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唐朝公务员TXT下载唐朝公务员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唐朝公务员全文阅读

作者:水叶子     唐朝公务员txt下载     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让人心跳加速的诱惑!

    别驾府里那些蛇蛇蝎蝎的事情唐成自然是不知道的,从衙门回到家里,他先往西厢房转了转,将那四百多亩的地契收好之后,边梳洗着边向兰草问道:“英纨这都出去多少日子了?”。

    “阿成你还没从扬州回来的时候夫人就回郧溪了,说是今年桐油生意的量大,她不下去看着不放心”,兰草扳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得有八九天了吧,要不明个儿找人给夫人带个信儿去?”。

    “我就是问问”,时令已经进了十一月,唐时没有阴历阳历之说,十一月就是扎扎实实的十一月,再有一个多月就该到你年下了。在这样的寒冬里进屋后用热乎乎的水洗把脸还真是舒服,唐成一边用手巾帕子擦着脸,一边含糊的摇头道:“她在忙正事儿,咱们就别打扰了”。

    闻言,兰草脸上没显出什么,但能有这样的机会跟唐成独处,心下也着实是欢喜,“嗯”。

    洗过脸后,唐成坐到了火笼边用铁筷子翻了翻,原本就很旺的炭火冒出一小串火星子,暖烘烘的热流顿时就窜了起来,接过兰草递过的茶水热热的喝了一口,唐成惬意的叹了口气,“还是家里住着舒坦哪”。

    “阿成你是这些日子跑的乏了”,兰草见唐成一脸的舒爽,也是抿着嘴笑,递过茶水后,她的人便已顺势到了唐成身后帮他捏着肩膀,“扬州那得有多远哪!这样连轴跑着就是个铁人也吃不消的,这眼瞅着天儿越来越冷了,阿成你不会再出远门了吧?”。

    “不出了”,嘴里小口的呷着茶水,兰草又捏的合适,唐成索性整个身子都靠在了她怀里,闭着眼睛道:“那儿也不去了,就陪着你们在家里猫冬,过两天估摸着等英纨快忙完的时候给她捎个信儿去,回来的时候顺便把爹娘接来,咱一家子热热闹闹的过个红火年”。

    “这样才好……嗯……茶水……小心茶水……”,唐成这一靠过来之后就不老实了,正好枕在兰草胸前的头跟个奶娃娃一样蹭来蹭去的不安生,如此以来,手上端着的茶盏就摇摇晃晃的。

    蹭着蹭着,直把唐成自己的心火儿也给蹭了起来,手上的茶盏也没往一边的桌子上放,就手儿搁在了旁边的胡凳上,因是放的急,盏里的茶水一墩之下就溅到了火笼里,“嗤”的一声轻响的同时,带起一抹细细的火灰来。

    放好茶盏,唐成身子就势一转一抄,兰草便已横进了他的怀里。

    其时已是黄昏时分,没燃灯的屋子里就有些暗,躺在唐成怀里的兰草搂着他的脖子,俏丽的脸蛋儿在火笼里炭火光亮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红扑扑的粉嫩。

    “兰草你还真是越来越水灵耐看了”,唐成一只手搂着兰草的身子,另一只手便从夹袄的腰间探了进去,抚上那涨扑扑的两团,“嗯,不仅是人越来越水灵,就连这身子也益发丰润了”。

    兰草软软的身子偎在男人怀里,眼神迷离的看着胸前的起伏,“是丰润了不少呢!听高家的说女儿家破了身子后多是如此,我还怕胖了……”。

    “你身量高,胖些又不显,只有更好看的”,唐成手上活动着叹息道:“可惜了,你身段儿好,皮肤也好,要是夏天里穿上吊带儿走大街上,养眼哪!”。

    眼瞅着唐成手上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兰草动了动身子,“阿成,稍等等,我……我去洗洗”。

    说是去拿热水,但兰草去了灶房后却径直到了添火的灶门处。

    “怎么,要红豆子?”,看着兰草白里泛红,掩不住春情的脸蛋儿,灶门处高家屋里的笑着问道。

    这话题羞人,兰草却不好意思接口,只红着脸点了点头。

    “预备着了”,高家的打开灶门,从里边火灰堆里刨出一个烧的乌黑干裂的泥巴团儿,她手上忙活着,嘴里呵呵笑道:“自打唐大官人回来,我这儿顿顿预备的都有,别看你前天还不好意思,我就知道你有再来找我的时候儿,喏!三十颗,别嫌烫,赶紧趁热吃了,要一口都吃了,别拉下,啊!”。

    高家的摔开泥巴团儿,倒出里边儿裹着的那一小把豆子,热气腾腾的递给了兰草。

    兰草忍着烫,将碗里的豆子一口吞进了嘴里,她这边儿吃着,那边高家的双手合什嘴里念叨个不停,兰草也听不清她念叨的到底是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千秋万岁,保守吉昌,金榜高中,出将入相”什么的。

    念完之后,高家的开始装热水。

    “红男绿女,这方子啊再没个会出错的”,高家的将装满热水的水瓯递到了兰草手上,“这院子里什么都好,就是没个孩子的太冷清了些。待会儿完事之后,别忘了我嘱咐你的姿势,别急着起,多躺会儿,躺着的时候记得在屁股下面垫个枕头”。

    “嗯”,三十颗红豆子吃下去之后,兰草恍然之间似乎就觉得肚子里有些坠坠的,似是裹着什么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甸甸的幸福感。

    没跟高家的再说什么,兰草儿提着水瓯便回了西厢。

    等兰草洗完,唐成正好将刚才那盏残茶吃尽,顺手一勾,两人便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吊带儿?那是啥?”。

    “衣裳,好看衣裳”,唐成嘴里随意答着,人已站起身来抱起兰草往榻边走去,“你要是喜欢,赶明年夏天我找两个裁缝婆子来给你好生做上几身,嗯,就用毫州轻容的料子,那个呀,就叫真空装……”。

    嘴里说着兰草不知所谓的话,两人已是滚在了榻上,这时节那还顾得上冷,转眼之间已成了白羊般的两人便已紧紧的缠在了一起,先是兰草的娇吟,继而唐成的喘息声也加入其中……

    这番鱼水之欢直到天色黑定的薄暮时分方才结束,重新穿上衣服起来的唐成扩了扩胸,只觉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往外透着舒坦劲儿,扭头看去时,却见素来都比他先起的兰草儿却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怎么,累了?”。

    “嗯”,一脸汗津津泅红的兰草点了点头。

    “累了就多躺会儿”,唐成没多想,还特意走过去把兰草肩头的被子掖了掖紧。

    直到两柱香功夫后,兰草才起了身,因是西厢里暖和,唐成就命将晚饭也开在了这里。

    今个儿顺利的买到了那四百多亩河滩地,适才一番鱼水之欢后再饱饱的吃上一顿合胃口的饭,唐成的感觉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阿成,要不今个儿别去书房了?”,兰草见唐成要走,开口道:“去那么远一趟扬州,只歇息两天怎么够?”。

    “再不去老师该发脾气了”,唐成笑着摇了摇头,“你还别说,这些日子在扬州我还真挺想那书房的,乱糟糟东跑西跑的忙活一天之后去听听经,诵诵书,也是一份难得的清净享受啊!”。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自有车马簇;娶妻休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拽了几句酸文儿,唐成哈哈一笑后向兰草挥了挥手,出门往书房去了,边走嘴里边还用着清平乐的调子哼着《论语》的词儿:“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这两样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愣是让唐成凑到一块儿,听来真是份外古怪,兰草好容易才憋住,一等唐成的声音听不见了,她便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兰草放下手中正收拾着的碗筷踱步到了窗边。

    推开面前的半扇窗户,一阵秋夜寒风吹来的同时,兰草便见着了唐成披着月色缓步而行的背影。

    想必他还在唱那古怪的曲词,一只手也高高扬起,怡然自乐的打着凌乱的拍子。

    见到这样的背影,兰草笑的更厉害了,与此同时,她的心里有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升腾起来,虽然这是冬日的寒夜,但她却没感觉到半点冷意,似乎那个背影透出的生机与活力能传染一般。

    直到唐成出了内院儿再也看不见后,兰草带着未尽的笑意往桌子那边走去,走不几步,她却猛然停了步子,低下头来缓缓的轻抚着肚子,口中喃喃低语道:“儿子,娘不要你像高家婶子咒词里念道的那样为卿为相,为公为王,只要你能像你……你爹这样就好”。

    兰草就这样定定的站住了,脸上的未尽的欢笑也变成了浅浅的微笑,想着想着,人却是已经痴了……

    ………………………………

    当跟着严老夫子学习已经成为一种乐趣时,时间就总是过的飞快,丑初〈凌晨一点〉严老夫子结束了礼记最后一篇的讲解后,唐成自回去休息。

    第二上午到衙,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其间唐成惦记着上次张子山说过的事儿,算算时间张相文该也到州城了,怎么还没个动静?心下想着,他便抽空往东院儿那边跑了一趟,问过之后才知道,却是张相文他老娘舍不得儿子就走,说是既然已经快到年底,索性就等过了年再到州城,也免得大正月里跑来跑去的辛苦。

    说到这些话时,张子山虽然未置可否,但唐成看得出来他明显是有些不以为然,只不过这样的家事儿也不便插嘴,唐成又说了几句闲话后便起身告辞了。

    要说这世上的事儿还真就那么邪性,中午散衙回家正在吃饭的时候,门房老高来报,言说张相文来了。

    “张相文?”,唐成闻言一愣,“你没认错人吧?”。

    “大官人说笑了,我这眼力好得很”,门房老高闻言也是一愣,随即笑说道:“再说张公子以前也是见得多的”。

    见真是张相文来了,唐成饭也不吃了,撂下碗起身就往外快步走去。

    还不到府门一半儿的距离,就见着那张相文正往里走,边走边左瞅瞅右望望,没正形儿的样子跟以前一模一样。

    “不耐烦在门房等,就自己进来了”,见到快步走来的唐成,张相文咧嘴一笑,“我跑了一上午的马,肚子早饿了,大哥快吩咐饭食”。

    “你小子怎么跟鬼一样说来就来了,我上午还去问过你二叔,说你要到年后才能来”,看到张相文那咧嘴一笑的样子,唐成就觉得亲切,快步到了跟前狠狠给了他一拳,“臭小子,一头的汗,怎么,还没去你二叔那儿?”。

    唐成一边问,一边回头吩咐老高赶紧去厨房通知加菜。

    “没去,按我二叔当日规定的时间十天前就该到的,一直拖到现在才来,我要是这个点儿撞上去,中午饭都别想吃了。索性先到你这儿,下午再一起去州衙见他,他就是再不高兴,总不能在衙门里就给我上家法吧”,张相文一边说,一边顾自嘿嘿的坏笑,“家里老娘不让走,这边二叔该打该骂比我爹都厉害,我也是没折呀,来的越晚以后吃板子越多,想来想去索性今个儿一早留条子从家里跑了,这会儿啊我妈不定怎么骂我白眼狼了”。

    “没事儿,你娘心软,到时候回去一哄就好了,这儿要是来的再晚些,你二叔轻饶不了你,想来想去还是跑的划算”,唐成说到这里,勾肩搭背在一起的兄弟两人对视之间,俱都哈哈大笑。

    因有张相文到了,唐成中午这顿饭吃得份外高兴,吃过饭又扯了会儿闲篇儿后,两人便结伴往州衙而去。

    衙门虽有大小之分,但里面的布局却是大同小异,到了州衙后,张相文自往东院儿张司马的公事房,唐成则是去了西院儿司田曹。

    在公事房里坐下没多久,就见老梁捧着一本文卷走了进来。

    “大人,今年官地的合总儿做出来了”,进门来的老梁笑着说了一句后,反手就把公事房的门给关上了。

    自打唐成升任判司以来,只要是他在曹里,公事房的门就都是开着的,说来这也是后世在公司上班时养成的习惯,还别说这效果就是好。

    老梁这掩门的动作让唐成有些不解,正常的公事何需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脸带笑意的看着老梁。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唐成就觉得今天这老梁的眼神儿有些躲躲闪闪的。

    “大人请看”,老梁偏着头把文卷摊开在了唐成面前后,翻到最后一页,手指着一个数字道:“今年官地统计的总数是八十七万六千三百三十四亩”。

    所谓官地就是掌握在朝廷手中的土地,此时李唐江山尚不满百年,人口也未达鼎盛,是以官地的数量相对还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因这个数字是不断变动的,是以就需每年做一个最新统计后报往户部。

    “嗯,我知道了”,看了看那数字后,唐成抬起头来望着老梁,这不过是例行公事,怎么就让他搞的神神秘秘的。

    面对唐成的不解,老梁手指在文卷上动了动,“大人再看看这个,这是去年官地的合总儿”。

    “八十七万八千六百四十三亩,怎么了?”,唐成不喜欢这种遮遮掩掩的调调儿,“老梁,有啥事就直说”。

    “是”,老梁扭头看了看门口后放低声音道:“大人来曹的时日尚短,想必有所不知,按户部主司的规定,官地每一万亩每一年给的有五十亩损耗,按这个损耗计数去年的合总儿,今年本曹可报的损耗就有四千三百八十二亩,这四千三百八十二亩里减去两年间合总儿的差额两千三百零九亩,就还有两千五百二十三亩,在这剩下的两千五百二十三亩里再减去州衙卖出的是一千二百零七亩,就还剩下一千三百一十六亩的一个合理损耗”。

    “合理损耗?”。

    “对,合理损耗”,老梁目光灼灼的看着唐成,“这个损耗在户部主司给定的额度内,报与不报均可,事涉重大,属下实在是拿不准,因此特来请示大人”。

    老梁的话虽然说得还是不够直白,但唐成却是听懂了,因每年水灾等损毁或者地方衙门建设所需,户部特地给了这样一个千分之五的合理损耗,也就是说只要每年官地的数字在这个千分之五的损耗范围内,户部主司就不会追究地方责任,简而言之一句话,每年的这个千分之五是归属地方掌握使用的。

    而今年这个千分之五的额度却没用完,扣来扣去之后还剩一千三百一十六亩,这一千一百多亩地就处在可报可不报之间,报了当然没什么,但要是不报的话,只要把文卷上的账按千分之五给做平,就意味着这千多亩地在笔墨改动之间就光明正大的消失了,它既不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个人,这个在文卷上合法消失的地要怎么处理,就全看他这个司田曹判司怎么决定。

    “恩,此事容我想想,你先出去吧”,随着唐成的吩咐,老梁低眉顺眼的拿起了文卷,转身出了公事房,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出去后的他随手又将房门给带上了。

    不过这次唐成却不反感老梁这么做,房门一关上,抓起茶盏的他就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心下不得安宁。

    一千多亩地,即便是为了保险起见只动不引人注目的坡地,折算成市场均价也能合到四贯一亩,一千三百一十六亩,那就是五千二百六十四贯钱,这还是按少的算。

    五千多贯,我靠,在这个时代,人们形容豪富之家时也不过是说“万贯家财”,五千多贯是个什么概念?按他现在每月四贯的薪俸水平,意味着要不吃不喝的干一百零九年才能攒到这么些钱。

    心底算出这个数字时,唐成自己都吓了一跳,继而心跳就猛然加速起来。

    只要自己点点头,甚至都不需要过多的言语,这五千多贯钱就能合乎法度的到手了,即便刨去该让的该分的,最起码拿到一半儿当无问题,这至少也有两千多贯哪!就是修比离园漂亮十倍的别业也尽够了!

    心底算着账,唐成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虽然手里就捧着茶盏,依然觉得口干舌燥的厉害。对于前面穷怕了,现如今刚刚脱贫,但桐油生意的钱还没真正到手儿的他来说,这个数字实在是一个太大的诱惑,即便是他有钱了,两千多贯也不是个小数啊,还有谁会嫌钱多了咬手不成?

    更为要命的是这一千多亩地还是在户部主司允准的损耗范围内,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即便点了头,也没人会追究。

    只要是个人,面对这样的诱惑时都得心乱,唐成也不例外,走来走去不得安生,好几次他的手都忍不住伸到了门把手上,最终又艰难的放了下来。

    这种感觉没法说,到最后时,全身跟火烧一样的唐成到了公事房的屋角处。

    角落里放着一个木架,铜盆和水瓯,以供偶尔梳洗之用,唐成没拉绳让杂役送热水,而是提过水瓯将里面盛着的水尽数倒进了铜盆。

    这个水瓯里装着的全是凉水,虽然屋里放的有火笼,但大冬天里这水依旧是冰寒刺骨,唐成手刚伸进水里就冻的一哆嗦,不过他却没就此抽出手来,而是身子一低,整张脸都已埋进了刺骨冰寒的冷水中。

    冷,真他妈冷啊!不过也正是这股子冷劲儿激灵灵的驱散了心火烧出来的燥热,脑子里虽然还翻滚纠结着那巨大的利益诱惑,但与此同时,郧溪县衙那个月夜里,赵老虎郑而重之告诫他的那四个字也浮现了出来。

    利令智昏!

第一百三十七章 挖深坑,等你跳

    在刺骨的冰水中浸了许久,直到整个人彻底的冷静下来后,唐成才从铜盆里仰起脸来,扯过手巾帕子擦拭完手脸后,重回书案后坐下。

    破开利益的漩涡诱惑,或者说暂时先将巨大的利益放到一边儿后,冷静下来的唐成很快就找出了这件事情的不合理处。

    自高祖太原兴兵,朝廷执掌天下已近百年,百年时间里各样制度建设应已完备,在这种情况下还留这么大个空子给人钻,想想就有些不可能;再则从地方来说,若是真有这么个空子,那岂不就意味着只要谁干司田曹判司,三两年之间就能敛聚万贯家财?这是个肥差不假,但真要肥到这一步时,明显就有些与常情不符了。

    从朝廷制度到世态人情两方面想到这里时,唐成随之想起的就是老梁那神神秘秘的样子,这三样纠结到一起之后,唐成已隐隐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些什么问题。

    若真有问题,问题在那儿?细细将老梁刚才所说回忆梳理了一遍,唐成没发现异常,毕竟是到衙门时间太短,虽然熟悉了基本流程,但涉及到这样的事情时,他的专业知识就显出欠缺来,以至于根本无法做一个准确的判断。

    既然想不明白,唐成也就将这个疑点暂时放到一边,继而琢磨起老梁来。

    刚才的诱惑是他放在自己面前的,若是行为古怪的老梁有问题的话,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是想分一杯羹,从里面也捞些好处?又或者……

    越想越深,想到最坏的可能性时,唐成悚然一惊。

    此时再想想刚才几度忍不住想去拉门的情景,大冷的天儿里,唐成额头上却悄然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利令智昏哪!很多时候并不是人不够聪明,实是在巨大的利益刺激之下根本就想不到别的,或者潜意识里就不愿去想与自己利益相悖的结果。

    罂粟花开,最大的毒总是隐藏在最美丽的花下;而利令智昏就是人心的罂粟。

    将那盏冷茶泼了,心神复归安定的唐成重备了一盏热茶,边小口小口的呷着,边继续看着那本之前未看完的文卷,现在,至少是在老梁面前,他不准备探问其中的细故。

    眼瞅着将要到散衙的时候,老梁又走了进来,嘴上说是有事要禀说,但他说的事情却是再明显不过的无关痛痒的由头儿。

    “大人,那合总儿……”,在唐成的注视下,老梁舔了舔冬日里有些干裂的嘴唇,陪笑着道:“眼瞅着年关到了,这个还需尽早报往道衙,上边已经催过几回了”。

    “嗯,兹事体大,容我想想,明早给你答复”,看着老梁眉间一闪而逝的失望之色,唐成心里沉了沉,但面上还是和煦的笑着道:“老梁,你是老司田了,想必该知道本州那里有整块儿的坡地好出手的”。

    原是转身要出公事房的老梁闻问后顿时转过身来,“大人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呵呵,就是随意问问”,转动着手中茶盏的唐成脸上笑呵呵的,“我说的是官地,官地里的坡地”。

    “王家庄”,老梁神情振奋,不假思索的就报出了这个地名,“大人,这王家庄距离州城不远,虽说是坡地,但取水甚是方便,再一个这块地也整齐,整好千多亩”,言至此处,老梁回头看了看紧闭着的公事房门后,比划着手指低声道:“这块地如今市价已经炒到五贯八了,若是统整发卖的话,六贯也尽好找买主儿的”。

    “王家庄!好,我记下了,老梁不错,不错!”,嘴里呵呵笑着,放下茶盏起身的唐成特特给老梁拉开了公事房门,“对了,本州山川地理图谁管着的来着?噢,是冯海洲,老梁你出去招呼他一声,让他把山川地理图拿进来我看看,王家庄,好名字啊!”。

    “噢,噢”,老梁神色一动,“我这就去”。

    堪堪等他出去的同时,散衙的钟声悠悠敲响。

    不一会儿的功夫,冯海洲拿着山川地理图走了进来。

    冯海洲进来时依着唐成的习惯并不曾关公事房门,唐成透过开着的门户看去,往日散衙最是积极的老梁今个儿却有些反常,边磨磨蹭蹭的在书案上整理着什么,间或瞥眼向这屋里瞅着。

    “海洲你先走,出衙后去万福楼等我,晚上我做东咱们小酌两盏”,向外面瞟了一眼后,唐成不等冯海洲再说拒绝的话,已是摇了摇手道:“嗯,就这么定了,你去吧”。

    冯海洲有些疑惑的转身出了公事房,上官单独请他一个人吃酒,这样的事毕竟是不好跟别人说的,是以他出去之后没一会儿,便自出公事房走了。

    冯海洲进了唐成的公事房后基本就是放下山川地理图后就出来了,他这一走,老梁收拾书案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随即,忙完之后的他便叫上另几个有些拖后的同僚一起结伴走了。一时间整个司田曹就只剩了唐成一人。

    等老梁等人走了之后,唐成又等了片刻,这才施施然起身出衙而去。

    ………………………………

    出州衙转到前面那条街道上后,老梁猛然一拍头,“哎呀,你们看我这记性,怎么老是落东西”,说完之后,他笑着向身边那几个同僚拱拱手,“列位先走,我这儿还得回去一趟才成”。

    几个同僚取笑了他几句便自走了,老梁目送着他们走远之后,转身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循着开在小巷尽头处的侧门重又回了州衙。

    录事参军陈亮的公事房中,老梁将下午之事一一禀说了清楚。

    坐在书案后的陈亮静静而听,听老梁说完,沉吟许久之后,他才开始发问,一个问题连着一个问题,且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细。

    “看来他的确是动心了!嗯,明天一早上衙,你盯着把这事给办了,先把有他具名签章的文卷送来我这儿,更重要的是一旦发现他有联络买主的举动,即刻前来报我”,陈亮的手指轻轻的叩击着书案,发出若合节奏的清脆响声,这响声里自有一份成竹在胸的气度,“说来咱们那位长安来的靳御史现在可是闲的发慌,正手痒痒着呢”。

    “是!”,陈亮答应一声后,却并未就走,眼巴巴的看着陈亮。

    “放心吧,只要这件事办的好了,别驾大人自不会亏待于你”,陈亮起身到了屋子中间,伸手拍了拍老梁的肩膀,“我知道你素日跟小李交情好,他昨个儿带回来的消息你想必也知道了,州衙将有大变,老梁,你这次算是抓住机会喽”。

    “全仗参军大人提携”,老梁脸上起了一层潮红,比陈亮高了半个头的他腰也弯的更厉害了,以便陈亮拍起他的肩膀时能更方便些,“他日属下若真能做到那位子上,必定重谢大人”。

    “好说,好说……”。

    ……………………………………

    万福楼酒肆的雅阁中,唐成把瓯添酒,看着一脸讶色的冯海洲笑问道:“海洲,怎么了?”。

    “噢,多谢大人”,冯海洲欠身让了让之后,自失的一笑道:“我是没想到大人竟然会问我这事儿,此中情弊尤多,历任判司都是秘不示人,像大人这样垂询的还是第一个”。

    “恩,说说”,唐成拈了几颗胡豆投进嘴里,边嚼出一片“嘎巴”的乱响之声,边抬手让着冯海洲也吃,“仔细说说”。

    “这是司田曹油水最大的一块儿,同时也是最容易出事儿的一块儿”,冯海洲也拈了一颗胡豆投进口中慢慢的嚼着,“属下二十一岁上进衙,到今年正好十六个年头,十六年里亲眼所见的便有三任司田曹判司是栽在这个上面的”。

    唐成来了兴趣,不过却没打断他的话,饮了一口酒后凝神静听。

    “大人既然想到要问这个问题,于其中的利益想是早已深知,无需我再多言;而今要说的就是风险”,冯海洲放下手中的筷子,端坐道:“这风险来自两条,每年万中五十的损耗,吏部主司对这一损耗的态度就是可以用不完,但却绝对不能超,损耗少未必有奖,但若超出一点,则必严苛穷追”。

    “金州有汉江贯境而过,所谓天有不测之风云,若是都像这两年般江流平稳自然是好,但一旦涨起水来,全境范围内冲毁的官地数量必将远超万中五十的损耗,介时又将如何?”,冯海洲摇了摇头,“跟户部主司报增加的新淤官地容易,但要想报灾毁,却是锱铢必较千难万难,遇到这时候,司田曹就只能用历年积攒下的损耗来填这个窟窿”。

    “嗯,有道理”,唐成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你接着说”。

    “第二点,大人只知户部主司给咱们的有损耗,想必还不知道本曹同样有官地增添的任务。这任务五年一汇总,不管是有新淤官地,籍没犯员家产,还是放火垦荒,甚或有的地方衙门组织民壮占用徭役的用度来平整新田等等,不拘地方上用什么手段,总之每五年一次合总儿上报时,新增官地的数量却是一亩都不能少,这也是衡量咱们司田曹政绩的最主要标准。”

    “新增官地说来容易,但要做起来可就难了!新淤官地纯属望天收,即便是有,新淤出的田亩也远没有被水冲毁的多;至于籍没犯员家产,这也是不可指靠;除此两途,其它若想增加官地就必须调动大量人员,但征发民壮谈何容易?一年之中百姓需服徭役的天数是有定规的,经朝廷,道衙调用之后,能留给州衙支配的已是寥寥无几,这么点子的额度衙门其它事都不够用,还能轮到司田曹?即便是有又能有几天?而平整新地却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事儿啊。到这个时候……”。

    “到这个时候新增官地的缺口依旧还要靠前面积攒下的损耗来补”,不等冯海洲再说,唐成已先把这话给说了出来,“如此说来,那万中五十的损耗就是一个补漏石,虽说每年多多少少能剩下些,却需预备着天灾和五年一次的新增官地汇总!我说呢,吏部主司怎么会这么慷慨,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大人说的对”,冯海洲端起面前的酒觞一饮而尽,“这道理虽然每一任判司都明白,可惜能忍住不伸手的却是少,侥幸之心人皆有之,多少人都是自诩运气好,想着自己任上该碰不上什么大事,因就忍不住吃了损耗,其结果却是好吃难咽,最终把自己都折进去了。人人都说衙门里司田曹是肥差,其实啊,这地方就是个火堆窝子。将遍天下的州府衙门一起算进来,我敢保吏员们出事儿最多,获罪最多的一定是司田曹”。

    “利令智昏!”,想到下午在公事房里的挣扎,唐成倍感唏嘘,“海洲说的精辟”。

    刚才还是侃侃而言的冯海洲有些不好意思了,“大人谬赞了”。

    “你见事明白,怎么是谬赞”,唐成笑着举盏邀饮,“对了,王家庄你可熟悉?”。

    “按曹里的差事安排,凡涉及州城方圆百里范围内的田亩变动都由我管着,自然清楚”,冯海洲没想太多,放下手中的酒觞叹道:“在所有份属官地的坡地里面,王家庄是最好的一块了,取水方便,田地也齐整。不过说到这个,当年我入曹时的第一任判司大人就是栽在这块地上面”。

    “噢?”。

    “这块地好,是以价格就高,那任的田判司就动了它的心思,本来他那几年运气确实不错,若以手中积攒下的损耗来看,吃个几百亩原也兜得住。只没想到的是这片地虽然是归司田曹管辖的官地,但其中的佃户却多是镇军家属”,说到这里,冯海洲的声音越发的低沉了,“镇军的粮米和咸菜钱本就不多,这些佃田对于他们来说就显得尤为重要,田判司动上了这块地的心思可是捅了马蜂窝,镇军串联鼓噪,险些没闹出兵变,也正是因为此事,田判司以‘贪渎公产,丧心病狂’被斩于镇军营门之外,暴尸三天,不仅家产籍没入官,连家人都充了官奴婢,好好的一家人就此万劫不复了”。

    当年这个田判司对刚刚入衙的冯海洲确实不错,是以他说到这旧事时,难免有些伤怀。将面前盏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后,冯海洲才注意到对面坐着的唐成脸色有些不对,看着阴沉的可怕。

    “大人,你怎么了?”。

    “啊,没怎么!来,海洲,咱们接着喝”,唐成若无其事的举起了酒盏。

    看着脸色什么的都一样,但冯海洲却总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年轻的判司大人突然之间有些不同了,具体不同在那里他一时也说不上来,还是吃完酒走出万福楼时才猛然醒悟过来,对了,就是冷,唐判司突然变化之后的那种感觉就像这迎面吹来的寒风一样,透着一股子冷劲儿。

    ……………………………………

    唐成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全黑了,若是往常时候他一回来,兰草儿必定是要迎出内院儿的,但今天直到他走到西厢房门口时,依旧还没有动静儿。

    原还想着她是不是出去了没回来,但等唐成推开门进去点亮烛台时,发现兰草竟然就躺在屋里的榻上。

    “在屋里怎么不点灯?”,因是心里有事儿,唐成的语气就算不得好,不过兰草也没答他。

    “怎么哪?”,走到榻边时唐成才察觉出不对来,躺在榻上的兰草竟然在默默的流泪。

    这样的景象自打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唐成心里一揪,手上已把兰草拉了起来,“出了什么事,快说”。

    被拉起的兰草猛地钻进了唐成的怀里,无声的流泪也变成了啜泣之声,“阿成,你救救小桃吧”。

    “小桃?”。

    “恩,下午快到天黑的时候,有个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比挖坑,谁怕谁?

    “阿成,这么早就起?再睡会儿吧”。

    “睡不着了”,唐成在兰草的服侍下穿着小衣,“你什么时候醒的?翻来翻去不安生”。

    “是我闹醒你了?”。

    “是有一点”,唐成打了个呵欠,“一睁眼就瞅见你盯着我,那儿还睡得着”。

    “阿成,我……”。

    “行了,知道你是心里有事”,唐成又打了个呵欠后用手搓了搓脸,“没想到你心思这么浅,一遇事连觉都没法睡了”。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小桃在挨打,还冲我喊救命”,兰草的身子抖了抖,“我们两家是邻居,她娘还认了我做干闺女,我跟小桃打小就是姐妹相处的”。

    “行了,这话你都说过三遍不止了”,穿好衣裳的唐成下地后把灯树上其它的灯盏也给点燃了,一时间屋里光明大放,“吃过早饭之后,你就按我昨晚说的去办,先去找个房伢子在左近租个房下来,房子不必大,但一定要是独门独户的”。

    梳洗过后,唐成接过兰草递来的手巾帕子擦拭着继续道:“租好房后去西市买丫头婆子的时候也要注意,能干不能干的还在其次,一个婆子两个丫头照顾一个人,就是手脚慢些也尽够了,关键是嘴要少,若有那天生聋哑的最好”。

    “恩”,兰草点点头。

    “最后一个”,唐成转过身来看着兰草道:“这个你一定要记好了,今个下午那个来……”。

    “来福”。

    “对,来福。今天下午那个来福再过来时,你跟他交代清楚,你这边儿是没法去接的,小桃要自己去那租房里,人怎么逃?逃出来之后怎么到租房你一概别问,也别管”,唐成伸手过去抓住了兰草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道:“记住喽,你只是帮落难的亲戚,不是在收容逃奴。十天,那小桃到了租房后,至少十天之后看清楚没动静了你才能去看她”。

    “恩”。

    “傻丫头,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收容逃奴可是重罪,若被抓住或是有人举告的话,最少也是杖八十,就你这身子骨受得了?”,见兰草有些情绪不高,唐成继续道:“小桃是可怜,但这事儿要是漏了,你得比她更可怜。按我说的做,好歹还能留个退步的余地。她这逃出来容易,收尾可麻烦的很”。

    这道理都是昨晚说过的,兰草也明白,“阿成,我代小桃妹妹谢谢你了”。

    “我要她谢我什么”,唐成拍了拍兰草的脸蛋儿,“要不是冲着你,这样的大风险的事儿我碰都不会碰”。

    兰草闻言,顺势钻进了唐成怀里,“阿成你对我真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也是你先对我好!说起来自打认识,你就没跟我张过口,这还是第一次,又说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我还能硬板着脸拒绝了不成”,唐成伸手把兰草搂住了,“要说你那小桃妹妹命也真够苦的,摊上这么家主子,想吃还没个担待,那男人真他妈是个活王八”。

    “那老东西连王八都不如,王八好歹还有个硬壳壳”,兰草咬牙切齿的跟着骂,“还有那个马夫人也不是个东西,心比蛇蝎还毒,她也是女人,怎么就下得去手儿”。

    “马夫人?”,唐成听到这个愣了一下,昨晚上兰草说的是不知道小桃是从那家逃出来,“那个马夫人?”。

    “我也不晓得”,兰草有些不好意思,昨天见来福时,因是时间短,两人又都激动,许多话都没说清楚,最该问的反倒没问,“只是昨天傍晚的时候听来福提过一嘴”。

    马夫人?这城里要论姓马的大户好像就只有马别驾一家儿,想到这里,唐成脸色愈发的郑重了,“今天他再来的时候你一定要问清楚小桃的主子到底是那家?还有那个来福在那家操的是什么职司也要问个明白”。

    “嗯,记下了”。

    ……………………………………

    吃过早饭去州衙,唐成刚到公事房坐下没多久,老梁就捧着文卷走了进来。

    “大人,你看这个?”,老梁把早已翻开好的文卷摊在了唐成面前,看他眼神儿里的急迫,真是恨不得把笔都塞唐成手里。

    唐成瞄了文卷一眼后,颇堪玩味的看着老梁。

    唐成既不说话,又是这样诡异的眼神,老梁被他看的全身发毛,心里的小鼓敲的叮铃乱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觉额头上热热的,眼瞅着白毛细汗都要出来了,“大人,你这是……”。

    细细把玩着老梁眼神儿里的慌乱,唐成眼瞅着他嘴角都开始哆嗦起来的时候,才开口道:“老梁,你少拿了一份文卷吧?”。

    “啊?”。

    唐成手指“叩叩”的敲击着面前的文卷,听到这熟悉的敲击声,老梁猛然想起了昨天下午在录事参军事陈亮公事房里的情景。

    同样的声音,但老梁的心情……

    “我说的是那本专门记载历年损耗的文卷”,唐成的声音很轻很淡,但这很轻很淡的声音听在老梁耳朵里却是如晴天霹雳一般“喀喇”巨响,心里先是猛然一个空白,脑子里随即蹦出的念头就是“完了”。

    完了!老梁没想到,他真是没想到唐成竟然会拿这事去问人,即便要问也该是问他呀!其他的多一个人知道不就得多分一份钱?这样的一份得是多少?他个穷棒子出身怎么会舍得?

    更何况既然是已经动了心想要吃损耗,就该是越秘密越好,他冒然问了别人就不怕招人疑?再说他来州衙才几天,这么私密的事情就是想问,又能找谁?

    陈亮的这些说法一一浮上心头,老梁对此也是确信无疑,但眼前唐成这一问……

    莫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莫非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吃损耗,就是在等着……瞬时之间,诸多念头纷杂而来,老梁眼中唐成玩味的笑容显得如此冰冷,冷冰冰的嘲讽。

    “去吧,把那个文卷也送来,要不然账做不平我可没法子具名签章”,唐成站起身来走到呆愣愣的老梁身边,伸手轻推着他的肩膀往出送,“最近天寒风干的就容易上火,这人一上火就容易心躁,心躁之后呢就容易起糊涂心思,该想该做,不该想不该做的念头就都冒出来了。老梁啊,看你岁数也不小了,身子虚的人尤其容易上火,要小心哪!”。

    这时节老梁面如死灰,那儿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唐成亲自将老梁送到了外面的公事房,看着他把那本记录历年损耗的文卷拿出来后,笑吟吟的接到手中。

    随意的翻了翻后,唐成就把文卷给合上了放在手心里轻轻的敲打着。

    “苗实,你把记载今年田亩买卖的文卷拿来我看看”。

    接过苗实递来的文卷,唐成特意看了看老梁,刚才还是脸色发灰的他如今已是一片雪白。

    回到公事房,唐成翻开文卷后其它的都没看,直接提笔抄录了几十宗最近发生在金州城里的买卖双方的相关信息。

    姓名,住址,一一抄录完毕后,唐成将几本文卷都锁入柜子中后,透过大开的公事房门唤道:“老梁,你进来”。

    “这是今年田亩变动的文卷,记录的甚是潦草,老梁啊,今个儿你啥也别干了,就把这文卷再重新誊抄一遍,本司有些事情出去一下,回来之前你不得踏出这间公事房半步”。

    说完之后,唐成再不理会老梁,走出了公事房。

    “苗实,海洲,老梁有紧急公务在办,此事关系重大,你们看着他点儿,本司没回来之前,不得任其出公事房一步”,唐成脸色沉凝的向二人低声吩咐,“稍后让杂役送个便桶进去,他就是如厕也得在里面解决”。

    “大人,都是同僚,这……”。

    “是公务重要,还是同僚情分重要?”,唐成语调生冷,根本没容其继续往下说,“此事办得好就有功,若是办的差了,你二人后半年的俸禄也不用再领了”。

    自打唐成入主司田曹以来,脸色还不曾如此郑重过,冯海洲和苗实见状不敢再说,点头应是。

    出了司田曹后,唐成半步没耽搁的到了东院儿,直奔张子山公事房而去。

    “唐判司,不巧的很,司马大人正跟从京城御史台来的监察御史靳大人叙话”,杂役一脸儿笑的解释着:“已经有一会儿了,估摸着再用不了多长时候,要不唐判司到隔壁喝盏茶?”。

    监察御史靳大人!听到这个名字唐成心头一动。正准备往隔壁房里去时,就见着一身簇新公差服的张相文从对面衙役房里溜溜达达的晃了出来。

    “我改天再来请见就是”,唐成向杂役摆了摆手后,下了台阶直往张相文走去。

    没有半句寒暄,唐成直接问道:“现在有事儿没?”。

    “昨天下午报到入职,今个儿早上才正式当差,能有啥事儿?正闲的发慌”,见唐成脸色不对,张相文也正色起来,“大哥,怎么了?”。

    “没事就跟我走”,嘴里说着,唐成已当先往外走去。

    ……………………………………

    “黑呀,太他妈黑了”,张相文从卢氏家里出来,摇着头向外边儿等着的唐成道:“大哥,你手下那帮孙子也太不是人了,这小寡妇拖着个儿子还不够惨,葬夫卖地还得被狠剥一刀,这钱他们也拿的下手儿”。

    “噢,果然有问题!”,唐成没理会张相文的感叹,“这里边儿有老梁的事儿没?”。

    “问题大了,这帮孙子是两边吃,买主卖主一个都不拉下”,张相文犹自义愤填膺,“不就是备个案嘛,生生讹了人一亩地钱,这嘴张的比郧溪县衙可大多了”。

    “行了,说正事!”。

    “小寡妇不知道名字,但按她说的那模样和年岁,就是大哥你说的老梁”,张相文狠狠声道:“讹了钱还想要人,要不是小寡妇烈性,还真让他得手了,这个老不死的,办事儿一点不讲套路”。

    老梁负责官地买卖的契书书写和田亩变动备案登记,要不为这个,唐成还就不跑这一趟了,如今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他心里也松了口气,有把柄就好,敢给老子挖这么深的坑,整不死你!

    直到现在,唐成想起昨晚冯海洲说到的那个田判司的结局,犹还觉得脊梁骨发寒。自己死了暴尸,家产全部籍没不说,连家人都成了官奴婢,这可是唐朝,人一旦打上奴婢的烙印,那可是连子孙都别想出头了。

    “那卢氏答应去告状了?”。

    “为什么不答应,我这身儿可是公差服”,张相文显摆了一下后长叹一声道:“哎!咱这州衙的名头不好使啊,我先是让那小寡妇告衙门,她死活不肯,一说到京里来的监察御史,二话没说立马就要进去换孝服,娘的,她到底是嫌咱们衙门小,还是怕?”。

    “怕”,简单的回了一句,唐成拉起张相文就走,“赶紧去下家儿,这样的事儿人越多越好使,最好就把靳御史给堵在衙门口”。

    “大哥,司田曹可是你归你管着的,别把自己套进去可就成了笑话儿。再说这事一经御史爆出来,整个衙门都好过不了,从你上去管着刀笔吏的那一溜儿官都得难受”,张相文边走边说道,“录事参军事和别驾无所谓,孙使君可是待你不错呀”。

    “我刚刚上任,这样的事儿一点没插手,有啥好套的?至于孙使君,放心吧,他不会怪我的”,唐成想了想,还是没把孙使君即将调离的事情给说出来,毕竟他已经往京城活动了,此事有变数也未可知,“再说,衙门里的人未必就知道是你我推的手儿”。

    “成,闹腾吧,这帮孙子也是活该”。

    “那小寡妇长的挺好?”,正走着时,唐成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好”,张相文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接道:“要想俏,一身孝,这话地道”。

    啧啧了两声说完之后,张相文才觉出不对,扭头看了过来,正见着唐成翘起的嘴角。

    ……………………………………

    一连又跑了好几家,将靳御史的地址告知的同时,唐成也慷慨的把其他苦主的住处一并告知,跟后世里比起来,这年头儿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会去告状,但真个要告状时,人越多胆子也就越大。

    唐成原还想着坐实老梁的问题后直接去找孙使君,也好发挥发挥他的余热,直到从杂役口中听说了靳御史的名字后,才突然改了心思,御史言官嘛干的就是这差事,又是立功心切的年纪,这一闹腾起来劲道更大。

    虽然他还没问过,但以他对老梁的了解,要是后面没人撑着,以老梁的胆子断然干不出敢给顶头上司挖深坑的事儿来,他了不起就是发发牢骚,背后骂几句都是顶天了。

    闹腾吧,闹腾的足够大时,老梁背后站着的那人再想藏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从吴家走时,唐成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心底嘿声道:“老子穿越前兼职干的就是网络写手,靠,比挖坑,谁怕谁?”。

    等两人几家跑完回去时,就见着往日肃穆的衙门口闹嚷嚷的围满了人。

    “小寡妇来的挺快呀”,张相文嘴里说着,人已跟着唐成往人群里钻去。

    果不其然,就见人群正中围着的是一个牵着孩子的妇人,这妇人母子一身白孝跪在地上,正对那刚刚三十出头的靳御史哭诉。

    就两人围看着的这么会儿功夫,又有苦主挤了进来,噗通一跪之后跟着就是叩头哭诉。

    “走吧”,唐成碰了碰张相文。

    “回去也没事,衙门前这样的热闹可不多见,再瞅瞅”。

    “等苦主把你从人堆里指出来,你可就成了热闹”,唐成不由分说把张相文给拽了出来。

    “大哥,咋样?”,走进衙门,张相文得意洋洋的显摆起自己的办事能力来。

    “恩,不错”,唐成郑重的点了点头,“要想俏,一身孝,你果然没说错”。

    嗯?!

    ……………………………………

    冯海洲和苗实很好的执行了唐成交代的任务,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做什么,因为老梁的表现完全出乎了唐成的意料。

    唐成原想着这老梁怎么着也得蹦跶几下,该找人做主什么的还不快去?谁知等他进去时才发现,老梁就那么坐在那儿,既没抄文卷,也没挣扎要出去的意思。

    看到老梁这样子,唐成倒有些疑惑不定了,“莫非这厮背后没人指使?”。

    “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很好”,唐成交代了冯海洲两人一句后,进了公事房,反手把门给关上了。

    见唐成进来,老梁也没个让座的意思,只是抬起头来冷冷的看着他。

    “吃完买主吃买主!老梁,我倒是小瞧了你的胆子”,唐成缓步到了书案前,盯着老梁道:“知道我刚干嘛去了?”。

    比之开始时的慌乱,现在的老梁真是判若两人,“大人说什么,属下听不懂;属下只知道大人虽是上官,但也不能随意污我清白,否则,陈参军及马别驾处属下自会折辩”。

    明白了,唐成这下是彻底明白了,合着开始时老梁的那些表情是因为慌乱而起,倒并非他想的惧怕。经过这么长时间下来,他的心思反倒定住了。

    老梁这话已于无形中将背后的指使给抖了出来,听到马别驾的名字唐成一点儿都不奇怪,反倒是陈亮……以这厮的滑溜,当不至于如此啊?

    “噢,看来陈参军和马别驾还真够信任你的”,唐成笑了笑后冷声道,“梁德禄你还真是老糊涂了,竟忘了这衙门里最大的人是谁”。

    “我老糊涂了?”,公事房里仅有两人,老梁被唐成的话语,尤其是那让他无比讨厌的笑给激的再没了顾忌,“是孙使君怎么样?有他给你当靠山又怎么样?唐成啊唐成,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咱这衙门里马上就得换主子了”。

    从老梁嘴里说出这话,唐成的确吃惊。

    看到唐成吃惊的样子,老梁哈哈笑出声来,“唐成,你还嫩!连这都不知道,真以为姓孙的拿你当心腹了?查我就那么容易?老子在衙门里干了近三十二年,三十二年哪,拔出萝卜得带出多少泥,他还要不要州衙的脸面?身为使君,衙门的脸面就是他自己的脸面。即便就是查,那又怎么样?这事儿一天两天完不了,不等查出来结果,姓孙的就该滚蛋了,到时候……”,看着唐成,老梁嘿嘿冷笑。

    “拔出萝卜带出泥,原来如此”,唐成慢慢俯下身子,几乎是凑到了老梁耳边,轻声道:“孙使君查不了你,那再加上京里来的靳御史够不够?听说他九月份才来,可不到两个月人就已经闲的发慌了……”。

    ……………………………………

    PS:感谢大家的票票,很有爱,很温暖O(∩_∩)O继续拜求温暖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挖了坑,就得管埋

    唐成正跟老梁说话时,跑来一个杂役言说使君大人要见他,且是催的急,现在就得去,大人立等的。

    闻言,唐成冷冷的看了老梁一眼后,一笑之间随着杂役出了公事房,老梁虽然还在强撑着,但看的出来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唐成走出公事房时,反手带了带门,却没想着外面风却是大,吹过来使房门在门框上砸出“嘭”的一声闷响,不仅把外面大公事房中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屋里强撑着的老梁也因为这声响动陡然站了起来,两眼张皇的看着门口,脸上再没了刚才强自撑着的镇定。

    他的胆子实在不大,在衙门干了三十多年,平日在外面看着人五人六的,其实也就只是敢发发牢骚而已,这回要不是提前听小李通报了道城消息,知道使君之位不稳,加之陈亮开出的司田曹判司价码实在太诱人,他也断不敢给顶头上司挖坑儿。

    刚才之所以能撑得住,甚至还能反击唐成,全都是仗持这陈亮和马别驾在后面撑着,孙使君要走,有这两人顶着,他还用怕唐成?在衙门里混了三十二年,不了了之,乃至反阴为阳的案子他老梁看的太多了!

    千想万想,想漏了靳御史,老梁更没想到唐成抓住自己的把柄后竟然没去找靠山孙使君,竟然就直接捅到了靳御史那里。

    监察御史,这帮鸟人都是属狼的,一个个官不大,年纪不大,但野心却都贼大,两眼冒绿光的等着立功机会,更要命的这是金州,比邻着房州的金州,可是最容易引来陛下及朝堂关注的地方……

    胆子小的人总是更容易把事情想的更坏,结果想的更严重,等老梁两腿哆嗦着站起身时,唐成已经走的有一会儿了。

    这时候,老梁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找陈亮。

    …………………………………………

    孙使君公事房

    见唐成走进来,孙使君摆了摆手示意杂役退下后,直接问道:“唐成,衙门口儿那是怎么回事?”。

    “本曹出了败类……”,孙使君摇了摇头,“事情我知道,我要问的是,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孙使君虽然问得含糊,唐成却明白他的意思,“是我”。

    “为什么?”,虽说孙使君八成得走,但他现在毕竟还没走,出了这样堵衙门的事儿,他身为刺史脸子上也着实不好看,且还不说那御史真要查出什么来,他也得多多少少牵扯些干系。若非眼前站着的是唐成,即便孙使君表面的性子再江南,也得盛怒发作。

    “大人,非是我有意如此,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迎着愠怒的孙使君,唐成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一说了出来。

    孙使君静静听着,当唐成说到老梁的那番话时,他轻轻在腹部转动着的手猛然停了一下,片刻之后就又恢复了常态。

    等唐成说完之后,孙使君沉吟了片刻,“你既然能推动此事,自然是没有在其中沾手”。

    “是”。

    “拔出萝卜带出泥”,孙使君喃喃自语了一句后转过头来,“唐成,近日之内司田曹会进来两到三个新人,你以后对他们要多照拂些”。

    唐成却没想到孙使君突然会提到这茬儿,微微一愣后随即明白过来,孙使君这是开始铺后手了。

    事情还没开始处理,就已经想着安置了,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这短短的一句话,让唐成对孙使君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本官为天子牧守一方,自当视民如子,虽州衙之内绝不姑息养奸,此次情弊发于司田曹,唐成你身为判司更应严守朝廷法度,一力配合弊案查办”。

    这既是孙使君对此事的态度,也是对他的回答,唐成点头称是。

    “恩,你去吧”,孙使君说话的同时,已扯动了通往杂役房的唤铃绳索。

    当唐成从孙使君房里走出来时,正好听到里面的吩咐声,“速去请司马大人前来见我”。

    那杂役后进去,但人却跑的飞快冲在了唐成前面。见到这一幕,他不期然的笑了笑。

    唐成刚走出中庭,恰与负责州衙门房的老公差杨德驰撞了个对面,老杨脾性好,人缘儿也好,平日唐成来衙经过门房时多要跟他玩笑一两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更少不了,只是他玩笑话还没出口,堪堪见着了老杨身后跟着的靳御史。

    因唐代科举有吏部关试,第一条就要求新进士的容貌,是以这些凭科举功名晋身的唐朝官员还真就没有长的特别难看的,眼前这个靳御史更是仪表堂堂,这样的容貌再配上凝重的神色,看来还真有几分御史青天的样子。

    玩笑自然是没法再开了,与老杨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唐成避往道路一边,直到看着靳御史走进孙使君的公事房后,这才继续前行。

    等他回到自己的公事房时,老梁已经不见了,唐成往外看了看,冯海洲走上前来低声道:“大人走后没一会儿,老梁也出去了,因是大人没吩咐,所以我和小苗也没拦着”。

    “嗯,他去那儿了?”。

    冯海洲闻言没说话,抬起头往左边摆了摆。

    门外上手儿左边拐进去一点儿就是录事参军事陈亮的公事房,唐成点点头,“行,想去就让他去吧”,说完,便自回了公事房。

    自己该做的,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唐成的心反倒定了下来,打开柜子将早晨从老梁处拿来的文卷翻出来细细看着。

    等唐成将那一千一百多亩的损耗从合总里减下来,又在另一本文卷上把账做平之后,这才惬意的具名签章,身为司田曹判司,能看着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损耗多一点,怎么着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忙完这事儿没一会儿,唐成正捧着茶盏轻轻呷饮时,公事房外传来一阵儿往日少有的喧哗声。

    “来了”,唐成放下茶盏到了外间的公事房门口。

    要说这外边儿的阵仗还真是不小。孙使君陪着靳御史走在最前面,马别驾与张司马稍稍落后半步跟在两人后面,再然后便是一班手持铁锁的公差,再然后……竟然是那牵着孩子一身孝的小寡妇及另外几个神色紧张的百姓。

    这一群奇怪的组合穿过西院儿门后,便直往这边走来。

    因孙使君等人平日上下衙门走的都是专属的侧门,是以虽说是在同一个衙门,但这些普通刀笔吏们其实也不容易见着这几个头儿,此番不仅见着了,而且还是三人同时出现,脸上表情凝重,身后公差手中的锁链哗啦作响,这情景,就算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是出大事了。

    眼见着孙使君等人看都没看别的曹司,而是直奔司田曹而来,原本还存着新奇看热闹心思的老何等人就有些惊疑不定,“啥意思,怎么个意思啊?”,嘴里低声嘀咕着,他们的眼神儿自然就着落到了唐成身上,他可是刚被使君大人叫去过的。

    “老梁的事儿发了”,唐成说话时特地留意了一下老何的脸色,惊疑之外带着慌乱。

    “拔出萝卜带出泥,老何也完了”,两人的职司连接太过紧密,老梁负责写契书,老何则负责契书复核及签章,可以说没有老何的配合,老梁也成不了事儿,说起来老何也牵连进去实是意料中事。

    此时,满院儿各曹的刀笔吏们都簇拥到了门口看热闹,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孙使君等人到了司田曹门口外站定。

    “唐成,司田曹所有人等可都在此?”。

    “本曹除梁德禄在陈参军公事房外,其他人俱都在此”。

    “嗯”,孙使君向陈亮的公事房点了点头,当即便有两个公差向上走去。

    “自唐成以下,司田曹所有人等在廊下背墙而立”,孙使君吩咐完,唐成率先上前一步,随后其他人以他为齐头,在门外廊下整齐的排了过去。老何几人虽是脸色发白,但这时候却是躲都没地方躲了。

    唐成等人站好之后,孙使君侧身道:“靳御史,请”。

    那靳御史脸上的表情有些过度凝重,要说这监察御史也实在不是个好干的差事,看起来平日走那儿都被地方衙门供着实在风光,被人供着自然是爽,但老这么供着考课可怎么完成?一年多少本子这在御史台都有明确要求和记录的;不管是图完成任务还是立功心切,总之等他们想查问案子时,原本供着的那些衙门立马儿就变了脸,嘴里说着好好好,但拖着推着的,总之是怎么拖后腿怎么来,甚或上下联合齐手儿遮掩的也尽见的多了。

    没办法,谁让御史台的职责就是纠察百官,监察御史们注定就得跟地方衙门过不去,就为这,靳御史这几年没少吃苦头儿。

    自打九月间来了金州,眼瞅着两个月了一本考课本子都没上,靳御史心里也是急呀,今个儿特特前来拜会负责刑名的张司马也是希望有所收获,但在谨慎的张子山面前,他收获的只能是失望。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当那牵着儿子的小寡妇在自己面前噗通一跪时,靳御史心里的舒爽实在难以用笔墨形容,而后,随着告状的人越来越多,靳御史心里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兴奋的是这个案子够大,最起码牵连到的人够多,凭借他的经验自然知道衙门里的弊案仅凭一两个人是做不出来眼前这么大动静的;至于担忧,则是针对金州州衙而发,不管是害怕牵扯到自身,抑或是为了衙门的颜面,这样的大案子他们肯定得拦着。

    若是别的地方,靳御史可能还会避避麻烦,但这里可是金州,房州隔壁的金州!对于一个监察御史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立功地方?

    唐成刚才在路上碰到靳御史时他一脸的凝重,这份凝重的根源即在于此,这位年轻的监察御史在踏进孙使君的公事房内时,心里已经充分做好了吵架的准备。

    但结果却大出意料之外,靳御史碰上了自他出任监察御史以来最为合作的地方官,至于孙使君这么合作的原因是什么,他一点儿都不想关心。

    当监察御史以来,真是很少有机会像今天这么顺心,这么露脸的,众目睽睽之下的靳御史因为兴奋而使脸色显得有些过份凝重。

    “多谢使君大人”,发自真心的拱手一礼为谢后,靳御史走到了小寡妇等人身边,“廊下站立之人中有谁曾盘剥尔等,便指认吧”。

    告状时人多胆子自然就大,而今深入州衙内部,四周里盯着他们的可都是“官”,这样的气氛下,小寡妇等人一时怎敢上前?几人中甚或还有小腿肚子发软抽筋儿,直后悔不该前来的。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正当靳御史准备说话时,却见小寡妇手里牵着的那小孩儿猛然挣脱了母亲的手,穿着一身孝衣的他直直的跑到了老何身前。

    “就是你欺负我娘,你是坏人”,年纪还不到五岁的小孩说话时还带着奶腔儿,但此刻这奶声奶气的声音却显得如此响亮,嘴里一边叫着坏人,小孩的手还紧紧揪住老何的裤子,不断用穿着虎头鞋的脚去踢他。

    看着这小孩清明澄澈的眼睛里满是仇恨的盯着老何,一边站着的唐成心底感慨实多,自打进郧溪县衙以来,许是在衙门里待得久了,许多事情他慢慢的都习惯了,譬如老梁这事儿,若非是为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单就收钱这件事情本身来说,他内心里还真就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今听着这奶声奶气的声音,看着这样的眼神,唐成忽然发现自己此前的想法真是错了,不论别人如何,至少就他自己而言,以后再想到这个孩子的声音和眼神时,那些不该收不该拿的钱是再也拿不下去了。

    越是纯真的单纯的东西越能触动人,对于有些人来说,每一次心里的触动多多少少都会改变一些他的行为模式,而每一种行为模式的改变必然会带来或深或浅,或好或坏的结果。

    行为决定习惯,而习惯的累积将最终决定人生道路的方向和结局。譬如老梁,譬如老何,细节决定成败,这句在后世很流行的话说的虽然是做事,但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善于学习的人必定勤于思考与总结,譬如眼下,譬如唐成。

    那孩子的这番举动实让靳御史喜出望外,当下趁热打铁道:“尔等枉自为人父母,连这孩子都不如?”,他这话刚刚说完,那突然之间泪水涟涟的小寡妇已手指老何道:“有他”。

    有人带了头,其他那几个百姓也纷纷跟上,“有他”,一时间,九根手指都笔直的指向了老何。

    “拿!”,随着脸色有些发红的靳御史一声令下,两个公差看了看张司马后径直上前将面白如雪的老何给锁了。

    公差的这一举动极大的鼓舞了那几个百姓,当下便有人又指着另一人道:“还有他”。

    司田曹被称为州衙最有油水的地方,这毕竟不是白叫的,而且他们负责管理的还是作为百姓们命根子的田亩,一个接着一个,转眼之间,唐成手下除老梁之外的其他十四人就被指出了五个之多。

    唐成脸色虽是沉重,但这也仅仅只是面上而已,有过那么一段当“空气”的经历后,加之相处的时间短,他对这些手下实在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如今借着靳御史的手将曹里清理一遍,对于他这个判司来说只有好处。

    或者,这也算得是他此次反击的另一个意外收获吧!

    正当唐成心下这般寻思着时,令人愕然的一幕出现了,他身边的冯海洲竟然成了最后一个被指出来的人。

    见到冯海洲被公差拉往一边,唐成的脸色是真正沉重下来了。

    冯海洲年富力强,精通曹务,兼且性格沉稳,想事情也清楚,更重要的是对他的吩咐能不折不扣的完成,唐成刚还寻思着此后在曹务上要对他多加重用,转眼之间怎么就……

    我靠,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冯海洲回身之间看到了唐成带着愕然与惊讶的眼神,脸上油然浮现出愧悔之色,一声长叹之后,扭过头的他无言跟着公差往一边儿走去。

    这边还没完,上边儿两个公差已带着老梁走了下来,三人身后跟着的是脸色阴晴不定的陈亮。

    几乎是老梁刚刚绕过上边房子的拐角儿,就如同刚才老何的待遇一样,九根手指已笔直的指向了他。

    “还有他”,这声音格外的大。

    看清楚下面这形势后,老梁的腿立时就软了,靳御史一声“拿”后,老梁先是木呆呆的,待公差手中冰冷的铁链套上脖子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呼啦一声转过身子,“陈参军,我是冤枉的,你得给我做主啊,我是冤枉的”。

    因老梁转身太猛,竟将正给他套锁链的公差带了一个趔趄。

    同是一个衙门,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公差们和刀笔吏平时不太对盘,但情分总还是有的,所以刚才在拿老何等人时,他们更多的也只是做个姿态,平日里锁拿的手段连一分都没用上,当然这也跟冯海洲等人无过激行为有关。

    老梁来了这么一出儿,搞的那公差在众目睽睽之下甚是下不了台,脸色涨红的就上了手段,站稳后的他手上一穿一绕,老梁顿时就双手反剪的弯下了腰。

    “此事自有列位大人处断,浑说什么”,陈亮的反应速度之快实在让唐成有些佩服。

    公差拽着锁链拖着腰弓如虾的老梁往下走,老梁边走边还不断叫着冤枉,喊陈亮给他做主,待经过孙使君等人身前时,看见马别驾后益发叫的起劲儿,而叫唤的内容也从“陈参军”变成了“马大人”。

    看着陈亮脸上的惊惧和马别驾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唐成真有放声大笑的冲动,至于老梁,此刻他只觉得这人实在可怜,多大的胆子做多大的事,利令智昏之下,老梁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胆子。

    老梁在百姓及靳御史面前如此失态,只让整个州衙里的人都感觉脸上无光,随着孙使君一个眼神儿,那公差手中握着的铁链尾部猛然反抽过去,只一下,老梁已经满嘴是血的被强行封了口。

    见到这一幕,那小孩害怕的躲进了母亲怀里,随即,彻底泄了心头郁恨的小寡妇抱着儿子失声痛哭。

    当靳御史等人押着老梁等去了东院之后,西院儿由寂静陡然变得热闹不堪,其他各曹的刀笔们指着司田曹说个不停,看他们那刻意压抑着的兴奋表情,显然对油水最肥的司田曹有些幸灾乐祸。

    “抽什么疯”,随着院子正中迟疑着没跟去的陈亮一声吼,众曹的刀笔们就跟受惊的老鼠一样,出溜出溜反身钻回了公事房。

    唐成没回,然后,他的眼神就跟陈亮撞在了一起。

    陈亮的眼神跟他的脸色一样复杂,惊疑,惧怕,后悔……但当两人的眼神儿撞上时,最大的却变成了怨恨。

    怨恨!唐成真是觉得很委屈,事情因他而起,老梁直接受他的指使给自己挖坑,而今他怎么能怨恨我?这他娘也太欺负了,还讲不讲道理了?

    耶和华说:当别人投以怨恨的眼神时,你应当还以微笑!

    唐成虽然不是耶和华的信徒,但他此刻却听从了这劝谕,微笑着从廊下走到了陈亮面前,拱拱手见了礼后,这才用与平日毫无差别的语调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参军大人忙着给我挖坑时,可曾想过掉进坑里的会是自己?”。

    “你以为这坑就一定埋得住我?”,陈亮冷冷一笑,“只要……”。

    “没有只要”,唐成笑着朝陈亮摇了摇手指,“心存侥幸的人往往都会失望,老梁的胆子远比你想象的要小,他刚才就已经崩溃了,一个崩溃的人还能隐瞒什么?或许他现在正在想着的该怎么将功折罪?参军大人,你说呢?”。

    “唐成,只要这关我能过去……”。

    “我已经说过了,没有只要!”,唐成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一点一点剥掉陈亮的侥幸,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意想的结果赤裸裸的呈现出来,

    既然挖了坑,就得管埋!唐成现在就正在实践后世干兼职写手时的深刻教训,而眼下打破陈亮所有的侥幸,在心理上狠狠的蹂躏他,就是埋坑的一部分,“即便老梁什么都不说,在司田曹出了这么大的弊案之后,你以为你这个当管主官还能再干得下去?”。

    “哼!五十步笑百步,你岂非也同样?”

    “别拿我和你比,这是对我的污辱!我才上任几天?更别说还干净的跟白纸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或许靳御史会这么夸我也说不定”,唐成哈哈一笑,随后放慢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的紧盯着陈亮道:“落水狗还想咬人?丢了录事参军事,陈亮……你以为你还是个什么东西!”

第一百四十章 金州乱!

    这毕竟是州衙,唐成和陈亮也都是公务员,怎么着都得顾忌面子,所以尽管语言上极尽刻薄打击之能事,但两人的谈话并没有演变为全武行,当然,如果真要这样的话唐成也不介意,单以身量而言,黑瘦的陈亮在他面前就跟个小鸡子似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

    看着陈亮气急败坏的出了西院儿,唐成悠悠然吐出一口气来,昨个儿晚上做噩梦的郁闷终于发散出来了。

    其实今天早上起的那么早,倒并不全为兰草翻来翻去睡不着给闹醒的,更主要的还在于唐成自己的那个恶梦,很吓人的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的头被砍了下来,血淋淋的挂在金州镇军大营的旗斗上,旗斗下面的无头尸身荒暴在外,一堆堆的苍蝇扑来扑去;不远处他那刚刚置下不久的宅子已被籍没入官,一片狼藉的宅子里面,唐张氏两口子及李英纨、兰草四人被一根绳串成了串串儿,正要被拉到城北人市上去官卖……

    当唐成从这个恶梦中陡然惊醒的时候,脊骨发寒,冷汗淋漓,至此他再也睡不着了,而旁边的兰草也在辗转反侧。

    这个恶梦唐成没跟兰草说,他谁也不会说,作为一个男人,他应该,也必须让家人有安全感,有尊严的活着。

    司田曹公事房内气氛很低沉,加上冯海洲及后来的老梁,唐成手下的十四个刀笔在刚才的指认中整整折进去一半儿,一下子去了半数,就使得外面这间硕大的公事房内显得份外冷清,而剩下的七人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儿来,噤若寒蝉的他们沉闷而茫然。

    看着唐成从外面走进来,呆坐在胡凳上的七人不约而同的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是司田曹判司,当此特殊时刻,自然也就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下什么种,收什么苗!万事切不可存有侥幸之心,还望诸同僚能牢记今日,在今后的公事中时时自省,以梁德禄等人为戒”,沉声说完这句话后,唐成放松了脸色,“当然,百姓指认也未尝没有出错的可能,是否有弊还得两说儿;就是有弊,大小多少总还有个区分,目前靳御史会同列位大人正在东院儿突审此案,本司定当时刻关注此事,身为判司,只要本曹中人有一人可救,能救,则本司定当据理力争,绝不坐视!”。

    唐成这话说的虽慢,但却铿锵有力,在当前的情势下他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于剩余的七人而言不啻于一剂强心针,至少他们脸上的神情活泛的多了。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此一事本曹虽折损近半,但也足证了剩余人等的清白。正如大浪淘沙,风浪过后现出的自是真金,对于司田曹而言什么才是最可宝贵的真金?”,言至此处,唐成低沉有力的话语一顿,眼神从七人脸上一一扫视过后,朗声道:“对于本司来说,就是此刻依然在座的列位同僚。”

    这一刻,本就安静的司田曹愈发的落针可闻,唐成铿锵的声音在这片安静中愈发显得有力,苗实等七人不觉之间已挺直了身子,眼睛紧紧看着判司大人。

    “功过分明,赏罚分明!什么是功,列位同僚能出淤泥而不染,多年来能不同流合污就是功,是大功!有过当罚,有功则必赏!俟此案完结,本司必当亲拟公文为诸位请功请赏”,当唐成说到这里时,公事房内的气氛已一扫刚才的低沉。

    唐成当判司之前是“空气”,当了判司之后也是萧规曹随,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连个火星子都没冒一个,以至于这些刀笔们难免对他有诸多腹诽,私下里说他庸常的人实不止三五之数。

    遇事才能显人,刚刚经历的事情对司田曹而言不啻于地震,正是以这样的大事为背景,唐成完成了他自担任判司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亮相,至于效果,只看公事房内的气氛变化,苗实等人的神情变化就知道了。

    “现在满衙门都在看咱们笑话,大人想给我们请功请赏,怕是不容易呀”,有一人说话,精神重新振奋起来的其他人也就随之接上,“是啊,看看刚才那些人的嘴脸,怕是巴不得咱们曹里所有人都折进去了才好”。

    “这是嫉妒”

    “对,就是红眼嫉妒,谁不知道整个州衙就属咱们曹最为重要”。

    跟请赏一样,同仇敌忾总是最能凝聚人心,活跃气氛的,唐成刻意没有在这个时候说话,任下面七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七人越说越是气愤,言语情绪也越来越火爆,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刚才所受到的惊吓和压力也随之尽情的宣泄了出来。

    良久之后,随着唐成一声清咳,公事房里很快就重新安静了下来。

    “请功请赏的事儿大家交给本司就是,马别驾若是不批,那本司就直接去找孙使君,若是孙使君也不批,本曹虽然穷,这些赏金总还是凑得够的。若是连这个都不够……”。

    他这么一说,众人闻言都笑,司田曹会穷?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笑话,便在这一片笑声里,一人凑趣问道:“若是曹里也不够,大人怎么办?”。

    “那我就自己掏腰包”,唐成也笑了出来,“列位同僚出淤泥而不染,这就是给我这个判司长脸,这钱我掏的心甘情愿”。

    说完,唐成端肃了脸色,拱手向众人团了个拜礼,口中沉声道:“多谢了!”。

    “大人,使不得”,见状,那七人忙忙起身还礼,脸上也早收了笑容,与唐成一般端肃。

    司田曹仅余的八人在显得有些空旷的公事房内肃容对拜,这情形若是不知道的人见了,肯定得以为他们是在搞什么桃园结义的仪式。

    对拜之后,刚才那刀笔慨声道:“有大人这番话,这份心,咱们就是一文赏钱不拿,心里也热乎,也值!”。

    一言既出,其余六人纷纷附和,端肃的脸色使他们的话语显得异常真诚。

    “有过必罚,有功必赏,这赏钱不仅要拿,而且还不能拿少了,此事有我。但另一件事却只能拜托大家了”,唐成特意扭头看了看门外对面的其他曹司,“本曹虽说只剩一半儿人手,但这该办的公务却不能落下,交差不交差的且不说它,咱们都是男人,是男人就不能怂,是男人就不能再让对面儿看咱们的笑话儿”。

    “干了”

    “想看我们的笑话,没门儿”。

    许是这边闹的动静太大,对面各曹公事房里有人忍不住跑到门口向这边张望,他们一边张望着,一边又怕那陈亮还没走,所以动作上看来就有些偷偷摸摸的猥琐。

    看到这模样,唐成忍不住先大笑出声,随即一片昂扬笑声从司田曹公事房中传出,直让西院各曹大感惊讶,莫名所以……

    ………………………………………………

    靳御史立功心切,将老梁等人拿了之后竟是片刻也等不得,立地就在公差们办公的东院儿审了起来。

    唐成下午上衙后听到的第一个爆炸性消息就是——本衙录事参军事陈亮被拿了!据说凡是上午被拿进去的人几乎每一个指认到了他,涉及的钱贯加起来,已经快到两万贯了。

    “两万贯哪,这厮手可真够长的”,强压着兴奋告诉唐成这消息的刀笔满脸的不忿,“平日看着人五人六的,隔不几天就跑来说着要咱们秉持公心,廉洁如水,自己却是这么个货!我呸,真他妈不要脸!”。

    “陈亮被拿了!”,唐成精神一振,“可还牵连到其他人?”。

    “怎么没有,就中午一会儿的功夫,先后拿进去的就有十好几个,大人别担心,都是别曹的,梁德禄他们以前呆过的地方儿,如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也都翻出来了”,那刀笔幸灾乐祸的嘿嘿一笑,“大人你再看看对面,你看他们还高兴的起来不?老梁疯了,彻底疯了,逮谁咬谁,他一疯,老何他们想不咬都不成了。将功折罪也得分有个先后轻重之分不是?”。

    正说着话儿的功夫,那刀笔猛然看着门外道:“来了,又来了,这回不知道又得是谁倒霉”。

    唐成转身看去,就见手里提溜着铁链子的张相文和皂服公差进了对面的司仓曹,不一会儿拎着一个刀笔走了出来。

    见到这边的唐成,张相文咧嘴笑了笑,唐成点了点头,随后举起手指向身后屋里指了指。

    张相文点头示意知道后,便和另一个公差一起押着那刀笔去了东院儿。

    “这个公差倒是面生”。

    “从郧溪县衙新抽调上来的,昨个儿才正式当值”,唐成本待问问冯海洲的案情,却见着外面进来两个挑担子的杂役,那担子里放着的竟然都是胡饼等吃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你中午走的早些不知道,你前脚儿刚走,后边儿孙使君的命令就到了,除咱们司田曹之外,整个西院儿各曹任何人等不得擅出州衙一步,喏,这是给他们送饭来了”,解释完,那刀笔沉吟了一下后啧啧叹道:“一直没看出来,咱们使君大人有这般魄力!”。

    闻言,唐成笑笑没说什么,以他的想法,现如今孙使君还真有些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事儿要么不揭,要揭就彻底掀开,掀的越大越好,面子上是他过不去,其实真正难受的还是马别驾,毕竟现在抓的人都是归老马管着的,孙使君是要走的人,但老马往那儿走?

    “孙使君是不是因为听了自己上午转述的话受了刺激?”,唐成也实没想到孙使君能做的这么坚决,简直是没有半点遮掩。

    想了想之后,唐成摇了摇头,孙使君能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上,必定不会仅仅因为老梁的几句话就如此行事。

    “那他又是为什么呢?”,唐成一边往自己的公事房里走着,一边深思琢磨。

    为了面子?这个原因肯定是有,但份额肯定也不大;为了他唐成?这个原因肯定也有,但也肯定不会是主要原因;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使得他比靳御史还上心?

    靳御史!想到这里,唐成猛然间恍然过来,对了,就是因为靳御史,反正这个案子已经压不住了,对于如今即将要走的孙使君来说,索性把这件事摷的越大越好,摷的越大就越容易引人注目,而靳御史的功劳就会越大,孙使君在其中的表现越坚决,越果断……这可是金州州衙里的案子,有直奏之权的靳御史在上折子时,还能绕过他这个刺史去?

    明白了,唐成真是明白了,孙使君之所以表现的如此坚决,原来是在搏,借由靳御史掌握的直奏之权,为自己搏一个上达天听的机会。

    坏事变好事,既然坏事已经不可避免,那就从这坏事里深挖出自己可能得到的最大利益!这才是今天上午才发生的事,孙使君的反应速度之快,心思之深,决断之后的行事之果决,直让唐成越想越是佩服。

    原本唐成上午去时还是想着利用孙使君发挥下余热,现在看来,就在这反手之间,他所推动的这一切,反倒被孙使君给利用的淋漓尽致。

    我靠,狐狸呀,真是老狐狸!难怪几年前马别驾干不过孙使君,最终在刺史之争上败下阵来,论心思论手段,这两人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上。

    现在看来,他这次反挖坑的行动就如同当日在扬州的桐油生意,对于他唐成和孙使君来说,或许两人都是赢家。只不过若是孙使君这一搏真能成功的话,他的收益将远远大于推动者的唐成。而换回这一切,靠的就是心机、手段。

    由利用者变成被利用者,唐成细细琢磨,细细反思,细细总结,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从孙使君身上学东西了,他必须尽可能的多学点儿,否则就愈发亏的大了。

    赵老虎是唐成走上公务员之路后的第一个老师,他教会了唐成许多,而他所教授告诫的那些东西直使唐成现在仍在使用,仍在获益,而且还将继续使用和获益下去;此刻,孙使君就是唐成第二个老师,他要学的就是该怎么抓住一切可利用因素从坏事中寻求利益最大化,怎么把坏事变成好事,以及一旦决断之后就绝不迟疑的行为能力。

    唐成坚信,他现在从孙使君身上学到的东西异日一定能用上,就如同从赵老虎那里学到的一样。只不过这两个老师一个是主动,一个是被动罢了。

    有用的学习意味着成长,有用的学习本身就是成长!

    正在唐成思考总结的时候,张相文从公事房外走了进来,端过唐成面前的茶水咕咚一口气灌进去后,随手一抹茶水淋漓的嘴角问道,“大哥,找我啥事儿?”。

    看来张相文今天也是累的不轻,唐成将茶盏倒满后递了过去,“那边咋样了?”。

    “热闹,真热闹”,张相文接过茶盏又是一口气灌了下去,“恩,不喝了!那边现在热闹的很哪”,言至此处,张相文回头看了看门口后,低声道:“连孙使君和马别驾都吵起来了,看那架势,要不是顾忌着身份,这两人都得打起来,我的个娘啊!这两人可都是进士出身的五品官!想都不敢想啊,开眼了,这回是真开眼了,这趟金州来的不亏。要不然这样的景儿在郧溪一辈子也别想见着”。

    “闹翻了?”。

    “何止闹翻?,简直是视对方如寇仇了”,张相文眉飞色舞,“孙使君毕竟是衙门老大,用手上的权把老马压得死死的,大哥你是没看着老马那样子,憋的脸红脖子粗的偏又说不出,看着真是……没法儿说”。

    “为什么吵起来的?”。

    “开始抓其它曹里的人时两人就起了龌龊,抓的人越多这龌龊就愈发明显,到孙使君下令抓陈亮、封西院儿的时候”,张相文手上做了个烧爆竹的姿势,“老马再也忍不住的炸了,然后就吵起来了”。

    “噢!”,唐成点了点头,也自放低声音道:“陈亮可还供出什么人来?”。

    因是张相文刚来,是以并不清楚唐成与马别驾之间的积怨,闻言就有些茫然,“大哥的意思是?”。

    唐成没说话,从茶瓯里点出一滴水,缓缓在书案上写了个“马”字。

    “那倒没有”,张相文讶然的看了唐成一眼,“不过也不好说,现在靳御史正在审他,这个老靳,精神头儿真足,从上午到现在粒米未尽,还是满脸红光审的起劲儿”。

    听说陈亮没供出马别驾来,唐成有些失望,点了点头后又问了问冯海洲的情况。

    因这几个都是司田曹里抓进去的,又是最先被抓。张相文对大哥手底下的人关注的也就最多,倒也知道些情况,说起来冯海洲最多只算个从犯,他是活倒霉,从没主动伸手要过,但不该别人分他的也拿了,这么多年攒下来也收了一百多贯。不过总而言之,现今抓起来的人里,他这号的就算是最轻的了。

    听张相文这么一说,唐成心里松了口气,要是这么个情况,那冯海洲就还有保的余地,他也能在孙使君面前张得开口。

    整个下午西院儿里能有心思干公务的微乎其微,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几乎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东院儿。

    慢慢的,公差们来的越来越少,到最后终于再也没来过,让唐成有些失望的是,眼瞅着都到了黄昏该散衙的时候,依旧没传来马别驾被牵连进去的消息。

    散衙之后唐成并未就走,而是在公事房里等着,一直等到天色彻底黑定之后,张相文才一溜儿小跑的过来,言说东院那边暂时告一段落了,孙使君刚刚回自己的公事房。

    等唐成快步赶到时,正好碰着孙使君从公事房里出来,看样子是准备回府的。

    “有事儿?”,孙使君转身又回了房中,“进来说吧”。

    这一天惊心动魄的下来,孙使君也实是累了,唐成也没多耽误功夫,直接说了此来的目的,请孙使君帮着把冯海洲给保下来,该处理处理,只是别丢了职司。

    “他的问题倒不大”,揉着额头的孙使君赞许的看了唐成一眼,“嗯,雪中送炭,有你在这个时候拉他这么一把,由不得他以后不给你卖命了”。

    聪明人哪,根本不需多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跟聪明人说话还就是方便,唐成嘿嘿一笑,顺势打问起陈亮的事儿来,准确的说就是打问陈亮为什么没把老马给供出来,“马别驾真就这么干净?”。

    孙使君是谨慎,从他收礼的方式就看的出来。看老马在文会上风骚的样子,他不是这样的人哪!要是如此的话,就只有一个解释了——老马很干净,但这个解释唐成自己都不相信。

    听到唐成此问,孙使君无言一笑,“陈亮是不会供的,你也别费那心思了”。

    “为什么?”。

    “你从监察御史的职司上想想”,孙使君揉着额头再没多说。

    监察御史的职司?唐成沉思了片刻后,恍然道:“大人指的是处断权?”。

    “孺子可教”,孙使君点了点头,“监察御史只有审查奏事权,却没有处断权,也就是说靳御史虽能问罪上奏,却无法定罪。金州衙门出了这样的大案,陈亮等人的结果如何最终只能由道衙处断。这就是陈亮不会供马东阳的原因,他还幻想着马东阳身后那人能保他一条性命。只要他不供,老梁等人位份太低,知道的太少,想供也供不不出什么来”。

    “老马身后那人?谁?”。

    “一个老而不死的狐狸精”,孙使君摇了摇头,“若非我就是要走的人了,就冲着这老狐狸,今天也不会与马东阳彻底撕破脸”。

    能让孙使君忌惮的老狐狸,唐成愈发的好奇了,跟着又问。

    “那人已致仕多年,说了你也不知道”,孙使君看来是真累了,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走吧”。

    唐成送着孙使君往侧门走去,这次挖的坑没能把马别驾装进去,他心里多少总还有些萦怀。

    孙使君似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还在想马东阳?”。

    唐成一愣,这才知道老马的全名,“是啊”。

    “他最后一次的前程都被你毁了,还想什么?”,缓步之间,孙使君微微一笑,“做人不可太贪”。

    这话唐成却是不解,“大人此言何意?”。

    孙使君扭头深看了唐成一眼后,脚下继续迈步前行,口中幽幽声道:“有他那个老狐狸岳父在,值此乱局之时,我走之后马东阳原是极有希望接任刺史的”。

    “但他的年龄……”。

    “事在人为”,孙使君继续道:“现在的山南东道正是出于乱局之中,到了马东阳这个地步,趁乱而上也绝非不可能?此番若能上去,一两年之内只要略有政绩,往吏部活动个‘慰留’,他便能再干五年,这一反一正就是七年。七年,你知道这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孙使君脸上又露出了那很江南的笑容,只是唐成怎么看这笑容里都带着一股子浓浓的嘲讽,“只是出了今天的弊案之后,这就再无可能了。刀笔吏们正是他应份当管,出了这样的事情,靳御史一个折子上去,任谁使劲儿,吏部那一关都别想过去”,言至此处,孙使君停住脚步,“如此,你可明白了?”。

    “嗯”,唐成点点头。

    “你不会明白的,不到马东阳这个年龄,不到他这个处境,唐成你永远不会明白此事对他的打击到底有多大”,孙使君摇了摇头:“所以,你就不会明白你面临的危险有多大”。

    “嗯?”。

    “马东阳虽然进取无望,但自保有余,他还会继续呆在这衙门里”,孙使君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州衙,“此事了结之后就该是年关了,年关之后……新使君想是也该到了”。

    孙使君的落寞持续的时间很短,“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但一直都没想明白。既然有郑大人这个路子在,唐成,你为什么不走?”。

    这个问题唐成无法回答,“父母都不愿远离乡土”。

    闻言,孙使君笑笑,很江南,显然他不信这话,但是也没再问,只悠悠的说了一句,“此时距离年关还有一个多月,唐成,也许你该再仔细想想”。

    说完,不等唐成答话,孙使君已摆了摆手,“我累了,有事改日再说”,然后便迈步出侧门而去……

    ……………………

    PS:嗷嗷求票!

第一百四十一章 孙子的,谁怕谁呀!

    孙使君离开的侧门是开在州衙的一个小园子里,这个小园子虽然不大,但因刺史大人天天要从此地往来,所以杂役们打理起来就份外的经心,春秋时节时花红柳绿的看着也甚是喜人,便是孙使君平日若在公事房里呆的久了闷气时,也喜欢到这个小圆子里散散步透透气。

    目送孙使君从侧门走了之后,唐成没急着走,负手之间在小园子里的花径上缓缓慢步而行。

    时下已是寒冬,小园中早已百花凋残,一片萧瑟衰败的景象,唐成的眼神无意识的看着那些衰飒的花草,脑子里边儿却在急转而动,想着孙使君刚才的那番话。

    孙使君的意思分明是在劝他走啊!

    虽然早知道新来的山南东道观察使将是工部侍郎于东军,张亮也说了些这人的情况,但毕竟太过于粗疏,他到底是什么样人,来了之后又会行些什么章程?现下想这个看来似乎是太远,但对于金州府衙及唐成来说,于东军的一切都将作为一个坚实的背景存在着。而年后必将剧烈变动的金州府衙就将在这种背景下运转,起舞。

    可惜呀,关于这个背景的更多情况却是未知。

    这些远的背景不说,新来的州刺史又将是个什么样人物?强势?平和?抑或是孙使君这样外松内紧的?说起来这新使君的行事风格可是实实在在关系到每个在州衙里谋食儿的人。可惜,对于新使君的情况也是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唐成摇了摇头,不拘是大背景还是未来金州的小环境都是未知,比之眼下,他跟马别驾相处的难度确乎是大了许多!

    没有了孙使君,没有了直接的借力,要面对一个被自己挖过坑儿的马别驾,这样的情势……还真是太他妈有挑战性了。想到这里,唐成狠狠吐了一口气。

    天寒地冻的天气,他吐出的这口气顿时就在眼前化成一片白雾,随即倏忽消散。

    难就难吧,靠!没有了孙使君自己就不活人了?一个老马就值得自己望风而遁?老子好歹也是男人,是男人就不能怂了!

    一脚重重的踢在前面那棵树上,树干震动之间,犹自挂在上面的瑟瑟枯黄落叶飘飘而下,落在唐成头上,肩上,他却没去拂,只觉随着这一脚下去,心里面却是松快多了,与此同时,也自有一股子血性的斗志在寒风的吹拂下从心底涌起。

    自打踏进郧溪县衙,在唐朝干公务员也有这么些时候了,前有张县令,赵老虎;后有孙使君,说起来这还是他唐成第一次在外无依仗的情况下独自应对艰难的局面。紧张固然是有些紧张,但这种紧张的压力对于性子坚韧的人来说,也能促起血性和斗志。

    来就来吧,老子好歹也是穿越人,孙子的,谁怕谁?

    走?唐成从没想过,即便是孙使君刚刚委婉劝他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要走。走,往哪儿走?

    往回走!有老马在,就是想退回家种地都不成,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远的不说,他可不想跟陈子昂一样,多牛叉的一个人,竟然被一个小县令段简给冤死在狱里。

    往回走不成,往长安更不成。黄金之城里可比金州复杂也危险的多了,李三郎将要面对的那些敌人,无论是韦皇后还是太平公主,甚或是他老爹安国相王,那一个不比老马厉害十倍、百倍?若是他唐成连眼前这个马别驾都应付不了,去长安还有个鸟用?

    唐成如今的情况就是个进退无路,就是能进能退他也不会走,老子就跟这儿耗上了!还是那句话,是男人就不能怂,孙子的,谁怕谁呀!

    化解了孙使君刚刚那番话带来的负面情绪后,满怀斗志的唐成再次重重一脚踹在树上,看那黄叶飘零,漫天飞舞。

    “这鬼地方,真够冷的”,心气儿平顺之后,唐成才觉出此地的冷来,再没心思于此逗留,迈步向外走去。

    刚刚想的是自己年后的路,此时走在这麻石铺成的花径上,心思重归于清明的唐成猛然间想到的却是隔壁房州通往道城的路,皇帝牵挂着这个,于东军下来也是为了这个。

    刚才还真是糊涂了!年后山南东道的大背景有什么不清楚的?不就是路嘛,管他于东军是什么人,管他行事手段如何,他的目的都在这个。别的不知道,看不清楚又怎么了,只要抓住这个主要矛盾,路子就错不了。

    他那四百多亩河滩地也不是白买的,还指着这条路增值挣钱呐!路啊路,唐成走着脚下的路,心思却转到了皇帝想修,于东军要修的那条路上。

    在这个过程中,比邻房州的金州能发挥什么作用?而他自己又该怎么具体的,实实在在的抓住这个主要矛盾?

    风潮、大势,这样的词语看来悬乎,听着也头晕,却是实实在在,威力无比的存在。而且越是在人治的社会中,风潮的威力就越大。后世里曾有风潮所至,瞬时之间将一个农民造就为副总理,使一个小工人火箭般崛起为国家副主席,唐成不想做王洪文,也没想过要当陈永贵,他当下所想的仅仅是借助风潮。

    混衙门许多时候没有对错之分,或者说衡量对错的方式不同,它更讲究方向,风潮一起,跟着走就是对,逆着走就是错!

    山南东道即将刮起的风潮是什么?路,只要跟住了这个风潮,隐身在这个风潮里,就是最大的安全。

    通过张亮知道了即将到来的风潮所在,这是唐成此刻最大的优势,但受制于身份及位份的限制,在想到怎么跟上和利用风潮时,现下的唐成却是很难有什么规划,事情太大,变数太多,他知道的东西又太少,看不清啊!

    看不清就看不清吧,想了一会儿没个头绪后,唐成索性不再去想,既然无力操弄大势,就只能等这股风潮起来之后再做应对,至少他知道方向,充分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年后要做的就是走对方向,并在风潮中努力抓住每一个可利用的机会。

    暂时撇开这些形而上的大势不想,边往家走,唐成在路上就想到了眼前实实在在的事情。因老梁而起的这个弊案对于他来说,在今天之后就算已经彻底过去了。此后他所要做的就是在司田曹这个判司位置上不能出事儿。

    立身需正啊,唐成在心里再次提醒了自己一句,不该拿不该收的钱一文都不能要,这不仅是因为受了上午那个孩子的触动,在眼前的情形下,他更是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让老马去抓。往近了说,这是保身的必须;往远了去说,司田曹判司这个位子他不能丢。

    修路第一条就是要用地,只要还在这个位子上,只要他还管着金州的田亩,即便他官再小,在于东军修路的大业中也绕不过他去,这就是个口子,虽然是很小的一个口子,却是唐成得以附身风潮的门户。

    洁身自好守住门户的同时,该强化联络的也要联络了,譬如郧溪县衙,上面没了孙使君,从下边借力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心里想着这些,唐成到家时天色早已彻底黑定,进了内院儿正房,兰草服侍着他换下了外穿的衣裳。

    换上松软随意的家居常服后,唐成惬意的在火笼边坐下,边烤着火,边就手儿吃着火笼上烫好的酒。

    这一天唐成也有些累了,此时回到家里坐在火笼边,吃着烫的正好的三勒浆,直觉得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的无一处不熨帖,只要有这么个舒舒服服能彻底放松下来的家在,男人在外边儿再苦再累也不算啥了,“寒夜温酒,好享受啊!兰草,你也来吃一盏”。

    “三勒浆酒劲大,我吃了要晕头的”,兰草嘴里说着,手上还是接过唐成递过的酒盏饮尽了,喝完之后,她又出去了一趟,不一会儿的功夫再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两个小盏,一盏胡豆儿,一盏风干的咸鹿脯,都是下酒的好东西。

    将两只小盏在唐成身侧的小几上放好后,兰草顺势在另一边坐了下来,“阿成,来福儿天近黑的时候又来了”,兰草说话时脸上语气有些虚虚的。

    回来时还想着刚才的心思,倒把这事给忘了,唐成嗯了一声,拈了一块儿肉脯丢进嘴里嚼着,含糊道:“他怎么说?”。

    “小桃的主子就是姓马,是州衙门里的别驾”,兰草说着话时,眼神儿一直停留在唐成脸上,甚是着紧。

    “果然是他”,早上就有了心理准备,唐成倒并不吃惊意外,“吱”的一声将盏里的酒吸到了嘴里,扭头看了看兰草,“嗯,接着说”。

    见唐成面色如常,兰草心里轻松了很多,边接过酒盏续酒,边继续道:“来福的职司也打问清楚了,他是马别驾的身边人,专门负责书房的”。

    “身边人!”,闻言心里一跳,唐成接过酒盏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那马别驾两口子知不知道来福和小桃儿的事儿?”。

    “这事儿怎么敢让主子知道?家法严些的,知道了要打死的”。

    唐成将酒盏凑到嘴边慢慢呷着,许久没说话,兰草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脸上慢慢的就有了些紧张。

    “嗯,不知道就好”,良久之后,唐成开口说了一句,也注意到了兰草的异常,“怎么了?”。

    “听说别驾的官儿可大……”,兰草脸上神色一黯,“阿成你要是觉得……”。

    “你瞎琢磨什么”,唐成顺手拈起一块儿鹿脯塞进说话吞吞吐吐的兰草嘴里,“我答应你的事儿还能变卦不成?”。

    “那……”。

    “没什么好那的,我既是答应了你,就没有再把话吃回来的道理”,唐成伸出手去,笑着在兰草脸上捏了一把,“你呀,就是瞎琢磨,倒酒!”。

    这一下,兰草是彻底放下去心来,脸上的紧张神色也没了,看着唐成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全是依靠和信赖。

    “小心酒,洒了!”,唐成伸手把住了兰草手里的酒瓯,“赁房子和买丫头婆子的事儿都办好了?还有,他们准备啥时候出来?”。

    “都办好了,那婆子是个天聋地哑,就是年纪大些;两个丫头都是刚从山里出来的,见生人都怕的,话更是少”,兰草放了酒瓯后,用两只手捧着唐成的手,用手指在上面划着圈圈儿,嘴里继续道:“小桃妹妹得等机会,来福说过两天就是月中,马别驾两口子会去城外寺里拜求子观音,这会是个好时候。对了,来福还说要给阿成你磕头,感激你肯收留小桃妹妹”。

    “我又不是为他,要他磕什么头?人嘛当然是要见的,但不是现在”,说完,唐成把酒盏放到一边儿,这只手也握住了兰草的手,脸上无比郑重道:“该说的都说了,你这几天就不要再见来福了,记着我早上的话,他们怎么逃咱们帮不了,出来之后,至少十天之内不要去见小桃,走都别往赁下的宅子那边走。这对你对他们都有好处。”

    兰草点点头,“嗯,记下了”。

    “成,先安顿下来再说,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唐成拍了怕兰草的手,“等风声过了之后,这两人也没问题的话,身契、户籍什么的再慢慢想办法吧”。

    “嗯”,听唐成说到这个,乖巧点头的兰草双眼亮亮的,“对呀,阿成你是判司,也是官儿,能管着全金州的田亩呢……”。

    ……………………………………………………

    就着火笼热热的吃了半瓯酒,全身都暖和起来的唐成吃过饭后,便自往书房去寻严老夫子,作为一个明经科学子而言,功课里所需的四书他已经习完,五经里《诗经》、《尚书》、《礼记》也已经完成,如今严老夫子正在讲的是《易经》的易理,等这个过去就只剩下一门《春秋》了。

    待《春秋》学完,唐成就算是正式出师了,当然,这里所说的出师是指最基础的东西已经掌握,真正具备了自学的基础,至于更进一步的析理辩经那就没个止境了,这不仅需要博采众家所长,更需要与现实生活结合起来增广见闻,而这些东西仅凭一个老师是教不了的。

    学习结束时,已经是丑初时分,唐成将严老夫子送回房里,正准备去后院儿安歇时,却听到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在叫他,“唐成,你过来”。

    叫他的就是自打进家门之后就从没上过一堂课的阎先生,此时,他正站在对面的房中,透过打开的窗户向唐成招手。

    唐成到了对面的房中,进门就闻到一股子酒味儿,火笼一个,烫酒一壶,胡豆一盏,阎先生正跟他到家时候的时候一样,正在享受着寒夜温酒的惬意。

    见到眼前这景象,唐成会心一笑,“阎先生,这么晚还没安歇?”。

    阎先生也没让他,“吱”的把盏里的酒喝干净之后,摆了摆手,“书案上有笔墨,你想画什么都成,先临个粉本出来我瞅瞅”。

    这酒鬼总算是想起自己的职司了,唐成笑着答应了一声“好”,便自到书案边拈起笔来。

    窗子开着,窗外正好就是一株桂树,《月下桂子图》唐成以前就临过,当下也没再想别的,拿起笔便开始点画勾勒起来。

    绘画与读书一样,都是最能静心的,唐成一沉进去之后倒也趣味盎然,不知不觉之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副《月下桂子图》的粉本已经完成,若按时下的画法,就该再着色上彩,只是这老阎身为画技老师,搞笑的是屋里竟连这些最基本的吃饭物事都没有。

    绘完粉本之后,唐成等着墨干的时候自己仔细看了看,还行,以他的水平来说有这个样子也算得是超水平发挥了。

    “先生看看”,待粉本上墨迹全干之后,唐成将之拿到了阎先生面前。

    “你真学过画?”,老阎手里没停,喝酒的间歇瞥眼扫了一下之后,嘴里就冒出这么句能打死人的话来,“扔了吧,没得糟蹋了笔墨”。

    这么些日子下来,唐成早知道这老阎是个鸟人,是以对他这话倒并不生气,看他的做派越来越像后世武侠小说里不世出的高人了。想及于此,唐成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有些惊喜了。

    老阎既然是这个做派,唐成在他面前也就没像对着严老夫子那样,肃肃然如对大宾的一口一个学生,而是就势在火笼边坐下,拈了几颗胡豆在嘴里嚼着,边吃边道:“我学画时间短,月来又荒废的厉害,这幅粉本不入先生法眼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到底差在那里,那里需要改进,先生也该说说才是”。

    “说什么?哎,这胡豆不多了,你慢着点吃!”,老阎叉开不停微微颤抖着的右手五指罩在了装胡豆的小盏上,“你这副粉本就没有一样不差的,让我怎么说?”。

    我靠,老阎这举动真是极品哪,直把唐成看的哭笑不得,“那又该如何?”。

    “等等”,老阎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将装着胡豆的小盏往自己身前挪了又挪之后,这才起身往榻边走去。

    他那榻上乱蓬蓬的跟狗窝也没什么区别,老阎拱在榻上往靠墙的榻角掏摸了一阵儿后,拿出了一幅卷轴。

    “从明天开始,你就照着这个临,精气神儿、笔意什么的现在跟你说也没用,就求形似吧,记着,别耍小聪明,这画上是什么,你就照着来,一笔一画越像越好”,老阎顺手将那卷轴丢到了唐成怀里,“一天至少临一个时辰,一旦开始之后就不能再中断,一个月之后要是还临不到七分像,趁早把这画还我,你也就别再耽误功夫学画了”。

    唐成打开卷轴,见这却是一副《月下游园图》,图上绘的是几个仕女在月下园中玩赏的图景,这里面也有桂树。

    唐成毕竟也是学过一段时间画的,虽然手头上功夫不行,眼力多少还有点儿,展卷之后便觉这画看着舒服,看着好,但具体好在那里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行了,去吧,五天一次把你临出的粉本拿来我看,记好喽,别耍小聪明,老老实实按这个来,一笔一画都不能差”,将唐成边看画,边伸手过来抓胡豆,老阎顺手将小盏又往自己身边挪了挪,“走,这么晚了,赶紧走”。

    唐成伸手过去掏摸了个空,扭头过来才注意到老阎的小动作,我靠,至于嘛,不就是几颗豆子!

    “先生,你看,这处地方……”,趁着老阎扭头过来的功夫,唐成伸手过去将盏中的胡豆抓了大半后站起身来。

    将手中的豆子一把投进嘴中,唐成嚼的是嘎嘣作响,嘴里含糊道:“天儿是不早了,先生你也早点睡吧,这豆子硬,年纪大了吃着不好克化”,说完,他半步不停,拿着画出了屋。

    听到屋外传来的笑声,老阎又低头看了看仅余五六颗胡豆的小盏后,喃喃嘀咕了一句,“小兔崽子!手可真够狠的”,嘴里虽是骂着,但阎先生皱纹极深的嘴角却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澄宁老秃说的不错,这个唐成对自己的脾性!

    天儿这么晚了,下人们都睡了,这时候就是想找下酒的物什也没地儿弄去。屋外,唐成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忍不住又笑了一阵儿。这要说起来,跟老阎相处倒比跟严老夫子一起时轻松自在的多了。像刚才这样的举动,在严老夫子面前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一边笑着,唐成自回了内院安歇不提。

    ……………………………………………………

    从第二天开始,唐成生活里就又多了一项内容,就是照着老阎给的那幅《月下游园图》临摹粉本,玩笑是玩笑,但对于老阎的要求,唐成却是不折不扣的遵行不悖,为挤出这样的整块儿时间,他放弃了习惯的午休。

    靳御史在衙门里一连折腾了五天,这才心满意足的从州衙东院儿撤离,陈亮、老何等人就安置在州衙后边儿的牢狱,等着最终的处断结果,看来,他们这个年注定是要在牢里过了。

    其间唐成去了牢狱几次,目的自然是为看冯海洲,除了请牢禁子多关照他些之外,也是告诉他自己这边正帮他活动着,处分肯定少不了,但差事想必也丢不了。至于他外边家里也尽管放心,自己会照拂着,钱粮什么的都不会短少了。

    三十六七岁的冯海洲在司田曹向来以沉稳著称,此时却在唐成面前哭的唏哩哗啦的,又是感激,又是羞愧,他的心情实难以用笔墨形容。

    当然,看冯海洲之余,唐成也不介意顺路欣赏一下陈亮如今的样子,落水狗,当日他可一点儿都没说错,前录事参军大人如今是再也人五人六不起来了。

    至于老梁,这人已经半疯了,唐成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实在说不上有快感。

    尽管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但衙门还是衙门,金州府衙早晚的钟声依旧准时响起,孙刺史和老马彻底撕破了脸,如今基本就是不照面了,好在年关将近,州衙里也都是些常务性收尾的工作,并没有什么需要会商的大事儿,否则的话,就凭孙、马如今这关系,还真是任啥大事也干不成。

    一天一天,日子就这么在表面的平静下过去了,腊八一过,辰光就飞一样的赶到了二十三的小年儿。至此,衙门里的人虽然还是日日都来,但心思早就跑了。家里扫扬尘,备年货,得有多少事儿要忙啊。

    唐成家也不例外,十一月底的时候李英纨就回来了,一并接来的还有唐张氏两口子,家里热腾腾的甚是热闹,这是两人成亲之后的第一个大年,李英纨歇了两天后便带着兰草兴致勃勃的准备起了年货,老两口也没闲着,带着高家的及丫头们打扫屋子,只把整个宅子的犄角旮旯都仔仔细细的收拾了一遍。

    过年了,对于家势正蒸蒸日上的唐家来说,上上下下当真是人人高兴,人人欢喜,唐成也尽情的投入了这样的气氛中,享受着家庭的温馨与温暖。

    等这个年一过之后,于东军及新任的金州刺史就该到任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腊月二十六下午,唐成拿着一卷从街上买来的红纸到了公事房后就开始忙活起来,说来也真是无语的很,唐人竟然是不用红包的,如此以来搞的他就只能买了红纸自己做。

    后世里唐成在公司干时,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年放年假前发红包的时候,这时节真是人人振奋,个个欢喜。倘若红包领的厚实,心底自然而然就会对公司,对上司产生好感,说来这虽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手段,但对于和谐公司内部的人际关系,凝聚人心都大有好处,也是建设公司文化的一个有效手段。

    如今他大大小小也算是个管理者了,后世里这样的有效手段断然没有不用的道理。

    裁剪,粘贴,装飞钱,然后再在红包上面写些吉利话语,好在如今司田曹里剩下的人不是太多,否则还真够他忙的。

    这些都做好之后,看着天光到了快散衙的时候,唐成缓步出了公事房。

    因是明天就正式放假了,今个儿衙门里众人脸上的神色都很欢喜,见唐成走出来之后,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只等着判司大人正式宣布本曹封笔放假。

    唐成并没像以往的判司那样,直接宣布放假,而是迈步到了公事房中年级最大的邓家春书案边,拱手笑道:“邓兄在本曹资历最老,年纪最大,但于日常公事上却能兢兢业业,实堪为本曹文吏之楷模”。

    邓家春是个老实人,典型的老黄牛般人物,似他这号的人谁用着都放心,但同时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进了衙门几十年,像眼前这般的遭遇,邓家春遇到的还真是少。眼瞅着唐成在同僚的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行礼,老邓全身既感发热,又觉发躁,“大人,折杀我了,你……”,嘴里说着,这老实人便忙忙的要起身还礼。

    “邓兄不必如此,除夕将至,你也忙了一年,今个儿本司是代表司田曹感谢你,谢你一年以来对曹中事务及本司的支持,这个礼,你尽受得”,一把按住了正要起身的邓家春,唐成边笑着说话,边自袖中掏出了一个红包放在他面前,“今个儿咱们只论年齿,不论尊卑。这里边是些小意思,是曹里感谢邓兄家人的,没有嫂子他们的支持,邓兄在衙门里也难如此尽心,嫂子他们若有什么喜欢的,自己买了便是,除夕将至,这也算曹里表示的一点小心意”。

    邓家春拿起那红包,只见封皮上是判司大人一笔极其漂亮的八分楷:

    除夕将至,值此辞旧迎新之际,唐成谨代表金州州衙司田曹恭祝邓家春兄:合家欢乐,万事顺意!

    这句话若放在后世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表面文章,谁看了也不会觉得怎样,但在眼下,在这唐朝却是全然不一样了。

    开天辟地第一遭儿,有了红包;开天辟地第一遭儿,上官给下属贺岁;开天辟地第一遭,上官给属下的家属发钱,这么多第一遭着落在邓家春这么个素来被人忽略的老实头儿身上,其引发的效果之大实在出乎唐成意料之外。

    进衙几进四十年,邓家春何曾被上官这么礼遇过?又何曾被上官这么重视过?看着红包封皮上这一笔漂亮的八分楷,刹那之间,老邓心中的滋味真是五味杂陈,莫可名状,全身的燥热都涌了上来,虽未饮酒,但他脸上却如同酣醉一般涨红的厉害,捧着红包的手更是哆哆嗦嗦个不停,“大……大人……”,胸中激流滚动,竟使满心感动的老邓说不出一句囫囵的感谢话,憋到后来情绪激荡之下,年过五旬的他眼角竟然沁出两滴泪水来。

    “邓兄,年关除夕该高兴才是,明年本曹及本司少不得还多有仰仗之处”,邓家春如此表现实让唐成也大感吃惊,他没想到自己灵光一现的举动竟然有如此强烈的效果。

    现如今老邓并没有打开红包,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看到里面飞钱的数字才有如此举动,仅仅只是那几句话,在后世再普通不过,简单不过的几句话。

    这个年头还真是太缺乏尊重了!等级尊卑把人与人之间限定的死死的,尤其是在衙门里更是如此,正因为人与人之间缺乏尊重,是以他这个在后世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举动竟然有了如此杀伤性的效果。

    “嗯”,老邓这会儿心旌摇动的太厉害,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听了唐成的话后只是用力点头不已。

    眼前的这一幕真是前所未见,公事房里其他那几个刀笔都看得呆了?上官给下属行礼?上官给下属贺岁?上官给下属的家人表示心意?若非这一幕就实实在在在眼前上演着,任谁听了也不会相信。

    饶是如此,太过震惊之下,他们还是看得呆了,一时之间整个公事房内鸦雀无声。

    “好好好!”,唐成拍了拍老邓的肩头后向下一个人走去。先是一个拱手礼,继而给出红包,司田曹剩余七人都享受到了老邓同样的待遇,至于他们心底的感受,只看看公事房里因感动而有些凝重的气氛就知道了。

    “大人……这……”,从座位上猛然站起的苗实因举动太大,带动了身后胡凳“哐”的一响,众人寻声看来,就见他愕然站在那儿,手上捏着一张从红包里取出的飞钱。

    “这是曹里积攒下的公余,既是公余便是本曹公有,大家忙碌了一年,倒正好分发下来”,唐成笑着向苗实摆了摆手,“这些钱每一文都是干干净净的,放心收起来吧。”

    众人刚才因是心思复杂,是以也多没立即拆看红包,此时见了苗实的举动后,纷纷拆封取出飞钱,一看到那上面的数字,几乎个个瞠目。

    三十贯!

    像唐成一个月的月俸也不过只有四贯二,苗实等人中月俸最高的邓家春也不过只有五贯一,三十贯,这个红包至少抵得上他们半年,乃至于七八个月的薪俸了。

    不是说这些刀笔吏们没见过三十贯钱,这笔钱虽然不少,但也说不上太大。对于苗实等人来说,一则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二则没想到唐成的出手能这么大方。虽然他嘴里说的是公余,但大家都是衙门里的老人儿,谁还不知道所谓公余其实就是司官们的禁脔,这三十贯就等于是……唐成在拿自己的钱给他们发!

    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唐成只看众人的脸色就已经知道他们心里再想什么了,感动,好,就是要让你们感动!

    年后孙使君一走,唐成就得独力面对老马了,到那时候再后院起火可就要命了,今个儿之所以生出发红包的想法,也就在于想做提前的安抚,前方打仗,后方一定要稳固。而今看来,这个灵光一闪的红包策略倒比他此前预计的效果还要好上十倍不止。

    差距呀!这就是差距,若论管理者笼络人心的手段,后世里的公司比唐朝的衙门真是强的太多了。而今随意拈来一例便有如此效果,不知这算不算穿越者的硬性优势?

    见好就要收,事情办到这个时刻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唐成拍了拍手将众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后,只简单扼要的说了一句:“行了,公事已完,现在本司正式宣布——封笔放假!”。

    要说这时间也赶得恰到好处,堪堪等唐成说完,外面散衙的钟声也已悠悠敲响。

    唐成向众人笑着拱拱手后,便当先出了公事房,而他的身后依旧是一片安静,显然苗实等人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醒过神儿来。

    出了衙门,唐成又顺路去了一趟冯海洲家,给了他的家人一份同样的红包。

    在冯家人无尽的感激中走出来,唐成看着外面热闹的大街,扩胸展臂之间长长吐了一口气,狗日的,这一年忙活的跟打仗似的,现在终于能松快几天了。

    年关将近,街上人来人往的甚是热闹,心底彻底轻松下来的唐成在街市上闲闲的溜达,东瞅瞅西逛逛的慢慢往家走去。

    当嘴里嚼着点心果子,左手提花灯,右手提溜着点心匣子的唐成回到家里时,天色正值黄昏。

    “娘,接着,这是我给你和爹买的大四酥点心,听说那师傅是从襄州过来的,这点心果子的味道确实是好”,唐成嘴里吃着说着,手上的点心匣子已经递给了就在门口忙碌的唐张氏,“这东西要趁热吃才香,娘,你赶紧拿进去跟爹一起尝尝”。

    “襄州来的师傅,呦,那可够远的!这点心果子不便宜吧”,唐张氏接过匣子之后,抬起手来把唐成嘴边沾着的点心渣儿给擦掉了,“都成亲的人了,看着一点不老成”,爱怜的笑着说完这句后,唐张氏把点心匣子提溜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嗯,是香!只是我跟你爹都多大了,还吃这个惹人笑话。成,你提进去让你房里的收起来,也好留着走礼用。你如今身份不一样了,这年下走礼花销大哪!”。

    “哎呦,我的老娘啊,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儿子挣钱了,挣大钱了,如今你二老想吃啥都行,就这点心果子,要是不嫌腻,天天吃,顿顿吃都成”,唐成将手中的花灯递给一边的老高后,接过唐张氏手中的匣子顺手就给打开,从里面拈出一块儿桃酥塞到了唐张氏嘴里,“咋样,好吃不?”。

    “好吃”,唐张氏脸上笑的份外甜,“这孩子,一点都不会过日子。行了,娘自己来,你要再这么喂,让外人看见还不得笑话死咱家”。

    “老高,这个是给你的,让你屋里的和闺女也尝尝”,匣子里总共四包点心,唐成取出一包丢给了老高后,挽着唐张氏往里边走去,“儿子孝顺娘天经地义,谁爱看爱笑随他去”。

    “这孩子,又浑说”,嘴里虽是嗔怪,但唐张氏眉眼间的欢喜浓的都要溢出来,“成啊,你昨个儿说今天上完衙门就放假,放了?”。

    “放了”,唐成重重的答应道。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放了就好,阿成你也该好生歇歇了”,唐张氏接过唐成递来的点心果子喂进嘴里,“今个儿晚上,娘给你夹油盐面鱼儿吃”。

    母子俩说笑着到了内院儿,唐栓此时正趴在树上给内院儿的桂树磕枝,唐张氏老远的就喊,“当家的,儿子回来了,给咱买了点心果子,是襄州师傅的手艺,可香!你赶紧下来尝尝”。

    “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奶娃娃,还吃这个?”,唐栓从树下下来之后,说的话跟唐张氏刚才几乎是一模一样,“这好东西该收起来留着走礼用”。

    听着这样的话唐成是彻底无语了,这几天都跟他们说过好多回了,儿子如今挣钱了,有想吃的想穿的尽管花用就是,偏生他们跟没听到一般,该节俭的时候还是节俭的很。

    “让你吃就吃,别屈了儿子的一片心”。

    唐成将手中的点心果子递给唐栓,问道:“英纨她们不在”。

    “去街上制备年货、年礼去了”,唐张氏打开了匣子里的一个油纸包,细细的数着里面点心果子的数量,口中道:“阿成,你得给你屋里的说说,这年货多少是个够啊,我瞅着现在都不老少了”。

    “就你嘴多”,不等唐成说话,唐栓已先接了口,“阿成如今管着全金州的田亩呐!身份不一样了,家里人客就大,尤其是这年下,现在不多制备点儿,到时候丢了脸面咋办?”。

    “好好好,算我嘴多”,唐张氏将果子数完之后,乐呵呵的笑出声来:“正好,这一满包是二十个没动,这一包吃了七个,咱三人一人再吃一个,就是剩下十个,两造加起来有三十个,赶明个儿那五个外孙来了,一人六个分的匀实”,嘴里笑着,她已伸手又拈出两个点心果子分别递给了唐成和唐栓各一。

    “娘,这还是啥金贵东西不成?你们既然喜欢吃,那吃着就是了,等姐姐他们明天来了,咱再买,一个孩子一匣,两匣成不?”,说着,唐成顺手从点心匣子里狠狠抓了一把塞进唐栓手里。

    “这尝尝鲜也就够了”,唐栓又将之放了回去,脸上正色对唐成道:“成啊,话既然赶到这儿了,媳妇儿又不在,你两位姐姐的事儿咱们也正好说道说道”。

    唐成有两个姐姐,这时代女子也没个正经名字,只有家里叫惯的小名儿,大姐兰花儿,二姐杏花儿。

    唐成穿越来的时候,兰花和杏花都已经嫁为人妇,嫁的人家儿也是老家附近村里的农户,说是嫁的近,但农家平日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坡上,家里,喂鸡做饭,再加上孩子闹着缠着,这两个名份上的姐姐回来的次数就实在是少,即便是回来,作为农家村妇的她们也没什么多余话好说,只是默默的帮着唐张氏干活,如此以来,见得既少又缺乏交流,唐成对这两个姐姐自然没什么太多的印象,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

    提过茶瓯帮唐张氏两口子倒上水之后,唐成也坐了下来,“嗯,爹你有啥事就说”。

    “他娘,你来说”,唐栓张了张嘴,最终弄出这么一句来。

    “你就不能说,那就不是你闺女?”,唐张氏白了唐栓一眼后,看着唐成道:“成啊,不是当爹娘的偏心,你如今有了出息,爹娘寻思着看你能不能拉两个姐姐一把。你大姐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儿子,二闺女三闺女就不说,这个大儿子她们两口子也有心让他上学堂念书,只是这花费……至于你二姐,那就更不说了,她男人陈华贵就是个二混子,杏花儿如今的日子过的艰难哪”。

    说到这里,唐张氏两口子都是一脸的愁苦。

    “爹、娘,你们也别犯难,自家儿子还有啥开不了口的,有什么章程只管说就是”。

    “你大姐夫,就是宝成,你发怪病的时候可没少借钱给咱!这次我们来前儿,他们两口子一起到过家里,听你姐的意思是想让宝成到媳妇儿的桐油铺子里学些经济营生,要让孩子上学堂,年长日久的下来,单靠地里刨食是不成的”。

    “学经济营生,这可不同种地,就不知姐夫……”。

    “你姐夫能行,他是个滑爪人儿,脑子好使,心思也够用,上个月媳妇回去收桐油,我们那一里就是宝成负责的,料理的可好,价钱还比其它里便宜了一文。也就是经过这个事儿,宝成才生了这心思想去学桐油营生”。

    “既然是这样”,唐成沉吟着想了想之后,点头道:“那年后就让他去,至于薪俸嘛,先比着大先生的例,他若是以后要能学得好了,那个铺子就交他来管”。

    那可是郧溪城里最大的桐油铺子,大先生一个月又得有多少薪俸?唐张氏两口子听到唐成这话那儿还有不欢喜的?“那感情好!但这事儿,成,你还是先跟媳妇商量商量,这毕竟是他的产业”。

    “嗯,我晚上自会跟她说,但爹娘你们放心,这事儿我说了就算”,这倒不是唐成一时头脑发热,这其实是他早就在考虑的问题。

    按时下的要求,官员是不能经商的,一来朝廷有要求,再则商贾是贱业,要想在官场混直接插手此事确实影响不好。郧溪的桐油铺子虽说是李英纨的产业,但如今两人既已成亲,至少在外人看来,这铺子就姓了唐。

    唐成如今还是流外吏员,算不上官儿,所以勉强还能含糊过去,但老这样含糊这也不是个事儿,而今既然有宝成在,且先试上他一段时间,若是人真可靠的话,不妨来个名份上的转移,如此以来也是处理这事的一个好办法。

    说完这个,自然就该说到二姐杏花儿,她实在是个苦命人儿,嫁了个男人陈华贵是个二混子,地里下不得苦,又喜欢赌,这样的人在乡下纯乎就是个废人,说到他时,唐张氏一脸的愤恨,连带着不断抱怨唐栓。

    “他爹当年多好的名声,谁知道生出这么个儿子”,说到这个,唐栓又开始用柴耙子似的手挠起头来,窝心后悔的很。

    听唐张氏絮絮叨叨的抱怨完,唐成直接回说道:“这个陈华贵没法帮”。

    “成,你二姐……”。

    “他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油了,下不得苦,还喜欢赌,怎么帮?有多少钱也得让他给输了,二姐和孩子怕是半文都花用不上,咱们这是何苦?”,言至此处,唐成沉吟了一下道:“要不,干脆就‘和离’了吧?”。

    “这怎么行?你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唐栓两口子一听这话,不假思索的齐声道。

    “和离”就是后世的离婚,是唐律中规定的解除夫妻关系的程式。唐成见他们反应如此强烈,遂又问了一句,“爹娘你们好生想想,是二姐的名份重要,还是她过上好日子重要?”。

    唐栓闻言,手使劲在头上挠了挠后,沉声道:“不成,‘和离’之后坏了名声,你二姐再嫁可就难了”。

    “二姐今年才二十一吧?人勤快,性子好,长的又周正,爹娘你们放心,这事就交给我,等二姐和离之后,我一准儿给她找个更好的”。

    这话说完,见唐张氏两口子还是不吐口儿,唐成笑说道:“行了,咱先不说这事了,好歹等二姐明天到了之后问问她的意思,另外咱们也再看看陈华贵,兴许他还有救儿也没准儿”。

    听到这话,唐张氏两口子对望一眼后,连连点头道:“恩,对,兴许他还有救儿”。

    ……………………………………………………

    当晚,唐成跟李英纨说了宝成的事儿,李英纨闻说之后,腻在唐成怀里扭来扭去道:“阿成你尽自做主就是了,要说这个大姐夫我上月也见过的,却是个办事靠得住的”。

    “嗯,有你这句话我就更放心了”,唐成的手时紧时慢的在李英纨身上滑动着。

    刚刚恩爱过后,李英纨身上的泅红都没褪尽,此时趴在唐成身上真是连根小指都不愿动,良久之后,她猛然想起件事来,勉强支起身子道:“阿成,那些钱都是咱们的?”

    “不是咱们的还能是谁的?”,唐成坏笑着手中一紧,李英纨“嗯”的哼出声来。

    随着这一声娇吟,她整个人又爬了下来,口中迷离道:“阿成你就去了两趟扬州,就挣了这么多钱,这么多呀!真跟做梦一样!”。

    “有钱你还不喜欢,我可是过够穷日子哪”,说到扬州,唐成自然的就想起了郑凌意,也不知她如今过的好不好?想到这里,他倒有些意兴阑珊了,“你都跑了一天了,也该累了,睡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小舅子打姐夫

    第二天早晨起来,唐成将提前预备下的半车年货装好,亲自送走了将回家过年的严老夫子之后,叫上唐栓两口子,带着李英纨和兰草,一家五口出门逛街去了。

    自打穿越以来,这还是全家人第一次一起逛街,当日在扬州时唐成就对这样的场景甚是期待,是以今天的他心情很好,而其他人也都是满脸的欢喜。

    逛街,置办年货,每个人都去店子里置办两身新衣裳,其间唐成还特意带了唐张氏两口子前往那老翁的路边摊上吃了三合汤和酸浆面,更巧的是这老翁竟然还能认出他来。

    这一上午逛街真是异常的尽兴,团团圆圆、热热闹闹,那种感觉与气氛恰与唐成当日在扬州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真正的快乐是要与家人,与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起分享时才能充分体会和感受到。这些人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就是奋斗的动力源泉。

    唐成想着父母来金州少,平日里这样的机会也不多,是以就想着尽量陪他们多逛一会儿,想着要把州城里好吃的,好玩的,该去的地方都带他们逛遍;唐张氏两口子和李英纨、兰草则是想着唐成平日既忙且累,难得他有这样放松的时候,心情又好,是以也尽随着他的性子,他说去那儿就去那儿。

    将你心,换我心,始知情意深!你想着我,我想着你,这街逛起来花的时间就长了,早上出的门,当他们大包小包的回到家时,竟然已经是下午了。

    到了家,几人将东西放好坐下来时,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相视之间,五人对望着一起笑出声来。

    唐张氏边捶着腿边笑说道:“哎呀!这个州城太大了,啷个逛个州城倒比家里上坡锄地还累”。

    “娘,累了你就该说一声,咱们尽可以早些回来的”,唐成笑说着的同时,人已从座中起来到了唐张氏身前,拉过旁边一个胡凳将唐张氏的腿架了起来。

    “当家的,这样架着还真是得劲儿,要不你也试试”,正说到这里,唐张氏猛然扭头过来,“成……你这是……”。

    将唐张氏的腿架放在胡凳上后,唐成顺便坐了下来,伸手在唐张氏小腿上缓急轻重的捏了起来,“路走的多了,小腿就容易疼,我给你捏捏”。

    “这成什么样子?”,唐张氏扭动着就要把腿拿下来。

    “这有啥,行了,娘你就坐着好生歇歇吧”,唐成按住了唐张氏的小腿,手下继续按摩敲打。

    “这……当家的……”,唐张氏打小就在乡中长大,村人们表达感情的方式极其朴实,像眼前这种情况,不说自己亲自体验,就是想唐张氏也从没想到过,一时竟有些慌慌的,拗不过儿子,有些无所适从的她就扭头去看当家的唐栓。

    “儿子一片孝心,你就好生受着吧”,看着正一丝不苟给老娘捏腿的唐成,少言寡语的唐栓也觉得心里有些热热的。

    回想起他以前生病时家里的艰难,自己的熬煎,唐栓觉得那些曾经不堪回首的苦都变成了甜,就冲着这么个儿子,有了这么个儿子,受再多的苦,遭再大的罪也值了……

    因是常年劳作,唐张氏小腿上的骨节就粗,细细的捏着按着,原本是无意识举动的唐成心里慢慢涌出一丝丝说不上的感觉。

    后世里,每每在电视上看到那个女儿给母亲洗脚,女儿的女儿又端水要给自己的母亲洗脚的公益广告时,他都会忍不住眼眶发热;曾经,从小到大,他多少次幻想着自己也能如电视里面的一样,给忙碌劳累的父母捶捶腿,揉揉肩。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父母不要那么忙,平凡些,平淡些,但一家人却能和和美美的在一起生活。

    但是,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甚至,当他告别那个世界穿越回一千三百年前的时空时,他的心里还带着对父母的冷漠,甚至是丝丝的怨恨。

    一天天过去,随着跟唐张氏两口子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亲眼目睹他们抚养子女的艰难,亲耳听到他们为了给儿子治病不惜要卖自身的举动,亲身经历了成家后支撑一个门户的劳累之后,身为八零后的唐成渐渐的,也是真挚的理解了父母的艰辛与伟大。

    后世里的父母对他是有些疏忽,但是,在他们将自己养这么大的抚育之恩面前,在他们给自己创造的良好的学习和生活条件面前,这份疏忽真的就有以前想的那么严重吗?

    穿越近两年的生活,有艰难,有艰辛,但正是这艰难与艰辛使得唐成心智真正的成熟,开始从其他的角度想问题,看问题。

    后世里,与父母关系搞得那么僵,难道仅仅是他们的错?自己上大学乃至上班之后几乎从不曾主动给他们打一个电话,甚至到现在都还记不住他们的生日……难倒,这里面自己真的就连一点错都没有?

    可惜,当唐成终于能够跳出自身思考,反思这些问题时,时间已经太晚,太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人生之大悲哀,大遗憾莫过于此……

    按摩着唐张氏的腿,唐成是在完成心底那个穿越了一千三百年,从后世一直带到今天的心愿,伴随着心中那两行无法示人的眼泪,他在心底悄然说了一句:“爸、妈,保重!”。

    也许情绪真是可以传染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李英纨和一边坐着的兰草心里都有些涩涩的,兰草更是微微红了眼圈儿。

    就在这一刻,李英纨终于真正明白了家人,亲人对于唐成来说到底有多重要;在明白这一点的同时,她的心里也涌现起满满的无可言说的幸福。

    前面那四个婚约怎么了?别人骂她毒寡妇又怎么了?老天待她不薄,她的命不苦,给了她这么一个视家人如生命般的男人,前面便是受再多的苦,遭再大的罪,也值了,真值了!

    屋内温情流动,一时间谁也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正在这时,丫头来报,言说两位姑奶奶并家人已经到了。

    兰花,杏花和弟弟唐成的长相有四分相似,加之身量高挑,目前年纪也不大,是以眉眼看着倒也周正,只是跟姐姐兰花比起来,杏花年纪虽然还小些,反倒是更显老,身上无形中散发出的愁苦之色更浓,穿的衣裳也旧的多。

    兰花的丈夫宝成是那种典型的精明农人的长相,笑起来看着极憨厚,但眼神儿里却透着聪明;跟宝成比起来,陈华贵长相更好些,身上穿着的衣裳也更好,他这身光鲜的衣裳恰与身边老婆孩子的穿戴打扮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此时,这四个人及带来的五个孩子就正坐在门房里吃茶、边歇脚暖身,边喝着茶边偶尔一眼一眼的打量着门房。

    “当家的”,兰花悄悄伸手过去扯了扯宝成的袖子,低声道:“小弟这是真出息了,你看看,这还只是个门房,倒比咱家的堂屋都气派些”。

    “这还用说,小舅子如今是官了,管着满金州的田亩的官”,宝成从房屋布置及陈设上收回目光,低声道:“哎!就不知我那事儿娘给唐成说了没?他又是个什么章程”。

    这一说,兰花心里也没底儿,随着年纪渐长,随后出嫁,这几年姐弟之间话本来说的就少,更别提唐成这出门在外都近一年了,身份又是这么大个变化,谁知道他现在咋想的。

    “看你,平时早叫你多回家看看,你就是不听,现在抓瞎了吧”。

    一听到宝成的埋怨,兰花不干了,扯着宝成袖子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回,那是我娘家,我还有不想回的?你个没良心的,我走了家里咋办,又是鸡又是孩子的,你能管着,你会做饭,我一顿不做你就得饿着,饿死你都不亏!”。

    这边低声耳语,那边陈华贵也没闲着,不断的给杏花说着让她在唐成面前多说说好话,“好歹给咱在衙门里找个差事,就是州衙不成,郧溪县衙里也行啊”。

    “娘说小弟现在刚到州衙没多少时候,饭碗也端的不牢靠呐!”,杏花的声音很低,对于陈华贵,她有着一种发自骨子的畏惧感。

    “你娘就是个偏心”,陈华贵愤愤的抬眼又将门房里扫了一遍,“单是个门房都能整治成这样,小舅子这日子过的红火的很哪!你看看,就这个盛茶的小几子,拿当铺里不差啥都能换回一贯钱来,还有那边墙角那两盏花灯,还是泥金的了!这都烧成啥了,他日子会难过?”。

    言至此处,陈华贵收回目光狠狠的盯了杏花一眼,“他要是不答应你就哭,你要是敢不说,看我回去怎么拾掇你”。

    兰花有三个孩子,杏花两个孩子,平时在村里这五个孩子可是闹,但眼下进了州城,这门房里看着又不一样,此时五个孩子都被新环境给摄住了,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说也没乱动。

    正在这时候,唐成迈步从外边走了进来,见他进来,兰花和杏花两口子都站起身来,有些局促的他们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拍打着身边的孩子道:“快,这是舅舅,叫舅舅”。

    兰花的三个孩子见了唐成有些陌生,父母越是招呼,他们越往兰花身后缩,反倒是杏花仅仅三岁的小儿子倒是不怕人,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舅舅”。

    “好好”,杏花的小儿子虽然穿的不太好,但长相上却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看着可爱的很,听他这一叫,唐成心里也有些暖和和的,俯身之间就将小狗蛋抱了起来,笑着向几人招呼道:“从家里到州城不近,赶了这一天路都累了吧!走,里边儿说话”。

    “不累,不累”,唐张氏两口子随后走了进来,见到他俩,兰花四人脸上活泛的多了,嘴里边说着不累,边招呼孩子喊李英纨舅娘,只是此时那几个孩子去争先恐后的往唐张氏身边涌去。

    “好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唐张氏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笑呵呵道:“你们舅娘、舅舅今个儿预备下了好多点心果子,非得把你们的嘴给吃油了不可”。

    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往后院儿而去,兰草自去厨下吩咐饭食。

    到了内院儿,那些点心果子一拿出来,几个孩子先还有些放不开,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的不敢伸手儿,及至有一个动手的之后,其他人顿时跟小狼一样扑了上去,就连唐成怀里的小狗蛋也急的扒扒叉叉的往下爬。

    这时候自然说不到什么正经事儿,无非是些家里的庄稼,年货的置办啥的,唐成看着强作欢笑也掩饰不住眉眼间愁苦的杏花,再瞅瞅陈华贵那一身光鲜的衣裳,气儿就不打一出来,自打见面之后,就没给过他好脸色,话更是一句没说。

    陈华贵先时见唐成亲热狗蛋儿,心底还是窃喜,及至此时见他都是寻着宝成说话,自己凑都凑不上去,脸上就有些木剌剌的。

    这边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吃了些点心果子之后,兰草前来报说饭食已经准备好了。

    众人移步花厅,几个小孩凑在一起,大人们则是另开一席,开席之前,随着唐成一个眼色,李英纨将早就准备好给孩子的喜钱拿出来发了下去,一人一贯用红绳串了套在孩子的脖子上,看着甚是喜庆。

    见到这两贯喜钱,陈华贵眼神儿一亮,刚刚的闷气也消散了不少。

    喜钱给过,众人正式落座,共饮了三盏之后家宴正式开席。

    “大姐,姐夫,来,同饮一盏,弟弟、弟妹欢迎你们来家看看,更欢迎以后常来”,三人同饮了一盏后,唐成放下酒盏,笑着看了看身边的李英纨。

    这几盏酒喝下来,李英纨脸上多了两抹晕红,看着益增艳色,足岁二十九的她比兰花和杏花都大,但此时看来她这个弟妹倒比小姑子还要年轻的多。

    接到唐成的示意,李英纨放下手中酒盏,轻咳了一声后看着宝成和兰花道:“昨个儿阿成说了姐夫要到我桐油铺子帮忙的事儿,这是个好事儿嘛,亲不亲,一家人!有姐夫在铺子里帮忙看着,阿成和我只有更放心的。等年后过了上元,姐夫就到铺子去吧,该学的从头学,至于薪俸嘛,就先比着大先生的例”。

    闻言,宝成和兰花真是喜出望外,“这怎么成?高了,给高了”。

    “一家人,还客气什么”,李英纨笑着摆了摆手,“阿成昨个儿也说了,要是学得快,干得好,以后那家桐油铺子就交给姐夫管了,阿成是一家之主,这事他说了就算。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总在外面抛头露面的”。

    这话于兰花和宝成来说不啻意外之喜,进铺子就拿大先生的薪俸,以后还有大掌柜的指望,这还有啥说的,喝呗!而且这份子感激一盏酒又怎么够?

    宝成是心愿得偿欢喜。除了这些之外,对于兰花来说,弟弟、弟妹在男人面前给她长了这么大个脸面,让她更是欢喜,有了今天这事儿,以后她在婆家里腰杆子就能更硬扎了。

    看着宝成和兰花这样子,陈华贵心里痒嗖嗖的又羡又妒,无奈小舅子只是陪着他跟杏花喝了一盏酒,啥话也没说。就这一盏陪酒,唐成那笑脸还是只给杏花,到他这就不咸不淡的了。

    这番挫磨让陈华贵份外难受,只是这时节他作为唐家的姑爷也实在不好说话,只能在席面下去踢杏花儿的脚。

    杏花看看唐成和李英纨,又看了看唐张氏两口子,最终咬着嘴唇什么话也没说出来,陈华贵是她男人,什么德性她最清楚不过的了。先不说能不能去,真要让他到了衙门,只有给小弟坏事儿的。这样哀求的话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她这边说不出口,陈华贵那里就越急,到家宴散席时,他的脸色已经是阴沉沉的了。

    对此,唐成也只做未见,吃完饭又闲坐了一会儿后便安排他几人洗澡,休息。唐张氏两口子则忙活着给几个外孙儿洗澡去了。

    “阿成,二姐夫脸色看着不对呀”,目睹几人随着丫头出屋之后,李英纨道。

    “嗯,我知道”,唐成看看屋外,摇了摇头道:“今个儿我是故意给他的冷脸,就是想看看他的心性,现在看来这就是个脓包货,好歹是个男人,自己想要什么,即便媳妇儿不给说,他自己就不能大大方方的说出来?连这样的话都不敢说,这样的男人你还敢指着他撑门立户?”。

    “那……”。

    “再等等,等等”。

    两人说着闲话,等外面丫头来报说二姑奶奶两口子已经沐浴完毕,前往客舍休憩之后,唐成猛然站起身来,拉着李英纨道:“走,瞅瞅去”。

    “去那儿?干啥呢?”。

    “去客舍,至于干啥”,唐成停顿了一下后才道:“听墙根儿”。

    客舍是在内院外边的东厢,丫头指明了杏花两人住宿的房间之后边悄步去了。

    “小声点儿啊”,唐成低声嘱咐了一句后,拉着李英纨压轻脚步到了那间客舍的门外。

    还不用凑得那么近,陈华贵盛怒的声音已是清晰可闻,“老子让你说你为什么不说,你这个贱货……”。

    陈华贵的火憋的有时候了,前边是人多,刚才洗澡又是分开的,是以他直到现在才有冲杏花发火的机会,在屋里绕着圈子的他盛怒之下脚步声极重,门外都听得清清楚楚,一边走,一边急声骂个不停,“吃里爬外的东西,别忘了,你现在可是陈家人!妨人精,别家女人都望着自己男人好,就你这贱货恨不得老子一辈子受穷。”

    陈华贵的骂声直让外边儿的李英纨听得皱眉不已,往身侧看去时,唐成脸上已是青白一片。

    客舍里边,没听见杏花儿的声音,那陈华贵泄愤骂的起兴,骂完老婆还不过瘾,连带着将给他冷脸的唐成也骂了进去,“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芝麻绿豆官儿,也敢在老子面前摔脸子,日他八辈子血先人的,病死了那么多人,去年阎王爷怎么没把他给收了去”。

    听到这句,屋外的李英纨脑子里猛然一炸,以她的经历来说,最听不得的就是这话,听不得人说唐成一个死字儿,就连夫妻两人闺房调笑时,唐成自己说自己都不成。

    脑子一炸,心里猛然涌起翻起巨怒的李英纨正要往里走时,手上却被唐成给紧紧拉住了,“等等”,唐成青白的脸色至此已经是铁青一片。

    这时节,屋里杏花儿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阿成是我小弟,唐家的独苗,你……你总要积些口德”。

    “口德你娘……”,随着这喝骂声响起的还有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就听“啪”的一声脆响。

    陈华贵狠狠的抽了兰草一耳光。

    随着这“啪”的一声响起,李英纨就觉手上一松,唐成已大步向前走去。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哭什么丧!”,陈华贵看了看门,低声向流出眼泪的杏花吼了一句后,走过来拉开了门闩。

    房门刚开,陈华贵就看到一个急速的黑影儿照脸而来,随后就觉脸上猛然一疼,身子踉踉跄跄向后退去。

    一拳砸中陈华贵面门,唐成跟上去又是一脚,将其踹倒在地。

    这时节陈华贵已经反应过来,躺在地上顺势抱住唐成的腿后,两人就这样厮打起来。

    只可惜他的身量和体力比之唐成都大有不如,只厮打了一会儿后,就被唐成按在屋子正中的小几上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这厮被按住还手不得,身上吃疼之下索性放出了无赖手段,扯着喉咙喊道:“小舅子打姐夫了,哎呦……大家快来看哪…啊…小舅子打姐夫了”。

    “这是在我家,你就使劲叫吧”,唐成手下说着,手上又加了三分力气。

    陈华贵见叫的没用,身上又越来越疼,竟然撒泼起来,“我自打我浑家,关你球事?”。

    “他是你老婆,更是我姐”,唐成重重一拳砸在陈华贵嘴上,只这一拳,陈华贵嘴角立时就破了,往外沁出血来。

    随着这一记重拳打出,唐成终于停了手,嘿嘿冷笑道:“唐家人也轮得着你来打?浑家?老子还告诉你,从现在起就不是了”。

    “阿成,你的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唐成手上也破了皮,正捧着他手的李英纨听到这话,愕然一愣。而一边儿坐着,一言不发的只是流泪的杏花也愣住了。

    陈华贵这时候的样子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嘴角还在流着血的他话也说不清楚,含含糊糊道:“老……我是三媒六证的明媒正娶,我要到衙门告你去,告你去”。

    “去衙门是吧,好啊”,唐成稳稳的在榻边坐了,伸出手去任李英纨用帕子给他包扎,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华贵道:“知不知道州衙在那儿?要不,我领你去?”。

    就这一句,把陈华贵噎的说不出话来。

    等了一会儿,见陈华贵说不出话。唐成放松了脸色,指了指身前不远处的胡凳,“坐吧”。

    陈华贵一脸惊疑,直到唐成变脸低喝了一声“坐!”之后,这厮才乖乖的前来坐了,只是他这坐姿看着着实别扭,只落了半个屁股,显然是随时准备着跑。

    “这就对了嘛”,唐成笑了笑,“陈华贵,咱们商量个事儿”。

    “我跟你没啥好商量的”。

    唐成对他这色厉内荏的态度浑不在意,继续说道:“今个儿晚上,你面前就两条路;一条是你老老实实写份休书,这样你好,我姐好,大家都好,你要是爽快的话,我这儿给你备有一份表示,多的不敢说,村里重新讨个老婆是够的;第二条,如果你不愿写这份休书,那我就只能劳烦一下州衙里的公差,现在就把你弄进去,等你啥时候想写了,写好了再出来”。

    唐成此言一出,当真是满屋皆惊,这年头在金州这麽个封闭的地方,写休书得是多大的事儿,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说了出来,浑然就跟买盒点心果子一样。

    听唐成说到牢狱,陈华贵脸上的肉猛然抖了一下,看了看唐成,他再看看一边儿脸色有些呆滞的杏花儿,这厮沉吟了许久后猛然抬起头来瓮声问了一句,“你的表示有多少?”。

    随着陈华贵这句问出口,杏花身子一抖,双眼悄然闭上,眼角处两行浑浊的眼泪滚滚而下。

    唐成亮出手掌晃了晃。

    “五贯?”,陈华贵跳脚从胡凳上蹦了起来,“当初成亲也不止这么些钱,就是把她拉到城北人市上卖了,至少也得有十二三贯”。

    唐成咬了咬牙,强行忍住了再上前踹他一脚的冲动,沉声道:“我说的是五十贯!套用你的话,城北人市上一个上等丫头也才十四五贯,这五十贯你要想拿全喽,两孩子就得留下,这一点,休书里也得写个明白”。

    五十贯!听到这个数字,陈华贵脸上的肉又是一颤,几乎是不等唐成说完,他已迫不及待的点头道:“一言为定,可不许反悔啊!”

    “好”,唐成点点头:“孙子才反悔”

    于是,在这个除夕的前两天,唐成办完了本年度最后一件大事,由他特地请来做中人的两个衙内同僚当面,陈华贵正式在代笔的休书上画了血押,至此,杏花重获自由身,而两个孩子也是在她的名下。

    血押,顾名思义,用的不是印泥,而是咬破手指摁上去的手印,此押一画,永无反悔。

    在这整个过程中,二姐杏花始终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而这,也是让唐成最感欣慰并彻底放下心来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四章 做官,老子要做主官!

    腊月二十七放假,唐成与家人一起逛了一天街,随后就是兰花及杏花到了,晚上又出了陈华贵那样的破事儿,直折腾到很晚才睡;二十八上午,办完了休书的事情后,兰花两口子忙着逛街置办些年货,唐成则陪着李英纨一起指挥着丫头下人们开始挂花灯,准备爆竹,年味儿一天重似一天,眼瞅着后天就要过年了。

    至于唐张氏两口子,则是被五个外孙缠的没法子动,不过他们也是乐在其中。

    忙活着这些,唐成的学业功课虽然因为严老夫子的归家而暂时停了下来,但临摹粉本却是遵着阎先生当日的吩咐,一天没停。

    腊月二十九早晨,兰花及宝成要赶着回家,毕竟宝成父母都还在家里等着,他们也不能留在此地过年。

    送走兰花一家儿,五个孩子也去了仨儿,这院子里明显感觉冷清了许多。

    目送马车去远,唐张氏怅怅的叹了口气,伸手拉住杏花四岁多的大女儿,待要去牵小外孙时,小狗蛋却颠颠儿的跑到了唐成身前,扯着他的衣服仰起脸叫道:“舅舅,舅舅”。

    说来也怪,这五个孩子多是见了唐成有些畏惧的,唯独这个小狗蛋儿,也许是昨天唐成抱过他的缘故,对这个舅舅份外亲热,这两天若在一起,他走道的时候就喜欢扯着唐成的袍子下摆,跟坠着个小尾巴一样。

    “哎,我这小外甥今个儿可是漂亮多了”,唐成伸手把狗蛋抱了起来,笑着道:“孩子长这么漂亮,狗蛋这名字着实有些不搭调,得改改”。

    “你这当舅舅的是读书人,学问多,就给他取个好听的官名呗”,说到这里,唐张氏看了看随行着却不发一言的杏花,低头叹了口气。

    “行,这事儿我留意着,一定给咱外甥取过好名儿”,唐成也着实是喜欢跟他亲热的狗蛋,脸上笑着伸手过去捏了捏脸蛋儿,听到唐张氏的叹气声,唐成扭过头来对杏花道:“二姐,陈华贵简直就不是个东西,离了他这是好事儿,你也能过松快日子,该高兴才是。没了夫家,你不还有父母,还有我这个弟弟?”。

    “明个儿就是除夕了,且放开了好好过个年节,等上元节后,你要是觉着在我这儿住着不松爽,隔邻那家正好在打听着卖宅子,我就把它置办下来,姐你独门单户另过也成,一应花销自然有我。孩子现在还小就不说了,待稍微大些,上学堂请先生的事情我自会操办”,言至此处,唐成微微一笑道:“离了他陈华贵,二姐你的日子只有更好过的,别担心,也别犯愁。不拘是爹娘和我,断不会再让你和孩子受一丁点儿委屈”。

    唐成这话家常,但却是暖心的实在话,唐张氏听得眼角发湿,那杏花儿愣了一会儿后先是流泪,随即就忍不住的号啕大哭起来。

    唐张氏及李英纨正要上前去劝,却被唐成给拦住了,“让二姐哭哭,她心里憋的太狠,这样哭出来心里就能松爽些,对身子也有好处”,言至此处,唐成拍了拍李英纨的手,“英纨,你吩咐人往街上请两个手艺好的缝剪婆子进来,给二姐还有两个孩子多置办几身衣裳,从今个儿起,咱就得光光鲜鲜,高高兴兴的过日子”。

    “嗯”,李英纨答应了一声,恰在这时,唐成怀里的小狗蛋儿奶声奶气的来了一句,“舅舅,是不是以后天天都有点心果子吃?”。

    “有,敞开了吃”,唐成闻言哈哈大笑,众人也都笑,这笑声将院里儿最后一丝悲伤的气氛也冲淡的无影无踪了。

    回到内院儿,李英纨自去吩咐丫头,刚刚哭过的杏花去洗脸,见她身影走远,刚才一直没说过话的唐栓拍了拍唐成的肩膀沉声道:“成,杏花儿的事,你办得好”。

    唐成知道唐栓对杏花有心结,毕竟当初是他定下的婚事,因就笑笑道:“爹,都是一家人,说这干嘛!你放心,二姐的事情有我,等他松泛些日子缓过劲儿来之后,若有再嫁的心思,我一定给他找个有担当的好姐夫,断不会再让她受苦的”。

    “恩”,唐栓重重点了点头,在头上挠着的手终于放了下来,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当家的,你就放心吧”,唐张氏拉着大外孙女走了过来,“倒是阿成你……听说你给了陈华贵五十贯?”。

    “恩,是给了五十贯”,看着一脸愤恨之色的唐张氏,唐成捏着狗蛋儿的脸笑着道:“娘,我这钱不是给陈华贵的,是给二姐”。

    “杏花儿?”,唐张氏有些迷糊了,唐栓也诧异的扭脸过来。

    “是啊,就是二姐!她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太心善也太心软”,唐成叹了口气,“前天晚上要不是陈华贵亲口说着要卖她,只怕昨个儿上午还没那么顺当。一夜夫妻白日恩,何况还是少年夫妻有过两个孩子的,这五十贯就当是给二姐买个心安吧!若为着陈华贵,打死他都不亏”,言语至此,唐成嘿嘿一笑道:“就陈华贵那号人,手上钱越多他越没个好下场。我敢打赌,他肯定没回郧溪,一准儿就在这城里的赌场,且有得被人打的时候”。

    “打死活该,拖去喂狗了才好”,唐张氏释然的骂了一句。

    看着唐成给了陈华贵五十贯钱,又经过那一场大哭之后,饱受生活摧残的杏花儿彻底放下了心结,慢慢的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唐家这个除夕过得就如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不张扬火爆,但耐看耐瞅。

    这还是穿越来后第一次这么多人一起过年,加之有两个三四岁的孩子闹腾着,唐成家的这个新年过的极是喜庆,好笑的是狗蛋儿不知怎么的就成了他的尾巴,他走那儿就跟到那儿,追着他比唐张氏都亲。

    小狗蛋洗干净换上新衣裳之后,看着真是愈发的粉雕玉琢,小孩两三岁又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往往都惹人发噱,唐成也实是喜欢这个外甥,天天哄着他玩一些后世的游戏,心下彻底放松下来后,后世八零后生人无可消磨的童趣也在这过程中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

    看着唐成跟孩子一样滚在榻上跟狗蛋儿一起疯玩,唐张氏、李英纨等人初时真是看得瞠目结舌,继而心里就有了别样的心思。

    不说婆婆急,李英纨自己也急呀!她实岁都二十九了,换了别人到她这年纪,孩子都得十多岁了,她又怎会不想当娘,尤其是唐成又这么喜欢孩子的,实话说,她每次看着粉扑扑的狗蛋儿时,心里眼里实比谁都热。

    由是,灶房高家的每天就又多了一件新差事,做晚饭的时候一并烧上三十颗红豆,那求子咒也被她念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如此以来,这个年下唐成真是夜夜春宵,一晚不拉的奋力投入了造人大业之中。

    除夕过完,一家人初一早晨一起去了城外的寺庙,唐成不信这个,只当是出去透透气儿,唐张氏却是虔诚,见佛就拜,见菩萨就磕头,屋里大大小小的人都被她念叨个遍;而李英纨及兰草则是主攻送子观音。

    到了初二就是该走年礼的时候了,早晨起来,唐成和李英纨收拾齐整之后便去了孙使君家。

    当日唐成升任判司时,李英纨曾来过刺史府,与孙夫人也是见过面的,此时她两人自到内院说话,而唐成则被让到了孙使君的书房。

    献茶过后,孙使君手捧着茶盏悠悠问道:“唐成,年前说的事儿你可想定了?”。

    唐成一愣之后才明白过来,孙使君说的该是让他也想办法走的事情,呷了一口茶水后笑着道:“年下也曾跟父母说过这事儿,他们却是不愿意就走”。

    “噢!”,孙使君却没想到上次话已说的那么明白之后,唐成还是不愿走。细细将唐成又打量了一遍后,他笑着淡淡声道,“上元节后,我就该启程转任岭南道春州刺史。恩,这是确切消息!距离上元还有十多天,你若是愿随我一起往春州,半年之后我许你个录事参军”。

    岭南在唐时开发的并不算好,乃是有名的荒僻地方,虽然同是刺史,但由内陆的山南东道调往岭南,其实还是属于贬谪,不过考虑到孙使君与废太子亲信林白羽的关系,这种程度的贬谪已经算得是很轻了。

    看来孙使君终究还是走通了上官昭容的门路。以孙使君的手段,再有这么个门路在,至少两年之内,转调升迁该是早晚的事儿。是以唐成闻言之后脸上倒无戚色,起身拱手为礼道:恭喜大人小挫成祥“。

    “此事也是多仰扬州市舶使郑大人之力,归根结底也就是借了你的力”,言至此处,孙使君竟也站起身来向唐成还了一礼,“怎么样?我刚才的提议你意如何?”。

    “多谢大人青眼”,唐成的这句谢也确乎是发自真心,“只是父母在,不远游,属下还是想暂留金州”。

    “不是父母在就不能远游,而是要游必有方,做人不可太拘泥”,见唐成并不为所动,孙使君自失的笑了笑,也就没再劝,“罢了,人各有志!既然你执意要留金州,便需切记一点,以后州衙之内的事物务需谨慎为先,若事已到了万不可为的地步,来寻我便是。不拘本官在何方任职,衙下总还有你的位置”。

    “恩”,唐成点了点头。

    “当日你与马别驾在文会上的纠葛我也听说了”,小呷了一口茶水后,孙使君将茶盏放到一边几上,正色对唐成道:“若按你在文会中显露的才华来看,科举实是大有可为。以后在州衙里既做不了多少事,不妨就把心思多转到这上面来,唐成,你需切记一点,没有功名就做不得主官,而做不得主官,那这官儿做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自打结识孙使君以来,这还是唐成第一次见他把话说的如此直白。

    “宁为鸡头,不为牛后”,迎着唐成的目光,孙使君又露出了一个很江南的笑容,“不管是为施展胸襟抱负,还是仅以仕宦谋生,做不得主官就得时时被人捏着,被人捏着的感觉不好受啊!你此时委身州衙,多听听,多看看积累些经历固然是不错,却万不可沉迷于此。公事平平而过也就是了,多花些心思在科举课业上,异日一朝金榜题名,再请郑大人居中往吏部活动活动,放一任县令出来,即便是荒僻些的小县也无妨,唯有主政一方才是尔之正道”。

    这番话确实直白,却又是最实在不过的大实话,这时候的衙门里还比不得穿越前的后世分有党委、政府两块儿相互制衡,唐朝的衙门唯有一个主官负责全部事物,权利极其集中,这也是孙使君能把老马压的死死的根本原因。

    “恩”,唐成点点头,属下倒不曾荒废学业”,以孙使君的说话风格,能说出这样直白的话不容易,唐成听了心里难免也有些发热,就凭着这番话,也不枉他跟了孙使君一场。

    说过这个,唐成因也就顺势问起了新使君的事。

    “新来的使君名唤姚荣富,据说是帝京皇城里放出来的老司官”,孙使君手提茶瓯给唐成续了水,“我也是隐隐约约得来的消息,知道的就这么多,至于这位姚大人脾性喜好又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

    “姚荣富”,唐成低声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

    见唐成这样子,孙使君笑了笑,“听来的消息里虽没说到他的脾性,但既然是在皇城里混迹了大半辈子的老司官,有一点想来总是不错的”。

    “噢,请大人提点”。

    “滑!别的或者还不好说,但这一点断然是跑不了的。皇城各部寺监,这就是个通病”,孙使君看着唐成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这样的上官可是不好伺候啊!”。

    两人说到这里,有下人来报,言说饭食已经备好。

    在刺史府吃过中饭后两人告辞,一路上,李英纨初时见唐成一直在低头想着什么,因也就没说话打扰,走了一阵儿之后却是忍不住了,“阿成,你在想什么?”。

    “做官,做主官!”,原本很正常的一句话,却让此时的唐成说的恶狠狠的,“不做主官,这衙门也没个鸟混头了”。

    自打去年穿越以来,直到上个月,唐成更多的都是在为生存奔波,种地,进村学,到县学,进县衙,然后是到州衙,他这段历程的起点就是为了一个最基本的想法——吃饱饭,而一直到上个月,他才算真正意义上的脱贫。

    过去的那几天,除夕年下里,一家人和和睦睦,团团圆圆的聚在一起,看看房子,想想身家,以及州衙里那个判司的位子,不仅家人对唐成的现状十分满意,就连唐成自己也觉得甚是不错,自己这一年多来奋斗了,流汗了,而今也能照顾着家人都吃上饱饭,吃上好饭了。嘴上虽然没说,他心里其实也颇有几分自得。

    因着这个,对于未来,对于自身的规划唐成就没想得太大,只顾低头拉车,却忘了抬头看路。

    今天还是孙使君一番直白的话点醒了他,是啊,他总不能就此满足现状,就此沉迷于流外的吏员。

    即便他愿意,即便他觉得像州衙里其他同僚一样平凡的生活也很好,而今也是不成了,有老马在,就注定了他至少是在现在,是没法子过这种平凡安闲生活的。

    老马别的都没什么,但他就是官大,唐成只要还在金州衙门里混,就得被他捏着,被人捏着的感觉的确不爽,很他妈不爽。

    这是从眼前来说,从长远而言,唐成自打上次去了扬州一趟后,一直就有一个想法,或者更文绉绉的来说就是有一个理想——若给我一县一州……怎么才能有一县一州?

    不管是从不愿再被人捏着,自己和家人都能活得更安心,更安全的小处来说,还是从大处的理想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做官,做流内官,而且必须是做流内的主官!

    唯其如此,才不会再像现在这样,随便一个人就能把他给捏住;也唯有如此,理想才有实现的可能。

    如果说吃饱饭是唐成穿越来后的第一个目标的话,现今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在唐成浑浑噩噩的过了几个月,心里甚至有了几分自得的情绪后。经过孙使君这番直白的话,点醒唐成又竖立起了新的目标。

    点醒,对,就是点醒,其实这个想法唐成一直都有,比如他用功课业,再比如他在衙门中不断的学习,反思,这都是这一想法的直观体现。但是此前的一切都是不清晰,也算不上太积极的。

    而到了今天,曾经那个朦胧的想法终于清晰无比的展现了出来。

    做官,不管是为了家人还是自己的理想,他都必须要做主官!

    “做官,做主官!”,唐成恶狠狠说出的这句话就如同一个宣言,宣告着他人生新目标的确立,也宣告着他将为了这个目标不惜流更多的汗!吐出这句话的同时,唐成恍然之间似乎也觉得身上凭空的生出一股子劲儿来——或许,这就是欲望的力量!

    人在不同的遭际,不同的处境中总会有不同的目标。旧目标的完成和新目标产生的过程本就是成长,从吃饱饭到要做主官,谁又知道唐成将成长为什么?他的下一个目标又将是什么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的一年,新的刺史!

    初三上午从张司马家回来后,唐成及李英纨两人一点都没耽搁的坐上了马车,直奔郧溪县而去。

    这是两人成亲后的第一个除夕新年,李英纨必定得回娘家,唐成回郧溪既是为了陪李英纨,更主要的目的还在于见见赵老虎及张县令等人。

    一别几个月下来,实话说对于这些人,唐成还真有些挺想的,跟现在州衙里的环境比起来,以前在郧溪县衙时真是舒服的太多了。

    自打当日送报婚书时闹了那么一处儿之后,除了迎亲那天不得不来之外,唐成还真没再踏进过老李家的门。

    人还是那么个人,但这次唐成再陪着李英纨回来时,跟报婚书那次比起来,所享受到的待遇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老李家的人就像会变脸一样,那个亲热劲头实在是没法说。

    李英纨父母倒还好些,李英贵、李英盛兄弟及他们的浑家四人差点没把脸给笑烂了,一口一个贤妹婿的,直让唐成听得全身直起鸡皮疙瘩。

    他们越是如此,唐成越是觉得假。心里总是忍不住想着一个问题,这要是我万一再倒霉了,他们会不会再变脸?说起来这也算至亲亲戚了,跟外人要装假,要言不由衷,但至亲的亲戚之间也成了这个样子,那真是一丁点儿意思都没有了。

    因是在这儿呆着别扭,在老李家吃了顿饭后,唐成便去了赵老虎家。

    烧得红火的火笼,一壶滋滋有响的烫酒,就着烫酒再来几盏下酒的小菜儿,两人在榻上随意趺坐,喝着说着,边看着外边突然而起的纷扬雪花,这样的日子那才叫一个舒坦。

    “孙使君要去岭南道春州?”,听完唐成的话后,在榻上盘膝而坐的赵老虎笑着摇了摇头道:“咱们这位使君大人还真是不倒翁啊,前些日子得了从道城传回来的消息,知道孙使君跟林白羽牵扯的紧,老张还说使君大人这次只怕要遭,能全身而退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谁知道就在前个儿,就有了新消息,老孙这回是大大的露了个脸哪,春州!若我所料不差的话,这也不过就是过个栈而已,一等朝廷将废太子党羽料理的差不多了,他立马儿就得起来”。

    “新消息?”,唐成提着酒瓯给赵老虎续满了,“啥新消息?”。

    “你不知道?”,赵老虎端着酒盏“吱”的吸了一口,咂着嘴道:“还不是为你们州衙折腾的那件大事儿,据说靳御史的折子到了长安经御史台呈上去之后,陛下看完可是指着孙使君的名字说了两个字——能员!”。

    拈了一块炙羊腿丢进嘴里,再就上一口滚酒,赵老虎边吃边接着道:“这个案子牵扯的人虽然多,但牵扯进来最高的也只不过就是个录事参军,放在金州是大事,但到了长安可就啥也不算了,陛下想必也是因为金州紧邻房州,是以才看得如此仔细,没想到啊,孙使君竟然因此机缘撞了大运,那件案子陛下想必是看过也就忘了,倒是把他这个人给记住了!我约莫着怕是当今皇帝自己性子有些软,是以对那些硬手段的官员评价就高,记得也牢”。

    言至此处,赵老虎放下手中的酒盏,“嘿!陛下金口许之为‘能员’,就凭这两个字儿,比吏部五次‘卓异’考功还要金贵!这两个字是啥?就是提拔的由头儿,按你说的他又搭上了上官昭容,有了由头儿又有了新靠山,咱们这位大人也才四十多岁吧,前途不可限量啊!”。

    赵老虎这番话直让唐成跟听故事一样,搏成了,没想到孙使君居然真的上达天听了,一件金州州衙的弊案,推动的是他,干的最起劲儿的是靳御史,谁能想到最后得益最多的却是老孙。

    连赵老虎这么精明的人都以为孙使君只是撞上了大运,唐成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这是老孙刻意为之的结果。

    于至坏的结果中寻求最大的利益,对于唐成而言,已经是落架凤凰的孙使君玩儿出的这一手儿,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案例,混衙门的人谁敢保证自己不会倒霉?死中求活,这简直就是绝招!

    一边呷着烫酒,一边将整个事情再次回想一遍,唐成对于孙使君当日的反应速度之快,决断之后的行事之果决,益发有了新的认识。

    随后两人又说了一些郧溪县衙里的事儿,对于唐成的问话,赵老虎笑着道:“我跟张县令有什么好争的?人哪,眼光要放得长远才成,他今年才三十出头,我多大了!即便一时争赢了又如何?结下这么个死仇,以后的日子就难过喽!年前搭帮着你,我在桐油生意上也赚了一笔,还指着致仕之后好生享用,放心吧,你舅舅我老是老了,但人可没糊涂”。

    “四舅才多大年纪,就说这话?那廉颇年过七十还能统军作战的,你这那儿跟那儿啊”,唐成笑着给赵老虎添酒。他能有这么个想法,唐成的心思也就算彻底放下来了,孙使君一走,上面靠不住之后要想借力就只能从下边儿来,这郧溪县于他而言就是个根据地,这个根据地要是再乱了,那可真就是十三不靠了。

    在赵老虎这里唐成也没说太多的话,很多话也无需多说,两人如今既是亲戚,又有了些忘年交的意思,更有利益纠葛在里边儿,但凡他需要帮忙的时候,赵老虎肯定是靠得住的。有些话在至亲的人面前说出来,反倒显得生份了。

    见过赵老虎之后,唐成第二天就去拜访了张县令及林学正,见面之后都甚是亲热,与他们说话时唐成倒没瞒着,其实他跟马别驾的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的,姚东琦的事儿张县令与林学正本来就是参与者和最主要的受益人,至于那文会之争,更是早就传遍金州各县了。一般的老百姓或许不知道,张、林既是官儿,又是本地士林领袖,他们断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吃酒叙话之中,唐成委婉的透露出了以后若要借力时,还请两位师长多多照拂的意思,既然是面对共同的敌人,对他素有好感的张、林两人自不会拒绝,酒宴罢散,张县令送唐成出来时,带着微醺的酒意拍着他的肩膀道:“若是州衙里真不好呆了你就回来,还是跟着我,马东阳毕竟不是刺史,就算他给县衙找再多不痛快,总还能护得住你”。

    比之赵老虎及孙使君,张县令虽然没有那么多心机,但他更读书人,对于此话,唐成真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多谢县令大人”。

    随后就是拜访一连串儿的人,从万福寺里的澄宁老和尚到县衙总捕张子文,以及张相文的父母,其间唐成还特意回了一趟老家,虽然主要是去给严老夫子送年礼的,但刘三能那里也没落下。

    这一圈儿走完,三四天就过去了,眼瞅着衙门里即将开衙,唐成也就没再耽搁,与张相文一起结伴儿回了金州。

    闺妇持刀坐,人日裁剪新。叶催情缀色,花寄手成春。彩成问夫婿,何处不如真?

    唐时的正月初七是“人日”节,每到人日,时人或是剪彩为人,或是镂金箔为人,剪好之后或贴在屋内屏风上,或戴在头鬓上,称为“人胜”。

    人日在唐时乃属一大节,约与后世端午中秋相似,是以每岁开衙的时间就定在了人日节过后的正月初八。

    说是开衙,其实唐时跟后世一样,不到过完正月十五的上元节,衙门里的人心思是定不下来安心公事的,前些时候唐成忙着给人走年礼,一等开衙之后,就轮到他家里人来人往了,司田曹的人都得来这自不必说,又因唐张氏两口子如今是在他家,是以张相文、宝成等或近或远的亲戚也少不得要来送年礼。

    如此以来,从初八之后一直到上元节前两天的正月十三,这五天里唐成家里就没断过客人,一拨走了一拨又来,看这架势还真有些门庭若市的味道,以至于左邻右舍的都以欣羡的口气指着唐家说:“没看出来呀,唐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儿的竟然这么红火”。

    客人多,唐成忙着陪男客,李英纨则忙着接待随同而来的女宾,天天见人,日日见客,偏生李英纨脸上没有半点疲色,反倒是满脸红光的就没断过笑容。

    哎!前些年孤寒了那么久,被人视为毒寡妇避瘟疫一般的躲了那么久,而今妻凭夫荣,李英纨实是很享受这样的红火,以及那些女宾在她面前的殷勤小意儿。

    就连唐张氏两口子也没闲着,知道他二位在,来唐家的人谁不要来见个礼,说几句吉祥话儿?穿着簇新的衣裳坐在中堂,看着这么多以前正眼都不敢瞧的体面人给自己行礼,唐张氏两口子从开始的拘谨到随后的自然,整个心路历程实无法以笔墨形容。

    一个人承载起一个家庭的希望,承载起家人的尊严与荣辱,单就这一点来说,唐成也必须确保自己不能出什么问题,否则,这个刚刚有所起色的家庭必将再次的,甚或是永久的沉沦下去。

    上元节三天,帝京长安是金吾不禁,皇城大开,天子携皇后及文武百官登宫城城楼观灯与万民同庆,而长安之外的各地官衙则是放假三日,同沐皇恩。

    随着正月十七早晨上衙的钟声悠悠响起,金州府衙正式迎来了新的一年,也就是在这一天,孙使君遍历衙内各曹进行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之后,出金州南城门往春州而去。

    也就在这一天,孙使君最后一次行使了自己的权利,将关押了两月出头的冯海洲从狱中放出。当日靳御史终究还是还是卖了他的面子,加之冯海洲本人的弊案程度极轻,是以在呈文的奏本与文卷中,他的名字都没有位列其中。

    与有唐成援引的冯海洲相比,那些涉此弊案的其他人就惨的多了,也是在正月十七的同一天,他们被正式押解往道城,毕竟这是一桩惊动了圣听并御笔亲批过的案子,他们的最终结局如何,已远远超出了金州府衙所能处断的范围,只能等新任观察使到任以后,再看他的意思了。

    正月十七的当晚,司田曹原定的开衙聚会临时变成了冯海洲的压惊宴,酒宴之中,冯海洲对唐成自然是感激涕零,便是其他那些刀笔目睹在如此惊动圣听的案子里,唐成依然把冯海洲给保了下来,也是心中各自有感。

    在衙门里干了这么多年,能遇着这么样一个有担当,又愿意为属下担当的上官,着实是不容易呀!

    一时之间,唐成在众属下心中的地位又高了一层,经过年前的那些收心举动及冯海洲这件事情之后,新一年的司田曹可谓是无比团结。

    看到眼前这一幕,唐成心里也舒松了不少,孙使君今天虽然走了,但在他走前的这些日子里,自己总算是坚实的稳固了后方基础。如此以来,他至少就不用再担心前方作战时,会腹背受敌的后院儿起火,便是真要做什么事时,也能有人可用,有力可借。

    也正是在这次酒宴里,有人说到了一个“趣闻”,据说这个新年里别驾府的气氛很是不好,别驾大人本人就没露过笑脸,尤其是在听说当今陛下竟然亲口赞许孙使君为“能员”,及其将转任春州刺史后,马别驾一怒之下竟将自己用了二十多年,珍爱若宝的笔洗给摔了。

    正是在这样的风言风语之中,在州衙中人议论颇多的猜测之中,孙使君走后的第十一日,新任金州刺史姚荣富正式到任!

    ……………………

    PS不收费:今个儿过节,偷下懒,祝各位书友端午快乐!

    另:郑重推荐一本盛唐架空:猫疲《幻之盛唐》,书号:7969.大家看看这个书号就明白这本书有多么的古老了,这是一本写了七年的书,两百万字,作者写此书的目的并不为挣钱,所以写的特别认真,就冲着这份认真,俺觉得也值得推荐给大家看看。

    简介:小时候学历史,英雄豪杰,胜败兴衰,或热血沸腾,或扼腕叹息,种种恨不得投身其中。现在回头看来有无数英雄有辉煌的经历,却也有太多遗憾,偶然与必然因果循环造就了历史。却无不显示历史的残酷和不可抗拒性。但同时也发现在历史许多时候的可能,也许,只要,或者、如果有一个“偶然”发生,就可以改变一连串将要发生的必然。

    莫名其妙出现天宝年末的梁笑就是这样一个“偶然”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知道该怎么说

    如今的司田曹内同事间的气氛异常融洽,公事之余,判司唐成与手下的刀笔吏已经是打成一片,这不,他中午刚刚参加完欢迎新使君的酒宴,下午一到司田曹,便有文吏好奇的凑上来问道:“大人,咱们这位新来的姚刺史到底咋样?”。

    “咋样!”,听到这个问题,唐成脑海里首先浮现出姚荣福微微抬起头,手指拈着颌下三缕长须,以标准的陕西官话慢条斯理说着“从长计议”的形象来。

    中午的整个酒宴下来,新任刺史姚荣富说的话不少,但给唐成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句,“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说到诗词歌舞,各地见闻时,新使君固然是侃侃而言,口才与识见都极佳,但只要话题一到金州政务,他必然就是:

    微微抬头,手抚美须,“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姚大人不愧是帝都人物,风仪甚佳,尤其是那三缕长须,实当得上美苒公之称!至于行事嘛,看来甚是端方,言语也谨慎的很”,说完之后,唐成摆了摆手回到了自己的公事房。

    到了房中,唐成自斟了一盏茶水,想想姚荣富中午的表现,再比照当日孙使君所言,还真是半点不假。

    这位新来的姚使君果然是滑溜的很!饱经皇城历练,又深知金州特殊的他对于政事异常谨慎,当真是做到了字字句句合乎朝廷法度,而一旦所说之事无可依之条文与法度时,他必然就是个“从长计议”。

    综合以上,若要一句话概括这位新使君行事及未来施政风格的话,唐成首先想到的就是——不求有功,力保无过。

    跟着这么一位官僚化气息已经浸入骨子里的使君,活儿还怎么干?干的好了是应份,出了问题的话,指望他老大人帮属下担待,那还真是门儿都没有!

    守成吧!正如孙使君当日所言,公事平平而过既可,许是这样更能让姚使君满意。唐成细细想了一会儿,定下了本曹的工作方针之后,心底也松泛了不少。

    想干活累,偷懒还不容易!又有谁不会的?说起来新使君大人如此,倒正好合了唐成的心意,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在课业上了。

    有老马在上面盯着,按时上下衙就少不了,唐成琢磨着是不是等这几天过去,姚使君坐衙进入正轨之后,就把家里的书卷和笔墨粉本搬一部分到公事房来。反正曹里的公务就这么些,守成之下有冯海洲等人照看着足能料理的好,他又不是个喜欢揽权的,该分就分,自己在曹里就尽能松闲下来了,到时候公事房门一关,这可就是个绝好的书房啊……

    诵诵书,理理经,练练画,顺便监督一下公务,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就行,这样的日子该就是史书中传说的“半官半隐”了,据说诗佛王维最擅长这个,而今既然有了这个条件,唐成也不介意效仿一下“后”贤。

    事情果然不出唐成所料,待料理安顿后诸杂事,姚使君正式坐衙之后,金州州衙就全面转入了守成状态,而衙门中最新流行起来,引用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出自姚使君的“施政当求清简,尚无为”。

    姚使君尚无为,求清简;老马还没从仕途绝望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也无心理事;由是,整个金州州衙西院儿就跟放了羊一样,那叫一个轻松惬意!

    好吧,无为就无为,唐成将诸公事逐一分派下去后,便循着初时的打算慢慢将一些书弄到了公事房,天天花一两个时辰料理了公事之后,其余的时间就用来干自己的事情。日子倒也过的轻松快活。

    好景不长,这样的好日子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就被一件意外的事情的给打破了。

    新任山南东道观察使下来巡查了,于东军下来巡查本也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他下来的速度实在太快,他才到任几天哪?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来了,其所设定的路线是道城至房州,在这条路线上,比邻房州的金州就成为绕不过去的一站。

    观察使可刺史都是新任,但这两人的差别也着实是太大了,而且还是两个极端,一个性子太疲,一个性子又太急,这番都撞到金州,且有的是事情忙了。苦笑着放下手中的书卷,唐成就投入了迎接观察使大人的准备工作中。

    “海洲,你把本州比邻房州附近的资料都拿来我看”,经过两个月的牢狱之灾,冯海洲愈发的沉默,办事也愈发的细心起来,自打年初重回司田曹,唐成对他更加信任,基本将曹务的一大半都交了给他处理,“对了,顺便把本州总图和各县的山川地理图也一并送过来”。

    冯海洲腋窝里夹着山川地理图,手里捧着厚厚一沓文卷走了进来,“大人,这文卷多,你这是……”。

    “准备功课”,唐成顺手拿过一本文卷后坐了下来,“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观察使大人便是到了,以唐判司的身份也该轮不着他接官吧?诧异的看了看正对着地图翻看文卷的唐成后,冯海洲带上房门出去了、

    除了本曹公事之外,身为一曹判司的唐成还分有相应负责的坊区,如此这般忙忙碌碌了四五天,等一切也都准备的差不多时,载着新任观察使于东军的煌煌车驾终于快要到了。

    ………………………………

    金州东城门,姚使君带着马别驾等人正在此等着迎候于东军车驾。

    探头看了看远处的官道,姚使君拈了拈颌下的长须微微侧身问道:“晨升,你说观察使大人此来本州是为何事啊?”。

    昔日风仪甚好的马别驾神情有些低迷,也正自远眺的他应声扭过头来,看到姚使君身上的绯色官衣后,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跳,借着轻咳的机会让眼神避过那一身绯红后,这才漫不经意道:“观察大人衔君命而来,甫一上任便急着巡视地方,且看这巡视的路线安排,当是为了修路事宜,想必这条经道城前往房州的大道必定是要经过本州的”。

    “嗯,晨升所言极是”,姚使君的手指轻柔的梳理着颌下的长须,一遍又一遍,“此事乃陛下多年之夙愿,万万轻忽不得,若观察大人真决定线路是经金州通往房州,那……晨升,咱们说不得要尽全力以赴了”。

    看着姚使君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马别驾就觉得刺眼,这会儿你怎么不务清简,尚无为了?虚伪,还不是想抢功?功都让你得了,却让某累死累活……且不管老马心中如何腹诽,嘴上也只能点头称是。

    像这样的大规模的修路实在不是一件小事儿,涉及的地方太多,正在姚使君与马、张二人合计时,隐隐便听前方传来一阵惊闻锣声响起。

    “于大人到了”,回过身来的姚使君探头向远处看了看后,再次顺了顺颌下的三缕飘然长须,“二位大人,走吧,咱们迎上去”。

    ………………………………

    金州城内,唐成家。

    “阿成,今个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见唐成走了进来,李英纨笑吟吟的迎上前来,“我刚从街上回来,原准备去香粉店瞅瞅,只是街上到处站满了公差,二叔也在里边,听他说是观察使老爷到了,所以主街上不得通行。我还想着你晚上该是回来的晚”。

    唐成套上家居的常服,顺手拍了拍李英纨的脸,“观察使大人是到了,只是我如今位份太低,还上不得那接官宴”。

    二人正说话的时候,外边一个丫头走了进来,报说有人送来了夫人定下的绸缎,那人现就在门房。

    “阿成,我去看看”,李英纨刚走没一会儿,兰草从外边走了进来,看了看屋内无人,她便径直到了唐成身边低声道:“阿成,小桃身上的伤势已养的差不多了,她想着给家人通个消息”。

    “通消息?通什么消息,通报她如今的住处?让家人来看她?”,见兰草点头,唐成脸色沉了下来,“胡闹!别驾府已将逃奴之事报官,以老马的身份,衙门寻拿的力度小不了,她逃出来才几天?此事的风声还远未过去,没准儿她家人那边就有公差盯着,现在通消息岂非是坑着家人一起自投罗网?”。

    沉声说完这些后,唐成肃容对兰草道:“告诉小桃儿趁早死了这份心,不管是为了她自己还是家人,这事情都干不得”。

    “嗯”,闻言色变的兰草点了点头。

    “只要她安心在那儿住着,就没关系”,唐成安慰了兰草了一句,“对了,那个来福最近如何?”。

    “他还在马府干着,许是最近忙的很,有几日没去小桃那儿了”。

    “再见着他的时候跟他说,让他在别驾府里好生干着,年前刚跑了一个小桃,他现在要是也跑了,这事儿就大发了,好歹也得等个半年一年的再说”。

    兰草点头应是,不一会儿李英纨回来了,说到饭食已经准备好。

    唐成正自吃了一个胡饼,伸手去拿第二个时,便听花厅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扭头看去时,却是丫头领着一身鲜亮公差服的张相文走了进来。

    “二弟,你怎么来了?”。

    “大哥,走吧,使君大人传你问话”,张相文嘴里说着,手上已将唐成刚刚拿起的胡饼接过去狠狠咬了一口,含糊道:“这都忙了大半天了,水米没沾牙,饿惨了”。

    “二叔坐下吃,兰草,你去吩咐高家的一声,让她加几个菜送来”。

    “嫂子不用忙了,我这就得走”,张相文拦住了起身的兰草,“大哥,走吧,万福楼那边催的紧哪!我是跟别人换差过来通知你的”。

    “慢点吃,别噎着”,这时候唐成也没问是啥事,伸手拿过一瓶温酒并又拿了一块胡饼塞进张相文手里后就起身往外走去。

    张相文看来也真是饿的狠了,就着那瓶温酒还没到唐家大门时,便已将两个胡饼给吃完了。

    吃完之后顺手用袖子抹了抹嘴,张相文说到了他此来的原因。

    作为州城内最好的酒肆,今个儿迎接于东军的酒宴就安排在万福楼,张相文等两班十六个公差正好被安排在此地负责安全护卫。

    “啥球安全护卫,莫非在这金州城里还有人敢行刺观察使不成?”,今个儿实在是忙翻了,当着唐成的面,张相文忍不住的抱怨。

    “人好歹也是个观察使,总不能吃饭的时候外边儿一个公差都没有吧,行了,说正事吧”。

    “开始的时候挺好,后来上面就传话下来说要找大哥你去,这本是老刘的职差,因听说是传的大哥你,我就把这差事给揽了过来”,走出门外的张相文边翻身上马边道:“来前我先使人把在上边儿侍候的小二换下来问了问,好歹先搞清楚到底是咋回事儿,观察使大人当面,总不能任大哥你啥也不知道的一头撞上去”。

    金州万福楼的东家就是张相文的幺叔,此事再方便不过的。

    唐成闻言也没说话,边上马与张相文同行,便听他细说。

    原来这事儿还是关涉着修路,只不过事情本身却与姚使君等人的意思有了很大的偏差,姚使君原想着这条道路该是贯穿金州而过,如此以来,他自当尽心竭力承当此事,办好了这件差事,观察使大人这里还是小事儿,陛下那里的赞许才是金贵。毕竟按照这条线路的话,从道城过来到房州的话,中间也只经过两个州,如此情况下,怎么着也抹煞不了姚使君的功劳。

    谁知道观察使大人选定的路线却与姚使君盘算的路线全然不合,那条路更为偏东,如此以来,中间还是只经过两个州,却堪堪擦着金州过去了,而其所擦到的范围最长也不到三十里。

    不到三十里!与整条路比起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了,就是任姚使君累死累活,这么点子距离又能捞到什么功劳?只怕全路修完,于东军上荐功折子时,提都不会提到他的名儿。

    如此以来,姚使君的心顿时就跟外边的温度一样冰凉冰凉的,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擦着金州的这块地方是处于两道交界之地,似山南东道这样山大林密的地方,交界之地往往就意味着是穷山恶水的刁民窝子。

    就这三十里不到的距离,功劳是一点没有的,但真要做起来的话麻烦且是少不了,如此以来,滑溜溜的姚使君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务清简,尚无为”,当面顶撞非议此事他自是不敢,但凭借在皇城里多年历练出的推手功夫,一样又一样的现实困难就被他笑吟吟的摆了出来。

    想做事难,不想做事单找借口还有什么不容易的?更何况那块地方的民情本来就复杂,姚使君嘴里没说一个“不”字,但困难却也是硬邦邦的,这样的困难不说是于东军当面,便是当了朝堂上,陛下面前也尽说的过去的。

    山南东道新任观察使于东军本就是个技术官僚,论起玩儿推手的本事比之姚荣富差得远了,两造里说到最后,话题就指向了同一个人——金州州衙司田曹判司唐成。

    修路要占地,而金州的田亩山川河流统归司田曹管着,若要询问详细情况的话自然得找唐成。

    “大哥,姚使君摆出的困难就是这么几条,你待会儿上去的时候也照着这个说就是”,张相文嘿嘿一笑道:“没准儿啊,于大人的手指再偏一偏,这修路的事儿就跟咱们金州没关系了”。

    张相文说完之后却不见唐成答话,扭过来看时才见他骑在马上正自想着什么,“大哥”。

    “嗯?”,唐成扭脸过来。

    “我刚说的那事你记住了没?”。

    闻言,唐成莫名一笑,“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说”。

第一百四十七章 观察人事不通,唐成毛遂自荐

    唐成与张相文一路策马赶到金州万福楼时,却听到一个令人讶然瞠目的消息,酒宴已散,观察使于东军与州刺史姚荣富都已经走了,楼外的那些公差自然也撤了个干净。

    听到这消息,张相文有些懵了,抬头看看天色,这还早嘛,他走的时候可是连歌舞都没上,再怎么着酒宴也没有这么快就散的道理,“这算怎么回事儿?”。

    “我怎么知道”,唐成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太反常了,“把侍宴的小二找来问问”。

    这一问的结果更让人瞠目,据那小二说,观察使大人是因为修路的事情与姚刺史说的不投机,被使君大人的水磨功夫给磨的没了脾气后,居然就此起身寒着脸拱了拱手后就走了。

    唐成闻言,与张相文对视了一眼,讶然问道:“于大人就这么走了?”。

    “走了,观察老爷走得可快”,那小二往左右瞅了瞅后,凑前一步低声道:“估摸着使君老爷也没想到于大人竟然就这么走了,脸上的笑意都没收下来,在雅阁里愣了好一会儿”。

    “后来呢?”。

    “当时雅阁里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使君老爷有些下不来台,愣了一会儿后也沉着脸走了,再然后那些个本城乡绅耆老也跟着走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使君大人去了那儿?”。

    “回堂少爷话,这个小的不知道”。

    “行了,你去吧”,唐成摆了摆手,那小二转身去了,唐成看着张相文摇了摇头,“咱们这趟算是白跑了”。

    “嘿!长见识了,这回咱又好好开了一回眼”。

    闻言,唐成跟张相文一样苦笑,还真是长见识了,谁能想到堂堂方面大员的于东军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居然在金州的欢迎宴会上撂脸子说走人就走人!这太不合情理了,还不说他是一道观察使,就是个县令啥的也做不出这样不符官场惯例的举动啊。

    虽然早在扬州的时候就听张亮说过于东军这人迂阔,其实并不适合出掌方面,但唐成实没想到于东军竟然就能将满座宾客都晾着的说走就走,这下子别人且不说,姚荣富的脸面算是掉大了。

    既然如此,两人也没再留的必要,转身出了万福楼,到了大门口刚刚上马,就听前方一阵儿泼剌剌的马蹄声传来。

    策马而来的是个身穿七品官衣的中年,与唐成两人错身而过时,那人瞅了瞅张相文身上的公差服后,便勒马停步,便扭头喊了一句,“唐成”。

    唐成闻声回头,那人见状拨转马头过来,“你就是金州司田曹判司唐成?”。

    “某正是”。

    “那好,跟我走吧”,马上那人抬手向前指了指,“观察使大人要见你”,话刚说完,他已策马当先而去。

    “大哥,记着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唐成点点头,两腿一叩马腹追上那七品官衣去了。

    唐时驿传体系异常完备,内陆道州中不拘旱路还是水路,每隔三十里设一驿站,专供来往公干的官员休息及替换船马,因是设在州城之内,是以金州驿馆修建的就份外气派些,于东军一行便住在这里。

    由大门进去,一连穿过三重院落到了最为安静雅致的里院时,唐成终于见着了在大唐地方观察使中堪称异数的纯技术官僚,他早在扬州时就已闻名的于东军。

    于东军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但身体看着却好,头发乌黑,身形也没有如马东阳及姚荣富那样微胖发福,看着很是干练。

    唐成进来时,于东军正伏案看着一份硕大无比的山川地理图,远远看去这份地图绘制的极其精细,比之司田曹所藏简直不可而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地图是一种极其重要的战略机密,不同的级别享用不同精度的地图,譬如这于东军若要卸任,必然交割的事物中首先就是这份精工绘制的羊皮地图,像这样的物件朝廷都有登记,是万万不能流出的。以唐成而今的位份,注定就只能看那种粗糙的简易货。

    “你就是金州司田曹判司?”,于东军手指继续在地图上移动,没抬头也没回身的问了一句。

    “正是”。

    “恩,金州辖下郧溪县黑虎地方有多少田亩,多少人口?”。

    金州下辖四县中以郧溪最靠近房州,从二龙寨再往前行百余里就是黑虎,正是金州与房州交界处,但是要经黑虎到房州的话,因周遭山势限制就必须从郧溪穿县而过,这却与开始听来的消息不符了。

    “莫非他想改变线路?”,唐成心下寻思,口中却无半点停顿,“黑虎是个两山夹持的漏斗型缓坡地,据去年田亩核查之结果,此地有田亩三千八百六十五亩零七分,其中水田四百三十九亩三分,均在缓坡底部。其余三千四百二十六亩四分都是坡地。至于人口,因户籍是由户曹管着,是以属下并不清楚”。

    “嗯!”,听到唐成清朗声音的回答,手指依旧按在羊皮地图上的于东军讶然回过头来,他没想到唐成的回答竟然精准到了亩下的分地,及至他看清楚唐成的长相之后,眉头动了动,一个惊讶连着一个惊讶,这个司田曹判司竟然是如此年轻。

    细细将唐成打量了一遍后,于东军又扭过头去,地图上的手指也继续移动起来,“此地官田数目有多少?”。

    “八百八十四亩,都是高坡地”。

    闻言,于东军的手指重重点在了地图上,“三千多亩地,官地数量刚到五分之一,其余近三千亩都是私田,即便坡地瘠薄,此地各家拥地数量多些,这三千亩地至少也分属七百余户人家所有,按户部数字一家均成六人计算,这七百余户就牵扯到四千余人,这还仅仅是黑虎一地”。

    于东军的手指顺着刚才重重点下的地方往郧溪县城回溯着,话语又快又急,“黑虎一地已是如此,若此路真从金州走的话,又要占多少地?涉及多少人的生业?这姚荣富好没道理,本使旁设路线正是照顾金州生民之举,他身为本州刺史不仅不支持,反倒多方掣肘”。

    听到这话,唐成彻底晕菜了,到现在他总算是知道于东军为什么能干出刚才那事儿了,合着这位大人简直就有些人事不通,以此看来他在工部多年必定是纯乎负责修路的技术官员,跟地方打交道的事儿肯定都是别人办好后他再接手儿施工的。要不然也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纯技术官,这个于东军还真是名副其实啊!

    唐成也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么于东军身边就没人告诉他,但这修路事宜实是牵涉到他的切身利益,是以这时也就顾不得巨大身份差距下“上官不问,下官不答”的惯例,开口道:“大人,账是不能这样算的”。

    于东军乃是算科进士出身,从小就是跟算数打交道,自打高中进士后经吏部关试分派到工部任职,这么多年来他都没动过窝,硬是凭借着一条条路,一座座桥的实际功绩从普通从事干到了郎中,员外郎,后来在司官的员外郎任上一蹲就是十多年。

    虽说是负责一司事务的主官,但他依旧还是埋头修路,司里的其他事务尽数丢给了两个副手郎中,如此无心插花,倒为他在工部赢得了一个“不揽权”的好名声。

    说起来也算他运气好,本来凭着他的脾性在官场里混到这一步就算顶天了,赶巧先朝的则天武后也是个异数,还就喜欢像他这种没什么心思,只知道埋头苦干的官儿,加之又有当时贤相狄仁杰举荐,是以于东军就出人意料的由员外郎升任为工部副堂,当日圣旨下来的时候,工部里多有闻信儿后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的。

    修路是于东军的最爱,也是他的老本行,此番这条路又是陛下亲自交办,是以于东军接了圣旨之后,满脑门子心思都在山川地理图上,都在路上,连他从京里带来的班底也几乎都是这么多年用熟手儿的部属,在脾性上这些人跟他也没多少差距。按后世的话就是智商极高,情商惨不忍睹。

    到了山南东道赴任之后,应有的官场酬酢于东军竟是全然都免了,天天都在琢磨刚刚领到手儿没多久的山川地理图,手下也被他尽数分派出去勘探地形。

    新任的观察使大人这般古怪,纵然有人有心巴结,时日太短之下也不好深说什么,等他们想再等等看看的时候,在道城衙门屁股都没坐热的于东军已经带人下来了。

    简而言之一句话:于东军这个官场异数自打到山南东道上任以来,行事上几乎就没一件是按官场规矩办的。

    以前在工部时还好,其它事项自有人料理,他只负责施工就成,而今到了地方全权负责这条路的修建时,还真就让他感觉到事事别扭,处处掣肘。

    刚才那句他也就是发姚荣富的牢骚,却没想着唐成会接话,闻言站起身转过头来看着唐成道:“噢,那你说说账要怎么算?”。

    “大人请坐下说”,堂堂观察使大人呆着的屋里竟然连一个侍候的下人都没留,看来指望于东军指座并让人奉茶是不可能的了,唐成只能亲自动手,走过去给于东军你满斟了一盏茶水后又自倒了一盏,“自打大人上任一来,如今满山南东道俱知大人是为修路而来,也都知道这条路乃是陛下多年的夙愿,如大人一样,姚使君也是蒙皇恩多年的,有这么个机会,使君大人也想着为陛下的夙愿尽一份心力,实也是人之常情”。

    “姚荣富若想尽心,就该戮力支持本使才是”,于东军虽然憨直,但毕竟不笨,这句话刚一脱口而出就明白过来唐成的意思,“你是说要算记功簿上的账?”。

    唐成闻言笑笑,没直接回答,“经金州的路线太短,属下估摸着实不足以表达姚使君对陛下的报效之心;反之若是经由本州的路程更长些,使君大人自能奋发而为,纵然困难再多,必也能克艰克难”。

    “路线若是改由金州往房州,不仅道路更为崎岖,还要多修出近百里路程,这近百里路程又该耗费多少钱粮?占用多少徭役额度?陛下敕修此路正是为方便百姓,如此本官岂非辜负圣恩,此法不可取”,于东军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唐成,你且说说,金州下辖竹山县三官地方的地势及田亩如何?”。

    极品哪!合着在于东军心里除了路就没别的,唐成这番话算是白说了。

    三官是个地名儿,就是于东军嘱意要擦着金州的那三十里地,也正是姚使君玩推手的地方,这个问题太过于敏感,唐成沉吟了一会儿后才道:“三官地方有四千五百二十七亩田地,其中水田不到三百亩,其余均是坡地,因此地山大林密,是以这些坡地都是高坡地,瘠薄的很。不过这地方官地数量倒是不少,有两千一百七十六亩,约为半数”。

    “都是高坡地!”,于东军放下茶盏重又到了地图前,“此地民风如何?”。

    “那地方山大林子也大,山民多是半田半猎,民风极其彪悍”,唐成回答的毫不犹豫,“大人若想从此地修路的话,一来征调民壮不易,二来费时费工必多”。

    “来人哪”,随着于东军一声喊,外边儿进来个身穿皮甲的轻健小校,“你即刻出发,前往竹山县三官地方看看地形地势,另将竹山主簿传来见我”。

    小校去后,于东军又埋首到了山川地理上。

    话说到这里,唐成本该告辞。但他想说的话还没说,因也就没走,自端着茶盏也到了书案旁,却见于东军着落在山川地理图上的眼神与手指已悄然向旁边滑去。

    看来他是有心要调整线路了,见到这一幕,唐成心里咯噔一跳,他这心里早就想好的话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大人,属下还有些关于修路的思量想要说说”。

    许是唐成话里的修路两字合了于东军的心思,他倒没有什么不耐,“恩,你说”。

    “本道山大树多,自古以来交通各方都极是不便,这种情形不仅是房州,几乎是各州均是如此。地方虽有心改善现状,但一则地方贫瘠难以承当如此浩大工程的花销,再则也无统一管理,即便地方能排除万难修些路出来,也多是各自为政,修的都是州内道路。以致于偌大一个山南东道,竟无一条象样的通衢官道”。

    “山南毗邻剑南道,本使此次一路西来,看这道路竟是比之蜀道也好不到那儿去”,于东军闻言点了点头后,随即又无奈的摇了摇头,“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如之奈何?此番这条靡费甚巨的房州之路能修成已是陛下天恩,其它州……难!”。

    “这倒不需都像房州一样从道城修路过来,属下的意思是借着这次朝廷大修此路的机会,使比邻各州各修一条连接房州的大路,如此以来,便能形成一条路网,将道城、房州及比邻各州连接一处,虽无官道之名而实有其实了”。

    “此事本使也曾想过”,于东军闻言再次将唐成细细的打量了一遍,眼神儿中又多了几分赞许之色,“但这事说来容易做来却难,此次朝廷下拨的钱粮及徭役额度用之房州尚有不足,本道各州又自贫瘠,却拿什么来修这路网?没有钱粮,又没有记功,修路又是个艰难无比的差事,就譬如这金州,姚荣富可愿承担此事?”。

    言至此处,于东军摇了摇头,“本使虽有此心,然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则房州之路未修好之前,实也无此精力与地方州府虚耗此事,是以也只能是想想罢了,路网……好说法啊,只能留待以后了”,说到路网时,于东军双眼神采熠熠,但最终却只能归为一声浩叹。

    “大人倒不需担心这些,这条连接房州的道路金州自己就可以修”。

    “此话当真?”。

    “当真”,唐成的眼神坚定的迎上了于东军。

    “没有钱粮拨付?没有徭役额度?”。

    “大人若真是没有,也便罢了”。

    “哦!”,于东军紧盯着唐成的眼睛,“谁来修?”。

    “若是大人肯就此修路之事发令州衙,姚使君又信得过的话”,唐成长吐出一口气,肃容间一字一顿道:“属下愿做这毛遂自荐之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 挖坑儿的副产品

    金州驿馆驿丞明辉今天很忙,也很紧张,原因无它,本道刚刚上任的观察使大人住进他这一亩三分地儿了,对于这么一号不摸底细的大人物,由不得他不经心不紧张。官儿越大脾气就越大,要是一个伺候的不好,把这颇有油水的差事给丢了,那可就太冤了。

    自打几天前得知观察使大人要下来,他就把手下的驿吏们撵的鸡飞狗跳好一通忙活,将驿馆内外收拾的纤尘不染,及至观察使大人住进来之后,在短暂的引导绍介时间里没有看到观察使大人脸上的异常后,明辉紧绷了好几天的心总算放松了不少。

    进而更让他彻底放心下来的是,观察使看来跟他想的不一样,这位于大人官儿虽然大,但脾气一点儿也不大,就他住着的房里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不是他没跟着从人,也不是明辉没派人去,而是都被其打发出来了。

    听手下来报说了这事儿后,明辉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多新鲜哪!明辉见多了一个小县令也是从人大堆,连喝茶、捶腿都要分成两个丫头伺候的情形,而今堂堂一道观察使大人竟然是不要人伺候的情况实在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等真正确认此事之后,明辉就彻底的放下了心思,好!看来这位于大人还真是个不拘小节的,这样的人不管他当了多大的官儿都好伺候。

    连着累了好几天,彻底放下心来的明辉弄了一壶好酒烫上,又让驿馆手艺顶好的大厨朱小二给整了两个好菜,吃着喝着好不惬意,走是不好走的,干这驿丞多年,明辉深知他这个差事没别的窍要,就是一个谨慎细心才能长久。

    可惜,这般好酒好菜的惬意没能坚持多长时候,就被一个坏消息给扰了个稀烂——观察使于大人在由本州刺史主持的洗尘宴上拂袖而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明辉手里的酒盏猛然一抖,里面滚热的酒浆洒在他的裤子上,好巧不巧的恰是在裆部来了一片酒水淋漓。

    明驿丞当即烫的嘴一歪,但这时候他却顾不得这个了,下了榻放下外衫将裤子一盖之后,便这样拖着个湿裤裆疾步出去了。

    “起来,都起来,别他妈再挺尸了,观察使大人回驿馆之前,凡其所要经过的地方再给我好生拾掇一遍”。

    “大人,这都拾掇多少回了!再说大人你不也说了嘛,于大人是个好脾性的主儿”。

    “庞五,你知道个球,越是好脾气的一旦发作起来就了不得,赶紧给老子干去,丑话说在前头,谁他娘负责的地方要是让心气不顺的于大人挑出刺儿来发作的话,老子这回可没个通融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娘卷铺盖滚蛋”。

    万福楼的一个消息,观察使大人的一点子不高兴,却使金州驿馆昏天黑地的好一通忙活。万幸的是于东军回来时脸色虽然确实阴沉,却也没有顺势发飙的乱找茬儿。

    一路送着于东军回了屋之后,长出一口气的明辉再没了心思喝酒,也没回家,就守在里院外边儿,他娘的,老子还就不走了,好歹也得守着观察使大人的心情好起来之后再说,谁知道这中间还会不会出啥意外?

    因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当听到院子里边传来于东军的笑声后,明辉自己也跟着笑了出来。

    脸上笑着,明辉透过小看着一条缝的窗户看去,居然让他看到了更为吃惊的一幕——观察使于大人竟然也亲自送人了。

    这实在怨不得明辉大惊小怪,说起来于观察今天住进来的时间虽短,但来拜会请见的人可是着实不少,到目前为止,还不曾见他亲自送过一个,就连本州姚使君也是一样。论说起来,眼前这可是头一遭儿,而且观察使大人亲送到院门口儿的这人竟然还……还如此年轻!

    看这年轻人的相貌,怕是连二十都不到吧?再细瞅瞅这年轻人的容貌,尤其是他跟于观察一起走着时那不卑不亢的神情气度,明辉脑海里猛然浮现出个念头来:

    莫非是京中的那位王孙公子微服到了金州?

    ………………………………

    在里院的月门处看着送他出来的于东军重新回了屋子之后,唐成紧紧捏着的手重重一挥,继而又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胜利的V字型手势后,这才将心底的兴奋之情发泄出了一部分。

    兴奋发泄过后,唐成这才想到刚才的举动怕是有些不妥,先是往左右瞅了瞅,继而负手于后,缓步向外走去。

    屋内,明辉看着唐成去远后,转过身来伸出食指与中指比划了一个同样的V字型手势,却左看右看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庞五,你说这是啥意思?”。

    “大人,咱可不能说了不算”,看到明辉这姿势,庞五的脸色立马儿就变了,拖着哭腔道:“年前借那两贯钱时,大人你可是答应了到端午的时候再还的”。

    ……

    唐成刚走到驿馆没几步,迎面有一辆轩车驶了过来。

    这辆车看着眼熟的很,“这不是姚使君的车嘛!”,唐成心里刚自语了一句,便见轩车的帘子给掀开了,“唐成,上来说话”。

    这探头出来招呼唐成上车的可不就是金州刺史姚荣富。

    “先不去驿馆了,继续前行”,唐成上了轩车,姚荣富向车夫吩咐了一句继续后,转过身来道:“你刚见了观察使大人?”。

    闻言,唐成回答的很仔细,“衙内公差传话说使君大人要见我后,属下便即刻到了万福楼。出来时正好碰着观察使大人谴来召我的录事,因就随着到了驿馆”。

    “恩”,姚荣富的手探上了颌下的三缕长须,“观察使大人召你都问了些什么?”。

    “观察使大人问的是田亩之事,先后问了两个地方。第一个是本州下辖郧溪县的黑虎,此地恰与房州交界……”。

    “嗯,我知道”,姚荣富打断了唐成的话,若要选择黑虎就意味着通往房州的道路需要由金州贯境而过,这一点他这个使君自然是知道的,“于大人怎么说?”。

    姚使君的话问得有些急,此时,你很难从他身上看出“务清简,尚无为”的气度来。

    “于大人说要经过黑虎的话,道路会更崎岖,且还要多修出近百里的路程”,唐成只是将于东军的原话复述出来,没有加任何评论。

    姚使君脸上刚刚涌起的希望顿时被失望所代替,手中一顿,抚着的长须已是断了一根,姚使君低头看了看那根断须,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于观察还问到那个地方了?”。

    “本州下辖的竹山县三官地方”,唐成的目光从那根油光水滑,保养的极好的断须上移开,不等姚使君再问,已接续道:“属下说的是此地山大林密,大量青壮难以展开,且此地百姓半田半猎,民风极其彪悍”。

    “嗯,说得好”,姚使君轻轻将那根断须捻了起来,侧身之间给了唐成一个赞许的笑容,“对你的说法,于观察是如何应对的?”。

    “于观察谴了一个小校前往竹山三官实地探看地形,一并还要传见竹山县主簿,至于观察使大人进一步有何举动就不得而知了”。

    “什么事儿非得自己亲自核过才行,观察大人还真是细心的很哪”,虽然说的是赞颂话语,但姚使君语气里的那股子不满老远就能听出来,显然,他将此视之为于东军对自己的不信任。

    发了一句牢骚之后,姚使君一脸和煦的扭过头来,“唐成,不错!你回答的甚好”。

    “我是金州衙门的属员”,唐成笑着回了一句,“大人若无别事,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看的出来,姚使君对唐成的这个回答非常满意,微微点了点头,待唐成起身已掀开帘子时,他又极轻极淡的问了一句,“适才召见你时,观察大人可曾提到本使”。

    “不曾”,唐成摇了摇头,“于大人只说他现今的心思都在房州的那条路上”。

    “好,你去吧!”。

    闻言,唐成挑开帘幕下了车,不过他却并未就走,而是退往路边目送着姚荣富的马车去远。

    马车上,姚荣富微微将后车窗上的帘幕挑开了一条缝,看着唐成站在路边目送他远去的身影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老爷,咱们这是去那儿?”,车夫的声音透过帘幕传了进来。

    “到前面那个巷口就折回去,回驿馆”,因着唐成最后那句话,姚荣富心里轻松了不少,虽说他在酒宴上使的推手儿有根有据,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如今的于东军正是最得圣眷的时候。

    该顶的也顶了,刚不可久,在皇城混了几十年,姚荣富对这个道理是再明白不过了。只是想到于东军在酒宴上拂袖而去的情景时,姚使君抚着颌下美苒的手一紧,那油光水滑的须发便又断了一根……

    …………………………………………

    那小校的马程却快,第二天下午时他便已经回来了,随同其一起到的还有竹山县主簿老许。

    只看老许一脸土色的样子,便知他这趟行程实在是算不得舒服,可怜见的,快六十的人了,几乎是近十年都没再骑过马的人,这次差点没把骨头架子都给拆了。

    他来的艰难,面见观察使大人的时间却短,这其中还因为走的匆忙,那小校又没跟他点明关窍,以至于许县尉回起话来就甚是模糊,时令分明是乍暖还寒时候,但他头上的白毛汗始终就没断过。

    三官有多少地?多少百姓?这手头又没个文卷的,谁能知道!那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老许自打接任主簿以来就从没去过,而今观察大人巴巴的把自己急传过来问这个,这不是存着心……刁难人嘛!

    …………………………………………

    且不说老许的委屈,昨晚与于观察有过一番长谈的姚荣富在这个下午也是闹心的很。

    “东阳你看看”,姚荣富“啪”的一声将一纸有观察使大人亲自具名签章的公文拍在了马别驾身前的桌子上,“钱粮一文没有,徭役额度一个不给,竟然就让修路!皇帝还不差饿兵,咱们这位观察大人还真是杀伐果决的很”。

    自打昨天宴会上目睹着于东军给了姚荣富一个没脸之后,老马郁闷了一个年下的心情竟然慢慢的好了不少,而今再看着使君大人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的心情无形中又好了三分。

    将嘴角的笑容抿了下去后,马别驾拿起了那纸公文,上面题头、署名和印鉴齐全,显然这就是一份有留存备档的正式公文了。

    公文的内容倒也简单,就是让金州府衙自筹钱粮及徭役额度,修一条连接房州大道的官路。这公文想必是于东军亲拟的,字里行间的口气就跟他昨天的表现一样,刚实硬扎的很,根本没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下子有得老姚难受了”,仔仔细细将公文看了两遍,抬起头时马别驾才注意到姚荣富的眼神儿竟然是一直着落在他身上的。

    饶是老马收得快,眉宇间的轻松欢快也没能全部收起来,老姚顺着胡须的手也因之微微抖了抖。

    “金州本就是山大田少,土地瘠薄且不说它,六七十年承平下来,而今人口增长的也厉害,以薄田养众人,州衙每年的岁入几无盈余,以这样的家底儿要修路……观察大人确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司田、司户等曹都是统归老马管着,他先把自己给择出来之后,这才面带难色道:“大人,你看这……”。

    “嗯,东阳所言甚是”,姚使君放下手理了理本就整齐的官衣,“咱们这就走吧”。

    “走?大人这是要去那儿?”。

    “自然是驿馆”,姚荣富沉声道:“本官履任时日尚短,本州的许多事情还不清楚,与东阳你这老金州比不得呀,啊!此事本州既然无力去办,你我二人少不得要去观察那里打打擂台了,东阳你是老金州,但将适才那番话再说细些,人多地少,土地瘠薄,于大人必是能体谅我金州难处的”。

    姚荣富和颜悦色说出的这番话却让老马听得心头冒火,好嘛,竟然在这儿等着我!感情他刚才那番“皇帝不差饿兵”的话竟然就是挖坑儿的引子,什么履任时间尚短,自己是老金州……老姚啊老姚,你他娘也跑得太快了吧!

    “正如大人适才所言,咱们这位观察大人可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物”,于东军如今圣眷正浓,又是那么个脾性,马别驾岂能被姚荣富当了枪使,去找这不自在?抖了抖手中的公文,老马加重了语气道:“大人,这可是有存留备档的正式公文!于观察上任未久,似这般的正式公文怕是没几份,即便只是为了颜面……”。

    “嗯,东阳你说的也有道理”,姚荣富顺势转身就又回到了公案之后,笑吟吟的看着马别驾,“那依东阳之意,此事又当如何?”。

    既然不愿去找观察使大人折辩,那就得拿出办法来。三转两绕,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原本还存着幸灾乐祸之心的老马就被紧紧给套牢了。

    老马直把满嘴的后槽牙都给咬弯了,这才勉强维持着脸色不变,“听说大人昨晚曾去过驿馆,却不知观察大人都说了些什么”。

    毕竟他姚荣富是本州主官,道里的公文下来他就是第一责任人,是以这时也没什么隐瞒,便将昨晚与于东军见面后的细故一一说了一遍。

    “大人是说于观察对司田曹唐成多有赞许之词?”,这一刻,老马双眼熠熠,灿然生辉。

    “你的意思是……”。

    “既然于大人对唐成好感明显”,老马又抖了抖手中的公文,“那此事岂非就有了最好的料理人选!由观察大人嘱意之人来料理其交办之事,最后事情办的差了,观察大人即便想说些什么,也得稍有顾忌吧”。

    “唔!”,姚荣富迟疑了一会儿,“这倒也是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只是那唐成位份太低,由他来主持此事,异日怕是不好说话呀”。

    “本衙录事参军的位子不还悬着嘛,再怎么说那也只是州内的一条路,难倒还要大人亲自挂帅不成?以录事参军事的身份主持这修路事宜,倒是不高不低堪堪好”,见姚主簿仍有迟疑之色,老马跟着又补充了一句道:“给他录事参军事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过些日子待唐成处分了之后自然就又回来了”。

    “嗯,就这么办吧”,姚荣富最终点头答应时,轻轻的说了一句,“这个唐成啊……可惜了!”。

    ………………………………

    PS:月初了,强烈呼唤月票,推荐票,鲜花也要,拜托了!

    另:推荐一本末世题材的科幻类书:飞天猴《末日狂飙》,书号:1243123,这也是位老写手了,对这一类型有兴趣的书友不妨看看。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这才是真正的财富

    自从陈亮去年年末因涉及弊案被抓之后,金州州衙内录事参军事一职便一直虚悬着,盯着这个位子的人可是多得很,几个资格老些的判司们对此无不是引颈以待,年下里也没少往马别驾府上活动,然则新使君上任时间还短,没摸清楚状况的情况下,他就一直没吐口儿,所以这个炙手可热的位子便继续虚悬了起来.

    平地一声雷!

    唐成接任录事参军事了!这么多人想着盼着的位子竟然就被这个入衙时间最短,资历最浅的人给抢了。

    这突如其来,事先又没有一点征兆的消息把整个州衙西院给彻底的震懵了,几乎每个刀笔吏们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怎么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孙使君一走,又有以前文会那么档子事儿,西院的刀笔们多是等着看唐成该怎么倒霉的,不成想他不仅没倒霉,竟然还就这样升官了!我日,这事儿真是太蝎虎了,马别驾的度量真就大到了这个地步?

    西院儿其他各曹议论纷纷,感叹世事离奇不可预料者有之;咒骂苍天不公,处处皆幸进之徒者有之;凑在一起苦思冥想琢磨唐成跟姚使君之间关系的也有之,总而言之,消息公布出来的这个上午,金州州衙西院儿内一片躁动。

    司田曹公事房内气氛却有些古怪,欢欣鼓舞之后便是依依不舍,之所以依依不舍既有感情的因素在里边儿,毕竟自打去年年末以来,唐成跟他们处的是再好没有了;除了感情因素的缘故,让众刀笔们心下不舍的是,唐成这一高升,谁知道新来的判司是什么德行?最重要的是,年末那三十贯飞钱怕是彻底没戏了;这其中自也有人琢磨着空缺下来的判司位子。希望与忐忑交织,就使得公事房内地气氛愈古怪。

    这个消息对唐成来说也纯属意外,州衙的录事参军事比不得县上。可是最低也要流外三等才能出任的,很多地方,譬如那江南东西两道都是直接有功名在身地人出任。作为一州衙门的直管刀笔吏的职司,录事参军事虽然算不得主职,但论及手中的权利,却是一点儿都不小,可是肥差中的肥差!

    这样的肥差怎么就落到了自己身上?老马会同意?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其他人。唐成自己也是疑惑。

    “同喜,同喜”,正在一肚子疑惑的唐成应付着手下人地恭喜时,司田曹外走进来个杂役,言说使君大人要见唐参军。

    看着唐成随着杂役走出房,众刀笔们啧啧感叹,升了官儿就是不一样!平常时候一个判司想见刺史的话可还真是不容易。

    随着杂役到了公事房。姚使君见他进来。笑着招招手道:“唐成来了。坐!怎么样。升任录事参军事地消息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多谢大人赏识”。

    “要说对你地赏识。还得算是于观察。昨天晚上本使往驿馆时。观察使大人可没少赞许你呀”。哈哈笑了几声后。姚使君取出了昨天那纸公文。“越是如此。唐成你越应该办好差事。切不可让观察使大人失望。啊!”。

    “大人提点地是”。唐成笑着接过了姚使君递来地公文。

    只将那公文看了几行。唐成心里“咚”地一跳。继而便涌起了满腔兴奋。

    这事成了!

    压下心底的兴奋,唐成将公文一字一句的看了两遍后,心中的疑惑也有了着落,如今地他已经不是初入郧溪的雏儿了,虽然还不确切知道为什么会升他为录事参军。但这个任命背后“替罪羔羊”的目地却是能清清楚楚的看出来。

    “大人。这……”,唐成放下手中的公文时。已是一脸的苦色,“道里既不给钱粮,也不给徭役额度,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这路怎么个修法儿?”。

    “这个嘛……公文里写的明白,钱粮及徭役额度需州里自筹,本使到衙时日尚短,此事你去找马别驾商议吧”,拈着颌下的胡须站起身,姚荣富特地到了唐成身边和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我寄厚望于你,唐成啊,切不可辜负了观察使大人对你的赞许,啊!去吧,马别驾就在公事房等着你”。

    “大人,这……这……”,这了良久之后,唐成一声长叹,转身出房去了。

    自调任金州衙门以来,这还是唐成第一次进马别驾的公事房,这间公事房的格局和姚荣富的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这里的书很多,整整一壁的书架上装满了书,其中老马背后正中那个书架上盛放地竟然还都是竹简及帛书。里面放着这么多书,就使得整个屋子散出一股淡淡地书香,而端坐着书架前的马别驾看起来也愈地循循儒雅了。

    见是唐成走了进来,马别驾惬意的坐正了身子,心中那种猫戏耍老鼠般的快感让他很是享受,如此以来,他嘴角处就在不知不觉之间显露出一丝颇堪玩味的笑容。

    静静将唐成看了好一会儿,马别驾也没叫坐,也没叫茶,“见过使君大人了?”。

    “见过了”。

    “嗯,尔虽升任了录事参军,但这些日子西院儿各曹的事情暂不用料理,安心修好路就是了”。

    “多谢别驾大人关心,只是属下正值年轻,精力健旺,就是修路,西院儿应份的差事也自能料理”,唐成说话时刻意把“年轻”两字咬音很重,嘴里说着,他的眼神儿也一点没闲着的落在了老马皱纹累累的额头及眼角上。

    “西院儿之事自有本别驾”,老马脸色阴沉,“你现在应份的差事就是修路”。

    “噢!原来我这个录事参军事竟是有名无实的?”,唐成微微一笑,迎着老马的眼光道:“既要修路,不知别驾大人能给我多少钱粮,多好徭役额度?”。

    “唐成你进州衙也不是一两天了,自然也知道本州家底”。老马也笑了,“钱粮及徭役之事你就不要指望州衙了”。

    “原来是这样”,唐成脸上笑容未减。“既然如此,别驾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本官便是要告诉你这两件事”。

    “属下已经知道了,告辞”,见老马的话都已说完,唐成连拱手也欠奉,转身便出了他地公事房。

    唐成走的如此干脆利落,只让老马嘴角的笑容猛然塌了下来。今个儿他原是等着唐成跟他吵,跟他闹,跟他要地。唐成吵闹的越厉害,他拒绝起来的快感就越强,谁知道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不说吵闹,就连要东西的话也一句没有。心里对快感的期待太强,而唐成的表现却太出乎意料,巨大的反差只让老马一晚上地期待半吊子的悬在了空中,这份子郁闷实在没法儿说“笑!有你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恼怒的马别驾一巴掌拍在公案上。用力太大之下,竟将砚台里的墨汁震的漾荡出来,浏亮的墨汁染上那册他最珍爱的竹简装《史记》。等老马反应过来时,其中的七八支竹简上已是墨黑一片……

    唐成从马别驾那里走后,转身就又回了姚荣富的公事房,“使君大人,钱粮、徭役一点儿着落都没有,这修路地差事属下实在是没法干”。

    “放肆。这是公事,岂可儿戏推脱?如此你可对得起观察大人的信重,本使的厚望?”。

    “自使君大人履任以来,属下时时有报效之心,但这次地事情实在是有心无力”,唐成满脸的委屈,“马别驾公报私仇,不仅架空了属下这录事参军事,且是钱粮和徭役额度一毛不拔。什么都没有。便是我有心报效大人,又拿什么来报效?还请使君大人另择贤能”。

    “说的什么昏话。观察大人看重的可是你唐成”,姚使君一脸笑意的起身走到唐成身边,亲自引他坐了下来,“这事容不得你推辞。嗯,钱粮和徭役一点不给自然是不可能,此事就交由我来调度吧,尽量多给你些。不过,本州瘠贫,唐成你也不能抱太大的指望。“但修路全仗地是钱粮和徭役……”。

    “事在人为嘛,啊!”,姚荣富打断唐成的话,再次和煦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差事非你莫属,就不要再推辞了。除了钱粮和徭役之外,你若有别的要求,本使倒可考虑”。

    唐成闻言,低头沉默了许久,最终一声废然长叹,见他如此,轻抚着颌下长须的姚使君笑了起来。

    “使君大人既将修路之事委于属下,那属下就要这全权,属下接手此事后,别人不能插手”,猛然抬起头的唐成说着这番话时,咬牙切齿,神情间满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准!”。

    “修路就需占地,属下虽升任录事参军事,但这修路期间司田曹判司的职司不能丢”。

    “你以录事参军事兼领司田曹判司就是,这条也准了!”。

    “修路需调动大量民夫,本州山大难行,涉及大量人员调动时倒不如水路来地通畅,属下要求城外三潭印月码头地处断权,另外,此码头上进出的江船所纳赋税也得交由属下处断。蚊子再小也是肉,好歹能收些起来”,说到这条要求时,唐成地手捏的很紧很紧。

    “准!”,三潭印月码头的萧条姚使君也知道,是以并无迟疑,被唐成最后那句“蚊子再小也是肉”给逗笑的他缓声道:“唐成,你既要了全权,那修路不成的话就需负全责了”。

    听姚使君不假思索的答应了第三条,唐成的心激动的差点要蹦出来,强憋着兴奋就使他的脸色看来非常古怪,“是!”。

    “好,有锐气”,姚使君笑着回到了公案后坐定,提笔之间伏案疾书起来,“唐成。此事重大,需是儿戏不得,本使便效仿军中。军令状还是要签的”。

    姚使君手书的军令状倒也简单,备细写明唐成主持修路事宜及他所提的三点要求后,着重说明地却在最后一句,若修路之事不谐,则唐成承担全责。

    这端得是一份权责明确的唐朝版合同。军令状的最后部分则是姚荣富地具名及鲜红的印鉴。

    看着唐成在一式两份的军令状上具名画押完,姚使君吹干墨迹后笑着道:“唐成,走吧。去驿馆”。

    闻言,唐成很是诧异,“去驿馆干吗?”。

    “这是观察使于大人亲自交办的差事,唐成你少年锐气,也算得一段佳话,正该请观察使大人也做个见证才是”,笑吟吟的姚使君嘴里说着,人已当先向外走去。

    当唐成从驿馆走出来时,怀里揣着的那份军令状上已然多了一份观察使于东军的具名及签章。

    至此,这份军令状地效力已然越了金州衙门的职权范围。

    既然于东军愿意在这份不伦不类的军令状上具名签章。事有不成时,他也就怪不到自己头上了,拿着另一份军令状的姚荣富想到这里时。脸上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容。昨天突如其来的这个烦心事算是彻底的了喽!

    像这样的棘手事,不求有功,力求无过才是保身之根本!

    一式两份的军令状分由两人收着,两人都觉得自己是赢家,是以分拿着军令状的他们此时都很高兴!

    司田曹公事房。

    唐成地房门被猛然推开,冯海洲带着一阵风冲了进来。“大人,你真应下修路的职差了?”。

    冯海洲的性子本就沉实,尤其是经过去年年底地那场牢狱之灾后,如今益的凝稳,像眼下这样失态的场面可真是不多见。

    虽说名义上已经升任了录事参军事,但马别驾压根儿没跟他提过换公事房的事情,唐成也不去找那不自在,是以依旧还是用的司田曹公事房。

    “是啊,怎么了?”。正自埋头翻看记载着官地空额文卷的唐成抬起头来。

    “怎么了?”。唐成轻描淡写地态度倒让冯海洲有些不把本了,“我听说大人承修的这条路上边儿是不给一点钱粮和徭役额度的。不知是不是?”。

    “海洲,坐下说!”,指了指公案对面的胡凳后,唐成点点头道:“对,观察使大人手头儿也紧,什么都没给,指着州里自筹呢”。

    “这竟是真的?”,刚刚坐下的冯海洲猛地又站了起来,“大人,这差事接不得,接不得呀大人!赶紧推了吧。”

    “晚喽!”,看着一脸惶急的冯海洲,唐成心里热乎乎的,顺手将藏在怀中的那份军令状掏了出来,“此事我已在姚使君面前签了军令状,做中人地可是观察使于大人,怎么推!”。

    闻听唐成此言,冯海洲脸色立变,一纸简单地军令状看了许久都没放下手来,“完了,大人,这是个陷阱,陷阱哪!”。

    唐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冯海洲。

    见唐成还是如此,冯海洲已经是痛心疾了,“大人,这修路可是容易地?道里不给一文一斗的钱粮,徭役额度也是一个不批,拿什么修路?指着州衙?金州可是个穷衙门”,心绪太过激动之下,冯海洲将军令状递回的手都有些哆嗦了,“大人,这那儿是什么军令状?这就是你当替罪羊的卖身契!”。

    “海洲,别激动,坐下,坐下说”,唐成站起身按着冯海洲的肩膀让他坐下之后,又去给他倒了一盏茶水端过来,“海洲,你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马别驾把露布都贴出来了”,看到那张军令状后,明白事不可为的冯海洲情绪由激动转为低落,声音也是有气没力的,“那露布上说大人你现在是专管修路事宜,除司田曹外,西院儿各曹公事均由他本人统一署理。此次修路上面儿什么也不给的消息就是在看露布的时候听到的,现在各曹都在议论这个,都说大人……大人你是失心疯了。我原还以为只是谣言,凭大人的聪慧断不至于掉进这般拙劣的圈套,谁知……哎……”。

    “噢。他把露布都贴出来了!”,唐成闻言笑出声来,“别驾大人这次可真够雷厉风行地”。

    “这都啥时候了,大人你……”,冯海洲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大人?莫非你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天无绝人之路嘛,事情不做做怎么知道行不行?”。笑着回了一句后,唐成收了笑容正色看着冯海洲道:“海洲,你可愿意随我去做此事”。

    冯海洲迎着唐成灼灼的目光站起身来。

    “我不去,谁去?”,冯海洲地答话既不激昂,也不消沉,很平和,但这平和里自有一股义无反顾的坚定。

    “好!”,唐成重重一拍冯海洲的肩膀,“说干就干。你先去给我找一个善画山川地理图的画师过来,要画工越精的越好”。

    当着唐成的面说出刚才那句话后,冯海洲但觉心里轻松无比。自打正月初七从牢里放出来,又回家看过之后,对于唐成,他心里一直就憋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东西。今天,随着刚才那句话,这股憋得人难受地东西终于吐出来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就只剩下了一个心思——士为知己者死!唐成现在就是要去跳崖。他也闭着眼睛跟上去了。

    冯海洲什么都没再问,自去找画师,唐成趁着这功夫到了外间的公事房,他这一露面,众刀笔吏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唐成却没说什么,走到老邓身边,交代着这些日子里由他负责主管曹里的常务。

    老邓在司田曹干的时间最长,几十年下来,本曹每一个流程。每一个流程里存在的猫腻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依他的性子,开拓自然是不成的。但要说守成看家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人放心,只要我老邓在这间公事房一日,本曹就断出不了问题”,老邓说着这话时,语气及看向唐成地眼神里都莫名的染上了浓浓的悲壮。

    “邓兄我自然是信得过地”,唐成笑着拍了拍老邓后,又扭头将众人一一看了一遍。

    这一刻,公事房里的气氛很是特别,每个人迎上唐成的眼神儿颔点头时,都是一脸的凝重,一脸的悲壮。就好像唐成真是去跳崖似的。

    一圈儿之后,唐成拱了拱手,什么话都没说地转身出了公事房。

    唐成带着冯海洲和他找来的画师一路出城直接去了三潭印月,三潭印月码头一如既往的冷清萧瑟。

    下马站定之后,唐成吩咐画师的事情却也简单,就是让他把眼前的码头和远处的金州城给画出来。

    画师自去一边儿忙活的时候,唐成则惬意的看着那三潭幽静的江水。

    多好地天然深水码头啊!就这么浪费着真是太可惜了!

    “大人,还有什么要做地?”。

    “海洲你别急,过两天有得你忙的”,唐成仰头点了点那画师,“等他画好再经我补充之后,你就得跟我跑一趟襄州”。

    “这时候去襄州?”。

    “是啊,不仅要去襄州,还得派人去扬州,这都是好地方啊,有钱人多”,言至此处,唐成嘿嘿一笑,“不找着他们,咱们那有钱修路?”。

    “大人是指着这码头挣钱来修路?”,冯海洲也不是个笨人,略一寻思倒也摸到些唐成地心思,但让他不明白的是,“大人这想法自然是好,只是总得先有了路,这码头才能用得上。如今修路的钱粮和徭役都没有,大人你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招商引资嘛!”。

    “招……商……引资?”,冯海洲彻底听晕菜了。

    “种得梧桐树,自有凤凰来,这个你该明白了吧”,见冯海洲一脸的迷糊不解,哈哈大笑的唐成换了一种他听得懂的言语,“海洲,三潭印月可是山南东道最好的天然深水码头,这就是独一无二的资源,这就是梧桐树!守着这么好的资源还怕没钱?有了钱还怕没粮?没人?”。

    一口气儿说到这里后,唐成转过身来,“海洲,你记着一点”。

    “什么?”。

    “资源,尤其是像三潭印月这样独一无二的垄断性资源,才是真正最可宝贵的财富!”。

第一百五十章 你有情,我就有义;你让我灰心,我就让你伤心。

    对于什么“资源”,还有什么“垄断性”的这些新名词儿,冯海洲都是闻所未闻,但是随着唐成的解释,他的意思冯海洲倒的确是明白了。明白的同时,他心里陡然冒出一个词儿来——下晃晃套儿,这是一句金州的土话,若翻译成后世的语言就是空手套白狼。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眼前这个三潭印月的码头的确是个天然的好码头,但总得有合适的路修到这里后,它才算真的有用。简单的道理就是:有了路,这码头才算有用,才能来钱。

    冯海洲打小儿就是在金州长大的,作为一个地道的金州人,按照金州的规矩就是:要想买东西,就该一文钱一分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才是常识性的天公地道,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同理,卖东西也是这样啊,你想卖东西换钱,那总得先有东西才成吧?货都没有就想着收钱,别人凭什么给你钱,人家都是傻子不成?

    而今唐成就好比卖家,码头就是他想卖的货,但问题是货物本身根本就没有成形。

    冯海洲明白唐成意思的同时,其实心里就已经觉得这想法悬乎,太有悖常理了嘛,事物反常既为妖!

    尽管心下犯着嘀咕,但对于冯海洲来说,唐成的解释还是有用处的,至少让他安心了一些,安心什么?他安心的就是唐成好歹还有个计划,虽然这计划怎么听怎么不靠谱,但毕竟总算是有!对于这次本就存了报恩之心的他来说,唐成干什么他都会跟着,既然他想干这个,如今又不得不干,那还有啥说的,跟着干就是了。

    等那画师干完活儿,唐成瞅着天时已过正午,遂也就没再回去,与冯海洲在街上找了家酒肆吃了饭,稍事休息了一会儿后就到了下午上衙的时间。

    “海洲,你下午也别去曹里了”,走进州衙大门,唐成对冯海洲道:“就去西院儿其他曹里转悠转悠,先摸摸底子,州里虽说是指望不上,但只要能弄到一文钱一个人,有总比没有强,蚊子再小它也是肉嘛!重点就是司户和司仓两曹,看看钱粮和徭役额度啥的”。

    “嗯,我这就去”,冯海洲走了两步之后又转了回来,“大人,明个儿早晨我就不来衙里了,赶早儿动身去下面县上转转,钱粮就不说了,看看能不能从他们手上挤些徭役额度出来”。

    “举一反三,好!”,唐成拍了拍冯海洲的肩膀,笑着道:“海洲你真是个好帮手”。

    冯海洲闻言,没说什么的笑笑去了,他走了之后,胳膊下夹着画卷的唐成也没去司田曹,而是转身到了东院儿。

    正好张相文轮班在衙里没有上街,见是唐成来了,顿时颠颠儿的跑了出来,跟刚入郧溪县衙那会儿相比,张相文如今可是干练利落的多了,虽然依旧是上衙时间的全身披挂,却再没有了当日一跑起来就腰刀打屁股的搞笑情景。

    “大哥,我正找你,你中午去那儿了,连家都没回?”,远远的就开始说,等走近之后,张相文瞅了瞅左右,“那啥的修路你真接了?听说还跟使君大人签了军令状?”。

    “接了就是接了,这还能有假!”。

    “真接了?”,张相文双眼在唐成脸上一通乱转后,身子又往前凑了凑,低声道:“这么简单的套儿你不可能看不出来,大哥,说说吧,你到底什么个意思?”。

    “什么个意思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有了冯海洲的例子在前,唐成知道“招商引资”这在后世尽人皆知的事情要想给唐人解释清楚,还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再说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来找你就一件事”。

    “成,那我晚上去你那儿”,张相文也利索,“啥事你说”。

    “我修路需要人帮忙,而且还得是信得过的明白人,你能不能来?”,说完,唐成又补充了一句,“要来就是专门干这个,现在手头儿上的事情都得放下,时间还长,这你得想清楚了”。

    “想个球,就是你不来找我,我也得去呀”,张相文抬手在唐成肩膀上砸了一拳,嘿嘿笑道:“大哥你在这儿等等,我这就找我二叔说去,说好了当下就跟你走,好歹也能出去松快松快的跑几天”。

    话刚说完,张相文转身一溜烟儿的跑了,唐成因也就在东院等着,往来公差见他的时候难免要招呼下,只是这些公差看他的眼神儿却都有些怪异,那就像,就像是……在看失心疯一样。

    ………………………………

    州衙,马别驾公事房

    正埋首看着一份文卷的老马听到敲门声后,头也没抬的用鼻子哼了一句:“进”。

    敲门进来的人乃是司仓曹判司牛公明,高高胖胖的身材倒跟他司仓的职司应和的极妙,“大人,搅扰了”。

    “是老牛”,马别驾抬起头来,“嗯,坐吧”。

    见马别驾伸手要拉绳使杂役奉茶,牛公明笑着摇手止了,“就两句话的事儿,说了就走”。

    “噢!这么急”,马别驾放下了手中的公文,端正身子道:“什么事你说”。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司田曹的冯海洲,对,就是去年年底那案子中唯一放出来的那个,下午一上衙他就窜到我们曹里去了,到处找人套交情问话,看他的意思是在摸官仓的底细,属下刚来的时候,见他又窜到司户曹的公事房里了”。

    “他套出什么了?”。

    “大人放心,咱们曹里都是懂规矩的,还能让他套了去”,牛公明一脸的忠心耿耿,“属下此来就是请大人明示个说法,以防万一那唐成要把使君大人给搬出来查问仓中存粮时,也好有个应对”。

    “现在官仓里本州有权调用的存粮可多?”。

    “这两年年成好,仓里确实攒下了些。不过到修路这块儿到底有没有,有多少?总还得别驾大人拿个章程,毕竟州里还有其它事情要用,即便现在没事,下半年,明年总得有吧!把这一预备上,账面上就平了,现在有的也没有了”。

    听到这话,马别驾看向牛公明的眼神益发的和煦了,“公明不愧是老衙门,未雨绸缪,虑事很周全哪!本州贫瘠,能攒下点存粮不容易,得预备在大事上嘛,啊!”。

    “是,属下明白了”,牛公明正要告辞时,却被马别驾又给叫住了,“公明,别急着回你那公事房,司户曹孙判司那儿也去走走。”

    牛公明闻言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是”。

    目睹牛公明出了公事房,马别驾沉吟了片刻后轻笑之间喃喃自语道:“终于知道急了?想要钱粮想要人,唐成,你就安心的等着吧……”。

    ………………………………

    州衙东院儿这边,张相文去的时间比唐成预想的要长。而且出来时脸色也不像刚才那般鲜活。

    “怎么,司马大人不同意?”。

    “咳,我二叔那人,大哥你还不知道他,遇见啥都是个谨慎!”,张相文叹了口气后笑道:“走吧”。

    唐成自然明白张子山为什么不同意,如今满衙门就没一个看好他的,更何况素来是以谨慎闻名的司马大人,“走啥呀,既然你二叔不同意,你就别去了”。

    “这可不行”,张相文急了,瞪着眼睛道:“从小到大,我这可是第一次乍着胆子跟我二叔顶嘴,好容易才使他吐了口儿,不去?那我不亏死了”。

    “你呀……”,心下热乎的唐成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两人往外走的时候,唐成突然伸手揽住了张相文的肩膀。

    唐成往日是最讨厌在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的,这个张相文知道,此时见他如此反常,遂也左瞅右瞅了一番后,郑重的低声道:“没人,有啥事你说”。

    唐成的脸色也很郑重的凑到张相文耳朵边,“你刚才跟你二叔顶嘴,他揍你没?”。

    ……

    从东院出来之后,唐成就打发张相文回去收拾行李,好生歇息以养足精神,只等他晚上写好给都拉赫等人的私信后,张相文就将作为信使,明天一早动身启程直奔扬州。

    让张相文回去之后,唐成回到了自己的公事房,找出金州的山川地理图,就在那画师的图稿上添补起来,这副图可是他招商引资的名片,实在疏忽不得。

    好歹也练了这么长时间画,尤其还是专攻粉本描摹,虽然比之那专业画师还有不如,但唐成添加出的东西也是有模有样,相对之下倒是更简练,也更为主题突出。

    添补完手头这份,正当唐成开始翻版第二份时,冯海洲推门走了进来。

    唐成抬头看了看冯海洲的脸色,“没有?”。

    “有也没有”,冯海洲摇了摇头,“金州是穷,但毕竟是这么大个衙门,还真能一点都没有?司户曹原本还好,牛公明进来一趟之后就开始叫苦了!我刚才蜇摸着又回司仓曹找相熟的探问了一下,原来我前边儿刚从这曹里出来,判司牛公明后脚就出去了。”

    “去找老马了?”。

    “嗯”,冯海洲颔首道,“我去找服侍马别驾的杂役问过了,那个时间牛公明正好去过”。

    冯海洲说完,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咱们修路就不是为了金州?因私废公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干成什么事?”。

    见冯海洲如此,心里不爽的唐成倒是笑了,“海洲你在衙门都多少年了,这话倒像是刚进来的新人说的!放心吧,没了张屠夫,咱也吃不了混毛猪。”

    “这倒不是发没用的牢骚,就是有些灰心”。

    “灰心有啥用?只能给自己添堵”,唐成看着冯海洲,似笑非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谁让咱灰心,咱就得……让他伤心”。

    ………………………………

    散衙之后,冯海洲直接回了家,明天一早下县,下县回来后就得跟着唐成跑襄州,随后的这段日子且是有得他忙活了。

    冯海洲要等明天才开始忙活,唐成则是当晚就忙活的不轻。

    回家之后草草吃过饭,他就一头扎进了西厢,翻版那份三泉印月码头的地图,给扬州相关人等写信,等这一通忙活完后,起身舒活着腰身及手腕筋骨的唐成出房到了厨下。

    兰草果然在这里,唐成进来时,正见她跟高家的凑在灶台处,高家的闭着眼睛双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活像个神婆,而半蹲着的兰草就更古怪了,手里拿着个烧的黑糊糊的东西在地上拍打着。

    眼前这场景又古怪又好笑,尤其是高家的神婆模样,见她们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进来,唐成索性刻意的放轻了脚步,走近之后才猛然笑着道:“干嘛?偷嘴!”。

    高家的位置虽然是对着门口,但因为正在闭目念咒,是以没看见唐成进来,背对着门口的兰草就更没注意到了,唐成的突然开口着实让两人受了惊吓。

    高家的咒固然是念不下去了,兰草手里刚刚拿起的黑团团也“啪”的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儿,露出了里边一小把直冒热气的红豆。

    “烧豆子有啥吃头儿,要烧也得烧红薯”,唐成顺嘴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现在的唐朝可是没红薯的,当下便笑着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

    好在高家的和兰草现在也是心里有事,就没注意到他话里的异常。

    “高婶子说吃这烧豆子能治胀气”,高家的这个求子偏方最大的禁忌就是不能有男人冲撞,说都不能说的。兰草随口诌了个理由后,便拉着唐成往外走,“找我有事儿?外边说去”。

    兰草的这个说法唐成也没在意,穿越这么久之后他也知道,咒法在时下的唐朝可是医学里一个正儿八经的分类,就连专给皇家治病的太医署里也堂而皇之的设有从八品的咒禁博士,便是皇帝身上长了疔疮,也得先传咒禁博士来念一遭“东海大神三女郎,除疔有神方,但使疔公死,疔母亡,疔男疔妇自受殃……”。

    “就在这儿说”,到了门外院子里站定之后,唐成问道:“最近你可见着来福了?”。

    “前个儿在小桃妹妹那里还见着他的,怎么,阿成你要见他”。

    “恩,有个事儿要请他帮忙”,唐成点点头,“他现在出来方便不?”。

    “前些日子是不方便,如今二月二龙抬头也过了,没个年节的就强多了”,唐成最初毕竟是因为她才收留的小桃,随后小桃从请郎中瞧病到吃的住的,也都是唐成花用的钱,而今听说来福能给唐成帮上忙,兰草很是高兴,“来福从去年年底就念叨着要见你,说要给你叩头感谢的,只要能帮上忙他肯定能尽力,阿成你想什么时候见他?”。

    “看他的时间,越快越好”,说着这话时,唐成就想到了马别驾,“嗯?怎么了?”。

    “阿成,你刚才笑的好古怪”。

    “来福就算要磕头感谢也得感谢你才是”,唐成伸手捏了捏兰草的脸蛋,嘿嘿笑着道:“我刚就在想他要是跟你磕头该是怎么个样子?”。

    ……

    第二天,张相文拿了书信后便动身往扬州,唐成将他送到了城外十里长亭处。

    毕竟这是远路,这时候交通又不发达,往扬州一来一回的且得些时候,唐成倒还有些伤感,反倒是张相文不仅没有半点身处离亭时该有的伤感,反倒是兴奋的很,“大哥,托你的福,兄弟我这次可算是能去个远处了,扬州,啧啧,多好的地方啊”。

    他这番做派顿时就把唐成的伤感冲的一干二净,那些嘱咐路上的话也懒得再说了,“走你的吧,悠着点儿,不该玩不该碰的东西沾都被沾”,随着唐成重重一巴掌拍在马背上,那马长嘶一声后,泼剌剌急奔而去,两个同行的长随见状忙也催马跟上。

    张相文去扬州,冯海洲下县,公事房里的唐成则是拿着记载官地的文卷比对金州山川地理图,这修路要占多少地,占那些地,被占的那地私地该怎么调换,这些都是大费心思的事情。

    说来也真是快,昨个儿晚上才说的话,仅仅隔了三天,来福就找着出来的机会了。

    这次见面是在小桃租住的地方进行的,两人说话时,兰草和小桃都被唐成谴了出来,所以两人到底说了啥,其他人还真不知道。

    约莫着三柱香功夫后,唐成站了起来,“请你帮什么忙我都说了,这事毕竟有些风险,愿不愿意做你再好生想想”。

    “大官人救了小桃的命……”,来福很激动。

    唐成没等他再往下说便摇手止住了,随后他特意转过身来肃容道:“来福,我答应收留小桃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马别驾府里的人,我救她就是为了兰草。这与今天请你帮忙是两回事,我要你既不去想报恩,也别去想给小桃报仇,只是清醒冷静的好好想想,愿不愿,又能不能做这件事!做这样的事情最忌的就是冲动”。

    来福闻言,愕然的看了看唐成,略一沉吟后重重的点了点头,“我愿做,也能做。”

    “好”,唐成竖起了一根手指,“来福,一年!就从今天算起,你在别驾府最多再呆一年,这其间要多听多看,但最重要的就是谨慎保全好自己,除了刚说的这件事情之外,以后或许我还有请你帮忙的地方。但是这期限不会超过一年。一年之后,作为回报,我会给你和小桃办理新的户籍,给你新的差事,另外你俩成亲时,兰草也会有一份尚算得上丰厚的喜礼”。

    “大官人,我来福为你做事图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唐成笑着拍了拍来福,“你有情我就有义,既然你是为我做事,我就得让你后顾无忧!”。

    “嗯”,来福到这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脸涨红的点着头。

    “走吧,你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小桃还等着你”,唐成笑着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步子,“来福,刚才我交代你的事情谁也别说,小桃和兰草也不能说”。

    正伸手推门的来福闻言,诧异的扭过头来。

    “这样的事儿就别让她们知道了”,唐成微微叹了口气,“她们都是心思单纯的好女人,就让这份难得的单纯继续保持下去吧……”。

    ……………………

    可惜,唐成却没能直接等着看这件事情的结果,与来福密见后的第二天,风尘仆仆的冯海洲从县里回来了。

    此时唐成这边也已准备好了,当下,两人第二日一早便策马直奔襄州而去,至于来福那儿,就等回来后直接看结果吧!

    ………………………………

    PS:还是书友力量大!竟然到了分类十三,得陇望蜀,俺真是个贪得无厌的人~(@^_^@)~,请大家支持着冲个前十成不?

    月票,推荐票,砸我吧!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9738/ 第一时间欣赏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 作者:水叶子所写的《唐朝公务员》为转载作品,唐朝公务员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唐朝公务员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唐朝公务员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唐朝公务员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唐朝公务员介绍:
唐缺的物质生活很优越,唐缺的精神世界很崩溃。 唐缺穿越了! 他穿越到了唐朝,盛唐。 他穿越到了一个贫寒的农村家庭,赤贫。 他为吃饭的口粮发愁,他为摇摇欲坠的房子担忧。 他种地,他做工,他上完大学上小学。 唐缺一步一个脚印的开始了盛唐穿越的生活。唐朝公务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唐朝公务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