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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叶子     唐朝公务员txt下载     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百二十六章 知音?

    “吱呀”声响,在柴扉里打开门的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苍头,他穿着一身乡下老农人常见的短打麻布老棉袄,满头白发在寒风中份外醒目。

    老苍头见到衣着光鲜的唐成两人后明显的楞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打扮的客人上门了。

    来福向老苍头叉手见了一礼后将手中的名刺递了过去。

    双手拍了拍,又就着短棉袄的衣襟儿擦掉手上剩余的柴火沫子后,老苍头这才平伸出双手接过了名刺,然则等他打开做工考究的名刺,脸色却立时变了。

    老苍头根本没往里通报,合上名刺后就默默的打开了柴扉避往一边儿,这一幕看的来福有些不明所以,回头瞅了瞅唐成。

    唐成也搞不明白,不过他却没迟疑的迈步走了过去,及至他进门之后,那老苍头边领着他往同样简陋的正房走去,口中边用着干涩的语调道:“家老爷天天在屋里闭门读书,不说出村,几乎连大门都没出过,除了几个村邻偶尔上门之外,外间的拜客一个都没有”。

    听了老苍头有些奇怪的话后唐成明白过来了,这些被流放出来的官员都是严加看管的对象,而流放地的官员就是具体负责的看管人,似乎按吏部规定每隔一个规定的时间就得将这些人的行为表现做一个公文呈报上去,在所有的看管内容里,除了流放人的言行举止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交游往来。

    说起来这些流放官员的待遇与后世文革中的右派及刑满释放人员颇有几分相似,都是要监管居住的。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自己这一县县令,就是来个普通的皂服公差,这老苍头也不敢有半点怠慢,之所以不往里边递名刺就直接开了门放人进来,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主人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力。

    “今天来的不是龙门县令,是山南东道后学唐成慕名前来请见尊主人,”,一念至此,唐成停住步子向老苍头温言道:“我主仆便在此等候,烦劳老丈代为通报珪公”。

    老苍头不防唐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了顿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名刺后这才拖动老腿迈步向内走去,虽然他什么话都没说,但比之刚才的面无表情,此时的脸色明显是活泛多了。

    等候的时间唐成仔细看了看院子内的景象,残破简陋是不消说的,但简陋归简陋,院子中的布置却是归置的整整齐齐,毫无半点普通农家小院儿的拉杂,尤其是那丛在寒风中劲挺而立,微微摇响的丛竹更是一眼就可看出是从别处移栽而来的,这些天唐成好歹也到过不少农户的家里,看到院子里种葱,种花椒的很不少,精心种植丛竹的这还是第一家。

    堪堪将这小院儿仔细看完,老苍头也已经到了,还没说话先将手中的名刺又递了回来,“尊客名刺,家老爷不敢拜领,原物璧还”。

    闻言唐成没有说话,向来福点点头示意之后便又扭过头来看着老苍头。

    “家老爷近日身体不适,容颜憔悴实不便于亲见外客,唐大人便请回吧”,老苍头一脸忐忑的重复着孔珪的原话,眼神紧紧着落在唐成脸上,似是生恐他就此勃然大怒一样。

    礼也礼了,等也等了,却又被这老苍头吞吞吐吐的拒绝了,而且就是傻子都能听出来这老苍头说的是假话,孔珪若是真有病的话,老苍头刚一进门的时候肯定就说了,还会等到现在?一听这话来福心里有了气,这姓孔的太不识时务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还真当自己依旧是长安城里的太子左庶子不成?

    想到这里,接过名刺的来福心底嘿嘿一笑后就准备看热闹了,大官人是个什么脾性他还不知道,白阳镇上八支明晃晃的单钩矛架在脖子上都不服软低头的人,又怎能受得了孔珪这再明显不过的怠慢?人在屋檐下还不肯低头,再大的罪也是活该受着。

    孰料来福的想法全落了空,唐成听了老苍头明显是敷衍的话后不仅没恼,甚至连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既然珪公身体不适,那后学改日再来拜访便是”,温言笑着说了一句后,唐成转身之间已开始迈步向外走去,见状心底长舒了一口气的老苍头忙跟上送行。

    “珪公当世大儒,深得天下万千士子仰望,宜当珍重身体。从即日起本县必不会再谴人来搅扰清静,还请珪公擅自保养。此外,后学稍后会有一些仪程奉上,不过都是些药材土仪之物,万望不要推辞才好”。

    这话却让老苍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既不敢代主人答应,又不愿再直接拒绝,人在屋檐下,这个新来的县令瞅着着实不错,别因为一再的拒绝惹恼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老苍头只是喏喏而已。

    “珪公最近在读什么书?”。

    唐成这突然的一问让老苍头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口答道:“家老爷近日致力于《楚辞》,尤重屈子诸篇”。

    “哦!后学亦好屈子,屈赋二十三,却不知珪公最好者为哪一篇?”。

    “《九章》”,读书人之间似这种问答再正常不过了,老苍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顺口答了出来,“家老爷近日所读的正是第五篇”。

    “《九章》第五?”,闻言,唐成略一思忖之后笑着轻吟了几句,“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内厚质正兮,大人所晟。”

    “大人好才学”。

    老苍头这话让唐成哑然,继而也品出了一些酸楚的味道。身为唐朝的士子若是连楚辞都念不上来,那也真是枉为读书人了,老苍头这说的明显是恭维话。想孔珪出身名门,祖父便是绘图凌烟阁并在死后得以陪葬昭陵的初唐大儒孔颖达,现今天下士子案头必备的《五经正义》便是出自其人之手。孔子后裔的身份,又有这么一个堪称天下士子共师的祖父,兼且孔珪自己也是太子左庶子的身份,所谓宰相门人七品官,这老苍头身为他的老家人,自来随其所见便不是大儒也是高官显贵,这要是以前,一个偏远县令未必能入得他眼,而今却连逢迎的话都说了出来,想想这前后的变化又怎不令人唏嘘。

    唐成笑着摇了摇头,此时正好走到门口的柴扉处,他也没再多说什么的向那老苍头拱了拱手后便径直出门去了。

    目送唐成走出柴扉后,关好门的老苍头转身回了简陋的书房,“老爷,他走了”。

    粗木书案前的孔珪年近五旬,长着一张方方正正国字脸,闻报后放下了手中的笔,“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老爷乃当世大儒,为天下士子仰望,宜当善自保重身体;此外龙门县衙以后不会再派人来搅扰”,老仆边答话边习惯性的走到了书案边整理文房四宝,拿起笔的他猛一看到孔珪在书案条幅上刚刚写好的字后,一愣一颤,一大团浓墨从笔端滴下来在条幅上濡染一团。

    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仆何曾犯过这样低级的错误,“怎么了?”。

    “唐成走时曾问过老爷在读什么书,老仆因就据实说了,他听了之后曾吟过几句屈赋”,老苍头说到此处,手指条幅一脸惊诧的抬头看着孔珪道:“他刚才所吟诗句正与老爷所书一字不差!”。

    屈原《九章》第五篇共有八十四句,这十句既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恰是卡在中间,且亦算不上公认的名句,两个并不曾见面的人屋外所说与屋内所书竟然都是这并不出名的几句,难怪老苍头见了如此吃惊。

    “噢,竟有此事?”,孔珪闻言默默的站了一会儿后,蓦然微微一笑道:“远贬千里居然得一知音,十步之内果有芳草,此子好灵动的心思,龙门县这次得人了”。

    孔珪为人方正,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就素不轻易许人,远流之后就更是如此了,而且他这笑容也是两年来之罕见,老苍头见状抓住机会顺势道:“唐成去时曾说稍后会有些药材及土产的仪程送到,请老爷不要推辞”,说完之后,老仆又跟着补充了一句道:“其言奉送仪程乃是以后学而非县令的身份”。

    “收下吧”,孔珪这次的爽快简直让老苍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孔珪身份特殊,官位虽可夺,但他那孔圣后裔的血统及大儒的名声才学却是谁也夺不走的,是以这两年他虽远流在此,但各地寄送过来的仪程却实在不算少,无奈他一次都没接受过,只是守着薄田自耕自给,虽然人没得病,但身子骨的确是差了很多,唐成这些药材是正当其时。

    “是”,老苍头赶紧答应下来,生怕孔珪再变了主意。

    “将这条幅晾干收好,届时便以此为回礼”,说完之后,孔珪悠悠负手转身出了房门向那丛劲竹走去。

    ………………………………

    “大官人,咱们就这么走了?”。

    “不这么走还能怎得?”,唐成随口答了来福一句,“你没听那老仆说孔珪病了”。

    “这病一准儿是假的”。

    “真假都不重要了”,唐成淡淡一笑,“我原本的想法根本行不通,再者我也与他性子不合,见也无益”。

    这话把来福说糊涂了,人都还都照面怎么就知道性格不合?所幸唐成现在也有说话的兴致,不等他问已顾自接续道:“你知道我刚才念的那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反省志向,遭受委屈又何妨?坚持故常,不能圆滑而不方。随流俗而改变自己的志向正是有志者所鄙薄的,唯有守绳墨而不改变自己的节操,内心充实而端正,才是有志者所应坚持并赞美的。言为心声,孔珪这不仅仅是在读书,更是在借屈子自道胸怀”。

    “龙门县衙乏人可用,我原还想着请他出山帮忙”,大氅飘飘,负手而行的唐成轻轻的摇着头,“来时是担心请他不动,现在看来请也无益了,龙门情势如此复杂,想办好这里的事情仅凭着方正是不成的,若真个把这尊大神搬到龙门县衙里,十有八九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既然请他无用,那适才大官人所说的仪程之事……?”,来福作为唐成的贴身长随,两位夫人又都不在,那像这些迎来送往的事情就是归他份内当管的,不能不问。

    “土产倒还罢了,多制备些就是,药材你可要用心,一是要选适合老人进补的,再则药材要好,别惜钱”,唐成扬了扬手,“待回县城之后你即刻去办此事,办好之后就顺便送来”。

    来福对孔珪颇不以为然,加之想着要大冷天的赶路也实在是有些不愿意,“龙门县太小,能有什么好药材……”。

    “龙门没有就去州城怀戎办”,唐成的脸色蓦然冷了下来,“当日孔珪出任太庶子之后,教导李重俊尽心尽力,无奈李重俊急躁成性不仅不听劝教且对其刻意冷淡,孔珪屡次劝谏可谓到了泣血锥心的地方,如此以来二人关系越来越僵,若非孔珪这太子左庶子乃是皇帝亲指,只怕早就被李重俊给撵了出去,要说私谊的话,他二人之间实是半点都扯不上”。

    “及至李重俊起兵宫变失败,旧日亲信或杀或贬,孔珪几乎是太子身边唯一没受牵连的,他原可以安居京中,但在李重俊身死,朝廷议其罪责的时候却又挺身而出,功过分明的为李重俊折辩,甚至连皇帝及韦后之过也毫无掩饰。”

    前面来福只知道孔珪旧日的官职,此时再听到他这过往的经历,一时竟也有些血热。

    “若非顾忌着孔门后裔及国朝大儒的身份,孔珪两年前早就身死朝堂了,这是个真正的纯臣直人”,连着一口气说到这里,唐成刻意放慢了语速沉声道:“来福你记着,对孔珪这样的人你可以不喜欢,可以不学他们,甚至可以见着他就躲开,却不能不尊重。若然如此,我不饶你!”。

    “是,小的记下了”。

    唐成点了点头,手指着疏离于村外角落处的那栋屋舍道:“走吧,到这家看看去,若是没料错的话,许是我想找的人就在这家”。

    来福跟着唐成久了,这样的训斥早习惯了,该记的固然要记住,却也并不因此而生气,简而言之,他在唐成面前已经是没皮没脸了。是以此时一听唐成说的话古怪,就又忍不住的接了口,“大官人何出此言?”。

    唐成早习惯了来福的调调儿,对此也不以为意,“你看着整个村子里十多户人家个个都简陋的很,唯有这家整治的颇有气象。以一个流放官儿的身份在这瘠贫之地能做到这一步,主人家必定是个生存能力极强的人,太方正,心眼儿不够活都是不成的,这样能办事的才是龙门县衙最缺的,也正是我想要找的”。

    龙门县令的名刺一递,唐成在这家享受到的礼遇与孔珪家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入目院内屋内的陈设布置,若非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个流放官儿的家,来福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大官人没说错,这的确是个能在任何环境里都把自己安顿的舒舒服服的能干人儿。

    唐成还就是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简单、直接又省心,简简单单的寒暄过后随即便切入了正题,只不过这个心思灵动的人提了一个特别的要求,必须等他这新县令解决了奚人的问题,或者至少也是初步显示出有解决奚人问题的能力后才愿到县衙“帮办公务”。

    对此唐成颔首以应,不过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便是让这人在这段时间里为他找些人做一个试验,只是看他面色茫然的样子,显然唐成说的这一切他别说见,根本连听都没听过。

    诸事商议已定,唐成婉拒了那人留宴的邀请起身告辞,将唐成送至村中小路时,那人沉吟着低声提醒了一句,“近来多次遇到本地老农忧心今冬大旱,前两日有草原上放牧了一辈子的老奚人来访时亦有同样的忧心,这些人世居此地,所言当必无因,唐明府身为地方父母,还需小心在意,预作防备才好”。

    突然听到这么个消息,唐成心里咯噔一下,眼前人祸都还没解决,天灾就又要来了?更别说还是罕见的大旱,老天爷对他还真是眷顾的很哪!

    心里直盼着是这些老农及奚人牧民看走了眼,唐成颔首点头,向那人一拱手之后带着来福出了村。

    唐成到这个村子的目的郑凌意是知道的,见他脸色沉重的回来,虽然心下也不免失望,脸上却是带着笑上前安慰道:“这村子里的毕竟不同常人,如今又是这么个处境,想请他们为龙门出力实非易事,夫君倒也不必灰心,以后再多跑几趟就是”。

    郑凌意这些日子跟着他实也操了不少心,大旱的事情毕竟又不是个准信儿,唐成遂也就没说出来惹她心烦,只笑着说了刚才前往两家的不同遭遇。

    “以小见大,夫君看人倒是独特”,郑凌意这回是真高兴了,“孔珪的事情就由妾身来办吧,这原也是妾身的份内事”,言至此处,她脚下猛然一停。

    “怎么?”。

    “其实也不只是孔珪,妾身想着多备几份仪程,于这村子里每家都送上一份,或者竟可定为常例,每隔三两月派人送些吃食用度来”,这个突然而出的想法让郑凌意的眼睛亮晶晶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凌意你这想法甚好”,唐成说完又回头瞅了瞅这个破落的毫不起眼的小村子,“走吧,算算时间也到该回县衙的时候了”。

二百二十七章 前奏

    这是一间典型的北地小客栈,其实客栈两个字用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委屈了,低矮的用厚厚的稻草活着黄泥毡起来的屋顶虽有利于保暖,却极大的影响了采光,使得整个屋里即便是大白天也显得黑糊糊的,四面的墙一律是用黄土夯成,结实自不必说,但跟美观却是半点关系都没有。一排排宽大的马厩竟比前面的酒肆和后面的客栈加起来还大,因是马厩的一面与酒肆共用着一堵墙,所以整个酒肆里总有一股牲口棚子里特有的怪味儿弥漫其中。

    这是一间前肆后店结构的路边店,虽然挂着客栈的招牌,但跟后世北地里流行的大车店也没什么区别,距离龙门县城四十里的范围内,这是最大一家可供来往行人歇脚休息的地方。

    时间已经走到了正晌午,但天际白晃晃的太阳却让人感受不到一点暖意,冬日天寒,加之又是到了吃饭的当口儿,烧着热烘烘牛粪火的酒肆内生意好的出奇,赶车的行脚儿,进出县城的山民将整个酒肆内挤的暖腾腾的,压榨酒微微发酵的气息与羊杂汤及墙后牲口棚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别样营造出一股独属于市井间的闹杂暖意。

    客人们进来之后毫无例外的都会先叫上一碗热在牛粪火上的烫酒,即便是女子们也不例外,几口浑浊的烫酒灌下肚暖了身子,客人们伸手一抹酒水淋漓的嘴将腿跷在粗木钉成的凳子上架舒服之后,就开始边在牛粪火上烤着冷沉冷沉厚如砖头般的炊饼,边在等候羊杂汤的间歇扯着内容无所不包的闲篇儿。

    这一会儿,酒肆内说的最多的就是天气,今年的天气实在是太邪性了,自进九以来,除了在九月底下过一场毛孩子尿一般的小雨之外,其实这样的雨连地皮都湿不了,这都一个多月了竟然连一场雨都没见着,没雨倒也没啥,关键是也没雪呀,往年到这个时令的时候,至不济也已经有一场能透三尺墒的棉被雪捂在麦地里了。

    龙门县里没平地,指着坡地吃饭的人谁不是仰着脖子望天收,他老人家要是不高兴的话,谁也没法子。

    “要命啊,住在我们左近的那几个老辈儿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开始缝老衣了,看今年这旱情,阎王爷是要大收人了”。

    “可不是咋地”,接过话茬子的是个怀靠响鞭的行脚儿,端着酒碗小口的咂着,“我这两天路过城里孙家铺子的时候,看里边堆着的三寸板儿都被人抬光了,伙计正拼了命的赶薄皮棺材的活儿,刨木头的声音听着瘆人。老辈儿们经见的世事多,怕是知道熬不到明年下春了”。

    “看看现在地里的墒情,还用老辈儿们来说?”。

    这个话题委实沉重,听到这几人的对答后,原本闹闹嘈嘈的酒肆内一时间有了片刻的安静。

    正在这时,酒肆门口的厚帘子被人掀开,一行六七个人鱼贯着走了进来,里边儿的人扭头过去刚看了一眼,就知道新来的这几位肯定不是跟他们一样的小家户下苦人。走在当前的那分明是个长随,只看这长随身上都穿着上好的绫子面袍子,后面那一对年轻小夫妻一准儿得是大户人家出身,再瞅瞅他们那举止做派,兴许这几个人还是从关内怀戎州城来的。不过可惜的是那大娘子戴着的胡帽太恼人,一转圈儿的纱巾把整个脸给遮的严严实实,要不然真想瞅瞅能嫁这么个俊相公的媳妇儿得是个什么样的长相。

    一个长随,小夫妻两口,外加三个带刀护卫及一个俏丽丫头的队伍鱼贯进来后,原本突然安静下来的酒肆愈发的静了,直到迎上去的小二领着他们在靠窗的两副座头上安顿好,其他人的头都扭回来后,酒肆里才又恢复了闹嘈的议论声。

    “天儿都旱成这样了,咋就没见着有人请龙?”。

    “咋没有,土台地方的几百家庄户早在月初的时候就联合出钱烧香请龙了,就这也没一片雪花下来,如今各地都在准备上了,且等着吧,不用多少时候都得跟起风来”,那人说到这里后又特意在酒肆里四处瞅了瞅,见里面没有奚人后才又放声道:“别说咱们,就连草原上的奚蛮子也耐不住了,听说正派人往饶乐奚王帐里请神鼓来求雨雪”。

    听得这话,刚刚坐下来的唐成身子动了动,“这里边气味不好,你要不想吃什么就别勉强,等咱们自带的酒热了之后吃几盏歇歇脚儿就走”,握着郑凌意的手笑说了两句后,他便扭过头去用心听酒肆里的议论。

    刚才那人话说完后,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庄户恨声道:“既然那些个奚蛮子也遭了旱,要我说没雨水也好,咱们靠着山好歹能寻摸着东西撑持些日子,他们就指着牛羊过日子,天旱一不长草,连牛羊带人都得饿死。索性老天爷开眼,等他们都饿死之后再下雨雪,也算帮我们收拾了这祸害”。

    赶城的年轻庄户此言一出,竟引得酒肆里附和声一片,颇有几个人借着些微的酒劲高声赞同,直说各地请龙的应该晚着些,好歹等奚蛮子都饿死了之后再弄,也免得让他们沾了咱龙王爷的光。

    听到年轻庄户的话,随后再亲身感受到酒肆里的气氛,侧耳而听的唐成忍不住紧紧的蹙起了眉头,看这架势,在经过年深日久的积累之后龙门县里唐人与奚人之间的矛盾实已深化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嗤,想的倒是好,可惜咱都饿死了蛮子也没事儿”,说这话的是火塘边一个老成些的中年,“旱成这样衙门准保得放粮,这些年你们还没看够?放粮的时候那次不是先赶着奚人,他们那还马鞭子高的小蛮子都跟咱们丁男领一样多的粮,饿死他们?饿死他们一个咱们就得死三!谁能抗得过谁去?所以呀,这雨水还是早点来吧”。

    中年人的话引得酒肆内叹声一片,是啊,他们抗不过奚人,这要是一直不下雨,阎王收得多还得是唐人百姓。

    “嘿,听说衙门里又到了一个新县令,是个读过大书的进士,兴许他跟其他老爷不一样也说不准”,年轻庄户不甘心自己的说法就此被人否了,侥幸着道。

    “屁,衙门靠的住,那奚蛮子的牛羊都能上树了”,中年又是一声更响亮的嗤笑,“这些老爷们就怕奚蛮子闹事,只要蛮子们不闹腾,让他们当孙子都成!这么多任老爷谁不是唐人,又有那一个是真心向着唐人的?天下的老鸹都是一般般儿黑”。

    “是啊,靠不住的!跟这老哥子说的一样,新县令也是个黑老鸹,一上任还没坐堂先就开始整修县衙了,活活一个败家子儿!这不,奚蛮子打人的事儿一出,他窜的比谁都快,把个屁事不顶的县尉杵在前面顶缸,你们说,这样一点担待都没有的败家子儿还敢指靠?”。

    尽管酒肆里的气氛已经有些低沉,但中年人这番骂衙门的话依旧引得众人一片哄笑,这样的景象在龙门县各地都很正常,任是再说不到一起的人只要开始骂起衙门里的那群废物,总能迅速的取得一致。

    唐成目光一扫坐在另一边桌子上的来福及郑五等人,示意他们不得轻举妄动,复又拍了拍郑凌意的手后,端起身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烫酒是要小口呷着喝的,这样一口气灌下去,微微有些发烫的酒浆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唐成全身猛然一颤,脸上当即就起了红,他大爷的,当官当到这一步上真是窝囊到家了。

    酒肆里的议论仍在继续,“窜,往哪儿窜?这回被打的杜家可不是什么善茬子,老杜家四个儿子有三个都是干屠户的,平日里他们不惹别人就是烧高香了,以往出这事衙门里都是花钱安抚了了事,小户子人家还能一直扛着不成?这回可好了,杜家已经放了话儿,任衙门里给多少钱也别想了事,非得见着行凶的人才成。现如今他们就等着新县令回来,要是再没个说法,兄弟四个就要抬人上怀戎,怀戎不成就上道城,大家伙瞧好吧,这回有好戏看了”。

    “是,我也听说了,杜家那几个屠户个个把刀磨的都能照影儿,就用盆子扣在门口,吓得呼梁海都不敢上门了”。

    “硬气,好汉子”,一时间附和声大起,那些人一边夸着杜家的屠户兄弟一边大口的往嘴里灌着酒,酒肆内刚刚还有些沉闷的气氛顿时火爆起来。

    听到这里,唐成将身前添满的酒水再次一饮而尽后猛然站起身来,“走”。

    走出酒肆,来福凑到唐成身边手指向后点了点酒肆,“大官人,要不小的先留下来,把刚才那几个说怪话的底细给盘清楚”。

    一听来福这话,唐成本就不好的脸色愈发阴沉了,“龙门县里没骂过我的唐人少,能把几万人都抓起来?跟他们较劲算什么本事?你还嫌我被人骂的不够?”。

    撞了一鼻子灰的来福缩缩脖子退了回去,随即马车辚辚起行直往龙门县而去。

    这一路上唐成再没说话,马车也不曾停歇,正好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县城。

    进城之后直奔龙门客栈,唐成扶着郑凌意下了马车后,扭头过去向来福吩咐道:“去,告诉柜上,最靠近大堂的那个雅阁本官包了”。

    “噢”,来福这回学聪明了,答应一声后啥也没问的往里面跑去。

    吩咐完来福,唐成转身又把郑五叫到了身边,“你去一趟县衙,让呼梁海和那些个公差都过来”,郑五应命之后正要走,唐成又叫住他交代了几句。

    “夫君你这是……”。

    “我要请客”,尽管唐成朝向她说话时的脸色跟平常没什么区别,但郑凌意却油然感觉到了一股子冷意。

    没等她再说什么,唐成已迈步向客栈里走去,边走边道:“都是一伙子粗人,晚上你就别去了,好生休息顺便整理下东西,等我忙完回来咱们连夜搬到县衙住去”。

    他这话刚说完,正好碰上跟着来福一起走出来的掌柜,还隔着好几步,那名唤管平潮的胖掌柜已经弯腰拱手的陪笑道:“大人见谅,城东孙家新添了一个小子,定在今晚宴客,酒肆里的雅阁他们昨个儿就定下了,小人这……”。

    邪性啊,以前在郧溪县衙的时候,别说张县令宴客要用雅阁,单是一个判司出面说句话,任那家酒肆都不敢说个不字儿,即便是里边已经坐上了人,掌柜的想尽办法也得给腾出来。想想以前再看看眼下,这龙门县令真是窝囊到家了。

    唐成不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以前不管是在郧溪县衙还是在金州州衙,他还真没干过一件欺压良善的事情,这倒不是说他有多好,实在是不屑于这么做。硬捏那些骂不敢还口,打不敢还手的普通百姓有什么意思?丢人!

    不过这回他可没以前那么好说话了,“本官宴请之人稍后就到,准备吧”,路过掌柜身边轻描淡写的撂下这句话后,唐成脚下半点没停的直接去了后面的正房。

    想不到前些日子待跑堂小二都很和煦,挺好说话的唐成来了这么一句,胖掌柜愣了愣后看着来福,“来爷,你看这……”。

    要说来福的心理还真有些阴暗,见掌柜的同样吃了瘪他竟由衷的感到高兴,“啥话也别说,赶紧的,去准备”,摆了摆手,来福跟着往后院走去。

    “灰孙子,有本事冲奚人横去”,冲着唐成和来福的背影猛啐一口,胖掌柜无奈的往灶房走去。

    ………………………………

    此时在龙门县衙内的差房里,公差们正忙着将身上的皂服换成常服。

    “他娘的,还是婆娘做的棉袄穿着暖和”,钱三疤一边扣着衣裳上的布纽,一边扭头过去扯着嗓子道:“贾头儿,唐悖晦这刚一回来就请咱们吃饭,还不让穿着差服,这到底是个啥意思啊?”。

    “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公差头子贾老二一改往日的好脾气,阴沉着脸道:“三疤子,老子跟你多少说过多少次了,那是唐县令!你狗日的要是再改不了口,以后吃亏的时候可别怪老子被提醒”。

    他这突然的冷脸让众公差莫名所以,贾老二也不理会,见众人都已换好衣裳后吼了一声,“这几天城里不太平,腰刀都给老子带上,走”。

    公差们在衙门口跟同样常服的呼梁海会合之后,一起往龙门客栈走去,都已快到门口时,头前领路的郑五身子一拐,带着众人从旁边的小侧门上了里面的雅阁。

    看见这阵势,公差里灵醒些的已经心中暗道不对,不过这时节谁也没说话,你挤挤我,我靠靠你的交换着眼神。

    “有劳呼梁大人了”,看见呼梁海打头走进来,早在雅阁里等候的唐成笑着拱了拱手,随即又向鱼贯而入的众公差招呼了一句,“大家辛苦了”。

    呼梁海本就带着气,这些日子又是熬的心力憔悴,见着唐成后只是冷着脸回了一礼,什么话都没说。

    “等这两日本官在衙门里安顿好后,就为呼梁大人设宴送行”,说出这句让呼梁海如释重负的话后,唐成扭头向侍候的小二道:“上酒”。

    酒菜鱼贯送上,唐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仰脖之间一口气连干了三碗。

    县尊大人都先干为敬了,众公差除了端起酒碗喝之外还能再说什么?唐成这次宴客真是高效率,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完成了酒过三巡的程序。

    喝完这三碗之后,县令大人依旧是无话,古古怪怪的让他那贴身长随把雅阁里的窗户都打开了,这本就是最靠近外边散座的雅阁,窗户一开,外边闹哄哄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唐成这古怪的举动将众公差都搞懵了,雅阁内的气氛极是压抑,县尊既不开口,他们也只是默默的吃菜喝酒,只是心下那股不对的感觉越来越浓。

    作为龙门县最大的酒肆和客栈,外边大堂里吃饭的人着实不老少,这些人边吃酒边纷纷攘攘的说着闲话,要说如今县城里最引人注目的毫无疑问就是杜家的事情,而外边正议论着的也就是此事。

    因是奚人与唐人的生活习惯不同,加之本城里的奚人又与唐人互相瞧不上眼,是以这家往来皆是唐人的酒肆内并无奚人酒客,也因此外边的议论就没什么顾忌,要说他们的议论还能有什么好话?跟中午聚集在城外那家大车店里的人一样,无外乎就是骂奚蛮子,夸杜家有骨气,此外必不可少的还有骂县衙里的这些人。

    龙门县衙积弱多年,走马灯似换来换去的官员和喜欢聚赌的公差们早就成了公开的笑柄,威权早就荡然无存了,这一点雅阁里的人当然都请清楚楚,只不过知道是一回事,私下里听着是一回事,像这样聚在一起听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要是个人就没有不要脸的,耳听着外边指着他们废物孬种的骂,雅阁内众公差们的脸就算再厚也有些挂不住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个个面红耳赤的尴尬不已,只不过被人骂的最狠的县尊大人都没发话,他们也实在不好轻动。

    终究还是有忍不住的,“大人,属下去去就来”,公差头子贾老二一脸黑红的站起身来,见他如此,其他那些公差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说错了?”,唐成一脸平静的压了压手,“坐下”。

    贾老二无奈坐下,众公差见状咬牙不发一声,但学着县令大人的样子低头猛灌闷酒。

    谁知道外边的话越骂越不成个样子了,尤其是其中两个听来颇有些年轻的声音份外恶毒,骂起公差们的时候字字句句都直奔下三路招呼,在他们嘴里,满龙门县的公差就没有一个带把儿的真男人。

    “都是些没卵子的货,他们也算男人?听说丽红院里的姑娘们都不愿接他们的客,怕沾了晦气,即便被逼不过的勉强接了,都得赶紧洗澡去”,此言一出,外间又是一阵连连叫好的哄堂大笑。

    这两人骂的越厉害,外边附和的哄笑声就越大,这些话和笑声无遮无挡的像刀子一样剐进来,剐的雅阁里的人屁股长疮、脸上滴血,即便是再能装鳖的也装不下去了。

    “嘭”的一声响,公差里脾气最急的钱三疤再也忍不住的拍案而起,“操他娘的,老子非得活撕了他们的嘴”。

二百二十八章 升堂!

    吃不得骂的钱三疤拍案而起,但县尊脸上的神色依旧一片冷淡,手上的酒碗抖都没抖,“满龙门县唐人百姓里骂过这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能把他们的嘴都撕了?”。

    仰脖之间碗中浊酒一饮而尽,毫无征兆的,刚才还是一脸冷淡的县尊大人一摔空碗猛然站了起来,怒意掺杂着酒意,酒意进一步激发了怒意,唐成月余以来对龙门现状的不满,今天一整天郁积下的窝囊火瞬间如火山喷发般激涌而出,“就算你真有本事把所有人的嘴都撕烂,他们照样能在心里骂。自己干出了没卵子的事儿,还容不得别人说?老子都听得你们就听不得!”。

    满脸酒汗的唐成双眼圆睁,额头青筋暴起,在雅阁明灭的烛火中,脸上的神色无比狰狞,瞬时之间,满座公差皆为其突然而起的暴怒所摄,竟无一人敢于接话。本已抱着事不关己之心的呼梁海混然忘了刚刚拈起的那颗胡豆,悬空着手目瞪口呆的看着唐成。

    钱三疤子是个例外,这厮本就是个急脾气的莽人,被骂的羞辱在酒意催逼之下什么都不顾了,“要不是你们这些当官儿的没卵子没担当,老子们这些七尺高的汉子怎么会到了这一步?”。

    还好来福机灵,见势不对当即把雅阁的窗子都关了起来,这话总算没传出去,要不然明天的龙门县可就又有大热闹了。

    “好,长没长男人那一嘟噜别人说了不算,老子就给你们一个正名的机会”,唐成紧盯着钱三疤,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冷笑嘿嘿声道:“打伤杜兴山的奚蛮子就住在西城,老子现在就下令,你们要他妈真是个汉子就连夜把人给老子捕来。要不然就是骂了你们八辈血亲也给老子忍着”。

    “你敢下令,老子就敢去”,双眼充血的钱三疤死命的瞪了唐成一眼后暴喝声道:“兄弟们,走”。

    雅阁内这时的气氛就像溅上了火星子的炸药桶,前面长时间的沉闷压抑在唐成与钱三疤的激化下引燃成了粘稠的狂躁,只有极少数人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依旧保持清醒,其他人皆是心火沸腾,连带着口鼻中喷出的气息都烫人。

    随着钱三疤这一声暴喝,就听一串胡凳磕地的凌乱声响,“走”,几乎是不差分毫的一声吼叫,站起了七八个公差,这里面除了一个年级大些的贾老二之外,其他的皆是在三十以下。

    “老赵,你们真没长卵子?”,现在的钱三疤已经是六亲不认了。

    “这事儿太大,咱们再商量……”,不等一脸愠怒尴尬的老赵多说,已被唐成抢过了话头,“贾旭,凶手住在那儿你知道,现在就去,趁夜色把他给捕到县衙,尽量别多惊动人”。

    原本只是置气,这事儿怎么弄着弄着居然成了真的,始终就没真正醉过的贾旭只觉得头皮子麻嗖嗖的发炸,有心想说些什么,但见着唐成铁青一片的脸终究是没开口,“走”,狠狠咬了咬牙,猛一挥手的贾旭使劲攥着袍子下的腰刀当先向外走去。

    “郑三郑五你们也去帮忙,来福你跟小七护送夫人去县衙”,唐成吩咐了一句后转过身来,“呼梁大人,咱们这就去县衙静候佳音吧”。

    直到现在,呼梁海才反应过来,只是他的脑子却被刚才急变的形势搅的一团浆糊,闻言茫然起身后口中喏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唐成拉了呼梁海当先向外走去,瞅都没瞅其他人一眼,更别说吩咐什么了。随之站起身的老赵等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好了,站在那里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的没个准主意。

    “先回吧,现在还能去衙门?那不是找不自在”,几圈儿瞅过来后,年纪最大的那个公差开了口,“再说三疤子他们……”。

    这句话只说了半截儿后面就再没有了,但老杜等人却都知道他的意思,在龙门县里捕奚人岂是容易的?弄的不好不定捅出什么大篓子来,现在回去避避,将来也好推卸干系。

    至于县尊大人生气,他肯定得生气,不过也就是自己怄怄罢了,别看他刚才舞爪的厉害,这龙门县里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下去。

    “回吧”,老杜附和了一声,其他人再无异议,随即又是一阵儿板凳碰桌子的声音,今晚这间自始至终就没热闹过的雅阁里已是人去房空。

    老杜跟钱三疤一起本是坐在雅阁最里面的地方,自然而然就成了最后一个离开雅阁的人,跨过门口又扭头回来的他瞅了瞅屋里时,不知怎的脑海里蓦然就想起了逛庙时听和尚们讲的那个俗讲故事,说的就是楚汉争霸项羽鸿门设宴的旧事。

    “鸿门宴哪!”,嘴里碎碎念叨出这四个字后,老杜摇摇头自失的一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自己怎么魔怔到这个了。恰好前边有人喊,老杜答应一声后快步跟了上去。

    没过多一会儿,得了消息的胖掌柜管平潮从大堂那边儿颠颠儿的跑过来,看着雅阁内一片狼藉的两个席面儿上再无一人,胖乎乎脸上的肥肉就开始从眼角处抽了起来,“一帮孙子,谁他娘的会钞?”。

    …………………………………………

    依旧从龙门客栈的小侧门里出来,吃街上的冷风一吹,抖了抖身子猛然打了个寒噤的呼梁海终于彻底的醒过神来,他本不是个笨人,里面刚才发生的事情也简单,只不过是来的太快让人没时间反应,现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先灌急酒,后用外面那些话来激公差们,最后他自己再赤膊上阵连煽风带点最后一把火,今晚上这一切分明是唐成早就谋算好的,要不干嘛特特的嘱咐不许穿皂服,连带着来龙门客栈吃饭都跟做贼一样的要走小侧门,不就是怕大堂里的食客们见了自己一伙儿后不敢再说话。

    请将不如激将,呼梁海自己也知道要想指望这群公差们干成点啥事儿,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但是捕人已不容易,后面收尾的事情更难,难到呼梁海想想都怕。

    唐成的马车留在客栈里等着郑凌意收拾好东西后往县衙搬家,呼梁海来的时候是跟公差们一起,也就没叫车。此时无车可坐,两人便安步当车走着去不远处的县衙,“呼梁县尉在想什么?”。

    闻言,低头想着心事的呼梁海抬起头来,犹豫了犹豫后终究还是开口道:“唐大人的心思我明白,只不过龙门毕竟不比其他地方,拘捕奚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莽撞不得”。

    说完之后,呼梁海又觉后悔,犯贱哪,自己这一个月怎么过的?说这些干吗,他倒霉了才好,自己马上就要走的人了,龙门县就算再乱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多谢提醒”,唐成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次笑容,“呼梁县尉临行之前犹能挂心此事,足可见对龙门之深情”,这句说完,停住脚步的唐成扭头过去道:“要不呼梁大人便再留任几月如何?”。

    呼梁海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无比,要不是唐成当面,真说不定他会猛抽自己的嘴。

    “玩笑,玩笑,呼梁大人莫要介意”,这个县尉真是有意思的很!看到呼梁海这无法形容的精彩表情,唐成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来,“三日之内本官定为呼梁大人设宴送行”。

    呼梁海听到这句话后总算是彻底放了心,只不过见唐成笑的如此开心心底难免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就想刺刺他,“贾旭此行后事未可预料,明府大人就不担心?”。

    “担心!怎么不担心?”,唐成的笑声果然戛然而止,抬头看着前方依稀可见的县衙轮廓沉声道:“不过就算是再担心,该办的事情终究得办,虽说男人当能屈能伸,但缩头乌龟本官是当够了”。

    唐成本是随意而发的一句感慨听在呼梁海耳朵里却完全变了味儿,毕竟他在这龙门县干的时间长,这是在讽刺我甘当缩头乌龟?想到这里,呼梁海心中刚刚升起的一点快感顿时灰飞烟灭。

    话不投机自然就说不起来,好在两人也已走到了县衙门前,身为县尉是没有资格在后衙住的,不过呼梁海暂住的宅子距离衙门也不远,当下两人拱手告辞。

    目睹唐成进了县衙,呼梁海一口啐在地上“取笑我,有你倒大霉的时候!”,撂完这句后他心里舒服了不少,扭脸往住处走时越想越不对,三天!不对呀,就今晚这事儿能拖得了三天,没准儿明天就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虽然唐成放了话,但只要他一天没走就算还在任上,出了事儿的话就别想跑,而缉拿捕盗又是县尉的应份差事,真要捅了天大的娄子朝廷查下来,他这个县尉的罪责可是半点都不比唐成轻。

    好你个唐成啊,又想诓我帮你顶缸!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呼梁海再也顾不得什么官体了,四方步瞬间就变成了小跑儿。

    “收拾细软,越快越好”,见随行赴任的老家人一脸懵懂,呼梁海嗓子冒烟的吼了一声,“就是现在,连夜就走”,吼完冲进内室找出吏部的批复公文后,呼梁海半点都没敢耽搁的转身向外跑去。

    想拉我顶缸垫背,没门儿!今晚任你说破大天也得把这公文给副署了。

    呼梁海一口气跑到县衙围墙的拐角处后猛的停住步子大口喘了起来,难为他这么大年纪平日又是少动的人,这番急跑下来脏腑里都跟要炸开了一样,因为缺氧脑子还直发晕。

    好在天色既晚且寒,静悄悄的街上没人看到他这狼狈样,呼梁海扶着冰冷的围墙喘的呼吸平复了下来之后,这才整了整衣冠转过围墙稳步向衙门里面走去。

    还没进门,呼梁海就感觉出不对来,刚才来时还跟平常一样黑乎乎的衙门此时已点亮了多盏灯火,尤其是在他手上才刚刚翻修好的县衙正堂里更是如此。

    看这样子,贾旭等人竟是得手了!脑子里一冒出这个念头,呼梁海顿时就觉得嘴里发苦,再也顾不得什么拔脚往公堂跑去。

    整修一新的公堂在四棵灯树的照耀下愈发显得明亮,跑进来的呼梁海首先看到的是地上那个被捆成了粽子模样的奚人,他身边站着的贾旭等公差正在大口喘气,看样子他们也是刚刚才到。

    兴奋、后怕、期待与担忧等各种心绪搅杂在一起,使得贾旭等人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见呼梁海一头撞了进来,公差们的眼神不约而同集中到了他身上。

    “真……捕住了!”,呼梁海嘴里越发的苦了,“县令大人在那儿?”,除了这句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呼梁海的表现让众公差们眉宇间的兴奋与期待褪色了不少,有几个脸上更是阴晴不定的多了担忧,没人想回答他的话,最后还是贾旭答应了一声,“属下们也是刚到,已派人去禀知县尊大人了”。

    “好,好”,喏喏的答应了两声后,呼梁海再也不说话了,一时间灯火通明的大堂内气氛复又沉凝下来,因此当唐成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时就显得份外清晰。

    出乎众公差们意料之外的是,县尊大人虽然来的有些匆忙,但他的装束却是一丝不苟,从顶冠到官衣再到脚下的官靴,严严整整的是全套披挂。

    唐成进来之后就直奔被捆的奚人,两边的公差自觉的让开了身子,但所有人的眼睛却是紧紧盯在他身上,尤其是钱三疤眼睛瞪得跟牛一样,眉眼间挑衅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唐成在奚蛮身边站定将他好生打量一番后,转过身就重重一拍贾旭的肩膀,“顺利捕拿凶犯却不伤一人,贾总捕做得好,本官为尔等记一大功”,说着这番话时,唐成发自内心的高兴再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的确是高兴,回县城的时间是算好的,也正如呼梁海所料,今晚的这一切也是他在下午的回程路上计划好的,抓人是一定要抓的,只不过在抓人的过程中唐成希望引起的震动越小越好,毕竟这凶犯是住在城内的奚人聚集区,明火执仗冲进去的话,就凭县衙里的这二十多个公差真是不够瞧。之所以特定指派郑三郑五跟着一起去,唐成的目的就在于让他们提醒贾旭不要冲动,趁夜色进去悄悄的把人给掳来最好。

    没成想贾旭这地头蛇比他想的更周到,竟然能巧妙利用凶犯身为皮毛牲口商的身份将其骗到了聚集区外一举擒获,整个过程别说伤人,一点儿大动静儿都没有。

    从唐成说话的语调到笑容,再到他在贾旭肩膀上的重重一拍,无不清晰的表明了态度,至此,众公差们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刚才最开始的激动在真把人抓住之后就开始迅速转变成担心,他们是真怕呀,一旦唐成翻脸不认的话,他们这些小公差的下场……这样的事儿在龙门县衙里发生的话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稀奇。

    拍过贾旭的肩膀之后,唐成收了笑容的几步之间便已到了整修一新的公案之后,蓦然拿起醒木重重一拍道:“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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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今晚还有一章,不过肯定会很晚,大家明早再看吧!

二百二十九章 这一铺老子是赌对了!

    在唐成接任之前,龙门县正堂已经空缺了几个月,其实即便前任县令在时每次升堂也是有气无力的应景儿,若非是实在躲不过去他根本就不愿意往公案后面坐。如此气势十足的升堂在龙门县衙里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唐成一声断喝,众公差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腰,一愣之后迅即往两边取了水火棍站班立定,这一下就把呼梁海给晾了出来。

    “烦劳呼梁县尉暂为书录”,唐成一脸端肃的根本没给呼梁海任何说话机会,公差们弘威静堂的程序刚一走完,当即手拍惊堂木沉声道:“兀都,你可知罪?”。

    唐成此言一出,众公差心中一凛,县令大人竟是连这奚蛮的名字都知道了!

    唐成行事每出意表,此时也由不得呼梁海再拒绝,只能满心不情愿的到了公案下方左手处摆放的书案坐定,暂代起书吏记录的职司。

    “贾老二你个皂狗敢诓我,老子饶不了你”,堵嘴的什物刚一扯出来,奚蛮兀都当即咆哮起来。

    兀都久住龙门县中汉话说的着实不差,满眼恶毒的瞪过贾老二之后,这厮边在地上挣扎边扯起脖子向公案后的唐成叫嚣,“你这措大官儿竟敢捕我,嘿,有本事别放老子”。

    “放与不放本官自依朝廷法度处断”,唐成面对兀都的叫嚣时言语及神情都极平静,年纪虽轻,但在众公差眼中这份沉稳气度倒配得上一县正堂的风范,“呼梁县尉,咆哮公堂者依律该治何罪?”。

    呼梁海正忙于记录堂上对答,不防唐成叫到了他,一愣道:“笞十”。

    他这话音刚落,一支刑令已从公案上扔下去,在大堂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随即唐成淡淡的声音响起道:“打!”。

    刑令一出,没等站班位置距离兀都最近的公差有所动作,贾旭已当先从公堂左壁上取下据刑部规令制成的乌油长鞭,冷笑着走到兀都身边。

    “贾老二,你敢……”,犹自嘴硬的兀都这句话还没说完,已被贾旭一脚踹的爬倒在地,随即就觉背上猛然一疼,忍不住惨叫出声。

    一声连着一声的越来越响,兀都除了扯着喉咙叫之外再也骂不出来了,一连十鞭抽完,贾旭的额头上竟然微微起了一层白毛汗。

    长呼出一口气,贾旭低头又看了看兀都后,这才捡起地上的令箭躬身向唐成缴令。

    唐成刑令扔的快,贾旭打的也快,这十鞭子不仅看傻了呼梁海,这可是他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就连那些公差们也有些发傻,但要说兀都那惨叫声……听着还真是他娘的爽啊!

    手脚都被绑住的兀都躲都没个躲处儿,这十鞭子实打实是硬捱下来的,打人的都累的出了汗,更别说他这被打的,不过这厮倒也有几分硬气,虽然因巨疼嘴里说不出利索话,但瞅向贾旭及唐成的眼神却是益发狠毒。

    看到他这恶狼一般的眼神,公案后面的唐成嘴角微动牵出了一抹冷笑,“呼梁县尉,若有凶犯出言不逊当堂辱骂朝廷命官,依律当治何罪?”。

    “掌嘴十,尤为恶劣者可倍之”,呼梁海答话时刻意避开了兀都的眼神。

    跟刚才一模一样,他这话音刚落,另一支刑令就从公案上飞了下来,伴随而来的依旧是唐成不带一丝怒气的声音,“掌嘴二十”。

    长宽二尺,厚三寸的竹板从墙上取了下来,这回行令的不再是贾旭,见到那公差拿着竹板越来越近时,兀都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惧意。

    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眼前黄光一闪,黄的有些发乌的竹板已经重重打了下来,这回兀都叫都叫不出来了,声音还没发出来就又被打了回去。

    啪啪之声不绝于耳,等最后一板打完,兀都已经满脸是血,整个被打烂的嘴红乎乎一片的往下淌着血,随着两个摁住他左右肩膀的公差一松手,这厮软倒在地就是一阵咳嗽,吐出的除了血水之外还有多达二三十颗的碎牙,就因为一句叫骂唐成的话,兀都真个被打成了满地找牙。

    看着往日在龙门县中骄横不可一世的奚蛮子被打成了这样,众公差先是觉得满心舒爽,这都憋了多少年了,一口闷气今天总算是出出来不少,但等爽够了之后,心中的忐忑也随之而起,抓人都已经了不得了,还把人打成这样,其他奚人知道之后……

    这个事实在不敢多想,众公差们就知道一点,现在他们算是彻底跟唐成绑到一起了,虽然下令捕人及打人的都是他,但毕竟动手的是自己这些人,真要有个什么谁也跑不了。

    “好”,唐成并不急于将公差缴回的刑令放回木制的令壶,而是在手指间抚弄不已,“当街行凶打伤杜兴山,致其重伤,兀都,你可知罪?”。

    此时的兀都再也硬气不起来了,归根结底他就是个商贾,实在算不得什么硬汉,前面不过是跋扈惯了一时没转过弯儿的强撑,这两轮打下来之后,他现在的眼睛就只是盯着唐成的手,更准确的说是盯着唐成手中抚弄着的那枚刑令,眼见着本在其手中转出了许多花样的令箭突然停住,全身猛然一颤的兀都虽然已经说不出囫囵话,但点头的速度确实一点儿都不慢。

    直到唐成手中的刑令重新插回令壶之后,兀都才停住鸡啄米似的点头。

    放回刑令之后,唐成走下公案到呼梁海面前拿起他做的书录看了一遍后,缓步到了兀都面前。

    “当街行凶见证者众,认不认本官都能办你个铁证如山。只不过刑部五刑一样没动你竟然就招了,兀都好汉,你还真是令本官失望的很哪!”,唐成淡淡说完这番话后,手指一松,那纸书录已轻飘飘的落在了兀都面前,“画押!”。

    身子被绑的兀都强忍着跪起,蘸着他自己嘴里流出的血在书录上摁上了几个鲜红的指印,他怕了,官法如炉,尽管铁证如山实不用升堂,但既然唐成升了堂问了案,他只要一刻不招认,唐成就有权把刑罚一样样炮制在他身上。光是看看墙上挂着的那些刑具兀都都觉得全身肉紧,他是真怕了!

    “将凶犯拖下看押,待明日苦主到后再定刑责”,拿起兀都画好押的文书,唐成笑了笑回到公案坐定后拿起惊堂木又是一拍,“退堂!”。

    全部过程不到三柱香时间,凶犯便即当堂认罪,唐成平生第一次升堂的效果堪称完美,紧扣律令,干净利索。

    公堂一退,呼梁海没等唐成起身就已冲了过来,双手展动将吏部的回复公文摊放在了唐成面前。

    “呼梁县尉还真是归心似箭哪”,唐成口中调笑,但手上却没半点耽搁,伸手取过羊毫细笔便在公文上副署了自己的名字,随即抓过案头放置的官印重重的摁了下去。

    “多谢大人成全”,这回是彻彻底底放了心的呼梁海甚至没等墨迹及印泥干透,平端起文书后就迫不及待的转身要走。

    “且慢”,唐成对扭过头来的呼梁海会心一笑,“夜已深沉,城门早闭。若无本县加盖官印的谕令,呼梁大人要连夜出城怕是不易呀”,说完,他拿过一张竹纹纸低头写了起来。

    当唐成将这张谕令递给呼梁海时,他脸上再也抑制不住的涌起了一片潮红。

    …………………………………………

    唐成将呼梁海送至县衙门口转身回来的时候,公堂内依旧是灯火一片,连同贾旭在内的十三个公差一个都没走,只静静的看着他。

    目光从十三个既兴奋又忧虑的公差身上一一滑过之后,唐成这才微微一笑道:“庆功宴就暂缓几日。你等即刻回家把家眷接来县衙安置,至多不过一两天罢了,不需带多少家当”,虽然说的话一点都不轻松,但他这份沉静却极好的安抚了众公差纷乱的心绪,“贾总捕留下,其他人这便去吧”。

    闻言,众公差没什么多余的话,默默的出公堂去了,经过前面的事情之后,上任近月的唐成第一次体会到了身为主官令行禁止的感觉。

    “稍后将家眷接来安顿好后,你去库房将备弓都取出来”,见贾旭一听这话脸色卡白,唐成笑着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低语完后又特意嘱咐道:“除适才十二人之外,此事严禁外泄”,说完,唐成也不等贾旭再说什么,径由开在公堂左壁角的小门往内衙而去。

    唐成那几句耳语竟有偌大的魔力,贾旭听后苍白的脸色瞬即恢复过来,目送唐成的背影在小门消失不见后,转过身来的他猛一攥拳,“娘的,总算没看错人,这一铺老子赌对了!”。

    当晚县衙里一直扰攘到三更天的时候才真正安静下来,第二天早晨当那些混月俸的文吏们晃晃悠悠溜达到衙门时,隐隐的总觉得今日的县衙似乎跟往日有些不同,那些个公差怎么瞅怎么不对劲儿,仅仅一天不见这些人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瞅着充满了精气神儿。

    多新鲜哪!

    新鲜的还不止这一件,随后他们就注意到衙门里那些原本空置着的院子里一夜之间都住上了人,且还都是公差们的家人;这股子莫名所以的劲儿还没过去,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又来了——本县县尉呼梁海已于昨夜离了龙门县,而前些日子就没见过人影儿的新任县令已正式到衙坐堂。

    杜家被打的事儿分明还没了结清楚,他怎么就来了?

    这都多少年了,龙门县衙一直是如死水般没什么变化,文吏们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局面,不成想今个儿不知生了哪门子邪性,桩桩件件惊奇之事接踵而来,以至于当公差们所在的院儿里传来争吵声的时候,这些个文吏们想都没想的一窝蜂撵了过去。

    “对不住列位哥哥了,将诸位一体开革是县尊大人亲下的口谕,莫怪兄弟无情,这差房列位自此再进不得了”,亲耳听到公差头子贾老二说出这句话,蜂拥赶来的文吏们差点都要疯了,新县令居然一次开革了老杜他们十五个公差的差事,而贾老二等年轻公差居然还遵了这口谕,这……这真他娘的……龙门县衙到底是怎么了?

    这边的热闹刚看上一眼,还在发懵的时候,便听外面一阵儿喧闹,好家伙,杜家的也不知道这么快的从那儿得了新县令回来的消息,膀大腰圆的四兄弟居然真抬着伤还没好利索的老爹气势汹汹的冲进了县衙,随之而来的还有大批凑热闹的百姓。

    多年来一团死水般的龙门县衙在新县令正式入衙的第一天,真正的热闹起来了!

二百三十章 天际响雷,满场皆惊!

    昨天晚上的事情过了就是过了,一顿急酒喝的晕晕乎乎的老杜一回到家就把晚上的事情丢到脑后去了,球!他好歹也是老资格了,还能不清楚县衙里面的行市?任啥也别想正经得起来,钱三疤他们耐不得气,受不得激就让他们折腾去,总有架在老虎背上下不得难受的时候,人谁没有年轻过,不撞几次南墙不吃些大亏又怎能明白世事?

    人同此心,跟老杜一起出来的都是公差里年纪大的,因都是存着差不多的想法大家也就没多说什么,出了龙门客栈到路口之后各自告辞。刚才雅阁里的事情经夜风一吹早就散的干干净净了。

    “关门,别把屋里的热气放跑了。咋,今晚上有人舍得请你吃酒?稀奇”,刚洗过澡换了一身轻薄衣裳的浑家见老杜脚步发飘的进来,放下手中的针线叨咕了几句。

    “不仅有人请吃酒,请客的还是新来的县老爷”,人说女人在灯下,花下,月下看着最美,这句话还真是有道理,在老杜微醺的朦胧醉眼里,油灯下刚洗过澡的浑家竟是比平日里好看的多了,尤其是在见到大袖子里面那一截遮遮掩掩不大清楚的白肉胳膊时,酒后嘴舌发干的老杜只觉身上猛然涌起了一股燥热,反脚将门勾上后人就往榻上摸去。

    “针……死老头子,灌三杯黄汤就不是个人了你……”,浑家的抱怨没持续多久,随着老杜心急火燎的一口吹熄了油灯,微微透进些月色的屋子里很快响起了依依呀呀,呼呼嘿嘿的恩爱之声。

    这一晚老杜壮志凌云,异常神勇,只把浑家杀的数度呻吟失声,战罢一场好睡,第二天早上起来时,老杜真个是神清气爽,除了儿媳妇见面时脸红红的使他难免有些尴尬之外,这一天的心情实比平时要好得多。

    好心情的老杜热热的吃了两个儿媳妇送来的乳酪饼,又喝了一碗浑家特意给他冲的黄糖茶,这时候糖可是个贵的吓人的稀罕物件,锁着糖罐子的匣子钥匙浑家随身不离,往常不逢着年节想都别想,看来还是昨晚上……嘿嘿,惬意一笑的老杜吃饱喝足之后迈着悠悠的步子晃哒着上衙去了。

    到了衙门,他被新任县令开革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粹不及防的当头砸下,老杜一夜一早上的好心情就此戛然而止,看着挡在差房门口寸步不让的贾旭,老杜就觉得脑仁子突然开始晃荡起来,这还是龙门县衙嘛?这么多年看世事的眼光怎么突然就不准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昨晚跟着老杜一起的那些个公差先惊后恼,吵是少不了的,吸引那些文吏们蜂拥而来的嘈杂声正是起源于此,只是任他们再吵再骂贾旭也不还嘴,只不过他同样也没动腿让步。来来去去就是那一句,“这是唐县尊的口谕,差房诸位不用再进了”。

    看着这个比自己到衙还晚的贾老二居然在这龙门县衙里摆出了一副斩钉截铁,寸步不让的架势,老公差们心中的恼恨越发的厉害了,他们就不明白,那正式上任才一天的唐悖晦究竟有多大本事,又施了多少邪法,仅仅一夜之间就能让贾旭铁了心的连十多年的香火情分都不顾了。更可恼的是不仅是他,就连钱三疤这些兔崽子也不见有一个出来帮他们说说话的。

    变了!尽管嘴里还在吵着骂着,但老杜却清清楚楚的感觉到眼前这个让他无比熟悉的龙门县衙真的是变了。

    他们这边正吵的厉害,那边厢杜家浩浩荡荡的也来了,四个膀大腰圆的儿子打头,后面跟着的除了杜家亲眷之外更多的却是来看热闹的百姓。

    或许这就是窝囊县衙唯一的一个好处,不仅能制造热闹,而且还能随意的瞧热闹,这要不是在龙门,任漫天下里随便换个县衙,普通百姓谁敢跟赶集一样的想来就来?

    老公差们吵,杜家的屠户儿子闹,跟着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嘻嘻笑,虽说这是在县衙,但那里还有半点儿县衙的威严,竟是比乡下逢五的野集还要热闹。

    “县尊大人到”,闹闹嘈嘈乌烟瘴气的场面直到来福一声唱礼后才算暂时平静下来,拥挤在县衙前半部的人群就像被强风吹过的湖面,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顺着声音去瞧第一次正式亮相的新县令。

    头戴进德冠,身穿七品青色官袍,脚踏黑面白底儿的深腰官靴,新任龙门县令唐成披挂严整的由后衙踏步而来,容颜阳刚俊挺,一袭官衣如同贴身剪裁般衬出颀长的身量,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沉稳凝炼再加上身后堪称完美的朝阳初升,霞光万道的背景,众人瞩目中唐成的第一次亮相在无意之间竟有了堪称华美的视觉效果。

    这些年来龙门县衙的威权早已被丧败的干干净净,在这样的背景下就别指望见到郧溪县里县尊一出百姓当即鸦雀无声的景象,更别说拜伏行礼了。人群在极其短暂的安静之后迅即加倍的热闹起来,嘈杂不堪的话题自然离不开新县令。

    “好个俊俏人儿,汪嫂子,你说他跟法音寺的那个明伦小知客那个好看些?”。

    “明伦是好看,不过瞅着跟个大姑娘似的,倒是这个县令瞧着有股汉子该有的刚劲儿,啧啧,还有他这走路的威势,明伦都得差些”。

    “嘿,这才多点儿年纪就混哒到七品了!老王,这么多年县衙里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了不少县老爷,还就得数这个年岁最小吧”。

    “是得数他!听说这是个读过大书的进士,那名字可是在皇帝老子住的宫殿前挂过的,你想想这得是多大的荣光!”。

    人群里一个棒实的年轻小伙子眼瞅着自己中意的翠花瞅着新县令舍不得转眼,人分明都过去了脖子都还没扭回来,顿时心中泛酸的恨恨声道:“球,长得好咋?读过大书又咋?这龙门县里他照样支掌不开,等着瞧吧,用不了一半年的就得滚蛋”。

    他此言一出旁边人都笑了,“你这后生好不笑人,谁还真指着他踢腾出多大动静儿,再怎么着他也比前面那个一露脸就跟死了浑家一样的孙悖晦强吧,那货瞅着都丧气!”。

    “翠花姐姐,你看他像不像法音寺和尚们俗讲故事里常说到的风流书生?”,只听声音就知道摇着翠花袖子的是个还没嫁人的年轻女子,“哎呀!杜家那几个屠户凶神恶煞的,吓着他了可怎么好?”。

    ……

    唐成对这些个热热闹闹兴奋不已的议论充耳不闻,顺着自动避开的人群到了那些老公差面前。

    看了一脸激愤,嘴角还挂着白沫子的老公差们,再看看守在差房门口寸步不让的贾旭,唐成向其赞赏的点了点头,就不说昨晚上的事情,眼前在龙门县这么个恶劣的环境下他能对比自己资历还长的同僚做到这一步,足可说明这个贾旭是个有担待的可用之才了。

    他一走过来顿时就被舍了贾旭的老公差们给围住了,愤怒的质问唐成为什么又凭什么把他们给开革了。

    在老公差们愤愤然七嘴八舌的时候,唐成只是负手而立一句话都没说,直到他们都噤声安静下来之后才冷冷声道:“凭什么?就凭本官是龙门县令,县衙之内自主簿以下的人员任用皆由本县一言而决,尔等什么身份要向你们解释?”。

    不仅是老公差们着紧唐成的回答,作为他亮相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旁边的百姓也都听的仔细,他这番话不仅把老公差们噎的倒岔气儿,旁边听清楚了的百姓更是愕然一愣,这个小县令说话……好硬气。

    眼见老公差们脸色激红的还要再说什么,不耐烦在此被人围观的唐成声音愈发的冷了,“身为公差却在捕盗之时临阵怯敌,是为不忠;身为长者明知年轻同僚极有可能陷于危局却不援手,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本官留尔等何用?亏你们还有脸来闹!”。

    就此一句老公差们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而旁边看热闹人群好奇不解的目光更是瞅的他们脸皮发臊,刚才骂起贾旭时还是理直气壮,现在再看着他时竟有些发虚了,是啊,昨个晚上他们为什么不去?还不就是估量着有麻烦有危险嘛。

    “念尔等在县衙多年,本官破例准你们再领三个月的月俸,速速散去,若然再闹悉数取消”,唐成说完这句话后也懒得再瞅他们,虽然这么大年纪被开革是有些可怜,但若想一展抱负改变这暮气与死气沉重的龙门县,这些只想着混日子的人就必须清扫干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个龙门县衙都清理不干净又何谈清理整个龙门县?在穿越两年多踢腾着挣扎着才总算抓住一个实践理想的起点后,现在的唐成该狠的时候就绝不会手软半分。

    摆摆手示意谈话已经结束,唐成离开那群老公差径直到了杜家四兄弟面前。

    此时杜家兄弟已经将抬来的老父杜兴山放在了地上,躺在床板上的杜兴山虽然围有被褥,但天气实在太冷加之他身上的伤又没好利索,这番折腾下来依旧是难受的脸上青紫一片,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的轻声哼哼着。

    仔细看了看杜兴山,再抬头将一脸横肉的杜家四兄弟扫了一遍,唐成就此转身向正堂走去,“贾旭,升堂!”。

    人群里离得近的是亲耳听到,离得远的也从别人闹哄哄的转述里听说了唐成对老公差们的处断,虽然他们还不明白内情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却也多多少少感觉到这个小县令的不同来,刚一上任就把十几个老资格的公差给开革了,而且说话还这么狠,任是怎么想这也不像个窝囊人,由此他们的好奇也愈发的浓厚,就等着看怎么料理杜家,这可是明明白白县衙亏着理的事儿。唐成一喊升堂,这些人顿时蜂拥向公堂处涌起,而县衙外看见或者听说有这热闹的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往这边赶,往这边挤。

    要说对这声升堂反应最大的还得数那些个文吏们,虽然他们也懵懵懂懂的不清楚内情,但十几个老公差被开革的事实却是看的再清楚不过了,不管这个新县令是不是二杆子!这时节谁还敢往他刀口上撞,唐成一声升堂惊的这些人炸了窝子一样四处跑,尤其是那个担任堂上记录的文吏更是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勇不可挡,生怕到堂晚了一点后儿被新县令当作吓唬猴子的鸡给杀喽。

    众百姓在公堂门口的栅栏外挤的水泄不通的听堂,里边儿杜兴山躺着,四个儿子站在旁边,弘威静堂之后,唐成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道:“跪下!”。

    随着唐成一声喝,两厢公差齐声呼喝,手中的水火棍在青砖地上顿出整齐的声响,站在煌煌公堂之上,杜家四兄弟扭了两下后终于还是按规矩跪下身去。

    眼前这景象跟前任县令们应景儿时的升堂明显不一样,见杜家兄弟跪下之后,栅栏外的人群里颇有些齐整的赞了一声,“好威势!”。

    “来呀,把这四人给我绑了”。

    这一下把堂内堂外的人都听愣了,这是怎么个意思?率先跳起来的是抖着一脸横肉的杜家老大,梗着脖子道:“草民们是来伸冤的,大人凭什么绑我们”。

    唐成没理会杜老大及外面人群的聒噪,但只一个字“绑!”,再次令下,当即便有四个公差取了绳子过来,咬着牙的杜老大刚要耍蛮挣扎,便听两边公差又是一声齐喝,刚刚停下的水火棍猛然敲在地上。

    看看公差们手中的水火棍及公案后唐成鲜亮的官衣后,杜老大冲几个弟弟吼了一声,“让他们绑,这么多街坊乡邻当面,大人总得给我兄弟一个判词”。

    那四个公差干起这活儿着实利索,三两下就将四人绑了个结实。

    “绑你们是因为尔等不孝”,端踞公案的唐成手中一指杜兴山,“汝父年迈,兼且重伤未愈之身,数九寒天正该卧床静养以期早日痊愈。然则尔等为逞意气全不顾念于此,只看汝父此刻疼寒交加,本官判尔等一个不孝还冤枉了不成?”。

    躺在床板上的杜兴山又疼又冷面色青紫的哼哼不停,看着着实可怜,听了唐成的判词这老汉怕牵连儿子强忍起呻吟之声,如此以来脸上的表情也就益发痛苦,见他如此,栅栏外人群的聒噪声顿时小了许多,县令大人说得对呀,杜兴山又老又有伤,这么冷的天气里怎么遭得起这罪,虽说是为了告状,但杜家兄弟这做法委实也是欠思量,总不能单为了出恶气告状连老人的命都不要了吧!尤其是人群中的老人听此判词不免连连点头,唏嘘不已。

    杜老大一见如此嚷声道:“草民们是为伸冤,不得不如此”。

    “还敢狡辩”,唐成猛然一拍惊堂木,“汝父有子,似他这般身体何需亲自来公堂?若疼病如此仍需出面诉冤,则其生养尔等四子又有何用?尔等扪心自问,抬父告状究竟是不得已还是图逞意气?若再敢塞责狡辩,本官便成全尔等一个忤逆之罪”。

    一听到“忤逆”两字,不仅是杜老大全身一震,栅栏外人群也陡然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不孝和忤逆都是一个意思,但在轻重上的差别可就太大了,即便是这些百姓们读过书的少,却也知道忤逆是跟造反一样的十大逆重罪,这样的重罪可是板上钉钉要杀头的!

    听到这个就连杜兴山都按捺不住了,挣扎着就要从床板上起来,唐成见状忙伸手和煦声道:“你这几个儿子意气太重,本官只是略做薄惩以儆效尤,老丈不需担心”。

    至此杜老大再无别话,“我等服了”。

    “尔等如此罔顾老父,是为不孝,本官依律判尔等笞十以为惩戒,可服?”。

    “服”。

    眼见杜老大瓮声答服,那负责记录的书吏手中虽没停,眼睛却忍不住向公案上瞥去,伺候了好几任县令,他是个懂门道儿的,这个把月杜家的事情都闹成啥了,支持的人越多杜家这几个好勇斗狠的兄弟就越气盛,刚才在县衙门口一见杜家兄弟抬了人来而县令又喊着要升堂时他就在心里叫了声糟。

    但凡是当过几年官儿的都知道这样的堂是最难升的,告状的人占着理,外面又有那么多听堂的百姓同情支持,不便用非常手段的堂官一个处断不好就难控制局面,十个有九个得被听堂的百姓们看了笑话儿去,真到那个时候,任堂官此后如何努力补救,在百姓的嘴里即便不是昏官,至少庸官的名声算是彻底坐实了。

    所以一般遇着这样棘手的案子,堂官们多是能拖就拖,即便拖不过去实在要问也不会放任百姓听堂,闭门撤栅慢慢磨才是正经。瞅着新县令如此作为,文吏原已认定唐成是个年轻的啥门道儿不懂的懵懂官儿,却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手段,揪住杜兴山的伤病不仅彻底打掉了杜家兄弟来时的强横气势,而且还让那些听堂的百姓们点头称是,一举稳稳的控制住了整个公堂的“势”和节奏,能把本对自己的不利的事情利用的如此恰到好处,有本事啊!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听堂的百姓们不懂什么是“势”和节奏,他们只是觉得这新县令年纪小是小但说话在理儿也入耳,该硬的硬改软的软并不只会一味拿刑签子吓唬人,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跟前面那些个县令软哒哒的升堂比起来,这个唐县令的堂干净利索的听着有劲儿!

    唐成并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就是知道现在也没时间想这个,“尔等既服,笞十且可延后再做执行”,“啪”的一声惊堂木脆响,他略提了两分音量朗声道:“现在开问汝父当街被打致重伤一案”。

    刚才前面的戏肉都不算差,此时到了正题更是让人期待呀,一时之间堂外的嘈杂声迅速平息,众人迫不及待的想看表现不俗的新县令怎么问这个注定会引火烧身的案子。

    杜家兄弟等了这么久可不就是为的这个,耳听唐成此言一出,憋着一口气的杜老大猛然挺起身来刚要说那番月来琢磨了不下数十遍的话,不料他这还没张口,县令大人先已摇了摇手,“此案案情简单清楚,顾念汝父不宜久留公堂,本官事急从权,但只问你行凶者可是居于本城西街的龙门县人氏兀都?”。

    杜老大就为了今天这番呈辞请教了多少读书人,准备了多长时候!来来回回心里不知背了多少遍,就在适才来的路上还刚刚温习过的,可怜见的花费了这么大功夫做的准备到唐成这儿竟然彻底没用了,这就如同攒足了全身力气准备的一拳却打在了棉花包上,那种发泄不出的感觉甚至比打在铁板上的反震更难受,偏偏还说不出口。

    杜老大真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期待了近一个月,今天早上雄赳赳气昂昂而来的这次升堂咋就彻底变了味让他如此难受呢?

    “是”,与此前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杜老大这声答应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气势。

    闻言点了点头的唐成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目光一扫堂下跪着的杜家兄弟及外面众百姓们后,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来呀,带凶犯”。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语调也极沉稳平缓,然则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对于堂下堂外所有人而言却不啻天际响雷,满场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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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历史研究生,

    穿越到南宋,却附身在金国人身上。

    想回到宋朝,可老是不能如愿。

    老子豁出去了,索性就在金国大闹一场。

    让所有人都看看,汉人的血还没冷,

    在金国的汉人,一样是大宋的子民,

    宋伐,

    现代人率领汉人,在金国发动的一场—北伐!

二百三十一章 不能退,更不会退

    敢抓奚人,开玩笑吧!前任那么多县令谁敢这么做?不对,倒是有这么一个强项的,可结果……若非这就是站在公堂外,这句话又是由小县令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说出来的,那怕是换了个人转告的都不会有人相信,不敢相信!

    因震惊而来的安静在兀都被押解上堂时达到了最高峰,堂下堂外已经不是鸦雀无声,很难想象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时居然能安静到这个地步,落针可闻实不夸张。

    兀都,真的是奚蛮子兀都!

    在场的都是龙门县住家,对奚人特殊的发式,还有那特别的穿着都不陌生,这么多人不可能都看错,更别说这里面还有一些人是见过兀都的,没错,这个衣衫褴褛,脸上血都没擦干净踉踉跄跄艰难走进来的人的确就是当日当街打伤杜子兴的兀都!

    昨晚被打,随后又在冰寒的禁子房里被关了一夜,背上衣絮乱飘,脸上血迹未干的兀都狼狈情状可想而知,这时整个公堂上下就只听到他那拖拖拉拉坠着铅块儿般的脚步声。

    对于龙门县里的唐人百姓而言,这样的场景他们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设想,这么多年下来想的不是一次两次,甚至街坊们一起闲说话时这都成了一个固定开玩笑的话题,日常里他们这些唐人也不是没跟奚蛮子们吵过骂过打过,甚至还颇有几次两族间数百人参与其中,死伤多达数十人的大规模械斗,二者之间的矛盾这么激烈类似这样的事情本就是不可避免,只不过这么多年来这样的事情都是百姓们忍无可忍后的自发行为,从开始组织到最后的谈判善后都是如此,当县衙的作为已经让人失望到绝望时,出了事情谁还会想到去找它?龙门县衙就是这样威权尽失最终沦为笑柄的。

    百姓们自己打过奚人,抓过奚人,但多年的教训下来后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过居然真有一天能在县衙里也见到这一幕,以前想是想,说是说但谁都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说也只是过个嘴瘾的干说,还把他当个真不成?就连今天大家拥着杜家的来县衙凑热闹,也仅仅只是为了凑热闹而已。

    说起来这情形倒跟后世鸦片战争后的清季末年颇有几分相似,再也忍不住的百姓起来杀洋人烧教堂的事情偶尔还能听说,但有谁听过官府敢抓洋人的?

    正因为绝望到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当唐成真把兀都给抓了,不仅抓了还用了刑,且在大庭广众的公堂上将之传上来时,一干百姓人等反倒是……不敢相信了!

    倒霉催了一辈子的人突然之间中了彩票,乍一听说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假的,怎么可能?”。

    就不说百姓们的震惊,就连杜家的这几个苦主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越走越近的兀都,尤其是杜老大,满脸横肉抽到了一起,一双眼珠子瞪的足有鸽子蛋那么大。

    对于堂下堂外的这个反应唐成很满意,一月之前他咬牙吞下心中强烈的耻辱所作的逃避岂不就是为了今天,为了现在?疗沉疴就只能用猛药,要想打破龙门现状践行改变的报负,首要前提就必须重建县衙的威权,惟其如此所有的想法和尝试才有推动的基础,而县衙威权的根源只能是来自一个有威权的县令,一个有力量让治下百姓能依靠并进而追随的县令。

    一个龙门,一个县衙,一个县令,一个声音,这就是唐成想要也必须要,且决不容别人染指的权力。

    龙门是我的龙门!

    这是一个艰巨到很难实现的目标,实现它需要一点一滴的努力而容不得任何有损威权的事情出现,所以唐成很看重自己的第一次正式亮相,这已不仅仅是一次亮相,更是他在龙门县砸下自己烙印的第一锤,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即便是再耻辱也得咬牙吞下绝不轻易妄动。

    有隐忍就会有回报,只看此时堂下堂外的表现,这第一锤子不仅找对了地方而且砸的够劲儿,从现在开始,不管这些人怎么看他,至少再没人敢把他当摆设,当孬种的窝囊废。

    这就是威权的起点,同样也是权力的起点。

    “啪”的一声惊堂木脆响打破了公堂内外的沉静,坐在公案后的唐成拿着一张纸站起身来,边往堂下走边和颜悦色的向强自半坐起的杜兴山道:“老丈,你看当日打伤你的凶犯可是此人?”。

    “啊……是”,从兀都身上扭过脸儿的杜兴山仇恨之外看向唐成时脸上满是感激,他跟几个儿子一样没想到这个县令竟然真给他伸了冤屈,人虽然半坐半躺的站不起来,却还是挣扎着想要磕头致谢,这一刻公堂上的情景与大唐其他地方的县衙也没了什么区别。

    两人的对答打破了堂内外的安静,彻底醒过神儿来的百姓们在正式确认这一消息后议论蜂起,嘈嘈之声比之开始时更大了数倍不止。

    “一方父母护一方安宁,此乃本官职责所在,老丈不需如此”,在堂外的嘈嘈声中走到杜兴山面前的唐成亮出了那张画有兀都血押的认罪状,提高音量朗声道:“凶犯已经认罪,老丈身为苦主,是……”。

    “这贼蛮子竟然认罪了?”,堂外人群又是一片哗然,多年来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强硬的奚蛮子什么时候认过错?便在这一片哗然声中,杜老大抢着说了一句,“有冤伸冤,有仇报仇,杜家不要他的遭钱儿”。

    这跟后世里差不多,此案在兀都认罪之后就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要是苦主杜兴山愿意要钱而兀都也愿意赔付的话,则其刑罚判定就会轻的多,反之兀都虽不用出多少钱却免不得皮肉之苦。杜老大显然是知道唐成要问什么,因以抢过了话头。

    多少年才等到这么一次在公堂上扬眉吐气的机会,众唐人感同身受之下还没出够憋气,这要是当事的苦主先软下来该是多扫兴,是以杜老大这话一出顿时引得堂外彩声一片,“是个汉子”,“有骨头”等等话语不绝于耳,至此杜老大终于找到了一点期盼中的感觉,这货居然就此转过身去用依旧绑着的手向看热闹的百姓们抱拳而拱,堆满横肉的脸上意气风发,只不过等他从堂外转过头迎上唐成看过来的目光时,只觉全身陡然一冷再也笑不出来了。

    “本官可曾问你?公堂之上岂容如此放肆!适才笞十之数倍加之,若再敢犯,定不轻饶!”,冷声说完这句后,唐成才又转过头和颜悦色的看着杜兴山。

    “小老儿不要钱”,闻言唐成点了点头,“汝意本官已知,老丈尽可放心,本官定当依律刑罚凶犯,还老丈一个公道”。

    低头躬身拍了拍杜兴山的臂膀以做安慰后,站直身子的唐成大声道:“来呀,抬杜老丈到后衙,暂交本官内子安置照料”。

    “呀,老杜这顿打虽然挨的冤,但跟以前那些苦主们比起来真是强到天外头去了,不仅伸了冤还能得县令夫人亲自照顾,前面那些个苦主儿谁敢想这好事儿”。

    “说的是啊,这个县令不错,倒比老杜那几个儿子还记挂他的身子骨,等了这么多年,皇帝老子对咱龙门总算是开了眼”。

    “翠花姐姐,你听,他都有夫人了!”,小姑娘摇着翠花的胳膊,咬着嘴唇的脸上满是惆怅。

    唐成自不理会堂外的这些议论,目送双眼含泪的杜兴山被公差抬出后,当即大步回到公案后朗声公布刑责,兀都当街行凶致人重伤,依律小杖五十,长枷当街示众三日。刑责公布完毕,刑令随之落地,“打!”。

    随后龙门县衙的公堂就正式进入了打板子的时间,亲眼见证兀都受刑,唐人百姓那种扬眉吐气的快意无需多言,只看那么多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高声帮着公差计数便可知他们的心情,堂下堂外的热闹凑在一起,说这是一场欢会实不为过,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当事人兀都勉强撑到三十七杖时就已昏死过去,没了他的惨叫声助兴,未免让欢会扫兴不少。

    “五十”,这最后一杖的计数是堂外一起喊出来的,随之而来的便是众人发自内心的欢呼。

    一脸冷峻端坐于公案后的唐成丝毫不为这欢呼声所动,见公差将晕死的兀都拖进类似后世站笼的长枷固定好后,伸手一抓四支鲜红的刑令撒了下去。

    “打!”。

    杜老大的身子被按下去,乌油鞭子抽动时带起的尖锐风声随即在公堂里响了起来,饶是这货皮糙肉厚的咬牙没发出一丝惨叫,二十鞭子下来依旧抽的他背脊间一片稀烂,额头处汗盖如雨,因是牙咬的太狠把嘴都咬破了,就这还是施刑公差手下留情的结果。

    杜老大多一句嘴的结果是多挨了十鞭子,他这露一小脸的成本着实是有些高!随后杜家另外三个兄弟依次被按倒施刑,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听到这清脆却又单调的鞭声,堂外的欢呼声早已消失不闻,就是在这清脆单调的鞭声里,公堂的威严,唐成与县衙的威权开始无形的滋长。

    至此,唐成完成了他作为龙门县令的第一次正式亮相,而在开始时堪称闹剧的评头论足之后,这些听堂的龙门百姓才算真正认识了他们的新县令。

    四个人五十鞭,换了两个公差才打完。当杜老四的最后一鞭抽完时,长呼出一口气的人群不约而同的又将目光集中到了公案后的唐成身上,按照惯例,但凡是有这么多人听堂的问案,县令在审结之后必定是要说一番话以期教化之功的。

    自今天早晨出现,唐成除了在面对杜兴山时有几个和煦的笑脸外,其余时间皆是一副沉稳冷峻的模样,此时也不例外,刑责完毕,目光在堂下堂外扫视了一圈后,便听惊堂木一声脆响,“退堂!”。

    以前的县令想说却没百姓愿听,现在百姓们想听的时候了,唐成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如同他升堂问案的过程一样,退堂也是同样的干净利索。

    目睹唐成从堂内左壁的小门走了之后,百姓们拥着兀都的刑枷向衙门外走去,所谓当街示众就是放在衙门外的街边儿上任来往路人观看,如此既为惩戒凶犯,也是对其他人的警醒,其效果与后世曾一度流行的公审公判大会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意犹未尽的百姓们聚在衙门外的街上看兀都时少不得要说闲话,而这回所有闲话的话题都集中在新县令身上,间或有骇然的行人来时,兴奋的百姓们少不得还要给他们舌灿莲花的讲解一番刚才升堂的精彩。

    兴奋是兴奋,但兴奋之余人们也不免会很自然的想到一个问题:这兀都被抓被打,他的族人就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又岂肯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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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门县城奚人聚集的西街口上有一家规模很大的货栈,这家货栈除了经营牲口及毛皮生意之外,还兼营着绸缎、瓷器及盐铁生意,基本而言,龙门草原上那两万多奚人对唐货的所有需求都是由这家货栈来供应满足的。

    掌总这家货栈的是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壮实奚人,当然,能以如此年纪负责这么大一家货栈,这个年轻奚人的身份肯定简单不了。

    其实奚人的社会结构跟更北边儿的契丹、室韦及靺鞨等族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根据血缘由近到远的顺序分别组成家庭,家族,族群,最终血缘关系近的族群汇聚成部落,整个奚族就是由五个部落组成,又称五部奚,每一部落由一位部落长在族老的辅佐下统领,五部落长上面的奚王并非世袭,而是在部落长中选举产生,执掌代表着奚人最高权力的神鼓。而每一任的奚王在上表唐朝廷之后也自然晋位为饶乐都督府大都督,代表唐朝廷管理五部奚。总体而言,奚人就是在这样维系于血缘的社会架构中来分配土地牧场乃至于奴隶等一切资源的。

    龙门县内的这两万多奚人虽然从人数上还称不上一个部落,却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大族,虽然在行政隶属上他们应该是由唐朝廷直接管辖,但其社会架构却与绕乐的五部奚没什么区别,对于这两万多奚人来说,族长才是决定着他们命运的最高存在,至于那个父母官儿的龙门县令实在是可有可无。

    龙门县奚人族长是年已五十二岁的图也卓,负责着北街这家货栈的年轻奚人就是图也卓的第三子图也嗣,如同契丹与靺鞨等族一样,复姓是尊贵的标志,只有身份高贵者才可使用,图也嗣的名字本身已经彰显出他在龙门奚人中不凡的身份。

    这是一间纯依唐风布置起来的花厅,花厅内从几案、坐榻、帷幄等陈设直到泥墙所用的花泥,没有一样不是来自于内陆地区的上等唐货,甚至就连整间花厅的布置风格都透出浓郁的长安韵味。此时,图也嗣正盘膝在坐榻上紧锁双眉。

    站在坐榻前说话的是货栈的护院首领,长年累月与唐人杂住在龙门县中,他的汉化程度已经很深了,至少在言语上已经听不出什么区别,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有一个小九九,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位最得族长器重的三爷喜欢别人这么跟他说话。此时这护院儿首领一脸紧绷,“三爷,怎么办?外边的兄弟及街上的族人都等着三爷拿主意”。

    “兀都可招出什么来了?”。

    “没听说”,护院首领啐了一口,“这软骨头还没这么大胆子”。

    既然这个县令敢抓兀都,又岂会不逼问主使之人?毕竟他当初打杜兴山的时候既无私怨也无纠纷,实在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没招!那他的骨头就还不算太软”,图也嗣笑了笑,兀都招与不招又有什么区别,那唐成来此已经足满一月,这样的掩耳盗铃还能瞒过他不成?

    更主要的是图也嗣根本就没想过要瞒唐成,否则又怎么称得上试探?

    “三爷……”。

    “货栈里留一半人手看家,你带其他人去把兀都抢回来”,处断方式本就没什么好想的,这是兀都打杜兴山之前早就计划好的步骤,现在不过是照着执行罢了,图也嗣刚才紧锁双眉沉思的也不是这个,“计划你都知道,也无需我再多说什么,去吧”。

    见三爷点了头,护院首领当即兴冲冲的转身而去,对于在草原上长大并以勇武闻名族中的他而言,眼前这件事情的确是值得兴奋。

    猛人总是最害怕寂寞的,而在龙门县货栈中的日子实在是太寂寞了!

    护院首领走了之后,端起茶盏小口呷着的图也嗣复又陷入了刚才的沉思,让他沉思的只有一个问题:这个唐成敢这么做,而且是在隐忍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才动手,必定是有所依仗的,那他依仗的究竟是什么呢?

    图也嗣跟大多数的族人及两位兄长都不同,虽然他也孔武有力,精擅骑射,但相较于武力的争雄,他更喜欢的反倒是用脑,甚至就连性格上也是好静不好动,而这也正是他被图也卓器重并能长驻此地的根本原因,这一点图也嗣心知肚明,至于族人们所说的他是子凭母贵纯属扯蛋。在几个妻妾之中父亲最喜欢他生母不假,但若父亲真是那种容易为情所动的人,那他就成不了族人公认为数十年来最杰出的族长了。

    很多时候图也嗣都不免为父亲遗憾,遗憾于能容他施展才华的草原实在太小,否则以他的才智又岂会仅仅局限在一个族长的位置上?

    而这,也未尝不是图也嗣深埋在内心最深处的遗憾!

    想的远了,独处时他的思绪总会这样不自觉的跳出龙门草原。摇了摇头的图也嗣又将心思放回了当下,类似于刚才的计划已经做了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用上,巧合的是那个县令唐成竟是跟自己同样年纪,想到这里,图也嗣又笑了笑。

    希望这个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变化的唐成不要真是个“二杆子”才好,希望他有依仗,只不过若自己的希望若没有落空的话,那他的依仗究竟是什么呢?

    放下手中的茶盏,随意从身边棋秤上拈起一颗沁凉棋子的图也嗣微微阖上了眼睛。

    …………………………………………

    人群散尽的龙门县衙中,唐成吩咐完书吏将兀都案的经过放大誊抄张贴全城后迈步到了差房。

    “娘的,这身皂衣穿了这么多年,直到今个儿才总算觉得自己是个公差了,这堂升的够劲儿”,口中吐沫星子乱溅的钱三疤背对着门口,丝毫没注意到已经走进来的唐成,犹自学着他在公堂上的样子挥手沉喝声道:“打!”。

    其他公差看到这一幕,尽管是唐成当面也忍不住喷笑出声,总捕贾旭见不是个事儿,也没理会仍在懵懂的钱三疤,强忍着笑上前向唐成拱手道:“见过县令大人”。

    “备弓分发好后,带人到衙门口集合”,语调平静的向贾旭交代完,唐成瞥了一眼脸上无比精彩的钱三疤后转身出了差房。

    唐成刚出差房,里面顿时响起一片不可遏止的爆笑声,钱三疤难得的红了脸,只不过他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县令刚才那一眼瞥过来的时候他竟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日怪,这是怎么了?

    直到一张张备弓分发下来,摸着箭壶里冰凉的箭羽时,众公差们的笑声才停止,心里随即就有了忐忑的紧张,朝廷虽不禁民间佩戴刀剑,但对弓弩这等重器的看管却非常严,一旦用上这玩意儿,那可真就意味着事情大发了。

    手执弓,腰挎箭,众公差无声的跟在贾旭身后到了衙门口,一身严整官衣的唐成比他们先到,此时正向城门处探望着什么,说来也怪,一看到唐成挺的笔直的背影后,众公差们虽然还免不得紧张,但心中的忐忑却就此消失了。

    虽然唐成手指的方向是在自己身后,但贾旭还是带着公差们排站在了他前面,钱三疤站好后偷偷的向后瞅了瞅,随即又动了动步子,等他彻底站定时,身量颀长的唐成已被他那宽大的身板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唐成见状没说什么,冷峻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

    正在这时,身后一阵儿脚步响动传来,唐成回头看去时,竟是换了一身窄袖收腰紧身裙的郑凌意在郑五等人的护卫下到了,一边儿跟着的还有满脸无奈的来福。

    “你怎么来了?”。

    “来福小七他们没领差事不能参与其中,但妾身可是随着官人受了朝廷七品封赏的”,仰头看着唐成,这一刻展眉而笑的郑凌意实有说不出的飒爽英姿。

    唐成看了郑凌意一会儿后默然一笑,这既不是说话的时候,而两人之间也无需再多说什么,他只是往旁边让了让,“你就站在我身边”。

    外面正自围着兀都指指点点的人群乍一见县衙摆出这阵势,先是唬了一跳,继而反应过来后就如同炸了的马蜂窝四下里分散开去,见到这一幕,脸上神色丝毫未动的唐成忍不住有些失望。

    时间太短,民气依然难用啊,其实细想想这么多年来龙门县中的奚人之所以能压着唐人一头,除了官府的原因之外,以血缘为纽带的奚人那种团结也是重要原因。毕竟团结是力量最好的增幅器。

    公差们站了出来,县令,甚至就连素未谋面的县令夫人都站了出来,那些个文吏们难免会有反应,虽然有很多吓的全身发抖的,却也少不得有一些乍着胆子的文吏们走了出来,虽然他们拎着胡凳的手哆哆嗦嗦颤的厉害,但毕竟还是跟唐成站到了一起。

    奚人来了!来的很快也很猛,在当头一个身量如熊般的壮汉带领下,一群为数近百的棒壮奚人由西街方向直奔县衙而来,很快就已冲到了西街与县衙前正街的交汇口,且没有半点减速停步的意思,直奔锁着长枷站在县衙门口一侧的兀都而来。

    真来了!唐成的眼神缩了缩,待那群奚人又往前冲了一截儿后平稳声道:“喊话吧”。

    贾旭闻言,扬声高喝,“大唐律令,劫掠刑犯份属重罪,围攻县衙以谋逆论处,尔等速速退去,违者格杀勿论”。

    贾旭话刚说完,众公差已随他一起扬起了手中的角弓。

    奚人对他这番喊话只做未闻,在那熊汉的带领下反倒是以更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唐成没做半点犹豫,断然下令:“取人前三尺空地,射!”。

    射箭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疏于练习的公差们有心遵令却没这个本事,一轮十三支箭矢射出后,真正插在熊汉他们脚前空地上的勉强算去也只有四支,射飞的倒有五支,而除此之外的另四支竟然直接射进了奚人群中,两箭中腿,一箭中肩的立伤三人。

    那熊汉见状,猛然一声暴喝,脚下再次提速,他身后人群中就连中箭的三人也毫无停留的紧跟而上,近百人的队伍爆发出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迎面正对的公差们固然是呼吸粗重,一些吏员更是吓丢了手中的胡凳。

    公差们箭技如此,唐成也不再给他们设定目标,“射!”。

    伤五仆一,奚人依旧未停。

    距离太近,公差已是装箭不及,还好这些奚人冲向的目标是兀都而非县衙正门,否则公差们受这样的气势冲撞阵型必然溃散。

    眼见那熊汉还差几步就已抢到长枷前,反腕从官衣左下襟儿摸出一把黄桦木弩的唐成抢前一步,抬手处弩矢已直指兀都头颅。

    强力机簧咬紧的弩矢在阳光下散发出冷冷的寒光,距离兀都仅仅只有三步的熊汉终于停住了步子。

    郑凌意的反应只比唐成慢了一点儿,顺手抽出钱三疤腰刀,她紧随其后站在了唐成身边,至此,正慌乱摆弄着手中弓箭的公差们这才反应过来,扔了弓箭后抽刀簇集上前。

    唐成对此视而不见,他的眼神正与熊汉的紧紧咬在一起,四目相对都是一样的坚决,两人都没有半点要退让的意思。

    他决不能让这些奚人当着他的面在衙门口将活的兀都带走,这已不仅仅是一个兀都的问题,这关系到县衙的威权,他的威权,更关系到他在龙门的未来,关系到关于改变的理想。

    他不能退,更不会退!即便为此遭遇生命威胁也在所不惜。

    决绝的眼神跟唐成一样半点不让,熊汉抬起了腿。

    就在他抬起腿的同时,唐成的手指压上了弩弓的机括。

    熊汉刚刚抬起的腿缓缓的收了回去,再与唐成又对视了片刻后,这才愤然一声不甘的低吼。

    “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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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二章 血与泪

    唐朝公务员二百三十二章血与泪!

    人来的快走的也快。在熊汉的带领下满心不甘的从来退了回去。

    目睹他们退走。县衙门口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喘息声。刚才正面接触虽然不多。但场面的紧张及奚人的气势都太吓人。精神极度绷紧之下此时猛一放松就感觉双腿跟脱了力一样。心跳也是快的让人慌。

    “幸好这些奚蛮子胆子还没大到敢围攻县衙”。贾旭猛喘了几口后。收刀入鞘正色向唐成躬身一礼。“大人神勇。实让属下等钦佩”。

    他这一说。正喘着的公差及文吏们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刚才要不是县尊大人亲身犯险的果断出手。那些奚蛮子就的手了。若真是这个结果的话。刚刚扬眉吐气了一回的他们可就转身之间又成了大笑柄。这衙门从此也别想再振作了!

    跟在贾旭身后。还刀入鞘的公差们弯腰向唐成躬身一礼。虽因无人招呼的他们的行礼并不整齐。但心情的真挚远远越了形式上的杂乱。

    从昨晚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但跟着唐成的这几个时辰里公差们着实体会了一把潮涨潮落的跌宕。捕拿兀都时的担心。的手后的忐忑。连夜升堂的刺激。鞭打兀都的快意。以及上午公堂外那如雷的彩声及刚才生死一线的战栗。从担心到忐忑再到刺激快意让人心潮澎湃的骄傲及战栗。这五个时辰的经历实让人目不暇接。铭心刻骨。

    经过昨晚的汰选后现在留下来的公差里除了贾旭年纪大些之外。其他的都未满三十。二十啷当岁的人谁没有个**冲动的情结。曾经他们也无数次的感叹这公差当的窝囊。窝囊到根本就不像一个执法的公差。甚至在皂服都穿了好几年后还从没真正找到过一个公差该有的感觉。但他们这种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遗憾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彻底的的到了满足。虽然时间很短。但他们实实在在无比深刻的感受到了身为一个公差的责任危险恐惧以及彩声蜂起时心底如火山喷般不可遏止的骄傲。

    在这几个时辰的遭际中。他们开始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的审视自己。视自己所操的这份职司除了是个饭碗之外究竟还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他们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投向接触时间很短但感觉却很亲切熟悉的新任县令。正是这个此前被称之为唐悖晦的县令引领他们走过了过去那几个时辰。给了他们从不曾有过的全新经历并因此引出剧烈的心理震荡。

    然差们还模糊着不知道该怎么准确的评价这位正式上任还不满一天的县尊。但从过去那几个时辰。尤其是刚才那闪光的表现来看。这个比他们所有人都小的县令当的起这自内心的一礼。

    别的都他妈不说。至少跟着他干不用担心被出卖。不用担心面临危险时他会远远的躲在后面高喊“兄弟们。给我冲!”。虽然一句豪言壮语的都没说过。但在面临生死危险时他会默默的站在你身边。甚至在最危急的时刻毫不犹豫的大步上前。作为一个年轻的公差。能跟着这么个主官一起洗刷旧日的耻辱。重塑县衙以及职司本身应有的骄傲与威权。还有什么比这更**热血的!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跟着他干对的起自己。够劲!够男人!

    见公差们纷纷行礼。那些个乍着胆子凑上来的文吏们在极力平复过度负的心脏之余。放下手中攥的紧紧的胡凳凑到衙门口向唐成行礼。刚才短短时间里生的一切太疯狂。而新县令在最后一刻的挺身而出却又太炫目。炫目到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心理转换就已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这个纯以沉稳冷峻强硬形象出现的新主官。

    面对脸色苍白的文吏们的行礼。唐成点点头坦然受了。“你。将在场所有刀笔吏的名单录一份给我”。

    那被唐成手指中的文吏一愣后忙点头应是。正好与他相熟的公差钱三疤见状嘿嘿一笑道:“老胡。恭喜。你们的饭碗算是保住了!”

    听到这话。唐成瞥了一眼钱三疤。没想到这个看来粗鲁无比的莽汉还有这份心思。不错。这也正是他的想法。早在当日来这龙门两天之后他就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如今的龙门县衙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一个不过四万多人的县。真正能管的人口还只有一半。能有多少事儿要养这么多人?一方面是县衙账面上穷的叮当乱响。另一方面是衙门里养着一大批只想着混饭吃的公差吏员。这不是笑话嘛。

    唐成自己是个一旦做起什么事来就会全身心投入的人。他自己做事认真自然就看不的那些天天只想着混事儿蒙事儿的。只不过不管是在任何时候的任何的方。但凡要端人饭碗总是最难也最容易激化矛盾的。在这个事情上唐成虽有决心却也暂时没想到好的办法。在他原本的想法里整顿县衙。清退衙门中多余人员将是一个艰巨而漫长的工作。甚至为此构想了一个模糊的历时需一年半的规划。即便是一年半。但若能在这个限定时间内完成就算高效了。

    变化总比计划来的快。从昨天晚上的事情上唐成敏感的看到了一种可能。即利用计划中与奚人的冲突附带完成对县衙的整顿。就如同在战争状态中总是最容易通过那些在和平时期根本无望通过的政策一样。非正常环境带来的一个好处就是推动事情的方式和时间也可以非正常。并且在处理的合适的情况下能将正常环境中不可承受的震荡降低到最小的程度。

    今早一举开革十几个老公差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特殊时期经过特殊事件的检验手段后。不仅是

    公差的同僚。百姓。甚至就连被开革的老公差们自己出来闹腾。一件原本需要大费周章的事情居然就此风平浪静的办下来了。眼下这样针对吏员的机会又再次出现时。要是还将之轻易放过的话。唐成也就不是唐成了。

    祸兮福所伏!虽然这句话早在后世就已耳熟能详。但真正的理解并能主动的将之灵活运用。唐成的确很感谢他曾经跟过的前金州刺史孙使君。正是通过对他的学习。唐成具备了在危机中寻找机遇的意识和自觉。从此之后。每当遇到异常艰难的时刻他总会逆向思维的问自己一句:“这次的危机中有什么值的利用的机遇?”。这次在与奚人的斗争中抓住机会整顿县衙就是这种逆向思考后的成果。

    而今已可预料的是在结束与奚人的这次斗法后。整顿县衙的工作也将顺利完成。届时龙门县衙将是一个经过极大精简的机构。其间的意义远非仅是减少了开支。更重要的是。这将是一个认同他的权威。鲜明打上他个人烙印的新县衙。与此同时这还将是一个在实战中经历了勇气检验的衙门。勇气。对于龙门这样特殊的县情而言。无论怎么强调其重要性都不过分。

    从钱三疤身上收回目光后。唐成转向了贾旭。“刚才那领头的奚人你可认识?”。

    “库多。西街顺天货栈的护院儿头子。素以蛮勇著称。城里不知道他的人少”。

    “顺天货栈?顺天应人。这个货栈口气不小”。唐成正要再问什么。身边的郑凌意扯了扯他的袖子。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时。就见到刚才空荡荡的另几面街口上涌出不多的一些人来。这些人一色的唐服打扮。手里拿着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烧火棍撑窗杆儿火筷子面杖等不一而足。再仔细瞅瞅的话。这些人里还颇有些面熟的。大多都是刚才来听过堂的百姓。

    “大人。他们这是来支援衙门的”。说着这句话的贾旭满是激动。当差当了这么多年。平时能不招百姓们骂就算是好的了。何曾敢想象过这样的场面?虽然眼前来帮忙的唐人并不多。但显示出的却是一个好兆头儿。

    “嗯”。见到这一幕。唐成终于松了松冷峻的神色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民心未死。民心可期!”。

    可这样的好情绪很快就被城中突然响起的惊叫声与哭喊声给丧败的干干净净。刚一听到的时候这声音还少。但很快的就如同瘟疫大作般染到了别处。叫声里充满了恐惧与慌乱。从听到第一声到四面开花几乎不过是瞬间的功夫。很明显是有很多人一起动才能在全城范围内造成如此恐慌动乱的效果。

    “奚人闹城了”。贾旭的手一把攥上了刀把子。“大人。怎么办?”。

    各处惊叫声一起。那些手里抄着各式家伙什儿涌来的唐人脸色立变。撒腿就开始转身往回跑。来的这些都是棒壮汉子。他们不仅是家里的顶梁柱儿。更是家人的主心骨。

    |不到兀都就引动全城动乱。龙门县的奚人居然真就无法无天至此了!虽然早就对这种可能生的动乱作了预案准备。但唐成此前还真是不太肯定这样的事情一定就会生。这可是正稳步走向盛世的唐朝。这仅仅两万多的一族奚人真敢如此无所顾忌?

    无情的事实粉碎了他此前一直不曾放弃过的谨慎乐观。先是悍然来抢兀都。抢掠不成后就开始引全城动乱。奚人这么做的目的唐成清清楚楚。这不仅是反击及对城内唐人的恐怖震慑。更是要釜底抽薪一举撵走他这县令。

    刚刚上任一个月治下就生了全城范围内的动乱。不管原因是什么。他这个县令都难辞其咎。

    这些唐成都知道。在对奚人动手之前也仔仔细细的反复想过。是以现在的他想到的并不是眼前这已有心理准备的事情。而是这表象背后的根子——龙门县的奚人为什么就敢如此肆无忌惮?难倒他们真就狂妄到连朝廷也不怕了?这样的事情在内6州县里不说生。简直就是不可想象。

    渐起渐高的惊呼声动乱声中。微笑尽收。重新恢复冷峻神色的唐成摇了摇头。龙门县奚人还没胆大包天到这个的步。别说他们合族也只有两万多人。就是整个饶乐奚族绑一起也不敢在当今大唐如此国力下挑衅朝廷。

    只要不是傻子蠢汉。世间但凡敢犯非常之事者就必定有非常之依仗。那么……这些奚人的依仗究竟在那儿?根子到底有多深?

    “大人”。耳听着动乱之声距离衙门口越来越近。贾旭猛提了几分音量咬牙道:“要不要属下等出击”。

    “我要一个人骑马去城中宣扬律令”。言至此处。唐成猛然转身过来。“谁去?”。

    这样的情况下执行这样的任务……硬着头皮的贾旭刚要说话。却被唐成给止住了。

    公差们沉默的时间并不长。钱三疤蓦然跨前一步。“我去!”。

    “好!”。唐成上前几步将手中的黄桦木弩塞给钱三疤后重重一拍他的肩膀。“你去。给本官活着回来!”。

    因为充血太厉害。钱三疤脸上脖子上的三道疤痕像扭曲的蜈蚣一样狰狞。这个长相堪称张飞特型演员的莽汉哈哈一声大笑后。拎着弩弓头也不回的向县衙马而去。

    送走钱三疤。唐成转头过来看着那一排公差。“带上刀弓。你们十二个随我一起往东街”。

    面对钱三疤的表现颇有些惭愧的公差们轰然答道:“领命”。

    “身为县令。这样的局势下我不能不去。但我绝不跟这十二个公差分开

    平安回来”。拍了拍郑凌意的肩膀。唐成看了来福郑一眼后转身大步向台阶下走去。

    “大人。县衙无人。夫人……”。

    “攻打县衙就是造反!奚人还没这个胆子”。“铿”的一声抽出身边公差腰间的长刀。唐成大吼一声道:“走!”。

    看着再无回顾的唐成背影。郑凌意扬了扬手后终究将嘴里的喊声又咽了回去。“来福。去差房把能搜罗的武器都给我找出来。郑三郑五你们把衙门里的人给我集中起来”。

    这一刻的郑凌意俨然又成了那个打击海盗不遗余力的在扬州市舶使。

    刚走下衙门口最后一级台阶。唐成蓦然觉的脚下的的面似乎动了动。更走出两步后这种感觉愈的明显了。

    好歹也在万骑军中呆了大半年。唐成清楚的知道这是大队骑兵高奔驰时才有引的特有的动。

    “***贾子兴。你个乌龟总算到了”。心底狠命骂出一句后。长吐出一口气的唐成猛的停住了脚步。

    公;都是知道内情的。等这个也等的冒火。怀着同样的心思。当唐成停下脚步时。最少有三个公差当即趴下了身子。也不顾的上的脏冷将耳-贴了下去。

    听了一会儿后那个伏身最快的公差就此半边脸贴在的上的激动高叫。“骑兵。是骑兵到了”。

    “他们也该到了”。唐成摆了摆手。“起来!准备抓人吧。宁抓错也别放过。谁都别给老子手软”。

    “是”。公差们齐声答应的声音之大把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

    的面震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很快的无需再趴在的上都已清晰可感。随后便有沉闷的响声传来。响声越来越大。到达最顶点时猛然转化为一片清脆如疾雨的响声。

    只有大队骑兵疾驰在青石路面上时才会出如此声响。这意味着骑兵已经正式进城。

    在这疾雨般的声音响起时。整个龙门县城似被惊呆了一样诡异的有了瞬间的沉默。随即各式声音更杂乱的响了起来。

    龙门县城不大。先锋骑兵很快就冲到了县衙门前。领兵那人是唐成在白阳镇贾子兴府见过的江姓果毅都尉。驰来之后人未下马的高声道:“天成军七百骑已至。镇军看守之城门亦由我军接管。如何行事。唐县令给个章程吧”。

    “平暴诛乱正是边军职责。如何立这大功江都尉才是行家里手。还要某这外行多说什么”。唐成顺手将一个边军士卒从马上拉下来后。自己翻骑了上去。“某就一条。少杀戮多活捉。天成军手中每多一条唐人性命。某就多扣的百亩!”。

    “痛快!儿郎们。刀片子都给老子收一收。用刀背磕这些杂种”。江都尉对唐成这种外行不干涉内行的行为很满意。大笑着回头吼了一嗓子后。拨马一转。“去!”。

    他这马头刚动。唐成亦已策马。正好与江都尉齐头并进向东街直冲进去。

    东街内已是一片狼藉。许多唐人正与奚人揪斗在一起。唐人的人数虽不算少。却多是孤军奋战。而奚人却明显是有组织的最少五人一群。加之人在性情及身体素质上总体要比唐人凶猛。这种情势下唐人根本无力抵敌。直被打的落花流水。一条上到处可见两边破损的门户以及被打伤呻吟的唐人百姓。此外断棒子。乱石头的滚了一的。整个场面说不尽的混乱。

    “我早说这些没开化的蛮子都该杀了干净。偏偏朝廷压着咱们不让动”骑在马上的江都尉明显是个杀阵疯。上次在白阳镇看着挺沉静的一个人一遇到这样的场面后就不是个人了。嘴里高声说个不停的他反手一刀背磕过去。正中马前一跑着的奚人。虽然用的是刀背。无奈这厮用力太猛。又有战马助力之下竟将那奚人一颗大好头颅如敲西瓜般砸的脑浆四射。倒的立仆再没半丝活气儿。

    “他娘的。久不上战阵。手生的失了力道。唐大人莫怪!”。江都尉将溅在脸上的脑浆往嘴里一抹。哈哈疯笑起来。在他这疯笑声里。跑在前面的那个奚人腿上一软瘫倒在了路边。

    ,世今生加一起这还是唐成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脑浆溅起的那一刻全身猛然一颤的他就觉的胃里使劲一抽。“还好这死的不是唐人。要不一百亩的可就没了”。脸上冷硬如铁的唐成还了一句后。悄然将伸出的长刀往回收了收。跟这样的杀阵疯在一起。他就没必要再沾血了。

    “唐县令来了”。率先叫出这一声的是个被打的头破血流的唐人老汉。无力的靠在路边墙上尽力用沙哑的声音高叫道:“唐县令带兵来救我们了”。

    并不算太宽的东街街口。唐成与江都尉策马并骑直奔而来。沿途那些刚才还是凶神恶煞的奚蛮在这样的大军骑队面前如秋之落叶纷纷仆的。无一幸免。

    策马之下。冷烈的夹道儿风吹乱了县令大人进德冠下的长。吹起了他那代表着天子威严朝廷法度的官衣。却吹不弯笔直的脊梁。吹不动手中象征着武力的长刀。

    眼角滴着血水的看着这一幕。唐人老汉惶惶恐惧的心终于有了依靠。随即两滴浑浊的老泪和着血水滚落下来。

    等了多少年。终于等到了。结束了。龙门县唐人数十年孤儿般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二百三十三章 治乱必用重典, 本官要杀人!

    握刀策马,官衣翻飞,唐成始终与江都尉并骑策马冲在最前面,从东街到正街然后再冲向南街,北街,马队过处刚才还是逞凶好狠的奚人惊惶奔逃,随即便在刀背挥动中纷纷倒地而仆。

    此次动乱诚为近十多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参与闹事的奚人既多,发动的时间又快,唐人百姓们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没有足够的时间集中起来联合抗暴,因此在这突然而起动乱中的遭遇就越发艰难,这些五七成群的奚人虽还不至于胆子大到敢肆意杀人,但他们的种种行为也就仅此一条脆弱的底线而已。

    棍子、擀杖、棒子、叉子,随手从路边地上捡起的土块,石头……凡是有些份量又顺手好找的东西都被奚人抓来当了武器,一冲上街头之后这些人深藏在骨血里的野蛮凶残天性就再也不受控制的爆发出来,遇到唐人就打,看到唐人的门户就上去踢,踹,踹不开就用石头砸,城内最初惊恐惊惶的叫喊声都是由此而起的。

    动乱在几条主街上几乎是同时上演,被突然而来的暴力打懵了的唐人还手乏力,很短的时间里就头破血流、断手断脚的倒了下去,即便灵醒的见势不对后当即撒腿就跑也躲不过局部人数占优的奚人合围,一旦被堵住之后就是棍棒如雨而下,棒子一起砸,穿着尖靴的脚一起踢,听了惨叫见了血后犹自不足,这些奚人非得将堵住的猎物打的再无半点还手之力后才肯转身离开去找新目标。

    龙门县主街瞬间就成了一片狼藉,道路两边唐人的店铺被砸开,整齐摆放的货物撒的四处都是被人任意踩来踩去,死命护着货物的掌柜伙计们被打成了血葫芦软趴趴倒在地上,店铺外的街道上隔不七八上十步远就有同样重伤的唐人躺着,整个场面凄惶血腥。

    一旦见了血,而且是接连见血之后,奚人骨子里的凶性就被全面激发,动乱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只是对唐人中的丁壮男人动手,及至血见的多了暴起来之后就彻底化身成了人形凶兽,不仅是老人弱妇,就连对着孩子也开始下手了,总而言之就是一句,只要是看见穿着唐人衣衫的那就没二话,一个字:打!

    从街上到路两边的店铺,再到唐人集中居住的民宅区,随着奚人暴行的推进扩大,倒下的唐人越来越多,丁壮汉子的反击声咒骂声惨叫声,老人无力的呻吟声,孩子撕心裂肺的呼痛声,妇人绝望的啼哭声四处响起,为奚人已经失声的狂笑做出了最好的注脚与背景衬托。

    男人一开始就被打的头破血流,稍一反抗就是断手断脚的再也动弹不得;老人们干嚎着用衰弱的身板去护卫自己的儿子,随即就被三拳两脚踹倒在地;吓呆了的妇人们刚忍不住的尖叫出声,就见到自己那幼小的孩子瞪着惊恐的双眼挨上了奚人的拳脚;最终就连妇人们自己也没能幸免。这依然不是结束,已经被打的再也站不起来,连哭都不敢再哭的妇人不仅身上流血,心中更在滴血,不仅仅为家人无辜遭受的暴力,也因为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家人挤了又挤,攒了又攒弄出的一点儿家当被奚蛮子故意的踢碎,摔碎,砸碎,而这些东西她平日里用着时又是怎样小心翼翼的爱护!

    绝望的家庭,绝望的县城,几十年历任县衙不作为的结果造就了眼前的一切,奚人在尽情的逞暴之中宣泄着经过几十年累积下来的优越感,以及因为兀都被抓被打带来的暴怒。

    也许他们真正在意并愤怒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兀都,而是害怕,害怕在龙门持续了几十年的优越地位就此丧失,为了捍卫这一地位,他们不惜用出全身的暴力。

    作为一个典型奴隶制社会形态的游牧部落,奚人不相信道德教化,他们坚信着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有血与暴力来维护。

    肆意逞凶的奚人,绝望的唐人,构成了动乱中龙门县城截然不同的两极,几十年积攒下的矛盾终于在今天,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全面爆发。

    不经历这种环境的人永远无法真实的体会到此时唐人们的感受,所以也根本无法准确的表述出那位老人见着唐成时血泪合流背后有着怎样的激动,唯一知道的就是手握长刀的唐成官衣到处,两边的哭声突然如泄闸的洪水般汹涌而起。

    此前被打时一声没哭的丁壮们流着血哭了,老人们翕张着干瘪的嘴哭了,刚才被凶狠的奚人吓的不敢哭的孩子们再也忍不住痛的哭了,哭的最大声的是妇人们,嚎啕而起,惨不忍闻。

    孩子受了欺负后总是在见到父母时哭的最响,因为他找到了依靠,因为他知道父母会给他最安全的保护,此时这些放声而哭的百姓们就是这种状态。

    姑息了几十年,懦弱了几十年,龙门县唐人从没有像这一刻般强烈的渴望一个保护者出现,上天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绝望嘶吼,于是县尊来了。

    他穿着最严整的官衣,他策马冲在最前面,他手握长刀,他带着身后的滚滚铁骑洪流而来,马蹄到处刚才还是肆无忌惮的残暴奚蛮抱头鼠窜,随即就被闪着寒光的军刀磕倒在地。

    这一刻,绝望中的唐人亲眼见证了县尊的强大,并从县尊策马握刀铁骑洪流的强大中找到了身有所依的安全感,随即他们就如同被人欺负已久后终于见到了父母的孩子般号啕大哭起来,用哭声倾泻诉说着恐惧、委屈与仇恨。

    唐成身上的青色官衣就如同一面旗帜,标志着强力、安全与秩序,旗帜下的马蹄有多快,龙门县城动乱平定的速度就有多快。

    策马狂奔,倒下的奚蛮越来越多,从绝望中走出的唐人哭声也越来越多。

    历数十年,龙门唐人终于从手握长刀的新县令身上第一次看到并亲眼见证了希望。

    …………………………

    “三爷,赶紧走,唐成那狗官已经带着边军冲到南街了”,顺天货栈内,熊汉库多一边手牙并用的用衣襟布包扎着肩上深可见骨的刀伤,这是他从街上逃回来时付出的代价,一边催促着皱眉思索中的图也嗣。

    “唐成依仗的竟然是天成军!”,图也嗣想到了许多种可能,却没想到唐成搬动的居然是最不可能的边军,“边军与地方互不关涉,唐成凭什么说动他们?贾子兴怎么就敢做出这样捞过界的事儿来?”。

    “三爷,快走吧!”,库多是真急了。

    图也嗣没理会库多,扬声向外面喊了一句:“撒乌”,随即一个四十多岁的高胖奚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栈房里的货物还有多少?”。

    “上月为族里过冬贸易回的盐铁等物已于前天送走了最后一批,现在栈房里存着的都是那批皮货”。

    “运走了就好!”,闻言图也嗣甚至笑了笑,随即沉声道:“所有人都带上,把那些皮货都给我浇上油烧了”。

    把皮货烧了!一听到这话,那高胖的账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库多都惊的张开了嘴,那批皮货可是装了整整五个大栈房啊,得值多少钱?

    “还不快去”,随着图也嗣一声低吼,高胖账房抖着脸上的肥肉转身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这道命令吩咐完后,图也嗣转身到坐榻上拿起了那副上好墨玉雕成的围棋,“走!”。

    “三爷,那可是上万张皮货!”,库多忍了又忍才没出口叫住撒乌,但心疼的神色却是溢于言表,“就算被唐成抄了去,咱们也总能想办法给要回来,这要是一烧可就彻底没了”。

    “牛祖德寄存的货,你这么心疼干嘛?”。

    库多闻言不仅神色没松,反倒是更着紧了,“那丑厮是个心狠的,咱们烧了他这么多存货到时候怎么交代?”。

    “谁说是咱们烧的?分明是唐成干的!”,图也嗣幽幽一笑道:“这批上等皮货不仅是牛祖德的,更是道衙那位神秘大东家亲自点着要转卖江南西道的,治下的官员烧了上官看中的皮货,而且还是这么一大宗,没法交代的是牛祖德。他都没法交代的时候唐成也就不用再交代了!”。

    …………………………

    龙门县城并不大,当唐成胯下战马的马蹄踏遍四条主街后,动乱很快平定下来,可惜的是在冒起浓浓黑烟的顺天货栈里没能抓住开始那个领头的熊汉,更别说货栈的掌柜了。

    “不痛快”,终于勒停了战马的江都尉就如同抽大烟没过瘾一样,亢奋过后长长的喘了一口气,“奚蛮子太少也太弱,跟战阵厮杀终究还是差远了”。

    皮货这东西不好烧着,然则一旦烧着之后更不容易熄灭,浇了油后风势又大,这火头借着风势舔出老远的火舌子,以这时简陋的消防手段人都近不到跟前去更别说灭火了,加之现在也实在凑不出多余的人手儿来救火,唐成只能紧调着江都尉手下的边军将货栈周围半里之内的房子都给拆了以免火势绵延,好在货栈是在奚人聚集的西街,这时候也没人敢出来拦阻。

    分派调配完后,策马过来的唐成正好听见江都尉这声抽大烟却没能到高潮般的感叹,看着他那脑浆子都没擦净的脸,唐成下定决心等见着贾子兴时无论如何得把这厮给换走才行。

    特殊的龙门县必须要有武力保障不假,但是唐成绝不会要不受控制的武力。

    对他这声感叹只当没听见,唐成冷峻的脸上微微一笑道:“龙门奚人动乱,江都尉适逢其会一举平乱功成,国朝以武开国最重军功,此番江都尉稳稳一个五转军功到手,可喜可贺!”。

    听到唐成说出“适逢其会”四字,江都尉脸色古怪的嘿嘿一笑,“唐大人告援及时,身为文官却能于平乱之中身先士卒,这份忠勇更是难得,我天成军报功之时必定少不得大人这份”。

    虽然早就是计划好的,但今天的动乱规模太大,牵涉到的人也实在太多,唐成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天成军平乱报功的公文多长时间能到长安兵部?”。

    “像这样的公文大都督府再没有拖沓的,送到即转,军中公文传递用的又是飞羽急脚,站站加急传递的话,最多二十天也就到兵部了”。

    “那地方衙门的公文传递又需多长时间?”。

    “龙门县报到州衙,州衙再转道衙,既然知道边军参与了平乱,河北道道衙知道捂不住之后肯定不会再压,不过即便他也是收到即转,驿传比军中的飞羽急脚也要慢得多”,作为贾子兴的首席心腹,江都尉是当日白阳镇交易的参与者,所以他心里很清楚唐成在担心什么,嘿嘿一笑道:“边军的请功与记功跟你们文官一样也都是在吏部,兵部收到公文后定然是要往吏部抄报的,唐大人不必担心,等咱们公文到时,河北道的公文铁定还在路上,没准儿政事堂已经奏报天子朱批之后,他们那公文还到不了长安”。

    “如此就好”,唐成点了点头,“像今天这种规模的动乱,边军中旧例是报多少枭首?”。

    “这也没个准儿,前武皇后当朝的时候自然是越多越好,先皇及当今天子性子柔些就见不得死人太多,报多了反而坏事儿,像今天这种报个二百五到三百之间倒是正好,既足以显功又不至于惹了圣怒再朱批一个‘边军嗜杀’下来”,江都尉琢磨着说完之后诧异的看着唐成道:“唐大人不是没让杀人?”。

    “平乱岂有不杀人的?”,冷冷一笑的唐成还要再说什么时,却见一个公差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大人,那些帮着捆缚奚蛮子的百姓恨意太深,还没捆就开始打,已经打死十多个蛮子了,属下等弹压不住,总捕命我来禀知大人处断”。

    唐成闻言立即挥手叫过来一队天成军中骑兵,随即将胯下的战马交给了公差,“你带这一队军士快马去传本县谕令,唐人百姓再有敢以私刑致奚人死命者,本县定以杀人重罪论处,严惩不怠”。

    听到唐成放出这狠话,不仅是那公差,就连江都尉及那一队军士都是脸上色变,唐人百姓这举动虽然不妥,却也情有可原,唐成这谕令下的实在是有些过份了。

    “还不快去。传令完后速将已死奚人人数清点报我”,虽然只是不到一天的时间,但唐成的威权对于这些公差们来说已是深入内心,虽然心里难免有些想不通,但这公差还是衔命带着那一队五十人的军士快马而去。

    目睹那公差去了,将都尉颇不以为然的向唐成说道:“借用唐大人刚才那句话,平乱岂有不杀人的?让百姓们出出气也好,似唐大人这般强压,他们那口出不了的闷气最终只能恨到你身上,得不偿失啊!”。

    “都尉好意,本官心领了”,唐成笑了笑,“大人放心,本官不是个浪费的人,这些名额总不至于白亏了”。

    拆房子总是很快,没过多久顺天货栈周围半里之内的奚人房屋都被拆了个干干净净,眼见火势已无蔓延之虞,唐成招呼着江都尉向衙门走去。

    到衙门后梳洗罢两人坐着吃了几盏茶后,刚才那公差回来了,看来江都尉的权威实在不错,刚才参加平乱的天成军严格的遵循了他的军令未敢擅自杀人,而唐成手持长刀带着滚滚铁骑的强力形象也在唐人百姓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刚才那道紧急口令也得到了较好的执行。将所有参与动乱的奚蛮捆缚完毕后,受伤的不算,其实这些被捆的就没有不受伤的,而且伤的都还不轻。经过统计,死的奚人仅只有一百四十七人而已。

    “三百,一百四十七,嗯,还有一百五十三颗个人头好用”,闻报之后,唐成扭过头来,“都尉大人,借你手下一百五十三把快刀用用如何?”。

    “这七百人以后常驻龙门少不得还要唐大人关照,客气什么,只管用就是”。

    “好”,一笑之后,唐成转过身来对那公差道:“传令贾旭,着他从捆缚奚人中挑出一百五十三人交钱起明带上北门城墙,就要那种卖相既凶又壮的。另取惊闻锣传令全城,百姓未有受伤者即刻前往北门城楼下,轻伤行动不便者可去就近视野开阔之处观刑”。

    “观刑?”。

    “是”,唐成浅浅一笑,“治乱必用重典,本官要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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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四章 大杀人

    在遭受奚蛮子如此的蹂躏欺压之后,龙门县中百姓对他们的仇恨可想而知,当动乱平定下来天成骑兵又忙着拆毁顺天货栈周围的房舍时,根本就忙不过来的公差们只能依靠侥幸逃过一劫及伤势较轻的唐人百姓们帮着捆缚受伤的奚蛮。

    在动乱的环境里人的情绪总是很容易扭曲,更别说还有仇恨这最强力的催化剂,面对这些已经再无行凶之力的奚蛮,唐人百姓根本就没想到要用手中找来的绳子去捆,自然而然的就开始冲上去打,踢,踹。

    来帮忙的唐人百姓打死第一个奚人的时候,负责这条街的那几个公差没太在意,对视之间他们笑了笑,甚至还有一个公差说了句:“活该”。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局势迅速恶化下来,其他的唐人百姓见到这种情况后,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重,随后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被活活打死的奚人。

    到这个时候,那几个公差感觉到不对了,一则是出于职司本身的敏感,再则天成骑兵到来时他们也在县衙门口,可是清清楚楚听到过唐成的要求。但是当公差们意识到不对想要制止的时候,才发现局势已经开始失控,他们根本无力阻止那么多的唐人。

    当那个去请示的公差带着唐成的谕令及一队五十人的天成铁骑回来时,失控的场面才又重新恢复了正轨,虽然只有五十个骑兵,但当他们全套战场披挂的跑起来时,那森冷的气势还是具有足够的震慑力,更别说县尊大人的谕令足够铁血也足够清楚,在经历了上午的升堂尤其是刚才的平乱之后,新县令手握长刀的冷峻形象已经深深烙印在了百姓心里,面对他如此阵仗发出的严厉谕令,没有那个百姓敢等闲视之。

    以上两点共同作用的结果使局势得到了控制,但江都尉也没说错,唐人百姓心中没能发泄出的仇恨与怨气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谕令颁布者的唐成身上,甚至已经有悲观者小声嘀咕新县令虽然手段够硬,但骨子里只怕是跟前任的那些县令们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正当这种悲观的论调越传越多时,公差手中的惊闻锣陡然响起,随后心中郁愤难平的唐人百姓们就听到了那个让他们产生无限遐想的谕令,到北门城楼下集合观刑。

    观刑?县令大人要对谁行刑?且行刑选择的还是城门楼这么特殊的地方?

    一时之间,凡是还能动的唐人百姓都纷纷向北城门楼下聚集,就连那些伤重不良于行的也在别人的帮扶下咬牙走出门就近去找视野好的地方,在经历了刚才的动乱并且在新县令带人平定了动乱之后,现在的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关注县衙的动静。

    他们要亲眼看看新县令到底会怎么做?

    百姓们能来的都来了,随即他们就见到一百多个身板粗壮面相凶狠的奚蛮子被反绑着站在城楼上,每人身后都有一个穿着甲衣的边军士兵,但引动百姓情绪的却并不是这些人,而是边军手中倒提着的长刀。

    一百五十三个人拉开些间距的一排横过去几乎占了北城墙的一半儿,他们身后那一百五十三把长刀如一条直线般闪着寒光排过去,两者结合起来在城楼下的百姓们看来就有了别样震撼的效果。

    “杀!”

    城门楼下也不知是那个百姓率先喊出了这一声,随即就引来和声一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高声喊杀的确是个宣泄心中情绪的好地方,喊杀声越来越大,很多唐人百姓已是双眼充血,喉咙都嘶哑了也不管不顾,只把全身的气力与情绪都化作一个恶狠狠的“杀”字吼出去。

    官衣严整的唐成就是在这满城喊杀的喧腾躁闹中由一班八个公差护卫着走上城楼的,一声惊闻锣响,城楼下的震天的喊杀声慢慢安静下来,百姓们无一例外的仰起头将目光聚焦在了他这新县令身上。

    唐成神色冷峻的缓缓扫过下面仰着脸的人群后以慢而清晰的语调朗声道:“生杀之权乃国之根基所在,绝不让渡于人,龙门县中除本官为天子牧守一方可决人生死之外,余者敢有擅杀者即是罔顾朝廷法度,本官定当严惩不怠,奚人如此,尔等亦是如此。”

    这声音清晰冷峻里带着一股不容人侵犯的威严,当此之时城门楼下一片鸦雀无声,仰起头的百姓们静听着新县令高声宣告自己的威权。

    “凡属本县应有之权力绝不许之他人,本县应担当之责任亦绝不推诿弃置半分”,唐成的声音依旧如刚才般清冷,“总览一县之治不过赏善惩恶四字而已,有善必赏则众善奉行,有过必罚则诸恶绝迹,庶几,县中方可大治”。

    言至此处,唐成微微转身一指身边不远处被绑的奚人道:“彼辈公然劫掠凶犯兀都在先,继而聚众动乱于后,身为龙门治下百姓却视县衙与朝廷法度为虚设,本官身为一县之长断不容此等暴徒逍遥法外。治乱必用重典,依大唐律疏本官于平叛治乱中有先斩后奏之权,本县据此将这一百五十三名暴行昭彰之凶徒当众正法,以为后来者戒,自今日始凡再有罔顾朝廷法度及县衙谕令者,彼辈即是榜样!”。

    将这番宣告县衙威权的话说完之后,唐成的目光再次扫视过城下人群后手臂向下一挥,断声喝道:“杀!”。

    他这杀令刚一出口,一百五十三个天成军兵士已将双手紧握的长刀高高举起后重劈下去,这使尽全身力气的一刀是如此凶狠,以至于那些身子被绑,嘴里也被烂布塞住的奚人没发出半分声响就已身首异处。

    为了让城门楼下的百姓看的仔细,这些奚人本就是被押站在城墙边儿上,随着一百五十三把快刀同时砍下,一百五十三颗头颅也随之飞下城头,紧随着人头之后的便是那一百五十三腔狂飚而出的颈血,没有亲眼目睹过的人很难想象人血在压力的作用下竟然能飚出那么远!居高而下狂飙而出的鲜血落到地面上时已经化成了一片血雨,站在最前面的百姓躲闪不及之下竟然劈头盖脸的淋了一身……

    …………………………………………

    龙门县奚人动乱及平乱的消息很久就传到了怀戎城中的妫州刺史府。

    牛祖德手中端着的茶盏僵僵的悬在了空中犹自未觉,他这样失态的姿势已经保持好一会儿了,而与他隔几而坐的安别驾也忘了提醒,或者他根本就没注意到,此时他正跟牛刺史一样,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报信那人的身上。

    这来报信的是个细致人,事情前前后后也都说的清楚,此时他的叙说已经接近尾声,说到的正是当日龙门城头大杀人的景象,饶是他平日并不是个喜欢大惊小怪的稳实人,在描述当日目睹的那一切时依旧是脸色苍白,声音发飘。

    血腥,太血腥了!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在经历了全城大动乱之后这样的血腥确实有用,目睹了这样让人终生难忘的大杀人场景后,仇恨终于宣泄出来的唐人百姓心中郁气就此一扫而空,而对于那个下令杀人的唐成来说,在经过这样的场面之后,他当日在城楼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人清清楚楚的记了下来,清楚的程度简直就像是刀刻的一样想忘都忘不了。

    至此,百姓们提及县令大人时再也没人加那个“小”字,这几天里县衙发出的每一道谕令都是令行禁止的被遵行着,在如此强势县令的领导下,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动乱的龙门县城用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迅速安定下来。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县城里发生的一切正逐渐向龙门全境传播,随之传播下去的还有新县令的强力与威权。而这样的强力与威权在龙门县城已经是数十年不见。

    待那报信之人说到顺天货栈被烧时,牛祖德猛然一抖,茶盏里早已冰凉的茶水溅在他的手上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

    茶盏被轻轻的放了下来,只是端着茶盏的手却已是青筋暴起。

    报信人全部说完之后,挥挥手将之谴出去的牛祖德很长时间没说话,良久之后他才在几次的深呼吸过后开口道:“安别驾,你是对的”。

    “嗯?”。

    “一个多月前唐成来请见的时候,你曾说他年纪虽轻却坚毅隐忍,不是个简单人物”,言至此处,微微闭上眼睛的牛祖德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本官当时对你这话还颇不以为然,以至对其懈怠放纵,现在竟是自食其果”。

    在牛祖德手下当官时日已经不短,安别驾最欣赏他的地方就在于此,这位上官总是能在最难但却最需要冷静的时候冷静下来,而这也正是他一个落魄的下第士子能爬到今天这般高位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安别驾没接这个话头,而是径直问道:“龙门之事大人当如何应对?”。

    “天成军出现的时机如此之巧,此事是个早有预谋的圈套已无疑问”,牛祖德摇了摇头,“边军不得干涉地方事务乃是朝廷定制,贾子兴怎么就敢如此行事?唐成又靠的是什么说动他的?没将这些搞清楚之前谈及应对之道为时尚早”。

    …………………………………………

    PS:今天的状态实在太差,勉强憋出三千字是逼着自己不能再断更,请书友们谅解则个!

二百三十五章 龙门是我的龙门

    身为妫州的第二号人物,安别驾对边军的权限并不陌生,牛祖德的疑问他在刚才也早考虑过,“边军的确不能干涉地方事务,但这章程也并非没有例外”。

    牛祖德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龙门并未遭遇入侵”。

    “下官要说的并非这个。按照朝廷的章程,若有边境地方发生大规模动乱,地方又无力弹压之时可请调就近驻守的军队出动平乱”,言说至此,安别驾叹息了一声,“循着这条章程,不管是龙门县还是边军皆无越规逾矩之处,甚或还能据此向兵部邀功请赏,毕竟龙门县城的这次动乱实在算不得小”。

    “即便是就近请调,也该是在锁阳关下三十里的那五百镇军出动才对。贾子兴怎么就敢派出数百人的骑兵前往龙门县?”。

    牛祖德问完之后也不等安别驾回答,转身过去向门外吩咐了一句:“来人,传丁胜尽快来见”。

    门外伺候的家人答应一声后急忙去了,没过多久长着一双金鱼眼及突龅牙的录事参军丁胜从外面走了进来。

    牛祖德抬抬手应付过丁胜的见礼后径直问道:“前两天贾子兴手下几百骑兵到了龙门县,这是怎么回事?”。

    刺史大人传见的这么急,怎么问的却是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丁胜见在座的两位大人皆是一副着紧在意的表情,心下虽然感觉奇怪也不敢有半点怠慢,“是有这么回事,前些日子天成军曾向州衙递送过公文,内容是要将设在文德县的那处训练地改为龙门县,此乃日常公务,属下就循着旧例办了”。

    虽然天成军归属于与地方互不干涉的边军系统,但数千骑兵总要有地方训练,这训练之地自然是要由驻守地的衙门负责,其间若有不合适不妥当的略作调整调换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反正这些训练用的地方也不是什么良田好地,不过是个常例公务而已,丁胜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但见着自己这话一出口两位主官顿时变了脸色,尤其是使君大人更是脸冒黑气,而这恰恰是要大发雷霆的前兆,心中一紧的丁参军忙又跟上了一句道:“天成军递来的公文上加盖有幽州大都督府印鉴,章程上并无不妥之处”。

    搞了半天贾子兴和唐成还钻了自己的空子,牛祖德此前所说的自食其果愈发的坐实了,对于他这样一个自负精明的人而言,此时心里的郁闷和难受就可想而知了,“蠢材,滚!”。

    自打升任刺史以来,牛祖德虽然好揽权,行事也跋扈,却也并非不讲究为官之道,像这样毫不顾忌下属面子的话丁胜还是第一次听到,当下脑袋“嗡”的一声就炸开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这时又怎敢辩驳?只能偷眼去瞧安别驾,希望这位顶头上司能为自己美言几句。

    “你先下去吧”,安别驾向丁胜摆了摆手。

    “本官虽不曾明言,但对天成军之事素来看重,丁胜身为录事参军于此竟毫无察觉,偌大一个事情擅自决定以致酿成龙门之祸,留之何益?安别驾,这事就交由你料理了”。

    只这一句话,丁胜几近二十年的努力就此灰飞,安别驾虽也觉得他冤,这时也只是点点头而已,“天成军的事情已然明白,却不知唐成是怎生说动天成军的,诚如大人当日所言,那贾子兴实打实是个犟驴”。

    “嗯”,一回到正事上,簌簌出了一阵儿粗重鼻息的牛祖德迅速冷静下来,捧着新续满的茶盏斜依在案几上沉吟道:“总要投其所好才能使得动人,他二人既不是同乡,更谈不上什么故旧私谊,没有好处贾子兴凭什么给他唐成卖命?”。

    “好处?”。

    “看来虽无头绪,其实并不难想”,牛祖德端起茶盏吸溜溜的喝了一口,“你想想贾子兴最挂念的是什么?”。

    “捞钱?但龙门县有什么可捞的?”,安别驾顾自摇了摇头,“除此之外就是天成军家属的安置之事了,但……这个唐成又能给他什么好处?”。

    “贾子兴想要钱也是为了他手下那群咸菜兵”,牛祖德撇了撇嘴角,“此事终究脱不出这两点去,只不过唐成到底许了他什么本官暂时也没想的明白,且先看着吧”。

    安别驾点了点头,“据丁胜适才所言,再数数时间,这次动乱竟是唐成月前就已谋划好的,他到龙门才多长时间?此子年纪不大但行事布局及手段之狠辣实不啻沉浮宦海多年的积年老吏,大人在此事的应对上不能不小心处断”。

    “嗯”,牛祖德点点头后便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猛的坐正身子道:“安别驾,你尽快派人往檀州找你那些同族,好歹把顺天货栈那批皮货补起来”。

    “属下的族人……”。

    安别驾乃是九姓杂胡出身,这是北方边地一个特殊的族群,与后世的吉普赛人颇为相似,九姓杂胡并不以牧业为生,而是专司流动各族做着互通有无的贸易之事,其中做的大的掌握着经由回鹘通往西域的商路,小的则是经由绕乐或是营州往契丹、室韦、靺鞨等族贸易,所以这些人手上可谓是无所不有,只不过九姓商胡心黑手狠,是以牛祖德素来不愿与他们交易,安别驾也正是顾虑这一点。

    “只要皮货好,拢货时间快,价钱上就依着他们一回,事有轻重缓急,现在对你我而言,不耽误道衙那位的事情比多少钱都重要”,饶是嘴上说的干脆,但牛祖德眼里的不甘不舍之意却是明显的很了。

    “好,下官即刻就办,那唐成……”。

    “且先缓缓吧”,沉着脸的牛祖德恻声道:“此事唐成策划已久,实无大把柄可抓,这等情况下还是先放放,免得打草惊蛇,此子奸猾,若要动手则必一举致其死地”。

    “嗯,大人考虑的周到”,安别驾深以为然的一颔首,“奚人那里……”。

    “借唐成的手整整他们也好,这些年来他们也实在太放肆了。顺天货栈这皮货究竟是谁烧的还在两可之间”,见安别驾脸上色变,牛祖德冷冷一笑:“龙门县困乏成这样,若你是唐成会舍得烧这近十万贯的皮货?更别说操刀的还是天成军,这伙子咸菜兵可是穷疯了的,即便唐成舍得,他们能舍得?遑论货栈里起火这么急,分明是有人加了助燃之物,若是唐成想烧还需多费这手脚?”。

    “大人的意思是奚人自己放的火?”。

    “我们的生意既离不得奚人,那这把火就只能是唐成烧的,不过……”,牛祖德冷哼一声,“若我所料不差,奚人该很快就要到了,这次本官不与这些蛮子见面,就由安别驾你出面吧,该说的重话再不好听也得说,那些个小聪明该敲打就敲打,别让他们真拿咱们当了傻子”。

    “是,下官记住了”,安别驾起身要走时蓦然又想到一事,听了步子转过身来道:“大人,近来州下各县均报了旱情,此事还要预作准备才好”。

    “旱情!好机会,就看奚人识做不识做了”,牛祖德闻言微微一笑的摆了摆手,“事有轻重缓急,你先去料理皮货,此事咱们容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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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州衙里牛祖德与安别驾商议之时,唐成正在龙门县衙的差房里进行上任以来的第一次人事调动。

    “录事参军?”,听到新的任命,贾旭固然是不敢相信,其他听见的公差们也是一脸惊诧,总捕与录事参军一文一武,这可差着老远一截儿,以文转武倒是常见,何曾听过以武转文的?

    “这就是个掌总的差事,具体事务自有下面各曹分办,你只要督着就行,怎么,干不了?”。

    在唐成的目光下贾旭实说不出别的话来,“那……属下就试试”。

    “不是试试,是必须干好,本官对你要求不多,只要把那些文吏带的像你现在手下这些人就成,令行禁止,敢干事也能干事”,此言一出,旁边听着的公差都是与有荣焉,这可是县令大人对他们最好的肯定。

    说完这番话后,唐成微笑着拍了拍贾旭的肩膀,也没避着其他公差的推心置腹道:“本县县丞出缺已久,短期内这种情势未必会变,呼梁海这一走吏部必定是还要派人下来的,你在总捕位子上要想再进一步实也艰难,先转任录事参军,待熟悉了手头事务之后再升任主簿,此后或调转县尉或直补县丞,晋身总容易的多,只要你差事办得好,本官定不吝荐举”。

    不管是补县尉还是晋身县丞,一步之间就正式跨越了流外吏到流内官的天堑,没有一个吃衙门饭的人能不在意这个,更别说年纪还不到四十的贾旭,唐成此言一出,其他公差固然是目露欣羡,贾旭更是嘴唇微颤的躬身下去深深一礼,“多谢大人栽培,属下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唐成伸手去扶贾旭,嘴里虽是对他说话,但眼神却是着落在那一干公差身上,“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前途是你自己挣出来的”,说完之后,他的眼神一一从公差身上扫过,口中缓缓道:“至于你调离之后总捕的空缺嘛……”。

    就此一句,众公差心里猛然咯噔一跳,面对唐成的身子不自觉之间猛然挺了挺。

    唐成的眼神从左到右,又由右到左最终落在了身上伤还没好完全的钱三疤身上,“本官嘱意有三疤接任,尔等可有异议?”,没叫钱三疤的官名,而是刻意称呼的浑号,唐成对钱三疤的欣赏已是表露无疑。

    想想唐成刚才那句有功必赏,再想想钱三疤前两天动乱中的表现,众公差们心里虽然失望,但对县令这一决定却也是心服口服,毕竟他这个总捕位子也是拿命换回来的。

    自进县衙以来,钱三疤一直是被人当粗人看待,这个他自己也清楚,别说这些同僚,就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终有一日还能混个总捕当当,这虽然不是个官儿,却也实实在在是个有头脸有油水的差事,更别说如今县衙威权大张之后就更是如此。脸上脖子上三道疤痕涨的通红,大出意料之外的钱三疤实有些手足无措,“大人,我……”。

    看到钱三疤这个样子,唐成脸上油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作为手中亲自掌握的唯一一支“武力”,于他而言钱三疤这样性子的人实在是当下最符合龙门县情的总捕人选,这就是一把刀,对于握刀的人而言,刀不用思考,只要够听话,够快够狠就好。

    “好生做吧,本官寄厚望于你”,唐成上前两步握掌为拳,重重在钱三疤肩上擂了一拳,“稍后你即发布文告招募公差,身强体壮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得有胆,龙门县衙的差房里不养怂货”。

    “是”,钱三疤涨红着脸问了一句,“此次招募多少还请大人定个数儿”。

    “就按吏部的最高上限规定,加上现有人手凑够九班吧”,一班八人,九班就是七十二人,这可是关内一些上等县也不曾有的规模,难怪公差们听了他这话纷纷乍舌,要知道此前龙门县衙的公差数量可从没有超过三班的时候,就这还得有好几个是年老体弱,长年病养的。

    唐成正要向钱三疤再交代什么时,衙门口的老门子走了进来,禀说万骑都尉江大人请见。

    “嗯”,唐成点了点头,“从即日起,尔等十三人月俸翻倍支领”,说完这句之后,唐成没多停留的随着老门子转身出去了,他还没走出门口,身后的欢呼声已是响成一片。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至此这些年轻公差对唐成一再强调的这八个字有了再深刻不过的认识,其中颇有几个在欢呼之余连连庆幸自己那晚在龙门客栈雅阁中愤然而起的举动,一坐一站,说来仅仅是一闪念的功夫,改变的或许就是一生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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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都尉边向衙门里走,边面露微笑看着身边的唐成悠悠声道:“某来衙之前特意往城中四处转了转,眼前所见诚可谓是秩序井然,衙中文告莫不被百姓凛然遵行,茶肆市井之中听百姓们提起县令时也是人人赞叹。上任短短月余便能将昔日混乱不堪的龙门治理成这般模样,可喜可贺!”。

    “都尉大人谬赞了,若无都尉施以援手,县城内焉能平定的如此之快?”。

    闻言江都尉哈哈一笑,“那唐大人当日允诺之事……”。

    “江大人放心,天成军设于龙门县中的训练场地及营房本官即刻就抽调徭役操办,定让常驻本县的众将士后顾无忧”。

    “唐大人真以为某说的是这个?”,江都尉脸上微笑依旧,但脚下的步子却停住了“又或者大人是想开玩笑?龙门平乱事了,我家将军不出三五日便到,唐大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好时候”。

    看着江都尉眼神中无比的郑重,同样停下脚步的唐成笑着拱了拱手,“江都尉莫怪,当日约定不少,本官竟是会错意了,大人放心,待贾将军来县中巡查训练之地时,万骑军家属用地之事本官自有思量”。

    “如此就好”,江都尉笑着迈开了步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跟唐成认识的时间虽短,他却深知眼前这位实打实是面响鼓,响鼓是不用重捶的!重新迈步而行的他顺势换了一个新话题,“唐大人,听那些被捉的奚蛮交代此次动乱之事乃是由图也卓之子图也嗣一手策动,我料这厮必已逃回草原,大人若有心擒贼,只需一份公文,我天成军愿为助力”。

    “龙门甫遭动乱,现在实不宜再兴刀兵,图也嗣之事先缓缓不急,都尉好意本官心领了”,对于江都尉这提议唐成想都没想的一口回绝,开什么玩笑,跑到草原去抓图也嗣,此事引发的后果根本就不是他这龙门县令可以控制的。龙门奚人绝非一个简单的部族那么简单,它背后靠着的可是饶乐都督府,一旦引发大规模的奚人叛乱,按照朝廷当前的对外政策,他这个龙门县令必然沦为朝廷安抚奚人的替罪羊,而那纸公文就是最大的罪证。

    事涉一族异动,边地不稳这样的政治大事时,对于朝廷来说衡量对错的标准就不一样了,到那时只怕李隆基都保他不得了。边军想挑起战事随后以战养功,他唐成却不是个傻子。

    龙门的形势刚刚才好一些,正是要一展手脚的时候,唐成岂会为了天成军的利益自掘坟墓,龙门奚人的问题肯定要解决,但必须是要在可控范围内以自己的方法解决,龙门是我的龙门,谁也别想随便插手。

    想完这事,唐成随即又想到了即将到来的贾子兴,没想到这厮来的这么快,看来要即刻派人往流官村看看了,只希望自己设想的那个试验没错,而那个不管在任何环境里都能把自己安顿舒服的杨缴也别让人失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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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汗颜无地水叶子

二百三十六章 一个梦!

    公差这个职司在龙门县城有一个长期流传的约定俗成的称呼——皂狗子。这样的称呼被百姓们用了数十年,但这个用了几十年的老称呼最近却慢慢的从城中百姓嘴里消失了。人们再说到公差时已开始改用起“差头儿”的称呼,要说这个变化的由来,还得从新县令上任说起,这位唐县尊一上任就把那些个领着公差职司却没胆子干公差事儿的一帮混事儿给开革了,顿时让整个龙门公差队伍的面貌为之一新。

    紧接着剩下公差就爆出了一件震动县城的大事件,以前那么多任公差惹都不敢惹的奚蛮子居然让他们给捕了,而且还是从奚人老窝子里捕出来的,关于那一晚兀都被捉的经过如今在县城里已经演绎出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不管流传的是那个版本,都在无形之中改变着公差固有的形象。

    此后面对气势汹汹的近百奚蛮毫不退让的死守凶犯兀都,乃至于在平乱过程中堪称卓越的表现,龙门县衙中剩下的十三个公差实打实凭借自己的行动挽回着旧日早已狼藉的声誉,尤其是新任总捕钱三疤在肆虐的奚蛮中孤身独骑高声宣扬朝廷法度、县衙谕令,身负十余伤毫不退让的形象更成了县城百姓津津乐道的典范事例。

    清一色的棒壮汉子,穿着装炭铁平勺烫出的整齐差服,手握铁索,腰挎长刀脚底生风的执行着新县令一道道的谕令,自动乱平定以来,这样的景象已经成了龙门县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有眼前与以往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的精神风貌亮着,有前几天实实在在做出的成绩撑着,更重要的是有月俸加倍的消息传着,龙门县衙组织的这次公差招募远比想象中要火爆的多,那文告刚一张贴出去还不到一个时辰,闻讯赶来的年轻小伙已不下百十人之多,其中许多人身上还是带着伤的。

    看到这样火爆的一幕,以钱三疤为首的十二公差吃惊之余就觉心里有一股子火猛然蹿了起来,抛开唐县尊亲口许下的双倍月俸不说,他们从眼前没敢想的热闹场面和报名者眼神中的热切里都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对职司的认同与满足。

    这样的公差干着才有意思,看着眼前这一切再想想唐县尊来前的日子,真他娘白活了!

    将本已烫的挺括的差服扯的再平顺些——着装整洁穿出县衙的精气神儿不仅是县尊大人的谕令,更是其亲自践行的身教。也没人吩咐,公差们面对来报名的人群自觉的挺直了腰背,经历了这几天及眼前的场面之后,以前那种被全城耻笑的日子他们是再也不愿过了,既然唐县尊领着大家挣回了这个职司应有的声誉,他们就得严严实实的维护住。

    县衙的威权体现在各个方面,各个细节,谁拿这个不当事儿,本县就拿他饭碗不当事儿!即便是没有县尊大人这份严厉的谕令,众公差们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正面激励后也已亲身感受到这些。

    一文一武,相辅相承。县衙里这边公差招募的火爆,刀笔吏那边儿却没什么动静,论说经过那天的事情之后衙门里的刀笔吏被辞退的也有一半儿人,整个东院儿都为之一空,但对公差招募极其慷慨的县尊大人对刀笔吏空缺却是一个名额都舍不得给。新任录事参军事贾旭上任之后劈头盖脸的就是一轮整顿,他也是县衙老人儿,以前虽然领着总捕的职司但对东院儿刀笔们以往的陋习知之甚清。

    好喝茶,几乎人人面前都有一个茶瓯;好入厕,一个上午去四五遍都是少的;好闲磨后槽牙,一个小的不起眼的话题都够说道一半个时辰的……凡此种种贾旭一样没客气,该说的说,该点的点,该有的惩罚章程麻溜儿的整了出来,有那么一两个不信邪的只是微微试探了试探,还不等贾旭说出“下不为例”的话,不知从那儿知道这事的县尊大人已经在衙内明发了开革文告。

    以唐成如今在县衙里的威信,那两个油子货那还敢跟他叫板,这两人见到文告刚有点要乍刺儿的意思,脑海里就陡然浮现出城门楼上头颅翻滚、血喷五步的大杀人场景来,这位县尊活是个杀神,连奚蛮子都不惧的,他俩又算个甚?

    灰溜溜而走的这两人成了贾旭整顿东院儿最好的助力,此后重新分派职司,调度人手将各曹配置均衡;再然后就是县尊一连串儿的任务分派下来,刚刚调度配置完毕的东院儿各曹以前所未有的勤力投入了新的工作,并在这一过程中逐渐磨合并适应了新的架构安排。

    吸吸溜溜喝水的声音少了,有事没事往茅房溜达溜达的人也少了,至于闲磨牙,天可怜见!现在手头上的事情都忙不完,谁还有心思说闲话?一天的忙碌下来,众吏员们看着手边做成的事情,前所未有的享受着工作带来的成就感的同时,猛然发现这东院虽然少了一半的刀笔,然而不仅没有出现预想中的耽搁公事,这分派下的公事反倒是越做越快了,现在再看县尊大人不增加一名吏员的决定,众刀笔们相视之间俱都无言。

    随后又一个消息流传了出来,据说唐县尊有意仿着钱三疤等十二公差的例也将刀笔们的月俸钱粮翻上一倍,这消息一出当真是群情振奋,如今这差事忙是忙点儿倒也过的充实,要是再真有两倍月俸下发,实实在在是有干头啊!

    一边热闹一边安静,这样的热闹与安静结合一处正好构成了龙门县衙的新风貌,此前几十年里都没出现过的新气象,虽然县尊大人上任的时间并不长,但这个一度只是个摆设的衙门终于真真正正的有了几分衙门该有的样子。

    扎扎实实熬了四天时间,钱三疤总算初步完成了公差招募的事情,捧着由专配差房的刑名刀笔拟好的文报,他仔仔细细的将之读了一遍,其间说不得有些不认识的字要仔细问清楚记牢了,唐县尊不比前面那些官儿们好混,最是个对公事认真的,憋着劲儿要干好总捕差事的钱三疤可不愿在这小事情上丢了脸面。

    磕磕巴巴的看完文报,钱三疤长吐出一口气,这份文报写的不错,是按着唐县尊在东院定下的规矩写成的,通篇没有一句老案牍们提笔就爱来的顺手官话,一字一句都合着“有事说事”的新规矩,等稍后呈报完县尊大人点头之后,招募工作可就算正式结束了,想想这几天过的日子,钱三疤还真是累惨了。

    舒心的吐完一口长气后,他没耽搁的拿着文报就向唐成设在公堂后的公事房走去。

    “三疤来了,坐!”,自打那天叫了三疤之后,唐成就惯用了这个称呼,钱三疤对此不仅不在意,心里反倒是热乎乎的,做公差的谁没个浑号,但就连老上司贾录事在内,除了他之外县尊大人可还这么叫过谁的浑号?

    上任以来素以沉稳冷峻示人的县令大人独对他如此和煦,钱三疤虽然只念过四年书,脑子里却也油然翻出那么句“士为知己者死”的老古话来。

    见礼毕,钱三疤将手中的文报呈于唐成面前后,拿捏着手上的动作提袍轻身的板着腰脊坐了下去,眼前的县尊大人虽依旧是一幅沉稳模样,但钱三疤还是明显感受到了他眉宇间隐隐蕴含的焦躁之意。

    “唐大人有什么烦心事?”,钱三疤心里寻思着,只不过县尊大人既然没说,他也不好多问。

    “公差招募的事情办完了?好!”,唐成翻开文报,扫了扫上面写着的拟招募人名单后就将之放到了一边儿,“这些都是你以后要用的人,合不合用由你说了算,本官只有一条,将来这些人中谁出了问题,你这一手将他们招募进来的人也跑不了责任”。

    县衙里一下子招进这么多人,这该是多大件事,没想到这样大的事情县尊居然委给了他全权,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让钱三疤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话来。

    直到唐成叫了他一声后,钱三疤才回过神儿来答应道:“属下的确还有另外一件事,听贾头儿说大人正要征集徭役给天成军修训练场地,属下因就想着能请大人出面跟江都尉说说,把衙里的这些公差也送去跟着训训,新招的和前面留下的老人手儿正好分做两拨替换着去,不管是拳脚和弓刀都好生练练,万一再有前几天的事情大人也用得上”。

    想想公差们当日射箭时惨不忍睹的表现,钱三疤这一提议实在是大有必要,唐成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后笑着道:“想的周全,本官稍后就给江都尉招呼,你尽管放心就是”。

    钱三疤咧着嘴笑了笑后站起身来,走的时候几度张口想问县尊大人有什么为难事,有没有能用到他的地方,最终因是想着贾旭“县尊大人面前不可多嘴”的嘱咐才勉强忍住没说。

    怀着心事从唐成公事房里走出来,低着头的钱三疤没防着让人给猛然撞上了,抬头一看却是他的手下,前两天被县尊派到下边去的李柱。

    “钱头儿,对不住了啊,兄弟急着要回复县尊大人”,气喘吁吁的李柱子说了一句后就忙着向唐成公事房走去,钱三疤见状停住了脚步。

    果不其然,没多一会儿他就听到公事房里传来唐成吩咐杂役去找他和贾旭的话音。

    没等出来的杂役多说,钱三疤摆摆手往东院儿指了指后重又回了唐成的公事房。

    虽然县尊大人的坐姿神态没什么变化,但他眉宇间的焦躁却已被欣喜所代替,此时的他正专心致致的看着一副画卷一样的物事,但因是隔得有些远,钱三疤也看不清楚上面究竟画的是什么。

    什么画能让唐大人高兴成这样?

    可惜,直到贾旭应召而来,钱三疤的这个疑问依然没能得到解答。

    贾旭一到,唐成就开始雷厉风行的下起了谕令,东院儿即刻向本县辖区各里下发文告,着各里察举本里范围内最善种田的老农一至二人前往流官村议事,除此之外,凡地方有精擅木工者亦一并察举前往。而钱三疤领受的任务则是派人往各里送这些文告,并将各里察举出的农人及木匠护送到流官村。

    听到这样的谕令,钱三疤与贾旭两两对视之间莫名所以,召集老农及操贱业的木匠……议事?自打他们记事以来何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这些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他们知道什么事儿,又能议什么事儿?更别说这道文告还是县尊大人以自己的名义“请”他们来的!

    邪性啊!自打唐大人上任以来霹雳啪啦就是一通雷霆手段,一百多个奚蛮说杀就杀眉眼儿都不带眨巴一下的,他何曾对谁这么客气过?而第一次领受这等待遇的不是乡绅也不是富贾,居然是一群两腿抹泥的农人和走村串巷的木工!

    对于他们的疑惑唐成也没多解释,特特又嘱咐了钱三疤务必交代公差要对农人及木匠们客气有礼之后,挥手让他们即刻去办。

    钱三疤和贾旭虽然不明白唐成这道谕令的用意,但他们却熟悉唐成的行事风格,领命之后不敢有半点耽搁,仅仅三柱香功夫后,十二个公差就已策马出城而去,这其中有九人就此开始了他们的公差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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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多岁的李农人如其名是个一辈子跟田地打交道的老庄户,他那沉默的性子和闻名方圆十余里的庄稼把式同样出名,许是父母起名起对了的缘故,自打第一次扛着沉重的犁铧跟老爹一起上坡开始,李农就对庄稼地里的事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历经几十年的积累,犁、耙、耱、耖、耧车等农具一到他手里就跟活了一样,不管是种粟、麦,还是黍、麻,同样地力的情况下他的收成总要比别人至少高上一成,此外至于畎亩、代田这样的田亩调配安排也是再合适没有的,久而久之,左近的庄户们每年就瞅着他了,他种什么大家就跟着种什么,他地里怎么安排大家就跟着怎么安排,一准儿错不了。而李农在务农庄稼上的名声也就这样传扬开了。

    这是个将近晌午的辰光,在地里忙活了一上午的李农觉得后背心起了一阵燥热,遂就收了手中的农具走到田边儿歇歇。

    说是歇,蹲在田边的李农手上也没歇着,田埂下身子附近稍微大些的土块儿都被他顺手给捏的粉碎重回了地里,浑不在意这样的天气里这些田土都冰成啥了。

    人勤地不懒,田地里的事情没个止境,想干的话永远都少不了有活儿,类似这样的习惯李农已经保持了几十年,想改都改不了了。

    以往的时候他就再有不顺气的事情只要一到田地里就好了,脚下踩着厚实的田土,看着一行行青青的小苗一天天长大,对于李农来说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他心安底气足的事情了,可是今天的他虽然就蹲在自己最喜欢的那块儿田土边儿上,心里还是不宁定。

    老天爷真是要大收人哪!这天儿都旱成啥了?抬头看看四周的田亩里许多冬麦都已经干死了,他这地里虽然强些,却也仅仅只是强些而已,看着那些麦苗无精打采的泛黄,李农心里除了担心焦躁还有刀割一样的难受。

    先耕,再耙、然后上耱,尽管李农倾尽所能的将每一种可以减少田土水分散发的手段都用上了,终究还是拼不过老天爷。

    由眼前的田土想到阎王爷要大收人,抬头看了看天色的李农低下头的时候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哎!不管是察风色还是观云气,老天爷都没个要下雨的意思啊。

    对于雨雪已经绝望的李农莫名的想到了张二狗说过的那番话,长着一身懒肉的张二狗是村子里最有名的一个二混子,也是个宁肯扔了脸面出去讨吃也不愿上坡种地的人,前五六年的时候这个混子不知怎么混过了锁阳关,靠着一路讨吃竟然往南跑出了妫州地界,听回村探亲的徐大先生说,那可是有五六百里远了。

    五六百里!乖乖呀,那可不是到了天边儿嘛!对于村里这些一辈子都没走出过百里地的农人们来说,这简直是个无法具体想象的概念,李二狗由此也一跃成为村里最见多识广的人。

    被当做流民从幽州遣回原籍的李二狗不等屁股上打板子的伤好利索,就开始迫不及待在村中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吹嘘起他这次长征途中的见闻来,顺带混些吃食填肚子。其间李农闲着没事也去听过一回。

    他对李二狗所说的关内城里大媳妇小娘子长的如何俊相,穿的能露出半个胸脯子的衣裳如何勾人没什么兴趣,唯一让他念念不忘的就是李二狗曾经提到的那一片好田地。

    按李二狗所说,他看到的那可是望不到边儿的一展平土,几十亩几百亩平坦坦的连在一起,说到这个的时候,吐沫星子直飞的李二狗嘴里的啧啧声就没停过,而李农的一颗心也是跳的直蹦直蹦的,世上真能有跟村里的坡地不一样的田土,世上真能有这样一展平的田土?

    要是有了这样的田土,还担心什么下大雨带走了田里的土?要是能种上这样能保住土、保住水,保住肥的田亩,凭着自己的庄稼把势,一亩地的收成最起码能提高一成五……不,至少也有两成!

    但任是听的心里直跳的李农怎么费心思的去想,五十年来没出过村外五十里的他依旧想象不出那一马平川的田土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但这不妨碍他扔给了李二狗一个白面蒸馍,李农的这份出手直让旁边听热闹的庄户咂舌不已,看这白乎乎的,这可是用纯白面蒸出的馍馍呀,还那么大个儿!

    素来过日子谨细的李农今个儿是怎么了?

    没理会村邻们诧异的目光及议论,李农扔了白面蒸馍后转身就走,就为李二狗告诉他世上还有那样的田亩,他觉得自己这个蒸馍给的就不冤!

    当晚,几乎是从不做梦的李农做了一个梦,梦里隐隐绰绰依稀出现的就是一大片展平展平的田亩,而他则抗着那架用了十多年的犁铧走在这样既能保土保水又能保肥的田地里,虽然梦里的那块田土依旧看不清楚,但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了许久之后,李农依然能清楚记得他在梦里的那份无与伦比的狂喜。

    田土不仅是朝廷根基,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在李农这样的人心里,好的田土甚至比他的命更重要!

    庄户人天天受累,上榻就睡又能有多少梦?但自打那天之后,李农就经常做梦了,而梦的主角无一例外的都是那片看不清楚的展平土地。

    就在今天,面对着自打记事以来就没遇到过的大旱情,看着眼前高高低低的坡地,李农自然而然又想起了让他魂牵梦绕的平田。

    “要是……”,李农的喃喃自语刚一出口,就被儿子的叫喊声给打断了。

    憧憬被打破的李农心情更烦躁了,“叫丧啊!”,顺口粗声粗气的回了一句后,扭过头来的他随即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紧随其后的就是犹自带着憧憬余韵的脸上猛然升起一片惶惶的不安来。

    跟在从坡下走来的儿子身后的不仅有方圆最大的头面人物邹里正,更要命的是邹里正身后的那个竟然是个穿着皂服的公差。

    庄户人家怕的是什么?里正找来就已经了不得了,更别说还有靠着王法的公差,这……这是怎么了?

    攥着手里的那块团土,李农惶惶的从田埂上站起身,他不敢看那穿着一身官衣的公差,只是瞅着邹里正慌慌的问了一声,“咋?”。

    “老哥,恭喜你了”,邹里正一笑的笑容可掬,“城里的县尊老爷请你去流官村议事,就是商量事情”。

    “啥?”,轰隆一下脑袋里就是一声炸响,手中猛然一紧的李农丝毫没意识到那块团土已经就此碎裂,化作细细的土面子重新流回了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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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七章 一个变成现实的梦

    一直到走回自家屋里时,李农依然没忍住手上的轻颤,自打在坡地边儿听到邹里正的那句话后,他的脑袋就如同一团糨糊懵到现在也没真正清醒过来,以至于连早上上坡时带去的农具都落在地里忘了带回——这样的疏漏对于李农来说简直不可想象,至少在这二十年来还是第一次。

    李农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娶的浑家也是同村,一辈子就没出过村子五十里以外的地方,在他眼里掌握着徭役安排权限的里正就已经是不得了的人物了,那住在城中大衙门里的县尊……

    这么一个对他而言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人物竟然派人来找他?而且还是“请”他去商量事情?

    太邪性了,除了地里刨食的那些经窍儿之外,这个老实巴交的李农还知道什么?但是……县令总不能找他去商量种地的事情吧?脑子里猛然浮现出这么个念头时,双眼中满是疑惑的邹里正忍不住撇嘴笑了笑,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太荒唐了,怎么可能?虽说历任官儿们开口就会说农桑国之根本,但谁不知道这就是糊弄人的,官儿们真正重视的只是粮食织物堆起来的赋税,有那个是真正到过地头儿的?更别说还巴巴的从县里派人来请一个八杆子打不出一句话的老泥腿子去商量事情了。

    虽然心里好奇的很,但邹里正仅仅只试探了一句后就没再多向那公差打听,一则是因为他跟这个面相极其年轻的公差既没见过更谈不上交情,更重要的还在于他明显的觉察出来这个公差跟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

    一路顶风冒寒的过来却连烫酒都不吃一壶的紧赶着要办公事,老邹干里正也有这么多年了,这样的公差他还真没见过,以往老赵他们下来时谁不是一下马就叫累,安排酒饭的话喊得震天响,总得吃饱喝足顺便再跟左近那个老相好的浪寡妇厮混舒服后才会想到差事,也仅仅是说说而已,真办起来那狗日的老赵连一根指头都不会动,就这他走的时候还少不得要掏摸些“辛苦钱”才肯上路回城。

    跟老赵那些货比起来,眼前这个小年轻公差简直就堪称良吏典范了,但越是这样的人还就越不好打交道问小话儿,不过虽然不好问,但几十年下来早混成油子的邹里正还是隐隐猜度出一些东西来,这个做事章程跟以往截然不同的小公差的出现该不仅仅是个偶然,八成儿跟那个新来的县令有牵扯。

    邹里正身份不同,消息来源自然也就更多,别的不好说,但像城里出了大乱子,新县令带着天成军的骑兵迅速平乱,随后就在北城楼上砍了一百多颗脑袋这样的大事他总还是知道的。

    那可是一百多颗脑袋,拢总后摊开摆起来都能占半个场院了,能干出这等事的人会是个善茬子?县衙门换上了这样的县尊老爷,那下来的人面生又有些古怪也就不足为奇了。一朝天子还一朝臣,新县令整的动静那么大,总不得有点新气象?

    想到这里,邹里正嘴里虽还在催促李农尽快收拾,心底却在转着别样的心思,换了个能挺起腰板的县令固然是好,但他这里正的差事……这可是实打实的肥缺……还是那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县令把县衙收拾干净后就该琢磨他们这些下边的里正了吧,这里正的位子还能不能坐的住,悬哪!

    纷纷乱乱想了许多,到李农收拾好东西能动身时,邹里正也拿定了主意——得尽快去县城一趟探探底细,要是新县令是个好钱的,那该送就送,该塞就塞;这要是新县令是个一心求前程要功绩的,那也就没了别的想头尽心办差就是,总之不能丢了这里正的好位子。

    换上最好的一身衣裳,肩挎老婆子抹着泪炕出的纯白面硬饼子干粮,懵懵懂懂、惊惊惶惶的李农爬上邹里正找来的一头大青骡上了路。

    这一路上看到的旱情让李农心里愈发的沉重了,原来不仅仅是他们村子附近,这么大的地方都遭了大旱,“阎王爷要大收人了”,嘴里小声的念叨着这句,李农再不忍心去看两边旱裂了嘴的田土。

    唯一让李农放松了些心情甚至有些不安的是同行公差的态度——这个公差对他的态度太好了,好到李农总错觉着他到底还是不是公差的地步了,吃公门饭的人怎么可能对他这种庄户人这么好?不仅说话总是和颜悦色没半点儿嫌他慢,就连一路上的投宿吃食也没让他花半文钱,且都还是吃的好的!这不,都赶了一天多的路了,他包袱里带着的纯白面饼子还一口都没少。

    官府里的人来找他,还管吃食歇处不用他费一颗粮食花一文钱,满村里那么多讲古的,谁说过这样的好事?别说讲,就是想都不敢想。

    一起走道儿多些之后,渐渐跟公差有些熟稔起来的李农也曾问过这事儿,公差只说这是唐大人亲自交代下的,你们都是县尊大人的客人,不能有半点怠慢!

    李农这才知道“请”他的这位县老爷是跟国朝一个姓儿,见公差说到县令唐老爷时两眼放光的样子,他自然而然的顺势又问起了县老爷的事情,恰好这个公差是听过唐成第一次升堂并经历了随后动乱平乱的,这下子可了不得了,因着他这一问,话匣子打开的公差直说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把个老实巴交的李农听的是目瞪口呆,耳炫神迷。

    说着走着,他们两人随后又遇到了其他的公差和农人,及至快到流官村时原本的两人已经发展到近二十人的队伍,队伍里不仅有公差、农人,就连木匠也有好几个,要说这支队伍赶路时的话题,除了见面时惯例的叹息旱情之外,不变的就是对新县令的议论。

    终于,在李农从家里动身的第三天下午,他们这支特殊的队伍赶到了流官村外。

    当日唐成来时还很冷清的小村子现在热闹了很多,虽然村里的房屋并没有增加,但村外的的平谷地里却搭起了许多新的房舍,这些房舍都是急就章而成,选着平坦的地势夯起一个弧圆形齐胸高的土墙,砍了山上的柴火将湿气烤干之后再在里面贴着土墙支起天成军行军用的帐篷,短短时间里也就解决了住处的问题。

    李农一行刚走到营地边上,打头儿走在最前面的公差蓦然高声开口道:“是大人,县尊大人迎出来了”。

    队伍里的人原本还在乱纷纷的四处打量,公差这句喊顿时将他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骑在骡子上的李农使劲睁大眼睛,就见着侧前方不远处的简易营帐里走出了一个官衣人。

    “那位就是县令大人?”,尽管已经亲眼看到了唐成的煌煌官衣,也见到他身后那几个公差众星拱月的架势,但李农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一脸含笑走来的俊相人会是县令大老爷。

    这也太年轻了吧!这么年轻的人咋就有那么大的本事把奚蛮子都给降住了,还让这些差官们一说到他就忍不住要放高声儿?

    这两天在路上可没少议论县令大人,也都盼着想见这位请他们来的县令大人,但真等见到本人之后,许是大家都跟李农一样吃惊,整个队伍里的农人和木匠们一片静悄悄的。

    “老丈一路辛苦了,好在这时令上地里也没什么要紧的庄稼活计,倒不用太挂心家里”,直到唐成两只手都已搭上李农的手膀子要扶他下来时,李农还有些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这帐篷看着虽然简陋倒也暖和,里边儿炭火和热水都是早预备好的,大家洗洗尘土后再好生吃上几盏烫酒消消乏气”。

    实实在在感受到唐成使上的劲道,李农猛然醒过神儿来,不等唐成再用劲儿,他左腿一撇就从骡子背上出溜了下来,其动作之快根本就不像一个年过五十的人,身子刚下地人还没站稳,李农就已向地上拜伏下去,嘴里学着前两天公差教过的话,“草民叩见县令大老爷”。

    李农的举动也惊醒了其他那些个农人、木匠,他们纷纷以与年龄不相符的矫健从骡马身上出溜下来拜倒在地见礼。

    “起来,起来,你们是本官请来的客人,无需如此”,唐成手上加劲扶起李农后,笑着向其他人摆了摆手,见他们还有些拘谨的不敢起身,乃扭头说了一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客人们起来”,公差们闻言顿时快步上前将农人及木匠们扶了起来。

    扶起李农后唐成也没松手,便搀着他的胳膊领头向正前方那座大帐幕走去,见到这个,后面跟着的那些农人木匠们既是赞叹县令,心下也不免羡慕李农撞上了大天运,能得县令大老爷亲自搀扶,这得是多大的福分?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这“福分”给李农带来的难受,热血上涌,头脑发晕,脚下还发飘的似乎连怎么走路都不会了,短短二三十步的距离直让他后背心上扎扎实实的起了一层腻子汗,倒比干一晌农活更累人。

    县令大人没说胡话,大帐幕里果然是都准备好了的,热烘烘的银炭火,热气直冒的滚水,一路严寒的过来,滚水一洗再定定儿的坐着烤烤火,那股子滋味别提有多舒坦了。

    等李农等人洗完歇了一气儿后,换过一身便装的县令大老爷带着早到的另一些农人木匠走了进来,随着他一拍手,顿时就有公差流水似的将一盆盆鸡肉羊肉端了进来,烫的正是火候的酒浆筛满大碗,唐成亲自参与主导的接风宴气氛热烈处一点都不比帐篷里的温度低。

    也就是在接风宴上,李农等人赫然发现这位读过大书的县令老爷竟然也懂地里的活计,什么季节种什么,地里怎么拾掇才能更保水保肥……桩桩件件说起来一点儿都不外行。

    许是因为唐成换了官衣的缘故,又或者是他捡说的话题最能引起众农人的共鸣,在酒浆的刺激下,李农等人慢慢放松了拘谨,开始大着胆子说起话来,直到最后接风宴将散时,帐幕内的气氛已经达到了最高潮。

    其间也有农人借着酒劲问县令大人找他们来到底是为什么事,唐成却没直接回答,只笑说明天大家亲眼看过自然就知道了。

    接风宴后,李农等人被安置到不同的帐幕里休息,虽然早已是酒意醺然的眼皮子发沉,但心里的兴奋却使得他们都不愿睡觉。

    这两天,尤其是今晚的经历就跟做梦一样啊!谁能想到杀奚人如切瓜一样的新县令如此年轻,还对他们如此和煦,庄户人口拙,平日里学来的夸人话说完之后,多就是用啧啧咂舌来表示说不出的赞叹,一时之间,整个帐篷内的啧啧之声不绝于耳。

    随后大家自然而然的就开始猜测起县令大人请他们来的用意,无奈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最后还是李农一句发狠的话总结出了大家的心思,“咱庄户人也没啥别的本事,就一把子力气,只要县令老爷不嫌弃用得上,咱们拼了命给他干就是”。

    一觉好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就着浓浓的羊肉汤吃了两个白面蒸馍之后,李农等人只觉身上的劲道直往外冒,恨不得县令老爷立马儿就指派活计,大家甩开膀子干他一大气。

    孰料吃完饭后县令老爷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大家又不敢去问,只能坐在帐篷里一边烤着银炭火一边坐等,一直到个多时辰之后才听见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农人凑到门口看去,就见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军甲汉子带着十多个护兵进了营地。

    没过多久,就有公差来传说,言说县令大人有请诸位。

    县令老爷和刚才来的那位中年军甲汉子已经站在外面,等李农他们都走出帐篷后,唐成也没多说什么,向众人笑了笑后便当先向反方向的营地外走去。

    他二人在前,李农等人跟在后面,约莫着走了三柱香功夫后,前方出现了一个突前的山根儿,走在最前面的县令大人绕过山根儿后停住了步子,而他陪着的那位军甲汉子也突然不动了,看他那僵硬的姿势好像是被什么惊住了一样。

    看到这里,憋了一路的李农等人疑惑更大了,当下三步并作两步的跟着绕过去,随后,整个队伍就如同军汉一样猛然停住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众人只是定定的瞅着刚才被山根儿挡住的这面山坡,片刻之后,粗重的喘气声猛然间大了起来。

    这面被挡着的小山坡跟龙门县境内大多数的山坡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这面坡上的土地却不是那种农人们习惯了千百年,早已认定为天经地义的一顺跑儿,同样是山坡,但这面山坡上出现的却是……平地!

    一块块山石垒成坝子,坝子里填好土后就成了一片半月形的田块儿,这样的半月形田块由坡底一路修上去,上下相接,田田相连,恰似阶梯一样等次分明的布满了整个小山坡,于是就有了众人眼前所见的连块儿平田。

    “这梯田既能保土保水,又能保墒保肥,若是再修筑陂塘或是架起高转筒车引水上山,便是连天旱也不惧了”,向身边的贾都尉点明了梯田的好处后,唐成转过身来笑问道:“这样的田亩贾都尉可还满意?”。

    还不等贾子兴有所回答,他们身后的队伍中蓦然冲出一个人向着前边不远处的第一级梯田跑去,唐成仔细看时,这人却是他昨天傍晚从骡子上亲手扶下的那个老农。

    李农使劲跑着,此刻他的脑海里就只有这一面坡的平田,只不过这种规则的成块平田以前只能在梦里见到,现在却实实在在的出现在眼前。

    一个梦,一个变成了现实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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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据我所查到的资料,史书中有明确记载的梯田是在宋朝出现的,本章既是据此写成,特作说明。此外继续求月票,如果书友还有的话请支持本书,谢谢!

二百三十八章 好处嘛不仅有,而且很大

    李农一口气跑到距离最近的第一级梯田,站在石头垒成的坝子上静静的看着这块半月型的田土。

    多平整的田哪!有外面砌着的石头坝子挡着,就是下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田里的土了,坡地最怕的就是大雨,一场大雨下来地里就要薄上一层,雨水不仅冲走了土也带走了肥,饶是庄户人怎么精心务弄,坡地的瘠薄与地力的瘦弱是无法从根本上加以改变的,人还能抗得过天老爷?

    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后李农蹲身下来,也不顾地里的土早已冻的冰凉,双手搓弄着插进了平田里,这土显然是新移过来的,近来天又没下雨,所以梯田里松乎乎的,一手下去能伸进去老深,在这么软乎的地里种庄稼,苗子得长多快?使劲将手里的土搓弄了几把后,李农两只手就开始刨弄起来,又挖又扒了好一会儿,直到翻出一个小臂深的土坑后才停手。

    “看看坝子就知道了,这田怎么算也有一牛腿深,这么厚的田,能蓄多少雨水多少肥?要是再垫上一层场院里铲出的浮土,庄稼苗子非得长疯了不可”,在李农身边蹲下来的是另一个跟上来的老农,这老农像李农刚才做过的一样伸手在地里捻弄着,“老哥,这是好地,正儿八经的上等好地”。

    “好地,是好地……”,双手习惯性的将梯田里的一块团土捏碎后再撒回去,低声答应了一句的李农莫名就觉得眼眶眶里有些泛酸。

    此时,唐成也陪着贾都尉走到了梯田边,看了看满脸兴奋蹲在田边的那些农户后,他脸上的笑容益发生动起来,“都尉大人要是对这梯田也不满意,那本县可就实在是没办法了”。

    都说人力有时而穷,但眼前这一面坡的整齐梯田却是人力胜天的显证,面对这从不曾见过的物事,贾都尉或许是刚才太过震惊以至于没听清唐成的话,此时将目光从上面几级的梯田上收回来后猛然问道:“水怎么办?”。

    “我昨天问过这些老农,龙门县其实并不缺雨水。此外本县山多水也多,凡靠近河流溪流的坡地皆可架设高转筒车引水上山以解旱时之需”,唐成伸手指了指那些木匠后胸有成竹的继续道:“若有不近水源的也好办,在山坡地势较高处开挖陂塘就是,这塘尽可以挖的大些将小股山泉及平日的雨水蓄积其中,待天旱时开闸以沟渠灌溉下面的梯田就是,水大水小皆可调节,倒比一味将田亩收成寄托于天强的多了”。

    唐成这话恰被距离他们不远的几个老农听到了,当下就有一人忍不住兴奋的高声赞道:“县令大人想的周全”。

    “地是好地,就是收拾起来太费力”。

    “都尉大人若是能多想想后面的收益,那前面的辛劳也就算不得什么了,毕竟辛劳只是一时,受益却是十年数十年”,对贾都尉这句话唐成不过是一笑而已,“再则修筑梯田还有一宗大好处,建坝子用的石头皆是就近取自山中不需什么额外花费,唯一用的多的就是人力,但这一点对于天成军来说又有什么难的?锁阳关前无战事,军士们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来此给他们即将到来的家人修修梯田,如此既算是置办了产业,亦是对军士们最好的训练,一举两得之事都尉大人还不乐意?”。

    闻言,贾都尉的眉头猛然一跳,“你的意思是……现在就可以开始?”。

    “冬春之际正是整修田亩最好的时间,还有什么好等的?”,唐成哈哈一笑,“天成军两万余家属长途迁徙岂是容易的,从动身到抵达龙门县没有近半年的时间根本来不了,若是都尉手下的军士们手脚利索些干劲再足些,等他们家人到的时候三亩梯田是能修起来的,算算时间岂不正好赶上明年的秋种?”。

    “嗯,说得好”,再次将梯田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后,同样哈哈笑了起来的贾都尉转过身来一拍唐成的肩背,“好,唐县令果然守信,没让本都尉失望,天成军的根儿就算扎到龙门县了,劳烦唐大人尽快把安置本军家属的地方划出来,最多半月之后,本军第一批来修田的儿郎便能动身”。

    “此事好说,本县定不会亏待了贵军家属,地不仅划的好而且一定划的大,只要天成军士兵们能干,那在龙门县拥有的田亩数量至少也是他们关中老家的两倍以上,如此,都尉大人可还满意”。

    这时代里不管对于谁来说土地都是最大也是最让人放心的财富,天成军家属为什么要千里迁徙,除了家人团聚的因素之外,更重要的就是因为关中人多地少,朝廷授田不足的情况下这些家属生活实在艰难,唐成给出的这个承诺可谓是最对天成军的胃口,听的贾子兴脸上笑容大盛,抬手又是一巴掌拍在了唐成肩膀上,这时节什么“大人,明府”这样的官样称呼也不要了,“我没信错你,老弟够意思!”。

    “好说好说”,唐成闻言嘿嘿一笑,“龙门县够意思,那贵军总不能忍心亏了本县吧?”。

    就此一句,贾子兴拍在唐成肩膀上的手“唰”的一下收了回去,脸上的开怀大笑也没了,两眼警惕的瞅着唐成,“唐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这也不怪贾子兴反应过度,实在是经过上次白阳镇的谈判之后,唐成不肯吃亏的印象在他心里烙印太深,是以一听见这样的话头就由不得的犯紧张。

    “天成军那么多家属要来,地又要给的大给的好,偏偏这边军家属还是不纳田赋的,这也就是说龙门县衙给贵军做了好事,但衙门里却一点好处都得不着,这……也实在是说不过去吧”。

    一看到唐成开始满脸笑的说起绕弯子话,贾子兴眼神中的警惕之色就更浓了,“有话直说”。

    “取十抽一”,唐成笑眯眯的看着贾子兴,“本县可以给天成军家属多划地,但贵军每修成梯田十亩县衙将抽其中一亩入官田,抽那一亩由县衙做主,不足十亩者亦以十亩计算。得十才抽一,都尉大人,本衙这要求不过份吧?”。

    “那就是说修十一亩梯田,你衙门就要抽两亩走?”。

    “为什么要修十一亩?贵军既然觉得不划算那就修够整数,你修二十亩本衙也是只抽两亩嘛”。

    取十抽一虽说不算轻,但天成军家属修起来的毕竟是不缴田赋的地,这样算起来唐成这个要求倒也算不得过分,再则贾子兴也是久任都尉的五品将领,见识上也知道合作双方若要长久,终归都得有些好处才成,他天成军虽不归属龙门县管辖,但军队家属却是在龙门地面上由人管着,现在扣的太狠的话以后受罪的还是天成军自己。想清楚这些后,贾子兴也没再提什么十五抽一的话,瞅着唐成肃容正色道:“一言为定”。

    跟肃容的贾子兴比起来,唐成笑的很舒心,“一言为定!”。

    军中出身的贾子兴是个急脾气,看过梯田也与唐成达成交易之后就不愿再多做停留,拱拱手后便带着护兵告辞而去。唐成正准备找那些农人木匠过来说话时,蓦然便听身后不远处一个声音笑着道:“一举数得,唐县令好算计,恭喜恭喜”。

    “杨宾客什么时候来的?”,唐成转过身看到的正是一脸含笑的杨缴,此人原是李重俊身边的亲信,任官太子宾客,是以有此称呼,“若无杨宾客短短时日内修成这些梯田使贾都尉眼见为实,本县什么想法也得落空”。

    “杨某乃是再世为人的远流罪臣,宾客二字再莫提起”,任迈步走来的杨缴说着这句话时是如何刻意的云淡风轻,但眉宇间那一抹失意不甘却是瞒不了人,“说来某还没谢过明府的赠药之情”。

    言至此处,已经走近的杨缴侧头看着唐成,话里颇带着几分好奇道:“明府赠药全村,别的家户收了也没什么,倒是那孔珪也不曾拒绝实在让人诧异,却不知明府使得什么好手段?”。

    闻言,唐成一笑,也没细说什么的摆了摆手,“些少微薄之物何足挂齿,先生太客气了”。

    见唐成不说,以杨缴的聪明也就没再追着问,扭过头来看着身前的梯田道:“明府行事果然是出人意表,这梯田修起来也不过就是花些钱粮多雇些人手罢了,倒是能想到这等匪夷所思的对坡地改良之法实属难得,此法一出受益的不仅是龙门县,若得户部推行天下必将惠及万千百姓。农耕之事乃国之根本,只此一桩唐明府已是有大功于朝廷及天下”。

    “朝廷的事自有朝廷里的大人们操心,对我来说,只要龙门县能受益就够了”。

    “噢!”,听见这话,杨缴扭过头来又看了唐成一眼。这时代的读书人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管真当官儿之后能不能做的到,但至少在心理上还是习惯以有功天下为施政最高目标的,在一个进士出身的县令口中听到这样只扫门前雪的话实在少见,更别说唐成还这么年轻,正该是心怀远大的时候。

    见杨缴如此,唐成回看了他一眼后有意无意道:“心怀高远是不错,但万丈高楼总得实实在在从第一层盖起,于其花费太多心思凭空想象登上高楼后的畅然美景,倒不如低下头安心从第一层开始盖楼,等干的累了再抬头时也许人就已经站在高楼顶上了”

    听唐成说完,杨缴沉默着静静想了一会儿后展颜笑道:“说得好,此言某定不会忘”。

    杨缴身为贬官逐臣,又岂会没有重回长安皇城之思?只不过像这种事情要没有合适契机推动的话就是想的再多也没用,但要想找到合适的契机,在远力已不可借的情况下就得踏踏实实从身边去做去找。

    杨缴的才智及办事能力都不差,但相应的心思也太活,加之他过往任职太子宾客的经历,虽然前面答应了愿到县衙效力,但这种答应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为求自保的圆滑敷衍谁都拿不准,唐成刚才那番话正是针对这一情况而发。

    你想重回长安皇城,好,那眼下还走不了的时候就在龙门好好干,这边干好之后,也许不用你再多想就已经达到目标了。至于自己能在这件事情上给他做些什么,唐成相信以杨缴的聪明根本就不会问,当然即便他真问了唐成也不会说,至少不会在现在就说。

    至于他相不相信自己这个小县令能有那等通天的手段,唐成现在绝不会刻意的去解释什么,一切都要看杨缴的眼力心胸,要是连这个都成问题的话,那他还有多少值得看重的价值?

    含而不露的结束这个话题之后,杨缴手指着梯田道:“明府在龙门县城中借力打力,借助边军之力既解决了城中奚人的问题,更重塑了县衙的威权,甫一上任便有如此开局实属神来之笔,只是边军桀骜难驯,若无好处断然不肯如此白出力,听明府与都尉适才所言,这梯田该就是回报的条件了”。

    唐成笑着点点头,“是”。

    “还了天成军当日的借兵之情,此乃明府从梯田上收获的第一利”,杨缴手指梯田侃侃而言,依稀有了几分当日在李重俊身边指点江山的风采,“天成军八千将士,即便八千将士里只有一半人愿将家人接来龙门团聚,按每十抽一的约定,明府至少也能从这四千个新增家户手中抽出一万多亩地来,一万多亩产量稳定的梯田一年里能出产多少粮食?又能换回多少别样物事?龙门瘠贫,县衙更穷,明府此举不加重百姓半点赋税便为县衙添了一股稳定的好财源,给出的却不过只是闲置无用的荒山,好划算交易!此乃梯田第二利”。

    唐代比不得后世农业科技发达亩产高,因此要维持一家一户生活所需的土地数量就多,这样算起来的话,杨缴一万多亩抽头的估计还算保守的,毕竟上次在白阳镇时听贾子兴话里的意思,天成军里有近五千军士都想将家人接来随军安置。

    见唐成再次点头,杨缴半点不停的接着道:“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以梯田为绳,明府实已将天成军与龙门县紧紧绑在了一起,只要天成军家属一落户龙门,那位贾都尉可还有什么别的路走?如此县衙与天成军强弱之势立成平局,有此八千将士为靠,两万奚人又有何惧?甚或明府将县衙威权拓展至草原也是大有可为”。

    等慷慨而言的杨缴说完之后,唐成只说了一句话,“先生何时到衙参赞公务?”。

    杨缴闻言不答反问,“明府何时回衙?”。

    两问过后,两人相视之间俱都一笑。

    笑过,杨缴看着那些农人轻声问道:“却不知明府花费偌大心思将这些人召集起来所为何事?若是想将梯田在县中推广,倒也不需如此麻烦”。

    “这些人都是务弄庄稼的好手儿,对田地再熟悉不过了,这几块梯田的修造毕竟只是初试,若想将之大规模推广难免会有一些问题,而解决这些问题还得借重他们,毕竟最熟悉龙门土地的就是这些农人,至于木匠们则是为了高转筒车之事。除此之外,我也想借此机会将这些农人多年农事的好法子好经验总结起来,届时依然由他们往县中各地宣讲推广,惟其如此方能充分发挥地力”。

    到这个时候唐成对杨缴也没了什么保留,低声笑道:“重视农桑总得从实实在在的事情做起,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大的想法”。

    果然不那么简单!心底自语了一句的杨缴追问道:“什么?”。

    “龙门山多地广,本县两万多以农耕为生的唐人居住的太过松散,我想借这些人的嘴帮我说服辖下的唐人百姓集中起来”,说到这个从不曾跟人提过的目标时,唐成已是双眼发亮。

    “让两万多人抛掉故土、房舍及耕作多年的田地集中居住,这怎么可能?任他们再说也不成”,杨缴真被唐成这石破天惊的想法吓了一跳,“再则,这样作为又有什么好处?”。

    “当然不能全靠他们,如此大事总要顺势而为才能成功”,唐成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后一笑继续道:“至于好处嘛,不仅有而且很大,大到能彻底改变龙门又荒又穷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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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九章 自问

    天成军都尉贾子兴虽已走了,但唐成却是不急,竟是扎下势子在流官村外住了下来,此后的十多天除了晚上休息之外,其余的时间他全都跟这些老农和木匠们滚在了一起。

    暂时抛开那一面坡的“样板田”,唐成又在距离那些梯田不远处又找了一面山坡,白日里他便带着这些老农亲手整修梯田,世间事多是知易行难,即便是再简单的物事里面也蕴含着许多的门道,在山坡上整修梯田也不例外。

    一方梯田的坝子究竟垒多高,垫土多深最合适?土浅则不利于五谷生长,太深又白白浪费了人力;整修一方梯田用工多少最得宜?人少影响进度,人多又不免窝工……凡此种种都是问题,单放在一家两户里的话就是窝些工也不算什么,但唐成是有志于要将梯田在全龙门县的非草原地区推广的,若是加上天成军家属这就涉及到八九千户人家四五万人口,一家窝一点拢总到一起该是多大个数儿?

    由此唐成就想到了当前这个办法,他要制定一个标准,或者说就是整修梯田的基本流程,一方梯田坝子垒多高?垫土多深?蓄水塘修多大最合适……这些都要有一个规定,毕竟梯田是个新鲜事物,地方百姓们谁也没干过,有了这样的指导性意见,百姓们做起来时就能省下许多摸索功夫,一家省一点,近万户累积起来就是个天文数字,有这省下来的功夫又能整修出多少新梯田,而这每多出的一亩一分梯田可都是实实在在的财富。

    唐人自然没有太多的标准化概念,但身为穿越者的唐成毕竟不一样,在后世里厮混了二十多年他总归知道越是要大规模推行的东西标准化就越重要,标准化程度越高也就意味着效率越高。譬如后世工厂里的流水线作业就是最好的显证,当然,整修梯田这样的农业之事自然比不得工厂里的流水线生产,数据上允许有一个相对范围内较大的波动,但有标准总比没标准强,与其让近万庄户自己慢慢摸索,倒不如县衙先做在前面,这不仅是他一县之尊的责任,更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本也就是最适合县衙牵头来做。

    而要尽快制定出好的标准就需要试验,实践出真知,唐成对此深信不疑,他找来的这些老农无疑就是做试验的最好人手,这些人来自龙门县各个地方,别的或许不懂,但对本县土地情况实是再熟悉不过了,加之又都是务弄了一辈子庄稼的行家里手,只要让他们亲手操作着整修几块梯田起来,他们对里边儿门道的摸索要远比其他人快得多。

    而后再将他们摸索出来的东西提炼总结到一起——龙门县乃至于整个大唐历史上第一份目的性明确的农业指导章程就能新鲜出炉了。

    归根结底,唐成在推动这件事情时还是遵循着后世人人皆知的一个理念——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来办。

    李农这些农人的热情与积极性是不需多说的,就不说县尊对他们的看重,单是对土地本身的敬畏与痴迷就足以保证他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这件事情里,看着这些平日在人前话都不肯多说几句的农人此时边干边争论不休,梯田边儿上正召集木匠们说话的唐成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笑过之后,唐成扭过头来继续着刚才话题,“大家都是一起来的,现如今那边干的热火朝天,咱们这边总不能什么进展都没有,这要是你们回去之后乡邻问起来,大家也都脸上无光。反过来说,要是你们能想出好法子,那可就是龙门数万百姓的功臣,该赏的本县自不吝惜,除此之外,事成之后衙门也是要立碑刻名为你们记功的”,唐成穿越来后在农村生活了年余时间,自然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农村里的人甚至要比城中的百姓更看重面子,他也就由此入手给这些人鼓劲儿。

    赏赐自不必说,只看县令这些日子对他们吃食的置办就知道他不是个好说空话的,立碑刻名记功该是多大的荣耀?那可是能流传后世的,以往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能轮到他们这些走家串户的手艺人身上?这对症下药的几句话鼓动的木匠们情绪高涨,唐成见状笑着继续道:“你们都是本县木匠行里的能手儿,具体的事情上本县就不多插言了,本县要的就是一条,你们得想出法子,怎样才能用最少的料子和人工以最快的速度造出最多的高架筒车来,只要能找到这个法子就是大功,有什么要求本县都答应”。

    现在龙门县里用的高架筒车唐成也是见过的,虽然也能用,但失之于笨重且耗料耗工,实不利于大面积的推广,唐成要做的就是以刺激激励的办法逼这些木匠们合力提出改良办法,那怕不能对现有的高转筒车做根本上的变革,即便是前进一点儿也好。

    白天忙着这些事情,晚上唐成也没闲着,收工吃完晚饭之后,他便带着文吏与农人木匠们齐聚在那个最大的帐幕,炭火烤着,滚酒呷着的闲聊。

    聊天的话题只有两个,第一个是这些农人们对自己这几十年种田经验的总结与交流,举凡务弄田地、播种、间苗直到收割整个过程无所不包,谁有什么心得和窍门儿都可以随意说出来。

    第二个话题则是农人们对现有农具的“评估”,现有农具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希望能达到什么效果都一一说出,随后大家再议论,而后由木匠们集中讨论后再据这些经验丰富老农们的意见给出反馈,这个农具能改,怎么改,这样改了合适不合适;那件农具改不了,你提的那个想法虽好,但我们根本做不出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每晚这样的讨论唐成只是充作一个话题的提出者及引导者,他并不说太多的话,越是如此效果越好,除了第一晚的讨论气氛有些拘谨之外,慢慢的农人及木匠们也都能放得开了,这气氛颇有些像后世里常说的“神仙会”,在座人等无分尊卑畅所欲言,在这样的气氛下农人及木匠们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想说的不想说的都说了出来,甚至就连以前想着说了之后会惹人笑话的想法也都说了出来,反正其他人兴奋之下也都是这样做的。

    农村里闭塞,这些个种田高手及木匠们平时那有这样跟同行中佼佼者交流的机会?此番拜唐县令所赐将大家聚集到一起,积攒了多年的心得与构想喷薄而出,灵感撞击灵感,火花刺激火花,他们几十年积攒下的每一点经验心得,每一个出自数十年实践的构想就这样一点一滴的被挖掘出来积累到了一起。

    身为主持人的唐成除了不多的开场白与总结之外,其余时间多是含笑静听,并对每一个发言者投上赞赏的一瞥,偶尔也会在众人说话的间歇说上几句调动气氛或是拨正话题的话语,在保证神仙会方向正确的同时使帐篷内的气氛更加热烈。

    总而言之,不管是对于农人还是木匠们来说,这都是他们一生前所未有的经历,与以前仰望中高不可攀的县尊共处一帐,与同行的佼佼者们絮叨自己最擅长也是最喜欢的话题,这种感觉,嘿,真是没得说了。

    这样的神仙会唯一苦的就是唐成带来的那些文吏,他们从没经见过这样的场面,就是听说都没听说过,堂堂一县之尊居然与这些泥腿子及操持贱业的匠人们共处一帐并将其待若上宾,更要命的是县尊大人的那道谕令,他们必须确保把这些泥腿子及匠人们的话给记录下来。

    文吏们心底是瞧不起这些人的,但他们不敢违背唐成的谕令啊,就如今龙门县衙的形势,只要是县尊大人发了话,别说违背,就是磨叽一下都不敢,这位大人没公事的时候看着且是和善也好相处,但一旦涉及到公事上那可就立马儿跟换了个人一样。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跟着他办事,只要不能做到令行禁止,这位大人收拾起人来可是不带半点手软的,混?想都别想,现如今每遇到县尊大人吩咐差事时,谁不是乍起两只耳朵来听,唯恐漏听了一句损了饭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龙门县衙里的饭碗可比不得以前喽,这里面盛装的可是沉甸甸的双倍月俸,说出去羡煞人。就不说这好处,单从面子上讲也是光彩,经过那两次大清人之后,如今满城里听说谁是衙门里跟着唐县尊吃饭的,百姓们多是要高看一眼,夸一句“能耐人”。

    这样有实惠有面子的饭碗谁想丢?你要是真混丢了不说街坊四邻怎么戳脊梁骨,就连浑家也少不得要骂一句窝囊废,以前丢了差事还能说衙门太黑,自己这样的老实人受欺负,把责任上官身上推,现在这一套却是不太行得通了,信得人越来越少。

    如此一来可就苦了这些文吏,农人木匠们你一句我一句滔滔不绝,连累着他们手中那支笔摇的就像疾风吹弱柳一样,这时节那还顾得上什么字体字法,只要能明白意思就是最大的王道,一晚上的神仙会开下来,放了笔手都停不住颤,活活的累抽了筋。

    几个跟来的文吏私下议论起来自然也少不了抱怨,直说这日子真是要了人命了,此刻再回想起伺候前几任县令时的县衙生活都是一番唏嘘,要论轻松程度,这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是那样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说完抱怨发完牢骚,几个文吏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下却有着同样的心思,即便眼下再累,但要真让他们再过以前那种日子却是谁都不愿意了,人在放松时候的愉悦程度是与此前的忙碌程度成正比的,简而言之就是一句——前面越忙越累的充实,休息的时候玩的就越爽,感受到的愉悦程度就越高。天天玩天天混,玩到最后混到最后连自己都没劲了,即便是闲着也高兴不起来。

    哎,人哪还真是犯贱!说不出什么滋味的在心底哀叹了一声后,发完了抱怨牢骚的文吏们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再跟着县尊大人四处忙活时又已是精神抖擞。

    这些天里依旧没有一滴雨,一片雪落下来,而且据众农人们集中观望云气所得出的结论来看,至少在短期内下雪的可能性也不大。

    周遭一亩亩冬小麦死的越来越多,到山阴之地的流官村也挺不住整亩整亩的开始死庄稼时,已基本完成唐成指定工作的农人和木匠们心思乱了。

    尽管他们早得了县尊大人的承诺——作为奖赏,不管天旱成什么样子,他们这些人都能从县衙领到足够一家人度饥荒的粮食,甚至额外还有一份咸盐的赠与。但面对着眼前这种一辈子没见过一回的大灾荒,这些人心里依旧轻松不起来。

    他们都是农村里长大的庄户人出身,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样的天灾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孔珪嘛,他是来见无缺你的?”,天色已近黄昏,从临时营帐区来见唐成的杨缴看着远处那个背影叹道:“他可是有日子没出过村口了”。

    当日那番交谈之后,杨缴虽没有龙门县衙主簿的名份——以他远流罪臣的身份既不可能正式任命,他自己也瞧不上这个位置。但他却实实在在以不挂名的方式承担起了主簿的职司。

    这几天唐成忙着跟农人及木匠们打交道的时候,杨缴则是窝在临时营帐里根据县衙户、田、仓各曹快马送来的数据资料起草请赈公文,原本这样有无数先例可循的公文对于杨缴来说不过是挥笔可就的事情,无奈唐成的要求却是不一样,他要的文书可不仅仅只是几句话,竟是一份包含着各项实在数据的扎实公文。

    用唐成自己的话说,就是这份公文必须扎实到让上面的衙门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想压都找不着地方下手。多少人口,多少田亩,多少大牲畜受灾都要有具体数据,而后再据此计算出龙门需要的赈灾钱粮总数,且是这些数据都需经得起检验复核。

    虽然一度官至太子宾客,但这样的文书杨缴还真没做过,类似的文书他见过的也不少,虽然也有数据,但何曾有这么仔细的?如此一来可就少不得麻烦了,杨缴这几天全副心神全耗在这些数字上了,今个儿总算整出来之后当即就来找唐成,恰好看见孔珪的背影慢慢走远。

    “他只是来看看的,跟谁都没说话”,唐成也看了看孔珪的背影后转过头来,“怎么样,公文做成了?”。

    “成了”,杨缴感慨的拍了拍手上厚达十几页的公文后递给了唐成,“按别情你所说,这上面每一个数据都是有据可查,每一份赈灾钱粮对应的都有人头和大牲口,再扎实不过的了,上面要想压都不好下手。不是某自夸,这份公文别说妫州州衙,就是户部派多少积年老吏下来也别想查出半点问题。”

    唐成打开公文翻了翻后,面带笑容道:“如此就好,此事宜早不宜迟,明天一早就谴人快马呈往州衙”。

    “嗯”,杨缴点点头后,手指着那些比前几天沉默多了的农人道:“赈灾之事确实要抓紧了,无缺你什么什么时候回衙?”。

    “此行的事情做的差不多了,下面的事情该在县衙里来做,再则他们也呆不住了,明天就回”。

    “这次旱灾奚人也受祸不小,赈灾的时候怎么料理他们可得提前谋划个合适的章程出来”,说到这个话题时杨缴脸上已带了几分忧色,“若还跟以前一样难免有损县衙及你这县令刚刚建立起的威权,若是太苛的话,有前次城中平乱的事情打底,难保本就不满的奚人不闹出大事来……”。

    闻言,唐成没多说什么,低头之间掂了掂手中的公文。

    当晚最后一次的神仙会气氛颇有些沉闷,今早农人们无意中看到的那一亩亩干旱而死的冬小麦对他们的震撼实在太大,眼不见心不烦,前几天没见着也就算了,今个儿既然已经目睹,他们的情绪也就无可避免的被拉回到残酷的现实。

    此前虽然天也旱,但好歹许多庄稼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有这一口气就有希望,而今到了阴坡庄稼也开始大规模旱死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彻底绝望了。

    在这样的心情下谁还能像前几晚那样?这样的气氛里唐成就不可避免的多说了一些,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都跟水有关,一时陂塘,二是高架水车。

    陂塘且不说他,这本就不是一家一户独立能办成的事情;而高架水车即便有了木匠们的改良,但核算成本下来依旧不是大多数家户能独立负担起的,由此引申开去,唐成给农人们扳着指头算账的结果就是让他们再清楚不过的刻印下一件事——梯田虽好,却跟大家以往自家户的种地不同,它必须要依靠外力。

    扳着指头算完账之后,唐成正式宣布这一次邀请众人的会议结束,大家明日即刻回去安顿家里,县衙应给的奖赏钱粮及咸盐随后会到,届时一并还有对大家新的任务分派到达。

    流官村事情完毕之后,农人及木匠们各自回乡,唐成在将杨缴亲自操办的那份公文快马呈送州衙之后,也开始动身启程回衙。

    跨马将行之时,回身再次看了流官村一眼的唐成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该做的准备工作已经扎下了,此一回衙开始推动自己的想法进入实践阶段后必将是步步荆棘,到那时再想过这几天的清闲日子可是想都没别想了。

    “一年之后的龙门该是什么样子?”,心底自问了一句后,在马上转过身来的唐成双腿一叩,胯下健马长嘶一声扬蹄狂奔而去。

    ………………………………………………

    PS:出来混一定要还的,承诺该还的一定还

二百四十章 各怀心思〈上〉

    “小福哥,咱们来州城到底是干啥的?”,妫州怀戎城内,一脸醺红的郑小七打着酒嗝从城内最大的四海酒楼中一步三晃的走出来,边走边含含糊糊的扭头向正对着后面拱手的来福问道:“刚才那些胡人是谁?好酒量,就是身上那股子味道实在熏人”。

    郑小七跟着来福在这怀戎城里已经晃荡好几天了,当日姑爷动身前往流官村时,身为贴身长随的来福居然没有随行,而是收拾行囊到了怀戎城,临走的时候还把他也给叫上了。

    郑家三兄弟里就数郑七与来福年龄最近,也数他与来福关系最好,因堂兄郑五的官名里也带着一个福字,是以郑七日常就管来福叫“小福哥”,而今龙门县衙已进入正轨,看着小姐身边也没什么事情可做,郑七索性就跟着来福到了州城。

    在郑七想来,姑爷既然不让来福随行而是将其派到了这里,必定是有大差事的,孰料到了怀戎之后,来福首先带他去的地方就是往估衣铺置办了几身鲜亮衣裳,此后就是穿着好衣裳在满城稍大些的客栈酒肆里乱串。

    也就是在这乱串的几天里郑七见识到了来福平时不为人知的另类本事,眼前的来福活活的化身成了一个自来熟,任是再没见过的凶相陌生人,只要他靠上去不多一会儿就能跟人有说有笑,这要是再凑在一起吃顿酒喝盏茶什么的,到出来时居然就称兄道弟亲热的不堪了。

    除此之外让郑七纳闷的是来福活像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一样,三转两不转的许多个事情都知道了,分明自己是跟他一起的,但他说到的那些话提到的那些事自己竟然是听都没听过。

    天天在各家客栈串来串去着实是累人,好容易等来福终于不再串了的安定下来时,郑七就跟着他沉进了酒山肉海里,连着这几天断顿儿不断天儿的就是宴客,几乎是早上刚一睁眼起来就开始喝酒,中午喝完还不等人醒过酒劲儿来,晚上就又换了人接茬儿再喝,郑七虽然跟郑三、郑五一样有些贪酒的瘾头儿,但这样喝下来也实在是掐不住,更要命的是来福这几天宴请的客人几乎清一色都是胡人,这些人不喝酒的时候挺好,但一旦喝多流汗脱了外边的大衣裳之后,那股子浓烈的体味在炭火熊熊的雅阁里出都出不去,越蓄越多熏的人都不敢大口吸气。

    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一次,成亲一次,死的时候一次,最初听到这些个胡人一本正经的说到他们这风俗时,在江南水乡扬州呆了一两年的郑七差点没一口吐出来,难怪这么味儿啊,合着根子是在这里。

    除了这让人无语的风俗之外,还让郑七不解的是这些人的身份,这说的却不是他们的司业,只看这些胡人一口溜溜儿的唐音及提到市面上货物时随口拈来的报价,任谁也知道他们必定是游走四方的商贾,郑七琢磨不透的是这些人究竟是那族出身。

    郑七跟着姑爷到龙门也有些时日了,不拘是蛮子奚还是契丹,甚至就连更北边的室韦人和靺鞨人都见过,也都能认得出来,原因也简单,北边这些个不同部族的人不管是在发式还是着装上都有着极其明显的差异,有些在初见的唐人看来还是份外古怪可笑的,看过之后一准儿忘不了。

    但眼前这些人却是日怪的很,虽然一看就能知道他们是胡人,却又不是郑七知道的任何一族,然则更怪的是偏偏在他们的相貌着装上却又能找到已知各部族的影子。

    来的时间虽然算不上长,但这边一些特殊的风俗郑七还是知道的,譬如就是看着胡人的发式穿着再古怪可笑也绝不能随意在脸上表露出来,这些视此为侮辱的胡人性子暴的很,每一遇着这样的情况往往就是拔出随身带着弯刀冲上来跟你干,不管谁赢谁输最终到衙门后有此行为的唐人都别想占着理儿。类似的禁忌还包括若非他们主动介绍,最好不要随意探问其部族出身。

    问也不好问,这些人自己又不说,如此以来郑七心中的疑惑就憋了好几天,直到今个儿才问出来。

    隔空虚拱着手跟那几个胡人商贾道别罢的来福听见这问话,拉着郑七的胳膊快步下了台阶,“小着点儿声,这些胡人比娘们还麻烦,没准儿一句话不对就招惹了他们的忌讳。尤其是咱们宴请的这一拨更是娘们儿中的娘们”。

    “咦,小福哥你还是个怕女人的”,宿酒加新醉,经风一吹彻底晕菜的郑小七一脸傻笑的挥着手豪气干云道:“娘们儿就是那回事儿,闹的狠了你上前两巴掌顿时就老老实实了,她们就服气这个,怕个球啊!说,这些娘们儿到底是啥人?”。

    来福闻言“嗤”的一笑,“刚才那个歌女叫啥来着,人还没往你怀里坐,看把你吓的腰都弯不了了,连荤腥儿都没沾过的小鸡子充什么大头鹰”。

    一听这话,满嘴酒气的郑小七张牙舞爪的就要咧咧什么,来福见状当即就后悔了,跟这小醉鸡儿说什么女人斗什么嘴,还嫌他发不起酒疯?

    来福一把按住郑小七的胳膊,另一只手就揽上了他的肩膀,把个身子正一蹦一蹦的郑小七紧紧按住了,“好我的七兄弟,你是浪迹花丛尘根不倒还不成?哥哥我服你,服你的很”。

    “这就对了”,脆弱的自尊心终于弥补过来的郑小七停住了蹦跳,“小福哥你说,那些娘们儿到底是那个部族的?”。

    “不能喝你就少喝点儿,跟一群九姓杂胡还这么实在日翻哪”,郑小七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这要是不说他还真能在大街上叫喊起来,抱怨的嗔骂了一句后来福只能无奈的低声道:“这些人那个部族都是,那个部族又都不认他们”。

    “啥……啥意思?”,郑小七已经是彻底的大舌头了。

    “这些人就是奚蛮、契丹、室韦、靺鞨再加上从安西游荡过来的胡人杂拌儿搅和一起弄出来的,谁他娘知道他们到底是那一族”,没好气儿的回了一句后,来福特特儿的加重语气说了一句,“小七,哥哥可告诉你,再跟这些人一起的时候我说的这些你提都别提,九姓杂胡最遭人耻笑的就是出身,他们最忌讳的也是这个。

    “原来是一群杂种”,郑小七的哈哈大笑之声引得两边经过的路人纷纷侧目,好在来福手伸的快一把将他嘴给捂住了,好歹没让其再说出什么更劲爆的话来。

    来福再没想到好酒也能喝酒的郑七醉酒之后居然是这么个德行,顿时没了慢步走回去的打算,伸手召过一辆行脚儿后连推带拽的将其弄到了车上。

    直到在行脚儿上坐定之后,来福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无奈酒劲彻底上来的郑七虽然不再多话,但嘴里呼出的味道着实不好闻,当此之时来福也顾不得天冷,伸手撩开了行走中的车窗帘幕。

    走不多远,来福便听到前边儿有一阵儿急促的马蹄声,显然是有人在城里快速走马,这样的情况可不多见,探头望去时那背上斜挎着一只粗竹筒,筒上还插有一面红色小旗的公差却是他认识的。

    “邢头儿,邢头儿,这儿……”,来福从车窗探头出去一连叫了两声后,龙门县衙里的邢公差才看到他,当下拨马一转靠了过来。

    “停车”,叫停了行脚儿,来福向策马靠过来的邢公差问道:“什么事儿赶这么急?我家大官人可回衙了?”。

    平时都在衙门串出串进,邢公差自然认得唐成的贴身长随来福,“县尊大人是从昨天早上动身回衙的,这次没用车要是骑马再走的快些,明个儿天擦黑的时候就能回城。我是奉了大人的谕令来州衙递送请赈公文的”。

    怀戎城里来讨吃的难民一天多似一天,这都是来福亲眼所见,闻言点了点头,“文德县和矾山县来报赈请粮的人前两天都到了,现如今就住在州衙对面的顺宾客栈里眼巴巴的瞅着州仓坐等,永兴、怀安、妫川三县的人只怕也在路上,邢头儿你可得快着点儿去,州仓能有多少存粮?别让那群先到的兔崽子抢干净喽”。

    一听这消息,兼程赶了一天多路的邢公差脸色一肃,没多说一句话,摆摆手一夹马腹的策马而去,路人看到他背后的那面红色小旗后纷纷往两边避让。

    “我也住在顺宾客栈,送完公文来找我就是”,对着老邢的背影喊了一句后,来福踩了踩车上的踏板,“走”。

    不一时回到顺宾客栈,来福打发了行脚儿又叫过几个客栈中的杂役将郑七架回房中安置后,自己一点儿没耽搁的到了设在客栈进门左侧的酒肆里。

    来福刚坐下,没听他叫什么,便有跑堂的小二端着一瓯烫的正好的三勒浆走了过来,来福边接酒边不动声色的小声问道:“有什么动静?”。

    “那几个九姓胡不是跟着客爷去吃酒了?人都还没回来”。

    “我问的不是他们,文德、矾山县的那两个”。

    “矾山县衙门来的那个黄录事中午没露头,在房里叫了一个小四喜的席面,一并叫的还有两个歌女。文德县的方判司就在后面的雅阁里宴客”。

    “请的是谁?”。

    “州衙仓曹判司宁明远”,这跑堂的小二说话极快,“客爷放心,小的领他们去的雅阁正是姑家兄弟负责照看的,消息一会儿就能传回来”。

    “嗯”,来福低头之间端起三勒浆呷了起来,小二也随即端着红漆托盘转身走了。

    约莫着又等了两柱香功夫后,来福便见宁明远陪着一个长着肿胀鱼泡眼的黑丑胖汉从雅阁方向走了出来,“这天儿实在是干冷,小二,把这烫酒给我送到三号上房,另加几样下酒小菜一并送来”,目睹宁明远两人出了酒肆后,来福吆喝一声起身从侧门处回了后边的客房。

    他前脚刚回房,后面便有一个杂役服的小二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顺手掩上房门后来福径直问道:“里边儿都说什么了?”。

    孰料这小二却是没开口,放下托盘伸手比划了两根手指。

    “噢,什么消息你就敢要两贯钱”,见他如此来福不仅没恼,反倒颇是有些兴奋,一点价也没驳的从袖中掏出一张两贯的飞票甩了过去,叮叮当当之声随之响起,那是额外打赏的十数文散碎通宝。

    “说”。

    “谢客爷赏”,小二手疾眼快的将钱收起装进怀里,又在胸前拍了拍后开口道:“妫州官仓里的存粮仅有不到三成了,于明远正交代方雨尽快去找安别驾及牛刺史先把赈粮提了再说”。

    只有不到三成存粮了?一听这话来福先是一喜,继而心里就有些发急,喜的是牛祖德有了个大纰漏,这个消息一准儿有用。急的却是天都旱成这样了,州库里又只有这么点儿存粮的情况下大官人那边可怎么办才好?就这一点存粮还被人给盯上了。

    要说像这样跟上头衙门要东西的事情岂是容易的,妫州辖着的六个县谁不想要,如此情况下即便是公事也少不得要活动活动,就不说人家矾山县录事参军亲来操办此事,就算文德县差些好歹也来了个判司,龙门可好,最穷还只来了一个公差,在州衙各曹行走时话都说不上的,能抵什么事儿?一向精明的大官人这回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心中有些发急的来福腹诽了两句后,暂时压下这一头向小二追问道:“官仓里的常平粮到那儿去了?”。

    小二的声音愈发低了,一边说一边瞅着门口,“早就拉走了,听于明远说这还是几个月前的事情,拉那儿了?这个于明远没说,小人也不知道”。

    “谁拉走的?可是刺史大人吩咐下的?”。

    “是不是刺史大人吩咐的于明远也没说,只提了一句操办人是刺史府的大管家”,言至此处,小二将已经清空的托盘拿了起来,“客爷,知道的我都说了,小的也该走了”。

    “你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闻问小二一脸的委屈,“小的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不管他里面留不留人,只要人在雅阁里说话,小的们就有法子听得着,刚才说的就是亲耳所听,客爷要是不信小的也没法子”。

    “我就是随口问问”,来福笑着点了点头,“嗯,去吧,有消息速来报我,亏待不了你”。

    小二走后,来福一个人在屋里站了一会儿,随后又到隔壁房间看了看郑七,见他正打着震天响的呼噜酣睡,遂也没叫他,摇摇头自出了客栈往妫州官仓而去。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六朝时北地民歌《敕勒川》中的这三句原是龙门草原奚人生活景象的最好描述,但在眼下,歌中草浪如海,羊群如云的美景却是再也见不着了。

    今年天旱的时间太长也太厉害,草场里以往应着季节时令该长出的最后一茬草根本就没长出来,嫩芽芽的已被牲畜们给啃光了,如此以来不仅是正该为过冬蓄膘的牲畜们没长出肥膘,奚人牧民该为雪季囤备的牧草也全没了着落。

    此后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雪始终没下来,虽然没了往年对雪灾的担忧,但草原上的奚人不仅没松快些,眉头反倒是越皱越紧了,牲畜们越来越瘦,家里给它们预备的食料也越来越少,眼瞅着距离这个旱冬结束还远得很,以后拿什么喂它们?该长的膘没长起来又这样瘦下去,即便能张罗到吃的,这些瘦病歪歪的牲口又怎么挨得过三九天的严寒?

    草原上惨容一片,尤其是当不少家户圈里的牛羊开始成群的冻饿而死时,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氛开始酝酿起来,许多棒壮牧民翻摸出了藏在箱子最底层,用熟牛油紧紧护住的弯刀就在牲口圈边上无声的磨起来,女人们则是含着眼泪去拾掇男人平日用的长弓,该紧的就得紧紧,更重要的是箭矢的制备得比平日多的多,此外男人常骑的那匹好马这些日子都得精心的照料好,就是别的牲口都饿死也不敢亏了它,战场上男人的命可是跟马绑在一起的。

    干燥如斑秃一般的龙门草原上,奚人百姓一边默默的做着这些,一边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草原的东北角,那里不仅是这片草原上水草最为丰美的地方,也是族长扎帐所在。

    在族长图也卓可容二三十人宴饮的硕大毡帐四周,星罗棋布的拱卫着一些小的皮帐,这些皮帐里住着的除了身份尊贵的巫师及议事族老,其余的便是图也卓的妻妾子女。

    这些小皮帐的位置绝非随意而定,它距离大帐的远近也标志在皮帐主人与族长的亲疏,简而言之就是距离大帐越近,则其所有者在族长面前就越受宠,反之则是冷落。

    此刻在距离大帐最远处的一顶皮帐里,前龙门县顺天货栈掌总人图也嗣盘膝趺坐在火塘边,对着塘里熊熊的牛粪火发呆,噢,不对,应该说是沉思。

    蓦地火光一偏,本自幽暗的皮帐里陡然一亮,一股草原上无遮无挡的冷风刀子般钻了进来,猛然打了个寒颤的图也嗣从呆坐中醒过神来,待他看清站在皮帐门口的那个高大身影时,空冷了许久的心猛然一热,人已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脱口而出道:“父亲……”。

    …………………………………………

    与此同时,妫州刺史府内,牛祖德正重重一巴掌扇在他府中大管家的丑脸上,“混账行子,这么大的事也是你这奴才能擅自做主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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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缺的物质生活很优越,唐缺的精神世界很崩溃。 唐缺穿越了! 他穿越到了唐朝,盛唐。 他穿越到了一个贫寒的农村家庭,赤贫。 他为吃饭的口粮发愁,他为摇摇欲坠的房子担忧。 他种地,他做工,他上完大学上小学。 唐缺一步一个脚印的开始了盛唐穿越的生活。唐朝公务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唐朝公务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