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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三观     我能看见状态栏txt下载     我能看见状态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D+2 day (1)

    截止到25日晚上酒店,全国一共有二十六个省、市、自治区启动了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机制,这一次的应急响应机制影响人口超过了十二亿人。

    云鹤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已经早就不再是一市一省的得失。而正式成为了一场影响全国,乃至可能影响世界的全面战争。

    而在这场战争的最前线,在名为北五区的壕沟中,孙立恩和自己的几位战友正缩在角落里睡觉。

    黄区灯光通明,还有好几间空着的值班室。虽然值班室里只有凳子,但累惨了的医生们压根顾不得这些。地面上随便铺点东西,然后大家就倒头睡觉。唯二的例外是正在输液的布鲁恩,以及腰椎有问题的江言明医生。江医生被孙立恩勒令在黄区值班室旁的布鲁恩身边睡平车。而其他医生,包括胡佳在内,基本就是找个办公室,找来一堆废报纸一铺,然后就在地上睡着了。

    睡地板是个权宜之计。按照实际情况来看,夜班医生们大概率是没办法休息的——从黄区到红区,穿戴防护服的最快速度也要十分钟,而进去之后再出来,一套防护服就算报废了。在防护服如此紧张的时期,任何一丝浪费都和犯罪没有区别。

    除了防护服以外,医用级别的n95口罩也很紧缺。3m公司的1860口罩,目前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一共还有两千八百个1860口罩的存货。

    北五区一天就要用掉一百多个,而整个云鹤市传染病医院加在一起,需要用掉最少1400个n95口罩。整个医院储备的存货一共也就够用一天半。

    虽然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支援物资都在紧急往云鹤运送,但……这种东西毕竟储量有限。每天究竟有多少口罩能运送到云鹤市传染病院,什么时候能运到……都是未知数。

    孙立恩躺在地面上,脑子里琢磨着的全是“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节省口罩”,但……他思考了半天之后才沮丧的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

    作为一个医生,他能做的只有尽量去治疗病人。其他的工作,只能依靠其他各行各业的工作人员,十四亿国民。作为国家机器上的一颗微小的螺丝钉,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为国家作出了巨大贡献。

    想通了这个道理之后,孙立恩心里才多少好受了些。大约凌晨两点半,他恍恍惚惚的睡了过去。

    一觉天明。

    早上起来的时候,孙立恩感觉自己呼吸有点不畅。睁开眼后他才发现,胡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自己身边,并且还把孙立恩的脑袋抱在了自己怀里。

    脑袋枕在未婚妻的腿上确实挺舒服。但双手搂住下巴这个动作就有点影响呼吸了。孙立恩轻微挣扎了一下,然后才从胡佳的双手下抢救回了自己的脖子和上呼吸道。

    天空仍然是一片深灰色,在传染病医院的灯光下,孙立恩隐约看到有些雨滴落下。中间还有些飘落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是雪花。

    “挺好,至少走廊上能凉快点。”孙立恩看着窗外的小雪,然后缓缓从地面上站起了身来,然后活动起了筋骨。

    累肯定是累的,轻微缺氧那么长时间所造成的疲劳可不是睡一觉就能缓解的。在地板上铺报纸当床垫就更缓解不了了——倒不如说反而会加深疲劳程度。

    活动开了筋骨后,孙立恩看着半靠在墙上还在睡觉的胡佳,想了想,把自己的夹克脱了下来,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自己晃晃悠悠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外面,值班的护士和医生们正在盯着监视器——红区里的医护人员目前的精神和体力都快到了极限。为了让他们稍微节省一些体力,黄区的医生们将会代替他们监视病人情况。而他们则在红区办公室的椅子上稍微坐一会或者干脆躺一阵,以此减缓体力消耗的速度。

    这一招还是吕主任教给他们的。用吕主任的话说,“在红区里工作,不光要注意照顾病人,更重要的是得照顾自己。夜班时间很长,会有很多病人的生命体征有变化。如果你们都一股脑的上,无休无止的盯着病人的监护仪,你们坚持不了多久。必须要休息,而且都要休息。”

    吕主任是重症医学科的专家,拥有超过二十年的重症医学科从业经验。他当主治的时候专门去了同协进修,向这家建立了全国第一张有现代意义的icu病床的医院学习经验。

    这样的专家提出的意见,被综合诊断中心的医护人员们高度重视了起来。并且迅速贯彻落实——当然,身体上撑不住也是他们尽快去休息的一个重要原因。

    时间已经到了早上六点四十分,孙立恩在护士站后面找了个地方坐下,替换了其中一位头顶带着加黑加粗字体的“疲劳”的医生。这位医生他只见过两次,虽然状态栏告诉他了这位医生名叫舒畅,但孙立恩却愣是没想起来这位舒医生究竟是哪个科室的。

    “你去休息一会。”虽然想不起来人家到底是哪个科室的,但这并不妨碍孙立恩作为主管,让对方提前休息。“这边我盯着。”

    舒畅回头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点了点头,“我盯十六到二十六床,孙主任您辛苦。”然后就站了起来朝着作为休息室的办公室走去。

    这十张床的患者情况还算比较轻的,孙立恩盯了一会之后有些犯困。他正准备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时,一旁的警报突然响了起来。

    “抢三床血压下来了。”一旁盯着抢救病床情况的马振江副主任一把拿起了对讲机就开始叫人,因为看不到对方,所以他说话的声音格外响亮,“值班室,抢三床的血压下来了,赶紧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已经在路上了。”过了几秒钟后,对讲机里响起了袁平安的声音,又过了十来秒钟,袁平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已经到了。”

    “孙主任。”马振江副主任也知道孙立恩来了,“这个病人你看看?”

    抢三床的患者就是之前数据很差的彭大叔——不发烧,但是外周血淋巴细胞只有0.12*10^9个/l的那位。

    “血氧饱和度也下来了,心率也在掉。”孙立恩接过了马振江副主任手上的对讲机,然后对袁平安喊道,“你一个人搞不定,叫抢救!”

    如果只是血压下降,可能只是患者的心功能或者血容量出了问题,使用升压药物就能有改善。但血压快速下降,合并血氧饱和度和心率下降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这意味着患者的循环系统可能已经全面崩盘了。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基本就等于随时都走在万丈深渊的钢丝绳上。患者的肺部出现大面积病变,肺功能几乎损失殆尽。在纯氧和机械通气的帮助下,彭大叔也仅仅只是把血氧维持到94%左右,而他肺部的病变还在进一步扩大。

    现在突然掉血压掉饱和度掉心率,干过急诊的孙立恩当然明白情况有多危险——和其他循环系统衰竭的病人不同,彭大叔的肺部已经几乎没有了代偿能力。他突然循环系统衰竭,是ards进一步进展的结果。

    彭大叔的身体长时间处于低血氧状态,为了向其他器官供应足够多的血液,心脏会加速跳动全力工作。但心脏本身所得到的供氧也不够,至少应该是处于一个消耗略大于补充的水平。

    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短一点,也许还能抗的下去。但彭大叔从发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的心脏已经扛不住长期的缺氧所带来的损伤了。

    更何况彭大叔还有甲减和iib期肝癌。他的身体负担原本就要比其他病人更重一些。

    情况很危险,孙立恩当机立断让袁平安叫了抢救。同时,孙立恩还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这一次,彭大叔恐怕是……很难被抢回来了。

    袁平安虽然累的半死,但只是脑子有些迟钝,还不至于到蠢笨的程度。他也马上明白了现在是什么情况。用对讲机叫了支援后,他马上从一旁的抢救推车上拿了药物下来开始进行抢救。

    把呼吸机的呼吸频率提高到每分钟24次后,袁平安开始向彭大叔的中心静脉中注射起了肾上腺素。

    肾上腺素是强大的a和β受体激动剂。对于抢救心脏骤停的患者很有效果。彭大叔现在的心率虽然还有每分钟45次的频率,但仍然在快速下降。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个十几秒恐怕就得彻底停下来。因此必须马上加以干预。

    传统上,肾上腺素用于心脏骤停的患者需要直接心内注射。方法就是用穿刺针细长坚韧的注射器直接穿过胸骨左缘1~2厘米的体表皮肤,垂直刺入四道五厘米,回抽见血通畅以确保扎入心脏内而非心肌中。随后在心脏内注射0.5~1ml肾上腺素。

    但这种治疗方法对心脏损伤较大,同时在注射过程中需要停止心脏按压,所以目前基本已经不用了。

    但中心静脉导管却避免了需要停止心脏按压和对心脏损伤较大的劣势。中央静脉导管直接连入到右心室外,能够迅速让药物进入心脏开始作用。同时还不妨碍胸外按压,是非常理想的输注肾上腺素的通道。

    对彭大叔的抢救方案当然不只是调整呼吸机参数,通过中央静脉注射肾上腺素和胸外按摩。但这是目前最紧要的,需要最快执行的抢救项目。

    抢救小组在半分钟内到位,迅速开始了对彭大叔的抢救。而孙立恩则和其他医生们一起紧紧盯着面前的监视器,屏住呼吸等待着……奇迹发生。

D+2 day(2)

    抢救的进行忙中有序,抢救小组对彭大叔的治疗主要分成了三组——袁平安这边主要负责循环系统治疗和抢救,而另外两个小组则负责纠正彭大叔体内的内环境以及进行其他生命体征检测。

    内环境这一项主要针对高血钾和呼吸性酸中毒。治疗方案采取最快的钙剂和葡萄糖胰岛素混合输注,而呼吸性酸中毒则使用5%碳酸氢钠溶液进行治疗。

    而其他生命体征上,周策等人在确定彭大叔有高血钾症后,马上推来了透析仪。但因为袁平安这一组人正在轮流对彭大叔进行胸外按压,所以暂时还没有条件进行置管。于是只能暂时先在一旁候着,等情况稳定了之后再开始后续治疗。

    如果情况稳定不回来……那这东西也就用不上了。

    孙立恩等人在外面紧张的盯着屏幕上的各项指标,红色的警告值一直在闪动,各项数字快速闪动,看的人甚至有些眼花。

    但……情况不好,很不好。

    对彭大叔的抢救已经进行了十分钟,袁平安这边已经换了五个人轮流进行胸外按压。而肾上腺素也已经用了5ml。但只要他们一停下胸外按压,彭大叔的心跳就会开始迅速减缓甚至趋向停止。可以说只要他们停手,这个人就马上得完。

    孙立恩皱起了眉头,看不到患者,他就看不到状态栏。没有状态栏,他就难以判断患者现在心脏骤停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高血钾、是长期缺氧导致的心肌坏死、还是代谢性酸中毒或者多器官衰竭这样的问题。

    只能凭借经验和现场医生们的治疗反应来看情况了。孙立恩往后靠了靠,开始皱眉琢磨起来——自己会不会遗漏了什么地方。

    时间一点点过去,抢救进行到二十分钟的时候,在场的医生们已经有些准备放弃了——普通患者抢救20分钟仍然无法恢复心率,抢救回来的概率就很低了。而彭大叔这种肺部被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病程时间十几天的患者想要在这种情况下被抢回来就更难了。

    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抢救还在继续,累计使用的肾上腺素已经达到了15ml。但治疗仍然没有取得医生们想要的结果。

    这种抢救和对室颤患者的抢救还不太一样,除颤的电击类似于给乱跳的马屁股上来一鞭子,让它乖乖听话恢复正常跳动。但对于心脏停搏的患者……抽鞭子是没有用的。得让躺在地上的马重新站起来恢复行动能力才行。

    “这么下去没用,找起搏器。”抢救进行到二十八分钟,孙立恩下了决定,“上ntcp!”

    不管彭大叔的心脏停搏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导致现在持续心率过缓,在药物刺激无效的情况下,这些其他因素都不是很重要了——至少目前不重要。

    “会不会是粘液性水肿昏迷?”对讲机里,马永芳医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患者本身有甲减,在应急状态下心率会下降,同时粘液性水肿昏迷还会导致患者呼吸功能衰竭。感染和镇静剂也会诱发粘液性水肿昏迷……”

    “他的钠并不高。”孙立恩皱眉想了想,但现在这个情况……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他按下对讲机道,“给他上左旋甲状腺素试试吧。”

    现在这个情况,也就是拿死马当活马医。医生们对彭大叔的甲减一直都在给药进行控制,理论上来说不太容易出现这种又被称为甲减危象的问题出现。但感染、应激、镇静三大主要甲减危象诱发原因同时存在,也确实会提高这一情况出现的概率,至少粘液性水肿昏迷的可能性不是零。

    抢救还在进行着,对于甲减危象来说最主要的四大治疗手段,目前北五区只能用到两项。彭大叔一直都上着切开插管,而呼吸机已经到了无法再调整的地步。马永芳医生给与患者的100毫克左旋甲状腺素也已经开始了输注。糖皮质激素的应用被暂时搁置——彭大叔现在每天的激素用量在140mg左右,而对于甲减危象的治疗而言,原则上每天用量不超过300mg。现在继续加大用量并不是很有必要。

    至于维持电解质平衡……5%碳酸氢钠的用量已经给了超过120mmol,而彭大叔的动脉ph值已经回升到了7.27,但心脏停搏的情况仍然没有得到改善,他的情况依然非常危急。

    抢救进行到了五十分钟,所有睡下的医生们也都聚拢在了黄区护士站的监控器前。讨论一直都在进行,但抢救却始终没有起效——袁平安持续对彭大叔进行了20分钟的经皮体外心脏起搏,但他的心脏却一直都没有能够恢复正常搏动。

    “可以了。”抢救小组对患者进行了长达50分钟的全力抢救,作为负责主任,孙立恩最后下达了放弃抢救的指令。“到此为止吧,记录死亡时间。”

    “患者彭伟发,男,66岁。死亡时间……1月26日凌晨六点四十五分。”袁平安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很喘……很沮丧。

    孙立恩叹了口气说道,“各位辛苦,你们做的已经很不错了。”

    ·

    对彭伟发的抢救失败,让孙立恩的情绪非常不好。几个小时前那个对着手机哭诉着“永别了老公”的阿姨,就像是梦魇一样,始终萦绕在孙立恩的脑海里。他带着队伍来到云鹤传染病院已经两天了。所有的患者症状都没有好转,甚至还送走了三名患者。刚来的那天送走的两个患者,还可以说是因为刚刚接手病房而不太熟悉情况。但……彭大叔从孙立恩接管北五区的那天开始,就是所有医生们高度关注甚至可以说是“重点盯防”的患者之一。在决定建立临时icu后,彭大叔也被转了进去。

    但就算是这样,孙立恩他们仍然没有办法阻止患者落入死亡的深渊。除了ecmo以外,他们已经穷尽了一切手段。

    就算有状态栏的帮助,就算有很多专家的共同协助,就算有抢救小组的医生们在体力衰竭的边缘持续五十分钟的救治……但还是没有用。

    彭大叔死了,死在发病后的第十六天凌晨,死在了大年初二。他的人生,被新型冠状病毒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寒冷的清晨。

    自己受到了巨大打击,孙立恩却不能表现出来。他现在是一个科室的大主任,是一只医疗队的领队,是负责治疗四十七名患者的最高级别医生。是上百名从宋安省千里迢迢赶到云鹤支援,和疫情正面作战的医护人员的主心骨、定心丸、顶梁柱。

    所有人都可以沮丧,都可以失落,唯独孙立恩不行。他还要为其他同事们加油鼓劲,让他们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去救治剩下的患者。

    “完成书面工作之后就准备出舱吧。”孙立恩看了看时间后在对讲机里说道,“今天没能在里面陪着大家一起干活,你们辛苦了。”

    ·

    和吕志民主任所带领的小组交接过后,孙立恩和其他组员回到了酒店里。刚刚忙了一个通宵,所有人都是又累又饿。但决定去食堂吃饭的人不多,更多的医生们选择先回屋洗澡睡上一觉——餐厅保证24小时都有热菜热汤供应,这倒方便了刚下夜班的医生们。

    孙立恩和胡佳一起,去餐厅选了些食物。两个人分别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草草对付了两口之后,胡佳就不得不和孙立恩暂时告别了——按照现在的防疫规定,所有医疗队的队员都必须单独就餐,单独居住。哪怕是夫妻,也必须分别在两个不同的房间里一个人睡双人床。

    这样的安排当然有些不近人情,但所有医护人员都能理解这个安排的意义。这个规定是为了保护医生,也是为了保护所有人。

    当然,孙立恩也没想着和自家女朋友一起黏糊黏糊亲热亲热。现在他既没有这个心情,也没有这个力气。如果情况允许,他现在最想干的事情可能是搂着胡佳稳稳当当睡上一觉。习惯了身边有个人,现在来到云鹤每天自己一个人睡双人床,早上起来的时候总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孙立恩先是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个本子,然后开始写起了记录。

    “患者死亡前,外周血淋巴细胞含量低下,辅助性t细胞绝对值低,提示患者免疫系统可能遭到抑制……”

    医学,是一门建立在无数个体悲哀之上的希望的科学。人的死亡最终都无法避免,但……孙立恩希望,至少让患者的死亡变得更有价值一些。

    但光凭孙立恩自己,很难对于这样一种新型疾病做出什么有价值的判断。为此,孙立恩请吕主任帮忙把彭伟发的所有检查报告都扫描了一份发了过来。然后将自己认为需要关注的内容截图,发给了还在宁远镇守后方的帕斯卡尔博士。

    “我怀疑患者的淋巴细胞降低是因为大量使用激素。”孙立恩在微信里向帕斯卡尔博士提问道,“由于淋巴细胞和巨噬细胞减少,肺部的吞噬作用降低,导致大量已经被感染,并且被tc细胞杀死的细胞和细胞残骸无法被清除——所以肺部的情况迅速恶化导致。”

    “有可能,但是没有证据。”帕斯卡尔博士迅速回了一段语音,然后问道,“你现在还想顺便搞搞科研?”

    “科研是指引临床工作的手段和方法。”孙立恩答道,“但是我现在顾不上。给你发消息,是我想咨询一下这个问题——在人体吞噬清除功能衰弱的时候,想要阻止免疫系统过度反应,导致不可逆的器官损伤……除了使用糖皮质激素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那就只能从炎症标志物上下手了。”帕斯卡尔博士那边过了十来分钟后才回复道,“你需要一种能够精确抑制或者减少tc(细胞毒性t淋巴细胞)细胞增殖,但不会对th(辅助性t细胞)细胞造成过多影响的药物。”

    “是的。”孙立恩追问道,“你有什么建议么?”

    “这算超范围用药,而且这样的用法目前缺乏证据和依据——就连一个支撑的猜想都没有。”帕斯卡尔博士劝道,“我建议你再等等,至少要有相关证据,证明患者肺部内的吞噬清除功能衰弱……”

    这段语音孙立恩没有听完,“老帕,我手头的患者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证据,我们会想办法自己找,你先告诉我,有没有这样的手段?”

    “手段是有的。”帕斯卡尔叹了口气道,“在有充分证据,证明不可逆的器官损伤和吞噬清除功能密切相关之后,你可以考虑给患者用点托珠单抗试试看。”

D+2 day(3)

    托珠单抗是一种昂贵的,用于治疗成年人中到重度活动性风湿关节炎或者儿童活动性全身型幼年特发性关节炎的生物制剂。

    一瓶托珠单抗的价格是1280元,单独一瓶的剂量是4毫升,一瓶里面一共有80毫克托珠单抗。

    黄金的价格是每克364.83元,平均每毫克0.364元。而托珠单抗的价格则是黄金的四十四倍。而在治疗时,对成年患者的托珠单抗推荐使用剂量是8mg/kg体重。一个体重60公斤的成年人,使用托珠单抗最少需要六瓶,一次治疗价格是7680元——全部自费。

    很少有患者愿意承担这么高的治疗费用,一瓶600块的丙球蛋白还有好多患者无力承担,更何况一口气七千多块的单抗。

    帕斯卡尔博士当然知道这种药物一般患者不太可能考虑,但他敢于提出这个建议也有自己的考虑在内——国家宣布承担所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治疗费用,这个决策无疑是让老帕有胆气提出使用单抗的主要原因。

    其实,如果不考虑患者病情恶化甚至死亡速度很快这个事实,在现在的云鹤当医生简直就是每一个从事医疗行业的人的天堂。不用担心治疗费用,患者家属和有关部门全力配合,就连异地执业和护士操作资格之类的事情也全面放开——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目的,让更多的患者活下去。

    如果没有这么多病人,如果没有这么多危重症、时刻徘徊在生死之间的病人就更好了。

    “用托珠单抗是吧?”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又确定了一下建议用药,随后他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转头掀开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写报告。

    为了缓解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带来的肺部创伤,而超范围使用托珠单抗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孙立恩只是通过对“患者外周血淋巴细胞绝对值减少”这一个线索进行推测,然后才得出的“肺部损伤可能是由于免疫系统吞噬功能下降”的结论。从医学角度看,这个推测非常牵强,同时缺乏证据。

    人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东西,仅凭这么牵强的推测当然无法说服有关部门同意使用托珠单抗。但孙立恩还是决定,先写一封建议书交上去试试。

    如果能有病理检查报告或者尸检报告,或许孙立恩的这个建议就能更有底气一点。但……现在他确实没有这个证据。

    ·

    “我知道了。”张智甫教授缓缓的挂掉了电话,然后把脸埋进双手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张智甫教授已经在云鹤市传染病院里坚守了三天。自从回到云鹤之后,他甚至没有踏入过自己家的家门。从下飞机之后,张教授就一直在传染病院和省卫健委来回穿梭着。要支援、要物资、要政策;搞汇报、搞科研、搞交流……这三要三搞几乎成了张智甫教授每天的工作核心。

    而这么勤奋的工作,却没有换来什么好结果。到目前为止,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一共临床治愈了四名患者。

    六百八十四张床位,从一月上旬就开始接收病人。结果到现在为止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累计治愈的患者只有四人。张教授感觉身上全是重担,这股压力几乎压的他快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日常工作主要带来的是压力,那刚刚的电话给张智甫带来的就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在云鹤市中心医院内分泌科担任主任,同时还在云鹤大学同德医学院任教授的张夫人,今天确诊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

    刚刚给张智甫打电话的,是他妻子的同事。因为和张夫人有密切接触,现在整个中心医院内分泌科的十八名医生全部都要求居家隔离。

    “她现在病情还算比较稳定,血氧饱和度之类都还可以。”同事传来的唯一的“好消息”是张夫人目前病情还算轻症,“虽然有肺部影像变化,但是除了发热以外,她还没有什么其他变化。”

    张智甫的儿子目前人在沪市工作,临近年关正是放假该回家的时候。但云鹤疫情一起,张智甫和妻子就轮流给儿子打了电话,三令五申让他就地过年,不许回来。

    三令五申多少有些用处,儿子一开始还不太理解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这么紧张,但至少在爹妈的坚持下把机票给退了。

    孩子在沪市,人目前挺安全。这让张智甫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但除此之外……张智甫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妻子目前虽然已经确诊,但属于轻症患者。只能在中心医院接受治疗。传染病医院的这些床位是提供给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这是底线问题。

    更让张智甫揪心的是居家隔离的问题。云鹤市房价也不便宜,每个医生家里都上有老下有小——他们也不可能有一套单独的房子用于个人隔离使用。日常生活中,吃喝拉撒都会增加他们与家人的接触概率,甚至有些家庭原本就住房紧张,一套房子里住着老中青三代八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如果这些医生里,有一人确诊,那就有很大概率整个家庭都被传染。对医疗资源的需求就更大更急迫。

    张智甫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抓起电话开始和其他部门沟通。他的要求只有一个,至少要为需要居家隔离的医护工作人员和家属提供单独的隔离房。现在云鹤疫情形势极为紧张,而这些每天都要面对大量发热患者的医生们被感染的概率更大。他们的家人所面临的风险也更大,必须要有单独隔离间,才能尽可能减少家庭内传播风险。

    张智甫有一种感觉,风雨飘摇的局面似乎还远没有到能够露出曙光的时候。如果不能尽快增加收治能力,在医院之外、社区之中,堰塞湖的水位只会越来越高。

    而当这个堰塞湖彻底崩塌的时候……众多定点医院只会沦为狂暴浪潮中的一叶孤舟,迅速被洪峰吞没。

    张智甫很着急,他焦急的询问着各个也许能够帮得上忙的机构。从卫健委一路问道民政局,从民政局再打电话到体委和教委。但各个部门给出的回答依旧让人沮丧——没有上级部门和其他部门协调,任何一个部门都不具备提供独立隔离房间的能力。

    符合标准的隔离房可不是仿佛魔法一样可以变出来的东西。它需要有不含中央空调以防止病毒通过空调管道传播的条件、需要有容纳数百人的接待能力、需要大量装备有红区级别个人防护装备的医护人员、需要有足够的供电能力、足够强大的污水处理能力、需要有大量的消毒物资供应、需要有充足的食物和饮用水保障能力……

    张智甫只想要一个给高危医务工作人员及其家属隔离的地点,而其他部门为了达到这个要求,需要为张智甫提供一座专门收治轻症患者的临时医院。

    这个矛盾是不可调和的,甚至是无法满足的。云鹤市目前仍然有大量确诊患者无法及时得到救治。已经投入使用的顶点医院床位基本全部耗尽,对其他医院的改造仍在继续。雷火神山医院目前正在全力赶工,云鹤乃至湘北省的紧急施工力量几乎被全部耗尽。现在的云鹤,甚至已经没有力量改造一所云鹤大学表示可以提供的闲置学生宿舍。

    打了一个小时电话的张智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然后再次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中。

    这一次,中年男人刻意压低声音的哭嚎灌满了整个院长办公室。

    ·

    写完建议信的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他重新审阅了一遍自己的肺腑之言,然后修改了其中的几个错别字。

    这种要交给上级部门考虑审批的内容,还是严谨一些比较好——至少显得态度端正,而且经过深思熟虑。

    整段论述中,孙立恩尽量采用了比较通俗易懂的描述方法,将淋巴细胞和这些免疫细胞的吞噬作用讲述了一遍。随后,他又根据现有数据,说明使用托珠单抗可能会得到的好处和坏处,并且最后提供了一张表格。

    这张表格是根据现有资料,以及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的患者检查情况作出的汇总数据。截至目前为止,在云鹤市传染病院内治疗无效而死亡的患者中有严重的外周血淋巴细胞减少。

    通过检查患者的外周血淋巴细胞计数,也许可以为患者病情的严重程度提供参考。而同时,这个数据也证明,患者的淋巴细胞计数或许和病人情况快速恶化后死亡有关。

    要把复杂的免疫细胞工作机制和托珠单抗所起到的效果,以及使用托珠单抗后可能会出现的严重后果,用最简单的语言说明白——这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作。孙立恩写了整整三个小时,这才算是初步完成了建议的主题内容。

    文书工作做完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为这份文书寻找足够有力的证据。

    在文件末尾,孙立恩留下了自己的职务、姓名和联系方式。并且强调实验室已经开始寻找更加强而有力的证据。同时,孙立恩提出希望云鹤和湘北卫健委,乃至国家卫健委尽快开始组织对感染新型冠状病毒后医治无效死亡的患者遗体进行解剖。

    “我们无法对现在肺部已经受到重创的危重患者进行采样检查,这种医疗行为可能危机到肺部功能已经接近衰竭的患者。而对轻症或者重症患者进行活检,则有可能得到错误的结论——他们的肺部损伤程度和濒死乃至死亡患者不同。”孙立恩补充道,“要对提高新型冠状病毒的认识,提高患者的治愈率,就必须对新型冠状病毒所造成的损伤进行系统研究。为了更多的生命,为了十四亿人民的生命健康,应当尽快组织病理学专家,对死亡患者的遗体进行解剖和鉴定。”

    写完了结尾,孙立恩拿起电话打给了远在宁远的沈夕。然后向自己的实验室主管下达了全新的指令。

    “和研究免疫方向的帕斯卡尔教授实验室,以及呼吸内科黄文慧教授的实验室合作,在保证试纸条检测精度研发进度的同时,尽快开始对新型冠状病毒损伤机制的研究。”

    “你弄死我算了。”一项吃苦耐劳的沈夕在听到这个要求后撂了挑子,“孙主任,我们研究室的主要研究方向和淋巴细胞吞噬作用还有肺泡组织压根不沾边!”

    “这是现在最紧要的研究项目。”孙立恩才不管沈夕到底有多为难,他现在可比沈夕着急多了,“哪怕是去给帕斯卡尔教授的实验室帮忙扫地倒水,这个合作也一定要搞!整个学院内,就你们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研究最早,了解最多认知最深,你们不上谁上?!”

    孙立恩强迫自己的实验室加入这种研究,还有一个不太方便说出来的理由。

    学院里各个实验室的研究方向都是有特定目标的。只有在一定时限内完成或者取得特定课题的进展,才有可能在之后的审批中获得新的资金支持。

    国家目前已经开始组织一批院校和研究机构开始针对新型冠状病毒进行紧急科研攻关。但……这一批院校里并没有宁远医学院的名字。

    孙立恩的实验室有学校的单独补贴,同时也有孙立恩作为“兜底”。并没有什么负担的他们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新的研究项目中,但其他实验室则不然。

    让自己的实验室“掺和”进去,至少能逼迫其他实验室,投入更多的精力和资源进行研究。

    “咱们的资源,无限制开放给其他实验室,他们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为了强调自己的决心,孙立恩对沈夕严肃道,“只要能出结果,你把实验室送给人家我都没有意见——我只要结果,一定要尽快把肺泡损伤机制,还有外周血淋巴细胞绝对计数对损伤的影响搞出来。”

    “那……”沈夕沉默了几秒钟后问道,“用研究aqp4水通道蛋白的小白鼠做实验动物行不行?”

    “你用mri研究项目的食蟹猴我都没意见。”孙立恩再次强调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数据搞出来,我这里急等着救命呢!”

D+2 day(4)

    艰难,是孙立恩今天的心情写照。艰难抢救,艰难写汇报,艰难和沈夕扯皮。反正没有一件事情是轻松的。

    而现在,就连睡觉也变得艰难了起来。

    躺在床上明明累得要死,可孙立恩就是死活睡不着觉。闭上眼睛,他看到的全是那些躺在病床上,身旁仪器滴滴作响,面色苍白毫无知觉的患者。

    想安安稳稳睡个觉,对现在的孙立恩而言几乎就是奢望。

    疲劳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让他不停的翻身闭眼,然后调整枕头的位置和高度,随后再次重复翻身睁眼,调整枕头高度……

    重复了大概几十次后,孙立恩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吕主任,帮我开点安眠药。”孙立恩摸出手机,给早班的吕志民主任发了个消息,“我以前没有用安眠药的经验,开普通的就行。”

    过了几分钟,吕志民主任回了条消息,“药准备好了,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孙立恩的房门被人敲响,门口的服务员说道,“孙医生,您要的药我给您放在门口了。”

    得到了孙立恩的回答之后,门外的动静很快就消失了。酒店今天开始提升了防疫应对等级,医生们不能再和普通服务员直接面对面——就连房间打扫都已经被叫停了。帮忙送东西这种事儿虽然还是能做,但只能把东西送到门口。等服务员走了之后,医生们才能打开房门取东西。

    总之,不方便就是了。

    现在的每一分不方便,都是为了医生和工作人员的安全。孙立恩个人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他也不是没有手嘛。

    看的出来,酒店为了减少工作人员和医生们的直接接触也下了不少功夫。这家酒店里自带直饮水系统,因此不需要为医生们提供矿泉水。但其他的酒店吧台服务却是需要定期补充的——酒店估计也是下了狠心,至少孙立恩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每个房间门口都摆着一个大箱子,就连自己的门口也不例外。

    把箱子搬回来之后,孙立恩费了好大劲才把上面的胶带拆开。这个足有四十五公分高的纸箱里,满满当当塞着巧克力和各种零食,以及咖啡胶囊茶包和洗发水沐浴露等补给品。

    而箱子里还有一张纸条,看起来似乎是这边的工作人员刚刚手写的。

    “尊敬的孙医生,感谢您在这个春天义无反顾来到云鹤为我们拼命。由于相关防控措施升级,我们无法保持每天更新小酒吧内的存货,因此特意为您准备了这么一点小心意。请您放心使用,所有的消耗都是免费的——如果某一类储备耗尽,或者您还希望获得更多补给,请您直接给前台打电话,我们将在最短时间内为您补充好货品。”

    吃了安眠药之后,孙立恩很快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眠中。虽然这样的睡眠质量实在算不上好,但毕竟还是睡着了。

    下午两点半,他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孙立恩晃悠起来给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

    “你还没吃饭吧?”手机上,胡佳大约半小时前给孙立恩发了条信息,“我准备去餐厅了,一起走?”

    即将结婚的小两口,现在只能在电梯里相处一会。这种感觉换成其他人肯定不好受,不过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开心——这总比在北五区里认不出来人强些。

    不能住在一个房间,吃饭也不能在同一张桌子上,能在电梯里一起待个几十秒,已经是孙立恩和胡佳现在能享受到的最亲密的时光了。

    “等会多吃点多喝些。”在电梯里见了面,孙立恩迅速开始了对胡佳的叮嘱,“等会出发之前穿个纸尿裤,实在不行那就就地解决。”

    “嗯,你也多喝点水。”胡佳点了点头,替孙立恩整理了一下领子,“你这出门之前也不照照镜子,领子都卡在脖子里了。”

    孙立恩一边伸着脖子让胡佳整理,一边暗自感谢着自己的“英明决策”——要把领子搞成这种自然的别扭形状可是有很高难度的工程。

    体会完了十几秒的亲密后,胡佳和孙立恩走进了餐厅里。一部分工作人员正在向自助餐盘里添加新的菜品,而有几个工作人员看到孙立恩和胡佳走进餐厅后,马上向后厨快步走去。

    孙立恩今天没什么胃口,再加上今天他们将负责小夜班,晚上十一点就能回来休息。因此他放弃了强迫自己吃些油炸高热量的肉食,转而取了几样清爽一些的小菜。

    胡佳坐在孙立恩正对面的桌子上,她的碟子里放着一堆肉菜——红烧肉,烧鸭,清蒸鱼……反正基本看不见蔬菜的颜色。

    “你就吃这么点?”胡佳远远的看见了孙立恩的盘子,然后对此表示了不解,“吃这么点你今天哪儿有力气干活啊?”

    “没啥胃口。”孙立恩苦着脸答道,“我先吃点开开胃,最后再吃高热量的。”

    孙立恩话音刚落,一个工作人员就一路小跑出现在了他和胡佳的视线中间。在看到胡佳满盘子的菜后,这位工作人员毅然决然转身,把手里端着的一碗红色的水放在了孙立恩面前。

    一路小跑过来,这碗里的水却一滴都没撒,足见这位工作人员手上功夫之深。

    “这是我们大厨熬的山楂雪梨汤。”把碗放在孙立恩面前后,这位工作人员介绍道,“用了山楂陈皮和冰糖,有健脾开胃、消食化瘀的功效,同时还能活血化痰、润肺止咳……”

    说实话,这位工作人员的介绍在孙立恩听起来几乎和街边不靠谱的小广告差不多。但听着这位工作人员的介绍,孙立恩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谢谢。”把这碗山楂汤留下来之后,孙立恩连忙给宋文打了个电话过去。过了十几秒钟,宋院长疲倦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了?”

    “宋院长,我有个事儿想问问您。”听出自家院长估计是正在睡觉,孙立恩心里略微有些愧疚,不过这点愧疚还不足以让他放弃自己的想法挂掉电话,“咱们医院的中医科水平怎么样?”

    “水平?”宋文很明显不明白孙立恩突然提这个干啥,不过她还是回答道,“在宁远应该算中等偏上吧?毕竟咱们不是专门的中医医院。”

    “咱们现在没有什么有效的抗病毒方法,用丙球蛋白和胸腺肽提升换患者免疫的效果也不是特别理想……”孙立恩在电话这头提议道,“我觉着……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引入中医?”

    现在摆在孙立恩面前的问题非常具体且现实——他必须想办法纠正整个北五区患者的情况。这不光是为了拯救那些重症患者的生命,也是为了提振整个部门的士气。

    吕志民主任和李承平教授的团队士气怎么样孙立恩还不太确定,但综合诊断中心目前的情况可不太好。这帮骄兵悍将平时过惯了“准确诊断之后大部分都救得回来”的日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送病人走这种事情可从来没有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出现过。

    哪怕孙立恩多加注意,小心呵护着大家的心情。但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现在这个情况下他实在是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中医?”宋文沉默了一会后问道,“这不太现实吧?”

    传统中医诊断比西医更讲究“千人千策”,望闻问切这一套用法是中医诊断和治疗的核心内容。根据每一个患者的情况,给与剂量甚至炮制方法都不同的汤剂进行治疗,这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宋文和孙立恩对中医的认识。

    虽然本科现在也开授中医课程,并且还是必修。但比起中西医结合专业甚至专门的中医专业学生,孙立恩在这方面实在是……不怎么专业。没办法,他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和中医的知识体系有根本性的冲突,这一科孙立恩没挂,真是全凭教授高抬贵手。

    这种仅仅算是“比普通人稍微多一些了解”的程度,当然不足以支持孙立恩对患者开出中医药方,他对自己的了解还是挺客观的。但这并不妨碍孙立恩向传统医学寻求帮助——现在的西医治疗方案基本都已经用到了头。没有托珠单抗的使用许可,没有有效的抗病毒药物,没有足够数量的ecmo用于支撑患者的循环系统,而患者的情况还在不断恶化。

    反正……情况也不会更糟糕了,倒不如赌上一把。这就是孙立恩在看到山楂雪梨汤的第一反应。

    “带着三层手套去切脉确实也很难为人。”对于宋文的态度,孙立恩早有预料。“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请咱们院里的中医科搞些增强免疫的汤药?”

    “说实话,这种事情你要搞,也不能从咱们医院想办法。”宋文也明白孙立恩的意思,反正都是赌,赌增强免疫系统和赌各种可能有效的抗病毒药,不如也在传统中医的领域里赌上一把。只要能让患者情况好转,别说用中医,就算要跳大神宋文都不会有丝毫犹豫——中医怎么也比跳大神靠谱啊!“这得找专业的中医院……”

    “那就往上级报吧。”孙立恩对此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今天已经写了一封报告了,建议使用托珠单抗。”

    “你倒是挺会给我找事儿。”宋文在电话那头顿时来了火气,“你自己搞出来的事情,你自己写报告!”

    “我马上就要去红区了。”孙立恩理直气壮的耍起赖皮,“我这吃饭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么个事儿,宋院长您能者多劳帮帮忙吧。”

    “行啊,这个忙我帮。”没想到,宋文突然痛快的答应了这个请求,然后抛出了自己的交换条件,“不过,你那个实验室要再加点担子——不能光盯着试纸条,也要在其他的临床研究上下点功夫。”

    “我已经把沈夕他们撒出去帮忙了。”孙立恩笑眯眯道,“免疫方面和肺泡细胞损伤的试验都在搞了。”

D+2 day(5)(献血加更050)

    本章是为了感谢书友“书友141230212750325”于2021年7月18日在广州献血而特别加更。单次全血加更三章,今天是第一章加更,后面还有两章。感谢您的善举!

    下午四点,孙立恩等人再次集结在了北五区门口,准备开始进入黄区穿戴防护服。而这时,他们再次接到了传染病医院院感部的通知——进入红区的防控措施再次升级了。

    从现在开始,进入红区的医生们需要佩戴两层口罩——内层使用医用n95,外层使用普通外科口罩,而面部也需要随时保持护目镜加面屏的组合。

    最麻烦的是,手套要戴五层,每次接触过患者之后,都要马上更换最外层的手套。

    “这搞什么鬼啊?”护士小郭先急了,“五层手套,你给我手里塞个石头我都不一定摸得出来!一层n95就已经快把人憋死了,两层口罩,这不是要我们的命?”

    “你不如琢磨琢磨,为什么院感要在物资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还要求所有医生都加强防护措施。”孙立恩瞥了一眼小郭,然后朝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本来是想拍他脑袋的。

    “为啥?”小郭挨了一巴掌之后仍然没有醒悟过来,他用一副脑子不太好使的表情对孙立恩问道,“这样我们好多治疗都会受到影响的……”

    孙立恩瞪了郭宇来一眼,“物资紧张的情况下还突然提高防护级别,说明其他地方还有医务人员感染了——现在懂了没有?”

    “这还能感染?”小郭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防护服n95加护目镜,这还能感染?”

    “你带着的是过滤效果大于等于95%的口罩,而过滤的目标大小是0.3微米——也就是300纳米的颗粒。”孙立恩一边穿着防护服一边对小郭说道,“冠状病毒的直径在80~100纳米之间。你猜猜看,戴着这种口罩每天在红区工作七八个小时,你有多大概率会被感染?”

    小郭一边嘟囔着“我哪儿知道”,一边非常老实的开始往自己的口罩上面加戴普通外科口罩,然后他问道,“可是……孙哥,这个手套层数太多了,这要静脉注射咋搞啊?”

    “有中心静脉置管的就用中心静脉,没有的就用留置针,你扎不了就让其他护士搞。”孙立恩穿好了防护服,然后根据最新的要求,在自己的防护服外面又套了一层外科手术服。

    得亏布鲁恩不在,要不然大家就都得放下手里的工作,先来帮他穿衣服——连续穿了两层,原本挺苗条的医生护士们一个个都变成了体型臃肿行动缓慢的“大白”。

    等到穿鞋套的时候,孙立恩有些惊讶的发现——提供给北五区的鞋套居然不够用了。

    鞋套是个很重要的防护工具,至少脚部的防护全靠这种独立的自带松紧带的东西负责。没有鞋套,就意味着医生们需要直接面对脚部沾染风险——鞋底可能会沾染到病毒,并且把病毒带到黄区甚至绿区的可能。

    “没有鞋套这怎么搞?”孙立恩有些着急,他在周围找了两圈,确认的的确确是没有鞋套之后,他无奈的给张智甫打了个电话。

    “鞋套已经全部断货了,我正在协调。”张智甫的话里全是无奈。全湘北省乃至全国的力量都在重点支援云鹤市传染病医院,但……鞋套确实是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

    生产这种医疗鞋套的原材料和防护服所用的材料一致,这也是它们现在极度缺乏供应的原因——所有生产医疗鞋套的原材料,都被调走用于制造最急需的防护服了。

    “知道了。”张智甫的态度孙立恩是知道的,老张说没有,那就真的是一个都不剩下了。现在就算孙立恩跑到楼下揪着张智甫的脖领子,也不可能再从他身上抖搂出半个鞋套。

    “用医疗垃圾袋。”孙立恩放下手机,然后对自己的同事们说道,“手头上的医用鞋套优先给护士们用,所有医生都用医疗垃圾袋套上。”他顿了顿强调道,“每个人都套两层,用胶带封口,千万小心别搞破了。”

    穿好防护服之后,大家顿时变成了高矮略有差别,但模样基本一致的“大白”。随后,大家开始排队准备进入红区,而在进入前,最后的一道工序则是用马克笔在身上写字以标注个人信息。

    今天负责写名字的是胡佳。她在郭宇来面前写了“大个儿”三个字,然后在背后写下了“郭宇来护士”的字样。

    “好了,下一个。”胡佳使劲一扯小郭,这个一米九的大汉顿时矮下去一截。孙立恩则在自己的未婚妻眼里看到了一种名为“来劲”的东西。

    “你只要别写个‘笨蛋’就成。”为了让自家未婚妻高兴,孙立恩只用了一秒钟就说完了自己的要求。

    堂堂科主任、28岁副高、nsc俱乐部成员、被破格授予博士学位的孙立恩,对自己未婚妻的唯一请求就是别在自己背上写“笨蛋”俩字。两人家庭地位在此表露无遗。

    “我又不是这种人。”胡佳用自己明亮的大眼睛剜了孙立恩一眼,然后在他背上写了一行字。

    “我写个‘老公加油’总行了吧?”胡佳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然后转过来在他胸口上写下“宋安省医疗队,孙立恩主任”的字迹。随后盖上笔盖拍了拍手,并且对自己的字迹做出了客观评价,“嗯,看得过去。”

    孙立恩用层层包裹的怀抱搂住了胡佳,过了几秒钟后分开,“需要我帮你写么?”

    “钟护士长已经帮我写好了。”胡佳转身露出了自己后背上的字迹,“全天下最可爱的小胡护士”几个字写的行云流水,“小胡护士”几个字旁边还画了一朵小花。

    “挺漂亮。”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揉了揉胡佳的脑袋——进入红区之后,他们可就再也不能用手触碰自己和其他同事的胸部以上位置了,这算是他出仓前最后进行“摸摸头”的机会,“好啦,咱们也进去吧。”

    ·

    红区内的工作和往常一样,医生护士们全程都在疲于奔命——每一个患者的出入量都需要进行精细化调整,每一个病人的血氧饱和度和心率都得维持在一个合适范围内,以防止病情进一步恶化。

    而孙立恩在完成了第一轮的查房之后,隐约感觉……好像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有几名患者的情况和他的预想出现了一些偏差,14床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以及抢2床的潘大姐情况尤为明显。

    孙立恩再次拿出了两人的最近病程记录,并且又细细过了一遍影像学资料,随后下达了医嘱。

    “把抢2床的潘大姐送下去再做一次ct看看。”孙立恩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科里力气最大的两个护士——胡佳和郭宇来。“跟你们一起送人下去。”

    “现在要做?”胡佳有些困惑,她看了看潘大姐的指标,“这指标都还挺好啊。”

    “对,就是因为她指标都还挺好。”孙立恩点了点头说道,“所以要去看看她肺部的情况怎么样。”

D+2 day(6)

    作为气管切开的患者,潘大姐是说不了话的——她的气道处于开放状态,想要说话,就得先把喉咙上的气管拔掉,然后把洞堵上。否则空气会从管子里出去,而无法引起声带的振动。

    孙立恩对潘大姐的情况寄以厚望,原因非常简单——她的情况没有出现恶化。

    病床号挂着“抢”字的每一名患者,都是危重症。他们的情况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恶化,医生们哪怕已经开始按照1毫升为单位,调整患者的出入量,试图减小心脏负荷和他们的肺水肿程度。可这样的操作,也仅仅只是“缓解”了患者们恶化的速度。

    临时icu里的八名患者中,只有潘大姐一个人的情况没有恶化。她的心率比起昨天下降了一些,已经稳定在了每分钟90次左右。同时,血氧饱和度也有一定程度的上升——在切开和机械通气的帮助下,潘大姐的血氧饱和度来到了96%。

    在精细控制出入量的情况下,潘大姐的情况有所好转当然有其必然性。但说实话,这样的变化依旧是出乎孙立恩的医疗的。

    潘大姐和昨天走掉的彭大叔以及上了ecmo的沈老爷子一样,是医疗队一开始入驻孙立恩就高度关注的患者。她病的很重,而且还有循环系统上的基础疾病。这种情况下,她的情况突然好转了,这自然会引起孙立恩的注意力。

    如果潘大姐的情况变化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那当然好。但孙立恩比较担心的是,这会不会……是她的身体崩溃前最后的努力。

    回光返照这种事情,在临床工作上真的不是什么传说。

    先查潘大姐,再查14床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如果真的是回光返照,至少医生们能够提前判断出来,并且想办法再给潘大姐上点其他的支持手段。

    孙立恩在心里暗下决心,如果确定潘大姐的情况不好,那就再给云鹤市卫健委打报告。不管怎么说,搞点托珠单抗来先用了再说——潘大姐的外周血淋巴细胞计数也就比彭大叔稍微好点。她现在的淋巴细胞计数是0.17*10^9个/l,d-2聚体高达1526ng/ml。白介素-6水平在169pg/ml,而c反应蛋白则有112mg/l。

    这些数据每一个项目都不算好消息——每一个指标都算是“危急值”。

    但在孙立恩看来,潘大姐的情况仍然要比彭大叔更好。

    彭大叔离世之前做过一次相关检查,其中外周血淋巴细胞计数下降到了0.06*10^9个/l。比潘大姐的数据差得多。其他数据也高的吓人——d2聚体高达3785ng/l,白介素6的水平也超过了240ng/ml。

    而更重要的是,潘大姐年轻些。她虽然也有基础疾病,但基础要比彭大叔好得多。她有过冠心病史,有二型糖尿病。但这些基础疾病和肝癌甲减比起来却要温和太多。

    孙立恩坚信,潘大姐是有希望的。她的底子更好,更有可能抗下来。

    ct的检查报告证实了孙立恩的看法,潘大姐双肺虽然依旧有大量的毛玻璃影,有些地方的密度影表现出了增高的征兆,但总体病变的面积出现了缩小。

    这说明炎症正在逐步好转,一些毛玻璃影已经被身体吸收了。

    看着电脑屏幕上的ct检查图像,孙立恩藏在两层口罩下的嘴角难以抑制的上翘了起来。他看到的仿佛并不是有严重感染的双肺,而是一片藏在迷雾中的绝世美景。雾气渐渐散去,美到令人呼吸通畅的景色正在逐渐展露出自己的曼妙身姿。

    “你可以再大方一点嘛。”孙立恩看着电脑屏幕,低声嘟囔着,“给点面子,再漂亮点,再好看些……”

    “你嘟囔什么呢?”胡佳从一旁的手消擦了擦手,然后用脚轻轻的踢了一下孙立恩的小腿,“过去消毒去。”

    “你看这个。”孙立恩哪里顾得上先去手消,他指着屏幕,然后对胡佳说道,“你看这肺,比昨天漂亮多了!”

    “哦?”胡佳凑过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她看着面前的影像,花了好一阵才分辨出来这上面的毛玻璃影有一点点缩小。

    “是漂亮了一点。”胡佳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你觉得是这个肺好看,还是我好看啊?”

    “现在真的是它比较好看一点。”孙立恩的眼里放着光,“你好看就我一个人享受的到。可是它好看,能救一条人命,能救一个家庭……如果能给我们一些提示,它甚至能救千千万万个家庭。”

    孙立恩转头看着胡佳带着笑意的眼睛认真道,“真的,现在它更好看。”

    “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干影像科。”孙立恩和胡佳正在用特别的方式说着情话,身后传来了个酸溜溜的声音。罗三观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我咋就看不出来这肺比小胡好看呢?”

    “那说明你没眼光。”胡佳马上替自家未婚夫说起了话,“罗哥你这么不会说话,怕是没有女朋友吧?”

    “就你能说。”被戳到痛楚的罗哥顿时瞪起了眼睛,可惜他的反抗似乎有些太……软绵绵了一点。

    毕竟罗哥单身这事儿院里的姑娘们基本都知道。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替罗哥介绍几个好姑娘,只不过……他自己抓不住机会,和人家小姑娘一见面就说不清楚话。大家很努力,可结果……确实不太好。

    “等会我们再送个病人下来查。”孙立恩努力替罗哥保留着最后一点尊严。只不过在胡佳的眼神攻击下,他也有点顶不住,所以只能赶紧转换一下话题,“罗哥你等会还在呗?”

    “在,我一直都在。”罗哥翻了个白眼,“传染病院的影像科医生感染了两个,他们排班根本排不过来。那就我这边多顶一顶咯——反正我没女朋友,单身狗没人权的嘛。”

    前半截话说的英勇无畏,后半截话就突然哀怨了起来。罗哥的发言引起了大家一阵笑声。孙立恩问道,“你一个人顶着?这能顶得住?”

    “那倒也不至于。”罗哥先用手消擦了擦手套,然后才隔着防护服挠了挠脑袋,“n95戴十几个小时,铁人也扛不住的。我这里有个护士帮忙,她是从同德医院那边支援过来的。我们两个做个伴,多少能好点。”

    说到这里,孙立恩好奇道,“那也撑不住吧?”

    “其实还行。”罗哥嘿嘿笑道,“我这次过来之前,带了个电动送风的过滤器,滤芯还有一个月的用量。充电一次能用十二个小时——平时基本没啥事儿。”

    “你还有这高科技装备呢?”孙立恩顿时来了兴致,他看着和自己一样带着两层口罩的罗哥皱眉道,“你现在没用?”

    “那玩意也不能天天用嘛。”罗哥嘿嘿一笑,“我好歹来了一趟云鹤,连个n95都没戴过,等过个十几二十年,我咋和自己儿子吹牛逼?‘你老爹我当年在云鹤传染病院一个人扛起一个科室’这种牛逼说出来了,结果自己没带过口罩——这不是减弱我话的可信程度嘛?”

    胡佳在旁边眨了眨眼睛,小嘴蠢蠢欲动准备开始攻击罗哥——这不怪她,罗哥这话里的槽点实在是太多了。这就像是绝世高手看到自己的对手突然露出了破绽,要是不针对一下,那可真是对自己和对方的不尊重。

    “罗医生,北五区的扫描做完了没?”门外一个风风火火的“大白”推门闯了进来,听声音这位似乎是个北方姑娘。岁数不大,说话脆生生的听着就挺让人开心。

    孙立恩和胡佳的眼神顿时就钉在了这姑娘的脸上。没办法,她脸上带着一个不怎么好看的橡胶面罩,而且腰上还别着一个灰色的电动送风器。

    胡佳和孙立恩的眼神从这护士的脸上松动开来,然后看向了带着两层口罩的罗哥。然后再看向那个姑娘,再看向罗哥。如是往返好几次。

    罗哥的身子稍微动了动,看上去似乎想要躲避一下这两道视线,但刚刚动了一下,就重新又站直了身体,甚至还稍微挺了挺胸。

    “孙哥,检查完了没有?”在ct扫描室里穿着铅服的小郭实在忍不住了。他按下通话器嚷嚷道,“我一个人可没办法把患者搬到床上啊。”

    “我去吧。”罗哥和胡佳以及孙立恩同时说了这句话,然后房间里又陷入到了一阵令人呼吸不畅的沉默中。过了几秒,那个带着灰色电动送风器的护士小心翼翼的说道,“那……我也去?”

    胡佳和孙立恩一起笑了出来。两个人笑的前仰后合,半天没停下劲来。孙立恩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使劲拍了拍罗三观的肩膀然后说道,“行了,我们去就成。你今天任务还挺重,缓着点。”

    胡佳跟着孙立恩一起走出了检查房,在关门的时候,两人一起听到了那个脆生生的声音有些怯的问道,“罗医生,他们刚才……在笑什么啊?”

    “哦,他们啊……”罗三观轻咳一声,用一副浑不在意的声线说道,“就是眼馋了。”

    ·

    十四床也下来做了检查,他的情况和两天前相比也出现了明显好转——影像检查提示,他的肺部病变面积比之前减小了超过25%。

    一天之内有两个,不,三个好消息。孙立恩感觉自己仿佛是挨了两针肾上腺素似的,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

    “这是个好事儿。”听完了孙立恩描述之后,袁平安和徐有容也来了精神。在云鹤三天了,连着送了好几个病人走,他们的精神也快到了极限。如今一听这个消息,他们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恢复了信心。

    “是好事儿。”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咱们还是维持之前的方案,精细化调整出入量。”

    “我看,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给那些血氧饱和度不太好的患者用一下俯卧位通气?”周策在一旁提议道,“ards主要是重力依赖区的小气道闭陷和肺泡萎陷不长,非重力依赖区的肺泡过度通气。俯卧位通气能够增加背侧胸腔内负压,提升跨肺压,让背侧肺泡重新开放——这也许能提升一下患者的血氧饱和度。”

    “操作起来虽然有点麻烦,不过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对这个提议,徐有容首先表示了支持,“第三版的指南里有推荐,而且重症和呼吸内科临床上确实也在用这种方案。”

    “先挑着病情比较重,但是能耐受翻转的病人做。”孙立恩点了点头道,“icu那边的先不着急,咱们把重症的先翻一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变化。”

D+2 day(7)

    给重症患者翻身,是一件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复杂的工作。

    普通人翻身,只要使点劲就是了。但给重症患者翻身却艰难的多。这些重症患者几乎每人身上都连着一堆监控线路和支持管路,翻身的过程中要维持患者生命体征平稳,同时还要维持这些复杂线路的通畅和安全……这个工作真不是一般程度的麻烦。

    孙立恩感觉自己和其他的医生们就像是在玩什么超大型的,复杂的翻花绳之类的游戏。操作的复杂程度和装置尺寸呈指数级相关。

    花了半个小时把第一个病人翻了过来,孙立恩等人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散开几步,然后开始观察起了患者的生命体征——好像动作稍微一大,就会影响到患者的生命体征似的。

    “可以,这个稳定了。”观察了几分钟之后,孙立恩点了点头,状态栏没有新的提示,说明问题应该不大,“走,咱们去翻下一个。”

    多亏小郭和胡佳都在场,有了整个科室里力气最大的护士帮忙,翻身的过程中相对方便了不少。

    忙了一下午,一帮人忙到了晚上八点。翻了二十来个病人之后,孙立恩叫停了大家的动作。

    “行了,今天先这么多。”孙立恩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

    接受翻身的都是还没有做气管切开的重症患者,危重症患者做过气管切开,属于俯卧位通气的相对禁忌,孙立恩这边暂时不太敢把他们也翻过来。或许之后可以咨询一下呼吸内科或者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再做决定。

    而翻身过来之后,也不能让人这么一直趴着。根据相关的经验和专家共识,这项治疗方案需要维持比较长的时间——每天俯卧治疗的时间需要在16小时到20小时。

    而翻身之后,更要注意的内容则是患者的指脉氧水平。如果患者俯卧位通气四小时后指脉氧情况仍未改善,就应当考虑停止俯卧位通气。

    俯卧位通气可以改善患者的通气情况,提升氧合水平,减少死腔通气量。而这种变化和时间高度相关——大部分患者能够在转入俯卧位后一小时左右表现出改善。而少部分患者则需要接近四个小时,才会出现血氧水平的提高。因此,四个小时是一个关键的观察期。在这个时间段内有了改善的患者,可以继续维持状态。四个小时之后都没有出现改善的,则需要考虑让他们重新恢复到正常位置上。

    俯卧位并不利于对患者进行抢救,可能会延误包括心肺复苏等抢救手段的实施。这种事情其实稍微一想就能明白——患者胸口朝下趴在床上,这种状态下想要做胸外按压或者电击除颤,首先得把人翻过来吧?

    在有胡佳和小郭的辅助下,一群医生要把患者安全翻回来也得十几分钟。如果真的出了什么紧急情况,十几分钟的延误很可能就会直接报销掉一条性命。

    如果患者能够在俯卧位下获得血氧饱和度改善,那这么干的收益还是大于风险的。要是俯卧位通气无法获得需要的改善,那就没有必要继续让他们保持俯卧,还不如提前翻回来考虑一下要不要提前插管。

    除了千方百计改善患者的血氧和循环系统之外,治疗组目前的主要策略就两条——精细化管理和关口前移。

    每一个患者所用的方案都不尽相同。个体差异化的治疗方案在北五区是原则而不是一个努力的方向。每个患者的出入量都得到了精细化管理,b超的评估平均每隔一小时就要进行一次。

    而另一方面,关口前移也成了一个重要的治疗方案。一般来说,患者呼吸频率大于每分钟35次,血氧饱和度低于95%且无法通过吸氧改善,医生们就需要考虑使用正压呼吸机对患者进行辅助呼吸维持。而在北五区,这个数据被修正为每分钟呼吸频率大于30次且吸氧后血氧饱和度低于96%。

    早一点开始正压呼吸,就意味着低血氧症能够晚一点出现。而低血氧症的出现往往又意味着患者的循环系统开始进入失代偿期——损伤会逐步开始积累,患者的身体器官会开始一点一点遭受到缺氧的侵袭。等到其他器官也无法耐受损伤,彻底失去继续工作的能力后,呼吸窘迫综合征所引发的全身**官衰竭就会爆发出来。

    关口提前的治疗逻辑就在这里——越早对患者进行呼吸辅助,就越容易减少患者全身器官受到的缺氧损伤。

    而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导致的肺炎……从本质上来看,它应该属于一种具有自限性的,至少是有自限性倾向的疾病。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抗病毒治疗方案都无法被证明有效。也许能有些效果,但绝对没有到“可以推广作为标准疗法”的地步。

    作为一种全新发现的疾病,很难有什么药物对它天然有效。或许明天,众多科研人员就能找到最为有效的治疗方案,但也许……特效药永远也不会出现。

    在有效的药物被发现之前,本质上医生们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竭尽所能,为患者的身体器官减负,帮助他们撑下去。

    没有人能知道患者什么时候可以建立起对病毒的免疫反应。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人体内才能产生足够的抗体,然后中和掉患者体内的病毒。

    彭大妈和14床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中和病毒的希望,而上着ecmo的沈老爷子……情况还不明确。

    增强患者体内免疫,维持生命体征,然后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拖。帮助他们拖下去,拖到冰毒被抗体中和,拖到肺部损伤开始被修复。拖到最后,就能胜利。

    ·

    俯卧位通气的患者中,有两人在四小时后仍然没有血氧改善。在经过讨论后,孙立恩等人把他们又重新翻了回去。并且在患者的喉咙处切开下管,开始了机械通气。

    这两位患者意识都很清楚,对他们进行机械通气的时候,孙立恩能明显感觉到他们非常紧张。

    “你现在太累了。”孙立恩安抚道,“用这个就能让你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觉,等睡醒了,病就好了。”

    “我……不敢睡。”即将接受插管的是一位55岁的中年女性。她紧紧握住了孙立恩的手腕,断断续续的、恳求似的说道,“我怕我一睡过……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阿姨,您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孙立恩盯着这位中年妇女状态栏中,已经持续了八十多个小时的“缺乏睡眠”证明,她已经三天多没有合过眼了。“睡一觉,好好睡一觉,这样你的身体才有力气和病毒抗争呀。”

    “我不能睡……”阿姨轻轻摇了摇头,“我女儿就要生了,我老头子也在发烧,我女婿在街道上忙的一天到晚不着家……我不敢睡,我睡了谁来惦记他们?”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看得出来,阿姨已经在低血氧症和缺乏睡眠的情况下有些脑袋糊涂了。

    “阿姨,现在是他们都在惦记你。”孙立恩轻轻拍了拍阿姨捏住自己的手,“现在给你插管,你才能赶紧好起来呀。人家还等着你抱外孙,等着你给他们做好吃的呐。”

    这两句话似乎有魔力一样戳到了阿姨的心里,她眼神迷离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对对,我还要抱孙孙,还要给我女儿做月子饭……”

    “所以咱们赶紧好起来,您好好睡上一觉。”孙立恩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发酸,在他面前的人不再是一个因为担心病魔而不敢睡去的患者,躺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母亲——一位自己重病,却依然惦记着女儿家人的母亲。“等您睡醒了,病就好的差不多啦,就可以准备出院了。”

    “是是,要赶紧好起来。”阿姨的眼神再一次失焦,这一次的失焦持续了好几秒钟。“那我……什么时候能拔掉这个管子啊?一个礼拜行不行?”

    “我们尽量。”孙立恩说话已经带上了鼻音,他感觉自己嘴唇有些发抖。深吸两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之后,孙立恩努力笑着说道,“所以阿姨,您越早配合我们,以后就越早能拔掉管子健康出院。”

    “等我出院了,我要回去做一大锅莲藕排骨汤,我煮的可好喝了。”阿姨渐渐松开了孙立恩的手腕,她对面前这位年轻的医生说道,“小伙子,你救救我,阿姨出去了,给你送汤喝。”

    “您放心。”孙立恩强忍着眼眶的眼泪,再次拍了拍这位阿姨的手,“我一定要出去喝您煮的汤,到时候一路追到你家里去,这口汤我也要喝上!”

    其他同事们看孙立恩的情绪有些不稳,连忙过来帮忙,让孙立恩到外面去静一静。胡佳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接替了他的位置继续舒缓患者情绪。

    孙立恩退后了两步,他的护目镜上全是雾气,几乎连路都看不清楚。走出了房间,他把头贴在冰冷的窗户上,试图让自己的脑袋稍微冷静一些。

    “你去给她家属打个电话吧。”胡佳从病房里走了出来,然后对孙立恩小声说道,“你没事吧?”

    “刚才情绪有点波动。”孙立恩清了清嗓子,然后朝着胡佳挤了挤眼睛,“给患者家属打电话通知一下气切的事儿是吧?”

    “对。”胡佳看着孙立恩问道,“你确定没问题?”

    “打个电话我还能有啥问题。”孙立恩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没办法,在红区内不能碰触胸口及以上部位。“好了,我现在去打电话。”

    接通电话的,是阿姨的女儿。这让孙立恩顿时有些紧张——登记资料上,这电话号码是阿姨的老伴。

    “我妈怎么样了?”在得知打电话的是来自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医生后,电话那头的女儿马上紧张了起来,“她现在还好吧?”

    “她的血氧饱和度比较低,为了预防有更严重的问题,我们给她先做了插管。”孙立恩说道,“目前她的情况还比较稳定,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孙立恩说了个谎话,他没有提及患者俯卧位通气血氧饱和度却没有改善的内容,也没有提到那一锅莲藕排骨汤的小小“贿赂”。今天已经有了三个好消息,他想要让这份还算放松的心情稍微再持久一点——别再去想那些糟心事。

    “医生,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妈。”电话那头,那个女人哭的很惨,“我爸今天下午过世了,我和我老公也被隔离了……医生,我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她,我只剩下她了啊!”

    孙立恩深深吐了一口气,“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去治……”

    这个电话,孙立恩打了20分钟。

    挂掉电话,他沉默的靠在椅背上,半天没有动弹一下。

    人生皆苦,来往匆匆。当医生这么几年,孙立恩已经见了很多生死。第一个送走的病人……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那天的如血残阳,以及自己蹲在停车场里抽的那根香烟。

    嘴里的苦涩慢慢泛开,孙立恩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午。自从有了状态栏之后,他一直都觉着自己身上肩负着某种使命——减轻患者病痛,挽救他们生命的使命。但这个电话打完之后,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刚入急诊科三个月的小规培。无能为力,毫无办法,全是困惑。

    一双温柔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肩膀,胡佳对孙立恩说道,“刚才你和家属打电话的内容我都听见了。”

    孙立恩拍了拍胡佳的手,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这一刻他也不是什么科室主任、治疗组带头人。他只是个疲劳到快没有力气站起来的普通人,“我是不是很没用?”孙立恩早就预料到了胡佳肯定会安慰自己,但心里这个话却怎么也憋不住,“我费尽心思,带着上百人跑到云鹤来拼命,结果却……一个人都救不回来。”

    “没有一个医生能把所有患者都救回来。要是你没用,那就是天下所有医生都没用。”胡佳柔声道,“我的眼光可好了,不许你说我男人的坏话!”

    “好好好,不说了。”孙立恩笑了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为了那锅排骨汤,咱们再去努力一把!”

D+3 day

    早上七点二十一分,孙立恩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醒了过来。今天他倒是没吃安眠药——翻身这事儿实在是太累人了。

    久违的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上各处传来的酸痛感,孙立恩站起身来先做了一套拉伸动作。然后摸出手机,开始查看今天的云鹤市卫健委通报。

    根据半小时前的通报,云鹤市昨日新增确诊患者80例,新增死亡病例18例,新增出院病例2例。

    这个数据比起昨天通报的新增46例要多了一倍多。可25号时,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致死率约在7%左右,而到了今天,死亡率却开始上升到了接近9%的水平。

    这个情况很不对劲。非常的不对劲。

    以往医生们面对一种陌生传染病的时候,患者的死亡率肯定是居高不下的。在确诊人数能够被完全掌握之前,死亡的患者总是比那些感染但未确诊的患者更容易被识别出来。

    可是确诊人数上升了一倍多,患者的死亡率不但没有平稳下来反而进一步上升……这很不寻常。

    有两个原因够解释目前的这个情况。一个原因是这种传染病的致死结果还没有彻底展现出来,它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对患者造成杀伤。另一个原因则更让人不寒而栗——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染性可能比之前最严肃的估计更为严重。总致死率并没有特别的变化,只是因为确诊的感染人数增幅有限,所以才导致了这种数据失真。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然后想到了第三个导致死亡率快速上升的原因。

    医疗挤兑。

    大量的患者和疑似患者已经冲垮了云鹤几乎所有的医院。医疗资源空前匮乏,几乎所有的医护人员,不管外科内科都押在了第一线上。可现有的医疗资源依旧不够。

    如果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是一种具有自限性的疾病,那医疗资源不足所带来的死亡率快速攀升就很容易理解了——撑过一定时间后,病毒总是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所产生的抗体所中和掉。但这个“撑过一定时间”,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没有医生们帮忙,光凭自己“撑过去”,对很多有基础病的中老年人而言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在最严重的结果出现前,他们被收治进了医院。但长期的低血氧症对身体造成的损伤也已经成了既成事实。后续的对症治疗也会显得困难重重且效果不佳。

    光以北五区的经验来看,危重症患者的死亡率已经达到了接近30%以上。重症患者死亡率至少也在15%左右。这两个数据还随时有可能进一步上升——毕竟出现了好转迹象的患者目前只有两人而已。

    现在全国都在支援云鹤,但支援的力度仍然有些不够。孙立恩无奈的叹了口气,现在的云鹤床位不够是基本操作。不光床位不够,刚刚看手机里的工作群后孙立恩才发现,传染病院的氧气都快不够了。

    云鹤市传染病院是一家高级别的专科医院。医院内部采取了中心供氧的方式为病房提供氧气——氧气从医用制氧公司运输到医院内的中心氧站,随后通过中心氧站加压分流,通过预设的管道再向每一个病房提供氧气。

    但问题是,从设计之初,医院就没有考虑过同时以最大流量为所有病房的每一个氧气接口提供氧气。而现在被收入云鹤市传染病院的所有病人,都需要吸氧。

    昨天晚上负责夜班的李承平在值班群里反复询问了供氧的问题,在后勤部的工作人员表示“氧气管道气压低不是故障,无法排除”的答复后,无奈的开始要求组里的医生们去搬运氧气瓶。

    孙立恩所在的第四组有一百多医务工作人员,其中女性占到了接近七成的比例。除了几位科主任是男性,其他的副主任和主治医师中都以女性为主。一个钢制的15升医用氧气罐重量大约21公斤重,而如果是更加常用的,差不多一人高的40升大号医用氧气罐,一个就有55公斤重。

    这个重量,让那些手上力气大的吓人,一个个仿佛小炸弹一样浑身是劲的女护士们去干当然不是不行。但……男医生们哪里舍得让那些小姑娘干这个?平时在红区里,忙到脚不沾地的是她们,和病人接触最多的是她们,就连入仓穿防护服,她们付出的代价也远比男医生们要大得多。

    这两天时间里,好多留着长头发的女医生和护士们,都被带着去理发。护士长们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法,剪去了她们珍爱的长发。

    剪头发这档子事情其实还是出于无奈。很多内科和外科的护士平时工作中并没有留短发的要求。只有手术室的护士和传染病科的护士们,才会要求留短发。

    长发虽然漂亮,但却很容易在脱下防护服时被污染。而由于北五区无法提供“缓冲区—消毒冲洗区”的配置,因此所有人都需要提前用一次性手术帽包裹住自己的头部,然后才能穿上防护服。

    留了长发的护士们无法用统一尺寸的一次性手术帽包裹住自己的头部,所以……必须剪掉头发。

    剪头发的时候,这些当初报名时一点犹豫都没有的姑娘们好多都哭了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这些正当妙龄的小姑娘们?可是哭归哭,舍不得归舍不得,几十个护士们却没有一个人试图讨价还价甚至拒绝剪发。大家最多就之后偶尔嘟囔两句,“要是知道要剪头发,还不如在宁远剪好了再来。”

    护士长们在听到这种发言之后大多佯装生气的反问一句“嫌我剪头发的技术不好,要不你自己来?”不过最多也就是佯装生气说上两句而已。对于那些“自己确实剪的不好”的同事,护士长们也心里很过意不去。

    于是,第四组驻地的酒店走廊里,那些剪了头发的护士门口,偶尔能够发现一两块包装好的巧克力。

    微小的幸运在酒店里悄然发生着,护士们互相戴着口罩凑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互相挤挤眼睛,然后比划出几根手指——这是大家在互相通报今天收到了几块巧克力的“慰问”。

D+3 day(2)

    当人被绝境包围的时候,每一丝希望都会显得极为珍贵。对整个四组来说,现在最让人振奋的消息就是援军的抵达。

    来自首都的上百名医护人员和专家入驻金银潭,整建制接管了icu部门。他们集体接管了传染病医院的一百零六张icu床位。与此同时,来自沪市湘南等地的专业医疗力量也正在朝着云鹤市传染病院集结,医疗力量正在向战况最严峻的阵地上集结着。

    第四组也有一百多位医务工作人员,但北五区目前只有四十八张床位。在得知有至原来了之后,李承平教授有些担心的问道,“咱们不会还要再加床,或者增大接管病区吧?”

    “人家是从首都和沪市来的专家。”在这种事情上,孙立恩可一点都没有“争强好胜”的想法。“现在咱们三班倒,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北五区现在管道里的氧气压力都不够用,防护设备也不够多,哪里还有条件多收病人?”

    “你自己没这个想法,可地方上的情况还是很紧张的。”李承平教授沉吟片刻后说道,“如果能把整个五楼打通,南北两个病区一起收治病人,难度应该不是太大。”

    “这个想法不是不行,但现在还没有条件。”孙立恩摇了摇头,“咱们这次过来的人手不太够——医生够多但是护士人数不足,平均下来每个护士需要照顾四名患者。这个比例在其他医院也许还可以接受,但是在处理危重症的情况下人手就太紧张了。”

    “得跟老家那边沟通一下。”眼见孙立恩非常上道,李承平顿时就放心了许多。他最担心的就是孙立恩这种作为领队的年轻人拿捏不清楚情况。

    大家都是来云鹤为这里的老百姓拼命的,但拼命,也得讲究个现实情况。把这一百多号人撒胡椒面似的扔上去,一口气收个两三百号病人当然不是不行。可收了之后呢?他们有人手有精力有设备,去为这两三百号患者提供有效的医疗服务么?

    豁出去了拼一把,不是不行。李承平自己都有这个决心。但不怕死,不意味着对这种无谓的牺牲不会有反感。用李承平自己的话来说,要死也得死的有点价值。至少把他填进坑里的时候,要能送一个人出坑。这才算是对得起党和国家对他这么多年的培养,对得起国家培养他而投入的这么多资源。

    而且在整个医疗队都填进去之前,最好先把他李承平填在最下面。其他的队员年龄都不大,好多人甚至比他女儿岁数还小些。让这些小年轻跟着自己往坑里填,李承平于心不忍。要是真有这种情况,还不如先把他垫进去求个眼不见心不烦。

    “李老师,您赶紧去休息吧。”孙立恩这边吃完了早饭,结果被李承平拉着半天挪不动地方,他只能劝这个刚刚上了一个通宵夜班的老头赶紧回去休息,顺便放自己一条生路,“我这等会还有会呢。”

    “马上就完事儿。”李承平点了点头,也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还有个事儿我要跟你打听打听——咱们这边能凑个ecmo团队是吧?我看抢一床已经上了ecmo了。”

    “能。”孙立恩点了点头,“ecmo主任是江言明医生,整个操作团队都有——不过他能使用多少种设备我就不知道了。”

    李承平会突然问到ecmo 团队的事情,那就有很大概率他能联系到其他的ecmo机器。对于一家大型综合三甲医院来说,有个两三台ecmo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但要单独聘请ecmo主任来医院任职却很不可能——毕竟对医院来说,买几台新的设备要比设立几个新岗位容易太多。

    这也就导致很多医院里,操作ecmo的医生成了最紧缺的资源。而这样的资源,只能通过对本院医生进行培训的方式进行弥补。重症医学科或者心外科的,最年轻有为的医生被赋予了全新的职责——成为ecmo主任,并且能够在必要的时候带领ecmo团队完成治疗。

    但,这样的医生毕竟是少数。他们身上往往需要肩负一个科室发展的希望和未来。这样的医生都是宝贝,医院领导再怎么豁得出去,也舍不得把他们放在第一梯队送到云鹤来。

    孙立恩原本也是这个待遇,不过在他的“据理力争”下,宋文最后还是决定放人。全国奔赴云鹤的医疗队中,孙立恩是年纪最小的科主任。

    “我跟几个老朋友联系了一下,他们能从云鹤市中心院区那边,给我们支援一台ecmo过来。”果然,李承平向孙立恩转达了一个好消息,“只不过,他们的ecmo团队过不来,人手实在是太紧张了。”

    “您把他们能够提供的ecmo型号发给我一下。”孙立恩顿时也来了精神,再来一台ecmo,意味着又有一个患者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可能,“我现在就和江医生那边联系,咱们尽快对接上!”

    ·

    会议是医生临床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一环。而在云鹤这种完全陌生的环境下,各种会议就成了来支援的医生们和本地有关部门沟通的最直接方式。

    今天的会议刚开始,就热闹的仿佛变成了群架开始前的最后几秒。除了部队所属的三支医疗队以外,其他省市的医疗队负责人全部齐聚一堂开始吵架。

    吵架的核心内容有两点,对患者的治疗方法和物资紧缺。

    治疗方法上,医疗队之间的争论方向主要集中在“激素用量”和“广谱抗菌药物在什么情况下使用”这两点上。一群“文质彬彬”的主任乃至院长们一开始都还挺有礼貌,在反对另一方的治疗意见之前还能多少给人家找找台阶和借口。结果你来我往几个来回之后,大家的火气都蹭蹭往上窜。对治疗方案的意见分歧也从批评对方不够理智,升级到了人身攻击的地步。

    “我反正是不知道你们湘南的医生都是什么毛病,炎症风暴严重到这种地步,还死抱着书本上的剂量不敢动!”来自沪市的医生首先开炮,“不让大剂量使用激素,是为了减少滥用激素导致的股骨头坏死和医源性库欣综合征,你们倒好,直接把人拖死了就不怕副作用了是吧?”

    湘南的医生当时就拍起了桌子,“我们有毛病?你们沪市的医生才是一个个病得不轻!体重五十二公斤的患者,il-6(白介素-6)才147皮克,你们给甲泼尼龙给到一天150毫克?!你们是打算以后给自家医院的关节外科多捞些生意?”

    “放你娘的屁!”沪市医疗队的领队怒道,“你们就认识一个白介素?患者的tnfa都飙到11了,你们眉毛底下两个窟窿眼是出气用的?”

    眼看吵架越发激烈,甚至有从人身攻击升级到物理层面人身攻击的嫌疑。几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连忙下来劝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鹤本地医疗系统也是这么个风格,他们劝架的样子看起来倒是熟练的不行。

    三言两语劝好了两个准备打架的负责同志后,为了转换一下现场气氛,一旁的工作人员连忙把孙立恩给拉了出来。

    “孙主任,您之前打上去的报告有批复了。”那位工作人员对孙立恩道,“省卫健委的回复是,同意试行临床试验,但需要你们提供所有的治疗过程记录和相关数据。”

D+3 day(3)

    “提供数据?这个没问题。”孙立恩马上就答应了下来。他要的只是一个对患者使用托珠单抗的许可,只要有了许可,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靠一靠。反正他也没打算凭借这个治疗再发什么文章,所以对数据保密就完全没有必要了。倒不如说,孙立恩甚至希望这个治疗数据能够每天都进行公开——这样就能够更早的让其他医生们意识到对免疫系统进行精确控制的重要性。

    对新型冠状病毒患者的免疫系统进行调节,是一门比普通免疫调节严谨的多也复杂的多的“艺术”。在没有有效抗病毒药物的前提条件下,要让患者康复,就必须依赖于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反应。只有免疫系统识别到了病毒,并且产生出足够的中和抗体,才有可能从人体中把这些病毒清除出去。

    只有免疫系统足够强大,才能赶在病毒对人体造成不可挽回的创伤前生成足够多的中和抗体。但强大的免疫系统,会为了控制病毒感染细胞的速度而不停的杀死肺上皮细胞。

    而通过激素全面抑制免疫系统,则可能导致患者的免疫系统生成中和抗体缓慢。而这样的结果就是在生成足够多的抗体之前,人体就会因为大面积的肺部上皮细胞以及其他含有ace2受体的细胞被感染,从而出现严重器官损伤乃至死亡。

    而如果免疫系统的反应刚刚好呢?病毒的感染是从下呼吸道开始的,是从肺部边缘开始的。作为病毒性感染,它的性质更接近于间质性肺炎。而这样的肺炎感染二氧化碳潴留情况较轻,缺乏二氧化碳浓度提升的警告,外周化学感受器和中枢化学感受器难以对此做出反应,自发增强呼吸。

    这样的最坏结果……就是黄文慧主任在临床中发现的“沉默型吸氧血症”。

    要让表现出症状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活下去,就必须对他们进行生命支持。早期吸氧、中期调节免疫系统反应、后期维持生命体征。只有做到千人千策,对每一个患者都精确识别、精确治疗,才有可能提高总体治愈率,让更多的患者扛过去。

    孙立恩提议的“使用托珠单抗”,就是对中期调节免疫系统反应的一个新的尝试。他希望通过使用这种药物,减弱免疫系统对细胞的杀灭作用,阻断细胞风暴,同时维持抗体生成速度。

    但有没有效果,能不能达到自己和帕斯卡尔博士的预期……这很难说。

    “我还有一个建议。”孙立恩沉默了一会之后,对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说道,“我建议咱们应该尽快开展对病亡患者的遗体解剖工作。”

    这个提议在现场引发了一阵沉默。

    “这种事情我们早就建议过了。”一旁的沪市领队叹了口气,“可是突遭大疫,离世的患者又绝大多数是老人。要动员家属在这过年的时候同意解剖……难度太大了。”

    “更主要的是,现在动员解剖,可能会让一些家属有些不太好的想法。”湘南的领队补充道,“他们大部分都情绪波动的很剧烈,突然封城让不少人都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动员他们同意做解剖,怕是人家会觉着我们是故意把人治死的……孙主任你最近没怎么上网吧?”

    “没有。”孙立恩对这个提问有些诧异,“网上……出什么事了么?”

    “妖魔鬼怪全都出来咯。”湘南队的领队摇头道,“我们队伍里有几个喜欢上网的年轻伢子,这几天情绪特别不好。一问才知道,被网上的那些妖魔鬼怪骂的饭都吃不下。”

    舆论上的事情,孙立恩不太懂。不过在这种风向明显有问题的时候,确实每一个举动都必须多加小心。

    “舆论的事情,我搞不懂。”孙立恩摇了摇头,决定还是遵从以前的工作原则——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处理。“这种事情请有关部门注意就是了,我们该提的建议还是要提,一定要尽快开始对死者遗体进行解剖和病理学检查。这对指明之后的研究方向和治疗方向都很重要。”

    ·

    ··

    有些事情,明明是应该马上去做的。但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却需要调整一下实施的时间节点。这种反直觉的事情在很多领域都有,“为了让人体免疫系统更好的生成中和抗体以对抗病毒,需要对免疫系统进行抑制”就是这种事情的具体实例。

    在这个社会运行的过程中,类似的情况也有很多。但……说服几百万上千万人的难度,远比说服两三个患者家属的难度更大。有关部门在执行相关决策的时候,所面临的阻力、风险和挑战绝不是孙立恩能够体会的到的。

    一座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一声令下全部封锁。这需要多大的政治勇气和决断力,又要面临多少困难和挑战,可想而知。

    “各位领导反应的问题,我们一定会尽快去协调。”会议结束前,云鹤市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努力让自己疲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我们的联系电话你们也都有,如果有需要,可以直接和对接给各位的卫健委工作人员联系——直接给我打电话也是可以的。”

    “化学工业用的防护服不是不能用,至少我们现在能够提供给大家的防护服还是符合相关防护标准的。”卫健委的这位负责同志最后很抱歉的说道,“全国各地的捐赠正在向云鹤集结,物资调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解决。在紧缺缓解之前,请大家稍微忍耐一下。”

    卫健委协调来的工业用防护服其实直接摸起来感觉和医用防护服差别不大。但比起医用防护服,少了一条用于防止液体喷溅渗入拉链的不干胶粘贴条。

    孙立恩个人还是比较乐观的——没有不干胶粘贴条,那就自己用胶带贴上。反正没有鞋套,医生们不是也用着垃圾袋扛过来了嘛。

    有状态栏帮忙,孙立恩在防止院感方面能发挥的作用不容小觑。通过这几年对状态栏的应用,孙立恩自己总结出了一套利用状态栏判断个人防护的办法。如果他自己穿的防护服级别够,那在进入红区之后状态栏的提醒一般就是横幅式的那种——集中在视线的上方和右侧。

    如果防护级别不够,或者他自己摘了口罩。那么状态栏的高致病警告就会铺天盖地的甩在他脸上,甚至严重到会影响他视线的地步。除非孙立恩主动关闭状态栏,否则警告会一直出现。

    工业防护服加医用垃圾袋的组合能不能挡得住新型冠状病毒,光靠数据不太好判断,不过孙立恩自己穿上防护服去红区浪一圈就知道了。

    医用防护服差不多也就到明天全部耗光。孙立恩决定今天晚上,他自己先穿上工业防护服进去看看。

D+3 day(4)

    按照排班表,孙立恩今天应该带组上早班的。但因为中午要参加会议,所以他临时和吕志民主任调了个班。26号干了一整个白班的吕主任今天将要带着整个第四中心医院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再坚守一个白班。

    而孙立恩则要和吕志民的小组合作,跟来自第一中心医院的内分泌科蒋庆敏主任、消化内科的唐国志主任,第二中心医院的神内科龙长胜主任,以及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的血液内科孟宏祥主任一起上一整个夜班。

    四名副主任,三名主治医生,加上一个孙立恩。八个医生和二十七名护士来照顾四十八名患者,人手还是一如既往的紧缺。但孙立恩却心情放松了不少。

    来到云鹤的第四天,他终于拿到了两样可能有效的武器——刚刚获得批准进行小规模临床试验观察效果的托珠单抗是一样,而另一样武器则更为宝贵。

    张智甫教授下午两点给孙立恩打了电话,通报了一下这份特殊武器的抵达。

    “血液中心那边,送来了800ml的康复者血浆。”电话里,张智甫教授的兴奋溢于言表。“我给你们北五区留了200的血浆,ab型rh阳性的。”

    康复者血浆疗法是指南中针对重型和危重型患者的一项推荐疗法。这一经验得到了**时期的验证,同时也符合大多数研究者对于人体免疫和感染机制研究的结果。

    对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血浆疗法是否有效还不好说。但其已知和潜在的好处要远超潜在和已知的风险。再加上张智甫教授特意提到的ab型血浆,这让孙立恩顿时有了不少底气。

    血浆输注也需要查对血型,但和红细胞不一样的是,ab型血浆在免疫上才是最理想的那一种。

    理论上,o型洗涤红细胞加ab型血浆所调配出的“调配血液”是仅次于rh阴性o型血全血的理想输注血。在确定患者rh配型符合之后,不含有a、b凝集原的o型洗涤红细胞和不含有a、b凝集素的ab型血浆能够避免所有的急性溶血性输血反应。

    换言之,这200ml的ab型rh阳性康复者血浆,可以给所有非rh阴性血患者输入。而这些血浆中所含有的中和抗体,能够帮助患者产生被动免疫,快速减少身体内的病毒数量。

    这是目前,医生们能找到的最理想的抗病毒治疗手段。

    “太好了。”孙立恩高兴的差点跳起来,然后那股子深深刻在dna里的挖墙脚的劲头就又窜了出来,“可是……张老师,我们这个病区四十八个病人呢。200ml的血清不够用啊。”

    “你少来这套!”张智甫顿时不乐意了,“我这特意给你留的血浆,你要嫌不够,那干脆别用了——其他科室也缺呢!”

    全云鹤市目前治愈出院的患者不到80人,其中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或者患有基础病的患者。而采血浆需要献浆者身体健康,年满18岁,原则上不超过55岁,男性体重不低于50公斤,女性体重不低于45公斤。

    年龄、体重、以及“身体健康”这三个筛选标准,基本上就把已经康复的患者给筛了个干净。而自愿原则又把剩下的人筛到了个位数。

    刚刚从死神手里逃出生天的人里,很多都会对消毒水和白大褂产生心理应激。他们恨不得就此永远原理医院,离针头和医生越远越好。这是人类的正常反应,非常自然,也怪不得他们。

    倒不如说,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有两名康复者决定捐献血浆,简直就是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而根据以前的sars经验,一个康复者所捐献的血浆,最少可以供两到三人使用。

    孙立恩手头的康复者血浆,最少可以把一个重症患者重新拉回来——他怎么可能不开心?

    “我现在就进舱,安排他们对患者情况进行分析。”有了好消息的孙立恩感觉自己干活的劲头都足了不少,“张老师,200的康复血浆真的不够用,您多费心,多想想办法,动员一下那些康复患者嘛。”

    “康复患者里一共就那么几个年龄合适的,我上哪儿给你再变几个去?”张智甫被孙立恩的这副无赖样子给逗笑了,“康复患者里倒是有几个老党员,一天到晚给我打电话说要献血。可这些人里,要么老太太八十来岁,体重四十四公斤,要么老汉有癌症,这些康复者的血浆我敢采,你敢用么?”

    “总之,您多费心。”孙立恩才不会傻到和张智甫正面硬扛,一个合格的刘堂春的学生,不光要向狐狸学习狡猾,还得向泥鳅学习滑不留手的本事。“我这马上到了,先挂了哈。”

    ·

    穿好了工业用防护服,又用胶带扎住了袖口、裤腿和所有的拉链。孙立恩戴上护目镜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通往红区的大门。

    李承平和其他上小夜班的同志们正在集合准备交接早会,看到孙立恩等人进来之后,李承平教授先愣了一下,确定胸口上写的是“孙立恩”三个字,然后才压低对孙立恩问道,“你怎么穿这种防护服就进来了?”

    “医用的数量不够,我先穿工业的试一试。”孙立恩回答的时候稍微有些气喘,这种工业化防护服穿起来虽然和普通医用防护服差不多,但粘贴胶带的时候还是有些费劲。而孙立恩现在也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先贴好所有的胶带,然后再戴口罩。

    带着两层口罩弯腰到处贴胶带,这个动作对氧气的消耗可比他预想的高了太多。

    “你这……没事儿吧?”看见孙立恩穿着工业防护服气喘吁吁的样子,李承平教授先紧张了一下,然后才琢磨过来,估计是孙立恩这小子对工业防护服的效果也有些心里没谱,这才紧张的有些喘罢了。至少还远没有到呼吸过速的地步。

    带着两层口罩,呼吸过速对人体造成的影响远比平时更小——口罩实际上增加了人体的解剖无效腔长度,呼吸过速并不容易造成体内二氧化碳浓度下降。

    “没事没事。”孙立恩赶紧抬起了身子,在红区里保证自己健康正常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原则——如果同事们觉得你身体有问题,轻则把人拽出红区报销一套防护服;重则就地解除防护开始抢救,结果就是极大概率感染新型冠状病毒。所以,医疗组里有个明文规定:一旦觉得自己身体不适,那就应该马上离开红区,进入黄区然后寻求值班同事们的帮助。

    报销一套防护服,这个损失还是可以接受的。但要让一位来云鹤第一线拼命的医护人员感染新型冠状病毒,那就是无法容忍的损失。

    陈书记可是再三叮嘱了,要把宋安省的宝贝们一个不少的带回去的。

    “我没问题,就是一开始有点憋。”孙立恩解释了一下自己气喘吁吁的原因之后,向李承平转达了张智甫教授的好消息,“咱们有200ml的康复者血浆可以用。”

    “怎么没多弄点?”出身宁远医学院的李承平教授和孙立恩一个毛病,“200够给谁用的?”

    “现在符合条件的康复者就俩人,一共搞了800回来。”孙立恩解释道,“李教授你这也太黒了,好不容易治好这么几个人,你就打算把人抽干了啊?”

D+3 day(5)

    康复者血浆,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当然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康复患者人数不多,而且大多数都是有基础病的中老年人——他们就算彻底康复出院了,血浆也是不能采集的。

    更麻烦的是,试行第三版中就已经规定,那些已经没有了上呼吸道症状同时肺部病变被大幅吸收的患者们现在并不能直接被视为临床康复。他们还需要接受至少两次核酸检测,同时两次核酸检测的日期需要间隔至少一天。

    这样的规定自然是为了防止没有彻底转阴的患者被当成痊愈放出医院,并且造成新的传播。但同样也在客观上减少了康复患者的数量。

    康复者血浆……现在是真的很难搞。

    “张院长今天安排了两个冰柜上来。”听完了孙立恩毫无新意的解释之后,李承平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出言嘲讽。他只是指着红区办公室的方向说道,“我听张院长说,这里面给你放了十二万的药。”

    “好的好的。”孙立恩大喜过望,他一把拽住准备出舱的李承平教授,“李老师,这次您可真的得给小孙我帮个忙。”

    “干啥?”李承平本能的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是孙立恩这个小年轻……逮老师傅实在是太有手段了些,他就说了一句话,就让李承平停止了溜走的尝试。

    “我这边跟卫健委递了报告,要对一些患者试用托珠单抗来遏制免疫风暴。”孙立恩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道,“可是这个患者的选择上,我有点心里没底,想请李老师您给参谋参谋。”

    ·

    对这些上了年纪的老教师老医生们而言,工作的意义早就已经超越了他们那点工资水平。上了年纪还在一线干临床,并且会在危难之时不计个人得失来云鹤当“救火队员”的医生们,主要还是为了实现个人价值。

    如果能在实现个人价值的路上,顺便在医学史上留下一个名字,那就更好了。哪怕这个名字的标注可能只是某篇论文上的“致谢”,那也不错。

    李承平被孙立恩一句话就给套了下来。而作为干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的老呼吸内科医生,李教授自己最看重的就是“认真”。搞学术要认真,搞教学要认真,搞临床工作更要认真。对每一个病人都详细了解,这是他给自己订下的工作原则。

    这样的工作态度,给老李同志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和工作压力。不过好在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现在不让他看病人病例,他反而心里不痛快。

    用宁远医学院呼吸内科教研室的研究生们的话来说,李老师就是个脾气特别倔的怪老头。平时倒是笑呵呵的没什么架子,心态年轻不说,人也喜欢和小年轻们往一起凑。可一到了和专业有关的领域,李老师就变成了世界上最凶猛的老头子。老头提问的时候,三句话之内学生只要能被他给问住了,那老李同志就恨不得呲着个牙把学生给活啃了。

    这样的人,被孙立恩忽悠住了之后,就成了最好的参谋——他对于患者的生命体征变化了如指掌,四十八个患者中谁最近的情况快速恶化,谁的情况逐渐稳定,李承平心里跟明镜似的。

    “我建议,给抢三床,抢六床,11床,35床用托珠单抗,并且考虑对他们其中一人合并使用康复血清。”李承平在考虑了几秒钟之后说道,“托珠单抗是特异性的白介素-6(il-6)受体单克隆抗体,它对于白介素-6引起的免疫风暴应该有非常好的阻断效果。所以,首先应该考虑对那些近期出现明显白介素-6上升的患者使用。”

    不对已经维持很久高水平白介素-6患者使用托珠单抗的原因很简单,人体诱发免疫风暴需要有一个过程。一般认为,白介素-6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免疫风暴诱导介质,但组成免疫风暴这股邪风的可不止是一个白介素-6这么简单。人体内的多种免疫细胞都会被卷进来,一股脑的成为这场风暴的组成部分。

    换言之,在患者刚出现白介素-6升高的过程中,使用托珠单抗的效果应该会比较好。而对还没有出现白介素-6升高的患者,使用托珠单抗应该也能有一定的预防效果。

    但对于已经产生了免疫风暴的病人,使用托珠单抗似乎就没有那么好的效果。毕竟从机制上来看,这个时候要遏制免疫风暴,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血浆置换和大剂量激素冲击。而不是试图依靠托珠单抗来阻断引发免疫风暴的一个重要诱导介质。

    “要给其他重病人同情性用药也不是不行。”似乎是因为从孙立恩的眼睛里看出了犹豫,李承平教授补充道,“不过,我个人建议还是先对其他患者用药看看效果再说。至少11床和35床目前的情况都不是太好,我看随时有转到重症去的可能。”

    “明白了。”和李承平讨论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孙立恩做出了决定,“我现在去跟患者……还有患者家属沟通一下,取得他们的同意之后我就马上开始着手治疗。”

    作为一种创新性的超范围用药,为了阻断免疫风暴而使用托珠单抗是一种有一定风险的治疗方案。虽然现在是特殊时期,孙立恩和所有来支援的医疗队的医护人员理论上都算是违纪异地执业。说白了,以前的有关法规在现在的云鹤基本都是半失效的状态。

    但孙立恩坚持认为,使用这种疗法,至少要先告知患者和家属,并且取得他们的同意才行。

    看似繁琐的规章制度,不光是用来保护患者权益的。同时,它们也是保护医生们的一道重要防线。

    哪怕是打着“为了拯救患者生命”的旗号,也得尊重患者作为一个“人”的权利。在临床工作中,这个权利的最直接体现就在于患者能不能决定自己采用何种治疗方案。

    比如,拒绝使用托珠单抗。

D+3 day(6)(献血加更051)

    本章是为了感谢书友“书友141230212750325”于2021年7月18日在广州献血而特别加更。单次全血加更三章,今天是第二章加更,后面还有一章。感谢您的善举!

    最让孙立恩诧异又或者说是意料之中的情况发生了。

    11床的患者拒绝使用托珠单抗。并且要求孙立恩停止对他的一切治疗。

    至于为什么……这位今年四十四岁的中年男人只字不提。

    “要不是我得了这个病不能出院,我都想直接出院回家去算哒。”被孙立恩反复询问后,大哥的态度更加强硬了,“你们这些年轻医生问这些干莫子,我就不治了,这张床你们还能再收其他人嘛!”

    “你这个话就说的我恼火的很。”在云鹤呆了几天,孙立恩也迅速学会了好几句云鹤话,现在就派上了用场。“我们一百多号人,年都不过了,从千把公里外的地方赶到云鹤来,就是为了听你说自己不治的?”

    “你把我治好了做莫子?我求你治咯?”大哥的态度仍然强硬,但眼圈却突然红了起来。“你们不过年,我们过年了?!戳你咩,我爸死咯,我妈也死咯,我年初才买了个大房子,说要一家人住到一起过个年……”说到这里,大哥已经泣不成声,“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开车,一年回不到家两三次。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就想把爹妈请回家尽孝。结果……结果二老没住两天就都得了这个鬼病……”大哥猛地伸手朝着自己的脸上扇去,一巴掌之后似乎还没解恨,他狠狠地骂着自己,“我这个傻逼!我怎么就这么贱,他们要不住过来就不会得这个病……”

    反应过来了的孙立恩一个飞扑,然后死死搂住了大哥的手,两只脚挣扎了半天才把他的胳膊按了回去。可经过这么一阵折腾,这位大哥的血氧饱和度顿时从95%跌落到了80%左右。孙立恩明显看到了他激动泛红的脸色瞬间紫了下去。

    “护士!”孙立恩扭头大喊一声,然后快速冲到一旁的抢救车里,找出了一支地西泮,打开药物后,把一整支都通过大哥的静脉通道注射了进去。

    这位大哥很明显是因为情绪激动而且动作过猛,从而导致的机体耗氧量突然上升。而血氧饱和度突然下降,这必然会让他因为情绪激动而快速跳动的心脏再跳的更快一些。

    这种情况下心率再快一点……后果可能就是致命的。在北五区的这几天,孙立恩已经见过了好多这样的病人。不管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情况而心率上升——是缺氧也好是激动也好,甚至哪怕是翻身的姿势稍微有些不对——结果就往往是致命的心脏骤停。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马上阻断大哥的这些高耗氧活动。让他的消耗降低下来,减少对循环系统的压榨。

    原本是吕志民这一组的护士很快就冲了进来,然后直接开始调整起了这位大哥的氧气流量。

    “医生,氧流量已经到最大了。”过了几秒钟之后,护士对孙立恩汇报道,“要上正压么?”

    鼻导管的氧流量补给最大速度是每分钟6升。鼻导管吸氧能装设的加温加湿的设备,最大流量也就只能满足到这个级别。如果要对患者给与更多的氧气,就只能换用更高级别的设备。

    比如正压机械通气,或者更高级别的有创通气,都能够为患者提供更多的氧气供应。

    使用了地西泮后,这位大哥的情况很快就稳定了下来。毕竟还在壮年期,他的耐受力还是要比那些六七十岁的患者强得多。孙立恩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开始观察起了这位名叫钱国建的44岁中年男人的状态栏。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这一条当然是有的,而且目前字迹非常清晰,完全没有褪色消失的迹象。

    但比较让孙立恩在意的,是目前持续时间最短的一个新发项目“痰栓”。这个项目目前持续了五分二十七秒。

    如果算上孙立恩刚刚进来和大哥沟通治疗项目,再加上地西泮静脉注射起效的这段时间……差不多应该是刚刚好。换言之,在大哥抽自己耳光的时候,这个不知道具体在哪儿的痰栓就形成并且堵塞了他的一部分支气管。

    “给他先上正压。”孙立恩考虑一下,决定请呼吸内科的主治过来看看。状态栏提示的项目一般都还是比较重要的那种,这枚痰栓的位置和尺寸可能还不小。通过支气管镜把痰栓取出来,也许能让大哥的血氧饱和度重新爬上来。

    “这个患者刚才是不是喊着要拒绝治疗?”一旁的护士有些担心的问道,“他拒绝治疗,咱们用正压是不是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孙立恩转身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护士,然后笑道,“你没见过缺氧性脑病吧?他刚才的血氧饱和度那么低,意识是有障碍的——他说的话你听听就完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孙立恩刚才可没工夫去观察钱国建头顶上的状态栏。而在纠正了高耗氧状态之后,就算有缺氧性脑病,状态栏恐怕也是显示不出来的。

    但现在孙立恩只能这么说,没办法,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接受钱建国自己放弃治疗。于公,对于这些烈性传染病患者,就算对方要求出院,在治好之前,传染病防治法和新型冠状病毒诊疗指南也不可能允许。

    而于私……现在的每一个床位都是稀缺资源。在北五区接受一天治疗,就会有上百位医护人员为之付出努力。这么多人的心血换来的结果,现在你说不治就不治了?

    否决掉了患者的个人要求后,孙立恩转身出了病房,然后找起了11床的家属联系方式。爸妈没有了,老婆孩子总有吧?打个电话过去要授权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孙立恩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父母不在了当然是人间惨事,可你自己不也是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这就要死要活的,那她们怎么办?

    孙立恩越想越觉得,钱大哥大概真的是发了缺氧性脑病,要不然他实在是理解不了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钱国建的家属是吧?”拨通了记录上留存的号码之后,孙立恩对着电话说道,“我是孙立恩,是钱国建的主管医生,他现在情况还不错,我打电话过来是有其他事儿要跟您说一下。”

D+3 day(7)

    和患者家属沟通的时候要提前说明白“他现在情况还不错”,这是孙立恩这段时间在北五区工作时养成的一个新习惯。

    没办法,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家属们大多情绪都紧张的不得了。要是不提前解释一下就打电话过去,对面的家属绝大多数都会直接把这个电话当成报丧的通知。

    然后孙立恩就得戴着口罩,隔着电话拼命安抚对面的情绪。这电话一打就是好几十分钟起步,不光浪费时间而且还浪费力气。

    为了节约时间,孙立恩现在打电话就开门见山,力求彻底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哦哦,孙医生您好。”电话那头明显有一个情绪波动,而且是明显还没来得及伤心就被打住的那种,“有……有什么事儿啊?”

    “您是钱国建的爱人是吧?”孙立恩再次确认了一下对方的身份,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孙立恩说道,“经过上级研究,我们决定对患者进行一种实验性疗法。通过托珠单抗来阻止患者体内即将发生的免疫风暴。这种药物本身是个拿来治疗自身免疫性疾病的老药,安全性之类的还是比较靠得住的。但由于是应用给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肺炎患者,所以属于超范围用药,这个我们需要得到家属的同意。”

    “医生,我是文科生,您说的这个内容我听的不是很懂。”电话那头的女人说道,“老钱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么?”

    “目前还算稳定,但是有往坏了转变的倾向。”孙立恩挠了挠自己的大腿——他本来是想挠头的,“他刚才情绪有些激动,为了让他平静下来配合治疗,我们刚刚给他用了一些镇静的药物。现在看起来情况还好,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

    孙立恩的话很诚恳,按照现在重症患者迅速转为危重症,甚至一插管就心脏停跳的这股子“邪风”,他真的不敢保证在几个小时之后,钱国建还能是现在这个状态。哪怕有状态栏,他也没办法预知到病情的走向。状态栏最多是个提醒,提醒的还是过去和现在已经发生过的事儿。预知未来这么高级的功能,状态栏是真的提供不了。

    不过,状态栏提供不了,医生们却能够凭借经验作出一个大致的判断。根据现有情况判断,钱国建绝对属于高危风险人群。

    他去年才被诊断为高血压三级极高危,有超过十年的吸烟史,再加上他是男性——这就让钱国建的风险升高了好几个数量级。

    新型冠状病毒会攻击控制降低血压的含有aec2受体的细胞,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合并有高血压的概率极大。这样的高血压合并上患者原发的高血压,那基本就是个九死一生的局面。

    而他昨天入院到今天为止,他体内的白介素-6水平在一天之内从35飙升到了77。同时,他的外周血淋巴细胞绝对计数已经跌破了0.7,并且还在下降中。最近一次查血是两个小时以前,他的外周血淋巴细胞已经下降到了0.67的水平上。

    凭经验,钱建国的情况很危险。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恶化速度极快,经常是发病后十几天都维持在一个差不多的状态——人不舒服,血氧水平比较低,血压高心率高,但总体来说并不怎么危险。

    而一旦患者出现了一次需要抢救的紧急情况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会开始急转直下。然后开始陷入ards(呼吸窘迫综合征)以及更致命的全身器官损伤中。

    如果今天这位大哥没有突然给自己一耳光,或许他的情况还能再观察两天看看。可经过一次折腾后,孙立恩实在是对他的情况感到担忧。再这么持续下去,谁知道ards和高血压引起的脑出血哪个会先要了钱国建的命呢?

    “刚才我也说了,我是个文科生,医学上的问题我不懂。”电话那头钱国建的夫人平静的问道,“以孙医生您的判断,现在给他上这种老药新用的单抗,对他的影响应该是利大于弊对吧?”

    “是的。”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孙立恩在电话这头点着头道,“不过我还是得提醒您一下,我们对新型冠状病毒的了解还不够多。虽然现在有一些证据表明控制患者的白介素-6水平有一定益处,但是这个益处对于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而言,不见得就是最立竿见影的那种……”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强。”钱国建的妻子非常冷静的说道,“我同意给老钱用药,您现在是需要我过去签字么?”

    “这边您应该是进不来,我这里已经给手机通话做过录音了。”孙立恩沉声道,“您确定同意是吧?”

    “是的,我同意对钱国建使用这种单抗。”钱国建的妻子顿了几秒后说道,“孙医生,我的孩子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已经没有了外婆、爷爷和奶奶。她现在的精神状况非常不好,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我最近也在发烧……孙医生,我不敢想如果在过些天,我女儿发现自己连父母都没了会是什么样子。”

    孙立恩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发紧。

    “我刚刚接到了社区的电话,他们要来给我做核酸。”这个女人的声音依然非常的冷静且镇定,仿佛她正在谈论的是今天的菜价,“我担心自己过两天就没有机会接电话了——孙医生,这段通话还在录音吧?”

    “是的……”孙立恩艰难的回答道。

    “我授权您为我丈夫做任何类型的检查、治疗甚至手术。只要您认为有需要,我全部授权。”说到这里,这个仿佛什么都不怕的女人的声音第一次有些发抖,“我只求您救救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九岁,一个月之内连父母都去世的这种打击……她承受不住的……”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已经开始了哽咽。

    “我不怕死,我只怕她以后没人照顾……”在提到自己的孩子的时候,这位无所畏惧的母亲突然变成了最胆小的孩子,她的哽咽逐渐变成了哭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了……”

    孙立恩捏着电话的手逐渐变紧,然后慢慢松开。他安慰了几句这个了不起的女人后沉声道,“请您放心,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去救治钱国建的。”

    作为一个医生,孙立恩现在能够给到患者家属的安慰少的可怜,但他仍然在努力安慰着电话那头素未谋面的同胞,“我们现在对这种病毒的了解正在逐步加深,很多现在没有办法处理的症状,可能一两周之后就能有更好的方案。我们现在准备给钱国建用的药,就是用来帮助他度过这几周的——他还有希望,您千万不要绝望,还没有到该绝望的时候!”

    “我们一定尽全力去救治他,您也一定要坚持下去。”孙立恩在电话这头认真道,“一个九岁的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也不能失去妈妈。我们全体医务人员都会拼尽全力,也请您再坚持一下!”

    挂掉电话,孙立恩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子。自从来到云鹤之后,除了感觉到疲劳以外,孙立恩最主要的感受就是沮丧和负能量——这么多重病人,却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被抢救回来,这对每一个医生的积极性和自信是巨大的打击。虽然仍然努力在工作着,但孙立恩自己都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太好。

    每天穿上防护服,他感觉自己更像是在例行公事似的在对这些患者进行临终关怀,而非积极治疗。虽然他确实也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但感觉上就像是在临终关怀似的。

    但现在,孙立恩却仿佛突然从这个梦魇中清醒了过来似的。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对患者和患者家属有多么重要。

    他在为一个无所畏惧的母亲救治自己的爱人,在为一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拯救她的父亲。

    他和这支医疗队来到云鹤,是为了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是为了拯救一个又一个人的家人、爱人、亲人。

    孙立恩猛地拍了两下自己的大腿。手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健康所系,生命之托,怎敢不尽心尽力?

    “给11床做胸部b超,看一下水肿面积。”孙立恩快步走出办公室,他要和这个该死的病毒再正面较量一场,“把患者的出入量统计一下,推crrt过来!”他顿了顿继续道,“给11床开400mg托珠单抗,100毫升生理盐水稀释后静脉滴注——滴注时间控制到一小时以上。”

    “孙医生,家属同意了是吧?”内分泌科的蒋庆敏主任凑了过来,他看着孙立恩道,“给这么大剂量的托珠单抗……会不会有点太激进了?”

    孙立恩决定用400mg托珠单抗的剂量主要出于两方面的考虑——第一,托珠单抗建议单次注射的上限剂量是800mg;第二,钱国建的中性粒细胞比例指标不太好,目前在55%左右,这也符合降低托珠单抗使用剂量的指标。正因为如此,孙立恩才决定使用400mg托珠单抗,而不是按照钱国建75公斤的体重,每公斤给与8mg也就是合计600mg托珠单抗。

    一般来说,患者体内的il-6上升会快速刺激中性粒细胞从骨髓内释放出来。大量的中性粒细胞会造成免疫风暴,但另一方面也能减少患者院内感染和感染机会致病菌的风险。

    而使用了托珠单抗后,il-6的上升会被马上遏制,但这也就意味着钱国建感染的风险会进一步上升。

    严重感染是使用托珠单抗的绝对禁忌,因此蒋主任才会有这么一问——北五区是传统的传染病区改造而来。这里的消杀工作进行困难且效果不佳,患者的中性粒细胞比例只有55%,之后再用托珠单抗,他感染的风险会很大。

    “蒋主任,我觉得400mg的用法没有什么问题。”孙立恩摇了摇头道,“只有活人才用担心被感染的问题,炎症风暴一旦起来,用药就没用了。”

    “我明白这个道理。”蒋主任在表示同意的同时,依旧坚持己见,“但这个剂量的风险太大——他又不是一个人在洁净室里接受治疗。至少要给他加些丙球吧?”

    “那就再加丙球……加到一天20克。”孙立恩沉吟片刻后决定道,“托珠单抗、丙球蛋白和crrt一起上,务必要把他的免疫风暴给我压回去!”

D+3 day (8)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孙立恩从一开始每隔三十秒就看一次患者生命体征,到每隔五分钟看一次,再到半小时看一次。频率逐渐下降,精神逐渐萎靡。

    没办法,这个感觉实在是太累人了。虽然还有一股子狠劲在支撑着他继续关注患者的生命体征变化,但他确实感觉有点坚持不住了。

    时间已经到了28日凌晨四点,这个时间段是人们一天之中最困的时候。其他医生们有些扛不住的,就这么穿着防护服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着了。而孙立恩决定再挺一挺看看——呼吸不通畅的时候睡觉,一觉睡醒不光不会觉着神清气爽,甚至还可能会更累更困。

    当然,对绝大多数医生们来说,实在扛不住了睡觉倒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天塌下来也有科主任顶着。孙立恩自己也鼓励其他医生护士们赶紧休息——虽然他们对于治疗方案的调整或者研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平常照顾患者、执行治疗方案、记录患者对治疗的反应等等繁复而不可或缺的工作都是由他们一手操办的。

    从各种角度上来说,他们都很辛苦——甚至比孙立恩更辛苦。

    吕主任和李教授两个人由于上了年纪,一般会在外面的黄区值班室坐诊。他们凭着外面的监控和生命监护仪数据,通过对讲机遥控指挥着红区里的同事们展开救治工作。而孙立恩……一方面因为年轻身体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状态栏的工作要求,所以他是唯一一个一直泡在红区里的三线医生。

    直接进入一线现场总是有好处的。比如……现在正在进行的支气管镜冲洗,孙立恩就从中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一般来说,支气管镜冲洗出来的,主要是些非常粘稠的痰液或者血块。但是……从潘大姐的支气管里冲出来的……这东西看着可有些渗人。

    观看支气管镜冲洗的医生们看着洗出来的东西,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是一块坏死组织和痰液以及血块的混合物。它的性质并不怎么稀奇,但稀奇的是这块“痰栓”的形状。

    “这里是外基底段支气管,上面这一点应该是连接的左肺下叶……”几个医生辨认了半天,然后从这块“树枝”状的痰栓的形状上认出了它们的来源。

    这是一块来自于左下肺的痰栓。这些混合了大量炎症细胞和坏死脱落的黏膜上皮细胞的痰液几乎成为了固体,并且顺着支气管的形状快速“生长”蔓延,并且最后形成了阻塞支气管的“栓子”。

    “痰栓一般是细菌性感染或者慢性气管炎的时候才有的吧?”孙立恩有些犹豫了,他再三确定了潘大姐的状态栏,但这一大堆状态里并没有什么细菌性感染的提示。潘大姐的血象指标和其他状态也不支持细菌性或者真菌性感染的假设。

    “大量炎症细胞核破坏所产生的dna一样能够增大痰液的浓稠度。”执行支气管镜冲洗的呼吸内科医生收拾好了东西,对孙立恩说道,“这些患者上着呼吸机,确实也缺乏排痰能力。”

    “也就是说,应该再加一点化痰药物?”孙立恩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然后沮丧的发现自己的这点呼吸内科知识根本不够用,“但患者现在用着机械通气,就算痰液稀释了,还是咳不出来。”

    “得常规吸痰。而且还得一直有人盯着,状态一不对就马上吸痰。”呼吸内科的医生想了想说道,“这种说不好得一天吸多少次,但我看这个状况……一天十次八次的都不算多。”

    这个话说的孙立恩有些发毛,吸痰可是高危操作。在执行吸痰过程中很可能有大量的含病毒气溶胶污染空气,直接朝着操作吸痰的医生面部直扑而来。因此,医生们需要采取的防护手段得和执行气管插管时一样——使用正压面罩,对自己进行防护。而这样的工作,不光需要医生自己来操作,还需要护士和其他医生的配合,最少要有两到三人组成一个小组,才能比较稳妥的对患者进行治疗。

    也就是说,如果开始常规进行吸痰甚至支气管内镜取出痰栓,那就每天至少要消耗八到十二个正压面罩。

    这个消耗,对于正在使用工业防护服的北五区而言难以承受。他们每天配发下来的正压呼吸面罩一共就三个——每个班能分到一个面罩。

    正压呼吸面罩留置在红区内,定时对面罩消毒并且佩戴时医护人员继续佩戴原有的n95口罩或许可行。但更稳妥的办法自然是想办法让其他患者主动排痰,减少痰液形成痰栓的概率。从而彻底降低医生们需要主动进行吸痰操作的频率。

    具体的方案实施仍然需要一些时间来形成。孙立恩自己并不是搞呼吸内科或者重症的好手,这方面的规范还是得请李教授和吕主任一起碰一碰才能放心。

    不过,吸痰和取出痰栓对于患者的好处是立竿见影的。在取出痰栓后,潘大姐的血氧饱和度迅速上升了5%,目前已经稳定到了97%左右。

    给潘大姐也用了400mg的托珠单抗后,孙立恩等人撤出了icu病房。这里躺着的都是使用了机械通气的重症患者,病房里的传播风险要比其他病房高的多。在这里设置远程监护的目的也在于此——这样的配置能够让医生护士们尽量减少进入病房次数。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200毫升的康复血浆给谁用。

    平心而论,不管在疫情的哪个阶段,康复者血浆一定都是最宝贵的资源没有之一。疫情早期,要获得足够的血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而疫情中后期,想要获得足够治疗大量患者的血清依旧是非常困难的任务——这一次的新型冠状病毒似乎对中老年人情有独钟。而这些中老年人患者中,就算大量患者被治愈,最后也采不到多少合用的血清。

    在研究制造出的人工单抗出现并且可以广泛应用之前,康复者血清可能是最好用的“特效药”。

    而这种最好用的、极难获得的特效药应该给谁用,孙立恩心里有些纠结。

    如果是以一个普通医生的思维方式,这种药物无疑应该给病情最重的重病人使用。他们最需要这种特效药。

    而北五区里,现在最重的病人就是沈老爷子。他接上ecmo已经第二天了,目前生命体征虽然还可以,但几次检查其他指标都不太理想。现在已经为他使用上了托珠单抗、crrt和丙球蛋白的三联疗法。但具体效果如何还要等等看情况。

    而沈老爷子就算康复出院了……他也不可能成为康复血浆的捐赠者。

    如果把这份血浆输给其他病人呢?孙立恩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如果以“患者康复之后可以捐赠血浆”为出发点考虑,能够适用康复血浆的就只有11床的钱大哥。

    他接受了三联治疗之后,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参照指标。而孙立恩个人觉得,潘大哥就算不用血浆,健康康复的机会也是整个北五区里最高的。

    到底为谁用康复者血浆,这成了现在孙立恩最头疼的问题。

    做一个纯粹的医生,还是站在更高的层面上,以大局为重。这种冲突让孙立恩感觉自己的头疼的都快裂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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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开始自己职业生涯的医生孙立恩,一心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成了挂逼。我能看见状态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能看见状态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能看见状态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