安慰,春芳这才哽咽道:“我爹生病,我前次回去就是看他。已经好些天了,还好不起来。”

    温兰知道她是白龙城下乐民寨的,父兄都是珠民。珠民之家,养儿至七八岁,便开始浸泡海中锻炼水性,世代操此贱业,不得更改。女儿稍好,可为采珠女,长大后若有别业的人肯娶,也是可以嫁走的,生儿跟随父业。只不过这样的情况极少,一般不会有人肯娶这样家庭的女子,大多是珠民内通婚而已。春芳的父亲据说是一等一的下海高手,认得谢原,从前托他帮忙,才将女儿送出寨子到这里做事的,叫寨里那些要日日下海的同龄女孩儿们好生羡慕。

    温兰这才明白过来。平日颇喜欢这个没有心机大大咧咧的女孩儿,急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泪,道:“你且回去看你爹吧。我借你些银子带去,万一家里抓药的钱不够,可以救急。”

    春芳家里正是因了拮据吃不起好药,父亲这才迟迟不愈。这几日有心想预支工钱,又开不了口,现在听温兰主动要借钱给她,感激涕零,就要下跪,被温兰扶住,叫她等会儿,自己便回去屋子拿钱。经过老太太房门前时,发现门开着,静悄悄不闻声响,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谢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去了,只剩马氏一人坐在床榻边,表情出神。

第 13 章

    老太太平日听觉灵敏,此刻温兰站门口半晌了,她却仍丝毫未觉。温兰轻轻叩了门板,她才惊觉,开口道:“是三娘吗?”

    温兰进了屋子,道:“姨母,早饭做好了。”

    马氏懒洋洋应了声,却仍不动。温兰想了下,先便将春芳的事提了下,老太太这才终于像是从自己的思绪里出来,立刻道:“春芳这丫头怎不早说,怪道我这些天都没听她在我跟前吱吱喳喳了。银子我借罢,在我屋里六斗橱下面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拿袜裹着的。你剪二两给她,叫她回家看她爹去,多留几日也没事。”

    温兰答应了,照她话取了钱,搀扶马氏出去,把话跟春芳复述了一遍。春芳道:“我不来,这里的事怎么办?”

    温兰忙道:“你自去好了,家里就我和姨母,表哥也不大在家,我能应付。”

    春芳这才抹了泪,道谢离去。到了晚上,温兰如常那样陪老太太在院子里纳凉,忽听她开口道:“三娘,你可晓得你表哥早上对我说了什么?”

    老太太这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温兰心里虽好奇,只她自己不说,自然也忍着不会问。现在见她提了,便与她坐近些,应道:“表哥说了什么?”

    马氏沉默片刻,想起一早自己惊怒之下痛骂儿子不孝,他跪在自己面前时的情景,心微微抽紧,伸手摸了下外甥女细软的秀发,道:“算了,不提他了。三娘,姨母先前一心只想让你当儿媳妇,如今看来,是没这福气了。往后姨母再不会有这想头,你也别怪姨母。”

    温兰一听,老太太的意思是从此不会再强牵自己和谢原的红线了,如释重负。虽还是不知道谢原跟她说了什么叫她改主意,但有这样的结果,她正求之不得。只也看出老太太情绪低落,所以并未有所表露,只应道:“怎会?姨母放心。”

    老太太叹了口气:“在家也无事。明日你替我备好礼牲香火,与我一道去金光寺拜佛。”

    ~~

    金光寺在白龙城的北郊。次日准备好后,温兰雇了顶轿,两人一道坐了去。马氏极是虔诚,拜了半天的佛,最后还向住持请了一尊开光的小像抱回来,说要供在家中,往后早晚供香。

    老太太突然这样殷勤向佛,温兰有些意外。隐约猜想应该是与谢原昨日一早与她说的话有关。忍不住也试探了下,见她含糊其词,知道不愿说,便也作罢,只照她的吩咐办。

    娘儿俩从寺里出来时,将近傍晚,仍旧坐轿,到了巡检司所设的卡隘时,常宁认出早上出去时的轿夫,知道轿子里头坐的是温兰和马氏,殷勤地过来招呼,亲自给送进去后才回来。片刻后,忽见官道上远远扬起一阵黄尘,像有大队车马过来。众人纷纷观望,俄而,等再近了些,终于看清来人。一马当先的是个面色晦暗的中年男子,头戴尖帽,腰系涤带,脚踏白靴,脸干干净净,神态倨傲。因城中有太监公馆,常宁立刻便认出了这装扮,应该是个太监。身后跟骑了一名身穿金色绣狮服的男子,官服在夕阳照映之下,闪亮刺目,是七政衙门的人。虽不知道前头这太监是何方神圣,到这里做什么,但连七政衙门这个品级看起来不低的人都随他在后,来头自然不小,急忙叫人大开了隘口。一行人纵马飞快,到了跟前时,没作片刻停留,径直便往城里太监公馆的方向去了。

    这时刻,太监公馆里的吴三春正被下人伺候着,袒胸露腹地躺在凉榭里舒舒服服地纳凉,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晚膳的菜品。因非完人,所以他也就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敛财与口腹之欲之上。正逍遥着,前头过来了人,报说钦差太监陆终在广东七政衙门千户卫自行的护卫下,刚刚抵达公馆。

    吴三春吓了一跳。那个七政衙门千户卫自行,他倒无所谓。虽也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与自己并无相干。作为被皇帝直接指派到此的采珠太监,七政衙门管不到他头上。让他觉到不安的是陆终。这个陆终,十几年前自己还在京中时,曾与他一道共事过,被人暗称“鬼见愁”,两人素有怨隙。这些年,自己到了这个白龙城逍遥称王,那个陆终却听说已经做到了太监副总管的位子,离登顶只一步之遥。从前自己曾上呈的请求减少珠贡的折,便是被他给反驳掉的。至于去年失了贡珠牵累自己受责之时,若非最后走通了太监总管一条路,落在他手上,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这个陆终,不好好在京中做他的副总管,这时候不辞千里辛苦跑到这个地方,到底什么事?

    吴三春一个骨碌翻身下榻,穿戴整齐后急急忙忙到了前厅。

    “陆总管不远千里而来,有失远迎,见谅则个……”

    吴三春对着陆终,堆出一脸的笑。

    陆终双手背后,盯他几眼,道:“多年未见,吴直使瞧着福气了不少,可见这地不错。”

    吴三春心里暗骂他娘,面上的笑却堆得更甚。看见边上立着七政衙门的那个千户。论品级,他不过四品,自己是三品。但仍转向他继续寒暄。对方恭谨地施了一礼,算是回应。

    “有圣谕!”

    陆终脸色忽然转肃,冷冷道。

    吴三春急忙下跪。

    “下月便是太后六十大寿,凤冠之上的顶珠不慎遗失。你这里从前纳上的珠子都不堪用。咱家奉旨前来,限你半月之内献上珠子,至少需得一寸尺径勘配凤冠。你可听清楚了?”

    吴三春一惊,“陆总管,上季的贡珠不是刚缴过?下季尚未到期,怎的又来催缴?”

    陆终勃然大怒,喝道:“大胆!方才的话,你没听清?太后凤冠遗失了一颗大顶珠。咱家过来,为的就是这事。你这般质问,是何用心?莫非是想让太后过不成大寿?”

    吴三春心怦怦跳得厉害,因了体胖,后背已经出了汗,衣服紧紧贴住。

    他长久在此,自然知道采珠不易。有时运道不好,捞数十个蚌才得一个珠蚌,且内里珍珠的大小形状,全凭运气。他记得太后的这顶凤冠镶珠一百二十颗。原来用作顶珠的那颗大珠,还是许多年前偶然发现的。当时下面寨里少了一个下水的少年,后经多日寻找打捞,最后才在平常极少去的银龙湾深水处发现了他。原是是他潜水时,一只脚被一只大蚌夹住了溺水而死。后想尽办法将他与大蚌一道弄上岸,砸烂蚌壳后,才发现了那颗闪闪发亮的巨珠,当即上贡,太后欣喜不已,特意将此珠与别珠一道,镶成了一顶凤冠。

    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时时都有。如今陆终一开口就要至少一寸直径的珍珠,而且还要半个月内交上,以吴三春看来,完全是外行人在漫天开口。莫不是他们大约以为水下到处都是自家种的蚌,一捞一个准?

    吴三春心中腹诽,只事情既然临到头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推脱的,只能逼迫下面的珠民全力去捞了,只盼自己运气够好,能再过这一关。

    吴三春不再多说,急忙应下。陆终那张终年不见笑的焦黑脸膛上才终于露出丝笑,道:“那就有劳直使了。咱家在此等你好消息便是。”

    吴三春一凛,干笑着点头。一边安排远道而来的陆终与卫自行在公馆里下榻,设宴招待,一边着人去叫谢原。

    ~~

    谢原已听得京中有大太监在本省七政衙门千户的随同下到达白龙城的消息,知道吴三春必定会找来。等见到人,听了所为何事,微微皱眉,道:“半月之内要捕一颗这样大小的珠子,岂非强人所难?”

    吴三春恨恨道:“我何尝不知!背后必定是陆终这厮在撺掇。好歹毒的心肠。若是办成,是他的功劳。若办不成,责难于我。我晓得他早想把我这位置弄来给他的人坐。上回被我侥幸过关了,这回若不成,往我头上扣一顶为太后办事不尽心的罪名,恐怕我是再难翻身了!”

    “他们都听你的,此事就交托给你,你立刻替我安排下去,叫下面十寨的人明日起悉数下海,无论如何要捞一颗大珠上来!我还要去陪宴!”

    吴三春说完,匆匆而去。

    谢原望向华灯闪烁的宴堂方向,目光闪烁,握住刀柄的手微微一紧。

    ~~

    吴三春回了筵席坐下,连连告罪道:“让贵客久等,咱家自罚一杯。”说罢举起酒杯,咕嘟咕嘟一口干尽。

    陆终唇角挂了丝冷笑,一语不发。卫自行却是端起面前酒盏,敬了他一杯。

    吴三春从前也听说过本省七政衙门卫千户的一些事,只是今日才见到他面。见他席间谈笑风声,并无想象中阴狠模样,对他印象不错,便又回了一杯。

    卫自行放下酒盏,指尖轻啄桌面,目光扫过下首陪宴之人,面上带了丝笑,问道:“吴大人,下官初踏此地,便听说这里有个名为谢原的巡检,攘外安内,极是干练,为何今日席间见不到他?”

    吴三春一怔,随即呵呵笑道:“他不过是个九品武官,如何能与二位大人并座?卫大人若真要见,咱家明日带他前来拜见便是。”

    卫自行略微摇头,哂笑不语。

    吴三春虽觉这个卫千户问及谢原有点奇怪,却也没多想。与他应酬之余,不住看向坐于上首、唇边挂着冷笑的陆终,心里恨不得将他万箭穿心才好。三人各怀鬼胎,席终而散。

第 14 章

    第二天,白龙城下十个寨子里,数千户珠民便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无不愁眉不展叹息不断,也有大胆的,破口大骂天家无道,只是叹了骂了之后,又能如何?要怪只怪自己前生不修,这世才会投胎至此,要做那万命沉渊为一珠的营生。东起乐民、永安,西至平泰、固宁,寨里无论男女,不分老幼,但凡能够下水的,无不出动,从日出到日落,在七八个惯常产珠的珠母海域里上下打捞。

    一转眼,限期便过大半了。吴三春得知捞上了不过半升的珠子,大多细小歪扭,成色最好的一颗,约有拇指盖大,无奈之下,自己亲自端着这半升珠子找到陆终面前,请求能否通融,以这颗珠子上贡。不想陆终大怒,猛地一扫,吴三春把持不住,圆升脱手而出,半升的珠子便泼倒了出去,滴滴溜溜地滚了满地,清脆声如雨滴般不绝于耳。

    “吴直使,先前的圣上口谕你没听清吗?要的是至少寸径的珠子,你竟拿这次等货来搪塞,你眼中还有太后吗?”

    吴三春忍住气,道:“陆钦使误会了。限期这么短,如此大海捞珠,实在渺茫,且昨日回报,有一珠民下海之时遭遇鲨鱼,当场命丧鲨口。如今下面的珠民都心生畏惧,不愿下海,昨日齐齐到了巡检司求告。下官得知后,是怕耽误了太后的吉寿,这才有此念头。既不准,再想办法便是。”

    陆终冷笑道:“不就死了一个人么?什么心生畏惧。莫说战场上将士马革裹尸,便是寻常人走路跌一跤也能致死,何况是这些天生就要下海的珠民?死在水里有什么可说的?我便不信有那么多鲨鱼真当时时会在船下等着他们!分明是不肯用尽全力。他们不肯下海,也罢,明日我亲自过去督察!”

    吴三春心里再次骂了他娘后,面上堆出了笑,道:“好,好,明日下官陪钦使一道,看那些贱民还敢不敢懈怠。”

    ~~

    次日天气不佳,云层厚重,风力颇大,海面成了灰暗的波涛汹涌。陆终果然大早地带了人亲自到乐民寨外的滩边。看见珠民们只一群群聚在滩上,并不出船,下令士兵以刀枪驱逐,强行驱赶下去。

    原来此处珠民采珠,除非水性极佳,一般都是采用协同合作的方法。一条船上数人,下水之人用黄蜡塞住耳鼻,长绳缚住腰,携带篮子潜到约十到二十米深的水下捡采珠蚌,等差不多了,摇动腰上的绳子,船上的人见绳子摇动,就会将采珠人迅速拖上水面。这种方式极其危险。除了人的呼吸、心肺在海底要遭受巨大考验,冬天忍受逼人寒气,如果运气更糟,还可能会遭遇鲨鱼或毒海蛇的攻击。前日便正发生了这样一场悲剧。一个珠民下水后,船上同伴看见绳子剧烈摇晃,海面浮上一丝猩红,急忙将他提上来,却发现那人只剩残肢断臂了。这才心生畏惧,昨日齐齐聚到巡检司乞求,加上今日天气恶劣,是以不愿下水。不想非但没有开恩,那个钦差太监竟还自己带人过来这样强行驱赶殴打,珠民中有气血方刚的,终于隐忍不下,纷纷呼号道:“大伙儿再这样下去,迟早都是一条死路!不如就被打死在这里,还能得个全尸,强过死于海鲨之口!”一时哭爹喊娘,乱成一团。

    吴三春见状,急忙劝陆终,“钦使大人啊,所谓众怒难犯。这些人虽都是下贱之民,死不足惜,只还要靠他们下去采珠的。且这些人都是自小把水性锻炼出来的,死一个少一个。若真没了,从别地便是调来成千上万的人也不抵用啊!”

    他这话是照先前谢原对他说过后照搬过来的,连自己听着都有些耳熟。

    陆终迎着海风,脸色阴沉,终于慢慢点头,道:“还是直使大人真知灼见,倒是我莽撞了,那就停了吧。”

    吴三春急忙大声呼喝。官军们大多是本地人,也不大愿意殴打珠民,立刻收了刀枪,海滩边的骚乱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陆终目光扫过对面一群怒视着自己的珠民,眉角微微一抽,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你们听着,本钦使此次过来,除了要为太后大寿寻珠,另有一目的,那便是挑选一水性上佳之人入京另用。”话说着,从自己腰间扯下一块玉佩,用力远远地朝海面方向掷去,待那玉佩在数十丈外落水之后,继续道,“你们谁能下去把这玉佩给我捞上,便能入选。从此以后一家脱离贱籍,朝廷另有重用!”

    这话一出,顿时如石入湖,激出千层涟漪。

    珠民为贱,世代只能操持此种险业,这些人便是做梦也想能有脱离此贱籍的一天,只也知道不过是空想而已。现在竟然会有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不管以后是做什么,哪怕自己会送命,能让家人和子孙后代不用再操此贱业,那也值了——虽然也有人怀疑这钦使刚才那话的真实性,尚在犹疑,另些人便已经按捺不住,飞快朝着先前玉佩的落水之域游去。

    一旦有人开头,便如泄了闸的洪水。更多的人唯恐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会被别人抢走,争先恐后地一窝蜂跟着涌入了大海。再后头的人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只好慢慢收住脚步,和剩下的更多的人一道,紧张而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胜出者。

    汹涌的海面之上,但见数十个人头如黑球一般地漂浮在上,等靠近那片水域,便纷纷没入水中,很快失去了踪影。

    吴三春有些莫名其妙。

    这陆终过来这么些天了,从没听他提过这事。现在忽然来这一出,到底什么意思?忍不住看向立在一侧的卫自行,见他迎着海风眺望出去,唇边噙了丝置之事外般的冰凉笑意。

    从他这里看不出什么征兆,吴三春又看向人群中的谢原。他却正紧紧盯着海面,眉头微锁,神情有些凝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海滩边一时除了和着鸥唳的风声,站了数百人的这个地方,竟静悄悄不闻一句人声。只有陆终神情怡然,在滩边的沙涂中不紧不慢地来回踱着方步。

    终于,海面上冒出了第一个人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只见他高抬一臂,用一种兴奋得甚至能盖过风声的声音大声吼道:“是我的!是我的!”一边叫着,一般飞快地往岸边游水而来,很快,剩下的人也先后从水里冒出了头,跟着那年轻人游上了岸。只是相较于他的激昂与兴奋,一个个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有些人或许是因了在水下时间超过了自己的极限,一上岸,便卧倒在地大口大口呼吸,咳嗽个不停。

    岸上的珠民自然都认得他。名叫东宝。附近方圆寨里,除了春芳的父亲,水性最好的就是他了。

    “钦使大人,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东宝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几乎是一跃三跳地到了陆终的面前,正要将手中玉佩呈上,侧里忽然蹿出一个三十来岁浑身**的汉子,一把从他手中夺过玉佩,朝着陆终噗通下跪,嘴里嚷着道:“钦使大人别信他!分明是我起先在海里先捞到的,是他在水下趁我不备夺了去,求大人做主!”

    这汉子也是同个寨子里,名鲁生。他抢了玉佩说了话,见周围乡民纷纷惊诧地看着自己,微微侧过脸去。

    回过神的东宝大怒,“分明是我捞到的,竟有这样无耻的人!”一边嚷着,急红了眼,扑上来要再抢回。鲁生死死捏住玉佩不放,两人便在沙涂上厮打翻滚起来。

    “都住手!”

    陆终忽然喝了一声。还在扭打的两人终于停了下来。

    陆终朝鲁生伸过手。鲁生擦了下嘴角被东宝打出的血痕,急忙爬着过去将玉佩递上,颤声道:“大人,是我捞到的。我的水性真的很好……”

    东宝双眼通红,跪在沙子上,肩头颤抖不已。

    陆终看了眼玉佩,面上现出一丝笑意,对着鲁生道:“真是你捞的?”

    鲁生急忙道:“是……是我……”

    陆终又看向东宝,问道:“你却说是你捞的?”

    东宝大声道:“是我,是我!是他抢走了我的,还诬陷我!”一边说着,因了焦急,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陆终点了下头,道:“本钦使自然会替你们做主……”话未说完,忽然脸色一变,指着两人厉声呵斥道:“先前要你们下水去替太后捞珠,一个个都推三阻四不愿下去,如今一听说能脱贱籍,这么多人竟都不要命地下水去了!既然连这玉佩也能捞上,何以说珍珠不能?可见并非是不能,而是你们一个个心有不甘,寻借口不愿为太后效命而已!欺君之罪,定不能饶。来人,把他们两个给我捆了,丢进海里去!”

    众人大惊失色,东宝和鲁生更是惊呆,动弹不得。

    陆终脸色阴沉,冷冷道:“你们方才不是都争着说自己水性最好吗?机会来了,谁能这样爬回来,本钦使就遵照方才之诺,勾了你的贱籍。要是上不来喂了鲨鱼,那也怪不得旁人了!”

    “大人,不是我捞的,是他,是他!小人一时糊涂,这才抢了他的玉佩!”

    回过神来的鲁生扑了上来,一把抓住陆终的衣角,不停磕头求饶。

    “来人,快动手!”

    陆终一脚将他踹开,厌恶地抖了下刚被他抓过的衣袍。

    四周死寂一片,无数双眼睛望着这突发的一幕。珠民们面含愤怒,却是无人作声。

    吴三春这才恍然,心想果然,这才是鬼见愁的一贯作风。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那个卫千户会是那种表情,想来早料到这样的局面了。

    吴三春一时犯了难。这两个珠民轻信,撞上了刀口,有陆终口中那句欺君之罪悬顶,谁还敢有二话?

    陆终南下,身边不过带了数个白面内侍,剩下是卫自行的人,名为保护自己。今日跟来的,更是本地官军。现在见自己令出,无人执行。那七政衙门的人是袖手旁观指望不上,本地官军不动,只剩自己几个内侍卷起袖子恶狠狠上前。只他们平日养尊处优,哪里比得上日日在海里搏命的两个青状汉子?狗急跳墙,何况是人。东宝鲁生二人,方才还扭打得难分难解,现在见上当死到临头,绝望之下不肯束手就范,怒吼一声,一齐与那几个上前捉拿自己的内侍便打了起来,将靠近的太监推了个四脚朝天,状如搁浅的翻肚乌龟。

    陆终见颜面大失,脸色发青,更是怒不可遏,叮一声从腰间拔出刀,大步走去,喝一声让开,口中骂道:“奸猾逆贼,竟还敢负隅顽抗,死不足惜!”举刀便往鲁生头上砍去。

    鲁生瞥见头顶一道寒光,知道避无可避,绝望哀号一声,抱住头俯身趴在地上,边上围观的众多珠民,虽不耻于他方才行径,只见此情景,也无不惊惧,惊叫声中,胆小的已经闭上了眼睛。

    陆终举刀的手已经落到鲁生的后颈之上不过一寸之距,就要砍下之时,忽觉臂弯内侧似被什么轻轻一撞,持刀的手臂立刻发麻,虎口一酸,刀竟从手心松脱,堪堪就要掉落之时,身侧蓦地多出一只手,那手接住下坠的刀柄,顺势往上轻轻一塞,刀便又回到他手心。

    鲁生已经感觉到脖颈后背的寒意,闭目等死之际,发觉那刀噬痛楚却迟迟未至,又听见四周静得仿佛水底世界,终于忍不住战战兢兢回头,看见自己身侧多了个人。整个人一松,立刻便瘫软在了沙地上。

    陆终的视线从那只手慢慢上抬,看见一个留了大胡的陌生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侧,因比自己高了半个头,所以正俯视下来。半张脸被胡子遮住,所以看不清表情,只那双眼睛,却沉得像此刻乌云翻滚的天际。不禁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男人已经不露痕迹地撤手,微微后退一步,开口道:“钦使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且下官听说,当今太后最怜恤百姓,所要之珠也是用于贺冠。珠民虽贱,亦是天朝子民。下水而死,那是运数使然,若这样生出血光,未免不吉,有损太后慈荫。何妨饶过这二人,为大寿遥祝慈龄,大人因为如何?”

    陆终已经断定,方才自己手臂突然酸麻脱力,必定是这大胡男人弄的。只他阻拦自己下刀之时,手法灵巧异常,甚至可用迅如闪电来形容,加上海风卷动二人衣袖,若非眼厉之人,绝难察觉,还会以为是自己因了他的靠近而停刀。

    他长久以来身居高位,向来跋扈,见此人竟大胆如斯,自然愠怒。偏他那一番话又说得冠冕,叫人无可指摘发作不得,当下僵在原地。

    突生这样的变化,边上的众多珠民等醒悟过来,纷纷下跪,对着陆终乞求。

    陆终目光扫了一圈,见吴三春并不开口,一脸事不关己之样,那个七政门千户面无表情,仿佛对方才的一幕视而不见,心念一转,想到自己此次不辞劳苦特意亲自南下,采珠讨太后欢心是一等大事。如今自己地位虽高,只背后觊觎之人却是无数,一个不慎便有可能踩空。这个吴三春,必定是巴不得自己出事。而那个姓卫的千户,表面上奉命保护自己,毕恭毕敬,背地里如何却不知道。万一将此事记录上报,被有心之人抓住小辫子也是极有可能。反正这个大胡子方才出手之时替自己留了面子,倒不如就此台阶下了,更显自己宽宏。

    陆终想定,终于慢慢将刀插回鞘中,冷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既如此,咱家就饶了你二人的命。”

    鲁生和东宝没想到这样拣回条命,急忙磕头道谢,拖着还发软的两腿,连滚带爬地去了。

    陆终看向那大胡子,微微眯了下眼,挤出一丝笑,道:“你是何人?”

    吴三春这时候冒了出来,笑嘻嘻道:“钦使大人,这便是前次提过的谢原谢巡检。方才有惊无险,全仗大人有容人之腹。谢巡检,还不见过大人?”

    谢原朝陆终见了一礼。陆终再次盯他一眼。这才转向吴三春,冷笑道:“那两个的命可以饶,只珍珠却不能不要。离限期也没几天了,吴直使,你的担子可还不轻。太后的寿日庆贺若被耽误,只怕你我都担不起这罪责!”

    吴三春自然也明白这道理。皇家早习惯穷奢极侈,万一到时得不到满足,觉得被扫了兴的话,绝不会听下面的解释,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是时候还未到么……”想了下,转身对着一众珠民,大声喊道:“你们都听见了!限期快到。方才钦使大人心慈,饶了那二人这一遭。你们就该知恩图报,赶紧都散了,给我出船下海去!真耽误了,谁都逃不了!”

    珠民们不过是手无寸铁的民众,被方才一幕镇住,纵使再有不甘,也晓得反抗徒劳。闻言纷纷叹息摇头,人群终于三三两两,开始慢慢散开。

    谢原望一眼汹涌海面,微微出神之际,忽觉身侧似有一道目光看来,微微扭头,见是先前那个始终未出一声的卫姓千户。此刻身后海风大作,掀得那人衣角猎猎,整个人却纹丝不动,两道目光直直射向自己。见被察觉,并未闪避,反倒迎上自己目光,朝自己微微掀了下唇角,似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谢原并未上前,只是朝他远远地略微颔首,便转身而去。

    今日风波,虽暂时得以解决,只诚如那陆终所言,半月期限眼见要到,以他看来,想要在限期内捕得那样硕大珍珠,希望实在渺茫。这个陆姓钦使,果然不负鬼见愁之名,心狠手辣。若不想个办法,只怕到时,此地珠民都要遭殃……

    谢原双手负后,从沙地上缓缓往上之时,身后忽然起了追赶的脚步声,见其中正是方才险些沦为刀下之鬼的鲁生和东宝二人。东宝跪下谢过救命之恩后,那鲁生却在众人鄙视目光之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道:“谢大人,多谢你救了小人。小人自知无耻,干出了那等事情。只小人婆娘刚又有孕,小人自己便罢,死了也就一条贱命,却不想我的孩儿长大也与我一样。我做梦也想着能脱离此等贱业,连做梦都想啊……”

    围观珠民面上的鄙视神情渐渐消失,哀叹声四起。

    谢原眉头紧锁,分开人群,往白龙城方向去。待要骑上马时,见常宁笑嘻嘻靠近,便停了下来。

    常宁道:“今日多亏大人,要不然那二人就没命了!大人英明!”

    谢原一笑,道:“人都散了,你还不去隘口巡检,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是不是有事?”

    常宁被他一语道破,脸微微一热,忸怩了下,才放低了声音,道:“谢大人……你家表妹,我先前问过春芳,说你家表妹并无亲事在身,可是真的?”

    常宁见谢原一语不发,只是用一种极其惊诧的表情看向自己,脸更是发热,眼前浮出三娘对着自己笑时露出的一对梨涡,心头发热,鼓起勇气又道:“我……我也未定亲。我和她年岁相当,她对我也时常笑。我……我想叫我娘上门求亲。谢大人你看是否可行?会不会是高攀了?”

    谢原这才回过神儿,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我回去后,先代你问过表妹意思。”说罢翻身上马。

    常宁见他头也未回地便去了。且觉他听到自己问话时,起先的惊诧过后,便不大热络的样子。只知道这个上司平日就是这般模样。所以也未多想。终于说出埋藏心底多日的话,此刻只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心情极好,恨不得当场翻几个跟头才好。

第 15 章

    当晚谢原回家,正好赶上吃晚饭的点。他步入饭堂时,见母亲一人坐桌边,一只手端着碗,整个人纹丝不动,仍旧保持细嚼慢咽的样子,似乎并未听到自己进来的脚步声,心里不禁再次生出些愧疚之感——从前,他若能赶上一顿晚饭,她必定喜笑颜开,甚至会亲自去给他打饭,把碗压得实实。但是自从那日后,她便一反常态了,即便对着自己时,也不大会有往日的好声气——其实作为儿子,他又怎不明白,自己这个老母,与其说她现在还在生气,倒不如说她是在为自己担心。而这也恰是让自己更加愧疚的原因。

    谢原想逗引母亲说话。见温兰正好不在,等走得近了些,虽明知她看不见,却也像小时那样,故意把肚子拍得蓬蓬响,对着马氏道:“跑了一天,可把儿子给饿死了。娘,都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说着又把头凑到了她近旁。

    春芳回家还没回,这几天的厨房事,便由温兰负责。虽做得不是很习惯,好在马氏眼睛看不见,对付着也能混过去,只不过动作慢了些而已。做了几天,渐渐终于有些顺手。方才弄好了饭菜,让马氏坐这里等,她去厨房里端最后一碗汤出来。不想到饭堂门口时,见谢原拍肚探头,且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表哥竟用一种近乎撒娇的口气说话,实在与他一脸大胡搭不起来,不禁惊诧地停了脚步。

    谢原听到身后动静,回头看见温兰竟立在身后,神情诧异,一双眼睁得滚圆地望着自己,想必自己刚才举动都已落入她眼,顿时有些窘,忙站直身子。

    马氏自然也听出了儿子讨好撒娇的口气,不知道多少年没这样了,便似面前又出现了小时候那个顽皮好动的儿子,心一软,啪一声放下碗筷,没好气道:“你在外混个够便是,还回来吃什么饭。”

    谢原见母亲终于开口,呵呵一笑,顺势拉开凳子坐了下去。

    温兰急忙将汤摆桌上,道:“表哥,我给你打碗饭去。”说罢急匆匆又避了出去。

    谢原见温兰又出去了,便伸手出去握住马氏那双因了常年劳作变得粗糙的手,低声道:“娘,儿子知道不孝。只你放心,我保证会好好的。等稳了些,我就娶妻生子,让娘你抱上孙子。”

    马氏觉到了来自于儿子厚大温热掌心的那种力量,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自徐回复他。常宁他人不错,做事稳重,家中父母也都是和善易处。我娘那里,她知道了,必定也高兴……”

    温兰见他自顾说下去,惊讶不已,赶忙打断,“等等,你说什么?常宁要向春芳提亲,不是该去春芳家找她父母吗?我想春芳必定会愿意的,这关我什么事?”

    谢原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话没说清让她误会了。见她还那样望着自己,略感尴尬,道:“怪我刚没说清。是他说想叫他母亲上门,向你提亲。只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托我问下。”

    温兰轻轻啊了一声,颇为意外。

    她自到了这里后,便发现常宁时常跑这里来,每次与春芳有说有笑,反倒见到自己时,往往没什么话。加上知道他们俩早相识,便一直以为常宁对春芳有意。没想到现在突然却来了个大反转。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会让他上心。愣了片刻后,立刻抬头道:“表哥,不晓得我哪里让他误会了。他挺好的,只我还没想嫁人。麻烦你见了他,帮我转下这话。”

    谢原心情忽然仿佛好了不少,面上却未表露,只略微点头,道:“好,那我就这么回他了,”想了下,又补一句,“表妹你放心。你如有合意的,只管对我娘说,我会替你备份厚实嫁妆的。”

    温兰再次笑了起来,道:“那就谢谢表哥了。”

    谢原抬眼,见对面的表妹笑容甜美,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望过来,心咚地一跳,又感到有点不自在,低头三两口吃完碗里剩下的饭,含糊道了句“我还有些事,先去了,表妹你慢慢吃。”起身推开椅子,转身便大步去了。

    他一向这样来去匆匆,几天碰到一回也是常事,温兰也没注意到他有什么反常。只是目送他背影离开后,想起刚才他转述的话,忍不住摇了摇头——论实际年岁,自己比常宁还要大,常宁在她眼里就像个弟弟,怎么可能?

    ~~

    谢原出了巡检司宅第,照往常习惯去了几个海边墩台察看防卫后,特意拐到常宁位于城南的家,叫了他出来,把温兰的话转述了一遍。常宁满腹希望顿时化成泡影,呆立半晌,不死心道:“谢大人,你是不是听错了?她……她真的这么说?”见上司点头后再无多话,忍不住喃喃道:“这不对啊……她明明见了我就笑……我娘说,女孩儿见了你时常笑,必定是心里喜欢来着……”

    谢原直觉地不喜这话,忍住想敲他头让他清醒的冲动,淡淡道:“我表妹天真淳朴、不通世事,见你和气,便愿意和你说话,偶尔笑几下也是有的。你别想多了。”

    常宁怏怏地道了声谢。谢原望着他垂头而去的背影,心想下回若有合适机会,须得让表妹知道,她若对对方无意,不好随意对着别的男人家笑才好,免得再生这样的误会。

    ~~

    春芳第二天回来,看着情绪好了不少。原来她父亲重新请郎中抓了药,病情确实起色了。一家人都高兴。她娘怕她多日不回这边会不便,打发她回来了。

    “我爹病情是好了些,可是寨子里这些天,家家户户都愁烦,”春芳叹了口气,“捞不上大珠的话,到时候那个三春太监和钦差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大家伙……”

    大海茫茫,这样没有目的性地四处寻蚌,希望确实极其渺茫,温兰能做的,也就只是拍拍她的肩,安慰她几句而已。

    春芳重新露出笑脸,道:“好在我爹好了许多。也幸好有你和老太太的相帮,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见天无绝人之路,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春芳一回来,温兰就轻松了许多。第二天,春芳看了一圈被温兰代管了几天的厨房,油盐酱醋等物有些短缺了,准备去买。温兰正好也要上街,且见马氏也歇了午觉,便与她一道出了门。两人买完东西回来,正在路上走时,后头忽然有人叫着春芳名字。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见是个和春芳年纪差不多的渔女,赤脚卷着裤管,腰间还挂着装了海藻的竹篓,瞧着像是刚下海捞藻回来的样子,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道:“春芳,你爹下海了,上来便吐血,你还不去看看?”

    春芳脸色一变,手中之物啪地掉了一地,头也不回地便往寨子方向跑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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