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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三观     我能看见状态栏txt下载     我能看见状态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五章 拒绝治疗(第一更)

    柳平川带着自己的学生和神外的医生,把ct室站了个满满当当。加上陈天养,两个二级教授一起皱着眉头,搞得监控室里的气氛严峻到让住院医师们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颅底出血,大概20毫升左右。”赵华主任叹了口气,“没什么值得进一步研究的内容,影响表现的很明显了。”

    陈天养半天没说话,虽然不是神经外科的医生,但任何一个医生都知道,颅底出血有多危险。比颅底出血更惨的可能就是脑干出血了颅底出血,至少还有上手术台搏一搏的机会,脑干出血基本不会有医生同意手术。就算术中病人活了下来,术后能醒过来的几率也不会比连续扔一百次硬币,每一回都正好立在地面上的几率更高。

    “没什么可说的,准备手术吧。”柳平川活动了一下腿脚,他对周军道,“通知家属了么?”

    “还没联系上。”周军叹了口气,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了。“飞机是紧急备降在宁远的,患者家属现在人在首都,就算搭上最快的航班赶过来,可能也要三个小时以上。”

    “找医务处要授权了么?”急诊中心遇到需要马上做手术,但是家属不在身边的案例不在少数。该怎么处理大家心里都有数,柳平川马上问道,“是不是还得和航空公司联系?”

    “授权……这个就很麻烦了。”周军叹了口气,“航空公司那边刚才来了电话,说患者家属不同意我们做开颅手术,要求保守治疗。”

    “保守治疗?”柳平川的眉头皱出了好几层,“这样不行啊,这搞不好有脑疝,要出人命的。”

    周军摇了摇头,“就算没有脑疝,不解决掉脑出血,神经系统引发的急性肺水肿也会要了他的命。”

    患者的情况和周军最担心的方向完全吻合,这是一例npe(neurogenic pulmonary edema 神经源性肺水肿)。患者没有心肺肾等基础疾病,而在神经系统受到影响的情况下,出现了自发性的急性肺水肿。

    虽然npe的具体机理仍未被完全搞清楚,但这个状况下,进行紧急开颅手术,去除血肿,并且移除骨瓣减压才是最有效的处理方法。

    “患者家属表示明确反对,没办法。”周军又叹了口气,“转icu吧,既然不能手术治疗,那就只能期望脱水治疗能把他的颅内压先降下来。”

    绝大部分的患者家属,在亲人遭受到意外的时候,会选择不计一切代价去抢救自己的亲人。比如那位杨建强的夫人,杨建强已经在icu里住了20多天,杨夫人仍然每天都会在icu外的家属休息区守上整整一天。除了每天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回家洗漱换换衣服,其他的时间,杨夫人几乎一直守在icu的门口,寸步不离。不少重症医学科的护士医生都在劝她,至少别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但她仍然坚持着每天守在门口,仿佛这样就能让杨建强好的更快一点。

    但是,也有一些家属会选择截然不同的方向。

    经济原因是绝大部分家属拒绝医疗的主要原因。哪怕有医保覆盖,但对于极度贫困的家庭来说,哪怕治疗费可以接受,但家庭仍然无法承受一个可能落下严重残疾的成员。

    死一个人,家人痛苦些日子,料理完后事之后就不会有其他额外支出。而落下严重残疾的家人,不光要持续花钱,还要其他家人照顾。对这些家庭来说,一个成员无法工作,就少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此消彼长之下,原本就拮据的生活可能根本无法继续下去。因病返贫,这种现象确实客观存在。

    陈天养皱着眉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贫困而放弃治疗的家属他也见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这个伤者,可是坐着商务舱的乘客。一张商务舱的机票少说也要大几千块。能在旅途过程中选择商务舱的旅客的家属,怎么看也不像是经济上有困难的。更何况这种条件下,肯定是航空公司先出钱垫资救治旅客。随后再让承保的保险公司介入,航空公司转而向保险公司索赔之前已经垫付了的费用。

    在这种情况下,家属并不该因为费用问题而拒绝治疗。

    难道还有其他的原因?

    “你就是陈教授了吧?”陈天养还在琢磨其中关节的时候,柳平川凑过来朝着他伸出了右手,“我是柳平川,四院的神外主任。你的事情,我听刘堂春说过了。”

    “柳教授。”陈天养和柳平川握了握手,然后苦笑道“但愿他没怎么说我的坏话。”陈天养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患者家属拒绝治疗,我觉得可能有问题。”

    柳平川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是叹了口气道,“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行医数十年,柳平川也算是见过了各类人情冷暖。“也许是有什么不得已?”

    陈天养说出了自己的疑惑,着重强调道,“在没有经济压力的情况下,家属直接拒绝了治疗。这不合常理。”

    柳平川琢磨了一会,也有些困惑,“可能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警察说一声。”陈天养皱着眉头道,“商务舱乘客一般都会顺手买一张意外险,该不会是家属为了骗保,故意搞了这么一出吧?”

    周军带着其他急诊医生重新赶回了抢救室,虽然这次的伤者人数不到五十人,但仍然超过了机场医院的处理能力。有大约二十名伤势较重的患者被救护车送到了第四中心医院。作为急诊科主任,周军必须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协调和指挥其他医生对患者展开救治活动。至于这位无名氏,则交给了重症医学科接手。

    “右肩脱臼,这个交给骨科看看,应该用手法复位就能解决了。”周军忙的脚不沾地,在他的指挥下,一开始显得有些慌乱的急诊室渐渐稳定了下来。情况严重的患者第一时间接受到了治疗,而没有什么急迫危险的患者则被安排在了观察区,并且由三名主治医师和两名护士负责为他们进行清创包扎。

    周军正忙着的时候,商讨半晌觉着事情可能有问题的陈天养和柳平川找了过来。

    “这种事情跟我说也没用啊。”周军摘下手套,在院感大佬的注视下洗了手后,从桌上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额头。“柳院长,要不还是和宋院说一声吧?”

    “那也得拉着你一起去。”柳平川笑眯眯道,“毕竟是你拉回来的病人,患者情况有多紧急,你比我更了解一点。”

第八十六章 医疗决策权(第二更)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世界上最酷中老年妇女把自己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开什么玩笑,绝对不可能的。”

    柳平川朝着周军递过去了一个“我就说吧”的表情。他其实不太赞成周军“让航空公司作为患者紧急代理人,然后授权医院做手术”的路数。先不说航空公司愿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在患者家属已经明确表示拒绝治疗的前提下,医院装聋作哑再去找航空公司当代理人原本就说不通。

    “为了医院和患者利益,我不介意钻钻法律的空子。”宋院长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一口青烟从她嘴里喷了出来,“但是和并不意味着我就对法律没有一点敬畏。”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虚点了点周军的鼻子,“你小子可以啊?上任不到一个月,就跑到我办公室里来忽悠着我知法犯法?”

    “宋院长,特殊情况需要特殊对待。”周军严肃道,“我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蹊跷。”

    宋文抬眼瞪了周军一眼,“怎么,患者的病情还有其他原因?”

    周军摇摇头,“我是担心可能有骗保的行为……”

    “那就通知警方。”宋文把抽了两口的烟掐在了烟灰缸里。“等警察确认家属骗保,把人抓起来之后,再通知其他家属就行了。”

    周军低声问道,“那我们就这么看着?”

    “不然呢?”宋文反问道,“你当了多少年医生了?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心里没点数?”她坐回到座位上,拍了拍两侧的扶手,“患者和患者家属在医疗决策上有最高决定权。身为医生,我们可以建议,可以在无法获得患者和家属同意的紧急情况下决定,但不能直接违背患者和家属的决定。分辨他们的决定是否带有其他利益驱使不是我们的工作。就算是骗保,也得由保险公司报警才对。”

    周军沉默了下来。宋院长说的道理他都明白,但无论是医德教育要求,还是身为一个普通的,有良知的个人,周军都不认为应该就这么放弃努力。

    “而且,你也不要觉得患者家属明明经济能力可以承担,但却不愿意治疗就有恶意。”宋文继续道,“影响家属做出医疗决策的因素有很多,经济因素虽然重要,但并不是决定性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甚至宗族决策,都有可能最终影响到患者家属的决策内容。”宋文耐心教育着周军,作为医生,他也许很优秀。但毕竟周军这十几年一直都在医院里,很多事情也并不清楚。“这个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多了,我们不可能把每一件事情都搞清楚。所以才诞生了现在的这些法律法规。它们不光是用来约束医生,同时也是用来保护医生的。我们不需要承担这些道德负担和法律风险。按照规定做就行了。”

    周军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之后,和柳平川一起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孙立恩和胡佳乘坐的飞机终于落地了。下了飞机打开手机信号,徐有容的微信也发了过来。“我和帕斯卡尔博士已经准备登机了,预计今天晚上能到宁远。”

    孙立恩和胡佳所搭乘的班机座位比较紧张,商务舱只剩下了三张机票。武田制药的工作人员在和四人讨论过后,决定让徐有容和帕斯卡尔博士乘坐后面一趟班机起飞。这样票也好解决一点。

    宁远国际机场一共有两条跑道,孙立恩他们落地的时候能看到,16号跑道仍然保持着封闭状态。虽然消防车和救护车等有关车辆已经撤离,但是对飞机结构的检查还在继续得等到确认拖动飞机不会造成其他危险之后,机场工作人员才会用拖车把这架倒霉的波音737拖到机库里去。

    “周老师?我是孙立恩。”看了一圈没发现第四中心医院的救护车后,孙立恩拿出手机给周军打了个电话。“我已经到机场了。”

    “你这个落地时间不太巧。”周军在电话那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你要是和陈天养做同一趟航班,那就能当面被他骂一顿了。”

    孙立恩现在光是听见“陈天养”三个字都会身上突然一抖。他抖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周老师,你是怎么知道陈教授的事情的?”

    “他下飞机的时候以为你也和他坐的是同一班飞机。哦对,就是那架紧急备降在宁远的飞机。”周军解释道,“你知道的,老陈比较胖嘛。在飞机上连着处理了十几个伤者之后给他累的出了一身透汗。结果下飞机的时候,他听见我在找你,以为你也在飞机上,而且遇到了事情都不肯帮忙救人,所以骂了你一顿。”

    孙立恩总算知道自己在候机厅里的那几个喷嚏是怎么来的了。

    “院里的车都回来了,你自己想办法从机场回来吧。”不用孙立恩张嘴问,周军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急救车上都塞满了医生和病人,就算有车,也没地方装你去度假的行李。自己解决吧。”

    孙立恩讪讪一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接话,好在周军也没有给孙立恩继续尴尬下去的机会。他直接挂了电话,挂之前还在电话里说道,“今天科里挺忙的,你要是回来了没什么安排,那就过来值个急门诊吧。”

    刚下飞机就被抓了壮丁,孙立恩叹了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给周军打了这个电话。

    “晚上我就不跟你一起吃饭啦。”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留言的胡佳一脸歉意的对孙立恩说道,“大姑刚刚给我发了消息,说急诊今天很忙。家里今天没人,大姑让我直接回家住。”

    孙立恩琢磨了好一会才搞明白胡佳这两个“家”是什么意思。“那我打个车先送你回去吧。”

    胡佳沉吟了一会,摇了摇头,“算了,也不顺路。从机场到我家和到宁静区是两条路。”她凑到孙立恩脸旁,踮起脚来亲了一口。“我听见周主任抓你壮丁了,晚上值班,你加油哦。”说完了话,她朝着孙立恩摆了摆手,登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孙立恩笑眯眯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瑟的转身去买了机场大巴到市区的车票。

第八十七章 大善人孙立恩

    瑟是一种很有趣的心理状态。“我有些东西特别棒,但我就是不告诉你是什么。”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人会表现出非常得意的笑容,引诱周围的人群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问出“你咋了”。然后再趁势把值得骄傲的部分说出来,对毫无防备的提问者进行精神攻击,从而达到瑟者心理愉悦的目的。

    人类真是阴暗的生物。

    但同样,瑟的心理能够让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保持乐观心态。哪怕刚刚到宿舍,放下行李就得马上赶往医院,孙立恩仍然脸上带着笑。

    咱那个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

    过了半个小时,孙立恩就高兴不起来了。

    “武田还给钱?”一开始从宋院长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孙立恩还是很高兴的。本来就是个穷规培,现在不光每个月有门诊费用可以拿,还能得到一笔来自武田的资助。孙立恩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问题是,这笔钱给的不合规矩。”宋文用脚想也能想得到,孙立恩现在这么开心,等会估计得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们是公立医院,医生算事业编制。根据相应规定,医生不得从事、参与营利性活动或者兼任职务领取报酬。所以,每个月五百万日元的薪酬,你是不能拿的。”

    孙立恩笑不出来了。五百万日元,折合人民币得三十多万。这么一笔天降巨款从天上掉了下来,结果还没砸到头上,就被宋院长给一脚踹飞了出去。

    要不是现在孙立恩身上有个万把块钱,他真想再挣扎尝试一下。不过虽然财帛动人心,可三十多万比起宋院长的威严来说,还是显得不那么诱人。他张了半天嘴,最后却只能点了点头。“我……我知道了。武田方面的聘书,我会退回去的。”

    “我让你退你就心甘情愿的退了?”宋院长坐在桌子后面,点燃一根香烟,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孙立恩。“那可是三十万一个月,我都拿不到这么高的工资。”

    “我……”孙立恩抬起头看看面前的宋院长,摇头道,“武田给出这么高的补贴,肯定有他们的企图。我只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小规培,武田之所以能舍得下这么大的本钱,唯一的可能就是冲着秀芳诊断中心来的。如果接受了津贴,我必然得从医院离开。到时候我对武田来说没有了价值,别说三十万,三块钱他们都不会给的……到最后,倒霉的还是我自己。”

    宋文哈哈笑了起来,“不容易不容易,一个刚入社会的小年轻,难得脑子清楚。”她兴致勃勃的抽了一口烟,继续问道“你真舍得?”

    “舍不得。”孙立恩特别老实的答道,“规培一个月两千补助,哪怕现在我开始出急门诊了,一个月也就四五千块。说真的,宋院长,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三十万呢。”他苦笑着解释道,“可是,我还是想当好一个医生。准确一点说,我想当个医生。”

    少年时期的梦想被一步一步践行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孙立恩为之付出了几乎青少年时期所有的课余活动和其他同学用来娱乐的时间。起初只是单纯的想纪念两位舅舅,想要继承他们的遗志。可等到真的考入了宁远医学院之后,孙立恩开始逐渐懂得了“医生”这两个字的分量。

    医者,祛病救难者也。生者,脱死而向活,又养也。医生,是祛除患者身体病痛,拯救生命,甚至仿佛重新创造出生命的人。

    可是看过蓝色生死恋上的一连串“无法治愈”“尚不明确”“姑息治疗”“控制病程”“五年存活率”之类的词汇后,刚刚踏上学医之路的孙立恩却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可能有问题。

    明明有这么多疾病,明明有这么多能夺取人类性命的威胁。可医生们却什么办法都没有,最多只能用药物控制疾病发展速度,让患者多活些日子。

    大一学生孙立恩,陷入了无比强烈的自我怀疑中。他怀疑自己如果继续在医学领域学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贡献和成就。他觉得自己就是个一门心思学了食品工程,想要研究做饭的厨师,进了大学以后才发现,这门专业学的居然是化学一样。

    错愕,无力,自我怀疑,甚至有些抑郁。

    而拯救了孙立恩学医生涯的,是一次病理学课堂上,沪市人王教授的一席可见闲谈。

    “你们,都听说过医闹吧?”那天的王教授一反常态的没有向学生们宣传自己家乡的美食,而是开始了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

    得到了学生们乱哄哄的肯定回答后,王教授问道,“那你们听说过,患者过世以后,患者家属送感谢信和锦旗来的事情么?”

    那个老太太具体得了什么病王教授并没有细说,但应该是老慢支一类的慢性病。患者多次入院治疗,但情况却每况愈下。直到最后一次被紧急送院后医治无效去世。前前后后,这一家人因为老人家的病情,一年之内入院四次,最后在宁远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急诊科里离世了。

    “当天值班的医生们倒没什么,毕竟人总是要死的。有一些患者能被救回来,而另一些谁都没办法。”王教授在台上讲着故事,而一直在台下发呆的孙立恩也被这段故事吸引着听了起来。

    “本来呢,这种患者和家属吧,对医生的工作能配合我们就烧高香了。”王教授继续说着,“但是谁都没想到的是,患者去世后一周,也就是昨天,家属带了一封感谢信和一面锦旗来到了我们医院。”

    听故事的医学生们发出了一阵惊奇的叹生。

    “对,就是这样。一开始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惊讶。”王教授哈哈笑着,指着台下的学生们,“不过你们表现的比我稳定多了。我当时惊讶的说了好几句脏话。”

    孙立恩上大一的时候,正好是国内舆论风向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一方面,部分自负盈亏的医院为了保证不至于亏本,开始在检查项目和用药上动起了歪脑筋。而另一方面,开始强调订阅收入的媒体们则为了抢读者眼球,朝着标题党和耸人听闻的方向发展着。

    八毛钱的药费治好了孩子在某儿童医院要做十万块手术的病;因为助产士索贿不成,在剖腹产术中报复性缝合产妇肛门;宣称某医院为正常人安装心脏起搏器、高价购买过时老旧医疗设备。这些耸人听闻的新闻,都在那个时间段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结果是,靠着八毛钱石蜡油灌肠勉强缓解了症状的孩子,在一个月后重新做了手术。某儿童医院的诊断没有问题,孩子确实患有先天性巨结肠。而医院方面也从来没说过十万元的事情手术做下来,收费大概得两万左右。

    产妇原本患有痔疮,在剖腹产手术中痔疮急性发作,产生了大量出血。在按压止血无效的情况下,医生为产妇做了标准的痔疮缝合术。缝合区域仅限病变区,根本没有缝合肛门这回事医院为了保证产妇安全的手术,结果被搞成了索贿不成愤而报复。

    至于为正常人安装心脏起搏器之类的故事就更扯淡了作出这种指控的,是被医院解聘了的超声科医生。而心脏起搏属于心脏传导方面的障碍修正手段超声波检查不可能查得出来心脏传导问题。

    总之,在这种人人都觉得医生混蛋,人人都觉得医生该死的大环境下,患者离世后家属不光没有闹事,而且还带着感谢信和锦旗来。这确实让王教授惊讶的念叨了几声“他妈的”。

    “感谢信不是寄给我的,所以我只要了一份复印件。”王教授从自己手边的文件夹里,小心翼翼的抽出了一张纸,展示给台下的众多学生。

    “前面的部分我就先不说了,主要是记录患者家属的心理过程。”王教授重新看向了这张复印好的感谢信,“后面这一段话,是我想要分享给在座各位的。”

    “身为人子,我为母亲离世而悲痛不已。但同样是因为身为人子,我必须感谢各位医生护士对我母亲所提供的帮助和照料。在我们子女都已经疲倦到无暇去过问老母亲的时候,忙了一整天的医护人员却还会来询问她是不是觉得有些憋气,甚至还会很贴心的抚平她头上凌乱的发丝。整理一下勒住她脸庞的呼吸面罩松紧带。”讲台下的窃窃私语渐渐停了下来,这群还没见识过生死的医学生们都沉默了下来。

    “谢谢宁远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医护人员,谢谢你们在无数流言蜚语中的坚持,谢谢你们对于一个已经没有意识了的老人家的体贴和尊重,谢谢医生们在最后一刻为了拯救她的生命仍然不断作出的努力,谢谢你们让我的老母亲走的有尊严。”

    “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

    “谢谢。”

    “我相当一个医生。”孙立恩在宋文办公室里回答着她的问题。每个月三十万当然很多,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至少一个月三十万,肯定买不来一位刚刚丧母的孝子的感谢。

    宋文认真审视着孙立恩的脸庞,然后点了点头。刘堂春没看错人,这个小子确实有闪光的地方。再次感慨了刘堂春的眼光毒辣,宋文忽然笑了起来,从轻笑两声,一路升级加码到了放声大笑。

    “……”孙立恩有些慌张的看着宋文,还好,状态栏并没有提示宋院长有什么精神疾病。

    “好!”宋文猛地从座位上又站了起来,她看着慌张的孙立恩,然后笑着答道,“既然你有这么高的觉悟,那别的我就不问了。”她绕过桌子,走到孙立恩面前,压低声音问道,“年轻人,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算计一把小林丰?”

    从小林丰提出要捐献诊断中心开始,宋院长就觉得武田药业无事献殷勤有些问题。不过,一开始她只是担心武田准备以诊断中心为开端,试图介入到医院运行当中。搞什么股权化改革或者把第四中心医院当成武田私营医疗机构的试点单位。但现在看来,小林丰的主要关注点,却是放在了孙立恩身上。

    虽然还是没搞明白,为什么小林丰会这么重视孙立恩,同时又搞这种花招,但这并不妨碍宋院长使个绊子坑一把小林丰。

    身为一家大型跨国公司的董事会主席,小林丰可能不知道中国医生无法接受这种巨额津贴。但他手下的人不可能都不知道。如果小林丰只是单纯的想拿孙立恩和他的治疗团队做个幌子,推广武田的诊断中心模式,那他断不可能每个月给孙立恩发五百万日元的津贴。这不是在资助他,这是在害他。

    “额……好啊。”小林丰只是一个和孙立恩见过没几次面的日本中老年人,而面前的中老年妇女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孙立恩不傻,当然知道该怎么选。“您打算怎么做?”

    “正式医生是被纳入医院事业编制里的。根据法规,不能接受兼职收入。但你不是我们医院的正式医生。你就是个规培生。”宋文说出了整个计划的关键,“规培生没有编制,不受法规影响。所以,这笔钱你不需要拒绝。恰恰相反,”宋文高深莫测的笑了起来,“你要和武田制药联系,告诉他们,一个月五百万日元根本不够。要收买你,最少得每个月一千万日元。”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还没反应过来宋文是个什么意思。

    “你平常的工资,医院分文不动。武田的钱,咱们三七分账。不过所得税的部分,可以放到这七分里解决。”宋院长笑的像一只老狐狸。“至于这七分,毕竟是你的钱,怎么用,我给你两个选择。”

    也就是说能剩下三百万日元?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

    “咱们院里有一个扶持抗战老兵和见义勇为人士的专项基金。这个是在红会挂了号,随时受到监管的。”宋文为孙立恩的意外之财作出了安排,“第二呢,学院内部有一个自助困难学生的资助基金。用来支持贫困生的学习开销。”她重新点燃了一根香烟,深吸一口后问道,“你打算捐给哪个基金?”

第八十八章 挑战

    “给他。”小林丰拿着卫星电话,坐在飞往英国的私人飞机上。他沉默了一会,然后道,“不要只给一千万日元。既然他要,那就给一千两百万。”

    “小林先生,这件事情肯定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王天琪在电话那头试图说服小林丰冷静一点,“孙医生突然打电话要求提高津贴,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小林丰轻轻啜饮了一口杯中的威士忌,“当然,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我估计,他已经和医院的管理层达成了某种共识。他们可能会选择把这笔津贴变成对某些慈善基金的捐款。这样既能避免麻烦,同时也可以为医院和小孙医生谋取名义上的好处。”

    王天琪半天没说出来话,老板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什么还要继续啊?一千两百万日元也不算小数目了吧?

    “王小姐,还是那句话你不是一个优秀的企业管理者。”小林丰笑了出来。他笑的很得意,笑的很舒心。“你的角度是企业管理层的角度,但距离企业管理者还有距离。这点距离,导致你对事情的判断出现了巨大的失误。”

    王天琪愣了好一会才问道,“可是,孙医生他们已经发觉了津贴可能有不良意图,这会影响到我们未来的合作……”

    “第四中心医院检验科的资料,已经拿到了吧?”小林丰打断了王天琪的话。“赵卫国医生把资料交给你们了么?”

    “已经统计好了。”王天琪低声道,“可是,总裁先生……公布这些资料,可能会违反多项法律……”

    “交交罚款而已。”小林丰笑了出来,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记得在照片上标注一下送检医生的名字,把孙立恩的名字加红加粗标出来。”他顿了顿,继续安排道,“同时还要附上那几份病例。”

    “可是……”王天琪还想阻止。

    “不要用什么未来合作来做劝词了王小姐。”小林丰的脸色冷了下来,“如果这些资料说服不了夏尔制药,我们武田就没有未来。听明白了么?”

    挂掉了卫星电话,小林丰往后调整了一下座椅靠背角度,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天空。过了一会,他重新拿起了电话。

    “薰?你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小林丰面色平缓的和自己失忆了的儿子通着电话,仿佛一个慈祥的父亲。“放心吧,孙医生已经接受了聘书,以后每个月都会有津贴发放给他。”他笑着说道,“比起准备礼金,这样的方法才更合适一点至少不会给他惹出什么麻烦。”

    孙立恩正在琢磨,自己最近是不是应该去附近的什么名川古刹之类的地方拜一拜。

    下午见过宋院长用意外之财资助了两个慈善基金之后,孙立恩本以为自己的运气能好一点。

    结果这是个什么鬼?

    从进入九号诊室到现在,来看病的基本上都是扛一抗就过去了的小擦碰。真的是属于那种“还好你来医院来得早,不然伤口就自己长好了”的患者。

    看到晚上十一点半,除了一名状态栏提示有“大叶性肺炎”的患者被孙立恩转到了留观室,并且在皮试确认不过敏之后,给这名患者开了青霉素。

    “今天看起来你挺忙啊?”外面的候诊室里基本上已经没几个患者了。孙立恩正在低头喝咖啡,门忽然被人推开了。进屋的是曹鑫,他看上去累的够呛,出了整整一头汗。

    “忙。”有曹严华医生的悲惨经历作为警告,孙立恩当然不敢对夜班之神有任何不敬。就算不忙也得说自己忙的要死。“曹哥你看起来也挺忙啊?一头汗?”说着,孙立恩递过去一包抽纸,“我刚刚才看了个大叶性肺炎的患者,这种天气着凉,小心得病啊。”

    “刚刚接了一个很有……有挑战性的病例。”曹鑫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边擦着汗,一边对孙立恩说道,“我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才把这个病例解决掉。”

    反正现在也没有患者要分流到第九诊室,孙立恩自然也乐得和曹鑫互相交流学习一下。“什么病例啊?”他用纸杯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去,“折腾这么久?”

    “一个膀胱异物。”曹鑫叹了口气,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晚上大概九点多,刚刚吃完冷掉盒饭的曹鑫接到了一个电话,急诊室要转一个患者到泌尿外科做急诊手术。

    接到电话的曹鑫马上答应了下来,不过他还是多问了一句,“是几级手术?如果是三级以上我得请二线来。”

    “你要做的是膀胱镜下取异物。”急诊直接报出了他们要的手术类型,“有一名意识不清的男性患者,自诉膀胱内有异物,我们拍x光看了看,应该……应该是一条项链。”

    曹医生翻了个白眼。细条状的物体总是容易和男性的尿道甚至膀胱发生一些奇怪的联系。

    “你再联系一下今天的值班老师,等你做完之后得再接一台***断离重接术。”

    等曹鑫医生穿好手术衣,进入手术室后,哪怕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仍然被面前血淋淋的场面吓的胯下一凉。

    这名男性患者对自己下手不可谓不狠。伤口光滑平整,看上去是一刀干净利索快,不留任何后遗症的直接把自己的外生殖器给切了下来。

    “患者有精神方面的障碍,自诉两天前因为意外……”汇报情况的急诊科医生强调了“意外”两个字,“有一串白金项链滑入膀胱。随后患者出现了严重的排尿困难。在忍受了两天之后,患者精神状况不稳,用刀切除了自己的外生殖器。”

    曹医生看着血淋淋的伤口,叹了口气,难怪要先找自己来。这种多发情况,得首先解决了患者的排尿困难,才能继续后面的断离重植。如果无视了膀胱内的异物,则势必会造成患者持续性的排尿困难,从而可能导致肾积水等严重问题。

    “先止血吧。”他站到主刀医生的位置上,伸出了右手,“止血钳。”

第八十九章 孤儿药

    事实证明,这种对自己下手极狠的男性,那真是从头到尾都特别狠。尽管已经完成了硬膜外麻醉,但要对一个神志不清的患者进行止血仍然有一定难度对方实在是不怎么配合麻醉。

    膀胱镜通过完成止血的断裂尿道进入了膀胱内,透过屏幕,曹医生看到了一团金属状的条状物。因为排尿困难,患者膀胱非常充盈,而大概就是因为长时间充盈的关系,这根项链在患者的膀胱内团成了一个大球。直接拽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从物理上就绝不可能。

    曹医生叹了口气,开始操作着内窥镜玩起了解谜游戏这一段金属链和另一端金属链是个什么关系来着?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硬膜外麻醉就是人们常说的腰麻,麻醉过程对患者的意识没有什么影响。而这个精神状况一直不怎么稳定的患者开始出现了一些烦躁的表现。好在护士们和曹医生不断的安抚着,患者虽然心浮气躁,但仍然能够躺在床上不动。

    “差不多了。”四十八分钟,曹鑫医生终于解开了团成一团的项链,然后慢慢从患者的膀胱里抽了出来。

    “然后你连后面的手术都没看,就直接来找我吐槽了?”孙立恩笑着问道,“断离重接至少是个三级手术吧?旁观一下不是也挺好的?”

    “当一助的机会我让给师弟了。”曹医生笑道,“反正膀胱镜是我做的,让师弟上上台也挺好。”

    “我今天接了好多患者,不过老天保佑,都不怎么严重。”孙立恩叹了口气,指着自己桌上插着的一摞门诊凭据,“最严重的就是刚才和你说的那个大叶性肺炎,转到呼吸科去了。”

    “呼吸科还有床位么?”医院里的医生们聊起天来,最多的话题就是某些科室是否还有床位。“冬天呼吸系统疾病高发,他们还能腾出床位来?”

    说起这个问题,孙立恩也觉得有点牙疼。“没有位置啊……我只能先把人安排到急诊的留观室里去了。”呼吸内科也觉得这个患者有必要收入院内治疗,毕竟患者年纪虽然不大,但有长期吸烟史。而且因为铁锈痰液量比较大,已经能观察到颈部静脉扩张的表现了。

    虽然还没有到呼吸窘迫综合征的地步,但情况仍然不容小觑。可呼吸内科实在是腾不出床位来住院部别说病房了,就连处理室的床上都躺了一名患者。二级以上医疗单位住院部走廊上不许加床,要尽量将患者分流到下级医院去才行。可现在这些患者没有一个能够达到出院标准。而新来的这个患者挂的是急诊科的号急诊科是不可以拒绝接诊的。

    “那你就得多费心了。”曹医生摊了摊手表示无奈,“首诊负责制嘛。这个患者一天没转到呼吸科去,你就得负责到底。”

    又稍微闲聊了一会,曹医生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啊?”他愣了一会,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联系药剂科了没有?”

    孙立恩从曹医生的激烈动作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他也皱着眉头站了起来。

    “知道了,我马上去问。”曹医生叹了口气,挂掉电话开始发微信。

    “曹哥,怎么了?”孙立恩有些好奇的问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他妈了个逼的……”一向冷静的曹鑫医生骂了出来,“我做了手术的那个患者,有恶性高热!”

    孙立恩一脸茫然,“啥?”

    恶性高热,是一种非常严重的遗传性疾病。这也是已知的疾病中,唯一的一种可以由常规麻醉药物引起患者死亡的严重疾病。

    作为亚临床疾病,恶性高热在发病以前不会有任何征兆或者症状。这些患者的骨骼肌细胞膜钙离子通道存在缺陷,在接触到挥发性吸入麻醉药,或者去极化肌松药的时候,可以引起钙离子的释放异常增加,只有在这个时候,恶性高热才会猛地爆发出来。

    发病的恶性高热患者全身骨骼肌肉会开始出现强直性收缩。而全身骨骼肌收缩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促使患者体温不受控制的迅速上升,并且导致患者处于高代谢状态。

    患者的体温会迅速上升到45c到46c左右,并且在高代谢状态下出现高碳酸血症。同时伴有心动过速和血压急剧上升,大量出汗,血钾增高等等症状。

    换句话说,这时的身体打算自己烧死自己。

    而麻烦的是,一般的临床降温手段对于恶性高热很难起到足够的效果,最终患者会因为器官衰竭而死去。

    由于是麻醉科方面的特发性疾病,孙立恩对此基本上没有任何了解。而曹哥则一边在各大医院医生交流群里发着信息求助,一边快速向孙立恩解释了一下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治疗恶性高热的特效药叫丹曲洛林。”曹鑫连擦汗的功夫都没有,他还在快速打着字。“问题是,这个药不光咱们医院没有,省内的医院恐怕也都没有。”

    丹曲洛林是应对恶性高热的特效药。但国内没有引进,没有生产,甚至没有批号。

    就算走绿色通道,从国外购买丹曲洛林,可单次药物审批通过检验可以入关至少也要两到三年。而丹曲洛林的保存期限也就只有三年而已。药物顺利入境之后就过期无用,这也导致丹曲洛林在国内医院根本没有储备计划。

    至于国内仿制的路就更显得漫长而且困难。毕竟恶性高热15年到16年间一共也就报告了十六起。投入大量资金进行仿制,却可能面临根本无法收回成本的尴尬局面。药企作为追求利润的企业,当然不会去碰这种烫手的山药。

    孙立恩想了想,忽然记起了武田制药准备收购夏尔制药的事情夏尔制药不就是专门生产孤儿药的企业么?或者……可以给小林丰打电话求助?

    事不宜迟,现在就打。

    然而孙立恩并不知道,能够生产丹曲洛林的两家企业,都是美国公司。

    “会长……”小林丰的秘书悄悄走进了房间里,凑到小林丰耳朵旁低声说着什么。小林丰现在正坐在爱尔兰都柏林的夏尔制药会议室里,他正在和夏尔制药的高级谈判代表进行着并购交易的进一步谈判。这群该死的爱尔兰人不知道到底中了什么邪,面对640亿美金的并购报价不光不肯同意,而且言谈间居然还想要更多的东西比如武田制药的董事会席位。

    小林丰好歹也是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商人,但交易这种事情,只有双方都同意了才能达成。万一交易双方之间有一个脑子有坑的,整个交易就有可能彻底泡汤。

    小林丰正在思考,要不要现在就把孙立恩当成杀手锏扔出去。

    “丹曲洛林?”他皱着眉头对自己的秘书问道,“我们公司有这个药物么?”

    “没有。”秘书的声音压的很低,“是美国企业生产的孤儿药。”

    小林丰思考了片刻,忽然道,“把电话拿进来,还有,让翻译进来。”

    秘书转身出了会议室,小林丰对着对面的夏尔制药副总裁道,“亚伦先生,我建议先暂停一下讨论,有一个来自中国的求助电话打到了我的电话上,我想请你们和我一起听一听。”

第九十章 几家欢喜(求订阅)

    “孙医生,我是小林丰。”孙立恩还没开口说话,却听到电话那头,小林丰先说道“我现在正和夏尔制药的高级副总裁亚伦先生在一起,这通电话是免提的。”

    “小林先生,我们需要一些帮助。”孙立恩无暇去问为什么电话要开免提,他直接道,“我们医院收治了一名患者,他在手术过程中出现了恶性高热的症状。我们医院并没有储备治疗恶性高热的特效药丹曲洛林,贵公司有没有类似产品?能不能向我们紧急提供一点?”

    “丹曲洛林是美国公司生产的药品,鄙社并未涉足相关领域。”小林丰先否决了孙立恩的请求,然后装作好奇的问道,“丹曲洛林已经问世很多年了,贵院为什么没有储备?”

    孙立恩叹了口气,“这种药物并不在国内生产,也没有通过cfda认证。就算走绿色通道,一批药物到岗等审核完毕也要两年多的时间。药物储存有效期不过三年,等进到国内基本也就失效了。这些药进口过来价格不菲,花大价钱储存马上就要过期的药物,医院也负担不起啊。”

    “很多孤儿药都是这样,因为一些流程和法规的影响,无法马上进入大陆市场进行销售。这不利于药物研发企业收回研发成本。”小林丰顺着孙立恩的话说了下去,不过就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说起来,孙医生,这是你遇到的第几个罕见病例了?”

    “我最近可能运气不太好。”孙立恩在电话那头笑的有些尴尬,“虽然我们医院是大急诊中心,附近紧急患者都会送到这里来。但是最近确实也有点多。”

    “我倒觉得未必。”小林丰笑道,“随着医学进步,很多所谓的罕见病其实发病率远比我们想象的更高。只是这些患者以前没有被确诊,或者医生对于这些疾病了解的不够多,所以被误诊成了其他疾病吧。”

    “您所需要的药物问题,我会让鄙社的大中华区经理和您直接联系,尽一切力量为贵院提供药物。”小林丰话题一转,“不过毕竟这种药不是鄙社产品,我不敢保证能够及时提供。但我向您保证,鄙社上下会竭尽全力。”

    孙立恩闻言大喜,“那可真是太谢谢您了小林先生。”

    挂掉电话,小林丰微笑着看向了亚伦,“亚伦先生,正如您所听到的这样,针对罕见病的药物销售,在中国市场大有可为!”

    “单纯只凭电话可无法说明问题,小林先生。”亚伦说起话来带着一股西方社会精英特有的傲慢,“安排一个演员在特定时刻打来电话,这是一件很容易安排的事情不是么?”

    “我当然可以安排演员,但一个演员可做不到这些事情。”小林丰微微一笑,他太了解这些自视甚高的西方人了。朝着自己的秘书递过去一个眼神,秘书恭敬的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了一摞打印好的文件。

    “这些是您刚刚听到的那位‘演员’最近一个月的所有病人汇总。”小林丰花了大价钱买通赵卫华,图的就是在这种时候做出决定一击的能力。“我可以保证这些文件的真实性,您可以看看,一家中国医院,一个月中,一名医生诊断出了多少罕见疾病。”

    亚伦先是有些敷衍的翻了翻这份记录,然后面色慢慢严肃了起来,阅读病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您要知道,仅仅这一家医院的急诊科,每年就能收治超过二十万人。”小林丰趁热打铁,继续道,“同样等级的医院,在宁远这一座城市里还有六家。”他看着亚伦,身体前倾,有些激动道,“想想看吧,亚伦先生。一座城市,一年间就诊人数超过一百二十万人!都柏林才有多少人?两百万?三百万?同样规模甚至更大规模的城市,在中国还有上百座!那些患者,那些就诊人群,那些市场!”

    “我……我们可以在印度展开同样规模的实验……”亚伦头上流下了汗珠,他还想为自己和公司股东们争取更多一点的利益,他强撑着道,“印度政府对于我们展开临床实验没有什么限制……”

    “代价呢?亚伦先生?”小林丰似笑非笑的看着亚伦,“贵公司成立至今从来没有在印度展开过临床试验,原因大家都明白一旦在印度开始临床试验,印度的制药公司就必然能够获得试验药物的合成方法,并且可以大规模的仿制产品。贵公司的产品本来市场就很小,如果再引来印度制药公司的竞争,那你们早就支撑不下去了对吧?”

    “更不用说什么印度市场的事情了。有能力支付贵公司产品昂贵价格的患者人群数很小,而且他们大多在欧洲或者美国生活。还生活在印度国内,而且需要依靠当地医疗系统治病的人群,几乎没有付费能力。”小林丰的身体更靠前了,“所以,开拓印度市场对你们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除了让自己的产品面临挑战以外没有任何益处。但中国不一样。”小林丰猛的一挥手,“中国人比印度人有钱的多。而且他们会以家庭为单位,为患病的家人支付费用。更重要的是,中国对于罕见病药物政策的态度有所改变。”

    “既然他们有所改变,我们可以自己进入中国市场嘛。”亚伦几乎已经无力反驳了,他擦着头上的汗水梗着脖子道,“中国一项欢迎外资投资建厂,我们可以直接投资!”

    “然后呢?”小林丰坐了回去,笑着反问道,“在中国设立工厂,你们自己一点点去推广药品?恕我直言,亚伦先生。如果没有类似于武田的大型医药集团推广,你们想申请临床试验都不可能。如果你们的药物无法纳入到社会保险或者商业保险的支付清单里,那仍然会是死路一条。”他笑着摆了摆手,“想要中国市场么?那就签下合同吧。640亿美元,以及武田制药的全力支持相信我,我们是很有诚意的。”

    “怎么样?”曹鑫听着孙立恩挂断了电话,着急问道,“有药么?”

    “武田制药说丹曲洛林是美国企业生产的,他们没有涉足相关领域。但是会全力支持帮忙找药。”孙立恩露出了一脸无奈,“问题是,就连武田的总裁都说,不敢保证能及时找到药物。”

    曹医生恼怒的抓了抓头,“这可麻烦了。”没有丹曲洛林,那就意味着只能靠物理手段对患者进行体温控制。三十**度甚至四十度的患者还好说,可恶性发热这种往四十五六度窜的疾病,靠冰毯之类的能有多少效果还真不好说。

    “能做的咱们尽量做,剩下的就只能看这个患者命好不好了。”孙立恩叹了口气。他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出去。

    沈轻眉正在开会,她看到手机上的来电后顿时一惊,完全顾不上会议室内坐着的众多高管,拿起手机就走出了会议室。

    “孙医生?”她声音有些发颤,“有……有什么事么?”

    孙立恩这才反应过来沈轻眉在担心什么,连忙解释道,“陈雯挺好的,您放心。我现在打电话,是想请您帮帮忙。”

    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一切都好,沈轻眉松了口气。在听完孙立恩找药的事情后,她稍微沉吟了片刻问道,“我可能有办法找到药,但是……你确定可以用在患者身上么?”

    孙立恩有些困惑的答道,“应该……可以的吧?这是特效药啊,如果没有的话,患者情况会很危险的。”

    “孙医生,你应该很久没看过新闻了对吧?”沈轻眉叹了口气,“前段时间就有医生因为帮患者介绍了国外仿制药,从而惹上天大麻烦的事情。”

    孙立恩捂住电话朝着曹鑫复述了一遍沈轻眉的话后问道,“曹哥,你知道这个事儿么?”

    “没什么可担心的。”曹鑫看了一眼孙立恩道,“有宋院长顶着呢,再说这种算紧急情况,家属已经认可了,没问题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向沈轻眉转达了曹鑫的话。“沈总,人命关天,麻烦您了。”

    “好的。”沈轻眉正打算挂电话,却忽然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和武田制药联系过这个药的事情么?”

    “我刚刚和小林丰先生通过话了。”孙立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他正在和夏尔制药的高级副总裁亚伦先生会面。”

    沈轻眉闻言一惊,连忙追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孙立恩挠了挠头,“不过刚才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小林丰是用免提在和我通话。”

    免提?沈轻眉抓住了重点。“你们在通话里是不是提到了孤儿病的药物难以进入中国市场的事情?”

    孙立恩看了看周围,确定沈轻眉不在附近后困惑道,“没错……”

    “孙医生,这药包在我身上了!”沈轻眉笑着答道,“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很重要,谢谢啊!”

    挂了电话,沈轻眉带着呼呼风声走进了会议室。她朝着会议室内的诸多高管猛一挥手,“武田制药和夏尔制药的收购谈判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了,武田拿出的筹码是中国市场……”她环视了一眼自己的高管们,“不用再讨论了,金融服务部门马上跟进,各子公司必须在三天以内抽调出现有资金的60%注入金融服务部门。”她意气风发的作出了决定,“武田这口肥肉,我裕华一定要吃上一口大的!”

    沈轻眉是个很有决断力的女人。仅仅十五分钟后,孙立恩就接到了电话,着急用来救人的丹曲洛林找到了。澳门红会通过绿色渠道,向内地红会转送了两盒丹曲洛林,并且将由裕华集团的包机直接从澳门起飞,将这份救命的药物送到宁远来。飞机正在准备起飞,预计两小时三十分后能够送抵宁远市国际机场。

    “太好了。”曹医生松了口气,只要有了丹曲洛林,患者的死亡率就能从75%直接下降到5%左右。虽然仍然危险,但至少活下来的几率大大增加了。他松了口气,然后拍着孙立恩的肩膀道,“真是麻烦你了。”

    因为陌生人的事情而无偿动用私人关系,这对其他社会人来说是个忌讳。但对医生们来说,这个行动根本不需要考虑。麻烦麻烦别人,就能救回一条性命,就算是自己欠了人情也很划算。

    曹医生和孙立恩又匆匆说了两句话,然后马上就离开了第九诊室虽然已经通知了手术室,但尽快结束手术,从而转入全面物理降温对患者有积极意义。现在可不是给手生的师弟增加见闻的时候,曹医生必须马上赶到手术室,协助主刀医生尽快完成手术。

    孙立恩伸了伸胳膊,然后看到了屏幕上新的患者分流信息。他按下通话键,朝着桌上的小麦克风说道,“李丽芬,李丽芬患者请到第九诊室。”

    一脸干黄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朝着孙立恩露出了一个有些怯懦的笑容。

    “您好。”孙立恩低头找笔,准备做记录,他头也没抬的问道,“您哪里不舒服?”

    “我,我想开一点止疼药。”李丽芬低声道,“我牙疼。”

    孙立恩抬头一看,李丽芬的头上显示出了一串状态栏,“李丽芬,女,57岁,轻微心肌梗死,轻度饥饿性酮症。”

    反正现在看见“梗死”两个字,孙立恩就是一头的冷汗,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看着李丽芬的脸,上下端详了一会后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就觉着牙疼?有什么其他症状么?”

    “我……”李丽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就是牙疼,医生你行行好,给我开点止疼药就行了。”

    轻微饥饿性酮症意味着李丽芬出于长期吃不饱饭的状况。这在现代中国理论上应该绝迹的症状,现在开始普遍出现在了城市里。不少为了减肥而长期过度节食的年轻女性因此罹患疾病。但李丽芬看上去并不像是那种会为了体型而去减肥的人。状态栏没有提示进食障碍,她的饥饿性酮症恐怕真的是因为吃不饱肚子。

    孙立恩试探性的问道,“你晚上都吃了些什么?”

    李丽芬一愣,然后遮遮掩掩道,“吃了,吃了好多。吃了肉,米饭,土豆……”她说着说着,脸上显露出有些痛苦的神色,“医生,你就给我开个药吧。”

    如果不是因为有状态栏,孙立恩都会认为李丽芬可能是个止疼药上瘾的人。他低下头在自己的本子上随便写了几笔,脑子里快速转了转,然后抬起头道,“开止疼药可以,不过得先给你做个心电图。”轻微饥饿性酮症还不至于马上影响生命,但心梗可不一样。孙立恩决定先解决最急迫的问题。

    “我……”李丽芬看起来似乎想要拒绝,孙立恩马上插嘴道,“检查的费用包括在门诊里了,走吧,我陪你去做个检查。你放心,心电图一点都不疼的,而且结果也很快。检查结果一出来,我就给你开止疼药好不好?”他连哄带骗的,把李丽芬骗出了第九诊室,然后朝着抢救室走了过去。

第九十一章 五十六岁那一年(求订阅)

    孙立恩把患者从第九诊室里骗出去,骗到抢救室里,自然是因为这里有更充分的抢救设备。这样,万一患者在做过心电图之前,或者在做着新心电图的时候就心梗发作,孙立恩至少还能依靠抢救室里的资源试试看。要是李丽芬在诊室里发了室颤,从孙立恩马上开始接手做cpr,到其他救援力量赶到诊室,怎么也得接近五十秒的时间。在患者没有什么明显发病迹象的前提下,慢慢哄着她进抢救室,有利于节省后续抢救和治疗的时间。

    “我只是牙疼而已,为什么要做心电图啊?”被忽悠到抢救室里躺下的李丽芬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过,还没轮到她继续困惑下去,心电图就被直接拉了出来。

    “st段抬高,抽血做个心肌酶检查。”孙立恩瞥了一眼心电图,就知道确实李丽芬有心肌梗死的症状。他看着钟钰给李丽芬抽着血,一边小心翼翼解释道,“你现在的牙疼,并不是因为牙齿有问题所以才疼的。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症状,叫做牵涉痛。”

    牵涉痛是指某些身体内部的器官症状,会反应在特定部位皮肤和肌肉上的疼痛反应。内脏的疼痛感觉通过神经纤维,经脊髓达大脑皮质,并且在大脑皮质中被理解为疼痛。而疼痛在传递的过程中,可能会影响同一脊髓段的体表神经纤维,导致疼痛传导和扩散到相应体表部位。

    比较常见的牵涉疼有心梗的胸前区疼痛,有阑尾炎的上腹部或者脐周疼痛,胆囊炎或者胆结石的时候,有些患者会表现为右肩疼痛。

    心梗引发的牙疼不是很多,但数量也不会太少。实际上,由于人体神经系统的复杂性,心梗患者的牵涉疼有时候能变化到让医生都一头雾水。有些患者表现为腿疼,有些腰疼,有些则表现为更不典型的神经系统症状,例如头晕,视线模糊,耳鸣等等。

    在医学院里上课的时候,不少教授们喜欢用心梗牵涉疼变化多样的例子教育学生们不能一味照抄书本上的内容。人体是非常复杂的系统,同样的问题可能在很多人身上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症状。对于这些疾病,一定要有高度警惕心和敏感性才行。

    孙立恩这边用尽全力忽悠着李丽芬,另一边则使劲冲着钟钰使眼色。钟护士疑惑的看了孙立恩一眼,然后开始安抚李丽芬,让她先躺着休息一会。而孙立恩则趁机溜到了周军的办公室里。

    “你又跑来干什么?”周军现在说话已经有了些刘堂春的意思通过幽默和有些无赖的形式拉进和其他医护人员的关系。“又惹什么麻烦了?”

    孙立恩陪着小心笑了笑,“我收了个心梗病人。”

    周军挑了挑眉毛,“按照条例处理呗……患者情况不好?”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身兼胸痛中心和脑卒中中心两大功能。对于处理心梗和脑梗的患者有完善的处理流程和手段。

    “患者经济状况可能不太好,比较担心费用问题。”孙立恩小心翼翼解释道,“而且症状很不典型她牙疼。”

    “不典型中的典型嘛。”周军看了一眼孙立恩,“你和她解释清楚不就完了?”

    孙立恩嘬着牙花子一脸蛋疼的表情,“我觉着……可能还有别的问题。”

    “我刚刚碰了个可能是家属准备骗保消极治疗的患者。”周军瞪了孙立恩一眼,“宋院长不同意神外给他做手术治疗,你这个又有什么问题?”

    “最差的可能是有家暴,我那个患者干瘦干瘦的。”孙立恩摊了摊手,急诊科果然新鲜事多。“可能有饥饿性酮症。”

    周军奇道,“多大岁数了?”他第一反应这可能是个过度节食的年轻女人。

    “五十七岁,女性。”孙立恩答道,“而且一直在担心就诊费用的问题走路都不太稳当,但她是一个人来看病的,没有家属陪伴我在询问她晚上吃了什么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非常笼统的高糖高脂食物类型而不是具体吃了什么菜,感觉不太真实。”

    “走,去看看。”周军皱起了眉头。从孙立恩的描述里,他确实听出了一丝家暴的味道。

    “我就要开个止疼药!”李丽芬有气无力的半靠在床上,很不满意的朝着孙立恩抗议着。只是她抗议的声音太小,几乎很难在抢救室这个嘈杂的地方传播太远。

    “你多久没吃饭了?”周军一看到李丽芬的状态,就开始皱起了眉头。她的身高大约一米五五,体重却应该不到45公斤。人到中老年一般都容易发福,但李丽芬却干瘦干瘦的,而且皮肤灰暗发黄,看一眼就知道她的身体肯定有些问题。

    “我才吃过……”李丽芬还想遮掩,但恰到好处的肠鸣音却让她停了下来。

    周军叹了口气,“你现在有明显的心肌梗死的症状。这是因为你的心脏上,有大血管被堵住了。堵住血管的东西多种多样,一般我们见到的都是血栓或者沉积在血管里的动脉硬化。但你应该不属于这种情况。”

    “你处于长期饥饿的状态下应该有一段时间了。人的身体会随着饥饿而不断虚弱,并且容易出现各种感染。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的感染要是已经到了会攻击心脏冠状动脉并且导致堵塞的地步,那就真的很危险了。”周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们是医生,我们的工作内容是救人,你真的不用顾虑太多,和我们说实话就行了。”他一把拽过了孙立恩,“比如他吧,他是个刚毕业不久的新人。但他也能把每个月的收入捐出三分之二来,就为了给抗战老兵和见义勇为人士支援一部分治疗费用。”

    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也不知道周军怎么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费用的事情,我们来想办法。你不要担心。”周军诚恳道,“你只要和我们说实话,然后配合我们治疗就行了。别的你什么都不用管,真的。”

    李丽芬半低着头,啜泣了好一阵子,然后开始低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李丽芬是个老话里常说的苦命人。三岁死了娘,十二岁死了爹。和小三岁的亲弟弟相依为命二十年,好不容易拉扯着弟弟长大成人了,自己女大未婚,总被村里的闲汉流氓骚扰。结果弟弟年轻气盛,拿着一把尖刀捅死了两个嘴里不干不净的流氓。然后被逮捕归案,执行死刑。

    二十四岁那年,李丽芬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她也不想活了。

    她在宁湖旁准备寻死的时候,被看守灌溉设施的民兵队长救了下来。老民兵也姓赵,比李丽芳大二十岁,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在老山被地雷炸断了一条腿,后来退役之后,回到宁远在乡人武部工作,平时的主要职责就是看管灌溉设施,那水泵里好几百斤铜线,确实也容易惹上贼人惦记。

    老民兵是个粗人,可对李丽芳是真的好。而本来想死的李丽芬也渐渐喜欢上了老民兵。他虽然没了一条腿,但实在是个可靠的人。二十六岁那一年,李丽芬嫁给了大了大半辈子光棍的老民兵。

    三十五岁那一年,李丽芬和老民兵收养了一个八岁的孤儿。老民兵笑眯眯的说,老赵家有后了。

    四十一岁那年,老民兵为了阻止两个下水电鱼的混子,触电后溺水身亡。

    五十三岁那一年,二十六岁的小赵结婚生子。但李丽芬并不知情。儿媳妇说李丽芬是个绝命孤星,克死了父母兄弟和丈夫,坚决不许小赵和养母再有来往。

    李丽芬年纪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少。她还是喜欢住在老民兵和她结婚那年,在宁湖旁建好的小砖房里。她已经做不动农活了。

    五十六岁那一年,宁湖征地建起了度假村,李丽芬和老民兵的房子也在征地范围内。开发商给她开出了一百二十万的补偿金。

    五十六岁那一年,儿子和儿媳妇突然又和李丽芬联系了。

    五十六岁那一年,在李丽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儿子签下了征地同意书。一百二十万打进了儿媳妇的账户。而李丽芬则被邀请到了儿子家中居住。

    五十六岁那一年,老民兵留给李丽芬的房子,变成了一片废墟。

    五十六岁那一年,李丽芬开始吃不饱饭了。

    五十六岁那一年。

    抢救室里一片沉默。只有几个男护士咬紧了牙齿的嘎吱嘎吱声,以及周军捏紧了拳头的声音。

    “报警。”沉默了许久,周军用压抑的极低,但是极其愤怒的声音说道,“报警,去把老吴叫来……还有,联系家属。”他颤抖着手,松开了被自己攥成纸团的文件。“我去找宋院长。”

    周军抬起头,眼中冒着火。

    “做一套血常规检测,安排ct做增强造影,确认一下心梗的程度。”他强迫着自己深呼吸了几次,然后道,“确认心梗位置之后,尽快安排溶栓治疗,其他的事情,我来办。”

    他再次从鼻子里挤出一团浊气,然后对孙立恩道,“给她找点吃的,别太咸太辣,买点肉粥之类的。”他转身走向抢救室的大门,“钱我出。”

第九十二章 虎头衬衣韩文平

    宋院长到场了,警察到场了,就连药剂科的韩文平主任都来看了看情况。

    “已经在联系家属了。”警察老吴看着躺在床上默默流泪的李丽芬,叹了口气。警察和医生一样,见过太多这样的人间丑陋。但他能做的事情其实也不算多。除了试图调解以及对家属进行批评教育以外,警察没有直接干涉管辖这种事情的权利除非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小赵伪造了养母李丽芬的签名骗取拆迁款,或者李丽芬直接报案。否则警方无法对这一行为展开调查。

    老吴劝了李丽芬好几次,如果有这样的事情,那至少应该报案才行。可李丽芬就是不肯,她摇着头流着泪,却对老吴的劝说毫无反应。

    不然怎么说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呢?不管老吴怎么劝,李丽芬就是一句话都不肯说。最后被逼急了,她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他要是再被抓起来,我就真成了天煞孤星了。”

    宋院长铁青着一张脸去联系民政局和区妇联组织了,而孙立恩端着一碗从门口买回来的皮蛋瘦肉粥时,正好看见韩主任和一个有些眼熟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床旁和李丽芬说着话。

    “哟?小孙来啦?”中年男人转过头来,看着孙立恩愣了几秒后,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和孙立恩有过一路之缘的豹哥。

    “豹哥你怎么在这儿呢?”孙立恩把粥放到了一旁的床头柜上,韩主任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似的拿起了粥碗,用塑料勺一点点的给李丽芳喂着温热的肉粥。豹哥则和孙立恩攀谈了起来,“我是来找韩老……韩主任的。之前不是跟着你们出了趟车嘛。”豹哥笑眯眯的对孙立恩说,“后来制药二厂的人和我们联系了,他们觉着兄弟几个的车队挺不错,和我们签了个长期合同。合同上午最后签订,我这不就来找韩主任报喜了嘛。”

    韩文平转过身来,朝着豹子的小腿上踹了一脚,“给我报什么喜?你们的车队里有老子的干股不成?”他瞪了一眼豹子,压低了声音骂道,“有两个破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屁大点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下个月开始,每个月利润捐三成到红会基金去,听见没有?”

    豹子习惯性叫起了苦,“哥哥诶,你是不知道现在市态艰难呐。兄弟们还想着用利润更新车队……”

    “人家小孙得了日本武田的津贴,人家现在认捐了两个基金。一个月能捐出去五十多万。”韩文平又朝着豹子腿上来了一脚,“你都他妈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觉悟还比不上人家一个小伙子呢?”

    豹子没顾上喊疼,他震惊的看着孙立恩,又看向了身后的韩文平,“多少?五十万?小孙能挣多少啊这么大手笔?”

    “他一个月实习津贴两千,加上七七八八的门诊费,一个月能有一万就不错了。”韩文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瞪着豹子道,“你钱老板现在是大买卖做起来了,让你给红会捐点钱却扣扣索索的?”

    豹子急的抓耳挠腮,从心里来说,他可真不把那三成利润当什么大事儿。可车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其他兄弟们在车队里都有股份,要是因为韩老大一句话,把大家的分红各扣三成,在韩文平面前他倒是解脱了。可是对其他兄弟,豹子没法交代。

    急了好一阵,豹子猛地一拍腿,“兄弟们的分红,我不能动。但是韩哥你发话了,我肯定不能不干。”他看着韩文平认真道,“我是车队大股东,三成利全从我的分红里走行不行?”

    韩文平看了看豹子,然后叹了口气。

    “你一共占着三成股,把自己赚的钱全捐了,你带着你那一大家子上街喝西北风去?”韩文平不满道,“你以为我就盯上你那点分红了?”他叹了口气,“物流这个行业竞争太狠,你们比其他的小鱼小虾要大,但比起真正的物流公司又太小。不上不下的阶段正是遭人恨的时候。这个时候捐款,能帮你们免掉很多麻烦。”他拍了拍豹子的肩膀,“回去和兄弟们商量一下吧。这个捐款的事情,不能拖。”

    豹子还是有些懵,不过既然是韩文平说的话,他也就顺着意思点了点头。稍微沉默了一会后,豹子忽然朝着孙立恩问道,“这老姐姐的儿子还没来?”

    孙立恩苦着脸摇了摇头。心内科那边已经同意收治患者,准备去做溶栓治疗了。但李丽芳的儿子只是在电话里和老吴说了会过来,别的什么都没多说。在患者家属没有到场,而且患者本人并没有表现出紧急症状的前提下,别说接受溶栓治疗了,就连将其转至心内科都不行。

    “会不会是不方便过来?”豹子忽然问道,“要不然你问问他在哪儿,我去接人过来吧。”

    韩文平刚刚还在给李丽芬喂粥,一听这话,立刻转了过来,对豹子严厉道“不许闹事!”

    原本很听话很老实,在韩文平面前老实的像一只小猫一样的豹子这次却摇了头,“韩主任,我就是想帮帮忙,和闹事没关系的啊!”

    韩文平冷冰冰的盯着豹子,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怯懦的问话,“我……还能再吃一点么?”

    韩文平的脸色顿时奇怪了起来,他转过身,把吃了大半盒的肉粥放到了李丽芬手里,嘱咐她一定要慢慢喝,然后重新看向了一脸不忿甚至表情有些挑衅的豹子。

    “不要搞事。”韩文平压低声音道,“你要是把自己搞进去了,你一家老小怎么办?”

    “我不搞事情。”豹子笑的很灿烂。“我也是有爹妈有儿女的人。”

    豹子打着电话离开了。孙立恩从他的电话里听到的名字反正都属于禽兽一类,什么虎子狮子之类的名字叫了一堆。看着迈着方步离开的豹子,孙立恩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不管怎么说,这种带着浓浓社会气息的人总给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我和他们家属沟通总可以吧?”周军和宋院长又起了争执,他梗着脖子道,“我是那个患者的主治医生,让我和家属通一次话总不犯规吧?”

    “你少跟我来这套。”宋院长的态度也很坚决,“四院还没有人手富裕到需要副主任去做家属工作的地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谎报军情这种事情刘堂春干过了!”

    和陈天养一起坐商务舱的无名氏出现了脑中缝偏移的症状。这是典型的脑疝表现。柳平川和周军都很着急再不做反应,这个患者死定了。

    可他的家属态度还是很坚决,除了坚决不许手术以外,甚至还提出了取消所有生命维持系统的要求。

    老吴一直在旁边听着宋院长和周军的争执,听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了。把两人隔开之后,老吴低声对宋文道,“我觉得这个事情可能有问题,要不我还是咨询一下其他同事?”

    “其他医院的驻点警察,还是刑侦?”宋文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我们不好干涉啊。”

    “就当我这个快退休的老头闲着没事儿,和后辈聊聊见闻吧。”老吴叹了口气,他很理解医院在这种事情上的尴尬处境。但毕竟关系到人命,他也想做点什么。“你们稍微等一会,我去打个电话。”

    老吴离开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黑色口罩黄色棒球帽的年轻人。他有些粗鲁无礼的撞了一下老吴,却连句道歉都没说,径直走入了医院抢救室。

    几个年轻的男护士连忙围了上去,抢救室这种地方一般不会允许家属进入。除非获得医生的许可。毕竟抢救室里几乎时刻都有人处于生命危险的边缘,对此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的家属贸然闯入,一般只会阻碍医护人员施救。

    “让开!”年轻人绕了几圈没有绕开,他朝着护士们喊道,“我养母被你们扣下来了,我接她走!”

    整个抢救室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你是什么人?”周军鼻翼稍微抽动了两下,他走了过来对年轻人问道,“你是谁的家属?”

    “李丽芬。”年轻人似乎不想和周军多说一句话,“她人在哪儿呢?我来接她走。”

    “你养母的情况很危险,她有心梗的前兆表现。”周军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们叫你来,是为了帮她办理入院手续,并且尽快开始治疗……”

    年轻人很不耐烦的撞开了两个男护士,并且扯开了绕在抢救床旁的布帘。他扯开的床位,正好就是李丽芬所在的9床。“你闲着没事儿跑医院来干什么?还嫌我们不够丢脸?赶紧和我会去!”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拽躺在床上,张大了嘴想说话却止不住流眼泪的李丽芬。

    “干什么?”小赵伸出去拽养母的胳膊,被一只坚硬的手捏住了。那只手正好捏在他的手腕上,从手上传来的巨力让他的胳膊仿佛被浇了水泥一样,悬在空中动弹不得。

    穿着黑色虎头丝绸衬衣的韩文平静静坐在床旁,像捏鸡脖子一样,稳稳的捏住了小赵的胳膊。

第九十三章 人在做,天在看

    “放开!”小赵使劲挣扎了两下,却发现他这小细胳膊根本动弹不得,顿时恼了起来。“你是什么人?抓住我干什么?”

    “我?”韩文平转过身来,平静的看着这个带着口罩仿佛没脸见人的小年轻。“你觉得我像什么人?”

    “我警告你啊,这里是医院,你不要乱来!我会报警的!”年轻人有些慌乱的喊着。毕竟韩主任的光头,金链子,金表,以及那一身黑色虎头丝绸衬衣都仿佛在向外散布着“我不好惹”的气息。再加上那一双简直能捏断他手腕的大手以及韩主任的一脸横肉,反正他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

    “你也知道这是医院?你妈心脏病犯了,医生正准备救她的命。”韩主任的手更用力了,年轻人的手腕上顿时血色尽蜕,手背上的静脉根根暴起,“你还要带她走?”

    “我家的事情,你管不着!”年轻人怒吼道,不知为什么,在面临韩主任这种“不是好人”的压力下,他还能做出这么硬气的举动。

    韩主任盯着年轻人看了半天,冷冰冰的双眼瞪到小赵腿肚子有些发软,然后又问了一次,“你为什么要带她走?”

    “我们没钱!”年轻人梗着脖子喊道,随后他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一脸警惕的问道“你是记者还是医生?”

    “我看起来像医生或者记者么?”韩文平慢慢松开了年轻人的手。他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身上的衬衫,那只张着嘴的斑斓猛虎似乎活过来了一样。“年轻人,我劝你一句。不管她怎么亏待过你,至少她把你养大了。人在做,天在看。缺德的事情做的太多,会遭报应的。”

    韩文平说这话虽然有愤怒,但主要还是在劝说小赵迷途知返。但凭他的相貌,说出这种话来总让人觉得有些被威胁的感觉。

    “我们没钱!”年轻人又喊了一嗓子,然后转身一把拉住了站在一旁的孙立恩,“你听见了,他在威胁我!他是不是你们医院的?!”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反正韩文平也没穿白大褂,身上也没带着工作证件。于是他一摊手,“我没听见你们的对话,我也不认识他。”睁眼说瞎话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比起虐待和遗弃养母,诈骗补偿金来说,这可真的不叫事儿。

    年轻人又骂了两句,然后夺门而出。出门的时候,正好又撞在了老吴身上。

    老吴打个电话被同一个人撞了两回,心里早就不爽了。但毕竟有更大的事情等着,他也只能瞪了一眼这个冒冒失失的家伙,然后跑进了抢救室。

    “刑侦那边的人已经在联系裕华地产了。”老吴带来了一个不算太好的好消息,“只要裕华地产那边确定了合同上的签名有问题,刑侦就可以介入了。”

    裕华地产?孙立恩挑了挑眉毛,这该不会又是沈总的产业吧?

    “家属刚才来过了,就是那个撞了你的。”韩文平看上去和老吴很熟悉,他朝着老吴摆了摆手,“要不你现在出去把人控制住?”

    “别给我出馊主意了。”老吴摇着头,“撞了我两次,我就去把人控制起来你是担心没人骂我还是怎么的?”

    宋院长一直站在抢救室里,冷眼看着事情变化。她叹了口气,走到了李丽芳身旁,柔声问道,“姐姐,我问你个事儿。”

    李丽芳流着眼泪,朝着宋文点了点头。

    “你想不想活着?”宋文低声问道,“你想不想活下去?”

    李丽芳张了张嘴,然后点了点头。

    “给她办欠费,送介入,马上做支架。妇联和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到了之后,让他们到会议室等我。全力去做,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宋院长对自己的医生们发出了明确指令,“她的费用问题,我想办法解决!”

    “人真出来了?”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外,一辆黑色林肯领航员里,几个以禽兽为外号的“热心市民”穿着一身白色外套,脸上戴着口罩,正在焦急的询问着坐在驾驶位上的豹子。

    “韩老大和他聊了几句。”豹子狞笑着答道,“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还想找韩老大的麻烦。”

    车上顿时响起了一阵骂声。

    “那我们现在就下车?”老虎扯了扯脸上的口罩,他看起来不太适应脸上有口罩的感觉。“要我说直接揍一顿得了……你放在后备箱里的那些藤条是哪儿来的?你又不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我本来是打算用那玩意收拾狗的。”豹子嘿嘿笑了两声,“车队大院里养了几条狗,不过不太听话喜欢乱叫。这下可好,先在那个王八蛋身上开开光。”

    “出来了出来了!”狮子兴奋的指着车窗外,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头戴黄色棒球帽的年轻人双手揣兜从医院里走了出来。可他还没兴奋多久,就发现医院外同样站着七八个人,也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只不过他们手里还拎着黑色的长柄雨伞。小赵从医院里出来后站入人群,这一帮禽兽顿时分不出来哪个才是正主了。

    车停的其实离医院门口不算太远,豹子勒令车上兄弟们统统闭嘴,然后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人群的声音顿时就顺着窗缝,和着冷风灌了进来。

    “那个老不死的还活着呢。”一个有些模糊的声音传了进来,“医院里面有不少保安,甚至还有警察,现在肯定不能动手。”

    “你说过她藏了两根金条的。”另一个声音冷冰冰的说道,“两根金条到手,你欠的账就一笔勾销。否则别怪我下手不客气了。”

    “他妈的。”那个模糊的声音再次说话了,语气里带着一股浓浓的挫败和愤怒,“等她出来,我直接把她捆了。打上两顿就什么都说了。”这声音话音一转,又开始求起了情,“龙哥,我现在身上是真的没钱,你再宽限两天。”

    豹子把车窗关上了,车上一群禽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看向了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那个金发“黄鼠狼,这群家伙是什么来路?”

    “你们问我干嘛?”黄鼠狼毫不客气的瞪了回去,“我现在是车队的会计,又不是混社会的!”

    “不管怎么说,这群货没有一个好鸟。”老虎做了总结陈词,“我觉着干脆一起打了算了。感觉像是一群放高利贷的正在谋划着绑架勒索,加上那个败家子,一起打呗,就当给社会做点贡献。”

    “这个说法我喜欢!”豹子朝着老虎竖了个大拇指。“哥几个,抄家伙,咱们做义工去!”

    漆黑的夜里,一群身穿黑衣的人正在路上走着。夜深了,街上没什么行人,也没有什么车辆。他们似乎走得有些热了,纷纷拉开了胸前黑色羽绒服的拉链,露出了里面黑色的衣服。有几个闲人用手上的雨伞敲击着人行道旁的栏杆,发出了一阵“铛铛”的声音。

    一群觉着自己能横着走的小混混们总是会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蠢事。他们大概是觉得在人行道上走路有些太“乖宝宝”了。于是干脆一起翻过了栏杆,堂而皇之的站在了机动车道上。

    身后有隐约的发动机声,他们却完全没有让路的意思。反正司机也只能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开,要是胆敢按一下喇叭,那正好把借机发挥,把人打上一顿,顺便勒索些钱财。正好可以当做今天晚上的宵夜花费。

    这些人的思维里,似乎警察是根本不存在的一种传说中的职业。

    车辆的引擎声越来越大,他们终于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四辆大型suv呼啸着冲了过来,然后快速驶过了他们下意识让出的地方。随着几声刺耳的刹车声,四辆suv直接把几人围了起来。靠近他们一侧的车门一起打开,从车里冲出了一群手持藤条棍棒的白衣人。朝着他们就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

    “丢雷楼某啊废青!”噼里啪啦的藤条炒肉声中,还夹杂着几句听上去特别生涩的粤语,“搞吸啊?恒噶餐啦!”

    被突然袭击的黑衣人们反应不及,有些试图用手里的雨伞去反击,结果招来的却是更密集的藤条抽打。有两个块头最大的白衣人甚至直接打断了手里的藤条,转而用脚。

    “别打了!别打!”短暂的震惊过去之后就是恐惧,黑衣人里有人大声喊着,“误会,误会!”

    “误你老母!”粤语继续骂着,“打的就是你们这班黑(粤语发音gaza,指蟑螂)!”

    “别打了!”口罩都被打掉了的小赵双手上举,直接跪在了地上。“我们什么都没做!”

    当然,禽兽军团们并不打算听他的辩解。好在大家都没见过小赵的样子,不然他可能得遭受一通更猛烈的打击。

    终于,没有人敢再反抗了。他们趁着禽兽军团们短暂收手的功夫,一个个连站起来都不敢,用最快的速度,四脚着地爬出了车辆包围圈。

    “记住了!”豹子带着口罩,骂的格外爽快,“人在做,天在看!还有,多吃蛋卷!”

第九十四章 后续

    警察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了现场,可惜的是,报警的是一路连滚带爬跑出去的黑衣青年们等他们回过神来觉得需要打电话报警的时候,豹子他们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最麻烦的是,由于是新开辟的道路,在他们“遇袭”的位置附近并没有成体系的监控设备。

    “身份证拿出来一下。”警察来到现场,看着这群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年轻人也有些纳闷。看他们的样子,倒是有点像刚刚遭到家暴伤势多为皮肉伤,而且大部分是淤青,没有常见的锐器伤和开放创伤。看得出来,下手的人也很有分寸,他们主要是照着腿和后背下手。由于是冬天,年轻人们穿着的衣服都还挺厚实。除了其中几个人身上的羽绒服被打到白毛乱飞以外,其实伤势并不严重。

    警察到达现场后,先是派同事去附近侦查,并且要求周围巡警提高警戒以外,最主要的工作反而是盘查这些遭到袭击,看起来明显是一伙人的家伙们。时间接近凌晨,在这种既没有餐馆也没有酒吧,甚至连个洗浴中心都没有的地方,一群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干什么?

    警方出于职业敏感开始调查在场众人的身份。而调查很快就有了一些意外收获十一人中,有八人曾经有过被公安机关处理的记录,其中五人涉嫌故意伤害和抢劫,而另外三人则因为诈骗被送进过监狱。

    “查我们干什么?”小赵倒是没有前科,他对于警察调查他们的行为显得很愤怒,“我们什么都没有干,我们是受害者!”面对警察的好言相劝,小赵不但没有配合的意思,甚至举起了手里的雨伞准备去袭击警察,“你们都是一伙的!”

    带头的黑衣人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丰富的经验告诉他,自己这一行人恐怕都要遭殃。而导致这一结果的最直接原因,就是这个没脑子的蠢货。拒绝配合警察执法,还抡起手里的武器准备袭警?他是怕警察对他们的怀疑还不够深是么?

    “药到了。”孙立恩在诊室里写着今天的病例记录,忽然他面前的座机响了。拿起电话,里面传来了护士小郭的吵吵声,“孙哥,澳门红会送的药到了!”

    按说这种事情自然有医务处的工作人员负责对接,但毕竟包机和药物都是裕华联系的,孙立恩作为联系人,出来旁观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他挠了挠头,放下手里写完了半管墨水的中性笔,连忙赶了出去。

    门口有些记者正在拍照,澳门红会和宁远红会平时并没有什么来往,而这次为了救一名特殊重症患者,在本地企业资助下,两地红会密切合作,为生命撑开一道绿色通道。这都是值得传达给整个社会的善举。平时拍多了社会新闻的记者们也挺乐意大晚上来拍拍照片要是总把目光集中到社会的黑暗面,人的心理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澳门红会排出的工作人员正在宁远红会的陪伴下快步走入医院,孙立恩侧身让开了一条路,然后朝外张望着。要是外面没有自己认识裕华集团工作人员,那他就可以回去继续干活了。

    然而裕华集团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不妥当的事情。沈轻眉既然是承了孙立恩的情,那就一定得顺带让人和孙立恩打个招呼,结结实实的把这个忙帮到底。果不其然,之前见过孙立恩的司机师傅也跟着一起到了医院里。

    “孙医生。”司机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然后有些抱歉道,“事情出的比较急,我们申请不到从澳门直通宁远的航线,所以只能先从沪市那边转了一次飞机。”

    孙立恩对于航线申请完全没有概念,不过想来肯定也不是什么简简单单就能办好的事情。他握了握司机师傅递过来的手,“沈总这次可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啊。太谢谢您了。”

    “沈总说了,孙医生的忙,我们一定要帮。”司机师傅也是个见惯各种场面的人,说起客套话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孙医生您这次向我们提供的消息非常重要,沈总特意让我再来跟您说声谢谢。”

    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问道,“我也是刚刚知道武田在和夏尔制药见面,为了这个药的事情,我先给武田那边打了电话。”

    “立恩,别站在门口聊天了,请人家先到会议室里去坐一会。”周军在一边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明白这位大概就是代表沈轻眉来送药的。于是出面准备请人家去会议室里休息一下裕华集团在这件事情里不知道出了多大的力,让沈总的代表人站在抢救大厅门口吹着冷风和小规培聊天很明显不太合适。

    “不用了不用了。”没想到司机师傅连忙摆了摆手,然后道,“沈总还在集团里开会,我得赶紧回去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还得守到几点,我得赶紧回去和其他同事安排一下后面的事情。”

    凌晨一点三十分,裕华集团的董事长还在开会,谁说商人的工作就比医生轻松了?孙立恩感叹了一句果然社会人都不容易,然后和周军一起把人送了出去。

    “还好药到的及时。”凌晨四点,在孙立恩的第九诊室里,今天第一次露面的曹鑫医生瘫坐在座位上,看起来像一只被敲断了脊椎导致高位瘫痪的死狗。“你不知道,我们已经给患者灌了快2000毫升的冰冻生理盐水了。腹腔降温灌洗也搞了四次,体温还是降不下来。药再晚到一个小时,他可能就得自己把自己给烤熟了。”

    烤熟两个字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但看着几乎所有物理降温手段都无效的患者,外科医生和麻醉医生们一定很绝望吧。孙立恩递了一瓶快乐水过去,拍了拍曹医生的肩膀,“曹哥辛苦了,来喝口可乐。”

    曹医生半闭着眼睛灌了一口快乐水,然后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百事?”他一脸震惊的看着孙立恩,然后苦着脸道,“你居然喝这玩意?”

    “有……有什么问题么?”孙立恩被曹医生的反应唬了一跳,以为自己可能又在不经意间触犯了某条不可言说的禁忌。“外科不喝百事?”

    “不喝。”曹医生严肃道,“我们真的不喝这种东西。”

    “这是为啥?”孙立恩不懂就问,“有什么讲究么?”

    曹医生很严肃的点了点头,“有。”他看着孙立恩一脸惶恐的表情,认真道,“因为不好喝。”

    警察老吴今天也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他忙活的事情总算是有些结果,刑侦和经侦都对小赵开始了调查。刑侦负责合同诈骗和涉嫌遗弃家庭成员的案件,而经侦则从小赵的账户里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小赵的案子由两边同时开始调查,而李丽芳的手术则进行的相当顺利。和周军一开始的判断一样,她身体虚弱导致了肺部感染,而当感染开始影响到冠状动脉的时候,被感染而阻塞了血液流动的冠状动脉引发了心肌梗死。在介入五十多分钟的努力后,李丽芳的冠状动脉内被植入了两枚支架,心肌缺血的症状得到了有效扭转。随后她和郑主任一样,被绑结实送到了icu进行观察。

    至于孙立恩,在送走了一脸疲惫的曹医生之后,他拎着还没一瓶还没开过的快乐水,也来到了icu外。

    杨建强的妻子靠墙坐着,身下垫着一个软垫。她的脸色很差,但仍然坚持着坐在icu的墙外。

    “孙医生,你又来了。”杨夫人这段时间已经见过了孙立恩很多次,她对于这个年轻的医生很有些感激之情。是他诊断出了自己丈夫的疾病,也是他提出了治疗方案。在icu门外守了二十来天,杨建强已经开始间断性的恢复了清醒。虽然脑白质上的损伤不可逆转,但目前看来,至少没有伤害到他的语言和思维能力。

    只不过他的记忆能力受到了很严重的影响。

    “他还是……记不起来你的名字?”孙立恩递过去了手里的可乐,然后叹了口气。“大脑是个很神秘的器官,我们对它的了解还是不够多,但他现在受到的损伤不一定就永远没有机会恢复。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呢。”

    医生们不喜欢用奇迹来劝说病人,但对于现在的杨夫人,孙立恩也只能用奇迹来劝慰她了。

    “没关系呀。”杨夫人笑了笑,虽然面容憔悴,但笑容还是很灿烂。她半靠在墙壁上,抬起头看着孙立恩,“你知道老杨今天跟我说什么了么?”

    孙立恩也盘腿坐在了地面上,“他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有男朋友了没有。”杨夫人继续笑着,然后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他还说,等他出院了以后,想请我去吃个饭。”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滴,笑着说道,“当年他开始追我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一套。一个字都没变过。”

    虽然有些许区别,但她的太阳还是原来的太阳。

第九十五章 铺路

    宁远第四中心医院的icu里,开始了一场独特的追求。

    这场追求的主力,是那些照顾着患者的医生和护士们。而这场奇特恋爱的双方当事人,则是被隔离在洁净病房的杨建强,和他的妻子吕静安女士。

    杨建强至今仍然坚持认为,吕静安是个前来探望他这种无家属人士的义工。哪怕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位义工只来探望他一个人,并且每天都一定会出现。

    而吕静安原本打算直接对杨建强表露身份,但这一举动却被神内的医生劝住了。杨建强的大脑受损导致失忆,由于他尚且无法下床活动,因此神经内科还不能完全彻底的评估出杨建强的具体损伤表现。但在他表现出了强烈的追求吕静安的意愿之后,医生们惊讶的发现,杨建强不光每天的清醒时间增加了超过30%以上,并且原本最多只能维持二级肌力的身体也开始快速恢复。五天之内,他的下肢肌力就从二级上升到了三级评价。

    “不管他到底想干什么,让他去干。”神经内科的医生们毫不犹豫的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而在专科医生的首肯下,原本因为工作压力极大而显得有些抑郁的icu医护人员们就都掺和了进来。尤其是女护士和女医生们,她们几乎是以无比的热情参与了进来主要负责协调吕静安的发言内容,让她不要过早露馅。而男医生们则被自己的女同事们勒令去帮杨建强出出主意他那个理工科男的脑子,实在是不太容易追到女孩子。

    “注意方法,不要为了一时的恢复进展影响到患者的健康。”柳平川在得知此事后,特意向icu的医生们再次提了个醒。重症监护室里的患者本来能站着出去的几率就不怎么高,眼瞅着这对苦命夫妻似乎有重新回到正常生活中的样子,再加上在知情的情况下看两人笨拙的重新恋爱,这实在是平时工作中几乎不可能获得的体验。

    医护人员们参与的热情很高,而杨建强对于突然出现的场外外援也表现的相当接受。这些天不光精神状态好了不少,他甚至能拿着笔开始写些又酸又长的情书了。虽然偶尔还是会出现词不达意或者语句颠倒的状况,但经过神经内科医生们的严密分析,他们认为这可能主要是因为杨建强不擅长写这种东西,并非是因为大脑损伤的结果。

    在患者尚且无法下地活动的时候,这样的活动确实可以更全面的评估大脑的损伤情况。目前来看,除了空间识别能力轻微受损以外,杨建强受到的最大损伤就是部分失忆。这个结果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然而对于柳平川来说,这个患者绝对是个麻烦事儿。原因很简单这个病人是周军转孙立恩的。诊断由孙立恩和袁平安共同做出,并且在接受了伽马刀治疗后,杨建强是以袁平安的病人的名义,送到重症监护室里的。

    简单来说,杨建强算是孙立恩治疗组的患者,而根据宋院长的指示,现在整个治疗组都需要由柳平川监管。而病情这么严重复杂的患者,自然应该由治疗组内级别最高,经验最多的柳平川负责。

    天可怜见,老柳同志以往平均一个月才俩病人。基本都是其他神外医生搞不定的患者才会交给柳平川负责。他更多的时间里是负责教学和手术的。

    “请神经内科,心理部门来会诊,把请学院里的热带疾病与寄生虫教研组提供一下意见。”柳平川摸索着自己头上的白发,轻轻的叹了口气。算了,忍一忍吧。就当是为了给爱徒徐有容铺路。

    有二级教授亲自铺路的徐有容,正坐在孙立恩的第九诊室里沉默不语。她面前放着一份病例记录,来自于一个刚刚送到医院没多久的患者徐有容接诊的患者。

    “这个病例我觉得有问题。”两人沉默的在诊室里互相瞪眼了好一阵后,徐有容忽然道,“但是周主任他们都觉得只是普通的肺结核。”

    “你认为不是肺结核的理由是什么?”孙立恩长叹一声,现在是早上七点二十,他还有十分钟就能下班回去睡觉了。被徐有容这么一拦,就算她判断错误,患者确实是个肺结核,想要按时下班也是不可能的吃完午饭再回去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患者有眼底出血,结核菌素皮试阴性,而且胸部x射线的症状和结合不符。”徐有容列出了三条反对依据。

    孙立恩挠了挠头,“眼底出血可能有其他原因,皮试和x射线都有假阴性的可能。”他其实从情感上不太同意徐有容以这三点作为反对依据。毕竟这并不符合结核的诊断标准。

    和其他疾病一样,结核病有非常严格的诊断指引和流程。包括痰液涂片等等实验手段,都需要多次验证后才能证实患者确实罹患结核。

    “患者自诉低烧,咳嗽,乏力一个月,两天内病情加重并且伴有咳血症状。最近一次咳血量估计在200毫升左右。”孙立恩看着徐有容拿来的病例记录,然后皱起了眉头。

    如果仅从病史上看,这确确实实非常像结核病。而孙立恩也明白,为什么徐有容会觉得这病反而有些蹊跷了患者病程进展和表现实在太标准,标准到仿佛是从书上扣下来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个咳血的出血量了。肺结核患者确实可能会咳血,但是一般不会有这么大的出血量。200毫升出血,这都快赶上三分之二罐的可乐了。这么多液体从肺部咳出来,那可不是一般影视剧里表现的那种咳嗽时用手帕捂住口鼻,然后雪白的手帕上显露出一大片鲜红那种样子大概也就出血了不到五毫升而已。

    “走吧,去看看病人。”孙立恩叹了口气。他从身后的衣服架上拿下了自己的白大褂,朝着门外走去。

    一边走着一边穿白大褂,现在的孙立恩已经有了一丝刘堂春大步流星时的气势。

    “结核的可能性很大。”从进了抢救室,看到周军的那一瞬间,孙立恩身上的气势就彻底消散无踪了。双方迅速回到了带教老师和规培医生的关系上来。带教老师汪汪汪一通批评,然后规培医生就喵喵喵的被按在地上摩擦即可。反正这是自己师兄,而且又是带教老师。孙立恩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敢直接怼回去。他只能听着周军说完了一长串自己的看法之后,转而提出了要求,“能不能让我看看病人?”

    “去吧。”周军叹了口气。孙立恩这个治疗组的成员虽然都是年轻精英,但有一点不太好都太倔。患者目前的症状非常符合结核,虽然检测结果出现假阴性,但结核的这些诊断项目本来就不好出结果。按照诊断指南,就算三次痰涂片检查阴性,但只要病程和影像结果符合结核,仍然可以确诊为结核病。

    让年轻人碰碰墙也好。周军又叹了口气,自从他开始主管抢救室后,他就一天到晚的都在叹气。现在叹气都快成了他的下意识习惯了听见一连串的叹气声,急诊科的医生们就知道,自家主任来了。

    “王林,男,56岁,金黄色葡萄球菌双肺感染,24小时尿蛋白1.57g,24小时尿肌酐μmol,双下肢轻微水肿。”

    孙立恩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徐有容。她的判断没有错,这确实不是肺结核。

    “做个尿常规。”孙立恩看了一会面前的患者,决定先从没有被医生们发现的肾功能不全上入手。“让呼吸内和麻醉过来一趟,做一个气管镜灌洗液培养。”

    周军背着手凑了过来,“你看出什么来了?”

    “周主任。”孙立恩很有礼貌的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我觉得,这个真不一定是结核。”

    “理由呢?”周军反问道。

    “体征和体温不太对劲。”孙立恩现在编瞎话那是张嘴就来,“从患者的描述上来看,如果是结核的话,应该是肺结核因为出现了咳嗽的症状。但出血量太大,肺结核一般是痰内有血丝或者小血块,超过200毫升的单日出血绝对不符合肺结核的症状。”

    “我已经让检验科在查凝血功能了。”周军不动声色答道,“如果患者有自发性出血倾向,那么在严重咳嗽之后,是有可能导致出血的。”

    “患者既往病史不多,身体一直比较健康除了有临界高血压以外,其他条件基本正常。”孙立恩继续开动脑筋说着瞎话,“但是最近一个月里,患者除了低烧,咳嗽,乏力以外,还出现了第四个症状。”

    “第四个症状?”周军皱起了眉头,“你是说他隐瞒了病史?”

    “不一定是隐瞒。”孙立恩解释道,“我觉得,可能是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孙立恩拉着周军靠近了患者,在征得对方同意以后,掀开了被子的下半截,露出了他的双腿。“您看看这个。”

    周军凑近一看,只见孙立恩用手向下一按,手指在王林的小腿胫骨上按下去一截。等手指松开后,他的皮肤开始慢慢回弹,但还是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坑。

    “患者有轻微的双下肢水肿。”孙立恩向周军宣布了自己的发现,“而水肿并不是结核病的症状之一。所以,我怀疑他得的并不是结核,而是其他的什么问题。”

第九十六章 会诊

    水肿是一项可大可小的症状表现。经常有些女孩子会抱怨自己一觉醒来后脸庞发肿,并且称之为“水肿”。

    其实那只是单纯的胖而已……

    水肿分为局部和全身性两种,轻度水肿仅见于眼睑、眶下软组织,胫骨前、踝部的皮下组织。手指按压后会出现轻微下陷。

    而这种水肿发生的原因一般有四种,血浆胶体渗透压降低;毛细血管内流体静力压升高;毛细血管壁通透性增高;淋巴液回流受阻。分别对应蛋白质吸收不良、营养不良、或者有蛋白尿的肾脏疾患。静脉阻塞或者静脉回流障碍。感染或者炎症反应。局部淋巴循环破坏,或者寄生虫和癌症细胞阻塞。

    从状态栏的提示来看,王林应该属于第一种情况,既有蛋白尿的肾脏疾病。

    而肺结核一般不会导致肾脏出现病变,更不用说蛋白尿了。因此孙立恩才在看到患者状态的第一时间就肯定了徐有容的诊断,这确实不像是结核病。反而似乎是某种发展和表现都极其类似结核病的感染。

    而周军主导下的初步诊断,也为孙立恩排除了一些怀疑方向。痰涂片检查结果为阴性,说明患者的痰液中没有直接能够被显微镜观察到的病原体。但状态栏提示的“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也无法解释患者为什么会现出长期的低烧乏力咳嗽。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导致的肺炎,一般会表现成急性化脓性肺炎。起病快,进展快,患者普遍会表现成高热寒战,胸痛和脓性痰的状态。

    总的来说,如果不看患者过去一个月的病情,仅看最近的症状,怀疑金黄色葡萄球菌肺炎还是说得过去的。但这一状态仍然无法解释最近两日突然出现的大量咳血。

    虽然还不确定患者得了什么病,但肯定不是结核。这就是孙立恩现在的诊断结果。

    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而言,状态栏现在提示的肺部和肾脏问题,都有可能引发他的生命危险。但让孙立恩头疼的是,他却无法判断出这两个问题究竟哪一个更致命。

    “这个患者的问题不太简单。”孙立恩和周军大致分享了一下自己的分析过程,当然,他省去了状态栏的提示,只是单纯从患者的疾病表现上分析了一遍不像是结核的原因。然后提议道,“我建议,把他转到我们的治疗组来吧。”

    治疗组太久没有新的病人了,以至于孙立恩都有点手痒痒。

    “可以。”稍微沉吟了片刻后,周军同意了孙立恩的建议。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电话。“柳院长,有个新病人要转到孙立恩的治疗组去。”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都快忘了,自己的治疗组,现在还有个副院长当监督者。

    “柳院长说可以接收患者,不过你得在患者情况稳定之后,去和他说明一下为什么要接收这个患者。”周军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他现在归你们管了。”

    “肾脏上肯定是有问题的。至于具体是肾小球性还是肾小管性,或者是什么混合型溢出性组织性的,那就需要结合其他的检查结果来判断了。”周策被一个电话叫到了小会议室里开会,在场的医生们除了帕斯卡尔博士以外,就数他年龄最大周策比徐有容还要大一岁。

    帕斯卡尔博士被从酒店里叫回来会诊,不光没有什么不满,反而显得兴致勃勃的样子。这才是他从美国来到宁远的主要理由嘛!谁能想到自己来了宁远之后就在门诊做牛做马,差点活活累到猝死。不过总算现在是有活干了。老帕同志摩拳擦掌,认真看着手里的检查报告。

    袁平安则正在着手把患者的病情进行重新整理。来到会议室前,他先去找了患者家属重新询问病情经过。并且又重新询问了一边患者本人。对两边的自诉进行对比之后,袁平安总结出了一份相对精确的病例记录。并且他还准备根据病例记录和进展,再重新筛选一次病因患者已经接受了肺部灌洗取样,但检验科说培养最少得三天时间。如果能够尽快缩小怀疑范围,也许可以通过pcr检测的方法加以证实这就能为患者治疗抢出不少时间来。

    徐有容倒是很安静,除了偶尔向帕斯卡尔博士翻译病例内容以外,她更多时候则是在观察孙立恩的动静。孙立恩肯定了她的诊断,这让徐副主任医师觉得有些得意。但更多的还是困惑。她多次对比了患者的病程和进展,然后才做出了“可能不是结核病”的判断。而孙立恩只是去看了一眼患者,就知道被盖在被子下面的患者双腿出现了水肿。虽然孙立恩是用“患者眼睑处有轻微水肿”来解释的。可徐有容还是有些想不通自己没看出来,患者也没注意到的水肿,孙立恩是怎么一眼就看到,而且以此为依据,支持了自己诊断的?

    孙立恩正在一块白板上记录着患者症状。他用黑笔写下了“咳嗽、低烧、乏力,持续一月;咳嗽加重,咳血200ml持续两日;呼吸困难,持续一日;轻微水肿,持续时间未定;蛋白尿,持续时间未定。”

    “你现在这个做派真的有点像豪斯了。”帕斯卡尔博士看着白板上的字迹笑道,“只不过你不会挖苦我们这群小鸭子,而且也不像他那么神奇。”

    孙立恩盖上笔盖,正色道,“而且人家是主任医师,我只是个小规培。”他笑了笑,指着身后白板上的记录单道,“从这个记录上来看,患者的病情主要分为两个阶段。”他指着第一行字道,“先是持续了超过一个月的呼吸系统症状,然后两天内病情突然加重。”

    “蛋白尿和轻微水肿的持续时间未定,也有可能持续发生了一个月甚至更久吧?”周策提出了不同意见,“如果他的肾脏症状不是继发于肺部疾病,而是原发于肾脏,然后影响到肺部的呢?”

    “那我们需要考虑的疾病就需要包括红斑狼疮,肾动脉硬化,痛风肾,充血性心衰,重金属中毒,多发性骨髓瘤……”帕斯卡尔博士随口列出了一长串疾病名称。“要一个个排查的话,大概得花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孙立恩对周策的建议也不太感冒,毕竟状态栏上已经有了肺感染的提示。那就证明王林现在的状况肯定和肺部感染有关。不管感染是通过血液还是淋巴管道进行传播,它们只会同时出现在多个地方,而不会先感染肾脏,然后放弃大本营,全体转移到肺部去如果金黄葡萄球菌先导致了肾脏病变,然后才转移到了肺部的话,那肾脏应该还有金黄葡萄球菌的感染病灶才对。

    “结合血常规和尿液检查结果上来看,更像是肾小球肾炎。而且应该是急性。”周策做出了自己的诊断。“急性肾小球肾炎多发于链球菌感染之后,肺炎性链球菌感染可以同时解释患者的肺部症状和蛋白尿。”

    “我同意。”徐有容和帕斯卡尔博士都点了点头。

    孙立恩琢磨了一会。虽然肺炎性链球菌和金黄葡萄球菌根本就不是一种东西,但两者同为革兰氏染色阳性代表细菌,在治疗上存在有相当程度的共通性。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金黄葡萄球菌对青霉素类抗生素有很强的耐药性,而链球菌则没有。

    “给他上头孢呋辛钠,再加口服罗红霉素,给他上鱼精蛋白,监控他的凝血时间。”孙立恩给出了自己的初步治疗方案。“维持给氧,上24小时心肺监护。如果治疗有效,那就把患者转给呼吸内科。”

    诊断小组散会,徐有容和帕斯卡尔博士去抢救室下处方了。而孙立恩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开始了自己的沉思。

    周策的诊断有一个致命的问题王林感染的不是链球菌,而是金黄葡萄球菌。

    也就是说,孙立恩给出的治疗方案,只能抑制住他双肺感染的问题以及咳血,对于患者的蛋白尿却没有任何帮助。

    他必须尽快搞清楚,王林的肾脏问题究竟是由什么引起的。

    孙立恩想了很久,却仍然没什么头绪。肾内科的周策给出的判断是急性肾小球肾炎,但没有链球菌感染,这一判断根本站不住脚。

    忽然,孙立恩灵光一现。如果周策一开始的假设是正确的呢?肾脏问题可能持续的时间更长,但因为症状并不明显,被家属和患者本人给忽视了呢?

    他拿过了袁平安整理好的患者病史,重新阅读了起来。很快,他就在病史里找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

    病人自己长期处于高血压临界值,在三个月前单位组织的体检上,被正式诊断为一期高血压。

    慢性肾小球肾炎可能由高血压而导致的肾损害引发,并且可能反过来加重血压升高。同时表现出蛋白尿的症状。尤其是隐匿性肾小球肾炎,患者的尿蛋白数量一天可能不足一克,并且没有水肿,高血压和肾功能衰退的表现。

    而肺部感染以后,身体负担增加,而且持续的低烧和乏力导致患者运动量减少。再加上天气原因,身体内水分入量大于出量,从而令肾脏负担增大。

    这难道就是王林症状的真正原因?

第九十七章 血红蛋白

    天已经彻底亮了,医院食堂门口有很多穿着白大褂或者住院服的人正在排队等待就餐。而食堂的另一边,十几个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保温箱正在食堂工作人员的推动下,慢慢进入住院大楼。这些是给订餐了的患者送去的早餐。

    至于医生嘛……他们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要么来排队吃饭,要么自己订外卖或者去外面吃。医院食堂方面也很无奈,他们的供应能力不足以覆盖所有医院的工作人员和住院患者。而现在的炉灶设备已经达到了极限。除非把食堂拆了重盖,否则绝对不可能满足所有人需要就餐的需要。

    徐有容和周策正在食堂里吃着饭,两人看了看四周,却没看到孙立恩的身影。

    “孙医生不会已经回去了吧?”周策向徐有容开着玩笑,“按说人家早该下班了,结果咔嚓一下被你给拦了回来,当心领导以后给你小鞋穿。”

    徐有容擦了擦嘴角边的酱油痕迹,冷静答道,“如果他能学会给人穿小鞋,那我就不用操心这个治疗组被人拆掉了。”

    周策听出了徐有容话里别有所指,不禁低声问道,“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特别的。”徐有容继续低头吃着肠粉,湖南厨师向江西老板学来的广东肠粉,味道却出乎意料的好吃。“反正现在上头有我老板顶着,天塌不下来。”

    “你这么个折腾法,天迟早有一天得让你弄塌下来。”周军看着面前的孙立恩,火冒三丈。

    在小会议室里琢磨了好几个小时之后,孙立恩终于举手投降了。他只是个规培医,不是专攻肾内科的教授主任。不管怎么想,他都没办法把金黄葡萄球菌肺炎和慢性肾小球肾炎的快速加重联系在一起。

    不过当一线医生的最大好处,就是有靠山可以依赖。自己搞不懂的问题,可以去问师兄嘛!

    然后孙立恩就被周军骂了一顿。

    “链球菌感染双肺,引发急性肾小球肾炎。这诊断有什么不好的?”周军冲着孙立恩敲了敲桌子,“这不是结核,也能解释患者症状,不是很好的诊断么?”

    “可是,影像学的表现不对。”孙立恩苦着脸拿出了刚刚到手的ct检查报告。“患者双肺呈毛玻璃状阴影,不符合肺炎链球菌性肺炎的典型影响症状。”

    周军一脸狐疑的接过了孙立恩手上的ct报告,皱着眉头看了一会,沉吟道,“炎症性改变或者肺泡出血的结果吧?考虑到他的咳血,这是弥漫性肺泡出血(dah)啊。”

    “然后我就想不明白了。”孙立恩苦着脸,“肺炎链球菌性肺炎不可能引起弥漫性肺泡出血,患者入院的传染病五项都是阴性,可以排除卡氏肺孢子虫肺炎。最近一个月没有接触过化学品或者有毒物品。肿瘤标志物都是好的,凝血功能也正常……”孙立恩叹了口气,“我是真想不出来,他究竟有什么问题。”

    周军瞪了孙立恩一眼,“你就知道他不是结核?”话语中似乎对孙立恩的态度有些不满意,“你孙立恩光给人泼凉水不行,还得想办法搞清楚这人得了什么毛病。光诉苦有什么用?诉苦能让你知道他得了什么病,还是能干脆治好人家?”

    孙立恩苦着脸点头以表示自己听到了周军的批评。他叹了口气,仿佛认命了似的重新拿起了检查单又看了一遍。

    “孙哥,早上的血常规出来了。”正在孙立恩和检查单较劲的时候,护士小郭敲了敲门,手里拿着张纸,朝着孙立恩晃了晃。“是你的病人的检查结果。”

    孙立恩接过检查单,朝着小郭道了声谢。然后低头看起了报告。

    “hb(血红蛋白)只有80g/l了?”孙立恩看着新鲜出炉的报告皱起了眉头。一手捏着报告,一手开始翻找起了病例记录。把排序好的检查报告翻的满桌子都是后,他找到了大概六个小时前,患者入院时做的第一次血常规检查报告。

    血红蛋白含量,88g/l。八个小时内,患者体内的血红蛋白数量降低了8g/l。

    “患者入院后有两次咳血,大概咳了150毫升左右。”周军也凑了过来,看着新鲜出炉的数据,若有所思道,“算今天咳了200毫升出血,而且全是悬浮红细胞,这也才1u而已,降低5g就了不得了。这血红蛋白降的比例也太大了些。”

    一般来说,正常成年男性的血液中,血红蛋白的正常参考值应该在120~160g/l左右。而一旦下降到120g/l以下,就可以被认定为贫血。当血红蛋白浓度降低到90g/l的时候,患者会出现气喘,乏力等缺氧现象。当血红蛋白浓度降低到60~40g/l的时候,患者会因为循环不足而出现酸中毒的情况。一旦低于40g/l,基本就等于宣告了患者的死亡。

    按照王林现在的血红蛋白下降速度,大概一天之内,他的血红蛋白浓度就会降低到酸中毒的临界值。大约38个小时之后,他的血红蛋白浓度就会降低到死亡线上。

    “补充两个单位的悬浮红细胞。”孙立恩马上做出了反应,王林的血红蛋白含量不能再降了,必须保持在最少70g/l的水平上。他把小郭又叫了进来,安排道,“把氧气浓度提高到98%。”

    “必须尽快找出病因。”周军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多和你的组员沟通沟通。集思广益,有助于找出真正的病因。”

    “血红蛋白浓度快速下降,这不是链球菌感染的症状。”从食堂回到会议室,周策有些沮丧的否决掉了自己的诊断。他原本对于自己链球菌的诊断颇为自信,结果刚去吃了个饭,就接连被影像和血常规打了两次脸。

    “会不会是自身免疫性疾病?我觉得可能是sle(系统性红斑狼疮)。”帕斯卡尔博士沉吟片刻后说道,“sle首先作用于肾脏,引发了慢性肾小球肾炎,然后转而攻击了他的肺部,引起了咳嗽和咳血。”

    “患者的wbc(白血球)数量上升,提示有感染。”徐有容摇着头,“肯定是某种感染引发的症状。这不是sle。”

    袁平安抬起头来低声问道,“会不会是肿瘤?副瘤综合征也有可能导致这种症状的。”他自己都对这个推论没有什么信心。

    “现在的情报太少,光在这里讨论没有意义。”孙立恩做出了决定,“给患者做肺部和肾穿刺活检。”

第九十八章 峰回路转

    给有肺出血症状的患者做活检,是一项风险极高的医学决策。尤其是在怀疑患者有自发性出血倾向的时候,这项风险就显得各位巨大活检是会对器官造成损伤的,对没有自发性出血倾向的患者进行活检,都需要严格卧床并且在身体外捆绑弹力带之类的以遏制出血。对本身就在出血的患者进行活检,搞不好会导致更严重的出血这可是会死人的。

    但对王林的肺部穿刺势在必行。如果无法确诊他的疾病原因,仅仅凭借悬浮红细胞补充很明显也坚持不了多久。就算能靠悬浮红细胞一直吊着命,等他的肾脏彻底罢工之后,王林还是得死一个因为不明原因严重贫血的病人,连依靠透析续命的机会都没有。

    “风险当然会有。”孙立恩对准备阻止自己的徐有容说道,“但是如果不做活检,我们连他到底是什么问题都搞不清楚。他的凝血时间正常,说明出血不是自发性的。在已经出血的肺部进行活检当然有风险,但这种风险比起什么都不做的结果,还是可以接受的。”

    徐有容皱着眉头问道,“也许可以用其他手段?比如pcr或者mngs……”

    孙立恩叹了口气,“时间不够。而且我们也没有相对较少的怀疑目标。pcr检测一项要做六七个小时,mngs时间就更久……而且患者未必能接受几万块的检查项目,尤其是这种项目还未必能检查出问题所在。”

    “你的意思是……不一定是感染?”袁平安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我以为你已经锁定问题根源在于感染了。”

    “患者肺部肯定是有感染的。但是感染和他的蛋白尿是否存在直接联系,感染和严重贫血是否有关,都还无法确定。”孙立恩有些痛苦的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活检是我们能确定这三者之间是否存在联系的唯一手段了。”

    “先做肺穿刺活检吧。”周策在考虑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继续监测一下血常规,至少排除一下肾性贫血在说。肾穿刺损伤太大,而且未必一次就能穿刺到有损伤的部位。肺部活检,我们至少能够先朝着有病变的位置下手。”

    “说起来,你去见过患者家属了么?”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一起出了门。他打算去外面吃点东西,而帕斯卡尔博士则得去出今天的门诊。两人正好同路,走在路上的时候,帕斯卡尔博士忽然朝着孙立恩说道,“我听说这个患者是有容先接诊的病人?”

    孙立恩点了点头,“徐医生一开始不太同意周主任关于结核的诊断,然后才让我去看了看。”

    “那这么说起来,你还没去见过患者家属了?”帕斯卡尔博士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等你吃完早饭之后,还是去见一见比较好。至少要和患者当面说明你是主治医生嘛。”

    对主治医生来说,亲自去见过患者和患者家属,并向对方表明身份是一种礼仪,同时也是一种很重要的互动环节。很多富有经验的医生们都强调过,只有在见过患者和家属后,一个病人才能从单纯的“案例”立体起来,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这种会面,对对方来说也是一种尊重。你是我的医生,我们需要靠你来治病。这样的会面,也能让患者家属心理稍微平稳一些。

    “我现在就去吧。”帕斯卡尔博士对于孙立恩提出的建议不多,但每一次都很重要。孙立恩稍一沉吟后,直接做出了决定反正他现在也不是很饿。

    “王林家属,王林家属在么?”急诊大厅里响起了广播的声音。

    “在的在的。”一个挺年轻的小姑娘挎着包急匆匆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路跑到了抢救室门口。

    “你好。”孙立恩朝着小姑娘点了点头,“我是王林的主治医生。”

    “医生,我爸怎么样了?”小姑娘哪儿还有工夫和孙立恩客套,她拉住了自己肩膀上的包,似乎是在努力让它不要掉下来。“他……他还好吧?”

    孙立恩站在抢救室门口,他往旁边稍微让了让,“在公共场合讨论患者病情不太合适,你跟我来吧。”他走在前面带路,把王林的女儿带入了会议室里。

    “请坐。”孙立恩自己坐了下来,“你先不要太着急。你爸爸的状况不太好,但还没有到最严重的地步。”

    小姑娘年纪不大,状态栏显示她也就21岁的年龄,名叫王欣蕊。

    而且患有桥本氏甲状腺炎。

    孙立恩有些困惑的看了看王欣蕊,然后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她头上挪开,开始询问起了王林的病程。

    “他发烧咳嗽有一个月了是么?”孙立恩对着病例,准备再核实一遍病例记录。

    “是的。”王欣蕊点了点头。这个年轻医生虽然问的问题都和之前的医生差不多,但是却能给人一种“正在核实某种猜测”的感觉。这种毫无来由的感觉,却让王欣蕊觉得心里有些希望。

    “这段时间里,他有没有便血或者吐血的症状?”孙立恩打算先解决掉王林表现出的快速贫血。如果患者患有某些会导致隐蔽性内出血的疾病,那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八个小时内,他的血红蛋白会掉这么多。

    “没有……”王欣蕊摇了摇头,她的母亲早亡,她一直和父亲居住在一起。“自从我妈过世之后,我爸就戒烟戒酒了。生活的很规律。”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试探性的问到,“你母亲是因为什么疾病过世的么?”

    “不,是车祸。”王欣蕊有些意外于孙立恩的问题。这听起来和王林的疾病没有什么直接联系。

    “你父亲这一系的亲戚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疾病的?比如对什么物质特别容易过敏,或者有红斑狼疮?”孙立恩悄悄捏紧了手上的笔。他隐约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有的。”王欣蕊点了点头,“我有桥本氏甲状腺炎,我大姑和二姑也有。大姑前些日子还说她被诊断成了什么……干燥病?”

    “干燥综合症?”孙立恩放下了手中的笔。他有了一个很大胆的猜测。

    桥本氏甲状腺炎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而继发性干燥综合症则是全身性的自身免疫性疾病高度发展后的结果。王林的两个姐姐都有自身免疫性疾病,而他的女儿也有。再考虑到自身免疫性疾病普遍存在的家族性质,孙立恩认为,王林可能也有某种自身免疫性疾病存在。而正是这种疾病,引发了他的肺部出血和疑似肾小球性肾炎。

    孙立恩目前有一个怀疑目标“肺出血-肾炎综合征”。

    光从名字上判断,它的嫌疑也是最大的那个。

    这种被叫做good-pasture综合征的疾病具体病因尚不确定。但一般认为,是患者先受到了肺部损伤,然后引起了患者肺泡基底膜的抗原性变,从而产生了抗基底膜抗体。而这种抗基底膜抗体同时也会作用于肾小球基膜上,所以患者同时会出现肺出血和肾炎的症状。

    症状对的上,发病诱因可能就是金黄葡萄球菌感染。孙立恩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完全顾不上对面坐着的王欣蕊还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帕斯卡尔博士,请您马上来抢救室一趟。”孙立恩二话不说,先把老帕又提溜了回来。肺出血-肾炎综合征本质上仍然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请风湿免疫科的帕斯卡尔博士来看那可是正对专业。电话打完之后,孙立恩又给徐有容打了电话过去,马上叫停了肺部活检,“患者可能是肺出血-肾炎综合征,不要做肺部活检了,抽血做gbm(抗肾小球基底膜抗体)检查,然后做一个肾穿刺活检。”

    gbm(抗肾小球基底膜抗体)是诊断这一综合征的决定性证据,而肾穿刺活检则是为了判断这一综合征对王林的肾脏造成了多严重的损伤。

    这一综合征本身极难被诊断出来,而且对于肾脏的损伤非常严重。如果肾穿刺结果还可以,那只要用血液置换加免疫系统抑制治疗就可以控制病情,有些运气很好的患者甚至可以自愈。但对于另一些运气不那么好的人来说,他们需要面临的结果可能就是两肾切除,透析超过两年,然后确认gbm(康肾小球基底膜抗体)消失后,才能准备进行肾移植。

    结束了一连串电话后,孙立恩朝着王欣蕊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行动,并且强调道,“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你父亲的病情究竟到了哪一步。通过血液检查特异抗体,我们才能确定诊断,并且只有通过穿刺活检,我们才能判断出他后面用什么治疗会比较好。”

    “这个病……很严重么?”王欣蕊有些难以接受孙立恩关于“病情到了哪一步”的说法。“我自己也有桥本,服药不是就可以控制抗体了么?”

    “可以控制抗体不再对身体造成损伤,但是原本的损伤还是存在的。”孙立恩解释道,“就像你往一块木头上钉了很多钉子,吃药控制抗体,就像是停手甚至把钉子拔掉,但是木板上还是会有很多孔洞存在。如果这些孔洞不算太多,而且不算太深,也许这块木板还能继续用下去。但如果上面都被钉满了,那这块木板就没办法继续发挥正常作用了如果不换掉它,那它只会给整个水桶带来更多的威胁。”

    王欣蕊捉摸了好一会,然后叹了口气,“听您的吧。”

第九十九章 演员

    做gbm检测的速度取决于检查手段。说真的,能做gbm抗体检测的医院真的不多,更先进的胶体金法能做的医院就更少了。第四中心医院也仅仅只是能做而已通过免疫荧光技术检查抗体。从标本送达到检验结果出来,还得半天时间。

    而肾脏穿刺活检的检查结果就快的多主要看病理科的医生们多久能认出来标本究竟是什么。

    病理科的医生一向自诩为“医生中的医生”,不管是内科还是外科,很多疾病的确诊,都依赖于他们在显微镜下的观察和判断。如果说,有人能够通过一根毛判断出这根毛究竟属于什么动物,那这个人一定是一名病理科医生。

    这一次,这群喜欢在显微镜下找证据的医生们,找到了一个非常令人失望的结果。“样本中有50%新月体生成,电镜下可见沿肾小球毛细血管袢线状沉积的免疫球蛋白g。”

    新月体是肾小球囊壁层上皮细胞显著增生,堆积成层,在毛细血管丛周围形成的新月形小体。一般意味着肾脏已经受到了严重损伤。而袢线状沉积的免疫球蛋白g则证明了孙立恩的猜测这是一例典型的肺出血-肾炎综合征。

    肺出血-肾炎综合征本身极难被首次诊断确诊。基本上所有的肺出血-肾炎综合征首诊都会被误诊为其他疾病。患者入院后两三天对症治疗不见好转,医生们才会开始怀疑到肺出血-肾炎综合征上去。

    倒不是因为这种病有多难诊断做个肾活检基本就可以确诊80%左右的肺出血-肾炎综合征。主要是因为这种疾病本身发病率不高,而且患者表现出的症状又太像肺结核、特发性肺含铁血红素沉着病、结节性多动脉炎、系统性红斑狼疮之类的疾病。而且病情进展快,预后差,很多患者甚至可能到死都还没被查出患病原因。而受国内环境所限,绝大部分患者家属在患者时候不会选择尸检以明确病因。所以究竟有多少真实发病率还很难说明。

    因为病情太过没有特征,而且过程又十分凶恶,这也导致了很多时候,医生根本来不及考虑其他可能,就得面对患者死亡的事实。事实上,连周军和徐有容,周策,袁平安,甚至帕斯卡尔博士都差点栽进了这个陷阱里他们到结果出来之前,还坚持认为王林的主要问题是感染。

    孙立恩刚刚高兴了两分钟,随后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大的问题。

    王林的状态栏里明确写了,他有金黄葡萄球菌感染。

    对于肺出血-肾炎综合征,患者需要接受大剂量糖皮质激素冲击,并且联合免疫抑制剂和血浆置换,才能有效缓解症状,延长生命。但这一治疗措施对感染而言完全就是火上浇油。金黄葡萄球菌感染会引起非常严重的疾病,从肺脓肿、脓血症到全身多器官衰竭,如果不马上用抗生素抑制住细菌感染,王林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针对感染治疗,那就意味着不能进行任何的免疫抑制动作。否则抗生素不光无法发挥出应有的效果,还可能继续因为肾毒性或者肝毒性继续加深原有的肾脏损伤。

    又是两难局面,孙立恩很痛苦的抓起了头发。最让人头疼的是,肺部灌洗液的培养结果还没出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王林同时还有金黄葡萄球菌感染。

    不能光凭这个结果治疗,一定要等到灌洗液的培养做出来才行。孙立恩做出了决定。

    “金黄葡萄球菌感染?”检验科里,赵卫国放下了手里的报纸,从眼镜上方看了出去。门口拿着检验报告的检验科医生点了点头,“是急诊科孙立恩医生下的检查要求。”

    一听到孙立恩这三个字,赵卫国皱起了眉头。他摘下了脸上戴着的老花镜,稍微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把他这个病人的所有检查结果和资料打印一份给我。”

    检验科医生稍微一愣,然后点了点头。他转身准备走出赵卫国的办公室时,赵卫国在他身后又发话了。“检验结果两个小时后再给他。”

    大约过了20分钟,王林的所有检查结果就出现在了赵卫国的桌子上。他拿起报告大致看了一遍,然后忽然在肾穿刺活检的结果上停了下来。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既有震惊,也有困惑和一丝嫉恨。

    “首诊就能确诊肺出血-肾炎综合征,而且还培养检查出了金黄葡萄球菌感染?”他低声喃喃自语着,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究竟是他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赵卫国的打算很简单,在医生确认患者疾病种类后,都会直接开始决定治疗。对于肺出血-肾炎综合征而言,最主流也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案就是免疫抑制和大剂量激素冲击联合血液置换。但这些治疗手段只要孙立恩敢下,那患者绝对是必死无疑。没有了免疫系统控制,已经感染了王林肺部的金黄葡萄球菌会在最短时间内要了他的命。

    而明明已经要求检验科进行细菌培养,但在结果出来以前就转而进行免疫抑制治疗。这绝对算得上是医疗事故医生没有规避已经被预见到的风险。光凭这一点,只要患者死亡,再教唆家属起诉,他赵卫国就能连手都不脏的把孙立恩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如果放在半个月以前,他一定会这么干的。光凭孙立恩挑唆柳平川和自己发生冲突这一条,赵卫国就有心弄死孙立恩。检验科一项是他的独立王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有人撒野是绝对不行的哪怕来撒野的是副院长。处理不了柳平川,他要是再不把孙立恩打压下去,他还怎么继续在检验科里维持自己的地位?

    但这半个月则不同。武田制药的小林丰托了好几层关系,把赵卫国的儿子儿媳都聘入了公司。每个月基本什么都不用干,两人就能拿到大概600万日元的薪水。如此丰厚的酬劳当然不是白给,小林丰直接说明了要赵卫国提供孙立恩的所有的检查和诊断记录,而且一定要“最精彩的那些”。

    小林丰恐怕是打算捧孙立恩了。把这个年轻而且前途无限的小医生捧上高位,然后为武田摇旗呐喊。这是赵卫国对小林丰一系列行为的最终判断。他也不得不承认,小林丰的眼力确实不错。这半个月以来,孙立恩又连续诊断出了很多疑难患者。这次更了不得,他甚至做到了首诊确诊肺出血-肾炎综合征。

    赵卫国的内心其实很矛盾,真要把孙立恩整下去,自己倒是痛快了。可儿子儿媳刚刚到手的工作那是一定会泡汤的。但如果跟着小林丰的指挥棒到处转,等孙立恩真的站稳了脚跟,谁知道他会不会转过头来找自己的麻烦?

    又沉吟了一会,赵卫国叹了口气,决定自己亲自去找孙立恩一趟。万一他开始了免疫抑制治疗,那自己就可以用这份报告卖他一个“隐瞒报告”的人情。要是还没有,那就正好用这个报告来表现自己对急诊科的重视。左右逢源,进退两得。赵卫国这根老油条就是这个打算。

    “一个小时前的血常规报告已经说的很明白了,hb(血红蛋白)55g/l,我们已经给他输了八个单位的悬浮红细胞了。再拖下去人死定了!”袁平安在会议室里朝着孙立恩急道,“检查结果已经证实了你的猜测,确实是肺出血-肾炎综合征。为什么还不马上治疗?”

    “患者wbc(白细胞)数量也在增加,已经到了11.4x10^9个/l的地步。”孙立恩还在试图说服袁平安,“他很可能还有其他的问题,目前来看,最大的可能性是有感染。”

    帕斯卡尔博士同样对马上进行免疫抑制治疗持支持态度,“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的患者血液内可能存在有anga(抗中性粒细胞抗体),而且虽然很不常见,但是在持续输入悬浮红细胞的时候,也有可能导致anga在患者体内生成。也就是说,他体内的白细胞水平可能比我们看到的数据更高。在肺灌洗液的检查结果出来以前,我也建议押后一下免疫抑制治疗。等待是值得的。”

    周军则坐在凳子上叹了口气,他对孙立恩认真道,“你最近要是有空,真的找个什么寺庙拜一拜吧。百万分之一的发病率都能让你碰上,有这个好运气怎么不见你去买彩票呢?”

    “彩票的中奖几率是两千一百四十而万分之一。从数字上来看,比这个患者难上最少二十一倍。”徐有容正在看论文,听到了周军的话之后,她面不改色的加了一句进去,“等孙医生再遇到20次这种病人,他就该去买彩票了。”

    孙立恩被这群大佬们怼的喵喵叫,自己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反正只要你们别去给王林上糖皮质激素,就算再怼上两个小时孙立恩也认了规培医生的存在价值就是装孙子被上级医生怼。履行正常职务的同时还能救回一条人命,这也挺划算的。

    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看上去挺精神的中年人从门外闯了进来,他紧张的看了看四周,张嘴问道,“王林的治疗开始了没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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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开始自己职业生涯的医生孙立恩,一心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成了挂逼。我能看见状态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能看见状态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能看见状态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