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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妇的欲情燃烧全文阅读

作者:王大进     少妇的欲情燃烧txt下载     少妇的欲情燃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少妇的欲情燃烧全文阅读

第一章

    那一阵子赵英杰真的是意气风发。

    一件是团里准备编排一出新歌剧,初步确定他是男一号。事实上,他也是唯一一个无可争议的人物。他年轻,有实力,人缘又好。另一件是他刚刚在北京举办的全国性的声乐比赛中,获得了金奖。此外,院里已经再次将他作为“德艺双馨”候选人推荐上去,同时还正式同意给他申报正高职称,并把材料已经送到了市文化局。

    对“德艺双馨”这种荣誉称号,赵英杰倒还不是十分上心,——那只是一种荣誉上的肯定。而在前一年,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所以,他不是很上心。可他等这个正高职称,却已经有好几年了。按道理,赵英杰几年前就应该已经是正高了。但是,高级职称是有名额限制的。不大的一个歌舞剧院,已经有四十多位高级职称的歌唱、舞蹈演员了。从政策角度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它大大地超过了国家的规定标准。而客观事实是,成绩突出的演员,你又必须允许他们晋升。于是,领导只能在总量上进行控制。而所谓领导,实际上就是一个利益的权衡者。领导一权衡,就把他给推迟了。想来,这年是再也不能不给他的。据说,院里就只报他一个。通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他有实力,也有资格。早就有人替他抱不平了。如果他得,不过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关于只上报了他一个这样的消息,是院办的小方透露给他的。而这个晚上在红泥大酒店吃请的主人,也是小方。

    在整个歌舞剧院,赵英杰和小方的关系是比较好的。

    小方大名叫方言,剧院办公室副主任(没有正主任,由他代为主持日常工作),但享受正科级待遇(行政体制里常常会有这样的让人有点看不懂,但能够理解的东西)。但院里很少有人叫他“方主任”。一来当然是因为他随和,活泼;二来也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甚至有些孩子气。其实他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但就是长得嫩气。

    也许是因为搞行政的缘故,方言在外面的路子非常广,很活络。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经常有饭局。除了官方的应酬接待,他还经常有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名目不一的非官方的,或者是半官方的饭局。逢到这种时候,只要赵英杰没有活动,他都会叫上他。一来是他们一向感情就比较投缘,二来也是为了撑台面。方言会非常隆重地介绍,“这是我们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赵英杰!”逢到这时候,赵英杰也就是礼貌地笑笑,像在谦虚地推辞,也像是在坦然地接受。不当真。

    在歌舞剧院的歌唱演员中,赵英杰应该说是相当出类拔萃的。他是位男高音,大大小小的奖项,获了无数。在全省的演艺圈中,算得上是一位名人。在社会上,也还是有一些普通民众认识他。因为,他时不时地会出现在省内外的一些电视晚会上。当然,被人错认的情况也是有的,有一次在一个饭局上,有个女孩子就把他同一位长相俊朗的电视剧演员给搞混了。

    这个晚上,方言的主题是:祝贺赵英杰荣获金奖。当然是民间的,完全是他个人行为。但请来的七八个人,赵英杰却都不认识。当然,全是方言的朋友。好在这些人,都还是比较有趣。他们来自和艺术完全无关的单位,有公务员,也有公司职员,甚至还有无业者(实际上就是不愁衣食的游手好闲者),对艺术家充满了好奇和崇敬。他们一个个都非常谦虚,并且尊敬地称赵英杰为“赵老师”。赵英杰也很清楚,所谓“祝贺”,只是方言聚会的一个借口。但既然说到了庆贺,就得有个热闹劲,所以大家也就纷纷向赵英杰敬酒。赵英杰心情也高兴。不管怎么说,得了金奖的确是相当不易的。当时的竞争非常激烈。淘汰了一个又一个。说他过五关斩六将,一点也不为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报纸、电视都做了报道。他从北京回来后,单位的领导也已经及时地向他表示了祝贺。

    像过去所有的饭局一样,年轻的女孩子是少不了的。方言喜欢热闹。虽然他自己不搞艺术,但他身边总是吸引了一帮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这些女孩中,有真心喜欢艺术的,也有其实根本就对艺术没兴趣的。而且,每次出现的女孩子,面孔都不重复。至少赵英杰没有看过有重复的。

    赵英杰这个晚上看到座中有两位年轻女性,也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他当时直觉是她们都还未婚,但很快就证实他是错的。一个姓王,叫王瑶,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她有一张很清秀而又圆润的脸,鼻梁挺直。她是时髦的,头发烫染成栗色。她的领口很低,能看到她雪白的前胸肌肤。她有一副很好的小蛮腰,而屁股却又很丰硕,因此看上去非常地性感。另一个姓林,林青青,是在桥南区人民政府里,办事员,看上去有些矜持。

    她们是一对好朋友。

    从她们谈话中,听得出来,她们过去是同学,而且还非常地要好。王瑶和方言是朋友,林青青则是她带来的。王瑶的性格很开朗,大概多少也和她的职业有关。她非常积极主动地和赵英杰喝了好几杯。她说她小时候非常喜欢文艺,爱唱歌,但没有想到现在有幸能和真的歌唱家在一起。她表现得很兴奋,几杯酒下去,脸上红红的,甚至额上沁出一些汗珠。因为她正好坐在赵英杰的对面,所以,赵英杰能看到她那一双闪亮的大眼睛。林青青坐在她的边上,侧着脸看她,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

    这是有趣的一对,赵英杰想。一个外向奔放,一个内敛含蓄。一动,一静;一热,一温。也许正因为这样,她们才成了很好的朋友。而且,看得出来,在她们的关系中,王瑶是属于主导型的,而林青青是从属型的。王瑶要比林青青坚定,有主见。林青青则是属于被动的,温和的,随遇而安的。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其实远不是这样简单。林青青一旦认真起来,骨子里有一些很特别的东西。

    人性是最最复杂的东西。

    方言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是他这个晚上的第七个电话了。

    “你真是大忙人哎。”王瑶讽刺着说。

    方言就笑,不计较。但他也没有多“煲”,匆匆就结束了通话。

    “马上有一个朋友过来。”他对大家说。

    话音刚落,这时包间的门就被推开了,进来一个满面红光,手端酒杯的中年女人。方言赶紧站了起来,热情地说:“啊,茅总。”

    “这是鸿运集团的老总,茅总。女强人。成功女士。”方言介绍说。

    茅总则用笑吟吟的热辣眼光一边扫视着大家,一边嘴里说:“啊,哪位是赵大歌唱家啊?”赵英杰推测,她在这之前大概是和方言通过电话。当她的目光扫到赵英杰这边的时候,就停住了。她是识人的。方言赶紧说:“赵英杰,著名歌唱家,这次刚刚在北京获得金奖。”茅总看着赵英杰,面带微笑,说:“我最崇拜艺术家了。来,来,来,我们喝一杯。”

    方言则赶紧叫来了服务小姐,要求加一张椅子,摆一副新的餐具,让她坐下。显然,她是一个贵客,比赵英杰更要重要。用方言的话说,“平时是连请都请不来的”。茅总也没推辞,待小姐一阵手忙脚乱摆好,她和赵英杰站着,已经把一杯白酒倒进了肚里。

    大家的焦点这时候就转移到了茅总身上。

    赵英杰发现,有钱人的力量还是大。茅总往下一坐,立即就赢得了大家对她的尊重。鸿运集团是个很大的企业,有十几亿的资产。许多人可以没有听过茅总的名字,也可以没有见过茅总本人(当然,也并不容易见到),但没有谁不知道鸿运集团的。鸿运大厦是市里的少数几幢超高层的“摩天”建筑之一,地处闹市新街口十字路口处。一到七层是商场,八层到二十三层是宾馆,二十四层到二十六层是娱乐中心,二十七层到四十二层是集团的办公地点。赵英杰对那个商场当然是熟悉的。他经常陪妻子漆晓军来逛。那是一个很高档的商场,里面的商品质优价高。很多的商品,都是针对白领和成功人士的。漆晓军倒也很少购买,但她喜欢逛,因为这里的服装更新快,代表着时尚,并引领这个城市的服装潮流。偶尔,她还能从优惠特价长廊里,淘得一些精品,高兴得不行。

    赵英杰接过茅总递来的名片,看到她的全名叫茅海燕。心想:这名字倒还挺女人的。至少,比自己的妻子漆晓军这名字更女人。看她的年纪,倒也不算大。估计也就是四十来岁的样子,剪着短发,圆脸,白皙。眼睛挺大的,也很有神采,想来年轻时是很不错的。现在比较胖,看上去很富态。到底是老总,举手投足间颇有些气度和派头。与她一比,小王和小喻就都显得分量不够了。事实上,别的男性也都没有了分量。整个桌上,仿佛就只有她了。她叫来小姐,给每人上一只大闸蟹,一盅巴鱼(学名为“河豚”,是生活在沿海内河里的一种鱼类,有剧毒,但肉极鲜美)汤,再上一瓶白酒。她在隔壁宴请客人,喝的是五粮液,所以,她要的还是同样的牌子,并让小姐把账单记在她的名下。虽然方言和赵英杰都表示不能再要白酒了,但她的话根本不容你反对。当然,你反对了也没用。

    本来已经快要结束的饭局,因为茅总的到来,重新掀起了一个高潮。而相比之下,前面的过程,一下子显得非常的黯然了。茅总的语气坚定而风趣,她说,她天天和生意上的客户往来,把自己弄得一点文化也没有了。现在,她要和大家喝两杯,沾沾艺术家们的文气(事实上,这里真正的艺术家,只有赵英杰一个,但她说“大家”,显然又把在座所有的人都“抬举”进去了)。自然,茅总是女中豪杰,坐下后立即活跃了气氛,而且频频地主动出击(当然,主要是针对赵英杰)。几巡下来,不但不见醉意,反而仿佛是愈战愈勇。而赵英杰,慢慢有了麻木的醉意。

    “晚上还有什么安排吗?”茅总问方言。

    方言含笑,反问她,“你有什么安排啊?”

    茅总就对方言说:“要不吃了饭我们一会去唱卡拉OK?我好些年不踏进那场合了。可我今天想和我们的歌唱家合唱一支歌。”

    方言就看着赵英杰,眼里充满了一种期待。赵英杰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去过卡拉OK了,也许是十年前。那时候年轻,也好奇。但去过几次后他就再不去了。说真的,他心里很反感那样的场合。听上去茅总的嗓音还不错,但事实上对歌唱艺术而言,重要的不仅仅是嗓音,而要很好的乐感,要有很好的领悟能力。但她显然比较自信。成功的商人都是自信的,以为自己样样都行。

    说真的,赵英杰不想去。

    “走吧,我要听听我们的歌唱家的歌声。”茅总以一种不容推托的口气说,并且热情地拉住了赵英杰的手。

    赵英杰感觉到她的手,柔软而绵厚,热热的,有些汗。他有些不自然,她太亲热了。

    “要不要把周局长也一起喊来?”茅总咯咯地笑着,问方言,“他约我好几次,说一起吃个饭。我一直没得空。”

    方言笑笑,说:“这事就不要喊他了,你把我们乔院长喊来倒是可以的。”

    “老乔就算了,”她笑着,说,“他这人不好玩。”

    “她跟周局长挺熟的,关系比较好。”方言小声对赵英杰说。

    赵英杰“噢”了一声,知道是遇上了人物了。

    那天是个星期天,赵英杰和漆晓军一起挤在厨房里。漆晓军在择着菜,赵英杰在水池上洗着碗。这个厨房的确是太小了。当初他们刚分到这个房子的时候真的是非常高兴,可慢慢地他们就发现了许多问题。现实生活让他们感到了不知足。

    主要是因为有了比较,有了参照系。原来你没有房子,是零,有了一,你就很知足了。可是,当你有了一,看到别人是二,甚至是三,情况自然就不一样了。很多人有了更好的住房条件,而他们现在还窝居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地方,一住十多年,心里自然就不太舒服。他们需要改善。尤其是漆晓军,很是羡慕那些已经买了大房子的人。她是女人,她需要有一个漂亮宽大的厨房。每当做饭的时候,她对厨房空间的窘迫,是相当的不满。

    赵英杰有个习惯,只要他不演出,不出差,他就喜欢在厨房里帮着漆晓军做些家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漆晓军的那些女同事,有时候来他家,正巧看到这样的情景,也非常羡慕。毫无疑问,赵英杰与她们的丈夫相比,感情上要更细致,更体贴。漆晓军有时在电话里和她的同学或是朋友聊天,也会悄悄地说起他这样的好处,——女人们在一起常常喜欢议论丈夫和孩子。赵英杰也满意自己在大家眼里这样的形象,有时,甚至忍不住自己也想:我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丈夫呢。

    夫妻俩有时就是在厨房里交流思想。

    他们各有各的工作,时间有限,所以,谈天的时候大多在厨房里,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议论着社会上的各种事情。有时,两人的意见高度一致,有时,却不尽相同。甚至,还会大相径庭。大相径庭也没什么,因为他们从事着不同的工作,出发点不同,理解也就不一致。求同存异。只要不涉及他们本身,他们不会就某个问题进行争执。而家里的事,一般而言,赵英杰都是依着漆晓军。

    他让她做主。

    女人需要有当家作主的感觉。

    另一方面,赵英杰本身也不是一个喜欢烦家务的人。比如说,添置什么样的新家具,换什么样的窗帘,买多少国库券,等等,他都不太关心。照他的理解,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一切由她自说自话做主。

    “我昨天看到吴灿然了,好像买了一辆新车子。”漆晓军说。

    “他挺活络的,”她这样评价说,“整天忙。图个实惠。”

    事实上,赵英杰早就知道吴灿然买车了。而且,那车买了其实已经有大半年的光景了。她那样说,有几分鄙夷,也有几分羡慕。更多的,其实是一种妒忌。大多数女人心胸都小,爱妒忌。漆晓军当然也不能例外。偏偏赵英杰对此并不羡慕。他对拥有小汽车一点兴趣也没有。男人小时候对枪械,成年后对汽车,应该说是有一种天然的兴趣。而赵英杰,好像天生的缺那根筋。当然,他并不认为是一种缺憾。

    他有他自己的精神世界。

    吴灿然和赵英杰算是同班同学,他们是同一年从音乐学院毕业分到了市歌舞剧院的。说真的,吴灿然无论从哪方面看,条件都不如赵英杰。吴灿然也知道,自己的天分不如赵英杰,在艺术上不可能有大作为。分到歌舞剧院后,他基本上不在业务上追求。随遇而安,不求上进。但他活得很快乐。他是个很现实的人。他们过去是很好的。在赵英杰结婚后,吴灿然经常到他们家来“蹭饭”。不仅“蹭饭”,还经常用他们家的电话,打长途电话。吴灿然当时在追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孩子,那是他们的同班同学。在赵英杰看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那个女同学同样也是志不在歌唱艺术,而在于一些更实惠的东西。果然,他在苦追了好几年后,包括在赵英杰家里,前后打了有一年半时间跨度的电话,以失败告终。

    漆晓军那时候也还是比较喜欢吴灿然的,因为感觉他很幽默,滑稽,能带来不少的笑声。同样,当他受挫的时候,又激起了漆晓军的许多同情。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而吴灿然也是很积极,见了一个又一个,可见了以后就都没了声音。——全是姑娘们看不中他。

    社会上一般的女孩子对搞艺术的,都有一种陌生感。

    由陌生而产生不信任感。

    没了信任,就是不够安全。

    吴灿然那一阵子是处于一种低潮状态,甚至都有些自暴自弃了。赵英杰也有些奇怪,吴灿然怎么就会那样的不顺。按照一般的道理而言,他的条件并不差啊,怎么就会没姑娘看中呢?

    大概也就是在吴灿然的恋爱到处受挫一年之后,忽然他就自己谈了一个。那个姑娘是在电视台工作,不过她并不从事艺术,而是位会计。长得也很好,挺漂亮的。吴灿然感觉很好。很迅速地,他们就结婚了。而在他成家后,吴灿然就几乎一心只过家庭日子。

    过得很好。

    这些年来,歌舞剧院的人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吴灿然发了起来。他四处走穴,挣钱。除了买车,他还买了一幢新房子,在郊外,据说装修得非常豪华。他是世俗的,也是精明的。在这方面,赵英杰远远不能和他相比。

    女人们当然喜欢世俗的,更为现实的男人。

    世俗只是一个中性词。

    世俗其实就是指在现实生活条件下,讲求实际追求。

    赵英杰和漆晓军这些年来也特别想买一处新房子。国家实行房改政策以后,再不可能分房了。你要想改善居住条件,只能自己去买。这些年来,他们当然也攒了一些钱,但离买下一处理想的新宅,还有相当的距离。收入的增加往往是非常的缓慢,而房价却像加了热的水银柱体,直线往上飙升。说起买房,倒真是可笑。越是没有钱的人,对房子的要求就越高。比如说,房子的位置,是不是在市区,生活是否方便,是不是靠近好的学校,以及价格是否合适,等等。而真正的有钱人,他可以在任何一个天涯海角处买房子。

    这是一种很尴尬的事情。

    赵英杰和漆晓军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除了已有积余外,再从银行贷一部分钱,然后在市内位置较好的地段买一处一百多平米的公寓住宅。他们必须要考虑到自己上班方便,孩子上学也要方便。而偏偏这样地段的房价,要比郊区贵好几倍。他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是歌舞剧院好多年前建造的老房子,面积不够(只有七十多平米),结构也不合理。虽然当时经过装修,但几年一过,立刻就还原了它原来破旧的本色。漆晓军特别想买一处新房子,离开这个老院子。在这里她感觉已经住够了。

    和所有的夫妻一样,赵英杰和漆晓军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凑合。如果有什么甜蜜和风光,那也都是早期的,表面的。

    而表面就是表面,不能真实地反映事情的实质。

    表面上看,赵英杰和漆晓军两人工作稳定,事业有成。儿子叫赵小磊,已经九岁了,健康、聪明。小磊长相上更多的像漆晓军,性格上却又像赵英杰。儿子是他们生活的重心。他们活着,好像一心只是为了经营这个家,为儿子提供一个稳定的,可靠的,比较幸福的、健全的家。漆晓军说过,好的夫妻经营家庭,就像是经营一支股票,你要是不能保持一种优良的业绩,至少要维持它。

    他们就是在维持。

    他们当然也想做出优良的业绩来,但事实上却发现根本不可能。要创造优良的业绩,必须有那种非常和谐的关系。而他们最初的和谐早就过去了。和谐,对许多夫妻来说,都是非常短暂的。它类似一种蜜月。夫妻之间不仅有单纯的那种蜜月期,也有关系上的蜜月期。蜜月的结束,就是裂隙的开始。

    裂隙的产生,有时候根本就不是谁故意而为,而纯粹就是由日常生活里不经意的一些小事所引起的。谁也不知道,裂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裂隙,也被视为正常。因为社会上大部分夫妻都是有裂隙的。没有人认识到这种裂隙的严重性,也无意去修补。因为,旧的裂隙补上了,新的裂隙又会产生。所以,懒得去弥合。没有谁想过,要是旧的不补,新的增加,最后会导致不可收拾。等到你发现它足以伤害家庭的时候,心理上却早已经麻木了,无动于衷,甚至觉得是散了的好。

    赵英杰他们不过同别的夫妻们一样,有裂隙,但还能过下去。

    许多夫妻都是在裂隙中过着的。

    漆晓军只比赵英杰小一岁,在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做老师,教市场经济理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虽然她的名字有点男性化,但她长得却是非常娇小。她的名字,与她的父亲有关。她的父亲年轻时在部队里干过(比较传统,子女们的名字和花草绝缘,一律很严肃)。但她的长相,却和她的母亲相似。当时,因为年轻,看上去比她的母亲更娇媚。当然,外人并不知道,她其实内心里特别地倔。性格上,又像她父亲。

    赵英杰结婚很迟。在和漆晓军恋爱前,他刚结束了一次痛苦而绝望的恋爱。那个女孩子就在歌舞剧院,是在舞蹈团,跳芭蕾,叫唐嫩嫩。他们谈了整整三年多的时间。领导也鼓励他们谈,因为这样单位里以后分房也容易些。唐嫩嫩的父母挺喜欢他的。就在他们准备谈婚论嫁的时候,她久病的父亲去世了。唐嫩嫩的一个舅舅从美国回来了。唐嫩嫩突然生变,提出分手,她要出国去。去美国。

    那时候全国上下,正是一片出国热。

    大潮。

    一切都变得不可挽回了。

    她非常坚决。

    过去的那许多甜蜜与山盟海誓,一下子烟消云散。

    人要是绝起情来,那真的是非常的决绝。

    赵英杰那时候真的是痛苦得不行,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从痛苦中解脱。就在这时候,当时的一个副院长(如今已经退休了),给他介绍了漆晓军。事实上,他最先见的还不是漆晓军,而是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当时在文化局的群文处当处长。漆处长当然对赵英杰是满意的。小伙子白白净净的,很标致,身材颀长,文质彬彬。而且,人品方面他是放心的,因为毕竟是歌舞剧院的领导推荐的。自己又是在局里,想来不会出问题。在三个子女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小女儿。但,也就是这个小女儿最让他操心。在此之前,漆晓军已经谈过好几个对象了,但没有一个修成正果的。不是她谈到半途甩了别人,就是别人谈到半途甩了她。做为父亲,他不知道女儿内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直觉,女儿是被伤害者。无论是她甩别人,还是别人甩她,她都是受伤害者。

    赵英杰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圈外找对象。在文化局所属的艺术院团中,很多人都是在圈内找。一来是因为经常接触,容易生情,二来也是因为感觉有共同的艺术爱好。对漆晓军,见面以后,总的感觉还行。她比不上跳舞的那位漂亮,但看上还挺顺眼的。那时候,她还是在一个市级机关里当打字员。正是她这打字员职业,让他动了心。他想:没有事业是最好的,这样她就不会像唐嫩嫩一样,坚决要出国了。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领导的劝说起了作用。他相信领导的一些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领导是过来人,对婚姻有许多的体会,其中自然不乏真知灼见。

    赵英杰相信。

    虽然他们的趣味并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但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前后只恋爱了一年多一点时间,他们就结婚了。事实上,两人并没有过多的恋爱。赵英杰和漆晓军好上后,才知道她正在苦读本科课程。那时候,社会上普遍流行一股出国热的同时,还流行着一股学习热。文凭比什么都重要。学习,是上进的表现。赵英杰当然要全力支持。恋爱期间,赵英杰听她谈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在较短的时间里,结束全部课程,取得本科文凭。

    结婚后最初的两年都还好,可自从她生了孩子,并且调到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当了讲师后,她的性格就变了,说话的口气和方式变得霸道,变得爱指责,爱教训。对赵英杰和她的父母,全这样。每到这个时候,她的父母就会笑,说:“呵呵,我们把她惯坏了,惯坏了。”

    漆晓军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乖张。表面上,她成功了,从一个打字员,成为一名讲师,很不简单。尤其是她是一个女性,更为难得。但事实上,自从调到学校以后,她的压力却越来越大。

    工作不再像原来那样单纯了。

    如果说婚前她对赵英杰的工作还有几分欣赏,结婚后则完全不同了。她动不动就批评文艺界,说文艺界乱七八糟,藏污纳垢。虽然她的父亲也算是文艺干部,但她却认为文艺圈里没有好人(她认为她父亲和文艺一点都不搭边,——他只是一个行政干部)。的确,在实行了市场经济以后,报纸上差不多每天都会登载一些艺人的绯闻。对自己的丈夫,她多少也有些放心不下。时不时地,她要用语言敲打敲打。

    她是懂得心理战的。

    对赵英杰的获奖,她的态度也是暧昧的。一方面,她对他的成功感到欣慰,但另一方面,她却又感到未必是好事。成功的男人,变心的太多了,尤其是文艺界。她有危机感。她希望他成功,出大名。但她又害怕他成功。成功之后,他就有可能学坏。她对他不放心。不是说她认为他的人品不行,相反,她认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是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个好父亲。他生活上没有恶习,忠于家庭,对她,对孩子,都很关照,而且,有很强的事业心。但,实在是这个世界,诱惑太多了。品质不好的人学坏了,不值得让人痛心。好品质的人变坏了,才格外让人伤心。

    漆晓军在乎他。

    但她越是在乎他,赵英杰就越感到窒息。

    她的有些做法和语言,有时让他无法忍受。比如说,她对文艺圈里一些不好现象的批评,一打一大片,事实上也同时伤害了他的自尊。他一次次地告诉她,那只是极个别的,可是她依然不依不饶。比如说,对他外出演出,她经常要盘根问底。家里有时候来个年轻女性的电话(只是同事),她也要发一通火。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经常要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这就经常引起她的不满和发作。

    她的疑心太重了,重得让他有些无法忍受。有一次,他们甚至吵到了要分居的地步。他气得睡在单位里有半个多月。当然,最后还是和好了。除此,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一切都是命运使然,赵英杰有时想。

    只有这样想,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他的婚姻基本是失败的,他想,而他本来是可以有其它选择的。就在他和漆晓军刚接触那会,同时还有一个女孩追求他。但他放弃了。如果……呢?算了,人生没有“如果。”人生永远只是“现在”。

    他只能在“现在”的路上走着。

    如果有谁对社会上的人的婚姻状况,进行曲线绘图,你会发现,所有的婚姻都是在下滑的。假设一定要有所区别,那就在于,有些下滑得快些,几乎是一道斜直线。有些则下滑得缓慢些。有些中间是起伏,但总的趋势仍然是下滑的。就像国内的股市,总体一路走低。

    赵英杰对自己的婚姻是有清醒认识的。

    有苦恼,有遗憾,有许多的不满足。但是,他也需要稳定。

    他要事业。

    没有稳定的家庭,要想有事业和成就,根本就无从谈起。

    是对事业的执着,让他不过多地注意家庭里的一些龃龉。再说,他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他不想把婚姻的矛盾弄大。弄大了,到头来伤害的还是自己。他尽量妥协。每次到了和漆晓军关系非常紧张的情况下,都是他先妥协。

    “我并不看重吴灿然的那些东西。”那天赵英杰这样说。

    漆晓军说:“人跟人不一样。”

    “我没有那样要求你。”她说。

    “我们就这样也挺好。”她说。

    赵英杰说:“好和不好总是相对的。”

    毫无疑问,赵英杰拿了大奖,对一个从事歌唱艺术的人来说,又哪里是金钱可以相比的呢?吴灿然未必就不羡慕他。甚至,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吴灿然是羡慕他的,非常羡慕。再进一步地说,整个歌舞剧院,也不止吴灿然一人羡慕。

    所有的人都会羡慕。

    “是是是,”漆晓军回答说,“那是你的实力。”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就好好在事业上奋斗吧。”她说。

    赵英杰对她这种不定的情绪变化,已经习惯了。

    一阵热闹之后,就是相对的平静。

    对赵英杰的获奖,报纸、电台、电视台都做了宣传。许多都是院长老乔安排的。老乔在这方面是很注意的。说到底,赵英杰的光荣,就是市歌的光荣;市歌的光荣,就是他老乔的光荣。别人看到的,只是他对赵英杰的许多关照和偏爱。

    其实,不光是对赵英杰。院里任何一个人出成绩,老乔都是开心的。

    小小的一个市歌,平时是个并不起眼的单位,却经常有一些光荣的事情登上报纸,老乔当然开心。有成绩就要宣传。宣传有了影响,才可以更好地争取上面的支持。文化事业,没有上面领导的重视和支持,是没法存身的。

    市歌舞剧院不大,从专业上讲,是分成交响乐团、歌剧团和舞蹈团三大块。交响乐团其实是相对独立,能够出彩的,还只能是在舞蹈和歌唱上。而这两者比较,舞蹈上的成绩又要弱一些,这些年来并没有出现太拔尖的人才。社会上流行的是交际舞,专业舞蹈,很多时候只是在什么晚会中充当伴舞的角色。舞蹈是个很辛苦而又没有什么实惠的事业。近年来,人才流失严重。很多人跳跳就不再干了,改行了。而歌剧这一块,成绩要大一些。有民族、通俗和美声三大门类,门门有出尖的。赵英杰民族和美声都是强项。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在向上走。毫无疑问,他以后还会有发展,只要他照着目前这样的状态走下去。

    没有人会怀疑。

    名气是慢慢积累的。你可以一炮而红,你也可以是循序渐进,慢慢积累。就算是一炮而红,后面也还是要靠积累。赵英杰是属于渐进式的。这些年来,他在歌唱艺术上是认真的,孜孜以求。他心态好。他热爱歌唱,肯用功。

    乔院长喜欢这样的人。他相信,赵英杰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艺术的不断探索,他会越来越有实力,越来越有竞争性,越来越醇厚,越来越红‥…对舞蹈演员来说,也许是年龄要占优势,越年轻越好,“成名要早”。但是,对歌唱演员来说,大器晚成往往更重要。

    赵英杰可以有所成就。

    可以有大成就。

    相对而言,赵英杰对自己并没有做太高的期许。他只知道艺术是不能骄傲和自满的。艺术的道路是崎岖的,是羊肠小道。你只有慢慢地毫不松劲地攀登,才可能一步步地前进。稍有松懈,就会下滑。更重要的是,他对成名,或者说是成功,并不迫切。他现在的身份当然是个歌唱演员,但他同时还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如果站在另一个角度看待问题,那么,做好一个丈夫,做好一个父亲,其重要性,并不比做一个成功的歌唱家要差。

    这就是现实。

第二章

    日子像流水一样。

    人就是漂在流水上的树叶。

    流水可以是平静的,也可以是激越的。激越的,可以把你托在浪尖上,也可以把你跌到漩涡里。但是,做为一片树叶,谁能知道你会遇到什么样的水流呢?

    赵英杰当然也不能预知未来。

    谁也不能预知。

    新歌剧的事已经是风生水起了。各种传言很多,不胫而走,很多人在心里打起了小鼓,惴惴不安。谁都很清楚,这是一个机会。谁上,谁不上,是一把尺子。上了,当然就是承认你的位置;要是没上,当然就是不承认你的位置。对普通的角色而言,上了未必就有很多好处,而不上也未必就有很多坏处,但问题是脸面没处搁。而对不普通的角色而言,上了,也还要看是第几号。角色不一样,位置就不一样。同样,这也是脸面问题。

    所以说,文艺单位不简单。

    最先定下的男一号就是赵英杰,明确公布了。女主角一号二号三号,都迟迟不能公布。院领导们一个个都讳莫如深。而女演员一个个则更加紧张,表面上大家嘻嘻哈哈,心里却绷得特别地紧,盘算得也格外地细。

    乔院长把本子发给了大家,让大家先熟悉,自己练。

    自然,这是一句空话。除了交响乐团,可以先排起来,其他根本没法进行。

    院里议论纷纷。

    赵英杰虽然是最早被公布的,但却像被大家排除在外了。

    心里既是安定的,同时却又是空洞的。

    赵英杰没有想到他后来再和茅海燕相遇。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偶尔遇到一次,以后就再没有机缘坐到一起了。按照佛家的说法,相遇也是一种“缘”。

    茫茫人海中,真正有“缘”的人,还是非常的少。

    从心理上说,赵英杰也没觉得他们再相遇有什么合理性和必然要。再说,作为一个拥有十几亿资产的女老总(是股份制的国企,据说还享受着副厅级的待遇),她留给他的印象并不怎么好。他承认她能干、精练,同时也武断、自信,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作为一个男人,要干出一番事业尚且不易,何况她一个女人?而且,她居然还干得那样大,足见她非同寻常了。但是,他从骨子里不太喜欢女强人。

    那个晚上,他记得一行人(还有鸿运集团的一个副总以及三个客人)分坐了四辆车,一起轰轰烈烈地来到了上海路上一家豪华KTV,要了一个很大的包厢,然后就决定开唱。赵英杰有些矜持,但茅海燕却非要他先唱。赵英杰不肯,结果方言就上去了,说来个抛砖引玉,唱了一首《地久天长》。唱毕,茅海燕还是要赵英杰唱。赵英杰实在推不过,他就清唱了一段美声,歌剧《托斯卡》里的一段,立刻获得了大家礼节性的掌声。

    “英杰是唱美声的,这里的歌曲不适合他。”方言说,“我们唱我们的。”众人知道没法和他相比,也就自己挑选曲子,一首接一首,大家轮流着,很踊跃地唱着。

    茅海燕自然是唱得最多,她有着很强的表现欲。她声音尖亮,但却严重跑调。而且,她居然还唱得“声情并茂”。赵英杰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唱,感觉也很有意思。她每唱完一曲,必定要挤到他身边来,好像带着歉意似的说:“真要命,好多年不唱了,唱得真不好。”赵英杰就礼貌地安慰说:“不错不错,唱得挺不错的。你的声音条件还是很好的。”她听了,就像少女一样地兴奋,转眼就又去点新的曲目。

    王瑶和林青青差不多一直坐着,静静地喝茶,吃着瓜子什么的。方言让王瑶去唱,她却坚决不肯,说自己五音不全。她那样坚辞,方言也就不再勉强。赵英杰请王瑶和林青青各跳了一支舞。他是一个内心里比较讲风度的男人。方言当然更是请过了。因为,她们是他的客人。让赵英杰想不到的是,林青青后来会上去唱了一支歌,一支老旧的云南民歌,唱得真的是特别的好。

    完全出人意料之外。

    “你唱得真好。”赵英杰对她说。

    林青青羞得不行。

    后来,大家要她再唱,她却再也不肯上台了。

    大家一直玩到了十一点多,接近尾声。这时,茅海燕却非要和赵英杰来一首合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她这样的提议,获得了大家的满堂喝彩。赵英杰当然要推托,一来他自己不唱这样风格的歌曲,二来他刚刚也领教过了她的歌唱了。然而,在她的再三邀请下,他只好应承了,和她站在了一起,手执话筒唱了起来,唱得别别扭扭,心里像有一股麻。虽然茅海燕自己事先声称很少唱卡拉OK,但赵英杰判断,她显然经历过无数这样的场合。在合唱的时候,她和他紧挨着,还做出一些亲热的举动。他能充分感受到她对他的友善和爱意,感受到她丰腴的躯体。她的分量在提醒他。

    曲终人散,茅海燕要司机送赵英杰回家,但他谢绝了。茅海燕就再次用绵厚热情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说下次她来做东,请他和方言以及周局长、乔院长一起吃顿饭。“下次一定要好好听你唱。”茅海燕说。赵英杰笑着,谦虚着。

    回到家里后,发现漆晓军还没睡。

    “整个一个‘俗’字,越有钱越俗。”他对漆晓军说。

    漆晓军怪怪地笑着,说:“说不定她是看上你了。”

    “扯蛋。”

    “要是她想包你,那我们就发了啊。”她语带讥讽。

    赵英杰没理下去。现在的报纸上,经常会有这样的消息。要说茅海燕会不会看上他,那他倒会真不好说。有钱人,谁弄得清他们的心思?但就算她要包,也不可能是他。因为他是一个歌唱家。他有自己的尊严。他不可能把自己跌价到那个份上去的。他可以主动追求自己看上的女性,但不会接受女人主动追他。他喜欢自己去选择,而不是别人来选择他。除了她有钱之外,茅海燕身上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让他心动的。就算是她年轻,他也不会选择她。如果别无选择,他宁愿选择一个普通女性,而不是一个女经理。

    圈里圈外,大家都知道,赵英杰是个好男人,尤其是在男女问题上。

    赵英杰是有“绯闻”条件的。

    歌舞剧院里,红男绿女,嬉闹挑逗,或暗生情思,或明里示爱,属于家常便饭。但赵英杰没有。说到底,他在本质上是个比较保守传统的男人。

    但漆晓军对他还是有所防范。

    赵英杰原来还对漆晓军讲一些本省演艺界里的一些男女趣闻,后来就不讲了。因为,讲了以后她总会联系到他身上。他不想让她猜忌。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就算是讲,也是有选择地讲。比如,对那个晚上的情况,他就只说了鸿运集团的女老总茅海燕,而没有提到另一个人,林青青。因为,他知道漆晓军是不会认为他对一个女老总感兴趣的,但对其他年轻的女性就难说了。

    事实上,那个晚上赵英杰真的没有怎么过多地注意林青青。因为相比之下,和她在一起的小王,要比她更引人注意。

    林青青非常地安静。

    这也许是因为性格,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份。机关里的女性,大多都是刻板的。因为在机关里工作,必须是刻板的。当后来赵英杰和茅海燕合唱时,唱到“夫妻双双把家还”这句时,他的目光和她不经意地对上了。

    他看到了她嘴角出现一抹浅笑。

    赵英杰敏感了。

    他认为她的那一浅笑另有一番意思。是不屑?还是嘲笑?

    当然,这并没有让赵英杰多想。作为社会中人,有许多事情是必须要应付的。他想她应该清楚这一点。或者说,她在机关里,体会应该更深的。

    像没有想到以后再和茅海燕相遇一样,他更没有想到再和林青青相遇。甚至,他认为他和林青青相遇的可能性,要比和茅海燕相遇,概率要低得多。

    但是,生活里是存在异数的。

    也许,是命运使然。

    赵英杰后来常常想:谁也不会知道明天有些什么。人,在生活里,都只是摸索者。主动和被动是相混的。所谓的主动,也大多是在并不清楚结果下的一种对未来含着美好期待的实践。没有谁会先知先觉。

    那天上午十一点多,赵英杰还在排练,方言找到他,说:“乔院长找你。”当时赵英杰以为他是找他谈新歌剧的事。才刚开始排练,问题很多。这是免不了的。

    剧本是院里的老蔡写的,七易其稿。作曲也是本院的,老薛。老蔡和老薛,这两位都是院里的老才子。老资格了。七十年代,他们红火过。后来形势变了,审美变了,可他们一时却还变不回来。他们也一直想再有所作为,但却始终不能突破。他们过去的红火,得益于那个特别的时代。但这次,他们虽说依然是“主旋律”,但骨子里却变了,变得新鲜了。这很不容易了。老树发新枝。或者,进一步说,是铁树开花。

    故事是围绕在长江上架设大桥而展开的。

    很久以来,S市就想在长江上建设一座大桥,但经济上一直不允许。因为没有大桥,交通不便,进一步制约了经济的发展。随着改革开放,随着经济形势的飞速发展,架设大桥,成为迫在眉睫的大事。终于,“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歌剧里,有政治,有经济,有斗争,也有爱情。所谓政治,当然不再是所谓的革命派和反动派,而是指改革派和保守派。都是好人,没有坏人。至于爱情,则是在大桥建设者中铺陈,而且还有新旧两代的纠葛。虽然这也还算是一出概念戏,但应该说,还是比较好看的。主要是非常生活化,台词中也没有过去那种很多空洞的说教。

    据说,上面的领导对这出叫《虹》的新歌剧很重视。不要说全市了,光说是全省上下,也至少有近二十年没有新歌剧了。市文化局的几个领导,先后都来过歌舞剧院了,有的来了还不止一次,提出了很多的看法。市委宣传部已经把它确立为明年国庆的重大献礼节目。而且,积极准备晋京。团里的每一个演员,都不敢掉以轻心。在最近的一次领导讲话中,周局长说,这出歌剧,是全院,全市文化系统的一件大事。它的艺术影响,和政治影响,都将是空前的。

    现在,全院上下,中心工作就是排练这出新歌剧。演出人员的构成,终于全部排定。排定之难,不亚于你从一窝剌猥中挑选出几个毛发颜色完全一致的,或者说是挑出毛发颜色最不相同的。一个个都很棘手,都很剌猥。每一个都可以剌伤你。排定之后,老乔真的是从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像从肩上卸下了千斤的重担。身心俱疲。

    男一号是赵英杰没有问题,女一号是郑兰兰。

    郑兰兰非常漂亮,年轻,比赵英杰要小七八岁。她在《虹》里演一个女技术员,和赵英杰,是一对情侣关系。

    郑兰兰是个很有天分的演员,也在省内外拿过好几个奖。女性歌唱演员中,她是窜得最快的一个了。也许因为她天分高,窜得快,所以她的人际关系有点紧张。当然,主要是和女性同事之间。

    对于女一号,真的是大费周章。院里最初是想让陈美娟上的。陈美娟也是国家一级演员,女高音,曾经相当的红,过去受到过中央领导的接见。后来结果却是定成了郑兰兰。陈美娟只演了一个女三号,二号都没轮上。内幕消息是,上面的领导觉得陈美娟年龄大了,不适合扮演剧中角色;二是感觉应该培养年轻演员。其实最关键的,大家都知道,郑兰兰所以能上一号,是她的身份起了作用。

    郑兰兰是文化局马副局长的儿媳妇。

    马副局长为了能让儿媳上,暗里是做了工作的。

    郑兰兰人很漂亮,白肤白皙,眼睛会说话。她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巴。她的嘴巴长得特别有型,嘴角上翘,笑起来特别性感迷人,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她说话时,故意拉长尾音,显得很嗲。刚开始分到团里时,大家都蛮喜欢她的,因为她嘴甜,人乖,整天嘻嘻哈哈的,一点心计也没有。可最近几年变了,变得有棱有角了,一点也不随和了。

    众人的心里自然会产生许多感觉。

    让郑兰兰当女一号,陈美娟当然不能平衡。要是照陈美娟的理解,不要说她现在还很年轻,才四十出头(具体是多少,她当然不肯说)。就算是再大,她也一样能演年轻的。她可以举出很多很多这样的例子。远的不说,光是本单位,就有过一个年近五十的女演员,扮演过年轻大嫂呢。那么,凭什么不让她演?

    但这只是她一厢情愿。

    作为女一号,郑兰兰格外地神气和风光。虽然她嘴上没有那样说,但所有得意的神态都写在了脸上。一些女演员私下里议论说:现在她的眼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幸亏她还没有得全国的什么大奖,要是得了全国大奖,岂不是眼睛长到天上去?

    比较而言,议论赵英杰的就少得多了。一方面,是男主角竞争不是那样激烈(甚至根本就谈不上有竞争);另一方面也是男人们和女人们在议论方面有天生的不同,不热衷。

    对于别人对她的议论,郑兰兰表现得毫不在乎。她听到了也只当没听到。她走路时风风火火的,让人感觉她仿佛在说:你们爱怎么嚼舌头,就怎么嚼去!而自己是个重量级的人,岂是别人嚼得了的!

    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

    老乔看到她那样子,也是担心的,觉得她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可是,老乔又不好直说。他只能在看她的演出时,婉言指出她在表演上存在的一些不足。

    但郑兰兰却听得恍恍惚惚,毛病依然有。

    老乔心里急,嘴上却不能说重。

    在批评郑兰兰的同时,老乔有时也会指出赵英杰的一些不足。

    赵英杰就努力地改。

    他是认真的。

    而郑兰兰却总不在状态上。在和郑兰兰的排练过程中,赵英杰的确看出,她在好些地方的处理上,还不够成熟。乔院长已经悄悄和赵英杰说过好几次了,让他多帮帮郑兰兰。赵英杰知道,乔院长也就那一说而已,他如何能帮?这天上午,郑兰兰居然把一段唱词唱得走了板。这太不可思议了!按道理说,像她那样的演员,不可能出现那样低级的错误。虽然不是正式演出,只是排练。但乔院长要求是把每一次排练,都当成正式的演出。所以,郑兰兰作为女一号,出现这样明显的失误,是不应该的。作为男一号,他也急。可是,急又有什么用哟?他也只是一个演员,是她的同事,他能怎么办?问题还是出在领导身上。如果女一号不是郑兰兰,一定不会这样。

    赵英杰想:其实,女一号还是有一些合适人选的。当然,也不是陈美娟。陈美娟的确年龄大了些。撇开她们不谈,像苗小红和赵雪,都是不错的。当然,她们也有她们的问题。这就是美中不足的事了。他想:如果老乔还是谈排练的事,谈郑兰兰,他就不发言。说到底,郑兰兰不是功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谁知,见了乔院长,他听到的却是“中午到锦湖去,鸿运集团的茅总宴请”。看到赵英杰还有些发愣,就又说,“周局长也去。茅总指名要你去。”

    同去的还有姚副院长和方言,四个人挤在一辆车里。姚副院长叫姚金芳,在新歌剧里担任艺术指导。说起排练,她显得忧心忡忡。演员阵容虽然排定了,但风波远没结束。甚至可以说,这才刚刚开始。她从郑兰兰的骄傲表现,扯到了陈美娟的屈辱别扭。将心比心,陈美娟当然是委屈的。姚副院长当年也红过,她是舞蹈演员出身,七十年代曾经是红极一时,在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里演过喜儿和吴清华。不能上台,是演员最失落和痛苦的事。她同情陈美娟,却也无可奈何。

    乔院长在车里听着,默不作声。

    锦湖是个很著名的大酒店,不在市区内。它在城西主干道外,在大明湖的边上。老百姓都知道它的名气,但真正去过的人很少。那里的消费价格让人咋舌。去那里消费的人,讲究的是身份和品质。赵英杰去过一次,感觉那里的价格贵得离谱,荒唐。

    “周局长已经到了。”车子还没停稳,方言就看见了领导的车子。

    身材窈窕,穿着红色旗袍的年轻小姐,鞠着躬,欢迎他们。小姐很漂亮,笑容可掬,在前面款款而行。修长的玉腿在旗袍里,时隐时现。她在前面领着,从一楼,一直把他们带到三楼。

    贵宾厅。

    茅海燕和周局长还有另外两个人早在里面了。茅海燕笑着站起来,和乔院长、姚副院长、方言打了招呼,对着赵英杰,呵呵笑着,说:“又看到我们的大艺术家了。歌唱家。哎呀,那天晚上真的让我大饱耳福。唱得真是太好了。”赵英杰谦虚地笑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啊,是我们歌舞剧院最有前途的男高音,前一阵子刚刚在北京拿了金奖。”周局长说。

    茅海燕说:“知道的。”转向赵英杰,问,“我们上次见,好像就是你得了金奖不久是吧?”

    赵英杰笑笑,说:“是的。”

    “我看他唱得比×××、×××都好。”茅海燕说。

    茅海燕提到的都是全国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赵英杰从心底里不喜欢别人把自己与他们相比较。比较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那些人凭着一首曲子,红遍了中国。如今老了,名气却仍然很大。一首曲子唱一辈子,也享受了一辈子。成功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人人都想成功。一劳永逸。赵英杰知道自己的分量。他不狂妄,但也不自卑。时代不同了,他与前一辈歌唱演员之间,已经失去了可比性。

    “他需要一首好的曲子。”茅海燕说,“只要有一首好的,他就能唱红。”

    周局长也点头,表示出一副完全赞同的样子。

    这样的论调,赵英杰听得耳朵都快要有老茧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还听得入耳,并且小有同感,但听得多了,就感觉无趣了。人人都需要成功,他也需要。成功可以进一步证明自己。但是,成功需要机遇。他扪心自问,实力是有的。可要逢上好的机遇,就不那么容易了。

    茅海燕要求赵英杰和她坐在一起。左边是周局长,右边是他。因为是白天,因为坐得近,所以,他能把她看得很清楚。她的脸是白皙的,保养得很好。她的眼角,有许多很细的皱纹,不注意,倒也不容易看出。她的嘴唇很丰满,涂得很红,非常醒目。她整个身躯都是富态的,**非常丰满。在一部分人眼里,她恐怕还要算是比较有魅力的女人。不知道是谁说起年龄的,茅海燕问赵英杰,赵英杰说自己四十一了。她听了,就赞叹说他一点也看不出来有四十岁的样子,不像,仿佛只有三十四五。的确,赵英杰看上去是比较年轻。同时,她又感慨说自己老了,操心的事情太多。她比赵英杰大三岁。众人一起说她不老,很年轻。听得大家一起这样说,她就笑。红口白牙,笑得很灿烂,很开心。

    赵英杰却感觉到了一种暧昧的意味。

    周局长开始向茅海燕“汇报”文化局下属一些院团的情况,叹苦经。歌舞剧院当然还算是不错的,苦的是那些地方戏曲剧种剧团。举步维艰。国家财政给的钱,只够发人员工资。谁都能听得出来,周局长是需要茅总对一些困难剧团,提供一些经济支持。但是,茅海燕却顾左右而言它。

    她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谈到自己最近两年对一些演出的资助。每一笔大到几十万,小到十多万。可听的人都明白了,事实上她赞助的都是商业演出。她所得到的回报,无非就是一些广告宣传。至于那些广告宣传能起到什么作用,她倒也不去介意的。鸿运集团的名气已经够大的了,几乎是家喻户晓的。

    俗话说得好,“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在茅海燕那看似闲扯的谈话中,大家也都明白了,她只对具体的演出活动有兴趣。比如说,前一阵香港的一个男歌星来开演唱会,她一下就给了一百万。所得到的回报是,演唱会的舞台上有“鸿运集团友情赞助”字样,前排票一百张,此外还安排和香港男歌星吃一次饭(实际上还是鸿运集团花钱)。那次,茅海燕也是在锦湖请的客,鱼翅、海参、澳洲龙虾、阳澄湖大闸蟹、人头马,都上了。承办演唱会的那个公司经理向那个香港歌星介绍说:“这是鸿运集团的茅总。”很显然,他是想让他知道,她是宴席的主人。可是,那个香港歌星傲得不得了,只是礼貌地笑一下,然后在整个宴请中,根本就不多理会她。他只顾低头对付大闸蟹。他一个人独吃了四只!茅海燕见他爱吃,还特地让饭店给他一蒲包活的,足有十斤,送到机场空运,让他带回香港。可是,临分手时,他居然和她一声招呼都没打。他把她纯粹当成一个搞接待的了。

    “我们剧院正在排一出新歌剧,希望茅总给我们多支持啊。”姚副院长见机这样说。

    “茅总一直给我们很多支持的。”乔院长说。

    “主角是谁啊?”茅海燕。

    “男一号就是赵英杰。”周局长说。

    茅海燕亲切地看着赵英杰,笑吟吟地,说:“啊,这好说。”

    姚副院长冲着赵英杰使了个眼色,说:“英杰还不赶紧向茅总敬酒?”

    赵英杰就斟上满满的一杯,站起了身。

    茅海燕说:“呵呵,请坐,请坐。我们的大艺术家敬酒,我一定要喝干。”

    一杯酒下去,获得了热烈的掌声。

    赵英杰知道,那掌声是给茅海燕的。

    “来来来,吃菜吃菜,多吃点。”茅海燕用公筷给赵英杰挟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是雄性动物身上的某个器官。服务小姐报菜名的时候,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哼。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好意思先动筷子。也许茅海燕感觉单独给赵英杰不雅,所以她又给周局长挟了一筷子。她已经多次给赵英杰搛菜了,好像他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大男孩。赵英杰心里有些别扭,但又不能拒绝。

    平时很威严的周局长这时和茅海燕拼上了酒。茅海燕说,找来高脚杯,只要周局长每喝一杯,她就给五万。喝十杯,就是五十万。周局长之前已经喝了些,一杯下去,立即连脖子都红了。喝到第三杯,周局长终于歇了手。

    “不能喝了。”方言说。

    茅海燕就把眼睛挑衅一样地对着了赵英杰。

    赵英杰避开她的目光。

    “好好地向她敬两杯。”乔院长悄悄地拽了拽赵英杰的衣角,悄声说。

    赵英杰并不喜欢喝酒,再好的酒也没什么兴趣。再说,他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二两的量。退一步讲,为什么要让他陪?赵英杰在心里不快地想,“我又不是陪酒的。”再一个问题的关键是,赵英杰从心底,并不喜欢像茅海燕这样的女人。

    她有钱,就像强力胶,想粘谁粘谁。当然,也有人想主动粘上去。但赵英杰不想粘。除了艺术,他不想粘上别的什么无关的东西。

    当然,也不能怪老乔,他也是为了市歌好,为了大家好。但是,他却不能那样做。他不想做。他是一个艺术家,有自己的尊严。他知道自己骨子里不是一个随和的人。他不喜欢以这种献媚的方式求得经济上的赞助。

    这是艺术的一种悲哀。

    也是艺术家的悲哀,他想。

    只要是有利益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矛盾。

    歌舞剧院也是矛盾重重。

    按道理说,像这样的文化事业单位,利益是很可怜的。不足为外人道。但正是因为利益小,利益少,艺术家们才格外看重。为了一点名和利,也要闹得鸡飞狗跳,甚至是不惜动粗耍泼。尤其是新歌剧开排以后,矛盾更显突出。

    天气很热。

    地处长江之南的这个城市,也算是国内少数几个名城之一了。省会城市,非常繁华。既有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又有改革开放的新潮新貌。但三面环山,冬天里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长驱直入,特别的寒冷;夏季里,盆地效应,又显得格外的闷热。全城五百多万的市民们,这时多少有些苦不堪言。

    当然,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因为天气炎热,新歌剧的排练就暂时松了下来。歌舞剧院的小礼堂已经很陈旧了,线路老化,一直想更新,但单位里却拿不出这笔钱来。夏天里主要还是靠风扇。原来大家都还能忍受,但现在各家各户都用上了空调,再用电扇来凉快,就受不了了。院里有心想装空调,但线路要改造,要增容,没有十几万,根本办不成。

    演员们一场戏排下来,挥汗如雨。

    大家就抱怨。

    面对大家众口一词的抱怨,乔院长只好同意缓一缓。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要排练,只能借用别的单位的剧场。

    赵英杰那天早晨先把儿子送到岳父家,然后才去单位。小磊已经放了暑假。一到暑假,心就散了,作业什么的全抛在了脑后。赵英杰和漆晓军要上班,儿子就愿意到他的外公外婆那边去。

    老人们宠着他。

    赵英杰也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家里,只能送。

    来往一折腾,就是多好几里地。

    一路上大汗淋漓。

    刚进单位的大门,他就听值班的老陆师傅说,管后勤(其实也就是负责单位的水电维护和材料保管)的余科长和刘彬打了起来。刘彬是位青年演员,黑黑的,胖胖的,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倒很是像电视台的导演。刘彬心眼活,这些年炒股、炒房、开公司,据说挣了不少的钱。尽管院里对演员们是有一些纪律要求的,但真正落实起来却非常困难。所有的艺术院团,都是相当自由的,歌舞剧院也不例外。刘彬是全院第一个私人买车的。现在他经常是每天早晨开车来单位,洗车,打油,然后就开车出去,不见了踪影。单位里的公益活动,基本看不到他的身影。这天早晨,他又像往常一样,洗车。管后勤的老余就不高兴了,不许他用单位里的水,两人就吵了起来,甚至动了手。

    听到这样的消息,赵英杰也只能一笑。不值当,何必呢?他在心里想。但就在他准备去江南剧院,准备参加彩排时,也在歌剧里担任角色的陆阿妹故作神秘地对他说:“侬知道不,陈美娟告状了。”“告什么状?”陆阿妹眨了一下眼睛,说:“角色的事呗。”

    “那还能再改得了?”赵英杰问。

    陆阿妹笑了一下,有些幸灾乐祸,说:“那就不是侬的事了。说是前些辰光,省里一个老干部(副省长)打电话来,问为什么不让陈美娟演主角。”

    赵英杰有些半信半疑。但对于有些女演员的能耐,他还是信的。陈美娟过去非常红火,因为参加各种活动,认识很多领导。老领导们是只熟悉老面孔的,并不知道新人。如今她受了委屈,去告状,也是可能的。只是这样告状,只会扩大矛盾,不可能解决问题。

    “侬职称今年好解决唻。”陆阿妹说。

    “可能吧。”赵英杰说,“我也不是很清楚。”

    职称问题也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做为当事人,有时候必须要装成不知道,或者无所谓的样子。

    “今年说是报了三个啊,”她说。

    赵英杰一愣,怎么会?

    “说是又报了老朱和谁呐。领导软塌塌,架不住人闹哩。这年头,就是谁闹得凶,领导就怕谁。”

    赵英杰听了,默然。在歌舞剧院的几个领导中,他觉得乔还是不错的,比较讲究原则。但是,他也有和稀泥的时候,而且不止一次。

    到了江南剧院,在休息的当口,赵英杰问姚副院长是怎么回事。姚副院长说:“这事和你没关系的,你放心。他们闹,一直闹到局里。我们现在照报,报给局里的职称领导小组。最后由他们定夺。”

    “你肯定过的。”她安慰赵英杰说。

    赵英杰想,也许吧。如果再不让他上,就很过分了。很多不如他的人,都成了国家一级演员。上了一级,就意味着到了艺术的最高顶峰。它是一种承认。一种身份。工资待遇随之都会变化。没有一级职称,往往就会受制于人。前一年省里要表彰一批“德艺双馨”,结果有人就说他连一级都不是,不予参评,生生把他拉下了。理由虽然荒唐,但却也算是一条反对的理由。漆晓军对他的职称问题,也充满了期待。因为她自己现在才是讲师。要想升为副教授,学历又不够。除非她能拿到研究生学历。可是,她如今和做姑娘时已经不同了,没有进一步学习的干劲了。所以,如果赵英杰拿到正高职称,自己的面上也好看。

    “不要急,还没开评呢。”姚副院长说,“到时我会帮你说话的。”

    姚金芳也是高评委的成员。

    赵英杰相信她会为他努力的。

    在家里,赵英杰和漆晓军两人吵了一架。

    当然,他们都是爱面子的人,不会吵得院里的人都知道。相反,他们的争吵甚至连隔壁邻居都不知道。在一般人的眼里,也许连吵架都算不上。

    但他们俩真的生气了。

    漆晓军学校里也放了假,但她却没有选择在家里辅导儿子的功课,而是报告参加考研。对于她考研,赵英杰并没有反对。甚至,整个假期里,家务活大多是由赵英杰来完成的。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小磊的功课还有许多没有完成,她才意识到孩子的教育是多么的重要。而她把这样的责任,完全地推到了赵英杰的身上。

    赵英杰真的气坏了。

    他们陷入了冷战,许久互相不理睬。

第三章

    一切都还可以忍受。

    忍受中的时间虽然过得很慢,但当你走过去回头再看时,却发现它事实上却过得很快。

    一晃就过去了。

    不知不觉。

    城市的热力在不知不觉地下降。

    生活在慢慢地恢复正常。

    漆晓军在考试中败了北,她沮丧得很。看她那样沮丧,赵英杰倒又生了许多同情。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她不可能考取,因为她准备得根本不够充分,几乎是突击式的。临时抱佛脚。他努力地安慰。他想她要强是可以理解的。

    本来,赵英杰是想带她和小磊一起去某个风景区旅游的,但漆晓军没同意。她没心情。过去的几年里,赵英杰每年夏天,都会带他们出去一次。她不同意,他也就只能作罢。小磊有点不高兴。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哭闹了一回,很快就忘记了。

    方言是个活动家。

    赵英杰没有想到方言有一天会喊他去郊外玩。事实上,方言也是一个已婚男人,爱人在一家外贸公司,很能干,收入也高。孩子读小学三年级。本身他的工作并不算很忙,家里的事却基本不太管,全是他爱人一个人的事。

    方言喜欢玩。他天性里有一种不怎么安分的东西。他喜欢热闹,喜欢新鲜和刺激。他的爱人比他大一岁,把他当成了一个大孩子待。所以,方言是快乐的,自由的。

    那天是个星期天,赵英杰正一个人在家里。漆晓军带着小磊到她父母家去了。方言打电话给赵英杰,让他赶紧下楼。赵英杰下了楼,才发现方言开了一辆崭新的野马吉普。车里面已经坐了三个姑娘。方言得意地说,这车是他向一个朋友借的,他要带着她们去郊外的静山寺。

    赵英杰犹豫着,方言却一把就将他拉到了副驾的位置上。

    “走吧!”

    静山寺很有名,历史悠久,烟火很旺。它地处江边,建在静山上。据说在那里求的签特别灵验。另一点神奇的是,站在山上,看着落日,可以看到太阳正好落在长江的江心位置。同时,半空里会出现另两个大小一致的太阳。而所以说它神奇,是因为只能站在山上的寺门前才能看到。其它地方,都不可能看到。

    方言的车开得很快,在市内转了几个弯,出了北京西路,过通济门,再经半山坡,穿过富德山邃道,就是郊外了。

    郊外和城内完全是不同的景色。

    方言向赵英杰介绍了后座上的三个姑娘,一个姓许,一个姓韩,一个姓曹。赵英杰听了就笑,说真的,他根本记不住人名字,常常是一会就忘。他想不通方言怎么会这样热衷于和女孩子打交道的。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来到了静山寺。

    游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因为这毕竟不是一个旅游的季节。对他们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方言是浑身的劲头,那三个姑娘也很兴奋。

    赵英杰不止一次来过静山寺,所以,到了山上以后,他就在寺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由方言领着那三个姑娘去四处看看。山上的风很大,赵英杰感到特别凉快。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一片碧蓝。太阳在慢慢地向下走。但要到落到那个江心位置,还有一段辰光。

    四周静极了。

    但有蝉鸣,“滋啦——滋啦——”

    赵英杰静静地坐着,忽然就感觉心里很空。有些无聊,也有些感伤。无聊是正常的,可感伤却是没有理由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情绪变化。他想起来,他曾经和唐嫩嫩来过这里。

    恍如隔世了。

    太阳一点点地往下沉,光线也随之变得柔和了,不再那样强烈。山上到处都是树。树木茂盛极了。长江就在山脚下,浑浊的一条。这里的江面算是比较宽的,水流也急。江面上行驶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坐在这里,感觉安静得很,仿佛和外面的世界是完全分隔的,两个不同的时空。

    忽然,他就看到方言匆匆地往这边过来了,神色紧张。他一边走,一边和谁在手机里讨论着什么。那三个姑娘也急急地跟在他的后面。

    “赵雪出事了。”方言急匆匆地说。

    赵英杰为之一愣。

    “她和她丈夫吵了一架,从她家楼上跳下了。”

    赵英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间的改变是无声的,静悄悄的。

    漫长的夏季就这样过去了。

    对市歌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悲伤的季节。谁也想不到赵雪会出事。赵雪是个很不错的演员,为人也很好。自杀前的那个下午,她和丈夫为了一点很小的事吵了一架。谁都知道,她丈夫平时对她是非常好的。他们夫妻也是恩爱的,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矛盾。

    没有人能够想通,她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样的一条路。

    她从自家的十五层上,纵身跳下,就像一只黑色的燕子,目击者这样描述。

    赵雪年轻、漂亮。要是光论长相,她是整个市歌少数几个最拔尖的漂亮女性之一。一头黑色的长发,椭圆型的脸很白皙,也很精致,丹凤眼,非常传神。腰身很好,肌肤光洁。她平时的胆子很小,看到一只蟑螂也要尖叫不已。同时,她对生活也很讲究,爱漂亮,爱干净,在全院算是有名的洁癖,出外坐公共汽车,也要在座位上铺上两层纸巾。她是很讲究体面的,热爱生活的,就算她要辞世,怎么就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呢?血肉模糊。

    孩子才三岁。

    她的家人哭得一塌糊涂。

    她的丈夫事后说,赵雪从新歌剧开排起,心情就不是很好,很压抑。她吃过药,治疗抑郁的药。大家就想,她的抑郁,也许和新歌剧是有点关系的。

    赵英杰参加追悼会那天,心情特别地沉重。他哭了。市歌的很多女演员都哭了,哭得极度伤心。谁也想不到那样一个年轻的生命,会如此香消玉殒。太残酷了!

    老乔也哭了。

    赵英杰是第一次看到乔院长那样哭,像失了魂一样。

    这事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打击。

    很大的一个社会新闻。

    处理了赵雪的后事,一切都平定了,也整整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人们不能从原来的情绪中恢复。新歌剧也暂时搁浅。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就不一样了。

    秋天让人精神。

    工作还得继续。

    再排新歌剧。

    让人想不到的是,新歌剧排得相当顺当。原来的那些是是非非,就像一杯茶水里的茶叶,在冲进了热水之后,激烈的翻腾着。但很快,随着水杯的平放,水温的下降,它们也就慢慢沉淀了下去。宣布排练新歌剧,就像是冲泡进了热水;公布名单,就是平放水杯。开始时大家都以为陈美娟会闹,可事实是,一段时间以后,陈美娟安心地在演那个三号。有些事情真是说不清,没有人明白这其中的奥秘。这让乔院长和几个副院长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们怕没钱,但比没钱更让他们害怕的还是院里的人事矛盾。搞艺术的人闹起矛盾来,会不按游戏规则来。而上面行政部门的领导,最怕的就是这些艺术人员不守规则。

    赵英杰知道,后来所以会这样平静,还是和心态有关系。赵雪的出事,让大家的心都冷了。名利一下子变得不那样重要了,仿佛都看穿了。

    还是好好地珍惜生命最要紧。

    说到底,名利都是身外的东西,赵英杰想。

    《虹》在按部就班地排练着,不紧不慢。

    反正要到明年才献演,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领导就要求反复打磨,修改。部、局都有批示,“一定要当成精品工程来做”。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不惜血本,请了北京、上海等地的专家来指导。专家们也是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剧作家、导演,急得嘴上都起了血泡。

    一方面是紧张的工作,一方面却又是平静的生活。而平静的生活里,有时候偏偏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有一天,赵英杰正在排练厅的后台休息,手机突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我,我是林青青。”

    赵英杰一下子有些想不起来。

    “赵老师,我是桥南区政府的小林啊。我们是见过面的。”

    赵英杰想了起来。

    “我在计生办。我们区计生办最近(手机阅读zZz.com)要搞一台宣传计划生育的文艺节目,我……想……请您帮忙,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好的。”赵英杰说,“我正在排练,等哪天有空,我约你吧。”

    “好的,谢谢谢谢。”她在电话那头感激得不行。

    赵英杰想不到她会找他。

    但既然有事相求,他就不能拒绝。

    他是一个性格随和的人。

    秋天午后的阳光安静地照在赵英杰的脸上,特别的明亮。

    茶社里静静的。

    也许由于是一周的开始,大家都很忙,除了服务员,一楼大厅里几乎看不到别的客人。这是一个台湾人开的遍及大陆所有主要城市的连锁店,情调很好,在这个城市里很有名气。大厅是呈T字型,赵英杰坐在横头的拐角处。这位置相对于整个大厅来说,比较隐蔽,而且更加安静。并且,它是临街的,靠着落地玻璃窗。整个大街,都在自己的视线内。

    大街上车水马龙,一片繁忙。街道两边是高大而茂盛的法国梧桐。热烈的阳光照在树叶上,当树叶在风中摇摆时,就反射着一点点微弱的亮光。在茂盛的法桐后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店面广告牌和各色招贴。这是一个商品社会,一个广告时代。商业意识渗透进了人们的每一个根毛孔,深深根植于大脑。好在汹涌的商品经济大潮中,人们还可以讲究一点情调,如果你不被生活压迫得太紧的话。就在他的面前,摆着一杯白开水,里面飘着一片椭圆形的柠檬。因为这片柠檬,这杯水就变得生动起来。在阳光下,柠檬切片显得格外地金黄,而水在杯里晶莹剔透。他轻轻地呷着,感觉余香满口。

    赵英杰在巨大的落地玻璃里,看到自己并不清楚的映出的身影。一身深色的藏青西服,雪白的衬衣,锃亮的意大利名牌皮鞋。他总是干净的。他是个很讲究形象的男人,非常细致。他没有打领带。本来他已经打上了,但最后一刻又抽下了。他怕她感觉太隆重。在他眼里已经是很随意了,走到大街上,仍然显得他太衣冠楚楚了。他是一个在舞台上和生活里区别得不太明显的人。舞台上要形象,在生活里,他也依然要形象。

    林青青像一个女学生,端坐在他的对面。

    让赵英杰感到讶异的是,这天的林青青,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和那个晚上他对她的印象,不怎么吻合。如果说那个晚上他所见到的她是平庸的,那么这个下午他则感到她是清新的,秀丽的。她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特别感觉。

    “你好像和那个晚上我见到的不一样。”他说。

    她笑起来,“怎么可能?”

    “真的。”他说。

    他是真心的。

    她穿的是一身浅白色的连衣裙,裙下是一双非常匀称光洁的小腿,有些炫目。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凉鞋。那种凉鞋非常简单,在整个脚面上只有两根细细的黑带子,非常简洁。这非常符合赵英杰的审美。他最讨厌女人们穿一些奇形怪状的鞋子,比如说,有很厚的高跟的,有方形的,有尖头如小船的,甚至还有两头跷起的。俗气不堪,一点品位也没有。漆晓军的有些鞋子就让他有点受不了。他的审美,还是趋于传统的那一种,不喜欢过于新潮与古怪。他看到她的脚在黑色凉鞋的对比下,非常地白皙。

    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脚,生得白皙剔透,甚至可以说是晶莹的,白如凝脂,甚至能看到皮肤表层下细细的青色血管。在脚面到脚踝处的那一段过渡中,曲线流畅。整个脚面,不瘦不腴,比例匀称,你看到的是肌体,但却又分明能体会到一种骨感,真是精致而完美。可以说,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恰到好处。它像是一个雕刻家精心做出来的模型,可以陈列在商场的橱窗里。十个趾头,涂了蔻丹,红得艳眼,显得非常生动。

    赵英杰认为他从来也没有看过如此漂亮的脚。

    这是他的福气。

    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是看不到城市女性裸足的。就是你在夏天里能看到,大部分的裸足也是普通的,甚至有人的脚趾是畸形的。过去赵英杰并没有认为女性的裸足有多美,可是这次他见识了。

    见识了美。

    另一种美,特别的美。

    她说单位里让她写一份策划文案,让她很为难。她过去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但她却并没有实际宣传经验,尤其是关于文艺演出的方案。“狗咬刺猬,没法下嘴。”她笑着说。看上去,她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她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非常清洁。这让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感动。他发现从心里喜欢上了她。事实上,赵英杰也不懂宣传,但他以为这容易解决,是小事一桩。

    “回头我帮你找一份类似的。很多单位搞过这样的方案。”赵英杰说。

    林青青就露出孩子一样的欣喜。

    “哎呀,那就太好了。救了我一命!”她说,心底里如释重负。

    茶上来了,是台湾的冻顶乌龙。茶水在壶里闪耀着透亮的棕黄色。斟满茶杯,立即散发出一种浓郁的香味。

    那天,他们俩随便聊,聊了很多,也聊了很久。赵英杰没有想到和她聊天,会是那样的愉悦。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年轻女性聊得这样久。在聊天中,他们有了很好的了解,而关系,也一点点地拉近。到了分手的时候,他们已经感到熟悉得不行,也亲切得不行。

    林青青对赵英杰的职业,怀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她很羡慕这样的职业,自由自在,风光体面,又充满了浪漫。事实上,这更多的是她的想像。她哪里知道那里面的冰冷、残酷和丑陋呢?赵英杰那天是个很好的听众。他津津有味地听她说她在机关里的一些事。机关是复杂的。好在她没有野心。女人在机关里相对要比男人容易些。看得出来,她是个性格比较安静的人,但仍然强烈地感受到了压抑,有着许多的苦恼和无奈。

    两人从社会上的事说到了各自的单位,又从各自的单位,说到了自己的家庭,说到了婚姻。但对婚姻这个话题,两人刚一触碰,就又转移开去了。谁也不想深入地谈。对婚姻和家庭,每个人都会有心得。甚至,有人对此还感触很深。但它太敏感了,太私密了。

    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沉默着。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赵英杰看着对面的林青青,忽然感觉她很像他过去的那个女友,唐嫩嫩。她的额头,她的嘴唇,都很有几分相似。不知不觉间,他主动说起了过去的那场爱恋。他记得也是在秋天,下午,他去找她,想和她谈最后一次。唐嫩嫩家住在工人新村。工人新村紧挨着北京东路,被一圈围墙隔着。她家就在围墙边的那幢楼,三楼。他打电话请她下来,可是她不理他。他痛苦地就在围墙外的楼下徘徊。他记得当时的北京东路很窄,路边上长满了梧桐。梧桐树叶都已经黄了,落了一地。“嫩嫩——嫩嫩——”他仰头喊着。可是她却不答应他。她家里像死一样寂静。她父亲刚去世不久。让赵英杰伤心的是,她父亲去世,她居然也不让他去悼念。“嫩嫩——嫩嫩——小唐!”他大声地叫。她家的邻居们都听见了。可是,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喊,要和她好好谈一次。

    “她下来了吗?”林青青问。

    “没有。”赵英杰笑了笑,一切就像一场梦。就在他徘徊时,她从楼上打开了她家的一扇窗户,然后从上面把他过去写给她的情书全撒了下来。雪白的信件,就像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有一些落在了他的脚下,有一些却落在了围墙的里面。他把脚下的捡了起来,知道事情已经变得无可挽回。

    “后来那些信呢?”她笑着问。

    “烧了。”他说。

    “挺……可惜的。”她说。

    “为什么?”他问。

    “挺想看看你的情书写的是什么样子。”她笑着说。

    “我可以试着给你写一封。”他开着玩笑说。可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这样的玩笑,其实是不妥当的。她毕竟是在文艺圈外的人。在文艺圈里,这样的玩笑当然是很随意的,甚至是有趣的。但她不一样。她是在机关里。当然,他心里也知道,他说那话也并不完全都是玩笑。他知道自己当时有一种冲动。他对她有一种要倾诉的欲望。

    她的脸“唰”地就红了,可是她却又笑着,像是挑衅地说:“好啊。”

    这样的回答,让他有些意外。他感到有些心慌,身上的血也都流得比原来快了起来……面对这样的回答,他竟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赵英杰足有两分钟,才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他知道,他不能再把玩笑开下去了。他比她年长,成熟。虽然他是一个歌唱演员,但他却是一个稳重的男人。他想:他不可能和她发生什么的。他们是从事不同行当的人,就像两股道上跑的车,没有交汇点。

    “我总感觉你们搞艺术的人,是很浪漫的。”她说。

    “其实也不尽然。”赵英杰想。

    “只是表面的吧,”他说,“因为我们毕竟是文艺单位,比较散漫。和机关不一样。”

    “你们机关很严肃吧?”他问。

    林青青笑笑,细声说:“也是表面上吧。”

    “表面上肯定比你们严肃。”她说。

    赵英杰也笑了,那是一定的。

    “你……爱人一定……很漂亮吧?”她问。

    赵英杰笑了一下。这是一个难题。显然,她对此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本来是两个人都不想谈及的话题,转了一圈之后,居然又绕了回来。看来,成年男女,总是避不开自己的隐私。无论是甘泉,还是苦汁,都会被打开。有的是自己主动打开,有的则是被别人揭开。林青青现在就是想揭开赵英杰内心的盖子。

    男人的戒备心要比女人小得多。

    赵英杰想:这大概和受伤的程度有关。女人容易受伤害,而男人则要坚韧些。所以,男人不防备。男人只对同性防备,而不对异性防备。女人对同性要防备,对异性则更要防备。不管是哪一种,一旦受伤,就会很重。

    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毫无关联,而且,也显得不太可能。可是,一切又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几乎是一种必然。

    赵英杰和林青青成了一对情人。

    应该说,赵英杰开始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和林青青发展成那样的关系。她身上的有些东西让他心动也是真的。她不同于圈子里的女人。圈子里的女人相对而言,是开放的。在心理上,他有些排斥圈里的女性。他感觉她们不单纯。而他认为林青青不一样。可是,心动和形成那种事实关系,还是有相当距离的。

    林青青是有些崇拜他的,这点赵英杰很清楚。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成功人士,一个艺术家。在他的身上,是有一种神秘的光环的。与他相比,机关里的那些男人就要平凡得多,也无趣得多。

    他们两人的取舍正好相反。当然,也可以说成是正好一致。

    林青青欣赏他的出众,而赵英杰看中的却是她的平凡。

    尽管如此,这也并不足以使他们发展成情人。因为,赵英杰并没有想到自己要和她做情人。他对她只是有好感,并没有积极主动追求她。她有事相求,他只是努力帮助她。自那次茶社见面之后,他们又有过两次接触,但都是商量方案。

    他帮她出主意。

    她是一心要做好的。

    让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微妙发展的事,是他们一次共同外出。为了让林青青对晚会有一个感性的认识,一次郊县举办一个文化节,请赵英杰去。赵英杰就让林青青也去了。林青青的单位派了车子,送他们去,接他们回。

    节目一结束,他们没有留下吃饭,就匆匆往回赶。那时候,已经是六点多钟了。

    林青青感觉是受了许多启发的。

    她心情很好。

    看她很是愉悦的样子,赵英杰感觉也很满足。

    他希望她能把任务完成好。

    车子在高速路上开得很快。

    他们看到外面的田野一掠而过。

    西方的天空是玫红的,浅金色。在车子快速的行驶中,天色慢慢暗下来,一弯浅浅的月芽挂在远处树梢的上空。他们并排坐在后座,中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林青青对赵英杰是尊敬的,口口声声都是“赵老师”。赵英杰喜欢听她叫,她叫的时候那神态真的就像一个“学生”。

    赵英杰没有学生。倒是有年轻的男女学生(有艺术学院的,也有社会上的)想向他学的,要拜他作老师,但他都婉言推辞。不是他有什么保留,而实在是他感觉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在歌唱艺术方面,他自觉是有许多不足的。除非在单位里,他会和年轻演员有交流,有探讨。但是,他想他坚决不会收“学生”。对着林青青,忽然他倒有了一种想收她作“学徒”的念头。

    当然,这同样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并不从事歌唱艺术。他所以想“收”她,是因为感觉林青青的性格很好,很柔,很绵,在绵柔中,有一种很强的“磁性”。

    这“磁性”无声地吸引他。

    林青青的身上有一些很可爱的东西,比如说,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个性,说自己的种种可笑之处。可是,那些可笑之处在赵英杰眼里,全是非常可爱的。很多女人是夸张的,矫情的,装腔作势的,而她却特别本色,质朴。

    她说自己很贪嘴,打小就贪嘴,爱吃各种零食,就是在上学的时候,还改不掉吃零食的毛病,在课堂上偷偷吃,结果被老师发现了,罚她站起来。她说她爱哭,小时候就爱哭,为一点事情就会流泪。在中学里,她最出名的就是哭。以致老师们都不太敢批评她。

    她说她哭起来的样子很不好,身上会过敏,会起一片片的红云。但她哭不久,只要有人请她吃饭,她马上就会破涕为笑。她特别偏爱吃辣的东西,越辣越香。她笑着说自己前世一定是四川人。

    赵英杰听她说这些,忍不住笑起来。

    很开心。

    她说出的这个形象太生动了。

    赵英杰感觉她真的是非常的可笑。虽然她已经结婚了,但是她性格里还是有许多孩子气的东西。他感觉她很干净,清洁。当然,这不是说她衣着上的,生理上的,而是指她的精神。能在精神上干净、清洁的人并不多。

    她精神上的干净、清洁是天生的。

    夜幕降临了,车外的田野特别宁静。大片的农田都沉默着,一些河汊在田野里闪着最后的明亮。一些鸟儿在夜幕下的半空中飞翔。它们的飞翔看上去有些慌乱。赵英杰的内心也有些慌乱,他看到林青青的长发很漂亮在垂在胸前,遮盖了她的半张脸。她的脸显得很白皙,很平静,也很生动。她的两条腿紧紧地并拢着,双手放在膝盖上。那双手是白皙的,细腻的,手指匀称,修长。

    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指甲是透明的,可能是搽了油,闪耀着明亮的光泽。

    赵英杰很想抓住她的手。

    但他又不敢。

    他想亲近她,可是心生畏惧。

    前面的司机是个非常年轻的、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也许只有二十来岁。他并不多言,几乎一直是沉默的,两眼直视前方。

    赵英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你的手很漂亮。”他说。

    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好像有点不相信地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套在细长中指上的一枚铂金戒指很漂亮,是兰花型的,花心中嵌着一粒小小的钻石,晶莹剔透,非常明亮。估计它价格应该不低。可是,她怎么把它戴在中指上呢?

    “这枚戒指也挺漂亮的。”他说。

    她说:“跟了我好几年了,还是我做姑娘时,我爸爸买给我的。”

    “你这手型戴着钻戒,可以拍广告了。”

    “我的手不算好看。我小时候经常咬自己的指甲,啃得都秃了。”她笑着说。

    赵英杰也笑起来,显然她是谦虚的。

    “好多人小时候都有爱啃指甲的毛病,尤其是成绩不好的孩子,回答不出老师问题来的时候就喜欢啃指甲。”他戏谑说。

    她笑起来,斜了他一眼,有些害羞地轻声说:“讨厌,其实我小时候成绩还可以啦。我高考的时候是想考警察学校的。”

    “为什么?”他问。

    她笑起来,说:“我小时候就觉得警察很神气。”

    赵英杰感觉她真的是很可笑,她的气质和性格,显然很不适合当警察。

    夜色越来越暗,远远地,他们已经看到了远处的城市高楼。灯火辉煌。感觉是快到家了。赵英杰心里忽然生了一股惆怅。他发现林青青的手,这时已经放在了大腿边的车座上,离他很近很近。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他有了一种很强烈的亲近她的欲望。他鼓足了勇气,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手。

    在捉住林青青的右手之前,他想得很复杂。让他意外的是,她惊了一下,最先被捉的那两根手指抽搐着想退缩,但并没有拒绝,而是继续留在了他的手里。他内心获得了一种欣喜。干脆,他就完全掌握了她的手。他看她的脸,却发现她的脸别向了另一侧。

    她不看他。

    车内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感觉她的手热热的,绵绵的。

    “快到了。”他说。

    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从他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听见她叹气了,是心里在叹。

    他也叹了一口气,也是心里在叹。

    这次分手后,他们有好久没有联系。赵英杰忽然感觉心里很想她,但是他忍住了。他感觉那样发展下去是不对的。他要控制自己。

    不能放任自己,他想。也许,那会是一个错误。

    内心里,他有了一种小小的犯罪感。

    浅浅的自责。

    但是,赵英杰也在想:以后更要好好地对待她。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善良、温情。

    新歌剧还在打磨中,但领导已经是急不可耐了。一边打磨,一边已经开始决定送戏下乡,说是要看看群众的反应。首先去的是部队某炮兵团,先后演出了三场,场场获得了官兵们的欢迎。官兵们用非常热烈的掌声,表达他们的喜爱。尤其是那些下士们,他们黎黑的脸兴奋得有些泛红,漆黑的眼睛闪着光芒,紧盯着台上的演员。他们平时里没有机会走进剧院,难得演员们能靠他们这样近。他们咧着嘴,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笑着。每当一曲终了,他们就使劲地拍他们那双粗糙而厚实的手掌,呱呱的。而且,女演员获得的掌声,要更热烈些。一方面因为歌喉,另一方面则因为性别。郑兰兰在台上,是很抢眼的。她扮相很好。她把赵英杰的风头全盖了。赵英杰当然也不介意。圈内的人都知道,业务上,赵英杰是最好的。在整个歌舞剧院,他是最为出色的男高音。

    就在赵英杰下部队演出的前一天,漆晓军和他吵了一架。漆晓军不满意他出去。她说她最近学校里特别忙,而他一走,孩子就没人接送。往常,孩子都是他来接送的。当然,客观上也是因为他上班时间要比她自由一些。平时,他已经是尽量少出差了。他就对她说,能不能让她父亲帮忙,接送两天。她一听就火了,说:“我父亲身体行吗?你倒会惦记着他。”“可是,我又不能不工作啊?谁都有工作的。”赵英杰说,“单位里让你出差,你能不去吗?我只是让他临时帮一下嘛”。事实上,这只是一桩小事。漆晓军也完全可以让她的父亲来帮忙。但是,那天她就特别地生气,想发火。

    她的怒火让赵英杰很生气。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为这样一点小事而发那样大的火。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她的脾气是在变,但他没有想到那天她会变得这样坏。第二天早晨,她独自上班去了,他只好把孩子送到学校,然后又给岳父打了一个电话。岳父倒是一口就应承了。他给她打手机,她却不接。打到她办公室,同事叫她,她语气冷得很。

    赵英杰就想:她现在怎么这样对待他?作为丈夫,他不称职吗?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而自己,难道对她不好吗?不,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丈夫。也许他不能和那些对老婆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男人相比,但在他们歌舞剧院,他却是有名的模范丈夫。

    从部队回来的那天晚上,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到家时却发现家里黑黑的,空无一人。在此之前,他给漆晓军打过电话,告诉她晚上回来的。他晚饭还没吃呢。本来他是可以在单位边上的那个小饭馆吃了饭再回家的。大家都在那里吃了,只有他急急地要往回赶。姚副院长说:“你赶回去干吗?这时候肯定没饭吃的。”赵英杰笑笑,还是坚持回家。他不必要吃热汤热菜,有口剩的,能填饱肚子就行了。他想过了,对漆晓军,自己的姿态还是要低些。低些,再低些。谁让她是女人呢?过去每次发生争执,也都是他先妥协。妥协是男人的一种义务。

    他往岳父家打了电话,漆晓军接了电话,告诉他她不回去了。从她的口气里听得出,她还在赌气。“昨天有个女的打电话找你。”在放下电话前,她说。会有谁给他打电话呢?就算是女的打电话,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过去在家,也是有女的打电话的,大多是工作上的事情。她过去是从不说什么的,现在所以说,无非只是想表达她的不满。赵英杰心想:到底还是女人。女人的小性子是奇怪的。

    赵英杰泡了点方便面,吃了,洗漱后就休息了。临睡前,他还在心里想:她要使性子,就让她使一阵子吧,一阵子过去也就好了。

    第二天上班,乔院长对他说,院里又请来了北京的两位专家,观摩歌剧。然后,进一步听取意见,进行修改。歌剧的核心创作、演出人员,两天后要集中住在南郊宾馆,和领导、专家一起,再讨论,再商榷。赵英杰心里很清楚,其实再要怎么修改是不太可能了,除非整个推倒重来。这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改、打磨,整个歌剧已经基本定型了。现在所能做的,最多只是在细端末节上,再做点无关紧要的小动作。领导的真正意图,并不在于修改,而是要增加这两位专家对本出戏的印象。这两位专家在圈里都是重量级的人物。这种重量,也不是说他们的艺术造诣有多高深,而在于他们的特殊身份,——他们分别是国家级艺术评奖委员会中的主任委员和副主任委员。

    局里很希望这出歌剧能够获得大奖。

    大家都很清楚,排戏就是为了获奖。

    获奖对谁都是重要的,尤其是对于领导和主要演员。

    因此,为了获奖,大家都要倾注很多的心血。戏的好坏是一回事,而能不能获奖又是另外一回事。这当中,评委的分量和作用就显得太重要了。谁都知道,作品的好坏和能否获奖,有时候并不成必然因果。不,甚至可以说,经常是不成必然因果。于是,为了能确保获奖,你就必须在评委身上花功夫。当然,事实上,对于那几个评委而言,各地都在请,取胜的关键就看谁使出的手段更能打动他们的心了,更能诱使评委们在最后的关头,投他们一票。局里对这出戏非常重视,志在必得。怎么必得?那就是提前做工作。工作做得越早越好,越细越好。

    还是在江南剧院,一切都是按照正式的演出进行。演出一结束,专家们(其实就两位)就一致称好。从人物造型,到舞台灯光,从音响效果到布景设计,都非常的出色。他们也对主要演员,尤其是赵英杰和郑兰兰,提了一些关于唱腔和表演上的要求。赵英杰是唱功很好,但表演还不够充分,要进一步加强;而郑兰兰是唱功稍逊,表演尚好。她在有些地方,表演处理得还不够好。她是整个歌剧里的亮点,他们要让她更“亮”一些。

    按照领导的要求,必须是住在宾馆里。大家在心态上还是比较放松。每天就是吃饭和开会。事实上也算不上开会,大家只是在一起座谈。其实要谈的,早谈得差不多了。更多的时候,大家就是在一起闲扯。当然,闲扯也是艺术。艺术地闲扯和闲扯的艺术,都是饶有趣味。赵英杰参加这样的会也多了,所以,心里也习惯了。

    住在宾馆的那个晚上,赵英杰无事可做。本来说好是九点开个小会的,结果领导临时改变了决定,取消了。局里请那两位专家去江北一个小镇看民俗表演。乔院长让赵英杰也去,他推辞了。他知道,有郑兰兰陪着就好,自己去,倒显得无趣。郑兰兰人漂亮,又聪明,眼色好,机灵、乖巧,很会来事。说真的,郑兰兰也不希望赵英杰去。

    赵英杰心里清楚得很。

    那一阵子的赵英杰,正为某种事情所困扰。说起来当然可笑得很,就是茅海燕经常给他发信息。表面上看,那些信息都是很正常的信息,无非是问候祝福(手机阅读zZz.com)之类的话语。但是,赵英杰分明感觉到这些信息背后的暧昧。——她是有想法的。有钱的女人有想法并不奇怪,就像有钱的男人有很多想法一样,只是他觉得她的想法不应该放在他的身上。

    他不适合她。

    除了发些祝福的信息之外,她还发手机短信约他喝茶。他那天正好忙,就谢绝了。他也不敢和她见。他清楚她的想法。他怕自己陷进那种泥淖里去。而她不久后又做了一件很过格的事,就是托人送来一束鲜花。当时大家都在排练,突然就有人送进来一束鲜花。很多人都以为是送给哪一个女演员的,包括赵英杰自己也是这样想的。结果,来人却叫着他的名字,把花递到他的手上。

    赵英杰当时是相当意外的,也很有些尴尬。这么多年,他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可以说,他是第一次遇上。而他现在却是一个有家的男人,有妻子,有孩子。这时有人送花给他,当然是非常的不合时宜。

    “唷,谁呀?哈哈,看上了我们的赵英杰。”陈美娟夸张地叫着。

    郑兰兰也笑,笑得很有意味。

    赵英杰看了一眼花束,没有留名,但他敏感地意识到是谁送来的。他走到后台,几乎以一种恼怒的姿势把鲜花扔进了垃圾箱里。

    他不可能和她有什么关系的,他想。他可能会选择任何一个女性,也不可能选择茅海燕。如果那样,他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有着自己事业的男人,他不需要依靠什么有权有势的女人,更别说只是一个有钱的女人了。如果一定要他选择,找一个情人,他宁愿选择林青青。与茅海燕相比,林青青要女人得多了。

    就在他洗漱后准备上床休息时,手机响起来。

    居然就是林青青。

    “你好。”她说。

    他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打来电话,这让他很有些感动。

    “你好。”

    “你忙什么呢?”她问。

    他有些惭愧,说:“还是排练的事,乱七八糟的,瞎忙。一直想要给你打电话的,可一直是静不下心来。”

    她在电话的那头笑起来,说:“随便打个电话还需要特别静心吗?”

    他笑着,说:“给你打需要静心。”

    “前几天我打电话到你家了,是你太太接的电话。”她说。

    赵英杰在心里笑了一下,原来让太太吃醋的居然是她。

    “我闯祸了吧?”她笑着问。

    “没有。”

    她告诉他,他给她的那些材料很管用,帮了她的大忙。她弄了一份方案后,领导大为赏识。“说我是个人才啊,难得的人才,”她笑着说,“真的非常谢谢你。”

    “不谢。”他说,“你现在是在哪呢?”

    “住在宾馆呢。”她说,“单位开会。”

    赵英杰笑起来,想不到居然有这样的巧事,“我也是在宾馆呢。”

    “挺巧的。”她也笑起来。

    “你在哪个宾馆啊?”他问。

    “在天津南路上,总工会的一个宾馆。”

    “是叫百草苑是吧?”

    她笑起来,说:“是啊,你过来看我吗?”

    “好啊。”他说。

    “不要,”她叫起来,说,“逗你的,不要了。”

    赵英杰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坚持说:“过去看看你有什么关系?真的,我现在就过去看你。你是不是不方便?有别的事?”

    “没有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她说。

    “那我去看你吧。”他说。

    赵英杰心里那种强烈内疚,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会议结束后的当天,赵英杰回到家里简直有些不敢直视漆晓军的眼睛。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漆晓军就像没事的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她在之前和他赌过气。女人的变化是太快了,赵英杰在心里感慨着。他不但看不出她一点生气的样子,甚至,她还相当的温情。在得知他回家的那个晚上,她特地早早回家做了好多好吃的。

    看着妻子这样对待自己,赵英杰心里复杂得很。非常的内疚。而这样的内疚,他却不能对任何人诉说。就是在前一天的晚上,他和林青青发生了那件事。事实上,在去找林青青前,他真的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但那个晚上他感到无聊得很,他需要和一个朋友在一起,随便地聊点什么。而林青青,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他们彼此都有好感。而两个互有好感的人,聊天是最为愉悦的。

    赵英杰没有意识到,他和林青青的关系发展是一种必然。事实上,他对茅海燕现在有一种反感。他厌烦她的那种热情。单位里已经有一种不好的流言,说茅海燕对他赵英杰如何如何。这种说法,相当无聊,也相当可耻。这让赵英杰的自尊,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但赵英杰却无从反击。

    这就像你走在大街上,经过一幢摩天大楼的底下,突然从上面泼下一盆污水,把你淋个透湿。你抬眼向上望去,刚想发火骂人,却发现上面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窗户,而每个窗户都有可能往下泼水。同时,每个窗户,又都显得同样的无辜。于是,你满腔的怒火,只能憋在肚子里。

    太窝囊了!

    赵英杰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但却不知道往谁身上发。他知道,客观上茅海燕是对他有意思,授人以柄。但那些人故意添油加醋,把事情说得很难听,好像他赵英杰有意“傍”富婆,这就太恶劣了!

    他赵英杰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品位没有低到那种程度。

    他可以有情人,但绝对不会去“傍”一个富婆。

    赵英杰想:自己是可以有女朋友的。如果他找一个女朋友,别人就会不再议论那样的谣言。如果他找一个女朋友,一定是和茅海燕完全不同类型的女性。

    林青青就和茅海燕不同。

    完全不同。

    赵英杰坐上出租,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到了百草苑宾馆。百草苑离开他所住的南郊宾馆非常近。这种事情就叫巧,就像是老天故意安排的一样。他来到了林青青住的16楼,1628房。定了一下神,然后按响了门铃。大概有那么一分钟时间的静默,就在他发愣时,门突然打开了,林青青像是跳到了他的面前。

    她是刚洗过澡。头发上缠着毛巾,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刚洗过澡的她,显得特别清洁和白皙。她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忙着给他倒水。他客气地阻止她,但她坚持要泡茶。他就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空气里弥漫着从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发乳的香味。

    是茉莉花香型。

    他喜欢这种香味。

    房间里很整洁。看得出,在他到来之前,她整理过。看来她是一个非常注意干净的人,而且很注重细节。床铺上洁白的床单,非常地平整,连一点坐痕和皱折都没有。电视里还在播着新闻,但声音却被调到了最弱,几近于无。当然,新闻也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最近天下无事。他问她开什么会,她说是计生办的一个工作会议。也是例行公事了。这样的会议,每年都会开几次,说不上重要,也说不上不重要。她问他住在宾馆里开什么会,他也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们男人是不是就喜欢住在外面?有家也不回。”她问。

    “规定住在外面啊。方便些。”他说。

    他没有说到自己和妻子的矛盾。因为,那只是非常小的矛盾,根本不值得说。再说,那也是属于隐私,外人也不一定愿意知道,无趣。要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倾诉自己隐私的时候,尤其是男女间的,那么,这一定意味着某种特殊的关系在萌生。

    赵英杰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晚上,林青青却主动谈到了自己的婚姻。她开始时含含糊糊的,虽然不是说得很清楚,但他听出来了,她不幸福。“其实都一样的,”他像是安慰地说,“每对夫妻都会有矛盾。你现在年轻,到了一定年纪以后,就会习惯了。”

    “为什么会习惯?”她问。

    是因为忍耐吧?对于大多数夫妻来说,婚后虽然有种种矛盾,不如意,甚至是彼此不能相容了,但还得忍下去。婚姻是一件看不见的枷锁,它是从你的锁骨处穿进去的,你要挣脱它,不容易。一旦挣脱,必然是伤筋累骨,鲜血淋漓,害及心脏。尤其是那些有了孩子的夫妻,更不会离婚。为了孩子,他们只能牺牲自己,委曲求全。说到底,婚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越是那种看上去比较幸福的婚姻,就说明彼此妥协的艺术越高。

    “你是说我不够艺术,是吗?”她问。

    赵英杰笑着,问:“你们应该要个孩子。”

    “不想要,”她幽幽地说,“我还没准备好呢。”

    “有了孩子以后,也许会好起来。孩子是缓冲剂。”

    她开始说起她的丈夫。她说他那时候很疯狂地追她。他的父亲那时候在区里工作,是个主要负责同志。周围的人都做她的工作,最后她同意了。对这点,赵英杰能理解。谁能抵得了这种诱惑呢?每个人都有想得到更好物质条件的欲望,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的。何况,她只是一个年轻女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向上奋斗,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待遇,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些。她那样的选择也很自然。

    婚前是一回事,婚后则又是另一回事。各方面的条件是都好了,但是林青青却并没有得到幸福。她的丈夫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喜欢交际,喜欢热闹,喜欢胡混,喜欢玩。对家庭,没有责任感。最为关键的是,他偏狭。他爱她,但他却受不得她和别的男性交往,哪怕她只是和别的男人说话,他也要猜忌。他自己可以在下班后出去玩,但却禁止她有活动。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他软禁了。她感到呼吸困难。

    赵英杰在心里叹着气,心想:她真的挺不幸的。在现在这样一个开放的文明社会,她这样的情况还是非常特殊的。表面上看,她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他能感觉到,事实上,她已经有些习惯了。默默地妥协,无声地忍受。只是心里有些苦。苦也是必然的。

    林青青没有告诉赵英杰,事实上,她的丈夫有时还会动粗,动手打她。打过不止一次。在她的单位,人人都知道。她是一个美丽的,然而又是一个不幸的年轻女人。她的遭遇,得到了很多人的同情。男人们同情她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和她交往。尤其是单位里的那些男同事,除了工作上的往来,平时从不和她开玩笑。

    这种事真的是难以启齿。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的丈夫。太可耻了!

    林青青越来越不习惯丈夫了,她现在不仅痛恨他的性格和行为,还看不惯他的生活习惯。比如说,他总喜欢穿黑裤衩,喜欢穿黑袜子上床睡觉;喜欢用倒了毛的牙刷,半年也不换;喜欢在看电视足球时,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换下的脏衣服到处丢;和人通电话时,讲粗话脏话……他身上的井市习气太重了。

    有时,夜深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把他和自己认识的男同事相比,感觉他真的是一无是处。但是,她能怎么办呢?错误的选择,导致错误的一生。

    赵英杰看着林青青,想起了他们的那次牵手。

    很特别的感觉,很特别的回忆。

    “你……”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着他,问:“什么?……”

    赵英杰有些窘迫,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忘了……要说什么。”

    她笑起来,有些羞涩。

    房间里一时很静。

    时间在他们的身体中间流淌。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种静默,往往是另一种力量的聚集。

    他静静地喝着水。她起身要去给他添水。这时候一个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茶几边上的水瓶突然翻了。两人都想去扶起水瓶,身体就挤到了一起。说不上来是谁先主动了,或者就是他们同时拥住了对方,仿佛翻倒的不是水瓶,而是人。需要扶抱的,也不再是水瓶,而是对方。事情开始是怎么发生的,水瓶怎么会突然翻倒,事后回忆起来,他们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事情好像一开始就是模糊而混乱的。唯一能记住的,是他们几乎是同时抱住了对方,而赵英杰的嘴唇主动吻在她的脸颊上……

    一经接触,立即就变得热切而忙乱。

    意乱情迷。

    赵英杰吻她,热烈地吻她。吻她的头发,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睑,吻她的鼻梁,吻她的嘴唇……他的意识完全被**所支配,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有些不顾一切地吻她,耳朵里听到的是她有些痛苦而忧伤的呻吟。“不要,不要,不要……”她的声音轻微而急促。她想推开他,可是她却没有力量。

    吻的热力不断上升,情感和欲望也不断上升。而很显然的是,吻的热力已经远远不能平衡情感和欲望的热力。大脑深处的意识告诉他们,必须要有进一步的行动。吻当然也不能继续了。任其发展下去只能是一种结果。

    “不,不要。”她这次坚决地推开了他。

    赵英杰感到一阵尴尬。

    “对不起。”他说。

    她红着脸,不吱声。

    “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他说。

    “没事。”她轻声说。

    这一切,发生得是太突然了。事情发生得有些过分,也有些荒唐。

    枯坐了一会,赵英杰站起身,要辞别。

    “对不起。”他说。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轻声说:“别说了,我不怪你。”

    那一眼,看得赵英杰的心全乱了。

    回到自己住的宾馆,那些人都还没回来。赵英杰一个人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十一点四十了,他忽然涌起一种冲动,他要给她打电话。他想问问她睡了没有。果然,她也没睡。

    “真的我很抱歉。”他说。

    “没事的。你别老记在心里。”她说。

    赵英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平静下来的赵英杰,以为这事会就这样过去了。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在第二天就有了突破性的发展。

    完全变了样。

    结束会议回家的那个晚上,面对漆晓军,他感觉自己精神上简直要崩溃了。他不得不试图用和儿子玩耍,来暂时避开对过去那事的反复回想。可是,那件事却总是萦绕在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看着妻子,看着儿子,他就在心里说:我太荒唐了。那样做很对不起他们。事实上,前一个晚上,和林青青做的时候,他也犹豫的,思想也斗争过。而且,还非常激烈。但是,一切又是情不自禁。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

    心虚。

    一个贼。

    是的,一个道德之贼!

    好几次,他真想向漆晓军坦白。他想坦白自己的错误,求她原谅。但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他知道不能说,如果那样,那么后果将是毁灭性的。一场灾难。尽管在过去共同的夫妻生活中,他对她也有不满,但这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还是很爱她的。他爱她,爱家庭,爱自己的孩子。而林青青,对他也算是很好的。他不应该背叛她。

    “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情绪有问题。”夜里,漆晓军疑惑地问他。

    “没有。”他听得心里有些慌,却竭力地掩饰,说:“这几天开会,可能是有点累。会上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耗时间。无聊。”

    事后漆晓军睡熟了,赵英杰却失眠了。

    大脑里翻来覆去,想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事。他想集中精力想一件事,那就是想想自己以后如何做,可思想却怎么也集中不了。他只意识到自己是错了,而且以后不能再做了。可是,如果断绝,如何面对林青青,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理出。

    他内疚、不安。

    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眼前是一片漆黑。身边是熟睡着的妻子,儿子在隔壁的小房间里。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平静的家。家的安全,家的温暖,家的舒适,都是具备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走那一步呢?是沉闷和平庸?还是缺少爱?还是因为缺少新鲜?

    林青青是个好姑娘,他想。

    一切就在眼前,就像刚刚发生一样。

    那个下午,是她主动打电话给他。她要送一篮子水果给他。他谢辞,但她却坚持。她说是会议上剩下的,而自己又不能拿回家。事实上,她一直想要谢他的,谢他过去帮她弄的那台节目。有一些演员也都是他帮着请的,他自己也参加了。因为她说经费有限,他甚至连劳务费都没拿。为此,林青青对他一直存着内疚。

    林青青送来的不仅是一箱水果,还有两条高档香烟和两瓶酒。她这样做是请示了领导的。领导批准了。看到她那样客气,赵英杰心里真的是有点不高兴。他想不到她会这样做。如果他要报酬,岂是这样的东西就能打发的?他当初是真的想帮她,并没有想过要得到任何的一点好处。

    看到他有些不高兴,她就也有些慌。慌着解释。可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越解释越乱。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两人就又抱在了一起。

    赵英杰喜欢她,但并没有想到要和她做那种事,至少,没有想到会那样快。但是,事情的发展完全由不得自己控制。就如两个手无寸铁的人,面对一股燃烧正旺的大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烧光烧尽。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两个根本不会滑雪的人,只能眼睁睁地坐在雪撬上,从山顶上顺着往下滑,飞速地……

    事实上,他本来是可以控制的。他真的并没有想到发展到那一步。可是当他们热烈地抱在一起,亲吻的时候,她哭了起来。她不停地颤抖。他一度想要放开她,结果却发现她在他的怀里已经哭成了泪人,而且紧紧地抓着他。“怎么了?怎么了?”他慌了。她却不说话。他发现只有进一步地亲吻她,抚摸她,她的情绪才能趋于慢慢地平静,以致他只有把她拥坐在床边上,努力安慰她。

    通常意义上的床只是用来供人们休息的工具,但有时候在特定的情况下,床却有一种强烈的暗示作用。上了床,他才发现她是那样的可怜和动人。她就像一只雪白的、乖顺的羊羔。他吻她,看到她紧张的样子,内心有种特别的激动。他抚摸她年轻的身体,发现是那样的新鲜。刹那间,就变得混乱而迷离了,失去了理性。

    阳光透过窗帘,把室内照得很温暖。其中一缕阳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缝隙,照亮了地毯的一个角落。外面的世界忽然间变得喧嚣起来,是各种汽车在大街上开过的声音以及人们不明原因的吵闹声。房间里变得特别地安静起来。这样的对比让他们觉得应该有所作为。于是他们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就赤裸了。赵英杰发现林青青的裸体泛着白光,胸前的**就像木瓜一样结实,漆黑的长发就像受了静电吸引一样,飞舞般地四射着,散在雪白的床单和枕头之上。她的双腿是那样的匀称和修长,而平坦小腹下的那丛毛发,羞怯地隐现着。他吻着她,他的舌头延着她的前额一直向下滑,滑到了她微张的潮湿嘴唇,滑到了她的脖颈,滑到她的胸脯……当他含住她鼓胀**上的小小乳头时,感觉她全身紧张地躬了起来,胸脯前挺。她的神经完全绷紧了,绷得很紧很紧。他能感觉到她身体下面的肌肉变化……他的大手滑到了她的腰际,滑到了她的屁股上。他发现她的屁股居然是那样的丰腴。他抓紧它,恨不得指头掐进她的肉里去。

    当他深入她单薄而温暖的身体里时,他感觉她从心底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一直冲到了天花板之上,化成了一团氤氲,覆盖在了他的身后……他在那一刻里变得特别的坚强和勇猛,干劲十足。他双臂完全地支撑着,头向前冲,就像一头凶狠的雄狮。在他的目光之下,她是那样的无助,消极地,被动地,躺着。他听到她的压抑的呻吟,在默默地承受。他感觉自己在向她施爱的同时,又是施暴;在征服的同时,又在怜悯;在得到的同时,又在献出……她一直侧着脸,不敢面对他。她的眼睛是紧闭着,脸颊的两边泛着兴奋的红云……她整个人变得那样香艳,那样滑畅,而他也变得更加有力。

    潮湿的叹息之后,赵英杰伏在了她的身上。这时的林青青抱住了他,张开了眼,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爱你。”他说。“这是爱吗?”她幽幽地问。他答不出来。“也许这是一个错误。”她说。“为什么?”他问。“我也不知道。”她说。

    “你会恨我吗?”他问。

    “不,”她说,“这是我愿意的。”

    “我怕你不开心。”他说。

    她没有说话。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她说她要走了。看得出,她心里很慌张,也很矛盾,甚至有许多的后悔。“我是不是伤害你了?”他有些担心地问。她摇着头。一边摇头,她一边慌张地穿着衣服。她一直低着头,不看他。他想扳过她的脸,端详她,可她却坚决地低着,不肯抬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说。

    “我很喜欢你。”他说。

    她点着头。

    “我比你年龄大,也许不该这样对待你。”

    她不吱声。

    “我们能一直好吗?”

    她定住了,停止手里的动作,想了想,却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她说,声音小小的。

    那声音里有些伤感。

    她离开时,他感觉自己心里像空了一块。不是“得到”,而更像是“失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在心里问自己。想了好久之后,他有些明白了,——他“爱”上了她。他渴望拥有她,不要失去她。

    他爱她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他不敢回答那个字。

    那个字,实在是太沉重了。

    对年轻人来说,也许说一个“爱”字很容易。可是,对于现在人到中年的赵英杰来说,这个字的后果和分量实在是太重了。

    重得他不敢说。

    重得他不知所措。

    赵英杰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四章

    几场秋雨一下,天气就不一样了,变凉了。

    街上的梧桐树叶都快落光了。

    清洁工人每天都要清扫大堆大堆的树叶,扫也扫不完。车子运也运不完。更多的时候,清洁工人们就把它们扫到空地上,焚烧。逢到有雾的早晨,烟一时不能散去,和晨雾裹在一起,整个城市,都笼罩在白烟里……

    赵英杰和林青青真的就恋上了,很甜蜜。

    在心里,很幸福。

    赵英杰情绪饱满,有一种获得重生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是他所从来也没有过的。他想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想那天发生的一切。太突然了,但它发生了,发生得根本没有思想准备。最没有准备的当然还是林青青。在她离开以后,他给她打过电话。他想进一步安慰她,也想再听听她的情绪怎么样,他不放心,可是她却没有接电话。她不接,更让他不安。不安极了,忐忑得要命。一直到很晚,她才给他回了个信息,说她一直在忙,处理会议后的一些事情。听她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异常。听不出高兴,也听不出不高兴。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之后的两三天里,赵英杰一度非常地不安。除了对漆晓军怀有深深的内疚,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孩子,同时,他还有一种惧怕。他惧怕自己和林青青的这种关系,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尽管他很喜欢林青青,甚至在心底深处对她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爱恋,但是他仍然惧怕这种关系会毁了大家。他是喜欢她的,爱她,爱到最后会怎么样呢?

    他害怕。

    他甚至想过要中断和她的那种关系。至少,他觉得不能再重复那种事了。可是,他又想念得厉害,几乎要无时无刻不想了。在他矛盾和忐忑的那几天里,他没有给林青青打电话。奇怪的是林青青也没有给他打电话。他心里忐忑极了。他不知道她会发生什么。那几天里,他真的有点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问她怎么样。她的鼻音很重。他问她怎么了,她说是感冒了。

    重感冒。

    “怎么了?”

    她咳嗽着,说:“我也不知道,好些天了,一直不见好。头疼得很。”

    “你去医院了没有?”他问。

    “没去。”她说,“回来以后,单位里一大堆的事。没事的,过一阵就好了。”

    “你多喝点开水吧。”他说。

    “好的。”她应承着。

    过了一会,她问他,“你好吗?”

    赵英杰在心里一热,说:“挺好的。我一切都好。”

    “我想你。”她悄声说。

    他愣了一下,说,“我也是。”说真的,他没有想到她会主动这样说,他倒成了被动的。而事实上,他心里一直藏着一种火热。

    一切就变得暧昧含糊和复杂起来。

    很快,也就是半个月以后,他们又有了第二次的约会。

    这一次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们变得“熟悉”了,不再有什么心理障碍了,没有了顾忌。

    爱情让他们变得“奋不顾身”。

    “我爱你,青青。”

    “我也爱你。”

    “我愿意永远爱你。”

    “我也愿意。”

    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林青青一直有着疑惑,她想不通赵英杰为什么会选择她。在她眼里,赵英杰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她觉得如果他找情人,应该是在圈子里找。圈内的女人一个个都很漂亮,而且又有才华。那才匹配,郎才女貌。而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在赵英杰的眼里,她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温柔、善良、不张扬。他需要的,其实正是这样的女人。他并没有想过要找情人,但是他爱上了她。

    赵英杰在她的身上发现了无穷的乐趣。他喜欢她细长的胳膊,喜欢她略显削瘦的肩膀,喜欢紧紧地搂着她,抱着她的髋部。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清香,不是香水,可能是一种淋浴液或者是洗发精的香味。她喜欢洗澡。她说她几乎每天都会洗一次。

    “为什么要每天洗?”赵英杰笑了,“有这样的必要么?”

    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在赵英杰当时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频繁地洗澡。她内心有痛,而他当时并不知道。他那天只是在她的手腕上发现了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的疤痕。它不大,颜色与整个手臂的颜色略显不同。要是不细心,根本就注意不到。他和她交往了那么长时间,也才第一次发现。

    “这是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

    但他当然不相信。

    他好奇。

    他注视着那个疤痕,在他看来,甚至是有些可爱,就像是在光洁的手臂上刻了一朵浅浅的小花。他低下头,去亲吻它。小心地,一下下地亲着,表现得特别柔情。他喜欢触碰她的手臂上的皮肤,光滑而细腻,凉凉的。同时,他在心里想,这个小小的疤痕一定会有故事,而且不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因为,她是一个喜欢说自己的人。她喜欢把自己的各种事情讲给他听,她自身的,以及听来的。

    正像赵英杰推测的那样,这事不一般,她不想说。

    那是她自己用刀划的。

    那是发生在一年多前。

    她用的是她丈夫的剃须刀片,血流了许多,染红了床单。但她的这一行动被她的婆婆及时发现了,送到了医院,又救活了过来。所以,她在心里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至少是心死过一次了。

    那个晚上,她哭了。他是半夜的时候被她的哭声弄醒来的。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拧亮床头灯,扳过她的身子,才发现她满脸的泪痕。

    “你怎么啦?”他吃惊地问。

    “没什么。”她有些难为情地说。

    他当然不能相信,坚持问:“你是怎么啦?”

    “没怎么。”看到他那紧张的样子,她甚至还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安慰说:“真的没什么。”

    “不,我要你说。告诉我,你是怎么啦?为什么不开心?”

    “不是,”她说,“跟你没关系啦。”

    他明白了,她一定是自己触到了伤心处。女人们会的,她们和男人不一样。肯定是想到自己婚姻的不如意了。女人一旦对自己婚姻不如意,就会把自己的痛苦放大。同时,也把对她好的男人的优点放大。

    她像只小猫一样地偎在他的怀里。

    两人再次深情地缠绵起来。

    赵英杰现在真的越来越喜欢林青青,觉得她特别可爱。她很性情化,比如她很容易动感情,容易哭。但她不恋哭。在她哭的时候,你劝她几句,她就能很温顺地停止。这让他很喜欢。一般的女人身上世俗的东西太多了,而她却很少。

    她身上有一些很单纯的东西。

    他被她迷住了。

    他觉得她远比漆晓军要可爱,要迷人。他和漆晓军之间已经是很淡漠了。他发现,现在他们只剩下那种“关系”了,法律上的“关系”,而不是别的什么。是义务,是责任,但没了爱。

    但赵英杰并没有忘记家庭。

    他感觉自己被严重地撕裂。

    在家里,他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这时候,情人是要远远隐去的,不存在。而事实上那又是真实的客观存在。堵在心里,横亘在心里,非常坚硬。由此产生的那种背叛感,挥之不去。而在情人面前,他却又是没有家庭,没有妻子,没有孩子的。

    赵英杰是想断的。这算是他严重的出轨事件,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面对妻子和孩子,他就想断,可一旦离开了家庭那个环境,他的内疚感就少了许多,而又格外地思念起林青青来。是的,林青青的一颦一笑,都让他觉得动心。丝丝的甜蜜,若干的温馨,她的一切,都显得与漆晓军不同。他在心里把这两个女人做过比较,毫无疑问,林青青更让他动心。然而,漆晓军的位置却又是不可动摇的。另一方面,他感觉也没法向林青青开口提出了断。做为情人,他感觉她是无可挑剔的。

    关于婚外情,赵英杰听到的和见过的太多。男女双方,各有所求。但他感觉林青青是真的好。林青青对他是付出真情的。她对他很用心,而且用的心很细。他想送她礼物,她却从不接受。她要的是一种纯粹的关系,而不附带物质或金钱需求。“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她说。

    赵英杰有一次请林青青吃饭,在海悦大酒店。是一个中午。那是他们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公共场合。当他们坐下后,却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们。事实上他们也清楚,那完全是心理作用。可以说,那一次他们没有体会到多少浪漫和愉快。总担心有人会发现他们,分神了。“看来我们只能悄悄地好,命啊。”她笑着说。赵英杰也笑,感觉他们太小心了。打那以后,她就再不肯接受他的吃请了,说还是要注意影响,被人看到了不好。他觉得也是。不仅是他,也是她。她的丈夫好妒忌。

    林青青有一次和他见面时,脸上有一块明显的瘀痕。

    “这是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

    他不信。好端端的,脸上不应该有伤的。他相信她和她的丈夫一定发生了矛盾,而她的丈夫动了粗。看来,她真的很不幸。他为什么要动粗呢?希望不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关系。在这方面,他们一直做得很好。他从来不在下班时间打她的电话,她也不往他家里打电话,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否则,他真的要内疚了。一直到事情过后的一个多月,她才告诉他,脸上的伤,的确是她丈夫打的。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他有天晚上回家晚了,她说了他两句,他就火了,争执了,他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就摔倒了。脸磕在了冰箱上。而事后,她在床上一直哭,他却像没事一样,继续睡,连半句安慰道歉的话都没有。

    赵英杰听得心里凉凉的。在他看来,这实在是太难理解了。对一般的男人来说,林青青可以算是相当的漂亮。身材窈窕,而且面容娇好。她是那种开始看上去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但却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有味的那种。尤其是细看她的那张脸,精致极了,非常的干净。她的发际线,非常清晰,眉毛也非常地整齐,就像是修过一样。脸上的皮肤也特别光洁,就像是瓷面一样。面对这样的女性,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整天就知道玩,下了班很少直接回家。不是去打牌,就是喝酒。”她说。年轻,贪玩,也是正常的,赵英杰想。同时,也是和他职业有关,大概。她的丈夫是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收入高,挣的钱是她的两倍还多。当然,社交广,朋友多,也总还是要顾家。林青青说他男男女女的朋友非常多,挣的钱也从来不给家里。“他整个没有家庭观念的。”她说,“在他的心里,我像不存在一样。”

    林青青说,过去恋爱的时候,他是疯狂地追她。那时候她并不想理他,可是他常常骑着摩托车堵她,涎皮赖脸。有时在她上班的路上,有时则在她回家的时候。他非逼她答应,否则不依不饶。甚至,有两次追到了她的单位去。很多人都对她说,他这样追她,以后一定会对她好的。事实上,那时候她已经在谈一个男朋友,当然接触时间不长。从感情上来说,她更倾向于当时恋爱的那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的条件一般,是外地人,老家在农村,大学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但他有事业心,上进,要强,对她也好。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比她现在的这个丈夫要强。

    赵英杰不知道,那天中午林青青给他送东西的时候,在商场里,正好看到了她过去的男友。他变得让她不敢相认了。原来他是一个精瘦精瘦的小伙子,现在也发福了。他也早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男孩,三岁多一点。看得出,他过得非常不错,很优越。他告诉林青青,他现在正在读博。

    “你是不是现在当官了?”她问他。

    从他的外形上,她就能推断他一定是当了领导了。人比过去白了,也胖了。过去那种身上的乡土气全然没有了,完全是个城里人的派头,而且很有优越感。一个人如果不是地位起了变化,他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气质的。

    他笑笑,说:“什么官?就是小小的处长。”

    谁都能感觉到,那样的谦虚里其实还是有着许多的得意的。

    林青青知道,在他所在的那个部门,他所在的那个处,应该算是非常好的一个处,很有权力。而且,看得出来,他那样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她并不羡慕他当官,而且羡慕他有事业心。她当时看到他的时候,看到他正在买一只进口女表。他告诉她,过两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他要把这表当成礼物送给她。

    那是一只价格不菲的进口女表。

    林青青腕上的表也非常好,可能是她们区机关女同志里最好的一块。她羡慕的是他对他妻子的关爱。在去赵英杰住地的路上,她心里真的生发了许多的感慨。错!错!错!当时的一念之错,带来了终生之错!

    当赵英杰再次搂住她的时候,她心理的防线早已经垮了。她很愿意把自己交给他。她并不是愿意做爱——甚至可以说,在此之前,她并不喜欢性爱。婚后,她并没有从性爱中享爱到多少快乐——而是愿意通过这样的行为来作践自己。是的,作践!她要通过这样的行为,来在心里惩罚自己。何况,赵英杰真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

    他和他丈夫完全不同。

    赵英杰的那些体贴,让她从心里得到一种感动。

    “他开始的时候对你好吗?”赵英杰问。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什么叫好?就算那是一种好,也是过眼烟云,林青青想。好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男人一旦得到你以后,他就不再宝贝了。这一点,在她丈夫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结婚的第三个月,他们就有了第一次争吵,他还动手打了她。她当时心真的都快碎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变得那样,像是和过去换了一个人。

    赵英杰对林青青,就又多了一份爱怜。他觉得她真的蛮不幸的。事实上,所有认识她的人,也都在心里同情她。但是,这种同情却谁也不能在表面上说出来。大家只能放在心里。林青青平时也找不到什么人可以倾诉。她能说给谁听呢?

    有时,她说给王瑶听。王瑶就骂她太软弱,不争气。王瑶说:要是她以后嫁的男人敢这样对待她,她一天也不愿意再和他过。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不委屈自己。听王瑶那样说,她只能保持沉默。

    她和她的情况不一样。

    于是,束缚下的林青青的生活圈子,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窄。自从结了婚以后,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她的性格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来她是一个活泼的,喜欢笑的,性格开朗,又喜欢接触社会的人。现在她则几乎是要自闭了。她的活动空间被大大的缩小了。他限制她。而她则必须服从他的限制。一不服从,则要遭到辱骂。这样的生活,的确是太压抑了,让人要窒息。仿佛是猛然间,她认识了赵英杰,让她心里活动开来。她像是一个盲人,突然看到了光明。或者说是多日的阴沉,乌云散尽,现出了阳光和蓝天。他的目光,照亮了她的内心。

    在他的面前,林青青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她愿意为他敞开自己的内心。当然,她也愿意敞开身体。他是一个与她平时所认识、接触到的,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是一个艺术家。她崇拜他,也羡慕他,更多的是喜欢他。她爱他,完全是一个女人爱男人的那种爱。她是全身心的投入。有了他,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婚姻生活也不再那样苦涩了。

    她为他着迷。

    有了这样的恋情,林青青觉得,她原来苦涩的婚姻也就不那么苦了。她喜欢赵英杰,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成熟的、有修养的男人。他是细致的、体贴的。甚至,就连在床上,他也是认真的。他稳重而含蓄。而且,还有些羞涩。他不是那种很放得开的男人。这就是他和别的社会上那种男人的区别。那些男人一个个都表现得急不可耐,也俗不可耐,对金钱、权力和欲望,都表现得非常赤裸。而像赵英杰这样的男人,则让她感觉可信、可靠,真实可亲,有依赖感,没有危险,足够安全。

    他让她放心。

    林青青对赵英杰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他能悄悄地和她好,就已经足够了。她不奢望别的。至于好到什么时候,或者说,最后会是什么结果,她不知道。她也不去想。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们俩感情越来越好,越来越融洽。虽然他们往来并不频繁。他们都在保持着克制。他们不定期的幽会,有时是在宾馆开房,有时却只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咖啡馆坐一会。大多是工作之余,匆匆地。他们很少在外面过夜。为了能在一起,他们总是要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挺难的。偶尔晚上在一起,她也不过夜,总是做完了以后回家。再晚也得赶回去。当然有些遗憾,但能这样,他们也很满足。温馨而甜蜜。都有家庭,不方便。

    他们都知道,只有克制,才会安全。

    就这样,他们在家庭里,各自担当着各自的角色。在单位里,也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看上去,他们和过去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异常。对于他们的恋情,外面的人是毫不觉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他们各自把对方,深藏在心里。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意外,事情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发展呢?毫无疑问,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情人是只有现在时的。

    没有人可以预言情人会以怎样的结果结束。

    大概只有时间能知道。

    但时间是不会说话的。

    在这个秋天里,他们幽会的次数明显在增加。

    鸿运集团和歌舞剧院签署了联办协议,成了轰动本市乃至全省文艺届的一大新闻。

    根据协议,鸿运集团每年向歌舞剧院提供六十万资金。而歌舞剧院呢?用周局长的话说,则是“努力出精品,出人才”,“为广大人民群众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粮”,“满足广大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为实现文化大市,做出自己的贡献”。

    而这些,对一个企业来说,算得上什么回报?说穿了,对企业来说,什么“满足……”什么“实现……”,什么“贡献……”,都是空话。他们不要这些,也不在乎这些。而所谓联办,谁都很清楚,实际上就是一方向另一方面乞讨,一方向另一方施财。真正得到好处的,是歌舞剧院。然而,鸿运集团所以愿意做这样的事,一来是这点钱对他们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二来也是通过这件事,进一步扩大影响力。

    签署协议的仪式搞得非常隆重,是在喜来登国际大酒店。市里的很多领导都出席了,老乔高兴极了,忙前忙后地张罗。领导们重视文艺事业,但他们却不能大包大揽,完全解决文艺团体的财政问题,现在有人肯出钱,他们自然要出场,以示重视。而领导一来,媒体的人自然也要来。我们的媒体很大一部分就是为领导服务的。媒体跟着领导走。因为媒体的领导也是领导,但他这个领导却受那个领导的领导。于是,为了这个活动,电视台、报社、电台,大大小小的来了有十几家。不消说,当晚的电视,以及第二天各大报纸上,都会登出“企业和艺术院团联姻”这样的消息,而且会很醒目。

    歌舞剧院去了一大帮演员,为晚会助兴。

    茅海燕也很高兴,这是一个很大的场面,热闹啊!这样的活动,录像、拍照,将来公司的宣传画册里都可以用到。茅海燕是个女人,但她也是一个商人,她知道怎样花钱。

    而花这样的钱,值。

    赵英杰也参加了签字仪式,作为演员代表,合影的时候站在后排。事实上,歌舞剧院去了很多人,但大部分人是不参加签字仪式的。他们只是晚上才出现,为当天的晚会演节目,助兴。茅海燕看到赵英杰,亲热地一笑,握着他的手,说:“大歌唱家,我们又见面了。”赵英杰也热情地说:“谢谢茅总对我们剧院的支持。”茅海燕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说:“我要听你的歌。你的歌声太迷人了。以后你要多唱。”赵英杰客气地笑笑。他感觉她仿佛比过去瘦了些。新烫了头发,发型和过去有所改变,看上去很精神。

    她是那种浑身像有使不完劲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符合关于女强人定义的基本特质。

    赵英杰想起来,他们有很久没有联系了。就在那次送花事件后不久,茅海燕又一次约他喝茶。赵英杰推不过,两人就见了面。在“城市中心花园咖啡馆”,一个很浪漫的所在。彼此的心思,都很清楚,只是没有点破。不,准确地说,是赵英杰知道茅海燕的心思,而茅海燕却并不清楚赵英杰的心思。但茅海燕从女人的经验出发,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他应该是会接受的。她自信自己姿色不差,而且,优雅,体面,有身份。许多男人是想她心思的,这其中有她愿意的,也有她不愿意的。对赵英杰,她要主动。茅海燕旁敲侧击,而赵英杰则是王顾左右而言它。一涉及到个人情感的时候,赵英杰就开始谈家庭,谈儿子,谈妻子。从他的话语里,茅海燕一点也没听出他和他的妻子有什么问题,甚至,让她感觉他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爱儿子,爱妻子。

    茅海燕心里的感觉一定不好,赵英杰当时想。

    赵英杰感觉他们是不同的两类人。

    自那次以后,茅海燕也就没有再频繁地给他发信息了。

    她是个聪明人。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急得来的,要讲究方法。

    茅海燕推测,他所以不动心,一定是有问题的。如果他不是心有所属——当然不是所属于妻子和儿子,而是所属于情人。她有种直觉,相信他有情人。他年轻,潇洒,应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他没有理由没有——就是时机不对,比如说,他正处于某种关头,不敢发展那种关系。那么,是什么样的关头呢?从他的话语里看,他并不排斥婚姻之外的恋人关系,而且,他也无意于在歌舞剧院谋一官半职。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纯粹的人还是容易对付的,她想。

    甚至,她是喜欢很纯粹的人的。

    生活里,她碰到的尽是不纯粹的人。

    这天晚上,茅海燕真的就像一个喜气洋洋的大财神,被大家簇拥着。鸿运集团和歌舞剧院的这个协议,时间为五年。在五年里,她一共要拿出三百万。这对完全靠国家财政勉强度日的歌舞剧院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文化领导们对她的这一举措当然是要大加赞赏,说她是“促进文化事业发展的热心人”,是“对本市的文化事业有贡献的”,是“发展文化大市的有力保证”,是“广大文艺家们真正的朋友”。他们希望,鸿运集团开一个风气之先,由此带动更多的企业,向文化事业单位伸出援手。

    越多越好。

    茅海燕举着酒杯说,五年以后,她还要续签。而且,“如果发展得好”,她还要加大投入。听得人很振奋,尤其是乔院长,以为看到了光明,从此一片坦途。这些年来,他整天就是为经费犯愁。一年中,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在拉赞助。跑上跑下的,完全不顾脸面。

    困扰老乔的不仅是经费问题。经费当然算是一个问题,但一个单位麻烦的远不止经费。文化单位里各色人等都有,管理起来特别困难,尾大不掉,更有数不清的麻烦。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会找上你。这里面不仅有本院的干部职工和他闹,有时甚至还有家属来和他闹。几个月前,就有一个职工家属,为了过去的分房问题,冲进了他的办公室,把他的办公室砸个稀巴烂。办公室方言说要报警,但他想想还是作罢了。麻烦够多的了,他不想再扩大麻烦。因为整天对付这些麻烦,他已经把自己的艺术忘干净了。他早就忘了自己也曾经是个艺术家了。然而,作为一个单位的负责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好多次,他真的都不想干了。干得累,有时简直就是身心俱疲,吃力而不讨好。可在那个位置上,不干也难。诸多的惯性,让他欲罢不能。他倒不是恋权,而实在是放心不下。比如说,副院长姚金芳,就时刻在觊觎他的这个位置。她仗着自己可怜的所剩不多的女性优势,多次在局领导面前中伤他。她哪里知道一把手的不易。有时,他真想让她尝尝这个滋味,只是轻易让她,心有不甘。话再说回来,就算是他退了,也轮不着她。

    女人在权力面前,头脑有时会不清醒,他想。在他看来,姚金芳浅薄、幼稚,好卖弄,装腔作势,姿色虽减,但却嗲劲不减。有时,却又故意装成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让人看了,很不是滋味。他不跟她计较。

    对于这次鸿运集团的解囊相助,人称“乔老爷”的老乔,当然是满心的欢喜。至少,在他未来的五年任内,不会再有“无米之炊”的隐忧了。尤其是今年,由于省里对新歌剧的投入,他会比较宽裕。但是,他思想上也还是有压力。在签署这份协议之前,他不知跑了鸿运集团多少趟,一次又一次。领导们自然也从中撮合。至少周局长就请茅海燕吃过不下五次饭,送了好几幅本市一些书画名家的字画。她的女儿钢琴考级(八级),周局长也帮了忙,顺利过关。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天下从来就没有白吃的筵席,这五年里,他作为实际得到好处的歌舞剧院的院长,又要如何做呢?总要有所回报啊。可是,他们能有什么回报呢?如果看不到回报,鸿运集团会年年如约吗?以他过去的经验,不守信的企业太多了。当然,根据现在的情况判断,茅海燕不是这样的人。

    酒是好酒,五粮液。已经好些年没有喝白酒的“乔老爷”,喝开了白酒。先是敬茅海燕,然后是敬主管文化的一位副书记、副市长,宣传部部长、副部长,文化局局长、副局长。然后还要敬茅海燕手下的那些高层领导。一会就把脸喝成关公了,神志也模糊了。

    赵英杰也喝了有十几杯。除了敬领导,还和茅海燕单独喝了好几杯。茅海燕仍然是夸赞他的歌声。当他在台上演唱时,他注意到她一直在盯着他看,并且带头鼓掌。当他走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把满满一杯酒端到他面前,表示祝贺。“唱得好,真的唱得好。”茅海燕笑着,眼睛里面全是水。

    那眼睛里的水,让赵英杰看得有些尴尬,不自然。

    他怕有些女人用那种眼神看他。

    他知道她又开始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这样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在晚宴的当中,茅海燕特地从她就坐的主桌那边走到赵英杰的桌子上来,挤到他身边坐下。他明显能感觉到她的大腿和他的大腿紧紧地贴在一起,温热异常。

    “有时间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她说,“你应该好好规划规划,有意识地包装自己,弄大影响。”

    赵英杰就笑,心想:她真的是个地道的商人。但艺术弄大和商业弄大,并不是一回事。也许它们有共通的地方,但本质却并不相同。

    “你可以开一个个人演唱会,资金上的事,我支持。”茅海燕说。

    赵英杰说:“不容易,那要很多钱。”

    “这没关系。我和乔院长说,你们歌舞剧院主办,钱归我拿。五十万够不够?”茅海燕根本就不把那点钱当回事。

    赵英杰没有吭声,说起来易,做起来难。再说,她资助歌舞剧院是一回事,资助他个人就应该算是另一回事了。换句话说,她这样支持他,他却是没有回报的。作为一个正常人,他怎么可以光得好处而不回报呢?而如果回报,他又能回报什么呢?

    这有违他的做人准则。

    既然他不能回报,他就不能接受馈赠。

    他清醒得很。

    “茅海燕对你有意思。”方言把赵英杰拉身边,悄声说。

    “胡扯!”赵英杰白了方言一眼。

    方言一脸的坏笑。

    “最近小王还提到你,说什么时候要请你吃饭。”他说。

    “哪个小王?”赵英杰问。

    “就是上次一起吃饭的,保险公司的那个,王瑶。”

    “好啊。”赵英杰说。事实上,他经常听林青青说起她。她们是好朋友。她说她家庭条件不错,追她的人很多,但她眼光很高。一般的人,她根本看不上眼。她对男友的标准是:成熟、帅气、有文化、有事业,经济条件还要好。林青青说,她贪玩,性格活泼,花起钱来不管不顾。当然,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有条件花。林青青还说,曾经有个三十多岁的香港男人,疯狂地追求她,追了她有快一年的时间,但她拒绝了。

    “她虽然没结婚,但她对男人看得好像比我还透。”林青青说。在王瑶的眼里,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男人,全无好人。年轻的太嫩,轻狂,不成熟;年老的,下作,不地道,歪歪肠子多。甚至,她自己扬言,她如果挑不到合适的男人,她就单身一辈子。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赵英杰想。

    “她对你感觉很好呢。”方言说。

    赵英杰笑笑,没接话。看来,林青青没有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她。有些女人往往会忍不住把自己的私事,告诉亲密的女友。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她曾经这样对他说。在她心里,他是一位名人。她要保护他的名誉。在她看来,对名人来说,绯闻是最有杀伤力的。她不希望他出事。赵英杰并不认为自己算是什么名人,但他还是为她这样想而感动。对于他和她的这种恋情,他当然也更不会对方言说。

    他们虽然是好朋友,但由于在一个单位里,所以,有些太私密的东西还是不能说。

    方言见了茅海燕,主动起敬。他们是老相识了,这个时候,更要喝,两人至少连喝了三杯。茅海燕虽然看得出还有潜力,但脸上却是红红的。临走时,她站起身,好像有点不胜酒力的样子。她的手在赵英杰的肩膀上按了一下。这一动作,别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但赵英杰却感觉到了那点力量。

    很重的一点力。

    天气越来越凉。

    城市慢慢进了深秋。

    日子一天天正常地过去,不紧也不慢。

    歌舞剧院又调来一个人,也是一位男高音,青年新秀,姓秦,秦宗海。他是从部队的一个歌舞团过来的。领导把他也安排进了新歌剧,暂时出任男五号的B角。五号A角原来是吴灿然。吴灿然也不当一回事,经常迟到早退的。让秦宗海当B角,他毫无意见,甚至,他倒愿意让他完全顶替他。他另有想法。他想当一号的B角。至少,在他自己的心里,他认为他是有权得到这一角色的。可是,赵英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秦宗海很年轻,三十岁刚刚出头。他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素质好,为人也很谦逊。很快,大家在心理上就接受了他,有时把他的姓都省了,直接亲切地叫他为“宗海”。毫无疑问,如果他用功,以后应该还会有比较大的发展。

    宗海对赵英杰很尊敬,一直称他“赵老师”。当然,他对别人也都一样。谁都看得出来,他有事业心,有上进心。与别的男演员相比,他很出色,以后肯定可以冒尖。乔院长对他也很满意,并要赵英杰好好地“带”他。

    赵英杰对宗海的印象不错。

    现在的赵英杰,内心一天天地趋向平静。原来他对漆晓军的那种内疚感,已经基本消失光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时间的关系,磨损了;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为他和漆晓军之间的龃龉越来越严重。其实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对林青青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烈起来。浓烈的恋情,湮灭了他应有的自责。

    事实上,自从他和林青青有了那层关系后,他对漆晓军比原来更关心了,也更体贴了。也许是因为他内心有愧吧,所以他就想多做些弥补。只要下班后回到家里,他总是抢着帮她干活。但这还是不行,她依然动不动就发脾气,一点小事也要发火。赵英杰怀疑她是到了更年期。他在报上看到说,现在的职业女性工作压力大,更年期大大提前。但对照一下,仿佛又不是很像。

    最近一次他们夫妻大吵了一场,是因为唐嫩嫩。

    赵英杰怎么也没有想到唐嫩嫩会突然找他。

    多少年过去了,自唐嫩嫩离开后,他就再没和她有什么联系。他也听院里那些熟悉她的人说过,她过去也回来过,不止一次。当然,是来去匆匆。听说,她过得相当不错,早已经是美国籍了,嫁了一个美国人。那个老美的年龄当然比她大,大了二十岁。当然,年龄不算问题。那男人高大魁梧,全身都是毛。两人站在一起,唐嫩嫩就像是一个女娃娃偎在动物园的大猩猩的身边。外人无从猜测他们的夫妻生活中的一些具体情形。

    唐嫩嫩定居在佛罗里达州,据说那里盛产柑橘及葡萄柚。当然,她没有成为美国的果农。她没说自己干什么,但应该算是很有钱。因为,她如今在那里有房子,有车子。中国人现在对“有钱”的概念就是有房有车。因为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别墅和汽车,依然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她回来,也提起过他,但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聚过。

    赵英杰也不想聚。

    那天是朱洁,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对他说:“哎,有人想见你。”

    赵英杰感觉她莫名其妙。

    “晚上去富春酒楼,有人请你。”她说。

    “干吗呀?”

    朱洁说:“你去了就知道。”

    赵英杰心下暗想:是谁呢?茅海燕?不可能!她们之间不熟悉。

    “你猜不出的。”朱洁说,“是唐嫩嫩!她说这回一定要见见你。”

    唐嫩嫩?赵英杰心里一愣。朱洁过去和唐嫩嫩是好朋友。后来唐嫩嫩在美国零零碎碎的一些消息,也都是她先知道,传到剧院里来的。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朱洁对唐嫩嫩一直是比较羡慕的。朱洁当然也知道唐嫩嫩过去对赵英杰的伤害。所以,朱洁从来不在赵英杰面前提她。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赵英杰真的想不到唐嫩嫩会主动提出要见他。她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意思呢?现在再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呵呵,你们可以旧梦重温啊。”朱洁眨着眼睛说。

    赵英杰正色说:“乱说。我们还有什么旧梦重温啊!”

    朱洁收住笑,劝说:“去吧去吧,你就答应吧。她真的想看你,提过好多次了。你一个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

    赵英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的确,他内心里也有些好奇,想看看唐嫩嫩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过得又如何。

    晚上到了富春酒楼,赵英杰突然想起来他过去和唐嫩嫩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吃的饭。当然,现在的富春不是原来的富春。原来的富春只是一个两层的小楼,现在却是六层,而且装修一新。档次比原来提高了许多。

    一桌有七八个人,除了朱洁、唐嫩嫩,还有几个男女,赵英杰都不认识。唐嫩嫩看到赵英杰,有些欣喜地站了起来,然后介绍说他们都是她过去的同学。赵英杰看到唐嫩嫩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还是过去那样子,只是年龄见长,别的也看不出有什么美国模样。她的衣着,也和当下国内的妇女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国内一些时髦女孩子前卫。

    让赵英杰意外的倒是唐嫩嫩的健忘,她绝口不提过去的事情,倒是不停地问他现在的夫人在哪工作,孩子多大了,乖不乖,长得像谁,上什么学校,等等等等。然后就是说赵英杰,说她听朱洁对他的介绍,感叹他在事业上进步很大,然后悲叹自己这些年完全放弃了事业。说自己刚去美国时,还开过舞蹈班,教一些美国孩子和华裔家庭的孩子跳舞。那虽然算是谋生,而且可以说是非常辛苦,但毕竟还是在接触这一行当。后来就完全放弃了。

    赵英杰想:这是自然的。但任何事情都是有得有失。她当时不顾一切地出去,并不是为了“失去”,而是“得到”。她得到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国籍,得到了一个美国丈夫,得到了别墅和汽车,得到了国内的一些人梦想得到的一些东西。

    也许是因为分隔了好多年,所以赵英杰对唐嫩嫩不但没有了过去的怨气,相反,互相间倒还有不少感兴趣的话题。她主动请他来,也算是表达了一种陪罪的意思。他是男人,当然不必再计较。于是,桌上的气氛相当不错。

    晚饭一直吃到了十点多,大家才决定散去。就在要离开的时候,唐嫩嫩提出要请赵英杰喝茶。赵英杰闻言,就主动说:“我请你好了。”同时,他还邀请其余的人也一起去。众人也明白了他们过去的关系,一个个推说有事,纷纷告辞。尤其是朱洁,尖叫着说:“我们可不当电灯泡,坏你们的好事!你们好好叙叙吧。”

    唐嫩嫩一点也没生气,笑着说:“作死啊,什么电灯泡啊。我和他没什么的,就是叙叙旧嘛。”

    朱洁说:“得得得,谁不知道你们过去那档子事啊?这么多年,心里还是忘不掉啊。”

    唐嫩嫩夸张地叫着:“你真是烂嘴啊,不许乱说啊。”

    朱洁笑着,说:“心虚了吧?”

    唐嫩嫩说:“得了得了,就你厉害。”

    赵英杰看她们斗嘴,自己却不好插话表白。虽然朱洁评的是唐嫩嫩,实际上他却是与之关联的另一个主角。而他的任何表白,都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效果。所以,保持缄默,是他唯一的选择。

    在茶社里,两人相对而坐,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静下来后,他还是感觉到了她有相当的变化。

    至少,她的心气变了。

    原来她是心高气傲的。

    现在,她的言谈中却有些颓废。

    赵英杰看到她的腰身基本没有什么变化,还像过去那个年轻舞蹈演员的形态,婀娜而灵活。但是,面容还是有些细微变化。比如说眼角有了细小的皱纹,眼神有点飘忽游移。

    她说她到了美国以后,才发现美国与国内的不同,生存很艰难。因为有她的舅舅帮着,所以她相对而言比别人要容易些。先是读语言学校,然后就是不停地找工作,四处碰壁,也不知找了多少个,又换了多少个。反正几年里,一直在折腾。最后好不容易才算是有了一个相对比较稳定的职业。然后就是嫁人。她没有对她的“那口子”做评价,只说他的名字叫“保罗”,在一家从事石油贸易的公司里工作。具体是什么工作,她也没说。

    “你没变。”她说,“你还是过去那样,年轻。你比过去还帅了一些。你变得比原来成熟了,更有内涵了。

    那个晚上,她说得更多的,还是对他的夸赞。说得有些颠倒、重复,甚至矛盾。但她是真心的夸赞。她好像比过去更欣赏他。他能隐约听出她话里更深的一些意思,但他只能装傻,不接。他不能接。因为他知道,如果接她的话往下说,也许就会有一些故事要发生。

    他不想再和她发生什么故事。

    他们在茶馆里一直聊到了十一点多。从茶社出来,她让他送送她,他应承了。她还是回到她母亲的住处,工人新村。他们下了出租车,然后顺着道路向前走。赵英杰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但一切都变样了,道路和周围的环境都变了。

    “我们拥抱一下吧。”临进新村的院门,她突然对他说。

    他在犹豫中被她抱住了。

    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他也感觉到了她那紧贴着他的现在已经变得丰满然而却又陌生的**。

    “我们还能再找机会见面吗?”她问。

    赵英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能吧。如果我们排练不紧的话。”

    事实上,一直到唐嫩嫩离开这个城市,赵英杰再也没有见她。他倒是很想见,比如说请她吃顿饭,或者再到茶社里去叙旧。但那只是一种友情。可是他又怕,怕见了以后一切又有可能向另一种方向发展,比如说,往那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上滑去。

    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的。

    至少,如果他稍稍主动些,情况很可能就不一样了。他想:她是有点意思的。甚至,如果恶毒点地想,她是对中国男人的身体已经相当生疏了。但他不可能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了,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家庭,不仅顾忌漆晓军,他更多的是顾忌林青青。他已经有“恋人”了,如果再和她有什么故事,就是很对不起林青青了。

    他要对得起林青青。

    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按说,这事过去就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他和唐嫩嫩的见面。但有一天晚上他下班回家,漆晓军突然就问:“你最近好像是很忙嘛。”赵英杰一时有些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老情人回来了?”

    赵英杰大脑“嗡”地一炸。

    “怎么了?”他冷静下来,反问。

    在这件事情上,他并不亏心。

    “你不觉得这样很可耻吗?”漆晓军摔着东西。

    “我怎么可耻了?”

    漆晓军说:“旧情萌发,还不无耻?你现在是个有家庭的男人,你这样对得起这个家吗?你要愿意好,你就和她好啊!如果你爱她,她爱你,你们就不应该分开啊。”

    赵英杰也真的火了,这是哪跟哪呀?完全是胡扯!

    “我和她什么也没有。”他说。

    “可是你怎么就见了呢?”

    “见一下说明了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有没有问题你自己心里清楚。肚里的鬼,只有你自己知道!”

    两人在家里大吵了一场,无论他怎么向她解释,说那只是一次出于礼貌的普通的见面,而且有多人在场,她就是认定他有问题。至少,他是有做贼的心态,心术不正。她的话说得非常难听,让赵英杰完全无法接受,内心里委屈得要命。他惊讶于她变得如此蛮横,完全不像一个女性知识分子。更像一个耍泼的没有文化的女人。

    她这样子和林青青根本就没法比。

    越比较,赵英杰就越失落。

    赵英杰在心里是奇怪的,谁会这样挑唆呢?他相信不会是朱洁。她不会笨成这样。再说,朱洁平时对他还是很友好的。很有可能是,她对院里的别人说了,然后当中有不怀好意的人,再有意传给漆晓军,搬弄是非。心理阴暗的人是有的。漆晓军偏偏让心理阴暗的人利用了。但她不觉得自己是被利用。

    “如果我想犯错,真的根本就不必让她知道。”他说。

    林青青笑着看他,同意他的说法。

    林青青同意他算是一个比较正经的男人。

    是一个好男人。

    林青青认为赵英杰所以没有和唐嫩嫩旧梦重温,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漆晓军,但另一方面——而且是占主要方面——是因为自己。如果他和唐嫩嫩发生了那种事,那她一定会看不起他,她就会不再和他发展下去。

    她要的是一个“专一”的男人,就像她也只和他一个人好一样。

    “专一”对方。

    她相信赵英杰爱她。

    她也爱他。

    胜过爱任何一个别的男人。

    赵英杰的心里,林青青是很重要的。

    她占据了他的思想。

    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只是,他不知道他们这样的关系,最后会以怎样的一种结局收场。

    赵英杰当然清楚,天下没有永久的情人。也许,只有听任时间的安排了。

    “德艺双馨”的名单公布了,没有赵英杰。

    事实上,赵英杰开始时就不赞同把他再往上报。当时方言告诉他时,他就说最好别报。但方言说:“乔院长也是好心,你要坚决不同意,只怕他会误会你。”并且对他说,既然乔院长坚持再次报他,一定会去做工作的。谁都知道,这种事情,做工作很重要。方言这样一劝,赵英杰也就只好应承了。说到底,乔院长还是很看重他的。

    两年多前,省歌舞剧院有意要调赵英杰,派了人事部门的同志和他接触过,谈过话。赵英杰也是心动的。不管怎么说,省歌要比市歌的实力强,提供的舞台也更广阔。而且,省歌人事部门暗示,只要他愿意调动,解决他的一级职称肯定不是问题,因为,他们不存在一级超编问题。甚至,他们进一步暗示说,省级机关事务管理局最近刚给他们一批房子,如果他尽快同意调去,也许还能分到房子。赵英杰和漆晓军说了以后,漆晓军也非常支持他。他去找乔院长,提出想调走的意思。老乔一听就急了。老乔说,省歌自然要比市歌强,甚至,要强好多。但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并不在乎单位的大小的。再大的单位,总还是有它的局限。可一个艺术家的成就和影响,是没有局限的。可以出市、出省,甚至跨越国界。

    “艺术家的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乔院长说。

    赵英杰喜欢这句话。一直以来,他也正是以这句话激励自己的。

    乔院长说,市歌虽然小,但可供他发挥的舞台还是存在的。对于一级职称,他一定会继续努力的,并且一定会帮他解决这个问题。而房子,乔院长说,省歌未必就能兑现。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而据他所知,省歌的情况也是很复杂的,分一套房子,并不像说的那样容易。他劝赵英杰不要相信省歌的话。对于他的调动请求,他能理解,甚至,如果他不在院长这个位置上,会非常支持。他相信如果赵英杰调到省歌,会有诸多的益处。但是,今天他在院长的位置上,他却不能赞同他调走。乔心里很清楚,失去了赵英杰,对市歌来说,一定是个损失。

    赵英杰最后当然没有能调成。

    歌舞剧院不让他调,文化局也不同意他调。

    慢慢地,他自己也犹豫了。

    一犹豫,机会就失去了。

    机会失去了,后果是严重的。一是他的一级职称还没解决掉,二是后来有人调进了省歌,那人的成就和实力明显要比赵英杰要小,可他不仅解决了一级职称,而且还分到了一套全新的房子。为了这事,漆晓军和他大闹了一场,甚至提出了离婚。那一次,闹了有好久,漆晓军把家里的电视都砸了。

    当时闹得不成样子。

    赵英杰为此心都凉透了。

    当然,他是有责任的。

    他自己有时也很后悔。

    但是,后悔有什么用呢?

    他只能在事业上更加专注,更加努力。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老乔一直感觉对不住赵英杰。虽然他嘴上从来没有表白过,但是赵英杰能感觉到。老乔在努力弥补。他在感情上,也是偏向赵英杰。可是,作为院长,他有时又必须要平衡。在把赵英杰作为“德艺双馨”报上去后,他一心认为是不会再有问题的,谁想,偏偏就有了问题。当他得知赵英杰落选的消息后,气得不行。他当时把电话都摔了。但,结果却不能改变。

    赵英杰虽然开始时并不在乎那样的荣誉,可一旦真的没有了,还是非常地意外。这简直是一种污辱,把一块糖送到你的鼻尖前,引诱你去吞食,当你终于心动并且决定咬住它时,那只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了。而且,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落选了。说真的,事实上入选的那两位,谁都比不上赵英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高低优劣,但偏偏就是赵英杰落选,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世上的事,有些就是复杂得很,说不清道理。

    关于这件事情,赵英杰没有对漆晓军说,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他不会得到安慰。当然,他也不需要安慰。漆晓军现在其实也是牢骚满腹。在学校里她干得并不开心。压力太大。她感觉不论是同事,还是领导,总有人故意和她为难。那些人不给她晋级,也不给她评优。而在她眼里,那些晋级和评优的,并不比她出色,甚至还有人明显要比她差很多。然而,这就是现实。

    同样,赵英杰也没有对林青青说。他觉得这种事多少有些无聊,说了无益。每个单位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烦心事。为了这事,乔院长和另一个副院长老高都找他谈过话,谁都没有提这档事,但赵英杰也明白,他们在安慰他。他们用一种非常迂回委婉的口气,说现在的一些评选是有误区的,人为的因素很多。而最主要的,还是考虑到平衡。平衡的结果,就是自然让那些已经上了年纪,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参加评选的人选上。而院里,是非常看重他的。在他们眼里,他赵英杰是个非常优秀的,很有出息和成就的青年歌唱家。未来是属于他的,前途无量。

    赵英杰没有理会他们的安慰。

    这个时候,拿这种事情来安慰他,让他感觉可笑。

    他需要的不是这种根本没有实际效果的安慰。

    对于他的沮丧情绪,漆晓军一直也没看出来。

    倒是林青青,看出了他的变化。

    那天是星期天,他正好在剧院里演出,她打了个电话给他,问他有没有时间。她说她家的那位出差去了,如果有时间,她想见他。赵英杰也真是想她了。他答应了。后来的彩排,他的思想简直是无法集中,有点敷衍。

    结束了彩排,赶到宾馆,林青青也刚刚洗好澡,从卫生间出来。他们立刻就拥吻在一起。他闻到了她头发里好闻的洗发水的香味。黑色的长发披得很长,凉凉的水滴弄到他的身上,让他急迫地想把她抱到床上。

    她全身上下干净极了,这让他原来低落的情绪得到了振奋。

    宾馆的房间安静而舒适。

    一个独立的两人世界。

    除了这个房间,除了他们俩,之外的世界是不复存在的。

    为了见他,她是精心准备的。她就像一道丰盛的大餐,端在他的面前,让他享用。赵英杰常常为她这样而感动。她是爱他的,全身心地投入。而对他,她则是没有多余的索取。她只要这样拥有他就行。

    赵英杰从心底认为林青青是个很好的女人。

    她是个有些不幸,然而又是渴望爱情和懂得真爱的女人。

    是一个心地比较单纯的女人。

    他感觉她和漆晓军是两类完全不同的女人,无论是身体,还是性情。

    赵英杰发现自己对林青青的感情在起变化。如果说,一开始时他还只是一种喜欢,那么现在已经变成了爱恋。如果他还能重新选择,他一定会选择林青青。因为爱恋林青青,他甚至改变了审美。比如说,他原来喜欢大眼睛,喜欢性感的胸脯,现在却发现林青青的单眼皮、小胸脯也非常地漂亮,甚至是相当地性感。可以说,她身上的地方没有一处不让他动心的,包括她右侧**上的那粒小黑痣。

    当他们歇下来,他搂着她,一动不动的时候,她正视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好像有心思。”

    “没有。”他说。

    “不,你有。”她说,“有什么心思不能告诉我吗?”

    “不是,单位里的一些事,没什么意思。”他说。

    她吻着他,轻声说:“别多想。每个单位都这样。”

    在心底,她是敬佩赵英杰的。不管他受怎样的委屈,不管他受到怎样不公的待遇,他都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她爱他。甚至,他内心里对他妻子、孩子的那种内疚,都让她感动。作为一个女人,她自己也为此有些内疚了。她劝他给他们以更多的温情,更多的爱,去承担更多的责任。她是真心的,一点也不是虚伪与做作。

    看出他不开心,她就用温情来安慰他。

    当他终于把自己不如意的事情告诉她时,她笑起来,说:“你落选是应该的呀。”

    赵英杰大惑不解。

    她就亲昵地用鼻子碰他的鼻子,做出羞他的样子,嗔笑着说:“你认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算是‘德艺双馨’吗?”

    赵英杰也笑起来,她怎么想出这样的理由?其实这是两码事。“德艺双馨”,主要是看“艺”,而里面的那个“德”,主要也是讲的“艺德”。

    “有我你不满足吗?”她像是玩笑着问。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是啊,何必计较那个呢?本来开始时自己不就是无所谓吗?对他而言,他更重要的是事业本身。再说,有她和他在一起,他真的应该满足。

    “我爱你。”他说。

    “是真的吗?”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真的!”他说。

    “我想娶你。”他说。

    事实上这样说的时候,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他是真心的。

    她抚摸着他的脸,叹开气,缓缓地说:“不现实的。”

    “可是,有你这句话,我就很满足了。”她说。

    “有时候,你像一个孩子。”她说。

    她搂紧他,像个母亲怀抱着婴儿,让他贪婪地吮吸她的**。

    他感觉特别地心安和满足。

    五月的一天下午,省歌舞剧院的青年歌唱家(从年龄上讲,其实已经算是步入中年了)赵英杰,步履有点不齐地离开了希尔顿国际大酒店。

    出大厅的时候,他感觉大厅里的那些服务生都在盯着他看。他感觉自己走路重心有点飘,步子有点不稳。当然,事实上是不可能有谁特别注意他的,他知道是(电脑阅读.zZz.com)自己疑心。锃亮的电梯里的镜面和锃亮的大理石地面,都照亮了他的身影。虽然他衣着笔挺,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其实很猥琐,从里到外,污秽不堪。

    中午,茅海燕请他在这里吃了饭。只他们两个人,要了红酒。两人边吃边谈,茅海燕告诉他,她准备和省歌签订一个联办协议。相院长已经找她好几次了,请求支持。她也基本上同意了。一来是和省歌合作,弄出来的动静肯定会比市歌大;二来那点钱也实在算不了什么。“谁让我年轻时候就喜欢文艺呢?”她这样对相院长笑着说,“我当不了艺术家,但我现在可以支持艺术家啊。”

    相院长当然感激得很。

    同时,相院长当然也很明白。她的人,在省歌,还是要照顾的。赵英杰就是她在省歌的人。当然,好在赵英杰是个人才。有上面的安排,有她的支持,省歌当然可以大胆地用赵英杰。这个时候安排赵英杰,可以说是恰到好处。而赵英杰对他还得是充满了感激。世上的事有时候真的太奇妙了,特别会捉弄人。

    赵英杰就是一个被捉弄者,相院长想。但是,相院长相信,经过了这样的事情后,赵英杰在艺术上可能会有一个大进步,或者一个飞跃。有时候,人生里多一些挫折对艺术的提高是有好处的。

    相院长需要赵英杰。从世俗的角度讲,他也必须抓牢他。眼前的利益就很明显,抓住了他,就是抓住了茅海燕。而茅海燕,则是一个女财神。茅海燕看来一心要想让赵英杰大放异彩,她想让他成功,出大名,大红大紫。她是有些崇拜他,喜欢他。这也不值得奇怪啊。有人就是愿意为某人付出。这年头很多事情都很蹊跷,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赵英杰在这个午后,终于向茅海燕表示了谢意。

    她当然不需要他这种语言的谢意。

    她需要他的人。

    她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才俊。

    作为一个已婚女人,茅海燕当然见识过很多男人,形形式式的男人。但她从骨子里,喜欢像赵英杰这样的男人,外面干净、体面,内心里纯粹、善良、温柔,多情,而且,没有心计。她早就知道,要得到他,并不容易。但她知道,一旦控制了他,她就可以长久地拥有。即使是他很痛苦,也不会选择主动离开她。因为他的胆怯,还有他的懦弱。他的胆怯和懦弱,和他骨子里的善良和羞耻感有关。除非她主动不要他。换句话说,只有她将来不要他,而不会是他抛弃她。就算是他心里厌恶她了,他也不敢主动提出。

    茅海燕对这一点很清楚。

    一度,茅海燕以为她已经失去了他。因为他有了那个林青青。而自己与林青青相比,显然对赵英杰这样的人来说,并没有优势。因为,他不看重她所拥有的那些东西,比如说财富、广泛的社会关系和活动力。他看重青春和感情。但谁想得到呢,经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一切都峰回路转,他不得不又拜倒在她的面前。

    世事难料。

    她把他征服了。

    不,是他主动臣服。

    他有求于她。

    几乎不用她说得很明白,他就知道他要回报她什么。吃完饭后,她让他到她订下的套房里坐坐,她说自己的酒喝多了。的确,看上去她像是喝多了的样子,双颊飞红,眼睛看人时,眼神飘游。在电梯里,她那肥胖的身体几乎完全靠在了他的身上。赵英杰不得不半扶着她,她的脸几乎就贴到了他的脸上。

    “我醉了,真醉了。”她笑着说。

    “还好吧?……我记得茅姐你挺能喝的呀。”赵英杰说。

    他现在叫她“姐”,是她让他这样叫的。这样显得亲热,亲近。她不喜欢他像别人一样叫她“茅总”。他们的关系必须和别人有所区别。

    出了电梯,她正了正身子,在前面走着,赵英杰跟在后面。赵英杰已经能想像得到下面应该会发生些什么了。开了门,进了房间,他关上房门,她晃了一下,倒在了他的怀里。他就抱住了她。她闭着眼睛,仰起脸,用唇去找寻他的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一接住,她的整个身子都贴到了他的身上,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我爱你,英杰。”她轻声说。赵英杰相信,她一定是迷恋他的,否则她后来也不可能这样帮他。

    “你爱我吗?”她问。

    赵英杰回答不出来。那一个“爱”字,太沉重了。况且,他对怀里的这个女人真的没有爱,有的只是一种感激。是的,她帮他,他应该感激。既然不能回答那个字,他就只能用行动来表示。他回吻她,抚摸她。而她在他的抚摸下,则更加疯狂地急切地抚摸他。从他的头发一直抚摸到他的下肢。当他们确定无法站立的时候,只能移到床上去。

    在床上,他们倒在一起,然后互吻着。“我想要你。”她对赵英杰说。赵英杰默默地起身,然后宽去自己的衣服。茅海燕也坐起来,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她一下子变得赤裸,全身白白,肥胖得很。他看她的**已经松塌了,两粒乳头黑黑的,就像两颗肥硕的桑椹。他赶紧把目光移开去。他从心底里不喜欢那样的乳头。目光所及,看到的却是小腹那儿的一堆赘肉。她催促他,笑他居然还保留着短裤。她在躺下的那一瞬,一把就将他的短裤扯到了膝下。他只好怀着一种无奈,让自己完全地赤裸。

    和她做爱,他内心有拘束,有羞耻感。而她就是要摧毁他的羞耻感。她让他亲她,不管他内心里是多么的勉强。她让他亲她的嘴唇,亲她的**,亲她那多肉的小腹……赵英杰感到地转天旋。她的身体对他来说,是那样地陌生。这种陌生和他第一次面对林青青身体的那种陌生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这种陌生让他有强迫感。他现在知道自己只是处在一个从属的位置。他不是一个探险者,一个征服者,而是一个劳动者。这个劳动者,也并不是出于想创造美好生活的劳动者,而是一个被动的,受人监督的劳动者。

    他吻她,吻她的脸颊,吻她的**……毫无疑问,她的身体比林青青要逊色很多,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等级”。他需要集中精力,才能让自己有所知觉,有所反应。当他忙碌着,终于完全那最后的冲刺后,从心里舒了一口长气。他丝毫没有感受到高潮所带来的快乐,而是一种重负的解脱。他也知道,茅海燕当然不是这样。她很满足。她的脸上甚至泛起了浓烈的红晕。

    “你真好。”她搂着他说。

    赵英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要和你永远地好,做长久情人。”她说。

    赵英杰想:这是一个梦,世界上哪有长久的情人呢?当然,他现在是属于她的,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别无选择,只有屈从。

    一切都是命,他想。现在的这一幕,是他过去所从来也不敢想的。但现在,却真实地发生了。而这一切,仿佛只是为了证实他的失败,他的可耻,他的无能。他好像是从过去的麻烦中解放了,然而事实上,他却陷入了一种更大的麻烦。这种麻烦现在他还不能预见,但他知道,一定不会比过去更轻松。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天色在瞬间就变了。赵英杰感觉天可能要下雨。但一个最基本的判断,就是它不会一下子就来。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就在他还在人行道上行走时,雨突然就降落了。

    雨是突然而至的,豆粒大的雨点砸得街上的人四处奔逃。幸好路两边有高大茂盛的梧桐,挡住了些雨,否则立刻就会被浇湿。尽管如此,还是要尽快地躲避。赵英杰看到许多人都奔向不远处的一个商场,太平洋百货。他也只能快步地向那里跑。当他跑进商场时,头发和肩膀已经淋湿了。

    很多人都挤在商场一楼大厅的门口,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焦虑和期盼。逃得快的,没怎么淋着的,眼里透着一种喜欢;已经淋湿的,眼里透着一种不在乎。更多的是一种尴尬和无奈。但所有的人,所有的眼神里,都含着一种焦虑和期盼,期盼着这场大雨能迅速地停止。因为,大家都还有路要赶,都还有很多事要做。

    赵英杰没有挤在门口,他不喜欢街面上扑过来的大雨砸在路面上的尘热味,以及人们身上的汗腥。他在一楼转悠,因为他知道这雨一时还不会停。这家太平洋百货,也算是市内最好的几家商场之一了。他从烟酒柜转到钟表柜,又从钟表柜,转到了珠宝柜……突然,他的眼睛像是被剌了一下子,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上衣,咖啡色的裙子,脚上一双高跟皮鞋。她的头发短了,剪得非常短,看上去很精神。但实际上她瘦了不少。她的脸色很白。很显然,她也在避雨。一种可能她是到什么地方办事,躲到这里避雨;一种是,她是到这个商场来(电脑阅读.zZz.com)购物,在等着雨停。她低着头,在珠宝柜前缓缓地移动着,仔细地端详着那些一排排非常整齐地躺在玻璃柜中明亮的珠宝。那些珠宝,一个个都无比纯净,昂贵,闪耀着它们的身份和品质。

    赵英杰看到她,心一下子跳得特别快,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当时并没有看到他。他现在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先招呼她,还是勇敢地直接走过去?

    赵英杰第一次发现自己置于一种主张不定的境地。

    突然,她抬起了头,仿佛是不经意地一扫,两人的目光相对了。

    也许只有那么一秒钟,她就把目光掠开了。

    赵英杰愣了一下,再定神看她,却发现她已经无影无踪了。

    她不见了。

    他心急地把目光在整个大厅里扫来扫去,可再也没有扫到她。也许她是离开了,他这样想。他就又快步地走出太平洋百货,大街上一切正常,车来车往,行人也是匆匆的。雨早已经停了。

    这一切真是发生得太快了。

    快得让他的思绪有点跟不上。

    在商场的大门口,赵英杰足足站了有十分钟,他的目光当然也就寻找了十分钟,但是却再也没有捕捉到林青青的身影。那个曾经让他心动的美丽身影,突然间就消失了,消失得那样奇妙,那样不可思议。这一切,说起来是如此地神奇!

    然而,就算再次捕捉到她,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他想不出。

    也许,他应该向她表示歉意。但,她现在需要他这样的表达吗?

    太阳出来了,整个城市,一片金灿灿的。所有的建筑,都披上了一层金光。雨后的城市,一下子显得特别地干净。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路两边的梧桐树,茂盛宽大的树叶,都一下子变得绿油油的了,煞是好看。

    “看,彩虹!”不知是哪个孩子说了一句。

    赵英杰循声望去,在自己的正西方,在远处很高的两座建筑上空,出现了一道美丽的虹。这倒真是一个奇观。城市里,是很难见到这样的景象的。那虹,五彩缤纷,非常地漂亮。赵英杰看着,长久地看着……

    而那虹,在一点点地淡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切都没了。

    2005年9月8日一稿

    2005年11月8日改定于南京大清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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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991/ 第一时间欣赏少妇的欲情燃烧最新章节! 作者:王大进所写的《少妇的欲情燃烧》为转载作品,少妇的欲情燃烧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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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妇的欲情燃烧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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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事业如日中天的男高音歌唱家,拥有一个幸福而平静的家庭。命运安排他与一个美丽而哀愁的少妇邂逅,婚外情像人们熟知的那样熊熊燃烧。付出了惨痛代价,他走出了昨日的婚姻,却四顾茫然;少妇迫于丈夫的挟持,在煎熬中一天天憔悴。当她终于可以摆脱不幸婚姻的枷锁而恢复自由的时候,却被不能承受的虚无感改变了既定的轨迹,那个当初带给她激情的男人,却已带着寒冷的内心,回到了前妻的身边……少妇的欲情燃烧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妇的欲情燃烧,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妇的欲情燃烧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