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假冒之人
萧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你们今后的人生,由你们自己做主。”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掷地有声般的坚韧。说罢后,他便转身向山下走去,已经三天了,当初和墨先生约定的也是三天,不知此番前去,是否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然而他才走出几步,身后的同门才终于醒过神来:“师兄,你这是要抛下我们不管了吗?”
带着质问语气的年轻声音很是激昂,迫使他不得不回头应对。
看着那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他只淡淡道:“你们若有事,可以随时去找我和南宫,我一直把你们当做同门,而不是下属。”
八千激动地连脸都涨红了:“可是我们只想追随你!现在师傅刚死,你就丢下我们不管,怎么对得起一直为你劳心劳力的师傅!”
其他人虽然没有接话,但看他们纷纷点头时脸上的神情,便知道和八千都是同样的想法。
八千得了这无声的支撑,又道:“师傅为了让你做一皇帝,费了多少心血?别的不说,就说千杀门里的兄弟,当年为你得罪了多少人,甚至还惹上了幻夜阁,折损了多少人手?现在你轻飘飘的说一句不管,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萧衍定睛看着他,半晌才道:“八千,我倒是第一次发现,你的口才那么好。”他的话虽然轻描淡写,但语声已隐约有了警惕之意。
后者听得他如此说,目光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却仍笑道:“师兄……我不过是一时情急罢了……”
“一时情急?”萧衍重复了一遍,“但是我那位八千师弟,恐怕连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已经猝然出手,长剑直取对方的咽喉。
八千神情陡然一遍,下意识地转身逃开。单看他点足跃出的身形,周围的一众千杀门弟子已然看出了端倪,这人的身法根本就不是本门武功!联想到他刚才的话,虽然刚才听着觉得十分有道理,但现在想来却有煽风点火之嫌。
他们的心思虽然单纯,但却并不是愚笨的人,因此见萧衍出手,也都迅速反应过来,向那假冒八千的人围了过去。
他们已然身处望月峰的顶端,并没有多少可供逃窜的地方。那人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便发足向山体边缘冲去,一副打定主意要跳崖的势头。
那人在悬崖边沿险险脚步,回头冷笑道:“大不了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也不会知道你想要知道的事的。”
这话说的像是在打哑谜,萧衍心里却陡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手腕一振,以长剑遥遥指住他,冷冷发问:“你是什么人?”
看他的身法,武功倒不算多么好,但这易容的工夫,却是上等的。
且不说那人皮面具做的何等精致,就是他对八千的模仿,也已经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众所周知,八千做事莽撞,且读书不多,所以之前他故意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的话都说错,就是为了让人对他生不出疑心。
如果不是后期,他太过急于求成,可能也不会露出马脚。
看到萧衍冷峻的表情,那人反而笑得越发开怀:“你以为刚才我是不小心才让你抓住把柄的吗?告诉你,我是故意的,这出戏唱的够久了,也该是散场的时候了。”
刚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身子就陡然后仰,全然不惧那千丈悬崖。
萧衍心口一跳,猝然丢了长剑,隐匿在袖中的冰蚕丝激射而出,及时勾住了那人的腰带。
上一次这样做的时候,还是在悬崖上傅妧生死一线的时候。只不过这一次出手,却远没有上次的把握。因为对方穿的只是千杀门的普通弟子装束,腰间虽然有厚重的束腰,但却并非金属之物。
萧衍只要力道上稍有不慎,那冰蚕丝便会将这人腰斩为两段。
他的一众师弟见状,立刻脱下外袍结成绳子,想要缘绳而下把那人抓上来。然而他们才刚有动作,那人却又露出一个诡异之极的笑容。
“萧衍,你当初以酷刑诛杀我师妹的时候,可曾想到过这样的结果,”他已经不再刻意模仿八千的声音,语声微微有点沙哑,“这一次,轮到你亲眼看着在意的人受尽折磨而死了。”
“你是什么意思?”萧衍竭力维持住手上的力道,沉声问道。
后者只是微微一笑:“听闻墨先生治病救人的密室只能从里面打开,而且机关所在只有他知道,如果他死了,和他一同进去的人就再也出不来了,是不是?”
第92章 死要见尸
说到“再也出不来”这几个字的时候,那人眼底光芒陡然大盛。在其余千杀门弟子结好绳索丢下来的时候,他陡然用力掷出一把暗器,随着他用力的动作,冰蚕丝很顺利地没入了他的血肉中。
萧衍眼睁睁地看着暗器飞过来,却仍不愿放手。还是他身旁的一个同门抢上来扑倒了他,才让他险险避过暗器。
然而这样一来,冰蚕丝陡然绷紧,顺利地切过血肉和骨骼,硬生生将悬在半空中的那人腰斩。
而在被腰斩的瞬间,那人脸上竟满是得意的笑容。
萧衍回过神之后,立刻向墨先生的竹舍跑去。那竹舍看上去简单,实际上却是另有乾坤。在地面上的部分不过是存放医书之用,而实际上诊治病人的地方,却是在地下的密室中。
因为一些珍贵的药材都是保存在地下的,用起来比较趁手,而且只能从里面打开门的设计,又能保证不会有人打扰。
傅妧的嗓子被哑药所毁,凭借普通药力根本无法恢复,这样的疑难杂症,自然也是要在密室中进行治疗的了。
之前墨先生说过,若三天内他无法找到有效的办法,那么便是无能为力了。
刚才那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让萧衍从心底泛出了凉意来。他已经大约猜出这人是什么来头了,当年在北燕,他确实曾以酷刑处死了一名同样擅长易容的女子,没想到竟会带来今日的恶果。
冲进竹舍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屋内空无一人,连平常跟随墨先生的那两个小药童都没了踪影,桌子和书架上甚至都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极有可能那天他们帮忙把傅妧抬进密室后,就没有再出来……
萧衍扭动书架上的机关,跑进了地下的通道,然而面前厚重的石门后没有任何声响,简直是死一般的沉寂……
然而身后跟来的一众弟子中,却有人惊呼出声:“血!”
萧衍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石门下端和地面相接的缝隙中,果然有一线暗红。他心中一痛,重重把拳头捶在石门上,骨节处传来剧烈的疼痛,然而他恍若未觉般只是一拳拳捶下去,很快门上和关节处都染了血迹。
“师兄,你别这样……”有人试图安慰他,他却充耳不闻。
半晌,他却突然收手,已漫起血丝的眼睛从所有同门脸上一一掠过。“拿炸药来,我要炸开这道门。”他沉声道,语气坚决。
“师兄,不行啊,这道门那么厚,用炸药分量轻了没有效果,分量重了,可能会引起山崩的!”
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这处密室的大部分是嵌在山体里的,如果用炸药强行破开,确实有可能让整间密室都被坍塌下来的山石压毁。
然而萧衍却执拗道:“那么就放在这里不管,里面的人就能活着出来了吗?”
他冷厉的目光再次从他们脸上扫过,沉声道:“哪怕是死了,我也要见到尸身,哪怕只剩下一点骨头,我也要找出来!”
不久之后,轰然一声巨响,整座山仿佛都摇晃了少许。
一名千杀门弟子匆匆来报:“不好了……那边整个都坍塌了,根本没办法……”
他的话还没说完,萧衍已冷然接口:“是什么也找不到,是吗?”他的眼神锋利如刀,“六千自幼研习炸药,今天竟然连炸一道石门都会失手?”
他所说的六千也是师弟之一,只不过并不专精于武功,而是对于研制暗器和使用炸药方面颇有心得,所以这次的任务是他主导的。
前来汇报的那人咬一咬牙:“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六千师兄也是人,难免失手一次,请师兄见谅。”
萧衍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看来,你们一个两个是早就预备好的了,”他转头看向望月峰的方向,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声音却是说不出的苦涩,“师傅,你果然用心良苦。”
千杀门虽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但也不至于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借用了八千的身份随意出入。而这一切竟然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不由得不想到另外一个可能的解释,是有人在其中故意纵容。
能做到这一切的人,可想而知。
原来,师傅根本就没有相信过他的诺言。是他内心挣扎的愿望表现的太过明显,还是师傅太了解他?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既然如此,六千的失手,也并非是偶然了。
宁可毁掉墨先生的密室也不能让他发现的事实,究竟是什么可想而知。
傅妧一定还活着,否则,把她的尸身送到面前,岂不是打消他所有念头的最好办法?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萧衍骤然起身,一语不发地向下山的路上走去。
第93章 能否放手
自从被那根突如其来的银针刺中后,傅妧就陷入了彻底的昏睡中。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已然身处野外,睁开眼就看到了漆黑天幕上的点点繁星,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
耳畔传来轻微的噼啪声,她坐起身子,就看到九千正坐在燃烧着的火堆对面,对她咧嘴一笑。
而那位墨先生也坐在不远处,一脸阴郁地催促道:“怎么样,能吃了没有?”
傅妧这才看清九千手中的树枝上有东西,大约是兔子山鸡一类的野物。九千无奈笑笑:“您老人家要是这么着急,就先生着吃些吧,或者……”他眼珠骨碌碌一转,“您就配出些灵丹妙药,让这肉能熟得快些。”
“臭小子,要不是看在你有一手打猎功夫的份上,老子早就把你甩掉了。”墨先生气鼓鼓道,他虽然容貌古怪丑陋,但看上去却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尤其是他现在说话时的神态语气,颇有几分老顽童的姿态。
傅妧想要笑一笑,谁知这么点动作竟也牵动了喉咙深处的疼来,她下意识地捂嘴咳嗽了一下,几点血沫溅在掌心。
然而令她震惊的却不是血,而是……她刚刚竟然发出了咳嗽的声音!
她本能地伸手去摸,却发现咽喉处裹了厚厚的绷带。就在这时,墨先生眼明手快地捡了颗小石子一弹,正好弹中她的手腕,腕骨一阵酸麻,竟就此无力垂下,再也抬不起来。
墨先生这才悠悠然道:“我三天前刚把你的脖子切开看了看,现在伤口还没长好,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就别出声。”
傅妧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人已经治好了自己的哑疾,待到伤口复原后,她就能和从前一样说话了。
虽然从前不觉得声音有多么重要,然而经历过口不能言的日子后,再能开口说话,竟让她由衷地露出微笑来。
九千在一旁道:“你放心,咱们墨大先生医术还是很好的,包你没事,”他略微停顿一下,“只可惜,这世上倒有一种疑难杂症是他治不好的,唉,真是可惜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墨先生的好奇心显然被勾起来了,忍不住开口问道:“是什么?”
看到九千促狭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傅妧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这个少年其实颇有几分像萧衍,只不过是彼时初见时的他。
那个时候,他以颜子潇化名接近自己,也是这样口无遮拦促狭伤人。
果然,耳畔听得九千道:“就是舌头上的毛病,”他撇撇嘴,“说话难听,出口伤人,还有……口是心非。”
墨先生脸色一沉,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
九千忙向后撤了撤身子,嚷道:“你要是用毒,今儿个这上好的兔肉就不能吃了啊!”
前者这才冷哼一声:“那就多留你一时三刻的命。”
九千笑嘻嘻道:“就知道墨先生你最好了,”他看了一眼傅妧,嘴上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话说,您到底和师傅他老人家商量了什么事啊,连您老宝贝得不得了的药室都肯毁了……要我说啊,不如一刀杀了她完事儿,真当师兄是傻的吗?”
傅妧心中一凛,知道他是要套墨先生的话给自己听。
然而墨先生只是冷哼一声道:“烤你的肉去,不要废话!”
九千无奈地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了,嘴上却仍不放松道:“照我看啊,你们就是白费心思,师兄是什么样的人,连这么明显的把戏都看不透么?”
他把手里的兔肉又换了一面烤着,撇嘴道:“老家伙就是老家伙,有什么都要藏着掖着,还以为自己很聪明……”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火堆周围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啪的一声,一大捆柴枝从天而降,几乎砸到九千头上。
墨先生身旁的两个小药童板着脸从林子里走出来,“九千师兄,你要是再胡说八道,”其中一个小药童开口道,另外一个迅速接了上去:“就让你半身不遂,下半生都要人端茶送水。”
那两个小童生得一模一样,眉眼清秀,表情却十分老成,说出话来也够狠,委实让人印象深刻。
九千吐了吐舌头,终于不敢说话了。
然而这时,墨先生却转头看向傅妧:“你怎么想?”
火光照在他脸上,更见狰狞,他的目光却有一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力量,清澈而锐利。看到傅妧眼眉处流露的诧异,他又道:“你肯不肯放手成全他,也成全他师傅的一番心意?”
第94章 终是别离
傅妧转头看了看烧得正旺的火堆,从里面抽出一根烧了半截的树枝,在地上轻轻描划道:“肯是如何,不肯又是如何?”
墨先生眸光一沉,哑声道:“若你肯,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你如果不肯,我也只好痛下杀手了。”
傅妧嘴角扬起一抹笑意,UU小说写道:“那先生不是白救了我一次?”
她指的是替她医治嗓子的事,如果是为了杀她,之前何必要费那许多工夫为她医治?既然要那样苦心布局,便是不想杀她,这个墨先生,倒还真应了九千说的那句话,口是心非。
墨先生看了她片刻,才冷笑道:“看你这意思,是不肯的了?”他略微停顿一下,尽力装出凶恶的样子来,“我杀过的人可比我救过的人多了,我如果不高兴起来,哪怕是刚救了一个人的命,也会立刻杀了他的!”
九千在一旁险地笑出声来,墨先生确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这一番话讲的不伦不类,如果师傅在这里的话,恐怕要后悔自己所托非人了。
墨先生恼火地瞪了他一眼,真是后悔被这小子盯住了。千杀门的弟子里面,就数他不省心,不好好跟着师兄弟们一路,偏偏在自己的竹舍外头日夜盯住,最后还真被他给跟了上来。
“你怎么说,”他又转向傅妧,“难道就那么固执,死也不愿意离开他?”
“不。”傅妧把手中的树枝抛向火堆,开口说了一个字。
墨先生愣了一下,才转向九千问道:“她说个不字是什么意思,不愿意,还是……”
“我愿意离开他,”傅妧再度开口道,声音低沉而嘶哑,“但是,却不是因为你的威胁,而是因为我早就打算好要离开他了。”
每说一个字,喉咙深处就火烧火燎地疼,她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却还是固执地开口:“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没有打算留在他身边,所以……有人枉做小人了。”
这句话,她毫无疑问指的是静烜。
看墨先生的样子,不可能是设计出什么周密计划的人,而且始作俑者如果是他的话,怎么会轻易让九千也跟上来?
那么背后之人是谁,已经显而易见了。只不过,要把这样一件事托付给墨先生来做,可见静烜自己也出了事,甚至可能已经是不在人世了。
墨先生看着眼前女子脸上的神情从不屑到沉痛,经历悲悯而归于平静,脸上渐渐露出不解的神情。
他一生追求精妙医术,可以医人救命,却从来无法理解这样复杂的情感。
然而,他还记得静烜交待自己要完成的事。“如果他再挽留你呢,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不会,”这次傅妧答得毫不犹豫,“我不会留恋,他也不会挽留。”
听到她这样的回答,墨先生脸上的困惑神情更加明显了,就连九千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解她话中的意思。
傅妧嘴角的笑意却更加明显,她缓缓回身看向漆黑的树林,出声问道:“你说是吗?”
沉寂片刻后,林中终于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中,萧衍自林中缓步走出,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
墨先生轻咳一声,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你来的倒快,不过……也正是时候,刚才那些话都是她亲口说的,我可从来没有胁迫过她什么。”
“是这样吗?”萧衍终于开口,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她。
“是。”傅妧迅速答道,“我之所以想要见你一面,只是为了道别。”
“好,”萧衍点点头,眉目依旧平津,眸底却有些恍惚的神情,“那么正好,送到这里,我应该也算是完成了当初的约定了,是不是?”
傅妧微笑颔首,心甚至比咽喉处的伤口更要疼上百倍千倍。
原来千回百转,结局不过是这样而已,这一场千里跋涉,舍命追随,只是为了完成从前遗落下的告别。
不过这样也好,不是吗?
没有她的负累,他尽可以去做一方霸主万古帝王,而她亦能远离权力中心,终老于僻静无人之地。
原本,这就应该是他们的宿命,只不过阴差阳错中让彼此相逢,引发一段注定要错过的情缘。如今尘埃落定,一切都应各归各位。
彼此的目光像是纠缠不清的丝线,然而,最终还是萧衍先转身离开。
夜色中,他的背影一如往昔,却带了几分寂寥的感觉。
傅妧下意识地也转过身去,在这种离别的时刻,继续看着他,只会徒然让自己更加心痛而已。然而,当身后再度传来脚步声时,她却终于还是忍不住惊喜地回过头去。
只是和上次一样,从夜色中缓缓向她走来的人并不是萧衍,而是云然。
他远远伸出手来:“我们该回去了。”语声平静而淡然,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傅妧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第95章 倾尽天下愿白首(完)
那一路游遍名山大川,海河美景,傅妧的嗓音在渐渐恢复中,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的光彩却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
终于有一天,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她对云然开口道:“我们还是回去吧,散心已经散的够久了。”
云然浅笑:“有没有更好的理由?”
“有啊,”她扬起下巴,“我想念冰川上的极光,还有那只有灵性的小东西了,我再不回去,它说不定就找到更好的主人了。”
难得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云然自然地顺着她的话反问道:“比如?”
“比如……朱雀那家伙啊!”那人可是一直都对她的灵宠虎视眈眈的,只不过雪狐对他始终不是很友好罢了。
“好吧。”云然点头,让船家掉头上岸。
就在他们所乘坐的船与旁边的一只船擦身而过时,她无意中听到了上面乘客的议论之声。
“你听说了没有,北燕要立新后了!”
“这男人就是寡情,尤其是皇帝,之前那位皇后死了才没多久,这就大张旗鼓地娶亲了。”
“可不是嘛,那一位还是南楚的公主来着,可惜红颜薄命啊!”
“公主又怎么样,南楚之前打了个大败仗,现在恨不能卑躬屈膝,哪里敢有半点反对。”
“说的也是,不知道新皇后是什么来头,听说皇帝亲自出城迎接啊,那才真是十里红妆,连城外的路都是用大红绸缎围起来的。”
船继续向前移动,那些高谈阔论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傅妧却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云然拍拍她的肩膀:“不过是一些俗人的议论罢了,何必当真来听呢?”
傅妧勉强扯开嘴角:“是啊,那些事,本来也和我没关系了,”她抬起眼睛,眸底已经带了恳求的神色,“我们快点回北方去,好不好?”
不想再留在俗世中,也不想再听到关于那个人的任何消息,她宁愿幻想着,彼此只是不得已而分开,两地守望。
是否不听不看不想,心就可以不再痛下去了?
客栈的房间里,云然用蜡烛摆出古怪的阵法,据说是传闻中的缩地成寸之术,只不过要紧紧闭上眼睛,一下都不能偷看。
“如果偷看,有可能会在半空中掉下来的,”云然这样嘱咐道,“算了,还是把你的眼睛蒙起来比较安全。”
傅妧像是木偶一般任由他摆布,眼前一片漆黑。然而,当他念诵出仿佛经文一样的咒语时,却真切地感到了耳畔的呼呼风声。
这种感觉,就好像很久以前,和萧衍一起在大祭司叶寻的帮助下去冰原上寻找雪狐时一样。
只不过,虽然目标是同一个地方,但身边的人,却再也不会陪她来了。
泪滴自蒙眼的布条下坠落,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去。
然而,当双脚再度踏上坚实的土地时,耳边却没有了任何声音,寒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那种空旷的感觉是冰原上所独有的。
“云然?”她尝试着出声叫道,不能确定是否能拉下眼罩了。
没有任何回应,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终于伸出快要冻僵的手拉下眼前的布条。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天幕之上闪耀的极光。她眨了几下眼睛,才逐渐适应了这样流光溢彩的环境,然而,当她看到不远处的冰川上的那个身影时,整个人就僵住了。
绚丽的光影在萧衍的侧脸上流动,映得那双眸子如寒星般明亮。
他着一身红衣向她走来,步伐沉稳,嘴角却挂着明朗的笑意。
“你来这里……做什么?”傅妧听到自己在这样问,脑海中却完全是一片空白,眼前这景这人都显得如此虚幻,宛如梦境一般。
“我来迎娶我的新娘,”他在一步之外停下来,陡然伸手把她揽住了怀中,“你若不愿意嫁我,便让我嫁你算了,留在这里和雪狐冰川为伴。”
“可是……”耳畔他的心跳声如此真实,傅妧却仍然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可是你的天下……要怎么办?”
“为你,我愿倾尽天下。”他在耳畔如是道,刹那间融化所有心防。
不远处的冰川上,雪狐看着那一双在极光照耀下相拥的身影,歪了歪脑袋,喉咙中发出了满意的呜呜声。
另外一只手猛然提起了它,拿到眼前仔细端详。
“喂,你的主人要嫁汉子了,所以不要你了,这次你别想跑了。”朱雀笑得眉眼弯弯,看着在手中不断挣扎的小东西,迅速“嘘”了一声,“我们不要打扰他们恩爱了。”
此生宁可倾尽天下,只愿同你白首。
【完】
南宫篇 (一)
从小到大,我唯一的宿命,便是为了连家而缔结姻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早已听天由命,你却凭什么能如此抗拒?——连怀瑾
天色已近黄昏,树下看书的少年不知不觉盹着了,一本《海外经》落在地上,书页的边沿已经翻卷破损。
一只手轻轻捡起了书本,好奇地翻了两页,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少年立刻睁开了眼睛,从来人手中一把夺过书,皱眉道:“你怎么跑了来?”
那清秀少女腼腆地笑了,那是大家闺秀的标准笑容,嘴唇微抿,笑不露齿,嘴角却有这浅浅的笑弧。“我随娘亲来探望舅母,舅母让我把莲子羹给你送来。”她示意身后的侍女上前,亲手从托盘中端起一盅羹汤摆在树旁的石桌上。
“汤送来了,你可以走了。”少年的声音有点大,吓了那少女一跳,不小心打翻了汤盅,溅了些汤水在手上。
她带来的侍女顿时忙碌起来,打来了热水,还要有专人负责捧着布巾和洗手的香胰,上好的丝巾连换了三块,才擦净手上残余的水渍。立刻又有人捧了润手的香膏来,刚揭开盖子,淡淡芳香便随风传出。
那树下的少年冷眼看着这一通忙乱,眼底的神情难免鄙夷。
少女收拾停当,才再度向他微笑一下:“玄瑜表哥,都是我不好打翻了汤,瑾儿这就让舅母再从厨房传了来。”
她弯一弯膝头,算是见过了礼,这才踩着碎步离开。
南宫玄瑜却在身后叫住了她:“连怀瑾,你没必要每隔几天就跑到这里来一趟,我说过不会娶你,就不会娶你。”
连怀瑾缓缓回身,脸容仍和之前一样平静,听了这伤人的话语,她竟似没有丝毫反应一般。
“瑜哥哥,瑾儿先回去了,下次在外面看书的时候,瑜哥哥莫要忘记多加件衣衫,秋日风凉。”说完后,她微微颔,才转身去了。
“公子……其实连小姐和您真的很般配……”当晚,伺候南宫玄瑜温书时,书童窦安终于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南宫玄瑜闻言抬眸,狭长凤眼光华内敛,不怒自威。
窦安自知失言,忙怯怯地低下了头。
然而第二天一早,南宫玄瑜在去向母亲请安的之后,却惊闻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不错,我已经和你姑妈定好了日子,十月廿六就是好日子,给你和瑾儿完婚。”南宫夫人端坐正堂,手中捻着念珠,平静说道。
“母亲!”南宫玄瑜失声道,“我不想娶连怀瑾!”
他以为他的母亲会问他为什么,至少也要犹豫一下,然而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出门远游吗?成亲之后,就可以了,到时候我不会再关着你。”
而在父亲那方,他得到的回答更加严厉,意思却都是一样的。
“身为南宫家的长子,和连家小姐成婚,是你的责任,有了连家的支持,南宫家才能在朝堂上走得更远。”
责任,从小到大,这是南宫玄瑜听得最多的一个词。却从未有像此刻一般,因为一桩毫无感情的婚事,变得如此沉重,如此令人厌倦。
南宫篇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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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生一定是苦苦纠缠你不放,所以才得来今日,你从天而降。——南宫玄瑜
面对如此巨大的家族压力,他只能用最粗暴也是最无奈的方式来回应。终日在酒楼喝得醉醺醺的,甚至是出入于秦楼楚馆,每每被家丁衣衫不整地从街上押回家去。
街头巷尾到处是流言蜚语,说南宫家的长子一夕堕落,生生折堕了南宫家的声誉。
在姑姑姑丈上门来兴师问罪的时候,他仍在醉仙楼奢华的床榻上沉睡,直到美人用纤纤玉手把他推醒。
醉眼惺忪中看到一张艳丽脸孔,红唇开合间吐气如兰,语声却很有些踌躇:“公子,尊夫人在楼外求见。”
南宫玄瑜茫然点头,想要道一声谢,却发现自己连这个名妓的名字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只匆匆一点头,便披了外衫下楼,去会那位“尊夫人”。
站在醉仙楼外的少女,一幅白纱掩住了大半张脸,身后还有侍女举了伞替她遮住日头。哪怕是在青楼外等候自己的未来夫婿,哪怕周围已聚集了一大帮游手好闲的男人,她的姿容依旧娴雅,落落大方。
连怀瑾这样镇定,却让他越发心头火起,故意不曾扣好外衫的纽襻,敞开半幅胸膛懒懒问道:“你来做什么,还敢谎称是我夫人?”
连怀瑾抬眼望住他:“玄瑜,就算此刻我不是,也很快就是了,”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带了三分嘲弄的意味看着追出来的艳丽女子,“我连怀瑾将是南宫玄瑜的夫人,此生此世都是。”
南宫玄瑜冷冷地看着她:“好,你愿意这样想,就这样想好了,”他懒洋洋侧眸,甩下一大把金珠银票,“再叫十二个姑娘上楼陪我!”
陡然有劲风袭来,他茫然回眸,脸颊上已经着了一掌,只不过动手的并非连怀瑾,却是一个陌生的红衣女子。
不比东昭的贵族女子那般矜持,这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连面纱都未佩戴,身后也并无随从侍婢,恍若是从天而降。
“你这种贱男人最不要脸了,不想娶妻便自己想办法向父母推了这门婚事,在这里伤别人的心做什么?”气势汹汹的言辞,瞪得极大的明眸,加上双手掐腰的泼辣架势,足以让围观者倒抽冷气。
“这位姑娘,这是我和我未来夫君的家事,请……”连怀瑾见他挨打,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那泼辣少女愣了一下,才转过身去嚷道:“就是有你们这种三从四德的女人,男人才会肆无忌惮!你这么懦弱,也活该受这等贱男人的欺负!”
“多谢,不送。”连怀瑾知道话不投机,于是自侍女手中拿过一沉甸甸的荷包递过去,也算是下了逐客令。
那红衣少女瞪眼看了她片刻,忽然一挥手把荷包打落在地,愤愤道:“本姑娘真是瞎了眼了,原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丢下这一句话后,她便迈开步子一阵风似的远去了,火红色的背影如此明艳,恰似她的性烈如火。
那,便是他们的初遇,彼时谁都未曾想过,不过是她多管闲事的三句话,却就此牵出一生的牵绊和罪孽。
南宫篇 (三)
倘若我知道,今生因为遇见你而万劫不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
假使时光倒转,再次相遇的那一刻,我是否会选择掉头不顾而去?——耶律云珠。
凡事有一便有二,命中注定了的,哪怕是逃到天边也逃不过。
连怀瑾并未因他的劣行斑斑而放弃婚事,相反,婚事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反正最后需要他的,不过是婚礼上的露面罢了。
只要守住了城门不让他逃出去,放眼都城,他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南宫家和连家轻易找到。
因为胜券在握,所以有恃无恐,甚至都不再有人阻拦他的任何举动。
那一日他醉卧湖边,嗅着风中荷香,随着水波荡漾,在醉梦中求得一刻安宁与自由。然而,船身却是猛然一晃,冷水溅上他的脸庞,令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睁眼便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正猫在船舱里,似乎有点眼熟。
南宫玄瑜的耳力极好,听到岸上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声音判断应该都是男人。他正卧在船舱尾端,于是悄悄伸手割断了缆绳。
那少女惊慌回头时,他已经钻出了船舱,撑了竹蒿一杆点开,那简陋小舟便向湖心荡去。
她不敢出舱,只露了半张脸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想做什么?”
他抹去脸上水渍拨开额前乱发,俊美脸庞露出一点促狭笑意:“你说贱男人在这种情形下,都要做些什么?”
少女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登时睁得更圆,一时间忘掉了说话。
那次相遇,让她摆脱了身后追兵,两人却困在了湖心处的一叶扁舟上。在刚才的争夺中长蒿已失,船上再无可以用来划水之物,偏生湖上又没有过往船只可以搭救。
“喂,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对待你夫人?”她终于耐不住无聊,率先开口发问。
“是还没过门的,”南宫玄瑜淡淡纠正道,“原因很简单,我并不赞同这门婚事。”
“那你直接拒绝不就好了?”少女不假思索地反问道。
南宫玄瑜苦笑,心中倒有几分羡慕这少女的直率,能有这样明快的性子,大约是没有生在世家大族中。
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倒让他出乎意料:“我知道了,你有苦衷。”
他扬一扬眉毛:“何解?”
“大约你心中另有所爱,不过是碍于家世不能迎娶,又或者你患有隐疾,不想耽误她一生一世,所以出此下策……”
南宫玄瑜失笑道:“你戏听多了吧,哪里来的这么多苦衷,不过是不喜欢,不愿意罢了。”
她愣了一下,才突然笑出声来:“也对,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苦衷。”
沉默一会儿,她忽然大力拍一下他的肩膀,“虽然你的做法不怎么样,但好歹也算是帮了我个忙,那么本姑娘便大方回报一次,帮你甩脱这门婚事,如何?”
“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云珠,我叫云珠。”
她的眼眸比波光粼粼的湖面更要明亮,嘴角笑意亦十足张扬,南宫玄瑜被这样的明丽笑容一时所惑,竟就这样点了头,全然不曾询问她的来历身份。
当日回去的时候,他的身边就多了这么一位妙龄女子,南宫府邸亦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南宫篇 (四)
属于他们的故事,起源于一次意外的相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耶律云珠自幼习武,虽生了女儿身,却像族中男儿一样能提枪杀敌,亦如男子般不甘心被拘束在一方天地中。
自北燕而南下,起初不过是抱定游历天下的主意,然而身后追兵无穷,却把她逼入了东昭都城。为了隐匿行迹,她抓住了一个巧合的机会,藏身于南宫府邸中。
北燕耶律氏的势力再大,也不可能闯入东昭权臣的府邸,只要捱过着一段时候,待他们把目光转往别处去,天地之大,便又任她肆意闯荡了。
只是不曾想到,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比父亲的严厉和母亲的啰嗦都要可怕,甚至更甚于耶律家族派来的追兵。
那是于不自觉中诞生的情愫,在朝夕相处中逐渐破土发芽。因着那些诗情画意的假戏,生成了无数攀附身心的藤蔓,将她和那个偶然相遇的男子缠绕在了一起,待到醒觉的时候,已再难抽身离去了。
所谓假戏真做,便是如此了。
原本不过是一出鸠占鹊巢的好戏,让那连家的闺秀知难而退,还了南宫玄瑜一个自由身,她也便自由了。
这样一出自导自演的戏,耗费了数月时光,终于大功告成。南宫玄瑜终于得了自由,名义上说是带着已有身孕的她去别庄居住,实际上两人却轻装便服在半路就开溜。
原本到了这个时候,也该分道扬镳了。
耶律家的追兵早已不见踪影,而和连家的婚约也就此废除,本是求仁得仁,皆大欢喜。然而他们两人,却都不忍再提别离。
整整一年,天南海北、名山大川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和回忆。
南宫玄瑜虽曾故作不羁模样,骨子里却是谦谦君子;她虽看上去泼辣大胆,内心处却是羞涩少女。发乎情止乎礼,虽看似一双神仙眷侣,却不曾逾矩分毫。
直到那一日,他说想曾去看北国风光,她却骤然慌张起来,避而不答。她是平日百般心思都放在脸上的人,那一瞬间的灰暗脸色,使他留了心。但他是沉稳的人,显然是她不愿去提的事,她不主动说,他便不会问。
未及日落,她便推说身体不适,回房歇息去了。而他,心中纵有万般疑惑,却也以沉静面容掩过,径自出门去两条街以外的地方,为她买爱吃的杏仁酥。
捧了尚自热气腾腾的点心回转时,已是暮色四合,他眼角余光却瞥到街旁屋檐下,有两双锐利眼眸在追着他的脚步。
起初还以为是父亲或母亲派来的人,然而抬眼看到那两人微黑的肤色和高大挺拔的身材,心下便猜出了几分。
云珠虽然从不谈来历,但他一眼就能看出她并非东昭人氏。口音和举手投足间的异族风情,是无论怎样都掩饰不来的。不是没有想过去查问她的来历,但转念一想,倘若真是高门大户之女,焉能如此一个人行走天涯?
何况就算是贵族女子又如何,他彼时年少,自负天下俊彦无有能出己之右着,若一心求娶,什么样的人物能拒绝呢?就算是求亲被拒,大不了携了她漂泊江湖。他虽才高八斗,却也并不以出仕为己念。
然而,当那虬髯大汉说出她的身份时,南宫玄瑜终于愕然,手中捧着的糕点尽数翻落在地,前所未有的震惊。
甚至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仓惶转身逃离。
只是到了云珠的房门外,他却始终都没有抬手扣门。是问,还是不问,似乎都已经没有了区别。
他还记得那虬髯汉子身旁的阴郁青年,虽然从头到尾都不曾开口说话,但一双眼已然洞彻他的心神。
逃不掉,抑或是根本不想逃。
他从来就不是看不清形势的人,之所以敢拒绝连家的联姻提议,不过是知道这样做带来的后果,南宫一族足以承受。
然而,这次不同。
他终于颓然地握紧了拳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那夜,辗转未眠的怕是不止他一人。翌日一早,敲开他房门的云珠,眼下也有浓重阴影,平素活泼明艳的面孔陡然沉静许多,看上去都有些不像她了。
“我……有些事要和你说。”她的目光有些躲闪。
他静静听着,她的话,三分真七分假,隐瞒了最重要的身世讯息,却将其间难处一一道出。只是这个傻姑娘,难道从不曾明白,一模一样的难题,放在不同身份的人身上,解决的法子便有不同。
这样的境地放在旁人身上,至惨烈不过是远走天涯或是血溅三尺,但落在她身上,一步之差便是血山火海,累尽苍生。
“南宫,该怎么办?”她期待地抬起明眸,一如之前这些时日的相处一般,无论遇到任何问题,都丢给他解决。
他笑了笑:“你出来的时日也已不短了,为防家人挂心,还是早早回去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是前夜反复练习的结果,如今硬撑着说出,倒也自然。
云珠的眼里立刻见了泪,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你说什么?”仿佛是难以置信,不敢去想他那句话的意思。
“多谢你一路伴我游山玩水,将来山高水远,有缘再见时,必请你饮酒。”许一个无期之约,便要抹掉这一路相伴。
“南宫玄瑜!”她在身后叫出他的名字,他却只顿了顿脚步,便故作潇洒地扬起手。
当断则断,他一向自恃的,不过是这一份决心和意志力,如今终于有验证的机会。可是,却从未想到,会有这么痛。
仿佛胸口的血肉被硬生生剜下一块,露出血淋淋的心房,偏偏这副躯壳,会流血会伤痛,却还要继续走下去。
大醉一场,依稀又是那日荡舟湖上,她巧巧地撞了来。
竹篙撑开,开启一段缘分,注定一世伤心。
醉眼朦胧中,却又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容,目光之警醒锐利举世罕见。
那人冲他举一举杯:“南宫兄,在下萧延宗。”
南宫篇 (五)
“我已同她分道扬镳,”南宫玄瑜勉强支撑起身子,“你莫要误会,我们只不过是……”他想要解释,话却梗在了喉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
只是什么,只是彼此倾慕,两情相悦?还是萍水相逢,本就无缘?
终究是他带了她游山玩水,一路相伴,虽然自知不曾逾矩,但在旁人眼中看来又如何呢?那一瞬间,南宫玄瑜大汗淋漓,酒醒了一半,明白自己创下了怎样的大祸。
他咬牙道:“我与云珠姑娘之间一清二白,若你不信,我可以立时拔剑自刎。”
萧延宗没有说话,只以幽幽目光注视着他,眼底神情捉摸不定。
南宫玄瑜一咬牙,便拔出了腰间长剑横于颈上,闭了眼就要抹下去。她是高门贵族之女,亦是将来的一国之后,名节容不得有半分污点,只要他死了,或许一切就可以盖过了。剑锋及颈的刹那间,心底只有这么个念头。
然而,耳畔传来的却是击金断铁之声,颈上一抹锐痛。
他睁开眼睛,指尖沾了颈间温热的血,所幸入肉不深。而他随身所佩的长剑,却已断为两截,手中只剩下了连着剑柄的半截剑身。
萧延宗冰冷的眸子在他颈上伤口处一转:“既然你说是清白的,那么这伤便可算得上是教训了,何须以命相证?”
南宫玄瑜愣了一下,半晌才明白对方话中之意,心口陡然一松,怆然道:“陛下是明君。”
虽然早已猜出了他的身份,但这一声陛下,却是真心实意叫出的。倘若换了别家帝王,恐怕要了他的性命还不算,还要连累他人。
萧延宗虽不是东昭的皇帝,但身为北燕之主,倘若真要追究起来,东昭少不得要牺牲一个南宫玄瑜来成全两国间的安定。
萧延宗眸光一闪,出口的却是:“明君尚需贤臣。”
刹那间,南宫玄瑜后颈如同一桶冷水泼下,明白了对方的真正意思。
萧延宗是在招揽臣子,他初登大宝不久,确实需要贤臣。倘若是在平常,必然是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身为东昭人,怎可为别国效力。
然而这一次,应下或许万事大吉,若是不应,若是不应……
南宫玄瑜额上见了汗,唇线绷得极紧,迟迟不敢回答。
萧延宗将他这番神情尽收眼底,薄唇带起一抹嘲讽:“南宫公子不必以为这是威胁,人各有志,萧某不便强求,那便就此别过。”
说罢,竟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走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坐在角落里的南宫玄瑜仍僵直地坐着,不过是片刻工夫,身上重衣已然尽湿。
枉他读书百卷自恃风骨,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他终究还是懦弱了三分。
只不过彼时不曾想到,那一时懦弱,竟带来了一世懊悔。
自酒楼离开后,他便匆忙启程回都城,所带行装都不曾回去收拾。他是决意要将身外之物,连同那个曾打动他心的女子一起遗留在那边荒之地了。
大梦一场,迷醉半生,不知她可会怨恨于他?
为着要将那心上的影子快快抹去,他如同木偶一般任由家人摆布,甚至到连府前负荆请罪,再度求娶连怀瑾为妻。
连怀瑾也好,旁的女子也罢,他巴不得能有个人时时日日在他耳边聒噪,好让他无暇去想念那个红衣烈烈的云珠。
云珠,云珠,终究是云端的明珠,要伴在天子帝王身侧,不容得他这等凡夫俗子染指。
他人虽回来了,心神却失了,再不提出仕之事,只在家中偏院饮酒作诗,不问日月。直到那日父亲到来,故作无意般提及北燕皇帝大婚之事,他才恍觉心中那一抹痛,竟然已经入了骨髓,无时无刻不在发作。
然而父亲眼底那一抹幽光,却也让他醒觉,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了云珠的身份,那么……
“不错,是我故意纵容你们离开,以北帝的本事,就算我不通风报信,他也能找到你们的行踪。”父亲的脸在夕阳下仿佛镀金的佛像,面无表情,虽然慈祥的眉眼,却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次,是连家中都呆不住了。
然而,街头巷尾,酒肆花楼,却处处都能听到关于那个人的传闻。
传言北燕皇帝是忌惮耶律氏的权势,才不得不迎娶她为皇后的;听说她入宫便失宠,或者说是从未得宠过;更有甚者,说是皇帝在大婚当夜竟纳了韩氏女为妃,连中宫都不曾踏入半步。
百忍成钢,他忍了,却是心已成灰。
只有来自于那遥远北国的传言,能提起他少许精神。
光阴荏苒,数年后,再度听到的传言,却是北燕皇帝有意废后,已经削夺了耶律一族的大半兵权。
失宠是一回事,废后,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失宠后照样能在中宫保有一生平安荣华,只要她还是皇后,哪怕膝下并无所出,将来也会是太后。但废后就不同了,至幸不过是冷宫中寂寂一生,更多的是一杯毒酒一把匕首三尺白绫,或是诛灭九族。
南宫玄瑜眼前不禁浮现出那青年帝王阴鸷的眼,那人,是能做的出来的!
那是一个天生的帝王,眼中只有皇权,并无感情牵绊!
眼前的丝竹歌舞,瞬间都失了声色,南宫玄瑜整个人如坠冰窟。踏着仓皇步子奔出去的时候,他知道,这一次,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他要去弥补当年所犯的错误,从此离乡去国,余生无归。
世人眼中所看到的,不过是明君贤臣,才子佳人,然而只有当事者才知道,那些和美事实的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的惊涛骇浪。
而原本岌岌可危的耶律氏,竟然平安度过了这次的危机。
皇后之位稳固,则外戚地位稳固。度过风波,耶律氏仍然是北燕第一大族,高门之首。
从东昭逃离的,是南宫家的嫡子,受尽世人鄙夷。而出现在北燕的,却是皇帝礼贤下士请来的名士,萧延宗甚至不吝于堂妹下嫁,硬生生将一个身无根基的南宫玄瑜,栽培成了皇亲国戚,一代名臣!
然而,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仍是那日宫宴上,萧延宗将他引见给皇后时,那人毫无表情的一瞥,和冷淡至极的语声。
“南宫大人,幸会。”
同样的面容和声音,他却知道,再也寻不回云珠脸上的真心笑容了。
然而,他亦无悔。
只要她平安就好。
他入北燕之朝,不为功名,不为利禄,只为她,一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