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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叶子     唐朝公务员txt下载     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百四十一章 各怀心思〈下〉

    妫州刺史府中,牛祖德重重一巴掌扇在管家脸上,见到主子如此,饶是大管家心中委屈的很,当此之时也没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他知道牛祖德的脾性,明白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错,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或许是以前遭遇的挫折及压抑太多,牛祖德在爬上妫州刺史的位子并牢牢掌控住权力后坏脾气就不可避免的全面爆发出来,那一巴掌远不足以解除他的愤怒,尤其是面对这些熟悉的下人时更不需要掩饰,他的发作仍在继续。

    安别驾的到来解救了被骂的狗血淋头的管家,牛祖德脾气固然是大,但其止怒的功夫也是一流,不管此前多愤怒总是能在最需要冷静的时候冷静下来,而他在安别驾这个副手面前一向都是很克制的。

    安别驾走进来后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待牛祖德有些粗重的喘息声平静下来后才开口,“已经核实过了,本州官仓里的常平粮确是只有三成”。

    说完这句,安别驾看了看一边站着的老管家,“天意不可知,此前谁也不知道本州今年会遇上这样的大旱,若照往年的常情来说三成存粮也尽够用了。做着这么大的生意营生上面没给一文一粒的钱粮,户曹又被户部拘管的紧,不从仓曹这些一时用不上的存粮上想法子怎么运转周掌的开?这几年贸易营生能做的这么平顺,牛管家居中调度实有大功,便偶有小错也是人所难免,大人明察”。

    闻言,牛管家向安别驾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心底也越发自怜起来,上面不给一文钱但每年该孝敬的红利却是半文都不能少,他这居中用事之人该有多艰难?不从那些闲存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的粮食上打主意,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见管家一脸的委屈,牛祖德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当日调动常平粮的时候本官怎么交代你的,五成!不管什么时候仓中存粮都不得少于五成,你这狗才竟是将我的话当了耳边风”。

    “大人,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了”,安别驾跨前一步,“几个县里的请赈文书都到了,这些存粮该怎么安排还得大人定个章程”。

    牛祖德没再看管家,转身回座头处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喝了两大口,在他背后,安别驾向那管家使了个眼色后,伸手向外边指了指,随即管家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喝完茶坐下来之后,牛祖德却没说仓里存粮该怎么安排的事情,“往道衙的信笺送出去了?”。

    “加急递送,下官亲自安排的”,安别驾踱步到了牛祖德身边坐下,“大人这么多年勤力办差,闵大人也是知道的,不过就是从别州调拨些粮食过来应急,待明年再填补回去就是。这事算不得大,闵大人断不至于袖手的,大人放心就是”。

    “这个窟窿不小,希望如此吧”,牛祖德脸色阴沉沉的,“无论如何一顿训斥是跑不了了”。

    听到这话安别但只微微一叹没说什么。上面那位大人他也知道,实打实是泥鳅托生的性子,捞好处的时候钻的比谁都快,但一旦发现危险却是比谁溜的都早。这次妫州府衙在这么个大旱的关节眼儿上闹出纰漏,依他的性子虽然会弥缝,但妫州州衙肯定也好受不了,一顿训斥!这就算最轻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牛祖德抛开了这个想头,“送来请赈文书的都是那几个县?”。

    “文德,矾山是前两天就到了的,龙门刚刚送来”,嘴里说着,安别驾顺手将带来的公文递了过去。

    牛祖德对前两份公文视若未见,直接抄起了龙门县的请赈文书。

    翻开这个明显比其它两份厚多了的请赈公文,牛祖德脸上闪过一抹讶然之色,“龙门县真少人才?”,细细将长达十多页的公文看完后,讥嘲一笑的将之推到了安别驾面前,“公文写的虽好,可惜唐成得了失心疯,他还真把州衙当善堂了”。

    “下官适才看着时也是吓了一跳的”,安别驾附和的笑了笑,“要不先压着?”。

    “压?”,牛祖德哑然一笑的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压?把官仓里的三成存粮即刻给他拨一半儿过去,另一半儿且先留着支应其余五县,无论如何要坚持到闵大人调剂的粮食下来”。

    “给他一半儿?”,安别驾先是一愣,转念之间隐隐明白了牛祖德的意思,因笑道:“唐成花费偌大心思写出这样的请赈公文,州里给出的还不及他要求的四成,别说还要顾及两万多唐人百姓,就是安抚奚人都不够,只怕他未必就肯如此罢手”。

    “州衙不是善堂,给他这些到那里都说得过了”,顿了顿后牛祖德压低几分音量道:“近日龙门奚蛮那里你盯紧点儿,乱子一起即来报我,这个唐成活是个悖晦,他这一来连天时都不顺了,趁着这次正好撵了滚蛋”。

    “嗯”,点点头后,安别驾收拾起公文准备走。

    “慢着”,牛祖德伸手按住了龙门县那份请赈公文,“把这个往东院各曹都传着看看,以后本衙上呈的文书都循着这个体例来”。

    …………………………………………

    龙门草原上小小的皮帐内,图也嗣父子隔着火塘相对而坐。

    即便冬日草原上的寒风冷的刺骨,从外边走进来的图也卓也没撂下皮帐的帘幕,一任冰冷的风刀子般剐进来,吹得火塘里的牛粪火左摇右晃。

    从大开的帐门向外看去,图也嗣的两个哥哥正在外边枯干的草原上策马狂奔、张弓搭箭的练习骑射,饶是冷风如刀,他们却穿得很单薄,极力的展示着身体的强健,二人在皮帐外奔走如飞,似是心无旁骛,但图也嗣却敏锐的注意到了两位兄长不时瞥向这里的灼灼眼神。

    自打从县城里铩羽而归后便饱受冷落,今天父亲一反常态的主动到了他这皮帐,两位哥哥该又紧张了吧。想到这里,图也嗣嘴角处浮现出一个很浅很淡的讥诮笑容。

    “你可知道错了?”,图也卓的声音低沉而浑厚。

    “知道了”。

    “错在那儿?”。

    “儿子错在识人不明,错在不知临机应变,不仅毁了父亲在县城多年的心血,更使诸多族人无辜惨死”。

    “就这些?”。

    还有什么?因忆及县城旧事一脸悲疼的图也嗣抬起头来不解的看着火光后端坐如山的父亲。

    “这么多天闭帐不出,你就悟出了这些?”,图也卓的语调虽然平缓,但语调中的失望之意却是再清楚不过了,“你不是一直想到远处去看看,明天就动身吧,不要急着回来,江南的扬州、京畿的长安还有饶乐都去看看,好生走一走这大唐之地”。

    闻听此言,当日在龙门城中面对突然而起的变故也不曾色变的图也嗣脸色瞬间苍白,“父亲……现今正是族中危难的时候,儿子怎么能走?”。

    “不走你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图也卓的声音平淡的近乎冷酷,说话间他瞅了一眼皮帐外极力展示着肌肉的两个儿子,“像你两个哥哥一样上阵厮杀?”。

    图也卓的冷淡像一把刀深深的扎进了这段时间一直在自责的图也嗣心里,虎的一声站起来抗声道:“父亲莫要忘了,每年的赛马会上得到最多彩声的是我,儿子虽然蠢笨,但上阵厮杀之时也不致输给两位兄长”。

    图也嗣眼中的失望之色更浓了,站起身来的他摆了摆手,“去吧,明天一早就走,看清楚想明白之后再回来”。

    “我不走”,眼见图也卓迈步就要出去,图也嗣抢上两步,“此次天灾实是大好机会,父亲正该趁势而为,借赈灾之事逼走唐成以报当日之仇,而后借由饶乐大都督府上表朝廷回归部族,此事若成,以饶乐之大,以父亲之才又岂会仅仅局限于一族之长?假以时日奚族五部落长中必有父亲一席之地,当此之时正是本族大盛之契机,我不走”。

    “若到明天正午还没走,我就逐你出族”,对图也嗣激情无限的这番话听若不闻,图也卓撂下这句话后就头也没回的迈步出帐走了。

    看到父亲只在老三的皮帐里呆了一会儿就脸色冷沉的出来,随后又看到追出来的老三一脸惨白的站在皮帐口,老大及老二错马之间会心一笑,策马弯弓的呼喝声也越发的大了起来。

    图也嗣是在第二天早晨天都还没亮的时候悄然而去的,孤身独骑,再无半点顺天货栈中总领一事的风采。

    心中无限失意落寞的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大帐内,披衣而起的图也卓正透过撩起的窗帘看着他渐已融入黎明前夜色的背影,大帐内铺着虎皮的卧榻上一个美艳的中年奚妇肩头耸动的啜泣不已。

    “小雏子只有见过高天才能飞成雄鹰,这是为他好的事情,你哭什么”,图也卓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那美妇闻言后却不敢再哭出声来,袒露着一片雪腻的肌肤无声抽噎。

    见她如此,图也卓烦心的蹙起了眉头,图也嗣虽然聪明,但失之于骄傲与眼界狭窄,他这番安排实是苦心为之,只是谁又能理解他的苦心?

    蹙眉只是瞬间的事情,他的脸色随即冷硬起来,“来人”。

    一声呼喝,在外间皮帐中当值的女奴随即膝行进来。

    “更衣,梳洗,备马”,图也卓猛的扯掉了身上披着的狐裘,“让库多准备好随我去县城”。

    …………………………………………

    当早早动身的图也卓已隐约可见远处的龙门城墙时,城内县衙里的唐成正在与杨缴、贾旭、钱三疤议事。

    公事房内的书案上早被收拾一空,上面平铺着一张有些简陋的龙门县山川地理图,唐成手拿着钱三疤随身携带的铁尺点向了图中的两处地方,“虽说龙门县内山势都差不多,但若论平缓宜修梯田还是这两处,巧的是这两处地方正好左右夹贴着县城,看来当日为县城选址之人确是费了心思”。

    言至此处,手抚着铁尺的唐成笑着转过身来,“城左的这块地方是要交给天成军的,不用咱们费心,三疤,他们的人可动身了?”。

    “天成军第一批一千一百人三天前就动身了,就算今晚不到明天也该到了”。

    “好,这些人吃住不用我们操心,但收集农具征召铁匠的事情三疤你可要抓紧了,这起子人心里热辣辣的过来可闲不得,来了就让他们开始干,干的越多越好”,唐成此言一出,引得贾旭三人都笑了起来。

    唐成也自笑着继续道:“左边的交给天成军,右边的可就全靠咱们自己了。贾旭,前两天商量好的那些文告可以下发了,除了必要的留守之外,东院儿那些文吏都要下到各个里去,务必把事情给百姓们讲清楚,把动员之事做好”。

    “是,属下即刻就办”。

    “嗯”,唐成点了点头,扭头看向钱三疤,“三疤,这些日子你和手下要多辛苦了,忙完农具的事情之后再去右边划好的地方核一核,拿上户曹的簿册,务必把各里各户弄清楚,要保证人来了能迅速找到地方开始干活,赈粮有限,那么多人白吃一天就得空耗多少?你得替杨先生减轻负担才是”。

    “属下知道了”。

    最后一个是杨缴,“先生的职责某就不用多说了,从挑手下人帮忙到接收赈粮,再到日日记工并据此放粮,这些都是最磨人也最容易起事端的琐细活儿,本县拜托了”,说完,唐成放下铁尺向杨缴拱手一礼。

    “蹉跎数年,而今却能参与这等闻所未闻之事,是某该感谢明府才是”,杨缴还了一礼,“不过愚以为明府大人用心虽好,但在如此大旱之年操办如此大事,这时机的选择却不甚得宜,别的且不说,单是这赈粮就肯定不够用,此外大牲畜的事情也不好办,介时难以为继之下恐生大变”。

    越是危机之中越能办大事,后世里每逢大的经济危机时就是大规模基础建设的高峰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中的美国如此,穿越前的中国同样如此,这其中的好处与道理身为后世人自然清楚,但要向一千二百年前的唐人解释清楚就难了,这即是时代的差异,也是身为穿越者最核心的硬性优势。既然难以解释,唐成也就没多费口舌,闻言笑了笑,“杨先生且尽力做吧,粮食和大牲口的事情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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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唐成公事房里出来后,杨缴没如前几次那般直接回他专用的公事房,就在院子里将贾旭及钱三疤叫到了身边。

    关于杨缴的来历唐成也没瞒着贾钱二人,以他如此来头儿和县尊的看重,加之他来的这几天里也着实露了两手,贾旭及钱三疤自然不敢小瞧于他,虽然他没有任何职司在身,但如今的龙门县衙里除了唐成之外俨然便是以他为尊。

    来的时间不长,但杨缴显然已适应了县衙里深深打上唐成烙印的办事风格,一脸肃严的他没半句废话,“贾录事,东院里务必要选最精干的人派下去,还有钱总捕,你这边的任务倒更重些,俟百姓汇集之后更要盯紧了,与天成军的联系更是每天都不能断,江都尉那边不还有七百人?你出面跟他商议一下看能不能让这他们暂时移镇到划定的那块地方附近”。

    眼瞅着当日县尊说时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大计划就要启动,贾旭与钱三疤正是满心激动的时候,一听杨缴这话,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先生……”。

    “以防万一”,杨缴摆了摆手,“唐县令思虑之奇、气魄之大固然是人所不及,但委实是太过操切了,他想做的这件大事便是承平丰收之年也难,遑论……不过现在既已决断,也就不说什么了,只不过我等三人益要盯紧做好份内之事,以弱童之身舞百斤重木,实在是差错都出不得呀”。

    “嗯”,贾旭与钱三疤点头之间,脸上的神色也凝重了许多。既然县尊大人执意要在现在推动如此大事,那大家拼尽全力去做就是,士为知己者死,不过如此而已。

    三人说完正要分开各忙各事时,却见衙门口的老门子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贾旭随口叫住了他,“老江,什么事儿?”。

    “外面来了几个奚蛮要请见县尊大人”,老江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先那个蛮子自称是本县奚人的族长”。

    “什么?”,一听这话,贾旭三人俱都一愣,随后就跟着急火火的老江重回了唐成的公事房。

    …………………………………………

    房外手按腰刀的钱三疤与对面抚着弯刀的库多怒目而视,房内唐成与图也卓隔案而坐,一时都没说话。

    手端茶盏的唐成微微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这个号称数十年来最杰出的族长,惊诧于以他的年纪竟然还能有如此壮硕的身体,也惊诧于他与图也卓竟然有这样的默契,自己正准备找他的时候他倒是自己先上门了。

    做着同样事情的图也卓心中惊异更甚,虽然此前早听库多说过,但即便是亲眼所见,他依然很难相信能使出如此雷霆手段的唐成竟然如此年轻,比自己寄于厚望的三儿子还要年轻。

    互相打量了好一会,唐成举起茶盏轻呷了一口后缓缓声道:“图也族长顶风冒寒而来请见本官,所为何事啊?”。

    “入冬以来大旱连日,某是为族人赈灾之事而来”。

    “噢?”,唐成拖了一个长长的鼻音,这使他的官腔愈发打的传神,“图也族长走错地方了吧,要赈济,北边儿饶乐的奚王牙帐才是族长该去的地方”。

    图也卓闻言不仅脸色没变,反倒是笑了起来,“朝廷什么时候有了要让本族回归饶乐的旨意,县令此言可当真?”。

    “朝廷是没这个旨意,不过本县正拟呈报公文请朝廷准尔等归族”,言至此处,唐成身子前倾过来盯着图也卓笑眯眯道:“数十年后重回本族,岂非龙门奚人之夙望?”。

    只此一句,图也卓心里猛然一凉,这个唐成虽然年轻却比图也嗣强的太多了,至此,他脸上的笑容已维持不下去了。“此是后话,现今本族依然是龙门子民,遇旱赈济乃县衙份内之责”。

    “说得好”,唐成猛的一拍身前案几,“赈灾是本县份内之责不假,那尔等既然自承是龙门子民,缴纳税赋也当是应尽之责吧,却不知图也族长的赋税缴到了那里?尔等日常既不缴赋税,这灾时却让本县拿什么赈济?粮食草料莫非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图也卓应势而起,却不理会唐成的追问只嘿嘿冷笑道:“如此说来,唐县令是打定主意要眼瞅着我两万余族人活活饿死了?”。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图也族长听清楚了,本县不是不赈济,而是无力赈济”,眼盯着图也卓,唐成笑的比他更冷,“尔等往年的牛羊进献给了谁,现在就该找谁赈济”。

    “好”,图也卓眼神猛的一缩,竟撂出一句《老子》里面的名言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都这时候了还在拽文装傻,意图恫吓哄蒙自己捞取好处,老家伙把我当什么人了?唐成哈哈一笑,“族长这话若让天成军江都尉听了必然欢喜的很,前次城中平乱时他可是不过瘾的很”。

    一坐一站,四目相对之间火星四溅,公事房内一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良久之后,收了眼神的图也卓重又慢慢的坐了回去,唐成见状淡淡一笑的重又捧起了茶盏。

    “唐县令是什么章程就拿出来吧”。

    “本县正好要办一件大事,需调用不少大牲口,与其在外地雇佣倒不如就近调用,让你的族人来吧,一人领一头大牲口,干一天就领一天的赈粮,不要粮食换成草料也可。不干就没有”,唐成好整以暇的举起茶盏又呷了一口,“天下间没有免费的饭食,至少是在本官辖境内不会有。这个名目就叫以工代赈,图也族长可要记好了,如此也好向族人解释”。

    “唐成,你莫要欺人太甚,便是我依了你这条,我两万余族人你能用多少,其他的都该饿死不成?”。

    “我要调用的大牲口远比你想的要多,想家人不饿死那也简单,告诉你的族人将每日领到的赈粮省着点吃就是,大灾之年哪,就是地主家也没余粮啊”,言至此处,唐成顿了顿后看着图也卓蓦然一笑,“图也族长与妫州牛家商队贸易多年,不知售卖出多少牲口皮货,财力之雄已可将万余上好皮货视若无物的说烧就烧,这才数月旱情何至于就要饿死人了?本官可是听说牛家商队与族长贸易时以物易物用的最多的就是粮食,族长此番盛气而来口口声声要饿死人,究竟是欺我还是自欺?”。

    “好个唐成,我那劣子栽在你手上总算不冤”,图也卓刚刚而起的勃然盛怒不仅在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随之更是大笑出声,“无论你要调用多少人和大牲口我都出了,而且是不要一粒赈粮给你白干,如此,却不知唐县令能给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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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六千五百字略补昨日未假断更的亏欠,前次承诺补上的章节就在明后两天送上。

二百四十二章 是世道变了?还是奚人傻了?

    图也卓来了这么长时间,真真假假绕弯子说了这么多之后总算是进入了正题,听他终于吐出这么句话后,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的唐成走到图也卓身边坐下,含笑看着他道:“在本官任期之内不会引导天成军踏入龙门草原,此后只要尔等能按照朝廷章程缴纳赋税,则当前的管理方式不变,草原依旧由你领奚人自治。如此,图也族长可还满意?”。

    “噢,唐县令可真大方!”。

    “是啊,本官的确大方”,唐成深长的叹息了一声,左手的手指在两人间的案几上叩击出若合节奏的声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官代天子牧守龙门,总领一方百姓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而今却将治下半数子民的治理之权拱手让于族长,怎么不大方?”。

    “唐县令不愧是进士出身,口吐莲花”,到了这个实质性条件交换的时刻,再来此前那套一言不合便暴怒不已的拙劣把戏实在是不合时宜了,图也卓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只不过他虽没有发怒,但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却明显浓厚了许多,“也许我该提醒一点,你刚才答应的这些可是本族早就享有的,唐县令拿本族早已拥有之物来换赈济粮草、人力蓄力,甚至还有此后的赋税,如此算计未免太没有诚意了吧”。

    唐成没有与他针锋相对,“若图也族长真是这个想法又何必顶风冒寒的来县城?本县又何必说这么多废话”,轻叩案几的手抬起来轻轻的摇了摇,“现在说这话不厚道啊,此前的一切不是尔等理所当然的应该拥有,不管是在朝廷体制上还是法度上都无据可依,简而言之就是尔等此前拥有的这些都是不合法的。只因前任县令们治政崇简没加料理罢了,到本县这儿……”,言至此处,唐成笑看着图也卓停住了话头。

    唐成的话说的很无赖,至少在图也卓听来的确如此,但他的这些无赖话偏就占住了大义名份,根本辩无可辩,图也卓也不想跟他辩,“唐县令这次要用人的事情好说,不管要调用多少人力蓄力本族都应承下了,且这次大旱本族不取县衙一粒赈粮,但在赋税的事情上希望唐县令还能循用旧例”,说到这里后,图也卓也笑了笑,是那种很自信的笑,“至于什么自治不自治的,本族倒是不太在乎这个,县令大人若是不嫌劳烦就亲自来治理便是”。

    “不行”,关乎到这种具体利益时唐成半点都不会退让,图也卓最后那句含义很深的威胁更是被他直接无视了,“以工代赈是本衙的总章程,凡龙门县中百姓来干活的都会有赈粮,唐人奚人一视同仁,尔等不要自是一份感念皇恩体恤朝廷的忠心,却不是本县不给;这赈灾上一视同仁,赋税缴纳上岂能例外?族长可以不要赈粮,但本官身为一县之尊却无权不要赋税。这二者之间实有天壤之别,不能将之混为一谈。至于龙门草原的治理,族长如觉繁琐,本官份内职责却推卸不得,实不相瞒,近日本县日日思虑的正是此事,本官坚信草原子民皆是能深明大义的,还真能做出杀官造反的事不成?”,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唐成哈哈而笑刻意冲淡了其中浓烈的血腥气息。

    静静的等了一会儿,见图也卓没说什么,唐成复又在案几上手指轻叩着笑道:“或者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图也族长大可上表朝廷请求回归饶乐奚部,离开龙门管辖之后就什么都不是问题了”。

    闻言,图也卓猛的扭过头来紧紧盯着唐成。

    “本官知道图也族长舍不得”,唐成将此前的官腔与笑容悉数收了,迎着图也卓的眼神用份外清晰的声音道:“短短数十年间龙门奚人由不足三千人壮大至如今的两万余,部族兴盛、财货山积,这等发展速度比之饶乐同族不知快了多少倍,根源在那儿族长该比我更清楚才是。一旦回归饶乐奚部,尔等不仅要向奚王牙帐进献远胜于国朝赋税的牛羊财货,亦不得不面对部族之内的兼并厮杀,两万多人的族群虽的确不小,但放在饶乐草原上又算得了什么?以区区两万余人的族群可还能保住人人觊觎的龙门草原?而一旦失去龙门草原这个饶乐与外界联系的窗口,图也族长还怎么居中贸易取利?所以,对于龙门奚人来说,朝廷直属管辖的身份才是真正最大的财富,这个身份不仅保障了安全,更保障了源源不断的财富,一旦失去的话龙门奚人现有的一切都将随之失去。这么多年来龙门奚人从朝廷、从县衙得了如此多的好处,本官要尔等应份缴纳赋税不过分吧?”。

    这段时间几乎一直是唐成在唱独角戏,但直到他翻开这张最为重要的底牌之后,图也卓心底才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当唐成背靠多达八千人的天成边军,并清清楚楚的明白龙门奚人的命脉所在之后,图也卓根本就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好,一切都按唐县令说的办”,久久的沉默之后,图也卓终于开口了,“不过,这只是本族与你个人的约定,一旦你去职,今日之约自然作废。唐县令该向狼神祈祷别丢了官位才好”。

    “本官从不信狼神,倒是图也族长要好生想想该怎么跟牛刺史交代,你我今日约定之事想必不是使君大人愿意听到的吧”。

    “果然是聪明人,牛祖德现在最想听到的是我族生乱的消息,随后顺势介入,到那时龙门县令也就该换人了”。

    从图也卓嘴里说出这种话实在让人吃惊,唐成也不例外,但是他虽然吃惊却并不意外,“噢,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图也族长何不一试?”。

    “我何尝不想,若是死个三五十人就能成就此事,我又何必跑这一趟来自取其辱?可惜呀,你的手太狠”,图也卓看着唐成叹息着摇了摇头,“真要做成此事不知要搭上多少族人性命,血染草原?牛祖德当然不在乎,但我这个族长却不能不心疼。都是交易而已,既然能谈为什么一定要流血?”。

    “说得好”,唐成哈哈而笑,“不过这话可是没法子在牛刺史面前说的,族长准备怎么交代?”。

    “为什么要交代?让龙门奚人回归饶乐真就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将治下子民拱手让人,素重颜面的朝廷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既然牛祖德做不到这一点,手上又没有天成军可为依仗,那本族又何需向他交代?”,在这样赤裸裸的利益谈判中图也卓直白的可怕,“都是交易而已,而在这一出交易里是牛祖德更需要本族”。

    唐成明白他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在他们双方的贸易往来中的确是龙门奚占据着优势,因为生产力及贸易发展水平上的巨大差异,龙门奚得到唐货的渠道有很多,但若失去了龙门草原这个通道的话,牛祖德再想顺利得到大宗廉价北货的话可就难得多了。龙门奚人的优势就是建立在这种贸易发展水平的不均衡上,而这也正是图也卓敢在关键时刻如此无视牛祖德的根源。

    想想还真是好笑,图也卓可以不在乎妫州刺史,却不得不接受他这个妫州辖下县令的条件,而这其中唯一的差别就在于那八千天成军。

    这是他能够像刚才这样跟图也卓说话的基础,是他能做一个真正龙门县令的实力保障,也是图也卓唯一惧怕的东西。

    没有那八千天成军,他在龙门就什么也不是,甚至会一如前几任县令一样连图也卓见都见不到,更别说让其主动登门了。这在以前的龙门县衙根本就是想都不敢想的。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他在龙门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与天成军的结盟关系上,这也是他上任以来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而最妙的一点还在于有河北道与幽州大都督府军政分离的背景在,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做捆绑,即便连他的顶头上司牛祖德也无法破坏掉这种与边军系统的结盟关系。

    利益,捆绑!唐成心里愈发打定了主意,天成军修地之事要推动的越快越好,只有地修的越快越多,这种利益的捆绑就会越深。

    图也卓走时,唐成并没有送的太远,一出公事房后,图也卓及其手下的库多等人就如同来时一样裹上了能遮盖大半个脸面的风氅,一路无声而去。

    图也卓刚走,等在公事房外的杨缴三人就围拢到了唐成身边,离得最近的钱三疤率先发问,“大人,他来干啥的?”。

    唐成没直接回答钱三疤的问题,而是侧身看向了杨缴,“咱们原本议定从唐人百姓手里征调的那些大牲口都拨给天成军,总不能让贾都尉调军马去拉车,这些人的赈粮嘛,倒不好太计较,双方各出一半就是。至于本部所需畜力改从草原上征调”。

    “从草原征调?”,饶是杨缴心思够活,听到这话也免不得一愣,“那他们的赈粮发放怎么算?”。

    “今冬大旱,图也卓体恤本衙艰难毅然放弃赈粮,所以杨先生尽可放心征调,这些人只干活不要粮”。

    闻听此言,钱三疤的一双眼睛猛然间瞪成了牛眼般大小,一边儿听着的贾旭就觉得脑瓜子里哐当一响,浑似被人拿着大铁锤狠狠砸了一记般懵的发晕,是这世道变了还是奚人傻了,县尊大人能调动他们干活就已经够吓人的了,竟然还是不要粮的白干?

    正在贾旭这一锤子还没醒的时候,唐成更大的一锤子紧接其后的砸了下来,“贾录事,这征调文书的事就交给你了,等你手头上这些事情忙完之后,就督着户曹把本县奚民应纳的租庸调赋税额度尽快整理成册,这是个繁杂事务还是早些动手的好,免得到明年要用的时候赶不及”。

    “大人,奚蛮子……真……真要缴纳赋税了?”,太过震惊之下,瞪眼如铜铃的钱三疤说话都结巴起来。

    唐成抿住嘴角几乎要溢出的笑纹,满脸诧异神色的用一本正经的语调反问道:“奚人也是龙门百姓,缴纳赋税岂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三疤你这问题真是古怪”。

    我问的古怪?钱三疤呆呆的看着唐成,这回不仅眼睛瞪得大,张开的嘴也忘了合拢。

    “好”,三人中还是杨缴反应的最快,他的笑声也惊醒了发呆发懵的钱三疤与贾旭两人,“图也卓如此慷慨,收获定是少不了,不知明府答应了他什么?”。

    他这一问也让贾旭与钱三疤心里透亮起来,是啊,奚蛮子性贪,这回既然能下这么大本钱,连赋税都应了,那得收多少好处回去才肯甘心?

    “终本官之任绝不引导天成军绝不踏足龙门草原一步,除此之外,草原事务仍循旧例由奚人自治,除赋税征调之外,县衙不插手其中”,一声叹息,唐成颇是遗憾,“人力有时而穷,终究还是县衙实力太弱,也只能如此了!”。

    就这……还只能如此!钱三疤都没法形容自己的感觉了,天成军还真能随随便便就杀到龙门草原?至于说奚人自治这就更扯了,那帮蛮子是住帐篷撵着水草跑的,一年到头儿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就是让县衙管又怎么个管法儿?就凭县衙这么点子人跑断腿也管不过来。还不说龙门,就是朝廷对饶乐都督府及契丹人聚集的松漠都督府还有什么室韦都督府及靺鞨人的渤海都督府不都是任其自行料理?

    这两个条件答应跟没答应有什么区别?县尊用这么糊弄三岁奶孩子的条件换了那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居然“还只能如此”,这也未免太贪心了吧。

    恰在这时便听外面散衙钟响,唐成惦记着中午上衙时郑凌意一再交代的原鸡汤,眼下手头上既没有什么紧急公务,遂也就不再多留,“事情也都知道了,有事的就忙,没事儿的回去歇着吧,这些日子也着实累着了”,说完,他向三人摆了摆手后当先往后衙走了。

    他这一走,留下贾旭与钱三疤两人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随后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去看着杨缴。

    “否极泰来,苦难之地必有福佑存焉,龙门唐人百姓历苦多年,总算等来了唐明府这个福佑,天道轮回终究不爽”,看着唐成的背影,杨缴笑着摇了摇头,“若非亲身所见,某是真不信这般年纪的人竟能做出这等的事情,我等且尽心做吧,好歹要看看终究能走到哪一步”。

    杨缴说完这些之后,又特意向钱三疤交代了一句,“天成军由你负责居中联络,此事务必要小心再小心,万万出不得半点纰漏”,强调完,他也不多解释什么的悠然迈步去了。

    “头儿,杨先生什么意思?”。

    “你我就是当差办事的,想那么多干嘛”,贾旭重重一拍满脸迷糊的钱三疤,“跟紧唐县尊就没错,你只要记住这个就够了”。

    …………………………………………

    因有强势县尊身体力行的引导并树立了龙门县衙新的政风,加之这段时间格外的忙,东院儿里的文吏们渐渐就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上衙固然是不再迟到,散衙钟声响起的时候也不急着走了,多多少少总要留下等一会儿后再动身,免得再有什么紧急公务,今天也不例外。

    贾旭走进东院儿户曹的公事房后,也没去找本曹判司,就近到了一个文吏的书案边,“拟一份奚民征调文告”。

    这段时间类似拟写文告的事情多得很,文吏早就做惯熟了,取过竹纹纸后就要写的时候才猛然间抬头一脸迷糊的问,“录事大人刚才说这文告是写给谁的?”。

    “奚民”,就这两个字顿时让这间打通的公事房内在瞬间安静的落针可闻,不管是忙着还是闲着的文吏们无一例外的直瞪瞪瞅了过来,脸上除了疑惑之外就是一副撞见鬼的表情。

    这些文吏们的表现让贾旭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龙门草原上的奚人都不知道了,发什么楞?”。

    “是”,醒过神儿的文吏一边答应,一边往贾旭脸上偷眼看去,他想看清楚录事参军大人是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给奚人下征调文告!面对这样的前所未闻之事,除了开玩笑之外,这可怜的文吏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

    就在当晚天色将要黑定的时候,前往州衙急脚呈送请赈文书的贾公差回来了,一并带回了赈粮即将启运的消息。也是在这个晚上,心里热辣辣想着家人田土的天成军第一部一千一百人赶到了龙门县。

    至此,在处理了“后院”事务之后,唐成一手做出的龙门县发展计划终于到了万事俱备的阶段,而他那改变的理想也终于要迈出践行的第一步了。

二百四十三章 理想的风雷

    要说如今龙门县衙里资历最老的人,那一定得是门房里的老江头,自打十七岁上由舅舅找人把他弄进县衙做杂役开始,直到现在年已六十八仍没回家养老,整整五十一年的时间里老江头几乎每天都要在衙门里出出进进好几次。

    五十一年的确是一段不短的岁月呀,国朝从定鼎到现在也才多少年?五十一年来老江已经记不得这个经过三次翻修的县衙里走马灯似的换了多少任县令,他的位份太低,甚至有很多任县令连话都没跟他说过一句。

    老江记得的是五十年的岁月里这个衙门就跟衙门外的龙门县城一样,除了人多点儿和奚蛮越来越强横之外,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人虽然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但懒散的总是懒散,混日子的总是混日子。就如同城里一样,脏的始终脏着,破的始终破着,虽然日头一天天的升起来又落下去,但这个衙门与这个城却像被什么给钉死了一样看不到半点变化。

    许是遗传的原因,老江头在年轻的时候嘴也很碎,散衙回家之后很喜欢跟浑家叨咕些衙门里经见的事情,但慢慢的他再回到家里时话却越来越少,这倒不是嘴碎的毛病改了,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了。旧闻早就反反复复说过好几遍,新鲜事儿却一点没有,来来回回的都是重复,说的老江头自己都觉得寡淡无味没什么意思。

    这样的日子多少年过下来,以至于身板子同样硬实的江家婆子都不太记得起男人年轻时的这个毛病了,但这些日子以来,老浑家实实在在又找到了年轻时新婚没多久的感觉,死鬼男人只要一回来那张嘴可就算再也停不住了,岁数大的人都好个静,就这样不到三五天下来,不堪忍受的江家婆子不仅厌烦死了男人,一并连街坊们如今都说好的唐县尊也给恨上了。

    真是个悖晦呀,坐了县衙才多长时候就整出这么多跟以前不一样的动静来,活活把老头子疯癫的跟春儿上要开怀的老母鸡一样,叨叨咕叨叨咕一直不听的说,说,说!说来说去,每天的话头都离不开那个县尊大人,都是唐大人又干了什么,结果县衙里东院儿咋地咋地,西院儿又咋地咋地,保不准龙门县又要如何如何。

    你说,这是不是那个唐县令祸害人?要不是他,老头子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会疯魔成这样?要说上面的列位老爷们也是,怎么就派下这么个人来,泼天弄地搅和的再没个清净日子过了。

    正在江家婆子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坐在榻上胡乱寻思的时候,就听外面小门一声响,听了几十年的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叨叨咕的声音倒比人还先进来了,“老婆子,我跟你说,了不得了,唐县尊真是了不得了,你知道下晌的时候我见着谁来请见县尊大人了,想都想不到,让你老婆子猜一辈子都猜不到……”。

    一听到这个,江家婆子就觉得心里的烦躁压不住的往上涌,还管他吃没吃饭?吃的越多,说的越多。脚上鞋一蹬,手上针线活计一撂,江婆子衣服都没脱的扯过被褥放躺在了榻上,脸朝着里墙一双眼睛闭的死紧,任进来的老头子怎么推怎么喊就是不睁眼。

    用了几十年的绝招就是好使,老头子的声音慢慢没有了,再然后就听一阵脚步声响,屋里算是彻底清净下来。

    江婆子先是惬意的松了一口气,聒噪了这么多天今个儿耳根子总算不遭罪了,但随着安静的时间慢慢变长,她心里先是空,后来就像有小虫子爬一样,生出一堆茅草乱纷纷的躺不住了,老头子毕竟这么大年纪了,人老了全靠一碗饭顶着,可不像壮棒小伙子走哪儿都带着三两粮食,饿个一半天的也浑不吝……再一个他刚才出去的时候那脚步声也有点不对呀……

    心里长了草,婆子也就躺不住了,掀开被褥下榻后轻手轻脚的到了门口去瞅老头子到底在干什么。

    这一看,江婆子还真是哭笑不得,死鬼男人端着那个稗子碗蹲在鸡窝门口,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往里面撒着稗子,一边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对着里面说个不停,“天爷爷,那个奚蛮还真是图也卓呀……”。

    看到这一幕,江婆子对老头子是彻底无话可说了,她只盼着县衙里坐堂的那位唐老爷好歹能消停两天,可千万千万别再整什么大动静了。

    人算不如天算,还别说两天,江婆子的期盼在第二天早上就落了空,以前数十年里闲的跟死泥潭一样的龙门县衙从这天早晨开始就彻底疯了——忙疯了。

    公差们所在的西院儿自不必说,跟天成军联络,领他们去看划出的山坡,清点此前收集起来的农具,安排铁匠的活计……这些事情里几乎就没一件是轻松的,整个院子里你喊我叫的声音从上衙前就已经开始响起来,到现在不仅没半点要停歇的意思,反倒是越来越热闹了,进进出出的公差跟走马灯似的按着腰刀一路小跑,尤其是那个总捕钱三疤走哪儿都有好几个人跟在后面说事儿,看他那样子都恨不得抡刀把自己给劈三半儿得了。

    西院儿如此,东院儿这边闹出的动静还大,任一个户曹的公事房里都看不到半个闲人,一份份此前经县尊大人亲自审定的文告定稿现在正被十份百份的誊抄复制,自己负责的那些一誊抄完,文吏们不等它完全干透就拿着去加盖县衙印信,此后再集中起来听录事参军嘱咐交代,这一步也走完之后,这些被选定的文吏们拎起一早收拾好的行礼一窝蜂的到了马厩去挑马,再然后就是打马出城赶往下边各里,其间又有忘了什么事情又回来问询收拾的,有留守的文吏进进出出统计铁匠们人数及活计安排的,有胳膊夹着簿册去给天成军的划地做登记的,你挤着我,我撵着你,这时节谁还有功夫见面打招呼什么的,人人都是一身的差事,一脑门子的急促,出出进进就跟穿花蝴蝶一样,愣是把个冷清了几十年的龙门县衙整出了活力四射、繁忙不堪的景象。

    衙门口呈现出的这起子前所未见的繁忙景象不仅让老江头看的激动不已,街上路过的行人也被这阵势搞迷糊了,真稀罕,这是出什么事了把个衙门弄的蚂蚁搬家一样忙张成这样?停下脚步围看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的也越多越多,虽然大家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却也都知道肯定是又有了大事。

    而这大事啊十有八九是跟县尊老爷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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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衙的繁忙就如同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里,平静的水面还看不出大动静的时候,下面却已是气流横涌,水波激荡。随着那些个分赴各里的文吏们一一到位,城里人还在猜测县尊大人又要干什么的时候,龙门乡下的庄户人世界里已经是翻了锅。

    自打今年的旱情把庄稼地里最后一点希望都毁灭之后,这还是庄户人阴冷世界里的第一次大热闹,男人、女人、老人、壮年无一例外的都被卷了进来,每一个门户里都在躁动,都在议论,任是天已经冷的剐人,露天地里的歪脖子树下总是拥满了人,每个人既在听别人说,又迫不及待的想发问,而人窝子里的中心毫无例外都是前些日子曾被县尊老爷请去过的务农能手和木匠们。

    这事情实在是关系太大了,大到把一家人一辈子的命运都连进去了,县令老爷让大家到离县城不远的地方去修梯子田,这田不仅平平整整的保土保水,还能保墒保肥,除此之外,每个坡上还给修高架水车,就算不临着河没有这个也给安排挖存水的大塘子,以后就是旱天也不怕了。

    这好不好,好,的确是好!更好的是这次修田时的吃食是县衙给,但修好的田却是自己得,县衙里除了每十亩抽出一亩作为高架水车及其它的花费外,其余的再没什么征敛都归干活儿的庄户人自己。干的越多田就越多,对于庄户人来说,天下间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但越是这样反倒越没人敢信了,尽管加盖着大红印戳子的衙门文告已经白纸黑字的贴出来了,尽管衙门里下来的文吏腿都跑断了,嘴都说破了将这条条款款解释的清楚无比,庄户人心里反倒是更没底了,就不说那梯子田到底真的假的好使不好使,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衙门里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可是衙门,衙门哪!

    这样的时刻里,前些日子被县老爷请去过的那些人就成了最抢手的热饽饽,几乎每一个心里火烧火燎着的庄户都在找他们探问,梯子田是真的?县令老爷又是个啥样人,说话能算数不?

    李农家就是这样门庭若市起来的,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个让到屋里接待分说,到后来人实在太多屋里站都站不下了,他也没精力把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重复,干脆手一挥,也不管天冷不冷的,反正现在这些人心热的根本就感觉不到冷,索性把他们都带到了村人日常聚集的歪脖子树下统一说话。

    看着下面本村的邻村的聚集了一大片,看着这些人瞅着他时热切的眼神,尽管李农已经是口干舌燥累的不行,但面对着这样的乡邻,想着那一块块平整的梯田,再想想前次去时县令唐老爷所作的一切,李农身板子里猛然又长出十分精力来。

    梯子田当然是真的,我不仅亲眼见过,而且还跟人一起亲自动手修过一块,那可真是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好田土啊……一说到田土,李农就忍不住的激动,忍不住的动情。

    庄户人不太信公差和里正们说的话,不敢信那白纸黑字公文上的话,但对李农说的话他们信,不仅是因为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知根知底的乡亲,更重要的是几十年下来李农这人值得信。但凡是能成种田能手的多是实在人,土地这东西太实在了,流多少汗指定就是吃多少饭,实在到你跟它玩不成半点花活儿,不是真正的实在人根本就不可能把田土里的事儿务弄的那么好。

    实在人虽然平时话少,但说出来一句就是落地砸坑,值得信,信的也踏实!

    梯子田实实在在,至于衙门说话到底算不算,活了大半辈子人的李农没说大包大揽的话,只是一如既往实实在在的说了他在流官村经历的一切,县令唐老爷也是种地人出身,田土上的事情不外行!别的不知道,至少在对他们这些人的时候,唐老爷的确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只要他答应的肯定能做到。

    李农说到流官村之行的经历时,许多村人听的大张了口,天爷爷呀,坐着大衙门,天天想什么时候吃油炸果子就能什么时候吃的县令老爷竟然也会种田!吃惊之余,李农嘴里的这位唐老爷倒不觉得那么远了。

    等李农说完,下边庄户们向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那你去不去?”。

    “去”,李农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迟疑,“庄户人能种上一季这样的好田土,就是死了,眼睛也能闭的紧紧的。咱这穷家薄业的还有什么值得县令老爷骗的?就是那田修好了不给我,也只当出门打长工当麦客挣吃食了,这大旱天儿留在家里歇着不也是歇着,省下一口粮食就能帮着家人多度一顿饥荒,要说的我都说完了,你们自己寻摸主意吧”,该说的说完之后,李农跳下大树根回了家,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们。

    同样的一幕在龙门乡下不同的地方反复上演着,而后消息激荡传递,庄户们左村右里的打听来打听去听到的都是差不离的消息后,深心里本就愿意相信的他们终于有了底,看来天下还真有天上掉油饼的好事儿,这事八成靠谱儿。

    随后就是一家一户闭门的商量,安排,计算家里的存粮,寻思屋里这几床铺盖该怎么分派,要说现在龙门乡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的话,最好概括的就是两个词儿——躁动,憧憬!

    正经历着大旱的龙门乡村因为一份县衙公文突然从绝望的寂静里躁动起来,每个角落都再难平静,躁动的气息四处乱串,且随着越来越多的汇集变的越发浓厚,人们在躁动中憧憬,又因为憧憬而更加躁动。

    一个人的一个理想引发了一个在这个时代本不该出现的发展思路,一个发展思路细化成行动,一个行动由一道文告开始,这一道文告搅动了龙门乡村里每一个人,每一个家户,每一个村,每一个里,事涉最大的切身利益,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没有人能漠然视之。

    亘古以来一直平静着的龙门乡村就因为一个人关于改变的理想突然被搅荡起漫天风云,这片正处于前所未有躁动状态的土地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虽然他们现在的日子还很艰难,虽然他们仍处于大旱之中,但此前绝望的沉寂早已一扫而空,无数个美好的憧憬在一片天灾的土地上升腾而起,这是关于希望的憧憬,关于改变的憧憬!

    也不知是从哪一户最先开始的,烙饼子备干粮的香味冒了出来,调理农具的叮当声响了起来,喊着相熟的邻居约定一起动身的喧闹声多了起来,小家庄户们忙着这个,各村各里的地主富户们则四下里找人伢子忙忙慌慌的要再买些奴隶。

    聋的?要;哑巴?要;年纪大些的,要;瘸子?!他娘的,能搬石头能种地不?能!那还说个球,老子也要,只要是能干活的都要!

    同样,也不知道是那个里那个村的那伙人最先开始动身的,但他们动身的脚步声却如同最嘹亮的号角吹开了龙门乡村每个家户的门,健壮的以及不是那么健壮却还有把子气力能干活的男人们接过干粮、背起铺盖卷儿、扛着农具走出了家门,在与妻儿短暂朴素的告别之后迈动夯实的腿脚踏上了征程。

    一伙伙汇聚成一群群,一群群汇聚成一队队,一队队融在一起后就成了一片片人潮,这每一片人潮都是一个箭头,所有的箭头原出于四面八方现在却向同一个方向奔涌而去。

    那里不仅有粮食,更有希望,过上更好日子的希望!

    这绝对是自从龙门建立县治以来最为壮观的一幕,成百上千的男人在寒冬腊月里离家舍业的奔赴同一个方向,这一切只因为另一个男人关于改变的理想,只因为那个男人的理想里也承载着他们关于改变的希望。

    在实力尚不具备的时候,理想就只是一个梦,苍白遥远到让人甚至不敢去想的梦;但是一旦平台具备,理想就将展示其超凡绝伦的力量,这力量大到能将无数人的激情与血劲汇成一团,去搅动风雷,去移山改地,去把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从天上拽下来,再狠狠的踩下去踏它一万脚!

    究竟是英雄造就了时势,还是时势造就了英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在这样的过程中男人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一个区别于日常琐碎生活中的真正的自己,才能将深藏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激情与热血尽情燃烧,才能给总是喜欢折磨人的贼老天回击一个响亮的耳光,才能对得起那一道闪电后的穿越轮回……

    如果上天压迫了你

    如果生活蹂躏了你

    如果周围的一切都在打击你

    请不要放弃理想,

    请不要忘记流多少汗吃多少饭

    因为这是你最终还击

    以更压迫对抗压迫,以更蹂躏对抗蹂躏,以更打击对抗打击唯一的,

    最后的手段!

    …………………………………………

    PS:我实在是个废柴,这一章也就只能如此了。五千三百字,无论怎么算也不够分成两章来还债的,但虽然熬夜还有时间,无奈这章的笔意已尽实在是写不下去了,哎!我理解杨白劳了,真的理解了。

二百四十四章 相思刻骨,寂寞杀人

    除了奚人聚集的草原之外,龙门县其它地方就是典型的“地无一分平”,靠种地为生的唐人年年季季务弄的除了坡地还是坡地,土地瘠薄再加上两倍赋税的压力——在此之前奚人是从不上税赋的,他们这一份税赋就被平摊在了唐人百姓的头上,虽说现下正是大唐往上走的承平上升时期,龙门县唐人百姓的日子依然过的凄惶艰难。

    正是在这么个背景下,唐成一力推动的发展谋划才能在龙门乡村搅起如斯风云,今年的天灾大旱已经让人绝望,绝望中生出的希望到底能迸发出多大力量,这都将在随后的日子里得以展示验证。

    城外龙门百姓八方云集不惧劳累的兼程而来,城内县衙中一手规划出这一切的唐成也忙得是不可开交,虽说他治政的方式足以堪称是当前时代中最不揽权的主官——自己掌总把握住方向后,具体的细务就分配给杨缴、贾旭、钱三疤各司其责,但因最近的事情太多且也太大,所以他这个主官也就无法松闲下来。

    看望天成军远道而来的一千一百名军士,给他们描绘更好的前景,把他们身上最后一丝隐藏着的干劲儿都给榨出来,让他们更关注眼前这片土地的同时还要帮他们协调解决一些具体问题;看望正忙的热火朝天的铁匠们,调动这些保障人员的干劲儿,此外还有检查县城右边儿那面山坡的准备……现在的唐成就像一个陀螺般四处转个不停,忙来忙去都是为了能把关涉各方最大的力量都扭结到一起,办成这件从根子上改变龙门现状的大事。

    光是忙这些事情就已经够让人不省心的了,偏生州衙里还给人添堵,“明府,上边拨下的这些赈粮连咱们申报的四成都不到,即便是奚人不要赈粮,这些粮食也远不够把大事给办下来,你看……”。

    站在官仓外看着眼前平地上的粮车,唐成的脸色跟身边并肩而立的杨缴一样阴沉,相对于一县之地来说,州衙拨下来的赈粮实在太少了,用这些粮食赈济一个小旱都有些勉强,而龙门今秋入冬以来遭遇的可是自打国朝定鼎以来几十年都不曾有过的大旱。

    虽然知道自己报上去的数字肯定会被打些折扣,这原是古今中外都免不了的事情,但让唐成没想到的是州衙牛祖德的手竟然这么狠,一下子就抹掉了他六成多,甚至连他期望中的一半儿都不到。

    身为妫州刺史,牛祖德岂能不知道龙门县的情况复杂,岂能不知道他拨下的这些赈粮不够用?既然知道还这么做,那他又安的是什么心思?

    想到这里时,前几天图也卓的那句话又浮现了出来,碰上大灾之年赈粮又不够用,没饭可吃的百姓们别说闹了,被逼之下就是聚众造反也大有可能,这样的景象该就是牛祖德想看到的。

    想清楚牛祖德的心思之后再来看眼前这些不到三成的赈粮,这些赈粮岂是给他龙门县的,根本就是牛祖德给自己留的后路——设想中龙门县动乱之后州衙摆脱干系的说辞,毕竟赈粮他是给了的嘛,而且还是辖区内第一个调拨到位的。

    “既然送来了还能不要?先签收入仓,今天这事忙完之后,明天就接着再给州衙递请赈文书,文书写的急迫些,写好之后让文吏多誊抄几份备着,三天一份给我轮流往州衙里砸,就是不给粮食也要让他们恶心恶心”,稍顿了顿后,唐成阴沉着脸接着道:“另外,安排人把请赈文书往道衙也送几份过去,不管是道衙里谁接收的文书,签收回执都务必要拿到手”。

    “往道衙送?”,杨缴闻言明显的迟疑了一下,“明府,越级呈送这样的公文可是官场大忌呀”。

    闻言,唐成冷然一笑,“牛祖德都已经磨刀霍霍了还有什么忌不忌的?就这么办吧,州衙既已未雨绸缪,只要道衙出面问一句,牛祖德为了能在后面将干系摆脱的更干净,多多少少总还得再拨些粮食出来应应景,咱们现在要铺这么大摊子,能多榨他一斗一升出来也是好的”。

    “好”,杨缴点了点头,“不过如此以来明府你跟牛刺史可就算彻底撕破脸了,他毕竟占着高位,此事也不能不预作准备,一旦你位置不稳,龙门这件大事必定也会中道夭折”。

    听杨缴说到“撕破脸”三字,唐成油然想起的是当日郧溪县衙前赵老虎给他说过的那番话——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撕人脸,否则别人就会要你命。此话言犹在耳,没想到他刚刚出任主官没多久就不得不面对这种状况,而且撕破脸皮的对象还是直属主官。

    人生啊,真是无常的很!

    “当日图也卓的话先生也知道,赈粮还没下发,就有人惦记着借大灾中的奚人动乱撵我去职,要说撕脸也是牛祖德先下的手”,唐成说到这里时阴沉的脸色反倒消失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几分浅浅的笑容,“人家都已经打到脸上了,一味忍着也是不成。龙门这番谋划不仅是功在朝廷万民,更是我等心血之所寄,既然我的官位与大事的结果紧密相关,那谁想算计我的位子,我就跟他不共戴天”。

    从孔老夫子的“春秋笔法”开始,读书人说话办事都讲究个含蓄委婉,自考中功名进入仕途以来,杨缴经历过的同僚实也不算少了,但何曾听过这样的话?尽管满天下每一个官儿对屁股下的官位都是这种心态,他杨缴也不例外。但能把话说的这么直白这么赤裸裸的,唐成还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太过震动之下,被这番话撩拨起心神激荡的杨缴看着唐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杨先生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牛祖德那边有我,就是天塌下来,咱们也得把龙门这一篇锦绣文章写好了不可”,说完之后,唐成以很不适合读书人交流的方式重重拍了拍杨缴的肩膀后,带着脸上的浅笑迈步往阔大的官仓外走去。

    杨缴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跟随着唐成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已经远去十数步之后,他才猛然想清楚刚才脑海中一直追寻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来,对了,刚才听唐成说那番话时的感觉依稀跟少年读书时的某些经历感受颇为相似。

    “大丈夫当如是也,吾必将取而代之!”,这是年纪尚幼的西楚霸王项羽第一次见到秦始皇恢弘壮大的巡游队伍时,由肺腑处喷发出的豪言壮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秦末一介黔首陈胜揭竿而起时的怒吼。自幼便接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教育的杨缴平生第一次在史书中读到这两句话时心灵激荡的感受恰与刚才有神似之处。

    行人所不能行,言人所不敢言,大丈夫当如是也!

    看着唐成有些瘦削却坚定无比的最后一抹背影消失在官仓大门口,杨缴放下了一个县令怎么跟刺史斗的疑虑,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这个唐成虽没有项羽那般的王霸之气,但观他入主龙门以来屡屡出奇的行事手段,以及谋划眼前这件大事时大手笔的眼界及心胸,此等年纪做此等事业,实也算的是非常之人了。且就信他一回搏这一铺,就是他真以惨败收场,自己一介逐臣还有什么好怕,又还有什么是不可失去的?

    摆了摆头,收回目光的杨缴将心底这些纷杂的思绪想法甩干净之后,随即就投入了紧张的忙碌之中。

    从官仓回来的唐成回到县衙后没去正堂,破例第一次在上衙时间回到了后衙。

    “小姐,你真该也出去听听,现在满城里不管走到哪儿,百姓们只要有提起姑爷的都满口说好儿,那布庄掌柜听说奴婢是姑爷府里的下人时,非得强塞着给了三尺缎子的赠头儿,任奴婢怎么推都推不掉”,丫头小青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掀开厚帘子走进来的唐成,犹自对着郑凌意兴奋的说着,脚下篮子里放着的正是一匹湖丝缎子。

    “夫君怎么回来了?”,一脸讶色的郑凌意从坐榻上起身迎到唐成身前,见他看着小青脚下的篮子,遂笑着道:“那掌柜的虽是一片好意,但小青是个知规矩的,未必还真能白要了他的缎子?再说这丫头眼眶子不低,三尺缎子还入不得她眼里”。

    这个千里追随而来的贴身丫头小青依旧是郑凌意在扬州任市舶使时的那个,当时也就是她不惜清白身子向唐成投怀送抱以图谋让小姐断了跟唐成的关系。

    因是有这个旧事在,小青每每见到姑爷时总有些不自然,就连唐成自己也有点生硬,这倒不是他心眼小容不得旧事,实在是见到这丫头的时候总免不得会想起扬州那晚的情景,透窗而来的朦胧月色下一个清丽的妙龄少女自裂罗裳,袒露着鸽子般的胸膛主动投怀送抱,这样的事情就是想忘也不容易呀,更别说两人偶有独处的时候小青不自然的表现等于是将此事一再提起。

    “嗯,小青做的好。咱家不缺钱,为这些蝇头小利落下个说辞不值当”,唐成向小青点了点头,“你跑一趟,去把来福叫来”。

    见唐成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嘴里说的又是赞许的话,小青莫名的脸就红了,听了吩咐什么也没说的福身一礼而去。

    “这丫头开始思春了”,郑凌意安顿唐成坐下,边用火笼里一直滚着的深井水给他沏着茶,边面带浅笑盈盈说道:“她年纪也不小了,是放出去还是留下,你这一家之主总得有句话,这地方陌生,妾身出去的少,放出去的话该挑什么人家儿你也得留个心思物色”。

    郑凌意当日在扬州时也是主管一方的市舶使,很有些杀伐决断的人,现如今却只能窝在后衙这个小小的四方天里等他回来,再想想她自十二岁之后便在深宫里长大的经历,唐成看着眉眼间有些清浅郁色的郑凌意油然生出些愧疚之感来。

    似郑凌意这般经历,这般才情的女子原本就不该是深宅院落里的金丝鸟,自己这些日子实在是忙昏了头,竟没能想到这些。

    见唐成一脸柔情的看着她却不说话,郑凌意心思一转之间先是眉角跳了跳,继而脸上盈盈笑意不变的道:“怎么,夫君是舍不得放她出去,想留在房中收用?”。

    听了这话唐成既感觉哭笑不得,心里的愧疚又随之重了些,许是跟过往的经历有关,郑凌意本是个颇为大气的女子,放在一年多前的扬州从她嘴里根本说不出这种话来,“再不能放你这么闲着了”,唐成伸手一引,刚刚放下茶瓯的郑凌意便带着一声低低的轻呼坐进了他怀里,“小青的事你先问问她的心思,虽说她是个丫头身份,但毕竟跟你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至于她的事情怎么办,你拿主意就是,为夫但听娘子调遣”。

    将郑凌意拥在怀里,唐成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揉着她浅郁汇集的眉心,“小青的事就说到这了,下边说说你的事情”。

    挣了一下没挣脱之后,郑凌意遂也就没再动作,放软了身子静静的依偎在男人怀里,龙门县城小,这个后衙更小,天天呆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几重院落里,唐成散衙回来的脚步声就成了她最大的期盼,只是自从那日奚人在城内动乱之后,他就开始了不停的忙碌,前些日子甚至还一连出去了十天多,两人之间不仅是呆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就是在一起的时间里他也有着许多的事情要想要安排,郑凌意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寂寞,无法言说也无法要求的寂寞。

    这寂寞甚至几度让她梦到了长安城中龙首原上恢弘无比却又寂寞阴冷无比的大明宫,虽然郑凌意也觉得这样的梦实在不合时宜,但她却的的确确怀念着此前三千里路途中的那段日子,尽管那种风雨兼程的日子真的很辛苦。

    这段忙碌的日子以来,两人很少有这样闲情相拥的时刻了,感受着唐成轻揉眉心的温情,郑凌意悄然闭上了眼睛,甚至直到现在也没睁开,“我的什么事儿?”。

    “我这段时间很忙,以后很长一段日子也会接着忙,你总窝在这小院子里不管是对心情还是身子都不好,正好我这边要做的事情多,需要的人也多,少不得要借重娘子大才了”。

    “噢,什么事?”,猛然睁开眼的郑凌意懒洋洋的身子一下绷直了,她知道眼前这件大事在唐成心中的地位,她更盼望着能走出这块四方天跟唐成一起肩并肩的奋斗。

    “发放赈粮。这可是牵涉到几千人的事情,不仅琐碎,一旦做的不好或者是发放不公还容易出乱子,实是保证为夫这件大事能顺利进行的关键之一。因此就需要一个既能识字,又细心不贪利的人出来主持,杨先生原也是合适人选,但他负责的事情太多总不能被此事捆死,为夫本还发愁去那儿找这样的人,竟是忘了家中就有一贤才,该打!该罚!”。

    “真的”,郑凌意双眼亮晶晶的,一如淮水般两人初遇的那个月夜,“夫君你真的让我负责此事?就不怕别人见了……”。

    “只要你愿意就行,至于别人……”,唐成笑着捏了捏郑凌意的鼻子,“管那么多干嘛,我的地盘我做主”。

    “嗯,我一定做好”,郑凌意一脸惊喜的点了点头后反手就将唐成拥的更紧了,片刻之后就听她在唐成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夫君,等天暖和些后就把英纨妹妹她们也接过来吧”。

    唐成不防她突然说起这事来,“嗯?”。

    郑凌意并不曾多说,只轻轻吐出八个字来,“相思刻骨,寂寞杀人”。

    恰在这时,一声干咳在门口响起,发出这声咳嗽的来福一只脚跨在门里,另一只脚还在门外,满脸尴尬的他两只眼睛四处乱瞟找不到一个着落处,而他身后的小青还在门外催促着让他快些进来。

    见状郑凌意脸上猛然现出一抹羞红,直到她往一边安坐之后这抹羞红还未褪尽,倒是唐成没把这当个事儿,这算什么呀,后世里大街上抱在一起啃的都多了,这个来福还真是少见多怪。

    “乱瞅什么?我在这儿,看你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没出息”,唐成带着些笑意的一句骂差点让来福吐血,你当主子的门都不闩白昼宣淫,我不看还成没出息了,这还有天理没?心下这般想着,来福面上可不敢表露,进屋后的他行起礼来真是比谁都规矩。

    “行了,别来这些虚文”,唐成指了指火笼对面的胡凳,“坐下,你再把州衙官仓的事情给我说一遍,要细,一点都不能漏”。

    这原是昨天回来的时候就说过的,见唐成特意点着让他再说一遍,且语气还这么郑重,心思颇有些阴暗的来福顿时涌起一股兴奋来。

    好,看大官人这意思分明是要借机对牛祖德下手了!

    身上血猛然一热的来福当下将事情完完整整的又说了一遍,事无巨细没有半点遗漏。

    静听来福说完之后,站起身的唐成负着手在屋里踱步起来,见其如此,知道他习惯的郑凌意三人都没说话。

    “操作此事的既然是刺史府大管家,那跟牛祖德亲自出面也没什么两样了,任是他说破大天也别想脱尽干系”过了一会儿,停住步子的唐成转过身来盯着来福道:“我想将此事揭到道城衙门,那个关节人物仓曹判司宁明远能不能弄住?”。

    听到唐成这话,小青猛然一愣,但跟主子从山南道城混到长安,又从长安混到这里的来福却是泰然自若,“河北道大,从妫州到道城晋阳,一路穿州过县的地方着实不少,要想把个大活人带过去实在是难,不过大官人若只要他一份服辩的话倒是有办法,小的亲自盘过他的底,这个姓宁的阴私之事极多,不难下手”。

    “嗯”,唐成看了看发愣的小青后收回了目光,“弄不住人,介时他再反口不认那服辩怎么办?”。

    “这个……小的倒是有法子让他不敢反口”,来福顺着唐成的眼神看了看小青和郑凌意后,后面的话也就没再说了。

    见来福如此,唐成知道他说的方法必定是不那么能见光的,遂也没再细问,“此事极大,风险亦高,吃过晚饭之后来我书房再仔细商量”。

    “是”,来福答应一声后,站起身的同时又跟着说了一句,“大官人上次谴我往州城找的那些人也已牵上线了,赶巧儿他们里面有一个来头大的为了一宗皮货生意正在州城,他倒是有意来龙门看看,大官人看什么时间安排合适?”。

    “再过几天吧,等我这儿场面都铺开了之后再让他来,这样我也好跟他说话”,说完,唐成叫住了答应一声后正要走的来福,笑着吩咐了一句道:“就这一两日我会给家里去信,等明年春上暖和之后就把英纨、小桃她们都接过来,这中间你在城里瞅瞅,有合适的宅子就告诉夫人一声给你置办下,等小桃过来之后你就开宅单过。瞅宅子的时候你满意就行,别计较价钱高低”。

    “多谢大官人,多谢夫人”,闻言全身一震的来福行了个谢礼后,便快步出房去了。

    目送来福出房之后,郑凌意给唐成续满了茶水,“夫君,那牛祖德可是直管着你的妫州主官,情势真就险恶到这一步了?要不,往长安送送信,太子殿下那里……”。

    “他现在的日子未必就比我好过,一个措置不当没得再把太平的注意力给招过来,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了”,唐成刻意的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拍了拍郑凌意的手,“放心吧,此事我自有分寸”。

    当晚,唐成与来福在书房中一直说到两更时才结束,第二天一早,刚从州城回来才一天的来福便又动身远行,一并随他去的还有郑家三兄弟,这次唐成特特的起了个大早给四人送行,并脸色郑重的交代郑家三兄弟一切以来福马首是瞻。

    看着来福四人逐渐远去的身影,唐成又在专属后衙的侧门前站了许久。

    一到上衙钟声敲响之后,唐成那份难以释怀的担忧迅即被繁忙的事务冲到了一边儿,随后就是个忙,昏天黑地的忙,不仅他忙,郑凌意也忙,到官仓查看赈粮,从户曹调看记载本县人口的户籍簿册,仅是这簿册就有几十本之多,到这时节她再没心思感叹相思寂寞这些东西了,两人累的连晚上的房事都暂停下来,脱衣裳上榻之后说不到十句话就沉沉睡去。

    又过了三天之后,龙门县城里的人骇然发现城外庄户打扮的人越过越多,初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以为这些人该是逢灾逃荒的流民,心里实在是怕,一下子这么多流民拥进城里可怎么得了?但很快的他们就发现了异常。

    这些人虽然是一副典型的流民打扮——背着干粮袋,扛着铺盖卷儿,一脸的疲惫不堪,但这些人却又比往年见过的流民多了一样装备,居然人人都扛着农具!而且这些人的精气神儿跟流民也决然不同,虽然是同样的疲惫,但满眼中涌动着希望的他们有着流民身上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的勃勃生机与活力。

    眼见着这一群群一阵阵蝗灾发作般的庄户丝毫没有要进城的意思,在城门洞里窥看的城中百姓们终于彻底的放了心,只是如此以来他们的好奇心难免又发作起来。

    这些人要去哪儿?他们要干啥?

二百四十五章 开始

    李农走在他们这一阵人的最前面,他们这三四百人的队伍里除了七八十个年纪大些的之外,其他都是精壮壮的顶门汉子,虽然连天赶路大家也着实是累了,但队伍前进的速度却并没放慢多少,庄户人过日子归根结底就是一个熬字,干活得熬、过日子得熬,一代代一年年的熬下来,要说对苦难的耐受能力,龙门县里的唐人庄户还真不服谁。

    这样晓行夜宿的急赶路,一方面固然是心中希望的刺激,在坡地上苦了这么多年,现在好歹有个盼头了,任谁的心里也急切的很。另一方面也实在是为了粮食算计,今年这旱情实在太大,小户人家里谁能存下多少余粮,眼瞅着还不知道要熬多少时候才是个头儿,现如今每一粒粮食都金贵的很,实在禁不起半点浪费。

    衙门里加盖有红戳子的公文上说的清清楚楚,只要一到指定的地方开始干活之后大家的吃食就由官家供应,就是图着这个大家伙也得咬牙忍住累,这在路途上可都是吃自己,脚程快些早到半天至少就能省出一顿吃食,要是赶早一天的话扎扎实实就能省出三顿。像他们这些壮棒汉子口重,一顿饭省下的吃食就够屋里浑家度两顿饥荒的。

    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今年是什么年景?浑家一两天的吃食可不是个小数,为了这个脚下受受累也值了。

    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下,队伍赶的就都快,李农家底子厚实些,加之前些时候还得了唐老爷当日答应给的粮食和咸盐,本不用为了省下一两顿吃食如此辛苦,只是他们这一阵人里大家默认的镳着他做了个头领,这下子就是想停想歇的也都不方便了。

    年岁不饶人哪!看着远处高大巍峨的龙门县城城墙,李农心底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就要到了”,脚下往前走着,他的眼神却没跟着走,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县城,要说不稀奇那是鬼话。

    他是个性子稳实的人,就算心里再怎么样,脸上嘴里却不会表现出什么来,但他后面的队伍可就不行了,许多第一次见到县城的庄户都在愕然惊叹,天神!这么高这么大又这么厚的城墙得用多少土,请多少夯板大工匠费上多少吃食才能给修起来?

    没来过没见过的一片惊叹,队伍里有逛过城的不免就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显摆一下,口沫横飞浑然忘了劳累的说说城里的繁华,虽然他们说的不过是人多,吃食多等等县城中人最习以为常的事情,依旧能引来一片啧啧之声,当下就有人商量着等到地头儿上报了伙食之后,什么时候一定要来逛逛这大县城。

    李农一边打量着城墙,一边听着后面这些闲言议论,但慢慢的他因新奇带来的好心情就没了,隐隐还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导致他心情变化的原因就在城门洞里那些人的目光上,远远望去城门洞里那些穿戴周整的人瞅着他们这一行的眼神儿怎么看怎么不对,先是防贼一样的戒备,随后就是好奇,这种居高临下的好奇眼神李农并不陌生——他们村里的庄户每每看到外乡来的讨饭花子时就是如此。

    李农实诚,人也倔,最受不得的就是这个,“瞎咧咧什么,快走”,回头喊了一声后,他收回眼神儿再不往城墙上看一眼,脚下已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

    在他们的队伍后面,城中许多好奇的闲汉慢慢走了出来,插花儿的跟着队伍边打听边往前走,想搞清楚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是为了啥。

    从城门前向西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就见着路边有了一个两面山坡夹持的山口子,两个穿着皂服的公差站在山口两边正手拿着旗子向他们比划。

    李农领着身后左近村邻组成的队伍跟着前边的人就往山口子走去。

    脚步刚跨过山口,看清楚眼前情状的李农忍不住“啊”的一声张开了嘴,脚下的步子也猛的停住了。

    眼前是一片由河流在山地冲积出的相对平整的河滩,跟龙门县遍地可见的山坡比起来,这条河流两边绵延过去的山坡明显平缓了很多,瞅瞅这坡度,按照李农当日在流官村亲手务弄梯田的经历来看,实在是最适合修梯田的。

    此刻李农面前的河滩地上简直就成了一个大工地,先到的庄户,来来回回引路指挥的公差,手捧簿册穿行在不同庄户群里的吏员……各色人等拥杂在一起,你说我叫的闹嚷嚷成一片,不远处可见一顶顶上次在流官村住过的军帐正以极快的速度扎起来,一口口大的吓人的行军锅沿着河边排的见不着尾儿了,还有那么几处地方分明是铁匠们聚集的,一架架铁匠炉早已架设齐备,有的隐约可见淡淡的红光……

    这样繁忙闹杂的景象沿着河道两边都是,上不见头下不见尾,要说最惹眼的还不是这些,反倒是河流两边山坡上竖起的大红蜡竿旗,冬天万物萧瑟,再加上罕见的旱情,枯黄一片的山坡上这样大红的旗帜份外引人,经风一吹,大红颜色的旗子烈烈抖起,浑似一团燃烧的火。

    这样的大红蜡竿旗有很多,多到根本数不清,漫山遍野的插在两面的山坡上迎风招展,在枯黄的背景下相互映衬出一片燃烧的火,这些旗帜与下面人来人往奔走不停的热火景象凑在一起,就使刚见到这一幕的人不由自主的从身板子里面蹦出一股子劲道来,胸口里隐隐的就像憋着什么一样想大喊一声发泄发泄。

    以前虽然也有出徭役的时候,但那都是被公差押着盯着,庄户们视之为最大的苦差,能躲懒就躲懒,哪儿像现在这样眼前的一切虽然是有些杂乱,却杂乱的充满了生气,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提神来劲。

    龙门县地方特殊,即便是出徭役也逢不着太大的场面,更别说碰着这样的景象了,一时间后面的庄户都随着李农的脚步停了下来,兴奋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先是惊诧于场面之大,随后就觉得心里隐隐忐忑了一路的担心终于落了地——能整出这么大的场面,这回县衙的确没糊弄人,继而他们心里就浮现出了担忧,没想到前面已经来了这么多人,那些修梯子田的好位子不会都被先来的给抢完了吧?

    “狗日的,昨个下晌不该歇那一气子,耽误了脚程”,一个愣壮壮的汉子高门大嗓的扯了一句后就忙不迭的催促起李农来,“李叔你跟唐老爷是有交情的,能不能找他说说给咱们安排个好地方”。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嘈嘈的附和声一片。

    李农正要说什么时,前面有两个官身人快步走了过来,这两人一个是手捧簿册的文吏,另一个公差却是李农的旧相识,上次他到流官村的时候就是由这个小公差一路接过去的。

    这两人明显是忙的很了,寒气逼人的大冬天里竟然出了满头的汗,“往进走往进走,都堵在这里后面的人怎么进,你们是那个里那个村的?”,文吏沙哑着喉咙问话的时候,那小公差也认出了李农,当下笑着上前一步拉起他就要走,“你的任务安排还有歇处儿都跟他们不一样,跟我走,等今晚都到的差不多之后唐县尊要设宴给你们接风”。

    小公差此言一出,引得后面那群庄户满心称羡之余又心里发慌,这头领都走了他们可怎么办?

    “唐老爷竟然还记得我!”,小公差的一句话让李农心里猛的腾起一股子烫人的热乎,“林差官,我这些乡邻怎么办?”。

    “刘录事就是专门负责此事的,你放心就是,管保样样都有安排”,嘴里解释了一句后,小公差不由分说便拉着李农往前走去。

    随后李农就又见到了流官村的那些人,旧相识见面大家既是高兴又是兴奋。当晚,果然如小公差所说,县尊唐老爷来到了这数千庄户汇聚之地宴请了他们,虽然限于条件接风宴实在办得有些简陋,但他这份看重足以弥补其他的一切。

    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里,吃饭反倒是次要的了,也就是在这个晚上李农从言笑晏晏的唐县尊口中知道了这次大动静的原委,知道了他那让人瞠目结舌却又血劲儿上涌的谋划,同时也知道了自己的任务——他们这些人都成了负责本村本里的头领,配合着县衙分派的人手管理庄户,其实这个管理任务还是次要的很,更重要的是他们得把前面在流官村积累下的修梯田经验传授给手下的庄户。

    这还是李农平生第一次当“官”,今天的一切都让他兴奋,兴奋的晚上睡都睡不着,只觉得心上身上攒满了劲道,就想挽起袖子好生大干一场,既为了自己想了一辈子的好田土,也为了回报唐老爷的这份看重。

    实实在在的庄户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挽起袖子埋头苦干就是。

    第二天李农起了个大早,就着外面锅里烧着的滚姜水吃了两大块自带的厚麦饼之后就去找了乡邻,随后的一天里没什么说的就是一个干字,垒土砍树搭窝棚,这么多人住在这里又是那么长时间的,没个住处可不行,那些军帐只是这两天初来乍到的应急,正如唐老爷所说,现在大家是给自己奔前程,舍不得下苦老指着别人可不成。

    正式上坡之前,李农带着手下的庄户足足忙活了三天,以最简陋的方式解决了吃饭和住的问题,又瞅准了分派的山坡之后,这几百号汉子就开始满怀憧憬的等着明天。

    明天就可以正式上坡给自己修田土了!

    直到这个时候,从兴奋与劳累中停歇下来的李农才猛然想到一个问题,石头,石头怎么办?修梯田最少不得就是这个,虽说山上有些,但几千个庄户都扎堆要用,就山上的这些怎么够?虽然这两天也听人说到距此二十多里外就有一片乱石山,满山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但二十多里委实也太远了些,要指着手下这些农人自己去搬弄,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想到这里,刚刚脱了外头大衣裳的李农躺不住了,披着衣服爬起来轻手轻脚的出了宿处后就直去找王云武。

    “李老哥,这么晚了还不歇着?”,跟李农搭班子的文吏王云武打着蛤蟆大的呵欠看着李农,“什么事这么急?”。

    “石头”,知道自己说的不清楚,李农跟着又补充道:“梯田的坝子全仗日头垒起来才结实,根本少不得,就山坡上那点不到两天就能被用光了,这事咋整?”。

    一听李农说到这个,王云武脸上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想解释什么却又终究没说,“李老哥放心,这个唐县尊早就有安排,到时候石头一准儿能送过来”。

    “送过来?谁送?”,任李农再问,王云武都不肯再多说什么了,翻来覆去就是县尊大人早有安排,不用担心。

    回宿处的路上,没得到解答的李农翻来覆去一直想着这个事儿,送过来,谁送?要供应几千人的石头用量,这得多少大牲口才能支应的过来,光是吆这些大牲口就得多少人?如今这么多丁壮都聚集在了这里,就算县尊老爷真有本事弄到那么多大牲口,又到哪儿去找那么多人来用?

    这个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与王云武古怪的脸色交替在李农脑海中闪现,竟使得他这个做梦都少的老庄户平生第一次尝试到了“失眠”的滋味,直到月上三更,脑瓜子都想疼了之后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李农被一阵震天的锣鼓声给惊响了,翻身而起麻利的穿上衣裳走出来,就见着宿处外距离不远的地方架起了一面大鼓,瞅着就不像百姓们日常用的物件儿,此时正有一个穿着轻便皮甲的兵丁甩开膀子在抡槌击鼓,沿河道往上下两边看,每隔着大半里地都有同样的布置,河道两边上上下下几十面大鼓一起抡起来,叠合的声音又被两边的山坡挡回,就使得这声音愈发浑厚,空谷回音里的声声鼓响就如同槌在人心上一样,不仅一点残存的睡意顿时消失,身板子里的力道也被这隆隆的鼓声给敲醒过来。

    激昂的鼓声里,沿河上下无数个简陋不堪的窝棚中钻出了一个个睡眼惺忪的庄户,先是愣愣的看了看敲鼓的军士,随后再瞅瞅对面遍插红色旗帜的山坡之后,因晨困还有些懒散的棒壮汉子们顿时如被施了魔法般陡然精神起来,短短的时间里,两边山坡夹持的河道里就充满了热闹不堪的喧嚣。

    临河的一口口大锅烧了起来,炊烟冒了起来,洗洗涮涮,整理农具,几乎所有人在忙着手头上事情的同时都忍不住隔三差五的要往两边坡上瞅瞅,闹杂了这么长时候,今天终于要动手了。

    吃完饭,不等怀着重心思的李农吆喝,他手下的这些庄户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往山坡上跑去,具体的地处这两天都不知道瞅了多少回,根本就不需要人做什么指引。

    这些个庄户一上坡之后就跟出了笼的猛虎一样,按照李农此前的分派忙活起来,找石头归拢石头搬石头的紧紧有条,人人身上都像有干不完的劲儿。

    见到这幕景象,身为修田指导的李农心思更重了,就按他们这干劲儿只怕还不到两天山坡上自生的合用石头就得被寻摸光,到明天下晌的时候可咋整?

    事实上还不等到明天下晌,就在李农想着心思的时候就已经有庄户问起这事来,这时节李农也不好说泄气的话,瞅了瞅不远处只做未闻的王云武后沉声答应了一句,“这事县尊大人自有安排,等着就是”。

    李农的声音很大,带着一股子底气不足的躁劲儿。

    但经过这几天的事情之后,这些庄户们却是对他,对那个同样庄户人出身的唐老爷有了信任,听了他这话什么都没说的继续埋头苦干起来。

    再次瞅了瞅正在点算人数兼带记工的王云武,李农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探身抱起了一块大的石头,就此开始一直到晌午他都再没停过,就是要借助这沉甸甸的石头来压住虚飘的心思。

    晌午收工吃饭的时候,那些个庄户们都在兴高采烈的讨论着上午的进度,干的比谁都扎实的李农却一句话没有,闷头吃完饭歇了一会儿后,就一言不发的又上了坡。

    眼瞅着辰光一点点过去,县尊老爷的安排却还一点影子都见不到,李农心中的烦躁也就益发的重了,但越是如此他干活就越猛,他这年纪大的头领如此卖力,却把那些棒壮小伙子给逼的没法,干起活来都带了风,丝毫不敢有半点怠慢松懈。

    只是如此以来,能找到的能合用的石头也越来越少。

    正当李农再也按捺不住的准备去找王云武,无论如何得掏出个实底时,蓦然就听身后一个高喊响起,“快看”,发出这声音的庄户活跟见了鬼一样,惊骇的都失了声。

    听到这声喊,心中一跳的李农连怀里犹自抱着的石头都顾不上了,扭头之间猛然转过身来。

二百四十六章 真的,这是真的

    怀里抱着石头的李农猛然扭过头来,居高临下直接看到了对面的山口,随后就听“嘭”的一声闷响,怀里的那块大石头落下来砸在地上,只差一点点就砸在了他的脚上,这么重的石头一旦砸中的话,至少十天半月之内李农什么活儿都别想再干了,在此前几十年的务农生涯中,如此的疏忽对他这样稳实的老庄户来说简直不可想象,但现在,李农竟然浑然没有半点察觉,他的眼神,他的注意力以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山口那宛若神迹一般不可思议的事情上,素来喜怒不太形之于色的他却在此刻不自觉的长大了嘴。

    即便是已经清清楚楚的亲眼看到这一切,他心里脑海里还是只有一个声音: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当此之时,一面面连绵的山坡上数千个唐人庄户有着李农同样的反应,擂鼓声声,红旗飘飘,从今天早晨开始就喧闹不已、热火朝天的山坡上此时竟是诡异的在极短的时间里陷入了彻底的平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山口子上发生的那一切,明明实实在在发生,却又让人不敢相信的一切。

    一头头健壮的大牛拉着轮子高可及人的大车从两坡遮蔽的山口子里钻出来,大车上满装的正是让李农焦心了一天的石头,钻过山口的牛车一直前行到山坡脚下卸了石头后,接着再绕过一个圈子由山口的另一边走出去。

    这整个过程连贯而流畅,移动的牛车在山坡下面组成了一个运动着的椭圆形,此时那山口就如同一个泉眼,不断的流出一辆辆牛车,当你想着这已经是最后一辆时,下一辆又钻了出来,无穷无尽,永无止息。

    牛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但大牛所拉的那种高可及人的大车却是草原奚人的专用,其实再分辨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跟在每一辆牛车旁边的拉车人可是实实在在的奚人。

    而这也正是李农等数千唐人庄户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的原因所在——这些可是奚蛮子,奚蛮子啊!他们是不种田的,怎么可能给唐人修梯田出力?几十年了,奚蛮子在龙门什么样谁不知道?县衙又怎么可能使唤得动他们?

    数千壮棒的唐人汉子失神的看着下边根本不可能出现,想都不敢朝哪儿想的一幕,常识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使得一面面本自热火朝天的山坡上突然集体失声。

    震撼,太震撼了!

    很过了一会儿,从失神状态醒过神儿来的李农闭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开的嘴,干干的咂摸了两下后就将粗方的大拇手指头往掌心里使劲掐了一下。

    一股钝疼传来,真的,是真的!

    “好家伙,县尊大人还真把他们给调来了”,王云武满带着不可置信的感慨叹息声在李农耳边响起,“不瞒李老哥,就这征召奚人的文告还是我写的,但就是现在看到这些奚人之后我都还有些不敢相信,征调奚蛮子!奚蛮子居然还真他娘规规矩矩的来了,我……”,言至此处,王云武已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无法言说的激动感受,憋了一会儿后,满心满肺涌涌动动的那些东西就压缩成了一个字重重的从嘴里砸出来,“日啊!”。

    焦心了一天,现在居高临下看到的却是这么一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法说的场景,李农心里长满了草,各种各样的情绪像勃勃野草一样纠缠纽结着,撑憋的他根本也说不出什么来,就觉得心肺里突然之间被一股什么气给涨的难受,又热又烫,想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嗓子里痒的难受的就只想喊。

    还没等他喊出口,蓦然如夏日惊雷般的欢呼声突如其来的从身周,从相邻的一面面山坡上响起,没有人组织,也没有人发起,欢呼声就这样突然而来,瞬间就达到了最高潮。

    一面面山坡上的唐人壮棒汉子就跟疯了一样看着下面的山口放声高喊,受此刺激,李农胸中那又热又烫直要冲出来的东西就如决堤的洪水般从嗓子眼儿里奔涌出来,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在身周环境的刺激下平生五十年来第一次毫无顾忌的在人前放声大喊。

    此前躁动的希望,长途赶路中的期盼,所有这些积攒下的浓烈情绪都被刚才难以言说的震撼给彻底点燃了,憋的越多释放的就越多,一时之间,在瞬间达到最高潮的欢呼声如山崩海啸般在一面面山坡上突然而起,却久久难以结束。

    尤其是当山坡上的唐人庄户们看到下边的山口子中走出了一个青衣官袍的身影时,就如同本自风雨大作的海面又遭遇了飓风,如雷的欢呼声在瞬间冲上了最顶峰,一时之间,山坡上,山谷中除了欢呼声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其实在这几千个满怀着希望与憧憬而来的唐人庄户里,真正见过唐成的还不超过一百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袭青色官衣,所有人都知道,整个龙门县能穿这样衣裳的就只有一个人,那个在绝望中给了他们改变的希望,给了他们憧憬,给了他们粮食,给了他们震撼的县令老爷。

    几十年,几十年了,龙门县的唐人百姓守着瘠薄的土地,背负着两倍的赋税,面对着绝对强势的奚人默默的忍辱负重的活着,他们个人的力量太渺小,根本不足与这样险恶的环境相对抗,一度他们也曾经将希望寄托于官府,寄托于那个代表着天子威权牧守一方的县令,对于普通的庄户们来说,这是他们最大的也是唯一可以指靠的希望。

    但是县令们让他们失望了,一任任县令走马灯似的换着,一个个希望破灭着,当失望一次次重复时,最终就变成了绝望。

    但民心就如同野火后的草原,虽然上面的野草早已烧的干干净净,但下面的种子却永远不死,弹簧压抑的越深,最终弹起来的就越高。

    唐成的出现及他的作为就如同拂过荒原的春风,释放出了已经压抑到最深处的民心弹簧,其实他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太出奇的地方,放在内陆任何一个县这都属一个县令份内的职责,但是在龙门,迥然不同于内陆州县的龙门,一切就都变了。

    民心与民气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仅仅是做着一个县令该做的事情,唐成就成为了英雄,而这连绵于一个个山坡的欢呼声就是民心对他这个县令最好的认同,就是英雄的加冕礼。

    究竟是英雄造就了时势,还是时势造就了英雄?当一个普通人把准了时势做出了人们期望的事情时,由民心与民气鼓荡起的风潮就将他推高成了英雄,那怕他做的本来就是份内应做的事情。

    面对四野而起的欢呼声,陪着图也卓走过山口的唐成同样心神激荡,虽然为理想奋斗的过程的确艰难,但有了眼前这样的欢呼奖赏,此前的一切焦虑、担忧都如淡风轻云不值一提了,而如此盛大场面的正面激励也必将鼓励着他益发坚定的向着理想的大道继续前行。

    即便苦累,即便孤独!

    享受着如潮的欢呼声时,唐成的心思竟然隐隐有些分神,分神到了后世,分神到了穿越前重庆上演的打黑风暴,同样是民心所向、民气激荡,竟使得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不惜自掏十万块钱在报纸上做广告,就为了向那些参与打黑的官员与警察致敬,因为在合适的时机做了合适的事情,那怕这本是份内应尽的职责,于是官员就变成了英雄。

    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那怕是两个时代,那怕时隔着一千三百年。

    看着这样盛大的场面,耳听着如此的欢呼声,图也卓悄然往旁边走了几步,拉开了与唐成的距离,此时他的心理真是有些复杂。

    这个唐成真是太精明了,精明到他能逼着你不得不跟他做交易,而在交易过程中更是会将你每一分对他有用的利用价值都榨干榨净。

    饶是如此,图也卓也没后悔与唐成的交易,反而是眼前让他发酸的场景益发坚定了他此前的决定:有唐成在龙门一日,他就绝不会做出牛祖德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这并不是说图也卓就怕了唐成,作为龙门奚人公认的杰出族长,他怕的不是唐成,而是唐成背后依靠的一切,譬如眼前的唐人百姓,譬如那八千天成军,譬如给予他县令权位与权力的朝廷,这些才是图也卓害怕的,而这些东西又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缠绕在一起。

    图也卓怕的不是唐成,而是唐成能将这些都捏合在一起为其所用的手段,一个两万多人的小部族注定是无法与煌煌天朝对抗的,尽管它再强盛也同样如此。以前当这些让人惧怕的东西处于零散状态无法形成合力时,他挟两万余人的威势或许还能从夹缝中,还能依靠局部的强力占占优势,但当唐成将原本的零散捏合在一起后,过去的一切就注定将要被改变。

    实力决定一切,一只蚂蚁再强壮也无法战胜巨龙,这就是小部族的悲哀,无法改变的悲哀!

    当李农心胸里又热又烫的东西终于喷薄而尽时,坡坡相连的欢呼声终于结束了,至此他终于知道了昨天王云武脸色古怪的原因,但他现在却什么都没说,弯腰抱起那块石头之后用沙哑的喉咙喊了一句,“干活!”。

    还没从刚才的气氛中醒过神儿,残留着一脸兴奋余韵的庄户们被这声喊给惊醒了,随即,山坡上又忙忙碌碌的干起来,那种热火朝天的劲头儿甚至连早晨刚冲上山坡时都没法儿比,到这个时候即便是最悲观的庄户也对县令老爷许诺的一切不再怀疑。

    连不可一世的奚蛮子都在唐老爷面前乖乖的听从调遣,那……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当山坡上又恢复了忙碌时,唐成也从对面收回了目光,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图也卓已经让到了距离他十余步外的地方。

    看着图也卓包含着惊讶无奈与悲凉的复杂神情,唐成微微一笑的走了过去,“图也族长知信守诺,本县代这数千百姓谢过了”。

    “这是县令的官威大”,看着对面红旗招展的山坡上唐人庄户忙碌如蚁,图也卓的话语中带着淡淡的讥嘲,“一纸文告,数千奚民应召而至,虽一米一饭不取,同为龙门子民,唐县令莫要忘了这些奚民才好”。

    对于图也卓话语中的嘲讽,唐成听若未闻,看来面对唐人百姓将要得到的好处他终究还是有些不甘,“这个当然,说来本县倒正要一件大利于奚人之事要与族长商量”。

    “噢?”,图也卓的头终于扭了过来。

    “奚民以放牧为生,每年出产最大宗的便是牲口皮货,本县有心想给牲口皮货抬抬价”,说到这个时,唐成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和煦了,“这可是关系到每一个奚民福祉的事情,未知图也族长意下如何?”。

    这话刚说完,图也卓顿时就明白了唐成目的所在,好你个唐成,此次公然悖逆牛祖德之意还不够,竟是要我与之彻底决裂!现今龙门奚主要的交易对象就是牛祖德,在给予奚人政治庇佑的同时,牛祖德收获的是价格上的优惠,这是一笔包含着政治与金钱实利的交易,也正是这个交易将龙门奚与牛祖德紧紧连在一起。

    抬高价格就意味着与牛祖德交易的终结,同样也意味着二者之间彻底的决裂。

    “唐县令好大的心思”,心如明镜,但图也卓却没点破这最本质的东西,脸带颇堪玩味的笑容瞅着唐成,“本族数千户,每岁出产之皮货牲口已是十万巨,加之背靠饶乐,收购之物更是多如山积,却不知唐县令所寻之人有没有这么大的胃口本钱”。

    “既是本县的提议,那这就是本县要操心的事情,就不劳图也族长费心了”,图也卓玩味而笑,唐成自信而答,“族长看本县可是个喜欢说空话的?”。

    “当然不是,否则又岂会有眼前这一幕”,图也卓伸手指了指奚人的牛车队,“只是这么一大铺生意光有本钱倒也不够,吃得下总还要运的走,恕某多嘴,出了锁阳关可就不是龙门县了”。

    “不出锁阳关这里也还是大唐妫州地面”,唐成将妫州前面的“大唐”两字咬了很重的音。

    “噢”,闻言,图也卓的眼神猛然一缩,细细的将唐成看了许久后才沉声道:“那就等妫州不姓牛的时候,某再与唐县令好生谈谈这铺生意”。

    像这样干系极大的事情本就不是能一言而决的,唐成现在也只是透透风而已,所以对图也卓的回答也无所谓失望,浅浅一笑道:“好”。

    “唐县令就不怕我将此事告知牛祖德?”。

    “图穷而匕见”,唐成若不经意的反问道:“情势至此,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

    妫州刺史牛祖德现在对龙门县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实在是厌烦听到龙门县这三个字,这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个狗屁倒灶的县令,更因为那些该死的请赈文书,这些天来每隔三天肯定就有一份这样的公文被送过来,就像一只让人讨厌的苍蝇一样无休止的在耳边嗡嗡个不停,嗡来嗡去就只有两个字——粮食!

    就为了粮食,牛祖德才被闵大人派来的特使劈头盖脸搞了一顿,现在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烦,更那堪唐成这样恶心人的骚扰。

    但厌烦厌恶之外,牛祖德也实在也希望听到龙门县的消息——龙门县动乱的消息。

    以前的时候牛祖德常希望龙门县令能干的时间长点儿,下面县衙跟走马灯似的,那他这刺史也烦的琐碎,但当前的唐成刚上任三两个月,他就恨不得赶紧一脚把人给踹开。

    若非像唐成这样的官员任免必须报备长安吏部核准,早在上次一万张皮货被烧的时候他就将唐成给踹出妫州了。

    正在牛祖德两样矛盾心思交缠的时候,安别驾一脸凝重的从外面走了进来,默默的在胡凳上坐了。

    牛祖德还很少见到他这种表情,当下径直开口追问,“出什么事了?”。

    “有龙门县的消息了,不是请赈公文”,安别驾深吸了一口气后,迎着牛祖德急切的目光沉声道:“图也卓跟唐成走到一起了”。

    “什么?”,牛祖德赫然站起,“此事当真?”。

    “唐成要修那劳什子的梯田,给龙门奚下了征调文告,图也卓不仅凛然遵命派出了近五千辆牛车,而且是不要一斗一升赈粮的白干”,尽管从派到龙门县的下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有一会儿了,安别驾依旧没完全消化掉这一消息给他带来的震惊,“此事已在龙门县疯传,那些个百姓们一提起唐成时几近癫狂”。

    “图也卓!”,牛祖德重重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只把门外伺候的杂役吓的一缩脖子,脚下不由自主的往门远处退了退,“图也卓有没有说辞传过来?”。

    “有,也是刚到。说的倒是不少,不过就一个意思,头上有八千把边军的腰刀架着,他也是迫不得已”,说到这个时,安别驾摇了摇头,“此外他倒是另外传了一个消息,说唐成有意要动摇大人的刺史之位”。

    “噢!”,听到后面这句时,一腔怒火的牛祖德反倒是冷静了下来,自打唐成抵任以来,他三个月里发的脾气比此前三年都多。“图也卓虽然可杀,但这个消息倒是可信,唐成再留不得了”。

    “嗯”,安别驾重重的点了点头,“要不我即刻把各部曹都撒下去,只要想查,任天下哪一个衙门查不出问题?大人但等着行文道衙及报备吏部就是”。

    两只手背在后面,绕室踱步的牛祖德闻言沉思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龙门县不同别处,历任县令都是刚到任就想走,道衙还好说,吏部对此也是头疼的很,关注的自然就多。皇城里厮混的人都是老油子了,你刚才说的手段太着行迹,现在倒是还用不上”。

    “那……大人的意思是?”。

    “借刀杀人”,见安别驾犹自不解,转过身来的牛祖德幽幽一笑,“有握着直奏之权的监察御史在,为什么不用?”。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呀,下官怎么没想到这个,御史台派驻本道的三个监察御史里最近的一个现就在隔邻檀州,就是乘车三天也能到了”。

    “大灾之年不思养民,反倒大兴徭役,安别驾你也是知书的,遍查典籍可曾见到过这样的先例?残民以逞四字考语跑不掉的。那些个监察御史立功之心热的很,听说这样的事情怕是都等不急乘车了”,踱步走回书案后,牛祖德气定神闲的咂摸了一句,“八品县令不大不小,既惹不上麻烦又有实实在在的功绩,这个品级倒正对监察御史的胃口”。

    “属下即刻去办”,安别驾说着人就已经站起。

    “慢着”,重又在书案后坐定的牛祖德摆了摆手,“别找檀州的那个,这三个监察御史里就数他心眼最活,去莫州找甘鸿宇,此人不仅强项,而且是个只认书的古板,自诩一言一行皆从圣人遗教,把这样的人引去龙门才最合适”。

    每两年的监察御史轮换都是天下各道州地方官最注目的事情,甚至有的时候人还没到地方,其所去道州的地方官就已将监察御史们的品性癖好摸了个清清楚楚,为求自保花多少心思都值,这种官场手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以安别驾一点也不奇怪牛祖德怎么会对御史台派驻本道的监察御史如此熟悉,点了点头后快步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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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来我往,只不过现在的唐成却没心思猜度牛祖德在想什么,干什么,他正在接待一个客人,一个由他派来福居中联络到的特殊客人。

二百四十七章 大生意

    跟此前许多初见唐成的人一样,阿史德支也很惊讶于他面前的这个龙门县令竟然如此年轻,身为商贾这些年他跑过不少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也见了不少,但像唐成这般年轻的一地主官倒的确是第一次遇到。

    唐成对这样带有讶色的眼神已经习惯了,进士中的早有啥办法?阿史德支打量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这个姓氏明显是出于突厥的九姓胡人。

    满脸的胡须,膀大腰圆的身体,单从外形上说,阿史德支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商贾,或许就正是因为他的这份彪悍才能以一个九姓胡的身份把生意做这么大吧?毕竟这是在民风彪悍的北地,而九姓杂胡又是最为人歧视的一个种群。

    “听来福说大人有一笔大生意要做”,因为长相及身形的缘故,阿史德支的身子那怕只是微微前倾就有了一股威压的力量,“南货北货波斯货,总之不管大人想要什么,找上我就对了”。

    “我想要粮食”,唐成端起茶盏举了举,“越多越好,不知道阿史德头领有没有?”。

    “这倒是个紧俏货”,阿史德支伸手捻弄着浓厚的胡须嘿嘿一笑,“既然夸下了海口,那就不能让大风吹闪了舌头,粮食自然是有,大人要多少有多少,只是这价钱嘛,按现在的行市可不便宜呀”。

    听着阿史德支一嘴溜溜儿的唐人俚语,唐成忍不住笑了,“本县没钱”。

    说完这句唐成刻意收住了话头,眼神从茶盏转到了阿史德支脸上,总算没让他失望的是,这个长相粗豪的汉子不愧是九姓胡里有名的大商贾,听了他这句话虽然微皱起了眉头,倒还沉得住气。

    “不过,本县能给阿史德领队的却比钱更重要”。

    “以货易货?商贾贸易就讲究个做活不做死,以货易货也行”。

    “这也不是三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唐成笑着站起身,“走,看看去吧”。

    出了城门之后,马车便直往右行,一路大半个时辰里唐成没说什么,阿史德支也就没问,只是饶有兴致的不时撩开帘幕去看外边的景象。

    渐渐的随着马车行近,阿史德支刚才远远看到的牛车队伍清晰起来,这些牛车恰好是循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运动着,装满石头的向前走,拉着空车的反方向而行,井井有条的牛车队伍组成了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无论从那一边看都望不到车队的首尾。

    作为流动的行商,阿史德支对于一切车队都很敏感,此刻坐在车上看着这不见首尾循环往复的牛车队,他最感到惊讶的并非是车队庞大的规模,而在于这些拉车的人。

    这些拉车的竟然是奚人!

    阿史德支是往来北地的行商,而龙门奚却是饶乐草原交接大唐内陆的门户及牲口皮货的大供货商,所以他对龙门奚的情况并不陌生,当商贾贸易做到一定的地步时,所谓的了解也就远远超出了仅是贸易本身的层面。

    所以他现在才会如此惊诧,龙门奚的特权已近乎是北地众所周知之事,这么多草原上的奚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年轻的县令带自己来这儿又是什么意思?

    看了看对面一脸浅笑的唐成,阿史德支把已经走到喉咙口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他没忘记现在还是谈生意的时间,而在这个时间里首先表现出好奇的一方总是要吃亏的。

    就在他眼神闪烁,心中猜测不定的时候马车一转进入了一个山口,很快阿史德支就听到了一阵阵鼓声,军鼓?与连片的“杭哊杭哊”号子声,随后那一片热火朝天的山谷与山坡就呈现在阿史德支面前。

    山谷里满是奚人的牛车、窝棚、铁匠炉子、行军锅……跟热闹的山谷比起来,对面的山坡上更是人忙如蚁,热火朝天。

    在这片狭长的地方里聚集起了一万多人各司其职的忙忙碌碌,对于从小就在地广人稀的北地长大的阿史德支来说,在野外看到这样的大场面的确是难得的壮观。

    唐成没有下车,撩开车窗手指着对面的山坡向阿史德支笑道:“阿史德领队明年再来的时候这里就该热闹了”。

    “噢”,阿史德支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还用等明年,现在就热闹的很!”。

    闻言,唐成笑着摇了摇头,“这算不了什么,到明年这个时候,龙门县两万余唐人百姓都将集中起来在前面的山脚下比邻而居,跟那一比眼前这点热闹又算什么”。

    同样笑着的阿史德支双眼猛然睁大了,“大人要将本县唐人百姓集中安住,这……怎么可能?”。

    “阿史德领队最近没到过龙门吧?”。

    “三四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而且一来就到了大人衙上”。

    “阿史德领队倒该四下走走看看的”,唐成放下了手中的车窗帘幕,背依靠枕笑道:“世上无难事,牧人是逐水草而居,唐人却是仰仗田亩吃饭,那里有好水好田就是他们安居的好地方”。

    唐成说话之间,马车重又启行,出了山口往来路行去,只是走到县城前时却没循门而进,径直向前驶去。

    约与到前面那个山口所花的时间差不多,阿史德支在龙门县城的另一侧又见到了与刚才近似的一幕,只不过这边拉车运石头的却是唐人,而那些在山坡上忙忙碌碌的人也少了很多,但让他更感吃惊的却是这里军帐林立,沿途所见器物几乎都打着边军的烙印。

    正在阿史德支一脸惊疑不定的时候,唐成的话语传了过来,“阿史德领队没看错,这些在山坡上忙活的都是天成军士,到明年这个时候,两万多天成军家属就将从关中迁居此地”。

    听到这话,阿史德已经是说不出什么来了,恰在这时便听车厢外一阵叩门声响,打开车门就见到一个身穿轻便皮甲的中年将佐,“唐明府怎么有时间到这儿来了?不过这倒是正好,省了我往县衙跑一趟”,那将佐一点都没客气,嘴里说着人就已经钻上马车贴着唐成坐了。

    “这位是天成军果毅都尉江大人,江大人,这位乃是北地行商中赫赫有名的阿史德支领队”。

    如果说阿史德支对于唐成这样的地方官还可以不怎么在意的话,那他对边军将领的态度可就截然不同了,身为行商就是往来各地贸易,对于干他们这一行的人而言,边军镇守的关隘就是他们的财路所系。

    阿史德支的见礼很客气,但他换回的却是一张冷脸。

    “九姓胡?”,江都尉根本就没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意,就这他还算顾忌了唐成的面子,总算把个“杂”字儿给省掉了。

    彼时大唐内陆地区倒是开放,自太宗皇帝颁布“兼爱如一”诏令的几十年来唐胡通婚实属正常,但在这北方边地却是截然另一番景象,不管是奚人、契丹人还是室韦、靺鞨,其整个部族社会的构成都是以血缘为纽带,血缘也是决定部族内人与人之间亲疏远近的最重要衡量标尺。由此就演化出一个特定的习俗——各部族忌与外族通婚。

    这个习俗在面对唐人的时候还好,毕竟他们的王迎娶的就是唐朝公主,而且唐朝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衡量都比他们强的多了,这样的通婚还不算玷污先祖们传承下的纯正血统。舍此之外的一切通婚都是遭人鄙夷的,就算别人不说,就是自家族人那一关都过不去。

    唐成最初了解到这些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流行在大唐内陆地区的门第观念,说起来二者实在相似的很,其实这些东西现在有,一千三百年后依然存在,譬如后世里新疆的维族人就依然保留着不与汉人通婚的习俗,至少在总体上来说是如此。

    在这样的背景下,九姓杂胡在北地的处境就变的无比尴尬了,几乎任何一个民族的人都看不起他们,这些人就像流浪的吉普赛人或者是在欧洲大陆上流浪了一千多年的犹太人,走到哪儿都遭人鄙视,他们没有草场,没有固定的聚集地,也正是在这种生存现实的逼迫使得九姓胡大多依靠商贾为生,并由此出现了一大批类似阿史德支的大商贾。

    从小到大,类似于江都尉这样的白眼冷淡见的太多了,面对着这个得罪不起的人,阿史德支尽管心中屈辱,却也只能尴尬而笑的点头承认。

    “这是我的客人”,不等阿史德支说话,唐成先已开口,“作为朋友,江都尉,你这样对待我的客人可是与礼不合”。

    “唐县令还真是交游广阔的很,前两天刚走了图也卓,今天又有了一个九姓胡”,调笑着说了一句后,见唐成依旧是一副坚定的神色,想到上司交代的江都尉终究还是退了一步,“罢了”,向唐成笑啐了一口后,江都尉扭脸儿冲阿史德支拱了拱手,“幸会”。

    “不敢”,双手抱拳还了一礼后,阿史德支向唐成投去感激的一瞥。

    见状,唐成脸上又有了笑容,“好你个老江,但凡是你找我准没好事,说吧,这次又要什么?”。

    一见到唐成这神色,江都尉知道今天说的事情八成是有门了,刚才哪一点不快瞬即冲散,伸手扯了他的胳膊往车下来,“下来细说,细说”。

    “还请稍候,失礼了”,唐成向阿史德歉意的一笑后,跟着江都尉下了车。

    走出马车十来步远后,江都尉径直道:“眼瞅着本军第二拨修梯田的队伍就要到了,唐县令你好歹把那奚人给这边也拨些过来”。

    “本衙从唐人百姓中征调来的大牲口可是都拨给你们了,这还不够?”,唐成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行,江都尉你这实在是强人所难”。

    “大牲口是不少,但你衙门几乎是把本县丁壮抽调一空,现如今调派到这边的人拉车赶牲口还行,但那石头总不能自己上车下车吧,指着一群老弱上车卸车,这得多耽误功夫?现在本军人少还支应的上,这第二批军士怎么办?”,言至此处,江都尉拿出了军中将领套近乎时好用的调调儿,伸手攀上唐成的肩膀觍颜笑道:“反正你征调奚蛮子是不花粮食的,这些人不用白不用,好歹再调派些过来”。

    马车内阿史德支看着这勾肩搭背的一幕,心中对唐成的好奇实已达到了顶点,如果说初见的时候他还是只好奇唐成的年龄,那现在就已迥然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

    调派奚人,要将半县的人安置到一起居住,还跟边军将领熟到这个地步,而且这种相熟里看起来竟然还是他占着强势——论官职,正七品的果毅都尉可比他这个县令品秩高,这一切本该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居然都被他给做出来了,这个县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车外江都尉与唐成嘀嘀咕咕的说着,车内阿史德支百思不得其解,但无论如何他却是确定了一点,这个看来年轻的过份的唐县令绝对是个有本事的。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阿史德支释然了不少,由此,他突然之间对唐成要跟他谈的生意充满了期待。

    一个能做出这么多不可能之事的人,他想谈的生意该是小不了吧。

    两柱香功夫后,唐成回来了,随即马车重又向城内驶去。

    城门前,唐成踩了踩车内的踏板,小跑着的马车顿时停了下来。

    “坐了一路的车,也该舒活筋骨了”,唐成推开车外,向阿史德支一笑道:“请”。

    “到该揭底牌的时候了”,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迈步下车的阿史德支竟有些激动起来。

    龙门县城外是一片平整的空地,下车后的唐成此时正手指着它,“此地背依县城,与左右两处的唐人及天成军家属聚集区都不到一个时辰,本官有意要在此处建一个贸易集散的市场,此市场不仅要供应左右近五万唐人百姓日常生活所需,异日亦将成为与龙门奚贸易往来的前沿”,言至此处,唐成扭过头来看着阿史德支笑眯眯的问道:“未知阿史德领队对此是否有意?”。

二百四十八章 来者不善〈补〉

    唐成没在阿史德支身上花费太多的功夫,当这个九姓胡商对他画下的大饼露出了不可控制的激动神色时,所有的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由行商到坐商,这绝不仅仅意味着只是贸易方式的改变,对于阿史德支这样的九姓商胡出身而言,它更意味着稳定的财富以及财富的安全。

    出身于一个遭人歧视的毫无根基可言的种族,偏又积攒下巨大的财富,这情形就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岁小儿手捧宝玉而过闹市,小儿无罪,怀玉其罪。

    阿史德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多年流离,即便不是为了商贾贸易也绝不在一个地方过多停留,而那分散在各地的产业也不敢直接挂上自己的名字。

    周围分布着近五万固定人口的贸易集市,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让阿史德支心动了,这里是游牧民族的天下,逐水草而居的习俗注定了这一片广袤的大地上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城市,即便是饶乐和松漠都督府所在地又有多少常住人口?更别说这个贸易集市还是建在饶乐草原与内陆交通的最关节点上,而据此前所看到的不见首尾的奚人牛车队,显然这个唐县令已经成功解决了此前几十年不曾解决过的问题,即便不是全部的权利,至少也是将他个人的影响力渗透到了龙门草原上。

    龙门奚,再加上一个广阔无比的饶乐草原,如山的皮货,如天际白云般成片的牛群,羊群,马群,饶是阿史德支精于计算,也无法算清这个贸易通道里到底蕴藏着多大的财富。他只知道仅仅是想想这些,身上的血都忍不住的发热,一颗心也不受控制的急剧蹦跳起来。

    与这些眼前及期望中的利益比起来,让阿史德支心动的还有安全,彻底摆脱流民般境遇的安全,虽然他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不仅要把龙门县衙大修梯田的粮食缺口补齐,承担修造集市的全部钱粮花费,且在集市修好之后还要与县衙、天成军及龙门奚四方均分利润。

    就如同后世的普通欧洲人很难理解犹太人对安全近乎敏感的执着一样,普通的大唐百姓也很难体会到九姓杂胡对安危安定的期盼,阿史德支当然不会盲目信任唐成,但作为一个商贾他相信利益。

    一个贸易集市要想真正赚钱,稳定的供货与出货渠道必不可少,这两者越通畅货物流通就越快,钱自然也就赚得越多,唐成一方虽然有货物,有集市的管辖权,但他们却没有通往大唐内陆稳定且消化能力巨大的出货渠道。

    这种渠道绝非短短时间里可以建立起来的,而这也正是阿史德支敢与唐成合作的最大依仗——你想赚钱就离不开我,这种利益上的纽结远比任何口吐莲花的说辞更可靠。

    从二十多年四方贸易的经验来看,这个胃口大的出奇的唐成现在要的越多,后面悍然毁约的可能性反而越小。

    两人之间的这次谈判没持续很长时间,从这一点上来说阿史德支还是很欣赏唐成的,双方条件摊开之后,这个进士出身的县令没有像任何一个此前遇到过的官儿们一样,心里分明是狼一般的贪婪,嘴上偏还要说着子曰诗云君子不言利之类的弯弯绕。

    虽然他身上还穿着官衣,但嘴里说出来的话甚至比商贾更直接,我要什么,又能给你什么,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涉及到利益之争时锱铢必较,而且其对商贾行的利润构成与分析,甚至是贸易心理都能说的头头是道,以至于阿史德支一度出现了幻觉——这个谈判起来比商贾更商贾的年轻人真的是自小读圣贤书,以进士出身放外任的朝廷命官?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谱,但阿史德支并没有就此一口答应,对此唐成含笑表示了理解,倒并没有用话语催逼。

    毕竟这个生意的盘子实在不小,前景尤其的大。单凭阿史德支一个人还吃不下来,要找人商量拉合伙人也是情理中事。再则他对自己也未必就那么信任,涉及到这么大盘口的生意,怎么着也得给他留点时间来盘盘自己的底细,顺便核实自己此前所说的一切。

    拉吧,拉来的人越多越好,任何的繁荣总是建立在坚实的人口基数上的,人多虽然不一定必然带来繁荣,但没人肯定繁荣不起来,更别说能让阿史德支瞧上眼的人怎么着也得是有些身家的主儿,作为一个如今正瘠贫如洗的龙门县令,唐成对有钱人来龙门定居总是很欢迎的。

    有钱人好啊,有钱人不仅消费力高,而且下人还用的多,不管他是买还是雇,每多用一人也就意味着龙门县里又多了一个找到吃饭门路的,而每一个找到吃饭门路的人至少还能再养活一个人。

    身为一地县令,不就是要让辖地子民都能过上好日子,而过上好日子的第一前提就是要有饭吃,至于这口饭到底是靠种地还是做佣赚来的,唐成自然不会像这时代的官儿们一样介意。

    重要的是有饭吃而不是这口饭是怎么挣来的,只要不违反大唐律式,他这个县令就一律欢迎。

    坐在回衙的马车上杂想到这里时,唐成不免自嘲的笑了笑,眨眼之间穿越都三年了,三年下来从吃穿住行乃至于说话方式上他都跟唐人没什么区别了,只是脑子里的许多想法及做事的思维方式却是无法改变,只怕也永远不可能改变了。

    说起来还真要感谢这时代差异,要不是这时代商贾的社会地位太低,跟阿史德支的谈判岂能如此容易?又岂能底气十足的提出那么多要求,这要是搁在穿越前的后世简直不可想象。

    阿史德支这里的事情暂时挽下一个扣之后,唐成想着总算能清闲几天了,经过最初的忙张慌乱之后如今衙门里各项事务已经理顺,杨缴等人各有分司,各行其事,已经没有那么多必须他亲自出面解决的问题了。

    该勤力的时候勤力,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毕竟后世里是混过大公司的,这点管理经验唐成总还是知道的。

    可惜清闲的好日子还没过上一天就被龙门驿送来的通报给搅黄了,也不知从哪儿刮来的阴风,竟然把御史台派驻到河北道的监察御史给吹到了龙门县。

    “此事属实?”。

    “甘御史现在就住在驿馆里”,来报信的驿吏重重点头道:“官谍和吏部下发的铜龟都已验看过,再错不了的”。

    “嗯”,确认过后,唐成扭头过去看向了杨缴,“依杨先生看,这个甘鸿宇此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杨缴想了想后皱着眉头道:“这还真不好说,要按他的职司来说是专门监察弹劾地方的,但这行事……他要真有心找县衙麻烦的话该微服才对,又怎么会住在龙门驿?这不是明告诉衙门他人已经到了”。

    官场上不同的职司就有不同的做事方法,这些方法虽然不是硬性规定,但大家都约定俗成的遵守,而这个甘鸿宇的作为却是让人不解的很,不找事你就别来,反之就不该这样大模大样的住官家驿馆。

    分明是找事的职司却又跑到驿站去住,难倒他是想暗示什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因是有此前在金州州衙的经历,唐成对握有直奏之权的监察御史很重视,对于龙门县及他本人来说,这些人成不了事,但坏事的本事却是一个顶仨,而以县衙如今的情况来看,铺开这么大摊子实在是经不起折腾。

    想明白之后,唐成便有了决定,“杨先生,等会儿你派个人拿我的名刺去驿馆,今晚就在龙门客栈设宴为甘御史接风,提前派人去客栈里打个招呼,让那个掌柜管平潮把最好的雅阁留出来,酒菜安排也要精心准备。此外你跟贾旭和钱总捕打个招呼,晚上的接风宴务必都要到,咱们该做的场面一定要做到”。

    “好”,杨缴点了点头后与那驿吏一起出了公事房。

    散衙钟声敲响,正当唐成准备回后衙换衣裳去龙门客栈的时候,杨缴又回来了,“明府,甘鸿宇把名刺退回了”。

    “嗯?”。

    “不仅名刺退回,接风宴也拒了,说的理由是旅途劳乏”,杨缴说着将名刺递回到唐成面前的书案上,“情况有些不对呀,我刚才去驿站问了问,此人投宿驿馆的时间虽短,但一举一动却是严扣着章程,就连我试探着派人送去的几碟果脯都被他明言记在了私人账上,做官的撇清到这个地步可真是少见”。

    唐承隋绪在全国范围内建立了由朝廷供应的驿站体系,官员公务往来时住在里面的一应花销是不用自己掏钱的,只不过不同的品级有不同的供应标准,然则虽有朝廷明令的标准,但几十年下来各种变通的法门也是与日俱增,无权的清水闲官未必就能享受到该享受到的待遇,而有实权的官儿超越品秩享受待遇也是常事。

    监察御史身为天子耳目是有实权的,别说几碟子果脯,就是他再有更过分的要求地方驿馆一般也不会拒绝,便是自己的账上走不出这笔花销,各地衙门的账房也不会拒绝这种账目。

    从这个背景上来说,甘鸿宇的这种行为的确是撇清的太厉害了。

    一个御史言官开始撇清的时候,这意味着什么还用多说?

    “黄昏不宜拜客,明天早上我去驿馆拜会他一趟,一来是尽到殷勤之意,另外好歹要探些东西出来”,唐成脸色凝重的从书案后站起身,边走边道:“让钱总捕找一个机灵点的公差往怀戎跑一趟,州衙里毕竟消息灵通些,走时多带些钱看能不能打听到此人的一些底细。除此之外,驿馆那边也要安排人,把甘鸿宇给盯死,他去了哪里,见了谁都要搞清楚”。

    杨缴点头答应之后出去安排了,唐成在公事房门外又站着想了一会儿后才回后衙。

    第二天早晨,唐成径直驱车到了龙门驿馆,孰料驿吏们却说甘鸿宇一早就出去了。

    “这么早?住的房可退了?”,见驿吏摇头,唐成跟着又问了一句,“甘御史出去的时候带什么了?”。

    “御史老爷从驿馆要了马,随身虽带着行囊却不大”,那驿吏迟疑着想了一会儿后猛然道:“对了,甘御史带的有雨具,小的当时还纳闷,天都旱成啥了还能有雨?”。

    既没退房随身带的东西又少,这说明甘鸿宇必定不是要离开龙门;但他要了马而且还随身备着雨具,这又说明去的地方肯定不会是在城里,听到这里,唐成几可断定他必定是往龙门乡下去了。

    到这个时候,唐成不用再见面试探也已知道这个甘鸿宇来者不善了。

    转身回衙之后唐成直接找到了杨缴,“驿馆外安排人盯了?”。

    “昨晚就安排了”,杨缴答完随口问了一句,“明府此去收获如何?”。

    “我到的时候他早就走了,若我所料不差的话他是跑下边微服私访去了”,唐成的手在杨缴的书案上轻轻叩击,“天下各道以河北最大,龙门又是本道最不起眼儿的县治,仅仅三个监察御史在别处都忙不过来怎么会突然到了这儿,而且行事如此不合常理,杨先生,来者不善哪”。

    “来的是蹊跷,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想也无用,等回报吧。昨天派去那人心眼活不活?别被甘鸿宇觉察了才好”。

    “老钱拍胸脯保证过的人当不至于如此粗疏吧,就是发现了又能怎地?明府你矢口否了就是,这就是个说不清楚的事情”。

    “一有什么消息传回即刻通知我”,唐成已走到公事房门口时,又回头说了一句,“这边虽要防备,但也别耽误了咱们的正事”。

    “我知道”,杨缴闻言一笑,“误不了份内事的,明府放心”。

    两天后,跟着甘鸿宇的公差托一个回家看望生病老母的壮年庄户带回了第一份便笺,呈送到杨缴手中后他没有片刻耽搁的到了唐成的公事房。

二百四十九章 古怪的龙门,古怪的唐成

    “甘鸿宇还是为赈灾来的”,公事房中,唐成从便笺上抬起头道:“从这份回报上看,他还是依着章程行事的,倒没使什么罗织罪名的手段”。

    “便笺上所说未必便可尽信”,杨缴闻言摇了摇头,“毕竟甘鸿宇问话的时候咱们派去的人并不在旁边听着,待人走后再去问那些乡农,谁又知道他们在甘鸿宇面前到底说了什么?”。

    “这事多想也无益,目前也就只能如此了,一切等他回城之后再说,在他离开龙门之前我总得与他见上一面”,唐成放下便笺,脸上的神色已是轻松了许多,“只要他不用阴私手段我就放心不少,这两天为此人分神了不少正事,现在且就放到一边吧”。

    “嗯,等去州城打探底细的公差回来之后咱们再议议”,杨缴手上有一摊子事忙活,实也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耗,眼见事情说完之后起身就走,人都已经到门口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就此站在门口扭头过来道:“明府,夫人今个儿亲自开始发放赈粮了”。

    此前郑凌意还一直是躲在幕后核算报工及赈粮数字,不成想前天和昨天在分队发放赈粮的时候都出了错,这倒不是有人在粮食上做手脚,只因为事务太过琐碎,人又太多太吵导致经办人出了差错,差错虽然不大且发现的也及时,却也让郑凌意坐不住了。

    这毕竟是唐成给他安排的职司,这个职司的重要性当日也是说过的,如此以来郑凌意就在幕后坐不住了,昨晚回来之后就跟唐成商量着她要亲自走到人前主持粮食的发放,对此唐成当然是不会阻止。

    虽说唐时对女子行为的限制并不多,但以嫁做人妇的官员正妻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的也不多,“斯行不雅训,缙绅官宦之家难为之”,郑凌意虽不是扭扭捏捏的小女儿,但今天早上临出门前却也是颇有几分踌躇。

    想到她早上对着镜子银牙暗咬给自己打气时的样子,唐成脸上就忍不住露出个浅笑来,“嗯,这事我知道,怎么了?”。

    “没怎么?今个儿赈粮发放处比往日安静的多了,粮食发放的又快又准”,杨缴仔细打量着唐成的脸色说完这句话后,眼瞅着都要走了却又迟疑着来了一句,“唐夫人今日之举……明府……”。

    “杨先生到底要说什么尽管直言就是”。

    “啊……没什么,没什么”,杨缴摆摆手,人已从门口走了。

    见状唐成笑着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杨缴的意思,只不过却不想就此事讨论什么,女子出来做事在后世里再正常不过了,但这年头的人不好想也是正常,这是因时代差异造就的不可跨越的鸿沟,就是解释了也没用。

    既然解释不通那就不解释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总不能只为了顾忌别人的看法让自己难受。

    一笑过后唐成便将这个小插曲抛到一边,低头专心做起手头的公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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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骑健马驮着甘鸿宇和他的贴身小厮奔行在龙门乡下的田野里。

    寒风如刀吹乱了甘鸿宇身上的平民服饰,也吹散了他那梳理的整整齐齐的鬓发,其中很有几缕甚至钻出了帽檐随着风在他脸上飘来荡去。

    但让随行小厮纳闷的是,自家这位素来最重仪容整洁的主子今天却对此视而不见,骑在马上的他眼神定定的瞅着一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甘鸿宇在想唐成,要说他现在的思绪就只能用一个乱字来概括。而这种乱却是来源于矛盾。

    这种矛盾几乎无处不在,脚下这片土地就是最好的例子。

    直到真正踏上龙门的土地之后,甘鸿宇才知道这个地方今年的旱情到底有多重,从县城一路下来,沿途一面面山坡的庄稼地竟是看不到半点绿色,瘠薄的田土里到处都是干裂的宽可容拳的口子,因大旱导致的灾情实已到了让人触目惊心的地步。

    初见到这样的景象时甘鸿宇心里实在是沉重的很,作为监察御史他去过的地方着实不少,民情也透。按照以往的经历来看,但凡是遭遇这种灾情的地方都蕴含着极大的风险。

    民以食为天,大的天灾带来的不仅是绝收,更是百姓们的绝望,加之田土里再没什么事情可干,这就构成了动乱的根源。在这种时候地方衙门尤其要小心理政,一旦处置的稍有不妥就如同在干柴堆上点了火,瞬时之间就可成燎原之势,这样的事情甘鸿宇不仅亲眼目睹过,史书所载更是不绝于缕。

    龙门县大旱如此,偏偏据此前听到的消息说本县县衙更在此时大征徭役,天灾加人祸凑到了一起,这让一心报效朝廷的甘鸿宇如何不忧,如何不急。

    然则当忧心忡忡的甘鸿宇开始走访农户百姓时,此前他从不曾遇到过的情况出现了!这里的百姓不仅没有他预想中的绝望,反而是满怀希望,看他们的精神头儿竟是比丰收年景丝毫不逊。初开始时甘鸿宇还以为这是百姓们不敢说县令坏话,但当他一连走访了几十个农户,个个都是如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这种反常的情况竟然是真的。

    第一个矛盾出现之后,第二个紧随其后的就来了。沿途所见,百姓们的日子过的真是苦啊,在这样的大灾之年家家顶门立户的丁壮男人却被抽调一空,只剩下老弱妇孺困守着,日日在山中寻觅一切能吃进肚里的东西,树皮、草根、随后和着一点点存粮支撑着保一条性命。

    百姓生活已经艰苦如此,县衙却不曾向这些老弱妇孺发放一粒赈粮,要按着以往的经验来说,这时的百姓必定早已是群情激奋,把个坐堂县令不知道骂成什么样子了。但在这里,当甘鸿宇走访农户时,这些个连树皮草根都吃不饱的百姓对于县令唐成竟没有多少怨言,不仅如此,还有很多百姓一边喝着草根汤一边对其交口夸赞。

    本该是绝望的土地上却满怀希望,饭都吃不上的百姓却对一粒赈粮都没给他们发的县令称赞不已,几天的走访下来,甘鸿宇在龙门乡下的所见所闻都是平生未遇,这种情况甚至是想都想不到。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这样?

    越走访甘鸿宇反倒越糊涂了,对于此次的调查对象唐成也就愈发难以把握。能在如此大灾之年将治下百姓的民心民气安抚成这样,唐成毫无疑问是个干才,是他近七年监察御史生涯中前所未见的干才;但是任百姓生活困苦如此居然不放一粒赈粮,这个唐成分明又是个十足的昏官,甚至说一句残民以逞也绝不过分。

    一正一反,截然不同的两面,而这两面又都如此鲜明,以至于让甘鸿宇都分辨不出那一面才是真正的唐成,到底是百姓们口中能干的县令,还是残民以逞的昏官?

    这就是甘鸿宇苦苦思索的问题,下来走访也有好几天了,但随着走访的越多,这奏章反倒越发没法子写了。

    “古怪的龙门县,古怪的唐成”,沉思许久的甘鸿宇喃喃自语了一句后猛然一拨马头,小厮见状惊问道:“老爷…”。

    “回去”,口中说话的同时,他已反鞭催马当先往来路而去。

    再走访下去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现在甘鸿宇的心里就只想着一件事物——梯子田!正是为了这个他从不曾听说过的东西,龙门县百姓才会满怀希望,才会一边吃着树皮草根一边对唐成交口称赞。

    甘鸿宇现在就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希望能在那里找到解除疑惑的答案。

    回去的时候要比来时快的多了,龙门县城外,甘鸿宇打问了几个行人后,将手中的马缰一引,径直往右边的山口而去。

    不久他就看到了阿史德支前几天看到的一切,来回循环不见首尾的奚人牛车队;山谷中忙碌不堪、走路带风的公差和文吏们;山坡上劳作如蚁的庄户汉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是阿史德支不曾看到过的,当甘鸿宇在山谷中看到发粮的那人竟然是个貌美如花的妇人时着实是吓了一跳。

    大灾之中赈粮的发放是第一等要紧的事情,多少乱子就是由此而起的,龙门县衙竟敢将如此重要之事托于一个妇人,实在是太儿戏了。随着那些各队派来领粮的庄户,甘鸿宇一点点挪到了前面。

    亲眼看着那妇人发放赈粮,从点名到计工册的核对,再到据册放粮,甘鸿宇在人群里足足看了两柱香时间也没找到一点错处来,一切皆是有据可依,而领粮的庄户也并无怨言,更让人难解的是这些丁壮不仅没有因为给他们发放粮食的是个妇人而口出不逊,反倒是眼含敬重。

    直到听了队伍中的小声耳语之后,甘鸿宇才知道这个穿着朴素、言行干练的妇人竟然……居然是县令唐成的夫人。

    一个能让夫人在这种杂乱场合抛头露面做这等琐屑繁杂之事的县令会是一个昏官?默默从队伍里走出来的甘鸿宇随后又上了山坡,当他走访到那些正不停忙碌的庄户汉子时,对于县令唐成,这些盯着寒风辛苦劳作的庄户们的回答依旧是交口称赞。

    甘鸿宇站在山坡上将庄户们修出雏形的梯子田看了许久后,转身下了山坡,此后一路直奔城中龙门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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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今天状态实在太差,见谅,明天争取多更一点

二百五十章 一物降一物

    见杂役拿着甘鸿宇的名刺进来,正跟公差说话的唐成愣了一下,这么快?他书案前站着的公差就是此前几天被派去跟着甘鸿宇的人,回来也没多一会儿嘛。

    摆摆手让公差退下,唐成起身理了理官衣后径直往衙门口走去。

    甘鸿宇正坐在门房中喝茶,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人,身形瘦削,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一瞥之间,满脸含笑的唐成已拱手走了进去,“未知甘御史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甘鸿宇放下手中茶盏借着起身的机会将唐成打量了一遍,“唐县令客气了,不敢当”。

    还行,这个甘鸿宇的脸色瞅着倒不算坏。而他此番能主动登衙请见,这本身就已表明出一种态度。毕竟监察御史与地方官是分属两个系统,既无统属关系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作为调查者的甘鸿宇也不是非见他不可,更别说主动登门了。

    见礼完毕,唐成手指着外边的天色笑说道:“赶得好不如赶得巧,马上就是散衙时候了,近日正好听说龙门客栈新到了一批美酒,便请甘大人前去把酒夜话如何?”。

    “龙门大旱,百姓食树皮草根犹不得一饱,实在无心宴饮”,许是又想到了那些老弱妇孺乡民们的苦状,甘鸿宇脸上油然浮现出一片黯然之色,“宴饮便就罢了,借唐县令一处僻静地方说话即可”。

    这话一说,黯然神色再一摆出来,顿时就把唐成衬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但仔细看他脸色却又不像是刻意讥讽,心中郁闷的唐成既不想再劝,也无法再劝,当下手一引,“请!”。

    有刚才那句话一冲,见礼时的好气氛顿时一散而空,往公事房走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此后让座倒茶也不过只是循例而已。

    端起茶盏默默的呷了一口,甘鸿宇清咳了两声后抬头看着唐成道:“本官此来是有一事相求,请唐县令暂停梯子田修筑之事,将一干征调丁壮放回,赈粮亦循人头发放,以使万千灾中百姓同沐皇恩”。

    唐成端着茶盏静静的看着甘鸿宇,手指无声的在茶盏边缘敲击着,一时没有说话。甘鸿宇会说到这个并不让他意外,不解的是他说话的方式和态度。

    监察御史并无直接插手地方政事的权利,所以他要想变更龙门县衙的施政方略只能通过自己,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若是对自己的施政不满,直接呈奏本上去弹劾自己就行了,又何必要登门说这一番话?

    简而言之,甘鸿宇的职司身份与他现在说出的话是矛盾的,以至于唐成把握不准他真实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唐成沉默的想了片刻后,放下手中茶盏缓缓正色说道:“甘大人来龙门也有几日了,想必对本县的情况也多有了解,难倒甘御史觉得本县县衙的做法不对?”。

    “唐大人治政抚民的干才,尤其是行事的气魄都令本官钦佩”,见唐成要说什么,甘鸿宇抬手摇了摇,“某说的不是官面套话,确是发自真心。也正是为了这一点,某才有今日冒昧登衙拜访之举,唐大人勇于任事自然不错,但这时机的选择却实是有些不妥。”

    “愿闻其详”。

    “大灾之年首重养民,龙门县衙却于此等天灾之时大兴徭役,而今龙门乡下诸多老弱妇孺依门无靠,日常所食里倒有八成是从山野间寻觅的草根树皮之属,田地绝收、腹响如雷却不见一粒赈粮,唐县令身为一方父母,焉能忍见百姓困乏如此”,言至此处,甘鸿宇一声低沉的叹息,“饶是如此,本官几日探访之中,百姓们对于唐县令仍是交口称赞,如此百姓,县令大人便怜惜他们一条活路吧。而今县衙所作之事大可置于丰年再行推展,何必要在此时?”。

    “百姓们过的苦本官也知道,但行大事哪有不吃苦就能做成的?征调丁壮之前本官已派文吏于各里各村摸过底,各家存粮约略再撑月余当无问题,待得那时,本衙便将酌情发放赈粮,这一点上甘大人尽可放心”,解释之中的唐成语调也极为诚恳,“刚才大人也曾说过,百姓们日子过的如此艰难仍对本县颇有赞誉,这足以说明民心是支持县衙当前作为的,大灾之年不仅要赈济,亦要使百姓有所安业,方今田中受灾无事,本县趁此机会借赈粮发放之机聚民改田,正如夫子所言是‘惠而不费’,今则所费者简而廉,而所惠者公而博,为政之道有美于此?甘大人三思”。

    “恕某愚笨,竟不知夫子此言竟可做此解法”,甘鸿宇丝毫不为所动,“朝廷赈粮有限,唐县令俱将此投放于修造梯田之事,丁壮劳作辛苦必致食量大增,一日之费足可顶户部拟定的三日赈量,敢问龙门县衙有多少赈粮当得起这般靡费?一月之后又能所剩几何?介时又拿什么来赈济乡野之间的老弱妇孺?”。

    “这个本县正在想办法”。

    “原来县令大人仍无成法”,甘鸿宇一听这个却是恼了,“万千百姓食不果腹,实是生死一线,唐县令既无成法焉敢擅行徭役之事,荒唐!”。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这些日子为了梯田的事情县衙上下那个人不是累的臭死,现今可好,竟被甘鸿宇个不做事的人挑来挑去给了个“荒唐”的考语,唐成也是有火气的,怎么受得了这个评价,当下脸色也沉了下来,“本衙上下为今冬大旱之事可谓夙兴夜寐,人人劳苦,甘御史这荒唐二字不敢拜领,至于一月之后的赈粮之事本县自有解决之道,若到那时无粮可赈,大人再来发御史台的官威不迟”。

    “到那时就晚了,万余百姓性命安危岂容儿戏”,甘鸿宇从胡凳上猛然站了起来,“本官念你尚有爱民用事之心,方才好言相劝。不想尔竟如此执迷不悟,朝廷赈粮乃是专用于赈济百姓之用,却不容尔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梯子田而一意孤行。”

    “以工代赈,本官所为亦不悖于朝廷法度,至于梯田……”,唐成冷然一笑,“无论甘大人闻与未闻,此都是利国利民之善政,既是善政本官自当一力推行之”。

    恰在这时,就听门上传来一阵荜拨的叩门声,唐成头也没扭的大声道,“出去”。

    “刚愎至此,本官竟是错看你了,等着弹劾吧,告辞”,甘鸿宇连拱手礼都免了,说完这句后径直到了门边拉开就要往外走。

    门拉开的瞬间,甘鸿宇先是一愣,继而猛然弯下腰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老师怎么在这儿?”。

    老师?唐成应声看去时,却见拉开门的公事房外正站在三人,杨缴站在最后,他身前则是一个五旬年纪的麻衣老者,这老者虽不认识,但他身子侧后方的白发老仆却是当日在流官村孔珪家见过的。

    心思一转之间唐成已明白这老者到底是谁,深呼吸一口气从书案后走到门口,拱手行礼道:“珪公”。

    孔珪先没理会甘鸿宇,从头到脚将唐成仔细看了一遍后,微微点头道:“梯田之创功在百代,大灾之年所以兴造,皆欲于民生业,并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仰此为食者绝非仅有丁壮而已,工技、饮食之人皆可受益焉。以尔之年纪能有如此施政,殊为难得”,说到这里时,孔珪清癯的脸上已经有了几分笑意,“老夫欲借大人公事房一用,未知意下如何?”。

    “珪公谬赞了”,说话之间唐成身子一让,引手道:“请”。

    孔珪点点头,往公事房里走时淡淡一句道:“进来吧”,唐成反手带上房门时正好听见甘鸿宇的声音,“旧日同窗来信告知老师乃是去了岭南,怎么却在龙门?”。

    那白发老仆站在门口,唐成也不便再听,带上房门后前走几步与杨缴一起到了庭院,“怎么回事?”。

    “前几天从州衙探听消息的公差一回来我就动了这心思,甘鸿宇是国子监出身,孔珪在国子监呆的时间可也不短,两人之间八成有师生之谊”,孔珪一脸的笑,“只因此事不能确定,加之孔珪那脾性我也没把握就一定能请动他来,所以这事就没跟你说,原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思,没想到接信之后他却当即就来了,还就有这么巧的,刚到县衙就听说甘鸿宇也到了。天意,天意呀!”。

    闻言,唐成伸手拍了拍杨缴的肩膀,“多谢了”。

    “何需如此”,杨缴摇头笑笑后探头过去看了看紧闭着的公事房,“有孔珪在,此事就尽可放心了,要论在国子监士子中的声威,就连当今祭酒也比不得孔珪,甘鸿宇遇见他正好是一物降一物”。

    “其实这甘鸿宇人倒是不坏,要说他今天来也是好意。就是性子太执拗了些,容不得人多说话解释”。

    “你两人都是脾性硬的,碰到一起怕是好不到那儿去,刚才吵起来了吧?”。

    闻言,唐成笑了笑,“是啊,吵的还厉害”。

    两人在外边说话边等,大约三柱香功夫后,公事房门打开,孔珪与甘鸿宇从里面走了出来。

    唐成迎上去的同时,一并发出了前往龙门客栈的邀请,在他想来孔珪八成是不会答应的,却没料到结果迥然相反,老夫子居然毫不犹豫的点头应下了。

    龙门客栈的雅阁中,唐成殷勤劝饮之余借着闲话的方式将州衙赈粮发放及龙门县衙修造梯田的构想与过程备细解说了一遍,甘鸿宇虽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却实实在在向唐成邀饮了三盏。

    此后便是只谈诗文词赋,直到此时甘鸿宇才恍然得知近两年来哄传天下的诸多名篇佳作竟是出自眼前这个龙门县令之手,很是赞叹了几句,听的唐成甚是惭愧,坚拒了他即席赋诗的说辞,一时之间雅阁中的气氛其乐融融,直到兴尽而散。

    当晚,唐成便安排孔珪主仆住在龙门客栈,孔珪也不曾拒绝,但等第二天早上唐成再去时,他主仆已于天明时分动身走了。就连甘鸿宇也一并从驿馆中退了房。

    孔珪此举意思已明,唐成也就没再飞马去追,暂将心思重新收回到了梯田的建造上,大约又过了七八天,等着的阿史德支没来,倒是前些时候派往道城的来福一脸风尘的回来了。

    不等他说什么,唐成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这趟去道城的事情怕是办的不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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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惭愧,惭愧!

二百五十一章 危若悬卵,远行

    来福去道城的事情的确办得不太顺当。

    “从宁明远那里弄到服辩之后,小的就快马赶到了道城,遵照大官人吩咐在城里找了一个籍贯妫州的破落户做首告,光是状子小的就找人写了十份,每份里都带着宁明远摁红指头印的服辩”,说到这里,来福伸手又倒了一盏茶水,仰脖之间一口气喝的干干净净,随即打了一个响亮的水嗝后接着道:“他在道衙门口比着官衣递状子的时候小的就在一条街外看着,明明白白都是给了穿绯红官衣的,小的甚至还使着他去了不远处的行军大使衙门也递了状子,结果……这些状子都跟泥牛沉海一样,连着好几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找的那个破落户是个什么情状?”。

    “此人名叫燕兴国,是个穷的没法的人,三十多岁连个浑家都没混上,靠做力工谋生奉养寡母,这次是他老母染了重病等吃等药,小的这才找到他出头顶下这民告官的泼天官司”。

    唐成原本是想问着看看这个首告的破落户可不可靠,不成想却听到了这些,一时间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他自己刚穿越来时唐张氏要自卖的绝望及家里日子的凄惶,“以民告官是重罪,有理无理先有三十小板等着,燕兴国这么个情况一个不好就是两条性命”,手抚着膝盖一声长叹,“你接着说”。

    “等了几天见没个动静,小的就……”,来福暂停住话头看了唐成一眼后咬牙道:“小的就使着他往道衙击鼓告状了”。

    闻言,唐成的嘴抿了抿,“说”。

    “鼓一敲,衙门里当即就出来人将燕兴国带进去,不过小的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见升堂,下午上衙之后依旧没有,后来往牢禁里使钱打听才知道燕兴国已经被关在牢里了”,一脸风尘的来福舔了舔嘴唇,“那次之后小的又在道城里待了四五日,既没见人被放出来,也没听着升堂的消息,燕兴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窝在了里面”。

    燕兴国这情况就是典型的被人给黑了,若是单靠着他一个人的话八成就是一辈子也别想再出来了。唐成伸手提过茶瓯往来福的茶盏里续满水后递给他,“燕兴国的事就没问问根子在那儿?”。

    “多谢大官人”,来福接过茶盏一仰脖喝了大半盏后,这才捧着小口的呷起来,“小的使钱问过禁子,就在燕兴国被关的当天晚上,闵府二管家闵苏安到过牢禁,就是因为看到了他,小的好容易搭上线的禁子无论如何不肯再帮忙了,他既不肯打听传话,小的又进不去牢禁见燕兴国,是以闵苏安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无从得知。小的这边没了法子就只能从外面着手,忙活了好几天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知道这几年每逢四时八节牛祖德往闵府的孝敬着实不少”。

    “这就够了”,唐成一拍膝盖从来福对面的胡凳上站了起来,“当日知道牛祖德独霸着龙门草原生意的时候我就想着他背后得有根子,却没想到他的根子这么硬,竟然会是本道观察使闵潜”。

    来福明白这事的重要性,更别说唐成的脸色还是少见的沉重,一时也从胡凳上站了起来,“大官人,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唐成也在紧张的思索这个问题,大意了,真是太大意了,当初既已想到牛祖德背后有根子,怎么就没顺势把这根子摸清楚,要是早知道这个消息的话,此前许多事情的做法或许就会变一变了,如此也不至于眼前如此被动,不,不仅是被动,现在的局势简直是危若悬卵。

    后世里一个荒僻穷县县长与省委书记之间的差距有多大,自己与闵潜的差距就有多大,跟牛祖德还能较较劲,就这还是借着八千天成军的势,至于闵潜……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唐成自己给摇头否了,实力差距太大的抗衡是不现实也是没有意义的,至于对与错的判断标准更是模糊到极点,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与实力的考量。

    让来福到道城实在是一着臭棋,这下子惊动了闽潜,牛祖德还没怎么的,倒把自己给逼上梁山了。此前越级上呈的请赈文书,再加上燕兴国,这两件事明眼人一看就能把根子追到他这个龙门县令身上。

    长长吐出一口气,走到书案后的唐成一把推开窗户,任外面凛冽的寒风扑头扑脑的吹在脸上身上,这段日子真是昏了头了,分明是混招频出竟还自以为得计。

    等了许久也不见唐成说话,屋里站着的来福轻轻喊了一句,“大官人”。

    “嗯,容我想想”,唐成答应一声后猛的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即便要总结经验教训也得等化解了危机再说,否则龙门刚刚开创的这一切都将随着他的去职而化为泡影。

    怎么办?北地冰冷的寒风帮着唐成静定下来,他开始抛开此前的一切杂念思考起化解危机的办法。

    将一切有利于自己的东西都摆出来想清楚,说不定在那一处上就能借上力,然后再仔细将牛祖德与闵潜的关系好生理一理,这不仅是化解危机的方向,更是其关键所在……瞬时之间,唐成的脑子和心思高速运转起来,在这一刻,除了家人之外的所有东西都物化成了一个个用来标记不同利益与风险的砝码,而他本人则化身成了最精细的操作员,在这些不同的砝码之间取舍衡量,既衡量自己,更衡量闵潜,利益的比较,利益与风险的冲销对比……所有的一切操作都是为了最终的平衡。

    正在来福等的心焦不已的时候,唐成从窗前转过身来,“宁明远现在在那儿?”。

    “在咱们手上,和他那个心头肉的独根儿野儿子在一起,五哥和小七看着”,不知怎么的,来福一看到大官人恢复了平静的脸色,自己心里的焦急也跟着舒缓了不少,“其实都不用看,宁明远知道他那份服辩的份量,这次从道城回来路过的时候,他一听说燕兴国的事情当即人就瘫了,不等小的多说什么他先说了要跟我们走的话,这厮心也够狠,为怕人多露了行踪,连家里的正妻和两个女儿都不管了”。

    “好,这件事你做得好”,唐成闻言舒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的在身边的书案上叩击着吩咐道:“你出去传话,着人把杨先生和贾旭、钱总捕都叫来,我就在这儿等着。传完话后再到后衙去一趟,要是夫人不在就吩咐小青帮我收拾去道城的行装”。

    从长安出来到现在已过半年,大官人又要亲自出手了!想想过去这一年多跟着唐成在山南道城的热闹和长安所经历的峰回路转,来福听到唐成说要去道城后,心里竟陡然涌起一股子兴奋来。

    杨缴三人很快就到了,来的时候三个人脸上都带着疑惑,他们都是负责方面的人,各自手头上的事情一大堆,唐县令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把三个人一起叫来,还叫的这么急。

    “明府要去道城?”,一听到唐成这话,杨缴三人都愣了,“大人,未得上官召见或允准,身为主官私离辖境可是要遭重处的”。

    “出了些事情必须要去道城处理,我走的这些日子你们帮着遮掩些,我快去快回就是”,唐成没说到底是什么事,脸上的表情也轻松,甚至还带着点笑模样,伸手在说话的钱三疤肩膀上拍了拍,“我走的这段时间梯田的事情不能有半点懈怠,杨先生,若是那阿史德支到了,你安排他在龙门客栈住下等我几日”。

    “好”,杨缴没再多问什么,只是答应的时候向唐成投去了探寻的一瞥,唐成还了他一个镇定的微笑。

    向三人交代完这边的事情,后衙的行囊也已经准备好了,因是郑凌意在外边忙着,这些东西就是由小青代为收拾的。

    唐成打开行囊看了看,思及一件极重要的东西没带,遂又回了后衙一趟,取了物事并给郑凌意留了一纸便笺后,便裹紧能遮蔽半个脸面的大氅翻身上马,带着来福出衙过南城门直奔道城而去。

    …………………………………………

    当唐成往道城急赶的时候,河北道妫州刺史牛祖德正在接待一位来自道城的远客。

    一身富贵气的闵苏安是个典型的江南人,不仅人长的很江南,说话也软软糯糯的很江南,甚至因为软的过份而带上了几分女气。

    “这大冷的天儿牛使君也心疼心疼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好歹把妫州的事情料理的爽利些,也免得我这跑腿的顶风冒寒赶远路,上次从使君这儿回去可没几天哪”,闵苏安口中的叹息很温婉很江南,但手上那两份文档却是重重摔打在牛祖德面前。

    闵苏安很江南的长相已经让牛祖德看的心烦,再加上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若依着牛祖德的本心真想一脚把他给踹死。

    抚着镇纸的手紧了又紧,牛祖德脸上却是挂着笑,这笑容里甚至还有些讨好的意味,事情闵苏安刚才已经说的清楚,这两份文档里是什么牛祖德也明白,是以并不曾急着打开。

    在牛祖德说了一番好话,又忍疼将一袭价逾万金的火狐皮大氅许了给他后,闵苏安这才停了夹枪带棒的言语敲打,由两个丫头服侍着去出了房。

    等了一会儿后,自闵苏安走后就一直端坐在书案后的牛祖德猛然一扬手,那方上好温玉雕成的镇纸就嘭的一声砸在了门上,楠木雕花门被砸出一个深坑的同时,镇纸也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门外伺候的下人听见这动静满怀忐忑的刚一探头进来,迎头就被骂了回去,“狗奴才,滚”。

    下人头一缩当即退出了门外,站定之后心中方自狠狠骂道:“有本事冲那兔相公骂去,欺软怕硬,措大怂货!”。

    借着镇纸和下人发作了一通后,牛祖德这才将面前的两份文档打开,正是这两份文档使得他不仅要被一个奴才如此发作,甚至还得对这个奴才好言赔笑,这对如今早已习惯了刺史身份的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第一份文档里装着的就是龙门县的请赈文书,这份文书牛祖德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了,这些日子龙门县衙每三天一次送来恶心他的就是这东西,只不过这份却是越级呈报从道衙传下来的。

    因着上面的缘故,这份请赈公文并没让牛祖德的心情更坏多少,但当他看到第二份文档里宁明远摁着鲜红指印的服辩时,脸上却是起了一层比酒晕更深的暗红,捏着服辩的手甚至暴起了青筋。

    “来人”,等心中暗骂不已的下人提心吊胆的走进来后,牛祖德却没向他吩咐什么,而是自己捏着宁明远的服辩出了门。

    一路直接走到前衙东院儿,沿途的文吏见到使君大人后都忙不迭的避让见礼,牛祖德对此视若未见,直接到了仓曹的公事房,“宁明远在那儿?”。

    见使君大人一脸的阴晴不定,仓曹公事房里惶惶起身的文吏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后,才由那最年老的硬着头皮躬身回话道:“宁判司最近三天都没上衙,属下等昨天去家里探问过,宁夫人也是直哭,她也不知道判司大人去哪了”。

    尽管牛祖德心中早有准备,听到这回答依旧是心中一凉,这时闻讯的录事参军小跑着进了公事房。

    “一曹判司三天没上衙本官竟然毫不知情,你这个录事参军事当的好”,就此一句话,顿时让真真假假大口喘着气儿的录事参军脸色惨白,“还不快去找!”。

    “是”。

    “给刘春生带个话,把手头上所有的事情都停了,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宁明远给本使找到,两天之内见不到人,这衙门你们就别呆了”,冷冷撂下这句话后,牛祖德转身出了静如坟茔般的仓曹往安别驾公事房走去。

    “大人有什么事招呼一声,我过去就是,何需……”,安别驾话还没说完就被牛祖德给打断了,“从各曹抽人,即刻派下去查龙门县衙,跟他们说清楚,要是查不出问题,查不出大问题,这些废物也就不用再回来了”。

    “大人……”。

    “先办吧”,牛祖德烦躁的摆了摆手,“办完再说”。

    …………………………………………

    就在龙门县衙正遭受着暴风骤雨般大清查,贾旭、钱三疤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同时,“身患重度传染病”的龙门县令唐成带着满脸的干涩与疲惫走进了河北道城晋阳的北城门。

二百五十二章 这个唐成有点意思

    就在龙门县衙正遭受着暴风骤雨般大清查,贾旭、钱三疤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同时,“身患重度传染病”的龙门县令唐成带着满脸的干涩与疲惫走进了河北道城晋阳的北城门。

    走进北城门的门洞,正式踏上晋阳城街道的这一刻,来福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一出,近几天强压着的疲惫与身体的酸麻顿时一起发作出来,体力过度透支的结果就是现在松劲后每迈一下步子都是如此的艰难与不情愿。

    从龙门南来晋阳的这一路上真是赶疯了!来福扭头看了看身边,虽然也是一脸的疲惫干涩,嘴唇上同样有着明显皲裂开的口子,但大官人的腰板子依旧是挺的直直的,直的就像是在山南道城,在长安,在龙门县衙中的无数个日子一样。

    这一刻,全身上下像有无数蚂蚁在爬的来福对大官人唐成实在是发自内心的有了一种敬畏,能享福会享福,但在该吃苦的时候比谁都能吃苦,这个主子身上总是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儿,越是遇到艰难逆境的时候这股劲就表现的越明显。

    要说这两年来遭遇过的事情也不少了,一切顺利的时候还看不出来,在这样的时候大官人的表现甚至还有些懒洋洋的,就跟长安城里许多富贵家户喜欢享受的少爷们没什么区别;但一旦遇到危险时,这股劲就猛然发作出来,这时候的大官人也跟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尽管他也很紧张很担忧,但这种紧张与担忧却绝对不会表现出来;尽管他也会很疲惫,但越是疲惫,他的腰板子挺的就越直。

    想到这里的时候,来福终于搞清楚了一个困惑他近两年的问题,原来唐成在他心中的印象其实只用一件物事就能说的清楚。

    腰板儿,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挺的直直的腰板子,大官人不仅是外在如此,内里的这股劲也是如此,这才是自己跟着他时即便面临再艰难的处境也能安心的真正原因吧。

    搓了搓冻的通红的手,来福赶跑了脑子里这些莫名其妙的杂乱想法,“大官人,往前走不多远就有一家山南老客开的客栈,条件不错也实惠……”。

    说到这里时来福才注意到唐成已经牵马往左边街上走出好几步了,当下忙住了口跟上去。

    左侧路边儿有一个小小的卖吃食的货担子,除了上边摆放着的炊饼之外,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任何一个山南金州人都无比熟悉的酸浆面的味道。

    因是天气太冷,加之这时又不是饭点儿,货担子的生意并不好,唐成牵着马走过去后,微微闭上眼睛深深的嗅了一口空气中熟悉的味道,“来两碗,多添些滚浆水”。

    酸浆面的味道很地道,地道到浆汤刚一入口,来福脑海中就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千里之外山南金州的景象来,平时他跟小桃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为图省事常吃的就是这饭食。

    游子对家的思念很多时间就包含在熟悉的饭菜味道里,不管离开家多远,时间多长,当早已铭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味道浮现时,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家也随之清晰的浮现出来。

    “真是日怪,今天怎么老走神儿”,正在来福摇头的当口,他身边的唐成已经大半碗酸浆面下肚,见状来福忙低头大口的吃起来。

    就站在货担子前的路边上,唐成很快就将满满一碗酸浆面吃的干干净净,就连浆汤也喝的一滴不剩,面又滚吃的又快,吃完他的额头上已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放下碗,全身热乎起来的唐成惬意的舒展了一下胳膊,“不错,有家里的味道,这要是再能来一碗搅面鱼儿就更好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暖暖的憧憬,“过了眼前这个坎儿,回龙门之后就得开始着手准备了,这天气稍一暖和起来,小桃她们也就该动身北来了”。

    听到这话来福心里也是烫乎乎的,连日来的劳乏也似消解了不少,“老夫人做的搅面鱼儿才叫一个香”,咧着嘴说完这句后,想起眼前的事情,来福的兴奋又低沉了些,“眼前这事怕是不好办哪”。

    “从龙门过来远不远?”。

    来福不明白唐成突然会问到这个,捧着碗点了点头,“远”。

    “这一路上咱们赶的累不累?”。

    来福的疑惑更深了,“这还用说,差点没累死”。

    唐成看着来福沉声道:“好,你记着,咱们这么远这么累的赶过来可不是为了接受失败的,再不好办也得给办喽”,唐成虽是在对来福说话,但里面的味道倒更像是在自语,“满怀希望千里而来,不管是小桃还是猫蛋儿,她们可不是来看咱们怎么灰溜溜被人整垮的!”。

    虽然唐成说的只是最简单的话,但来福身上的血却被轰的一下点着了,男人在外马革裹尸搏的不就是一个封妻荫子,家人千里寻亲而来要是看到……不说接受,这样的景象来福想都不愿意去想。

    “赏他”,唐成一牵马缰当先向前走去,“找城里最好的客栈住下”。

    晋阳乃李唐龙兴之地,号为北都,城中最好的客栈因也就以兴龙名之。饶是一路赶的疲惫,住下之后也没多休息,仅仅是泡了个热水澡后,唐成两人便开始忙碌起来。

    “大官人,闵赫着实是个忙的,据我从门房处打问来的消息看,最近等着见他的人确实是多,就算下名刺排队,轮着咱们怎么着也得六七天之后了”。

    观察使乃一道之首自然不是那么好见的,以唐成私离职守的行径也不便直接到道衙请见,就是去了按他这县令的位份也不知要等多久才有可能见的到人。舍了这条就只能从其它的路子着手,唐成想到的路子就是观察使府大管家闵赫。

    “闵赫是闵潜身前最得用的心腹,他这么忙不足为奇。不过我却没时间等他六七天”,唐成嘴里说着,人已从坐榻上站起身来,“让你打探他的行踪可问清楚了?”。

    “巧得很,他就在这家客栈,不过是在前面的酒肆里”,来福话刚说完,唐成已拿起风氅往门外走去,“走,会会他去”。

    不投名刺,没有通报预约,就这样去?来福稍一愣神的功夫,边走边系着大氅的唐成已经到了门外。

    来福见状狠狠一咬牙,去你娘的,老子跟着大官人连当朝太子也是见过多少回的,还在乎一个观察使府的管家!

    这倒也不是什么巧合,晋阳虽大但最好的客栈毕竟只有一家,唐成投宿是奔最好的地方来,像闵赫这等身份的人无论是宴请还是被宴请自然也是要往城中最好的地方去,这就跟后世里富豪们总是容易遇见一样,不是世界不够大,而是他们相对的活动圈子太小。

    来到装饰华丽的兴龙酒肆,迎门小二见着唐成昂然而入当即一脸笑的迎了上来,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唐成已经先开了口,“闵管家在那儿?”。

    唐成衣衫华美,气度儒雅沉凝,加之问话之中自带着八品正堂的气势,面对着这一切的小二虽觉得眼前这位客人面生,却也没敢多问的答了一句,“闵管家在国色阁”。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雅阁的名字取的有点意思”,唐成说话间已将身上的大氅解下递给了来福,“你在此等着就是”,说完,他便径直往前方大堂后的雅阁区而去。

    闵赫现在很烦,连着这好几天了都是如此,自打闵苏安因那件突发的事情到了妫州之后,素来只负责官场联络的他就不得不暂接下另一摊子事情,天天跟这些满身铜臭的商贾寒暄。天天钱来利去的盘算,直让以读书人自诩的闵赫烦不可耐。

    今天的宴请还是这个性质,看着对面那个殷勤而笑的参商不断口的说着,闵赫脸上虽然还保持着矜持的笑意,心里实在是腻味透了,一番心思更飘乎乎的不知落到了何处。

    正在他百无聊奈的时候,就见雅阁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衣衫华贵、气度不凡的青年施施然走了进来。

    正不断说着什么的商贾见唐成进来,先是一愣,继而脸色一变,“你是何人?竟敢……”。

    唐成没理会他的聒噪,甚至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径直走到闵赫身前拱手一礼道:“见过闵管家”。

    闵赫看着商贾那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想笑,而唐成的气度及身上透出的书卷气也使他添了几分好感,是以倒不曾发作,“尔是何人?何以不告而入,如此无礼?”。

    “本道辖下龙门县令唐成”,唐成面带微笑,但闵赫一听到他的来历却是变了脸色。

    那商贾这时已经醒过神儿来,起身就出去叫人。

    “听说妫州官仓常平粮亏空甚巨,以致延误灾情赈济”。

    “噢?”。

    “听说此事事涉观察使闵大人”。

    “放肆”,此前一直懒洋洋提不起精神的闵赫眼神就如同两根针,紧紧刺在了唐成脸上。

    迎着闵赫的眼神,唐成脸色丝毫不变,带着浅浅的笑容说出了第三句话,“本县还听说已有监察御史介入调查此事”。

    闻言,闵赫脸色又沉了一分,唐成悠悠声道:“事涉巨大,请闵管家借一步说话如何?”。

    恰在此时,那商贾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道:“就是这厮,来呀,把这个王八羔子给老爷我叉出去”。

    “住手”,闵赫深深的看了唐成一眼后,起身之间向那商贾说了一句:“改日再叙吧”,说完,人已当先向门外走去。

    唐成施施然迈步跟上,路过商贾身边时停住脚步向他展颜一笑。

    正在这商贾莫名所以时,唐成抬起右手“啪”的一巴掌扇在他的肥脸上,“出言不逊,辱人父母,该打”。

    这一巴掌把商贾打懵了,等他反应过来时唐成已经走到了门口,尽管商贾羞恼欲狂,在摸不清唐成与闵赫关系的时候却不敢擅自动手,随他进来的那几个下人也知道老爷今天的客人尊贵,一时没得号令之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他们这边还自犹豫,唐成已经出门而去。

    “唐县令好大的官威!”,唐成房中,闵赫踞榻而坐冷冷笑道:“流言诽谤上官,目无尊长,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身为属官焉能坐视观察大人清誉因妫州刺史牛祖德而受诽损”,唐成尽收了脸上的笑容一本正色道:“某兼程千里正是为此而来,烦劳闵管家代为引荐观察大人”。

    闵赫听到这话,脸上有了一种似笑非笑说不清什么意思的表情,“真是好一个兼程千里的忠心,某真该替我家大人谢过你喽!不过尔既知是流言‘诽损’,来之何益?那些个监察御史未必还能受流言蒙蔽不成?便是他们真为流言所弊,我家大人又岂是可任人泼污的?”。

    闻言,唐成一脸忧色的摇了摇头,“闵管家或有不知,妫州刺史府主管官仓粮储的仓曹判司宁明远已离奇失踪多日。《史记》有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素来流言最易伤人,闵大人位尊一道自不惧八品监察御史,但为此等小事有损清誉官声,甚至引得圣心疑虑却也不值”。

    听唐成提及“圣心疑虑”时,闵赫眼角处猛然夹了一下,看向唐成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意思,“唐县令既是龙门属官,必是对牛使君多有了解,左右无事,不妨说来听听”。

    “此人居官昏庸刚愎之处甚多,实是一言难尽,若得请见观察大人,自当一一尽言”,唐成嘴角的笑意未展已收,“尤可鄙者此人既无抚政之才,更无贸易经营之智”,言至此处,唐成意气昂然道:“设使其敛于掌中的对奚贸易交于某手,某自信相关各方之获利至少亦可倍之”。

    唐成这话看似毫无头绪,闵赫听来却是明镜一般,到这个时候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早已一扫而空,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后,闵赫端起此前碰都没碰一下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就住在这里不要乱走,等消息吧”,说完,放下茶盏的他起身出房而去。

    …………………………………………

    河北道观察使府内书房,年近六旬的闵潜趺坐在榻上小口呷饮着剑南春酿,眼盯身前棋枰边打谱边听榻前三步远处闵赫的说话。

    闵赫将备细说完,闵潜注目棋枰思忖良久,直到稳稳投下手中捏着的黑子后才开口道:“还不知道闵苏安到没到怀戎他就已经先来了晋阳,再看他找你的情形,这个唐成倒是个有意思的”。

    “老爷,现在怎么办?听他话里的意思,宁明远的失踪八成是他弄的手脚”。

    “不是八成,是肯定在他手上!这是他敢擅离职守前来晋阳的底气所在”。

    “不过就是一个妫州仓曹判司而已,别说他能不能知道闵苏安做的事情,就是知道又能如何?至于那八品官的监察御史,凭老爷与御史大夫的交情,一封书简便能将这奏章压在御史台,唐成想威胁老爷怕是找错人了”。

    “以这个唐成的行事来看当不是个蠢人,你说的这些他能想不到?敢说出这样的话未必就全指着监察御史,此外你还有另一件事也没看明白”。

    “什么?”。

    云淡风轻的将手中又拈起的棋子点放于棋枰之上,闵潜微微一笑,“唐成根本就没想要威胁本使,今天他以如此强势姿态在你面前出现就是为了见我,并冀望能说服本使放弃牛祖德,至于其最终目标却是想取牛祖德而代之,先是与龙门奚的商贾贸易之权,继而是牛祖德的刺史之位,查其本心,这不过就是一场他与牛祖德之间的政争而已”。

    “好个唐成,想升官想求人还敢如此跋扈!”。

    “若然不是如此,你又岂会为了一个县令不惜打扰我弈棋?”,闵潜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河北道县令逾百,有胆量够心思能使出这样套路的却仅此一个,单以此论,这个唐成倒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老爷的意思是……见见他?”。

    “不急!你且找孙记室好生查阅他这几年攒下的宝贝疙瘩,若有关于唐成的记载,就把相关文档一并送过来,本使总要看看他究竟有没有上达天听的手段和让龙门贸易之利翻倍的本事;便真是要见,以他现在太热的心思也需先晾晾才好”。

    闵赫领命的点了点头后却并不曾就走,“那妫州牛祖德那边怎么办?苏安现在肯定在督着他查唐成之事”。

    “牛祖德知道的太多了,近来办事更是纰漏连连竟至牵连到了本使,这样的人意思已经不大了。若真有两倍利润的话此人又何尝不可换?至于闵苏安那边,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查出来的罪责越多越重也就越好,有这样的东西拿在手上,以后真有不听话的敲打起来也方便些”,言至此处,闵潜摆了摆手,“下去忙你的事吧,一个时辰之内不许任何人再进来打扰,容我清清静静打完这个谱”。

    “是”,闵赫闻言,躬身一礼间悄然退去。

二百五十三章 一切都只不过是交易罢了

    三天了,唐成主仆被晾在兴龙客栈一点回音儿都没有。

    来福也知道自家主子这是私自来的道城,论朝廷规矩就是私离辖境,眼瞅着出去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半点观察使府的影信儿,再回来时心里忍不住发燥道:“大官人,这都三天了闵赫还没露过头,咱走吧,有什么事回去再想办法”。

    唐成手捧着一本街头随意买来的《金刚经》盘膝坐在卧榻上,这年头活字印刷术还没发明出来,雕版印刷的刻板成本又太高,所以要论街市上卖的最多的印刷物就是佛经,自打前天在客栈外买了这本佛经回来之后,他这两天的空闲时间房门都没出,就是跟个入定的老和尚一样坐在榻上读经。

    看着唐成这个样子,本就心急的来福更急了,分明是私跑出来的怎么一点儿就不知道急。

    县里那么多事情,唐成怎么可能不急?这要不是事发突然他根本是一步都走不了的。但急又有什么办法?龙门县宏伟蓝图的未来已和他的官位去留紧密相连,而要解决官位不稳的问题,根子却不在龙门县,而是在这里,在道城的观察使衙门,这个问题没个了断的话,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他为什么要买这本《金刚经》,还不就是借着佛经让急躁的心情宁定下来。

    “遇事要有静气,这话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看你那热锅蚂蚁的样子,坐下!”,唐成伸手翻过一页经卷,头也没抬的道:“等”。

    闵赫的确没带来什么好消息,但他同样也没传来拒绝的消息,在说出那么些话后唐成坚信观察使府不可能毫无表示,从这一点来说,没消息本身或许就是好消息。

    要钓大鱼就得有耐心!虽然眼前的等待的确让人难受,却也是一个磨炼耐心的好机会。

    等待最终有了结果,十天之后,观察使府大管家闵赫终于再次踏足兴龙客栈,一并带来的还有观察使闵潜召见的消息。

    得到这个消息后,唐成放下手中经卷在窗边站了许久,在他身后的卧榻上,那本刚买不久的《金刚经》已经有了一层散乱的毛边儿。

    时间是在下午散衙后的黄昏时分,地点是观察使府书房,唐成见到了河北道官场第一号人物闵潜。

    唐成随着小厮进来时,穿着一身轻便家居常服的闵潜手握着一本书卷正看的起兴。

    将他引到之后那小厮转身之间无声去了,唐成等了一会儿见闵潜并无释卷的意思后,自找了一张胡凳安静坐下。

    闵潜的眼神虽然着落在手中的书卷上,但眼角的余光却不时扫过唐成,跟当日的阿史德支一样,虽然早听闵赫奏报过唐成的情况,但此刻真正见到人后,唐成的这份年轻依然让他印象深刻。

    五官俊朗,人物风流,同为读书人出身的闵潜对唐成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至少要比面若厉鬼的牛祖德好得多了。抛开这些外在的东西,唐成这份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气度才是闵潜更感兴趣的。

    读书人能在这个年纪高中进士金榜题名,无论怎么算都是少年得意了,张狂一些本也是常事,但这种本该是常态的东西在唐曾身上却一点都看不到,他进来也有一会儿了,既无诚惶诚恐,也没有半点刻意冷落下的惶惶不安,沉静而坐,眉宇间一片凝练的沉稳。

    这样的年轻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你是唐成?”,良久之后,闵潜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转身过来的同时浅浅开言道:“废韦后之夜长安城中皆曰可杀的唐成?”。

    唐成从闵潜放在书案上的《史记》上收回目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下官正是当夜被万骑大索全城追拿的唐成”。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闵潜将这两句诗重复着吟诵了一遍,脸上露出了一个看不出意味的笑容,“说来本使倒也好奇,当夜你是在何处容身,竟能躲过万余军士满城搜寻”。

    闵潜若不经意的问到这个时,眼中一道精光一闪而逝,对此唐成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实不瞒大人,下官当夜是住在当朝天子潜邸之中,满城风雨历历在耳”。

    “据本使所知,当日宫变陛下并不知情,乃是太子殿下与镇国公主殿下合力而成大事”,闵潜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开言道:“如此说来,你前往万骑军中乃是太子殿下的派遣?”。

    唐成没多说什么,起身之间反腕将一件物事轻轻放在了闵潜身前的书案上。

    这是当日唐成从扬州走时张亮遵照李隆基的吩咐给他的那面玉牌,代表着心腹身份的玉牌,也是他这次从龙门动身到晋阳时特地回后衙带着的物事。

    上好的和田玉在透窗而过的光线中发出温润的光芒,闵潜的注意力却只集中在玉牌背面的那三个小字上,那是当今太子的名字。

    那场宫斗距离现在已经大半年了,镇国太平公主虽然在朝堂中占尽了优势,显赫到政事堂七位宰相五出其门,却依然无法将李隆基从太子大位上推下来,而内宫朝堂之中又隐隐传出了当今陛下倦于政事,有禅位退居太上皇的消息。

    不到三年的时间经历了两次宫变,现如今的朝局到底会走向哪一步闵潜看不清楚,他只是知道到了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这一步时,无论是谁都无法再退让了。

    “如果本使不见你,你是否要将妫州之事通报京城这位”,说着,闵潜扬了扬手中的玉牌。

    “是”,唐成点了点头,“为了自保,下官不得不如此”。

    闻言,闵潜无声的笑了笑,手中的玉牌也重新放回了书案上,“你可知道河北道乃是国朝第一大道?”。

    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情,唐成不明白闵潜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个,但他却没有多嘴去问,“是”。

    “就在三个月前,镇国公主殿下曾有意将本使调往京中加同平章事,自宫变以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按照当下的官场规矩,凡加同平章事就是有了宰相之权,这也意味着太平公主许诺给闵潜的乃是政事堂宰相之位,听到这里唐成除了疑惑闵潜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之外,对这个消息并不太吃惊,毕竟以天下第一大道观察使的身份升任长安政事堂并不是什么太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是本使婉谢了”,浅浅而笑的闵潜站起身来,走到唐成座位边的案几上提起了茶瓯,边倒茶边用着清淡的语调继续道:“本使已经老了,静静做完这一任三年也该告老还乡含笑弄孙了,长安朝堂的事情仆不想操心,也操不起这个心,就让那些风云变幻离仆远一些,离河北道远一些”,言至此处,闵潜从倒好的两盏茶中端起一盏递给了唐成,“如此,本使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是”。

    “这里不是长安,即便是长安,太子殿下也还没有接掌大位。唐成,你记好了,这里是河北道,河北道自有河北道的章程,谁坏了章程就是自毁前程”,闵潜避开了唐成伸过来的手,将茶盏放在了他身边的案几上,“你远来不易,这就算本使给你的告诫吧”。

    唐成从胡凳上站起身,再次沉声答应了一句,“是”。

    “你衙门中事务也多,本使就不再留你了,明日一早就动身回去吧”,闵潜将唐成上下又打量了一遍后和煦道:“身为属官却能不避艰险千里举告上官贪渎之事,只此一点便可见尔对朝廷一片忠心,本使不负你这一片心意,妫州刺史牛祖德若真有贪渎之事,本使定当依朝廷法度严惩之,此事道衙自会谴有司前往办理,尔手头若有什么证言,证供乃至证人,便交予他们便是”。

    “是”,唐成强抑住了心中的感觉,沉稳着声调道:“下官自当鼎力配合”。

    闵潜闻言,和煦着笑容看了唐成片刻后点点头道:“嗯,去吧!”。

    走出闵潜书房,唐成在里面憋了许久的那口长气还没吐出来,便见到了在前面院子里等候的闵赫。

    “恭喜唐县令”,闵赫此时的亲热比起当日的冷淡实已有了天渊之别。

    见状唐成也是满脸堆笑,拱手间到了闵赫身边与他并肩向外走去,“若无闵管家居中帮忙,某焉能见得观察使大人?这份情某记下了,容后必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唐县令太客气了”,闵赫哈哈一笑,右手已自怀中掏出了两份便笺,“这份是给舍族弟闵苏安的,他如今就在妫州,唐县令直接交他本人手上就是,此后与龙门奚的往来贸易就有劳唐县令多费心了,不过唐县令也尽可放心,此事断没有让你白操劳的道理,所获利润你有三成”。

    “闵管家,这如何……”。

    “此事已定,唐县令就不要再推拒了”,闵赫笑着扶了扶唐成的臂膀,“如此方才真称得上是休戚与共,祸福相依”。

    “既然如此,那某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闵管家”。

    见唐成如此知事,闵赫亲热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至于这第二封嘛则是交予妫州别驾安若海的,牛使君若真有贪渎之事当由此人暂摄州事,唐县令见见他也好”。

    将两份信笺收好之后,两人含笑辞别,唐成转身要走时,闵赫又特意嘱咐了他一句,“天冷风寒,唐县令回程路上倒不必赶的太急,只管款款而行便是”。

    “好”,唐成闻言会心一笑,向闵赫拱手一礼后转身去了。

    与来时的风雨兼程相比,从晋阳回程的路上主仆两人实在轻松了太多,唐成再不肯骑马,花大价钱从城中车行雇了一辆最好的轩车一路坐回去,轩车宽大,内置有火笼,火笼中温着的上好三勒浆不时蒸腾出一股股略带甜香的酒气,浸润在这样的温暖与安适之中,来福再想起来时所遭的那些苦罪,真是恍如隔世。

    一路款款赶回妫州,刚在怀戎城里下车,主仆两人就听到了一个街巷坊市热议的爆炸性消息——主政妫州达数年之久的刺史牛祖德因贪渎事已被道衙派下的人停职锁拿,当前仅是在他府中搜出的飞票现钞已达一百八十余万贯,此外尚有地契、房契不下十数张。

    面对来福投来的会心笑容,唐成却有些笑不出来,耳听旁边百姓义愤填膺的议论牛祖德的贪婪、观察使大人的英明,他所有的感慨都只化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

    一切,都只不过是交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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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最近忙着准备结婚的事情,所以前些天的更新极不稳定,好在这些琐碎事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今天这章试着恢复状态,从明天起开始正常更新,敬请大家原谅并能给予本书继续的支持。

    另:友情推荐关关穿越历史新作《步步生莲》,书号:1409408

    内容简介:江山如画,美人如诗,娑婆世界,步步生莲。

    很值得期待呀!

二百五十四章 衙门!!!

    唐成这次丢下手头一切事情顶风冒寒的急赶往道城晋阳,求的就是解决掉牛祖德,现在回到怀戎甫一下车就听到其被停职锁拿的消息,这些日子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的落到了实处。

    直到此时总算可以确定这趟晋阳没白跑,他一手规划的龙门宏图与官职一起完整的转危为安了。

    确定了这件事情之后,唐成也就没再多听那些闲人的街谈,说来时间隔着一千三百多年,但这种对赃官的议论以及咒骂都跟后世没什么区别,听多了也没意思。

    “别找客栈了,你打探到闵苏安的住处之后到前面那家茶肆找我就是”,唐成向来福摆摆手后,便到前边不远处的茶肆中找了个座头。

    唐成现在日常吃的茶都是循着后世的方法直接用沸水冲泡出来的,其实对茶肆里售卖的这种加有葱丝姜末等香料的煮茶很不习惯,图的就是这个茶肆既暖和又清静,的确是个歇脚的好地方。

    叫了一盏顾渚紫笋并几样果脯,唐成边烤火吃着果脯边等着来福的消息,自始至终那盏名茶碰都没碰,堪堪等他把那一碟杏脯吃的差不多的时候,来福回来了。

    听清楚闵苏安在万福客栈的房间号后,唐成没让来福跟他一起去,压低了音量道:“你去办宁明远的事情,务必要亲自把他交到道衙来的那些人手上,此事干系重大,一出问题的话闵潜那边可就没法交代了,你务必小心办好”。

    “大官人放心”,来福点点头,随手端起唐成帮他叫的那盏早已冰凉的煮茶一饮而尽后,当先出茶肆走了。

    走出茶肆,唐成披好大氅后悠悠然迈步到了万福客栈,径直寻到闵苏安的住处屈指叩门。

    “谁?”,屋内的问话声又短又促,透着一股浓浓的不耐烦。

    闵苏安的确很烦,他这趟到妫州来是老爷亲自指派下的,任务就是敲打牛祖德,督促他找到祸根子宁明远及解决龙门县的问题,一路顶风冒寒的过来,眼瞅着事情正在有条不紊进行的时候突然之间来了这么大的变故。

    在他没得到半点消息的情况下,道衙这些人说到就到了,而且就当着他的面说把牛祖德抓了就给抓了,看着一脸愕然不敢相信的牛祖德被人按在地上当场敲碎了满嘴牙,连一句囫囵话说不出来,闵苏安脸上真是火辣辣的,浑似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闵苏安不是心疼牛祖德,实在是自打被老爷亲点着出任二管家以来就再没遇到过这么让他没面子的事情了,等他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去问道衙来人时却什么都没问出来,只有一句大管家让他暂不要急着回道城的传话。

    听到大管家的这句口信儿,脸上火辣辣的闵苏安再也忍不住的在心底狠骂了一句:“去你娘的”。

    骂归骂,回却不能回,偏生这敏感时候刺史府也住不得了,闵苏安只能搬到这万福客栈。虽然号称是妫州最好的客栈,但这里的条件实在是有限的很,又怎么入得了最重享受的闵二管家法眼?

    住的差些也就算了,更窝火的是他既不知道为什么要住在这里,那些个牛祖德的家人又天天跑来找他聒噪,这事他已经插不上嘴,但这样自跌身份的话又实在是说不出口,如此以来应付起这些人就份外的艰难。

    几造里的原因加起来,闵苏安心里实在是窝了一肚子的火,而此时门外的答话更是让他火上浇油。

    龙门县令唐成?还嫌不够乱怎么的,连他也摸到这儿来了!好嘛,人一不顺的时候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凑一起了。

    挥手止住了要去开门的下人,闵苏安把正给他捏着肩的那个歌女一把推开后,下榻踢啦着鞋亲自开了门。

    “好一个身染重疾”,闵苏安开门就没好脸色,一腔邪火劈头盖脸发作出来:“明明是作假还敢来我面前晃荡,唐成你真是活腻了”。

    “二管家好大的火气,是真该请郎中好生瞧瞧了”,唐成嘴里浅笑说着,人已从闵苏安打开的房门处走了进去。

    这不是骂人有病嘛,“好胆”,闵苏安一怒,屋里伺候他的家人就凶神恶煞的向唐成围了过来。

    径直寻了个胡凳坐下后,唐成取出了闵赫的那封信笑着摇动道:“闵赫兄的信二管家就不看看?”。

    就此一句,围上来的家人就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唐成四边迟疑着扭头去看闵苏安。

    “二哥?”,闵苏安闻言一愣,转身进来狠狠的瞅了唐成一眼后恶狠狠的把他手中的信给拽走了。

    对他这态度唐成不过淡淡一笑,“愣着干什么,帮我倒盏茶”,卧榻上的歌女闻言,怔怔的起身下榻帮唐成倒了一盏茶水捧送过来,及见唐成接茶时笑的甚为和煦,这艳色妓家微微低头之间还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贱人,卖什么骚”,看完信的闵苏安正好见到这一幕,伸手一巴掌就掴在了歌女脸上,“滚,看什么看,你们也一样”。

    眼角含泪的妓女与噤若寒蝉的下人们蜂拥退出了房间,一时间硕大的客房内便只剩下闵苏安与唐成两人。

    面相阴柔的闵苏安用毒蛇一般的眼神将唐成来来回回仔细打量了几遍后,手中信笺往几案上一拍,恻声冷笑道:“妫州生意之大,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手的”。

    “噢,听二管家话里这意思是说观察使大人眼力欠缺,识人不明喽?”。

    唐成这句话只把心存不甘的闵苏安噎了个倒岔气儿,“你……休得血口喷人,我这正是为老爷谋划”。

    “观察使大人仕宦多年,位尊一道,这么一点识人的眼力总还是有的”,看到闵苏安这表情,唐成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来,“既然观察使大人都信得过我,二管家……”。

    言语未尽之处惹人遐思,顶头的大主子已经明明白白的发了话又岂是一个二管家能拦得住的?唐成这句没说完的话反倒促使闵苏安从不甘的怒火中平静下来,仔细想想眼前这件事。

    妫州州衙突遭变故,本该在龙门县衙闭目等死的唐成却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手中还拿着闵赫的信,而信中的内容竟说的是观察老爷已亲自指定由唐成接手龙门奚的生意……说起来这些无一不是匪夷所思之事,但这些事情却在短短的时间里相继发生了,为什么?想着想着,闵苏安的眼神重新又落回了唐成身上。

    要想解释闵赫信中并没有说明白的原因,根源肯定还是在这个反常的唐成身上。

    唐成迎着闵苏安探究的目光温颜笑道:“某也知道二管家与牛祖德合作的时间久了不想换人,但谁让牛使君居官不检触犯贪渎重罪呢?自作孽不可活,如今由某接手龙门奚贸易之事已成定局,或者闵管家该想的不是此事如何发生,而是该怎么与某通力合作,否则,一旦事有不谐,某固然无法向观察大人交代,二管家也难辞其咎。坊间盛传观察使大人最是赏罚分明,闵管家作为身边人想必知道的再清楚不过了”。

    虽然这话后边儿的意思依旧让人不好接受,但冷静下来的闵苏安没有再像刚才那般肆意发怒,反倒是缓缓放下身子与唐成隔几坐了,“好,既要通力合作那总得坦诚信任才行,唐成,你实言告我,牛祖德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手脚,你跟我家老爷又有什么渊源?”。

    “牛祖德居官不检、贪渎成性,幸得观察使大人明察秋毫、秉公处断,这等事涉朝廷法度的大事又岂能任人做手脚?闵管家身为观察大人亲信家人,此言实是有些不妥”,轻轻晃动着盏中的茶水,唐成留心的看着那一圈圈涟漪荡漾,“至于渊源,以我八品县令的位份又能跟观察使大人有什么渊源?此去晋阳,观察使大人不过是看在一位故交的面子上见我一见罢了,至于阴私之事决然没有”。

    说到最后一句时,唐成端的是义正词严。

    “对,对,我家老爷为官清正有口皆碑,怎么可能做阴私之事,适才是某失言了”,看着唐成那张满是正气的脸,闵苏安心底狠狠呸了一声,一边呸一边却又对唐成刮目相看,能说出这番堂皇官话的人还能是牛祖德口中的“生瓜蛋子”?轻敌了,太轻敌了,就从这一点上来看牛祖德败得就不冤枉,“那位故交是?”。

    闵苏安想盘他的底细唐成能理解,但问话问到这个地步可就实在不合官场规矩了,“此人现居长安宫城,至于身份嘛,夫子有言:‘为尊者讳’,某实在不便说”,唐成抬起手虚空向上指了指后,嘿嘿一笑道:“闵管家若真是想知道,待回道城之后不防当面问过观察大人”。

    宫城是皇帝一家子的居所,满天下又能有几个宫城?听唐成一竿子点到了这里,闵苏安顿时悚然一惊,但这话却又容不得他不信,否则何以解释牛祖德的突然倒台,还有这封信?单凭一个小小的八品县令别说办下这样的泼天大事,连自家老爷的面都别想见得着。

    唐成越是不明说,在闵苏安看来就越神秘也越可信,一时之间,他心里原本存着的那股怨气与不甘顿时被紧紧收到了一边儿,并且再不准备让它露头儿。

    识时务者为俊杰,闵苏安不是俊杰,但他绝对的识时务,这原本就是他从众多闵家亲族中脱颖而出升任二管家的根本,这么多年下来甚至已经培养成了本能。

    认识的变化带来了一系列的变化,“混账行子,还不赶紧滚进来给唐县令换好茶”,扭头喝了一句后,闵苏安再转过脸时已是满面春风,“老爷已将此事交给唐大人,某还有什么好说?自打鼎力相助而已,这事到底怎么个做法,唐大人但说无妨”。

    极品,真是个极品哪!心下一声叹息,唐成满脸含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先商量商量交接之事……”。

    一个时辰之后,说完正事的唐成起身告辞,闵苏安却是殷勤留客,执意不许,若单只看他这股子热乎劲儿,不知道的人绝对以为两人肯定是相识多年的生死至交,至于个多时辰前的剑拔弩张,简直就像跟从没发生过一样。

    唐成以请见安别驾为由坚辞了闵苏安的留客,也一并拒绝了他随同前往的热情。妫州府衙里不认识这个二管家的人只怕是少,在这个敏感时候唐成可不想跟他一起招摇过市。

    即便所有人见到他之后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也会如此坚持,官场上就是如此,许多事情只能做不能说,还有一些事情不仅不能说,更不能让人见。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同样如此。

    当唐成走进妫州府衙时着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前些日子牛祖德摆开阵势大查龙门县衙的事情不仅是尽人皆知,这里边儿有许多文吏还都是被抽掉下去刚刚才回来的。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大家都是老衙门了,还能不知道这种查法到底是什么意思?龙门县令唐成完蛋了,虽然这个结果还没有最终公布却早已成了州衙里的共识。甚至还有人半公开的调侃说:“谁让那唐成长这么俊挺的一张脸蛋儿,这不是给使君大人添堵嘛,就凭这他早晚也得完”。

    但……谁能想到风云激变的如此之快?查人的牛使君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被停职锁拿,家当也被抄了个底朝天,而龙门县令唐成不仅没有完蛋,就连半点病痛也没了,就这么精神劲儿十足的大步走在州衙里,张口就要见暂摄州事的安别驾。

    看到这一幕,州衙里的人猜度此次变故内幕之余,除了感叹世事难料,这衙门里果然是他娘的什么事都能发生之外,又能说什么呢?

    “下官见过别驾大人”。

    最近的变故太多太大,大到安别驾都有些不敢相信的地步,偏偏他又不知道这个变故背后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因是如此,就使得他近些日子一来对于任何反常的事情都保持着一种小心戒惧的态度。

    本该是身染沉疴在龙门县衙闭目等死的唐成突然生龙活虎的来请见他,一听杂役报说这个消息之后,安别驾脖子后的汗毛就猛然乍了一下,心中的戒惧在瞬间提升到了最高等级。

    因着最近这些离奇反常的事情,在没弄清楚根由之前安别驾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面前的唐成,是该冷脸相向,还是该亲热些?

    短短的时间里安别驾的心思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了很多遍之后最终决定还是按公事公办的态度来。

    只有这样才最稳妥。

    压根儿没提龙门县衙正被大清查这个本自绕不过去的问题,也没提龙门县衙所说的唐成身染沉疴之事,就像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安别驾点了点头后用再正常不过的语调道:“唐县令此来州衙所为何事?”。

    “私事”,唐成笑了笑,“这里有一封给别驾大人的信”,口中说着的同时,他已上前两步将闵赫给的第二封信递放到了安别驾书案上。

    安别驾瞅瞅唐成,又看看书案上的信笺,等了好一会儿后才伸手将这封外皮上连一个字也没有的信拿了起来。

    展信之后,安别驾根本没看前面的内容,一眼就直接向信末落款的右下角瞅去,随即他的身子明显震颤了一下,就如同屁股下的胡凳上长了刺一样扭来扭去磨了好一会儿后才坐稳实。

    抬起头来深深的看了唐成一眼后,安别驾这才深吸一口气开始看信。

    目睹他这一系列的小动作,唐成虽然没看过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但已经能够清清楚楚的确定这封信肯定不是闵赫所写,十成十是出自闵潜亲笔。

    短短两页的信笺安别驾足足看了一柱香功夫才结束,看完之后他也没说话,而是先拿起封皮仔细看起来,也不知是在检查什么。

    “来呀,掌灯”,听到这个吩咐,外面伺候的杂役明显愣了一下后才出口答应,片刻之后,燃灯就被送了进来。

    安别驾当着唐成的面将那两页信笺烧成了灰烬,甚至在做着这个时他还特意看了唐成一眼,示意的意味很明显。

    难倒闵潜是在用这种方式让我们互相监督?唐成正自猜度时,做完这一切彻底安然下来的安别驾笑着开口了,“唐县令怎么还站着?坐,来呀,上茶!”。

    闵潜到底在信中说了什么?竟使得安别驾有了如此大的变化,变化的不仅是他对自己的态度,更在于他现在如释重负的放松,整个人没有了半点刚才的紧张。唐成心中想着,人已在旁边的胡凳上坐了下来。

    安别驾双手叠在腹部前,两个大拇指虚空交错的划着圈子,“唐县令辛苦了,你抵任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龙门县的变化还是很大的,为此,前些日子州衙各曹都抽调有人手下到县衙,目的嘛就是希望摸清楚这些变化,一并采风民间。真要做的好,唐县令放心,州衙定不会掩功,自当如实向道衙呈报”。

    “多谢别驾大人”,闻言,安别驾笑着摆了摆手,“谢我做什么,赏功罚过这也是朝廷的章程嘛,现如今各曹的回报结果虽然还没呈上来,但本别驾倒可跟唐县令说说我的态度,做得好啊,龙门县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于这一节上任谁也别想抹黑,身为县令,唐成你有头功”。

    安别驾一口儿的说着这些,唐成除了感谢之外还能说什么?

    “嗯,本州辖有六县,日常政务委实不少,加之州衙方经大变,本别驾虽蒙道衙信任暂摄州事,但一时之间只怕很难有余力顾及龙门,唐县令,龙门县政本官可就算托付给你了”,言至此处,笑容可掬的安别驾还真个向唐成拱了拱手,“当然,本官也不是就此撒手不管,县衙若有什么难处的话,你直接来州衙找我就是”。

    这话什么意思?岂不是说给了他完全的龙门县政自主权,这可真是让人意外的大收获呀。

    正在唐成心下窃喜不已的时候,安别驾微微俯前了身子接着说道:“前些日子你们送来的请赈文书本官昨天见了,龙门县还差多少赈粮?唐县令你报个数吧,州衙就是再难也绝不亏了龙门百姓”。

    “这个下官需得好生想想”,一喜连着一喜,唐成强压住心中的兴奋,仔细盘算了好一会儿后报出了一个数字。

    听到他报出的这个数字,安别驾有些吃惊,这比他预想中的少多了,看他们此前三天一份请赈文书的架势不该如此啊,心底盘算了好一会儿后安别驾这才醒悟过来,唐成这回报上的数字再加上此前已经拨付的,堪堪是户部允许范围内赈粮发放的最高标准。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唐成既把户部给的章程用的十足十,却又没有半点违规可授人以柄的地方。

    就此一点,安别驾看向唐成时的眼神又有了一点变化,不过他却没点破什么,“好,此事本官应下了,最迟三日之内这批赈粮食必当启运龙门”。

    这是一次气氛无比和谐的会谈,暂摄州事的安别驾对龙门县令唐成的安民抚政之才给予了正面的高度评价,并一再表态州衙在今后的日子里将给予龙门县以坚定的支持;龙门县令对于安别驾给予他本人的肯定和州衙对龙门县政的支持表示了由衷的感谢,并在谈话将要结束时对于安别驾总摄州事表达了热烈的祝贺。最终这次会谈在双方取得诸多共识的情况下圆满结束。

    正事谈完,唐成婉拒了安别驾留宴的安排,对此安别驾表示了理解,并不顾唐成的一再反对,言笑晏晏的坚持将其亲自送到了州衙门口,这一幕随即遍传衙内,引来无数文吏与公差们的私语窃窃。

    “大人请回吧”,州衙门口,唐成笑着向安别驾拱拱手后,正准备走时却又停住了步子,“大人,下官今日听坊间传言,牛使君贪渎之事已经坐实,却不知……”。

    “恩,坊间传言不虚,确有此事”。

    “那牛使君现在……”。

    “牛使君见贪渎事发,遂畏罪自尽,所幸道衙来人经验丰富,然则虽勉强救回一条性命,舌头却被咬了个稀烂,如今是一句话也说不得了”。

    “竟有此事?”,唐成沉吟了片刻后一声长叹。

    “哎!”,回应他的是安别驾同样的叹息声。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都不约而同的很快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安大人请回,下官告辞”。

    “慢走,恕不远送!”。

二百五十五章 怎么,你们都很闲?

    “唐大人……”,龙门县衙的门房老张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后,猛然扯起脖子向衙门里边唱礼道:“县尊大人回衙了!”。

    直到这一嗓子喊完,门房老张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呀,这些日子县令大人不是身染重疾在内衙养病吗?”。

    看见迎出来的门房老张呆呆的看着他,刚刚走下马车的唐成向他和善的笑了笑,有了刚才进城门时的经历,老张这副见鬼的表情他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说来说去,谁让贾旭三人为了掩饰他的擅离职守想出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任谁见到一个传言中忽染暴病要死的人像他这般生龙活虎时都得是这么个表情吧。

    唐成下车冲老张笑过之后,转身向车里招呼了一句道:“于录事,请”。

    “不敢当唐大人如此”,嘴里说着,妫州州衙刚刚上任才三天的新任录事参军事于仁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伸手让道:“唐明府先请”。

    “何必如此客套,罢了,还是一起吧”,唐成伸出手虚扶着于仁泰的臂膀,两人笑着并肩往衙门里走去。

    当日唐成刚走不久,州衙各曹派下来清查龙门县衙的大部队就几乎是脚赶脚的到了,这个时候杨缴、贾旭及钱三疤急中生智之下对外发布了唐成“忽染暴疾”的消息,就连被县城百姓津津乐道的县尊夫人也暂时放下了发放赈粮的差事,回到县中内衙后再没出来露过面。

    州衙里下来的人听到这个消息虽多是不信,却也没往别处想,人要脸,树要皮,面对这样的调查一县之尊不愿出来跟他们照面儿也是正常,他越不出来反倒越是好了,这样调查起来阻力要小得多,躲吧,就看你在内衙那个小院子里能躲到什么时候!

    州衙来人这般想法实属正常,但龙门县衙的人可就不这么想了,县尊大人上任的时间虽然短,但他一桩一件做出来的事情可都是扎扎实实的,且是不管遇着什么事绝不推脱避让,更不会把手下祭出来当替罪羊,像他这样的人面对当前如此艰难的局面时又怎么可能跟个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

    难倒县令大人真是暴病不起了?一天,两天,五天,十天,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而县尊大人又始终没露面,原本只是零星的想法渐次染成了燎原之势。

    看来县尊大人真是得了重病了,这个消息在时间的流逝里得到“确定”之后,此前龙门县衙培育出的万众一心的干劲与气势顿时被一股浓浓的悲观所笼罩。此时的唐成已不仅仅是县衙的象征,更是衙门中公差及文吏们的主心骨,主心骨都被抽了,那些依附在他周围的人又该是何等的凄惶?

    坏消息总是传播的很快,城外修建梯田的工地上也同样如此,修造梯田的事情虽然还没完全停止,但进度上已经慢了许多,那些此前干劲十足的农人们徒劳却又彷徨的张望,希望能在下边的山口处看到那个身穿青色官衣的熟悉身影,按着以前的经验来看,即便是县尊大人再忙,每两天里也总会来此转上一趟。

    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从失望到彷徨再到绝望,若非还有杨缴三人咬牙拼死支撑,说不定这些心中冰凉的庄户们早就散了,饶是如此,龙门奚运送石头的牛车也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慢。

    等了几十年好容易盼来一个有担待的好县令,这改山造田的事情刚刚做起来县尊大人就得了暴病,还能说什么呢?天不佑龙门哪!

    黑云压城城欲摧,就在唐成此前费尽心力打造的新县衙及梯田大业行将崩溃之时,门房老张的一嗓子就如同一道闪电劈进了凄惶沉闷的县衙。

    不管是公差、文吏还是杂役,但凡听到老张唱礼声的县衙中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扔了手头的物事就往衙门口跑,县尊大人回衙了?这个念头每在脑海里转一次,这些天来凄惶无主的心都坚实了一分。

    唐成携手于仁泰刚一走进县衙正门,看到的就是十几双愣愣瞅着他的眼睛,此外从远处的东跨院及西跨院的门口处还不断有人往这边跑。

    唐县令,正是唐县令,眼前站着的分明就是生龙活虎的唐县令!终于实实在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这些蜂拥赶来的人还没说话,眼眶子里先就涩涩的热了起来。

    唐成在衙门口站定了,和煦的眼神慢慢扫过这些属下激动不已的脸后,神情一凝的沉声道:“上衙时间,谁让你们无故聚集的,怎么,手中的差事很闲?孙判司,连你自己一起,把这些人的名字都给本官录下来”。

    眼见着说了这么多后这些人还是有些呆愣愣的看着他,心底一热的唐成猛提了两分音量,“傻站着干嘛,还不都去办差”。

    他说话时的声音,表情以及语调都跟到晋阳之前没什么区别。

    唐成身后,门房老张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话语,一双老眼中涩涩的感觉终于化作两滴浑浊的老泪滴了下来,微微哆嗦的嘴里喃喃嘟囔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明白的话:“好了,好了,总算是好了……”。

    刚才闻讯围上来的人散回了东西跨院儿,只不过这一次唐成的话却没人害怕,一边转身往回走,这些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长吐出一口气来,好了,好了!随之而来的是此前凄凄惶惶空荡荡的心终于又落到了实处。

    许多刚刚闻讯从东西跨院里跑出来的人见到他们这样子都停住了脚步,凑上去问了几句什么之后,这些人远远的踮脚往门口唐成这边看看后就又跟着回去了,随后就听到两边跨院里传来一阵凌乱的声响。

    凌乱,却又充满了生气的声响。

    见到这一幕,唐成脸上油然露出了笑容,站在他身边的于仁泰则是长叹声道:“做官能像唐县令这样得属下忠心拥戴的实在不多,佩服,佩服啊”。

    “谬赞了”,唐成伸手指了指两个跨院儿,“州衙里的这些人就劳烦于录事了”。

    由牛祖德亲自下令的对龙门县衙大清查虽已基本结束,但这里还留有一些做收尾事务的人,于仁泰来此就是解决他们的问题,“唐明府放心,他们手头上的事情马上就停,明个儿一早州衙中所有人马全部撤离龙门县”。

    “好”,唐成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请”。

    …………………………………………

    州衙中人当日下来的快,现在收的更快,几乎是不到两柱香的功夫,这些日子以来在龙门县衙不可一世的州衙吏员们就满脸尴尬的随着于仁泰撤出了县衙。

    领着这些乌眉皂眼的人走的时候,于仁泰坚拒了唐成晚上宴请的安排,“多谢唐明府盛情,只是今天实在不是时候”,于仁泰说着,嘴角向身后的吏员们示意了几下,“留待来日吧,改日明府就是想不破费也不成”。

    送走于仁泰之后,唐成径直去了后衙内院儿,也不知刚才那些吏员里是谁长舌往里边通报了消息,使得他想给郑凌意一个惊喜的企图彻底落了空。

    紧紧藏身在唐成怀里,郑凌意的胳膊就像两条绳子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箍着男人的腰,看她围的这么紧,好像松一点儿唐成就又消失不见了一样。

    唐成的手在郑凌意的背后轻轻的抚摸着,他能感受到怀中身子的微微颤抖,尤其是脖子里——郑凌意的头就紧贴在那儿,早已经湿成一片,若非此刻正在亲身经历,唐成很难想象一个人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流出这么多的眼泪来。

    静谧的房内两人默默相拥,感觉怀中郑凌意的身子已停止颤抖时,唐成猛然弯下腰去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在一声低低的惊呼声中柔声道:“《诗经.郑风.子衿》中说‘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娘子也该让为夫好生看看了”。

    口中柔声笑说,唐成已怀抱着郑凌意到了梳妆台前。

    根本不容郑凌意下地,坐下的唐成就将她抱在怀中膝上,正待扭身去拿玳瑁梳来理一理佳人散乱的鬓发时,梳妆台上首先印入眼帘的却是一副平铺着的画卷。

    这是一副细腻的工笔,画中背景是春景正艳的三月扬州,近景处却是唐成再熟悉不过的市舶使府,华美府邸的飞檐斗角都成了隐约一线的装饰,整幅画里浓墨重彩表现的便只有花,一簇簇一丛丛烂漫的春花,已经架设在花海中的那架秋千。

    高高荡起的秋千上,明媚女子的衣袂随着春风临空飞舞,望之恍若碧空长舞的飞天神女;秋千架下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双眼含情注视着飞天而起的女子,灿若星辰般的眸子里流露出如海一般的深情。

    看完画卷,唐成的目光自然的转移到了右上角的那四句题画诗上:

    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默默的念诵着这四句诗,唐成就觉得心里火辣辣一阵翻涌,在六朝乐府名篇《孔雀东南飞》中,这四句诗不仅是刘兰芝与焦仲卿永不分离的表白,更是两人以死证情的誓词。作如此美好的画,却用这样的题画诗,郑凌意的心意还用多说嘛?

    “凌意,咱们在这院子里也起一架秋千吧”。

    “嗯……夫君,你……”,不待郑凌意多说什么,唐成已抱着她的身子转到了梳妆台前。

    转过身来一看到这幅画,郑凌意便要伸手去拿,“夫君,这幅画……”。

    “这幅画很好,值得一辈子仔细珍藏,只是题画诗却有些瑕疵”,唐成阻住了郑凌意的手,就便从梳妆台上取了眉笔在那画卷上写了起来。

    偎依在唐成怀中,郑凌意轻轻的诵念着夫君写出的句子: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待念到最后一句时,郑凌意本就不大的声音已是微不可闻,只是眼眶中刚已流尽的眼泪复又如断线的珠串般无声滑落下来。

    此后又是一段长时间的相拥,直到郑凌意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夫君,你回来之后到东谷去过没有?”。

    “料理完前边县衙的事情我就直接回来了,还没抽出时间去”,唐成笑着顺了顺郑凌意刚才耳鬓厮磨时弄乱的鬓发,“怎么了?”。

    “哎呀,我该早提醒你的”,郑凌意懊恼的叹息了一声,人也从唐成腿上站起来,“东谷那边情势不稳的很,夫君你得赶紧去安抚”。

    “竟有此事?”,唐成也站了起来,“不是有贾旭他们在嘛”。

    “龙门县比不得别处,几十年累积下来,百姓们本就信不过县衙”,郑凌意几步过去将唐成的官衣拿了过来,“快换衣裳……这次他们愿意来,一是奔着吃食和田土,另外也是冲着你来的,现如今你重病的消息一传出去,那边的人心早就散了,若非有杨先生他们维持着,只怕人都走完了”。

    听到这里唐成也没再说什么,换了衣服接过风氅反手一抖就披在了身上,“你随我一起去”。

    “我也去?”。

    不等郑凌意再迟疑,唐成已拉着她大步向外走去。

    因是唐成心急,两人连马车都没坐,径直骑着马往东谷赶去,沿途街道上有见过他的乍一遇见之后都是一愣,继而才猛的喊出来,“县尊大人,是县尊大人……”。

    然则不等他们把一句囫囵话喊完,骑着马的唐成早已跑的远了。

    一路冲出城门,堪堪到东谷的路跑到一半儿时,正好和对面同样骑着马的杨缴碰到了一起,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文吏,依稀就是刚才在衙门口见过的,想必就是他来报的信。

    “哎呀,明府你可算回来了”,看到唐成,杨缴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一听到州衙牛祖德出事的消息某就算着你该回来了,怎么拖到现在?”。

    闵赫当日曾经说过款款而回就行,但这话唐成却不好对杨缴说,“那边有点事情耽搁了,先生不用下马,这就打转吧”,说完双腿一夹马腹向前冲去,杨缴见状就地拨转马头跟上。

    贾旭现在真是恨不得全身长满一百张嘴才好,只有这样才能把周边那么多七嘴八舌的庄户勉强应付过来,说话的人太多了,不过他们所说的话归并到一起其实就是一句——要见唐县尊。

    饶是贾旭不断的说已经派人去请县尊大人过来,但这些日子一直失望的庄户们却是不肯信了。

    能把奚人治住的是县尊大人,能铺展开这么大摊子的依旧是县尊大人,庄户们如今就只认县尊大人,要是龙门县衙里坐堂的再不是他,谁知道现在辛辛苦苦修出来的梯田将来到底是谁的?真要是这样的话还有什么奔头儿?

    正在贾旭焦头烂额的时候,旁边不远处钱三疤一嗓子喊过来,“贾头儿,杨先生现在该到县衙了吧”,他那边的情况一点都不比贾旭强,同样是被许多庄户围着问话,同样是哑了喉咙,额头上布满汗珠子。

    “快了”,贾旭偏着脖子喊了一句后,也等不得钱三疤答话,就急忙又转过头来冲人群里一个人高声道:“李老哥,咱们可是在流官村就认识了的,打那天起县衙什么时候放空话糊弄过大家?老哥子你好歹也帮着劝劝,眼瞅着县令大人马上就要来了,乡亲们现在走了算怎么个事儿?”。

    人群里的李农沉默着憋了一会儿后才瓮声开口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不是乡亲们信不过两位大人,县衙里真要换了坐堂的,两位大人也做不了主,眼瞅着还有小半个月就是年关了,大家伙辛辛苦苦在这里干着图个啥?既然见不到唐大人听不到一句准话,乡亲们说啥也得回去了,要不,贾大人就高抬贵手,等我们过了年再来接着干?”。

    贾旭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心里只盼着杨缴腿脚利索些,县尊大人赶紧来。

    就在局势马上就要弹压不住,庄户们即将四散之时,蓦然便听到山口处有几骑急促的马蹄声隐约传来。

    刚一听到马蹄声,贾旭心里就猛的一跳,当下也顾不得再说什么,扭头过去死盯着山口。

    很快的,他身周那些农人也停止了聒噪和四处走动,整个山谷就如同涟漪荡过的湖面一样迅速平静下来,不管是站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姿势站着的人听到前边传来马蹄声的消息后都扭头看向了山口。

    所有人的心情跟贾旭和钱三疤一样,只盼着这就是县尊大人,给了他们美好希望,带领他们实现美好希望,唯一能让他们真正信任的县尊大人。

    终于,马蹄声的主人从山口处冲了出来,看到那袭熟悉的官衣,看到那在马上挺的笔直的熟悉身影,李农跟其他人一样长长的松了口气。

    随即山谷里就有零星的欢呼声响起,很快这欢呼声就汇成了一片,这么些日子来庄户们惴惴不安的心总算重又落回到了实处。

    县尊大人能骑快马!县尊大人好好的!龙门县衙依旧还是他在坐堂!

    众人瞩目的欢呼声中,唐成策马直接冲到了贾旭前面。

    “大人,你可算是回来了”,贾旭不仅说的话跟刚才的杨缴一摸一样,就连那如释重负的表情都没什么差别。

    实实在在是如释重负啊,天知道在唐成走的这些日子里他们是怎么把这一副大场面给撑过来的。

    刚才在路上时唐成已听杨缴简略的介绍过情况,是以此时也没跟贾旭多说,目光一扫马下人群后就看到了李农身上,“本县不过是病了几天,随后又往州衙跑着去要了一趟粮,这才几天没见李老哥你们就要走了?怎么,本官还有龙门县衙就这么不值得大家信任?还是大家根本就不想要这梯田?”。

    听到这话,人群里的李农一张老脸臊的通红,想想县尊大人此前是怎么对他的,这个朴实的老庄户真恨不得脚底下立马就有条缝容他钻进去,“唐……唐大人……我糊涂……我……”,我了好一会儿,一脸红的李农竟是再说不下去了,而他身周那些被唐成看到的庄户也都低下了头。

    唐成也没等他再说什么,在马上侧过身去高声道:“凌……夫人,从今天起,所有人的口粮减三成发放,什么时候他们把这些日子耽误的活儿补齐之后你再改回来”。

    闻言,郑凌意脆声应道:“是”。

    “嗯”,点点头后唐成目光向更远处看去,自然而然的就注意到了那稀稀疏疏的奚人牛车,跟前些天他没走之前比起来,现在奚人牛车的数量只怕连那时的五分之一都没有。

    “老滑头”,恨声骂了一句后,唐成抬起手中马鞭比划了两下,距离李农等人不远处那个正停步看着他的奚人放下牛鼻绳走了过来。

    唐成也没下马,等这奚人走近之后冷着脸道:“给你们族长带个话回去,妫州使君换了人,但这龙门县衙可还是姓唐,四天之内拉石头的牛车要是恢复不到前些日子的数量,图也族长可怪不得本官言而无信”。

    目睹奚人喏喏而退后,唐成转过身沉声道:“怎么,这些日子还没歇够?”。

    “都跟我走,上坡干活!”,人群里李农发了一声喊后,也不等别人便已当先转身往山坡上走去。

    有他带头儿,愣了一下的庄户们转身撒丫子就往山坡上跑,这一小圈发生的事情迅即传开,很快,原本散聚在山谷中无心干活的庄户们就跟有人在后面用鞭子抽一样,人群滚滚的重新向各面山坡跑去。

    看到这一幕,刚刚把气儿喘匀实的贾旭转身过去与杨缴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神一碰两人俱都是苦笑摇头,此前任他们好话说尽都安抚不住庄户们的心,县尊大人可好,不仅没一句好听的安抚话,还连刺带罚一起上,偏偏这些刚才聒噪不停的农人们还真就争先恐后的上了坡,哎,这人跟人哪真叫个没法比!做父母官的能到这个地步,那也真是没话说了。

    李农他们转身走后,唐成也催动马蹄向前巡视,今天不比以前来的那些回,他总得让各面山坡上的庄户都能清清楚楚看到他才成,这才是安抚人心的最好手段。

    杨缴见状也催马跟了上去,边并骑而行边开口道:“明府,阿史德支前些日子来过一趟,不过只在龙门客栈住了两天就走了,任我们这边怎么说都不肯多留”。

    “走了?”,听到这个消息唐成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走就走吧,先生不必介怀。哼,此一时彼一时,有他主动回来求到咱们面前的时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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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缺的物质生活很优越,唐缺的精神世界很崩溃。 唐缺穿越了! 他穿越到了唐朝,盛唐。 他穿越到了一个贫寒的农村家庭,赤贫。 他为吃饭的口粮发愁,他为摇摇欲坠的房子担忧。 他种地,他做工,他上完大学上小学。 唐缺一步一个脚印的开始了盛唐穿越的生活。唐朝公务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唐朝公务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