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不着急的破境和看不见的援手
“破境了?”
逃命本该是狼狈且紧张的,但顾小年却是满脸通红。
北风虽然冷,但还不至于把顾某人吹成这幅德行。
究其原因,只是因为身下的那人,更直白地说,是他被人背着。
先前气海丹田中的难受已经消失不见,可将吸收来的白锦那精纯的精神力量消化后,随之的虚弱才是最可怕的。
这股力量成功刺激了‘登仙剑章’的超负荷搬运,周天之中,顾小年也因此吸收了大量的‘’。
如同人在亢奋时会分泌肾上腺素而短暂忘却身上的疼痛一样,等那阵子爽感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加剧的痛感以及衍生的虚弱。
顾小年现在就是这样,在从客栈施展轻功奔袭出城之后,左右不过半刻钟,他便没了气力,几近瘫软。
虽然他已经水到渠成地因此破境绝顶。
“嗯。”他声若蚊呐,头抬着,迎接着冷风的铺面。
顾小年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
骑马是不成的,还不如脚程来的快,柳施施直接把他背了,轻功施展奔往云关码头。
身子难免颠簸摇晃,顾小年如今不只是昂着头,胸膛往下压着,腰下更是撅得老高。
他能感觉到把着自己大腿的掌心温热,能感觉到身下女子的柔软,更能闻到发丝间的清香以及幽幽的女子体香。
所以,顾小年只能摆出这种怪异的姿势。
“不用这样刻意,影响脚程。”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目光慌乱,咿咿呀呀地就是说不出来。
“你也不想我累吧,雪女宫的人应该反应过来了。”
“那,那冒犯了。”
顾小年喉间咽了咽,双眼一闭,整个人便松软下去,就这么贴在了她的背上。
然后,他便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慌忙睁眼,身子颤了颤。
“别动。”柳施施的话音有些奇怪,带了些羞恼。
却是方才她心神一乱,真气失措,脚下差点踩空。
“不,不好意思啊。”顾小年头伏地很低,细声细气。
“别说话了。”
顾小年如果能看到柳施施的脸色就会发现,她的脸比自己还要红。
丝丝呼出的热气在颈肩挠地人心发痒,身后那人滚烫的身子让她有些不自在,很想抖一抖后背。
最主要的,是那滚烫的硬物,就在自己腰眼上死死抵着,前所未有的触感,几乎让她软了身子。
大家闺秀尚懂男女之事,以她神捕身份,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也知道顾小年先前怪异的姿势和说的冒犯是指什么。
柳施施轻咬着唇,眸光里好像蒙了水雾,但丝毫不减清明。
顾小年只觉每一次落脚的轻晃都像是往云端上走了一遭,那种朦胧中带了些直观的刺激让他几乎要发出声来。
他的呼吸粗重,喉咙发干,腰椎之间一阵阵的酥麻舒爽透遍全身。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运行心法,观想自己所学武功,以此分神。
而柳施施则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或者说,只有这样才不会尴尬。
很快,云关码头已在眼前,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明明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却仿佛是如日如年,让人心痒难受中带了些羞涩的挽留。
……
而在顾小年两人走进码头的时候,在翦城往这边来的密林近道上,两道飞掠的身影猛地顿住。
此地密林间一地枯枝,这些经年承受风沙侵袭的大树上满是干裂的树皮,可在来年春时这些看似枯死的老树便会抽出新枝,枝叶重新茂盛,葱郁成片。
当然,现在时节,仍是这般死气沉沉,整片林子透着一股死寂。
日落渐黄昏,鸟鸣自然是该有,但这里却静得可怕。
这两人相视一眼,脸色俱都沉了下来。
枯枝踩碎的声响传来,整齐而铿锵,那是坚硬皮革内镶铁块的长靴踩下的声音,而能穿这等特制靴子的,在北凉州就只有一家。
大周精锐,北凉王麾下的玄甲军。
漆黑盔甲外蒙着黑色耐脏的披风斗篷,指节灵活的铁片手套上握着无鞘的宽剑,他们身上挂着强弓劲弩,还有匕首等等特制的军备。
近百人,每个都是先天境界,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或者说,是事先的埋伏,如今开始向猎物围拢。
“雪女宫的私事,北凉王莫非也要插手?”年长的宫装妇人冷声开口。
她的眼中看不到丝毫惧意,甚至带了些不以为然。
因为她的背后是武道圣地雪女宫,平日与北凉王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忌惮虽有,可还谈不上怕。
更因为她的身份是雪女宫的门内长老,是一派宗师。
眼前军卒虽多,可说到底不过也只是先天武者罢了,别说是近百,就是上千,也根本拦不住她。
北风穿进林间,变成缕缕阴风,可这些风在两人身前便自行飞散,如同有看不见的屏障阻拦。
宗师罡气,尘羽不能加。
“北凉州乃大周境内,北凉王治下,你们说是私事,那也要看对咱们来说是不是公事。”
身着重甲的身影散开,一人骑着黄马出来。
这是个面白无须,相貌儒雅的中年人,身穿米色的软甲,外面披了件棉斗篷,看着有些清逸,或者说,是一种苦寒。
这人坐在马背上,坐姿有些闲散,双眼斜睨着,脸上带笑。
而那雪女宫的两人见了他,脸色顿时大变,“‘惊惶’应凉玉!?”
“哎,是我。”马上的那人摸了摸有些瘦削的脸颊,笑着说道:“倒是没想到还能让两位江湖前辈记住名号,应某荣幸啊。”
他话虽然说的有些轻松甚至是轻佻,但心中丝毫没有大意。
眼前这两人都是雪女宫的长老,分掌内外宗门,实力俱是武道宗师。
他手底下的这些人虽然都是玄甲军中的精锐,但在这两人面前,也就只有那特制的军弩才能造成威胁。
但那也要射中才行。
当然,他来此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拦下一时片刻就够了。
而看着阻住前路的应凉玉,这两位宗师也觉棘手。
眼前这人是北凉王应玄嚣的亲弟弟,有‘惊惶’之名,是武道宗师的绝世强者。
说句实话,她们两人单打独斗没有能胜过对方的把握,可若是两人联手,即便能惨胜,那也没有丝毫意义。
除了会彻底得罪北凉王之外,对她们此行的任务毫无帮助。
因为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是被拦下了。
“师姐,怎么办?”年长些的连翡说道。
她旁边的是内门长老黄湘,风韵雍容,要更年轻一些,不过此时也是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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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不能说
冲突虽有,但终究不是靠动手来解决。
武道宗师自身立意通玄,若是动手,一时半刻自是难分胜负,而且还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黄湘知道应凉玉来的目的是阻她们追上那两人,而不是要留下她们,与雪女宫开战。
因此,她只是得体地施了江湖礼节,应凉玉见了,也在马上欠身。
然后,他便听到眼前人开口,“既然北凉王插手,那我二人想来是追不上了。不过这件事我会如实回禀宗门,想必他日会有几分叨扰。”
应玄嚣闻言眯了眯眼,自然是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敢上北凉王府叨扰,那肯定就不是眼前这两人了。
“这话,我会带回去的。”他缓缓说道。
然后,他挥了挥手,四下围拢的玄甲军卒稍稍松懈,毫无杀气。
黄湘看在眼里,心神难免沉重。
这些人每一个都是先天武者,放在江湖上也都是能闯出名号的高手,可现在,他们只是遮了面甲的士卒,恐怕就是到死,也是默默无闻。
她沉默看着,心想北凉王麾下的玄甲军,可是以万计。
那肃王、靖王、太渊王,这三位与北凉王齐名的分封重臣,他们麾下有没有如此精锐?
更别说那天下风云中心的神都了。
应凉玉坐在马上,目光有些涣散,显然是精神放空,走神儿了。
连翡下意识看向身边的黄湘,后者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应玄嚣狡诈万分,当初平定北凉时灭门屠户不知做了多少,而眼前这看着人畜无害的应凉玉,就是其手中握着的一柄尖刀。
现在对方看似打盹,仍让她手心出了一层细汗。
……
‘嘭’地一声,青色的长帆鼓胀而起,伴随破水之声,大船入江,离岸渐远。
“你还好吧?”柳施施拍了拍身边那人的后背,帮他顺了顺气。
顾小年一脸苍白,不过一阵干呕之后总算是顺下气来了。
“无碍了。”他抬手,真气离体,在船舷上崩碎木屑,笑道:“原来这就是绝顶的风景。”
丹田气海之中内力浩荡如海,一缕缕让自己内视时都能感到锋锐的莫名力量,在四肢百骸之间不断沿周天运行。
“你有适合的功法吗?”柳施施挽了挽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随口问道。
天下武功分内外,外功不必多说,横联等主要淬炼肉身,主张提高身体强度的本事。而内功便是心法和功法,前者是基础,后者是将基础转化成各种表现形式的介质。
现在两人也算是已经坦诚,除去心中必须要隐瞒的,其余的自然是没有秘密。
顾小年想了想,然后道:“我从司徒商那里得到了他的一式剑法,的确是在离体真气运用上的法门。”
“无血剑吗。”柳施施点了点头,然后道:“每个人的气海丹田虽然无异,但天资有别,破镜后对内里真气的把握也就不一样。我也见识过他的这式剑法,还算不错,只不过应当是缺失了什么,不完整。”
顾小年点头,每个人的运道机缘不一样,那么内力质量自然也就不一样。
一辆车子极限开出的距离长短,除了与油箱的容量有关外,自然也有其他因素。
而功法就相当于是这辆车上对真气的转化效率。
柳施施说的不完整,除了那功法不完整,自然还缺了最主要的心法。
“等回了六扇门,我给你寻摸寻摸。”柳施施笑着说道。
顾小年问道:“这样方便吗?我是说,那位总捕大人……”
“没事,义父大人听我的。”柳施施随口道。
顾小年只是笑笑,斟酌之后,说道:“我哥他,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你是想问,为什么傅如依会骗你吧?”柳施施看他,目光平静。
顾小年赧然点头。
“顾昀应该是去了南边儿,他是首辅门墙,有时候做事难免不会随心。”
柳施施说道:“前些日子来的消息,方醮重获自由,你会不会有麻烦?”
顾小年眉头微皱,听出了对方话中的提点之意。
而对于所说的方醮重获自由,当然不是指被人从诏狱劫出来,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重获自由身。
那对自己真是不小的麻烦,而且,顾小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
“回去后,要不要去六扇门坐坐?”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抿了抿嘴,“该来的总会来,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这么见外?”
“不是见外,你救了我的命,要是什么事都躲在你后面,我怎么过意的去。”
“我不介意。”柳施施眼帘微低,看着汩汩江水。
顾小年一怔,看着她时目光一下柔软下来。
“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也不甚知之。”柳施施说道:“此回神都凶险万分,你真不去六扇门?”
“不去了。”顾小年长出口气,“既然总有麻烦,那肯定是要面对的。”
说完后,他忽地一愣,因为一旁那人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
“怎么了?”顾小年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相比以前,你真的成长了很多。”柳施施目光移开,“不管怎样,若是有危险,记得告诉我。六扇门不敢保证,但起码,我一定会帮你。”
这是承诺。
顾小年笑着看她一眼,目光远眺,入眼苍茫一片。
……
一途无波,大船行进停停,元日这天的下午,终于抵达了洛水码头。
顾小年一身素色长衫,随着人群下船。
而在码头之上,客流人群拥挤往来之间仍有生人勿进的空余,两道身影安静立着。
仿佛分开水流的雾雨高山,那么引人注目。
顾小年一眼便看到了,只是一愣,耳边便有人说道,“来接你了。”
柳施施淡淡看着,她已经遮了那张银色的面具,看着码头上的那两人,一个负手看着这边,另一个女子冲这边招手。
她轻哼一声,走在了顾小年的前头。
不过百米的距离,很快便到,有人平静,有人局促。
小晴不说话,只是有些好奇地看了眼那气质清冷的遮面女子。
“回来了。”傅如依双眼明亮,展颜一笑。
顾小年被这明艳的笑容晃了晃,摇头道:“九死一生。”
“哦?”傅如依看了眼柳施施,然后道:“有柳姑娘在,怎会有那等境遇。”
“你为什么骗我?”顾小年还是问道。
第四十一章 从指缝中溜走的
“谈不上骗,你哥的确为了你拿命去拼了。”
傅如依说道:“只是说错了地方。”
顾小年沉默,没出声。
“好了,这是顾昀的意思。”傅如依摆了摆手,忽地眨了眨眼,“你不会怪我吧?”
顾小年抬头,目光平静,刚要开口说什么,便被对面那人打断了。
“你哥怪我,你要是再怪我,他可就真不理我了。”傅如依声音有些低。
顾小年第一次见对方这般神情,因为虽然才见过几次,但那种光彩照人和强烈的自信,让他印象极为深刻。
只是眼前却是那种小心翼翼和沮丧,惹人怜惜,更让人心里难受。
“嫂......”
他刚要开口,便被一旁的柳施施打断。
“傅姑娘,如果有话你们先聊。”柳施施说道:“我先回六扇门复命了。”
傅如依抬眼看她,对方面具后的双眸如点漆,平静非常。
“这样也好,日后还有相聚的机会。”
傅如依看向顾小年,沉默半晌后,这才说道:“那个,还请千万不要怪我。”
一旁的柳施施已经抬脚离开,顾小年看着,连忙冲身前的女子点了点头,“不至于,放心吧。”
说着,他便追了上去,“柳姑娘,等等我。”
人海之中,傅如依负手而立,安静看着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
“小姐,你何必......”小晴开口,有些不忿。
傅如依摇头打断,淡淡道:“我从未真正知道顾昀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顾小年是他最在意的人。相赠些许好处反而会被人平白看轻,倒不如这般亲近。”
“可那个柳姑娘好像不喜欢小姐,而且那家伙在她那好像是丢了魂儿一样。”
“她不喜欢我很正常。”傅如依扬了扬下巴,“至于丢了魂儿,男人不都这副德行么。”
小晴歪了歪头,似是犹豫,但终究没把话说出来。
那就是:别人都是男的丢了魂儿,可在您这,怎么反过来了?
“走,回府。”
傅如依上了马,抻了抻马缰。
她来便是要亲眼确认顾小年没事,而如今对方不光没事,而且还破了境界,她这心也自然是放下了。
“姑爷这时候应该也是回去了。”小晴在一旁促狭说道。
“嗦。”傅如依瞪她一眼。
……
“你对她怎么评价?”
川流不息入城的人群之中,两人从马车上下来,柳施施看似随意地开口。
顾小年知道她说的是谁,也是借着付车钱的这短短时间思量了一番。
“洒脱自信,而且,她应该很喜欢我哥吧。”他斟酌而又含糊地说道。
柳施施看他一眼,没有作声。
神都仍是那般喧闹,只不过此时已近黄昏,街面上渐渐清寂。
一路无话,两人闲庭信步,在六扇门前驻足。
顾小年还想说些什么,但柳施施却是直接走上了台阶。
他心里有些叹气,也不知道在失落些什么。
“她不是喜欢顾昀。”
那人开口,顾小年有些疑惑。
衙门口有值守的捕快,但目不斜视,柳施施便站在六扇门那处匾额前,背对而立。
她停顿了有些时候,这才说道:“她是爱。”
话说完,她便径直进了大门。
顾小年眉头轻皱,看着她拐过影壁,再也看不见。
他不是很明白对方所说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为何会对自己说这个。
“爱?”顾小年嚅了嚅嘴,低头看着脚尖,默不作声。
……
北镇抚司。
顾小年抬脚便往里走。
没有丝毫阻拦,值守的锦衣卫当然是认识这位的,而且今日正值元日,衙门里的人也不多。
顾小年推开卫所班房的门,直接去了后面的静室。
看着打扫干净的屋子和床铺,他无声一笑,躺了上去。
他与柳施施都未提今年的元日是不是要一起吃饭或是共同守夜等等的话题,而是像故意略过那般得各回各家,仿佛青衣巷老宅院里两人度过的一段日子只是回忆。
当然,也包括了在那个小小的郡城里的故事。
有些东西,揭开它的面纱其实还不如朦朦胧胧那般对待来得好,不是难得糊涂,而是一种保护。
对各自心思的保护,对怕可能会遗失的东西的一种保护。
而如今,明明真切又明朗,好像得到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黄昏之后的傍晚与夜,就这么降临经过。
……
门扉的响动惊醒了熟睡中的人,火折子的几声响后,有人将灯放到了桌上。
然后,有人打了个哈欠,朝静室这边而来。
顾小年先一步开门,然后便看到了被吓了一跳的身影。
“啊!”颜岑先是被吓了一个哆嗦,后退一步后,这才看清眼前的人,“大,大人?”
“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颜岑揉了揉眼,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这人。
虽然有些消瘦,但容貌清朗,眼眸平静而有几分自然的冷意。
是自家的大人!
颜岑双眼明亮起来,心中欢喜。
顾小年瞧了瞧她,也是一瞬没来由的暖意。
他搓着脸往外走,嘴上说着,“饺子包了么?都什么时候了,开饭开饭。”
外面天色已黑,然后鞭炮渐响,仿佛是一种预兆,鞭炮与烟花便多了起来。
堂上掌了灯,光芒微弱,但恰到好处。
敞开门,只有凉意而无冷风,每年这个时候独有的烟火味儿绕进鼻腔,有种难言的触感。
顾小年抻了抻胳膊,看着不远处炸开的烟花,光芒映照下,脸上的笑意也愈加和煦。
颜岑从后面过来,嘴上说着,“还好大人临走前说元日能赶回来,我多包了饺子。结果到了吃饭的时候你还没回来,我就自己下了一些饺子吃了。”
“我去给你下饺子。”她笑着说了,快步朝火房那边的走去。
热气蒸腾,顾小年听着火房那边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看着饺子下锅出锅从窗子里传出的热气,看着灯光下的那道窈窕剪影,心中愈发放松。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些累。
自己穿越而来,本来衣食无忧,偶尔有些波折也算过得滋润。
可后来,总有些事会让你改变。
顾小年看着头顶那轮皎洁的明月,哈出了一口长气。
情绪总会因处境而生,有对生活的不满,也有对身上束缚的挣扎。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心里想着,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去找那位千岁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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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了不起的人
顾小年安静坐着,看着颜岑将饺子上桌。
拌好的蒜和醋,还有一碗饺子汤,颜岑就直接坐在了他的对面,旁边便是一盏油灯。
她撑着下巴,明亮的双眼一眨一眨,含着柔和的笑意。
顾小年拿起筷子,看着她,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动筷。
“大人吃啊。”颜岑轻声说着,有些甜腻。
顾小年问道:“我离开这段日子,你武功练得怎么样了?”
颜岑脸色一僵。
“我怎么没在你身上察觉到气感?”顾小年微微挑眉,“咱俩年纪相差仿佛,我在你练武这般时日上,已经入了先天。”
颜岑眉眼耷拉下来,噘着嘴。
顾小年看着,这才饺子蘸了醋,吃了一口,味道不错。
一灯如豆,时光便在此间摇晃。
等颜岑收拾了碗筷,一壶黄酒还未温好,院外便传来敲门声。
顾小年眉头一皱。
颜岑过去开了门,小跑进来的那个人穿着得体的锦衣华服,满头大汗。
他是邓三,只不过与上次相见胖了很多,能看出明显的发福,穿着一身锦衣也有些不搭。
顾小年暗自翻了个白眼,自己直接来了北镇抚司就是不想被人叨扰,以关青在西坊的势力,手底下的市井泼皮在他进神都的时候应该就看到了。
“大人。”邓三摘了兽皮帽子,搓着手走到了桌子边上。
顾小年坐在椅上,抬眼看他,“这么晚了不在家待着出来乱窜什么?”
北镇抚司今晚值守松懈,他又给了邓三腰牌,过来自然不难。
邓三先是小心看了眼椅上那人的脸色,而后瞥了眼一旁泡茶的颜岑,后者冲他轻轻点头。
然后,邓三这才有些嬉皮笑脸。
顾小年当然看见了两人的小动作,也明白邓三找自己应当是有事。
要不然,这个时候神都各个赌坊,花街柳巷可都是最热闹的时候,没理由这家伙来给自己拜年串门。
“有话快说,刚下船,累了。”
邓三一听,连忙在他面前坐下,说道:“大人救命啊。”
顾小年本来半躺在椅子上,听了这话不由翻了翻眼皮,“你是又去赌了,被赌坊的打手盯上了?”
“咳咳,那是以前。”邓三脸上也很是不好意思,但眼里的担忧是瞒不了人的。
“不是小人的事,是关青,关青出事了。”
“关青?”顾小年皱了皱眉,“他能出什么事?”
在他离京之前,关青身上就已经有种比较彪悍的气质了,那是像社团头目经过了拼杀的岁月,穿上西装后的人模狗样儿,是一种沉淀。
当然,这已经足够唬人了,也确实是有些本事。
本来嘛,关青当了堂主,在自己面前都有那股快压抑不住的嚣张劲儿,这才多久,怎么会出事?
邓三笑得有些难看,“大人还记得,他曾托小的往锦衣卫里安排了俩人的事儿吗?”
顾小年点头,这事还是自己同意了的。
“那俩人一个去了监察司,另一个在这北镇抚司里头。上几天,安排进北镇抚司里的那伙计查案的时候没忍住,顺了一块玉,结果让领他的小旗发现了。”
邓三话语一顿,先是看了看眼前那人的脸色,然后接着说道:“那小旗把他羞辱了一顿,将那玉自己昧下了。本来这事儿没宣扬出去,也没第三个人知道,但那伙计是跟关青的,您想啊,他们这些混江湖堂口的,手都黑着呢。然后,这伙计就偷摸喊了以前在关青手底下相熟的人,晚上的时候在人家门口把那小旗给杀了。”
听到这,顾小年稍稍坐直了身子,“把人,杀了?”
邓三看着眼前这人只是这么随意的一动,就有种扑面而来的压力,顿时嘴上有些僵硬,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了。
顾小年呼了口气,觉得这些人胆子真是大了。
方显曾经说过,杀人只分第一次和无数次。经过了第一次的不适之后,往后的每一次反而都会给他带来异样的感触,这是会上瘾的。
而关青就曾奉了自己的命,让人去伏杀了一队的锦衣卫。
这些杀人的是江湖人,他们大多时会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而隐忍,可也会因地位的变化而产生心理上的微妙。
就像这次,一块玉或许贵重,但恐怕让那人起杀心的原因,应当是那小旗官的一番折辱。
草莽草莽,就在个莽上。
……
邓三咽了咽唾沫,然后道:“董休把人杀了后,本来尸体什么的都处理的不错,但坏就坏在那小旗的婆娘刚好回家,在巷子里跟一个同去杀人的伙计打了照面。”
他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还有些愤恨。
“本来一刀结果的事,那人却起了色心,坏了那婆娘的身子。您也知道,关青之前为了上位,笼络了不少良莠不齐的闲汉。那人本就是个无赖泼皮,最后竟是没灭口,反而威胁人家从了自己。”
邓三笑了笑,“那婆娘假意应下,等他们走远了,立马就转头去了衙门报案,董休几人还没回西坊,就被捕快拿了。”
顾小年忽地抬了抬手,邓三一愣,便住了口,只是下意识有些疑惑。
“话先到这,”他听对面那人开口,“事儿到这,你怎么看?”
“我?”邓三指了指自己,有些不明白。
那边,颜岑将茶壶端过来,给他倒了杯茶。
“大人是问你,这件事你是什么立场。”她小心地看了眼那人的脸色,然后道:“或者说,你觉得这些人该不该死。”
邓三心头一跳,竟是坐也不坐,火烧屁股似的站了起来,“该死,该杀!”
他说的义愤填膺,拍着胸膛道:“这也是没让小的碰见,碰见了非亲手宰了那狗贼不可!”
顾小年看他半晌,这才摆了摆手,“坐下说。”
“哎,”邓三应了,先是将桌上温着的黄酒端了,给对面那人倒了一杯,这才说道:“董休几人身上还有血迹,证据确凿,直接被抓着下了大狱。
杀锦衣卫可是大事,六扇门的人过来审讯,有人挨不住,把关青给说了出来。”
“这跟关青有什么关系?”顾小年皱眉。
“大人别忘了,董休的身份也是锦衣卫啊。”邓三苦笑道:“一番审讯下来,董休便将关青给他买进北镇抚司的事情说出来了。”
顾小年眼神冷了冷,“然后呢?”
“然后关青也被六扇门的人拿了,这案子虽然简单明朗,不是他主使的,但毕竟关青是董休他们的头儿,又涉及行贿买官,这可是重罪。”
邓三讪讪一笑,“小的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您回来,这就马上过来了。”
第四十三章 夜里相见
顾小年蹲着酒杯,黄酒温醇,他只是抿了一口。
“你倒是上心。”
不咸不淡的话让邓三眼角跳了跳,但不等他表忠心,便听眼前这人开口了。
“关青被拿了,无衣堂口那边没动静?”
关青大小也是个堂主,而且有手段,武功也凑合。顾小年可不会忘了,当时那关萤脚上用出来的可是顾山海的踏雪无痕。
此前自己也旁敲侧击几句,知道他们原先有个师傅,后来死了。
这就由不得顾小年不多想了,要说这几人与自己那便宜老爹没关系,他也不好说。
所以说,关萤虽然不是先天,但也有一手不错的轻功,那身为大哥的关青,就没点压箱底的本事么?
这种有野心的人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总是会得到重用的,因为敢于表露野心,就表明他有相应的实力。
即便这个手段在身居高位的人眼中算不得什么,可在相匹配的人看来,那当然就是足以拿捏他们的本事了。
眼界与地位决定了见识上的判断。
而敢于用他们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有拿捏的能力。
邓三说道:“西坊那边的舵主本来打算要疏通关系救人的,可后来一听是杀了锦衣卫,这一下牵扯就大了。然后,这舵主心焦之下,不小心就病了。”
顾小年挑了挑眉,不由笑笑,“聪明人啊。”
邓三苦笑点头,自然是明白的。
外面的烟花声有些大,声音最大的竟是来自皇宫那边,轰鸣阵阵,如同炮响。
见自家大人的注意似乎被外面的烟花吸引,邓三有些坐不住了。
人一旦坐不住了,屁股先是痒痒,然后就有或这或那的小动作。当然,沉不住气的人自然是脸上先动的。
顾小年好笑看他,“怎么,不耐烦了?”
邓三连忙摆手,“哪能呢,哪能呢。”
“急也没用,今晚肯定是办不成的。”顾小年将酒杯放下,淡淡道:“衙门里的人也要回家过节,现在去劳烦别人,那是讨人嫌。”
邓三以为是在说他,脸色讪讪。
“行了,关青的事,明天我会去瞧瞧。真麻烦。”
“嘿嘿,大人辛苦,辛苦。”
……
事情谈完,顾小年也没听邓三再寒暄,就直接赶他走了。
夜深了,颜岑被他撵着去练功,而顾小年则独自出了北镇抚司的衙门。
在六部大街这里还看不出什么,等拐了个弯儿,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一切都笼罩在光芒之中,站在街上,远远望去,四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有大人结伴的,经过时酒气扑鼻;也有小孩拿着炮仗在门前耍,追逐打闹;还有哪家的小姐一路欢声笑语,在这个热闹的夜晚放下了平日端着的矜持,在街上游玩。
顾小年披了件红色的大氅,坐在马上,任由座下的这匹蠢马懒洋洋地迈着步子。
氅衣是颜岑老早给定做的,在去练功前非要他来穿上,说是喜庆。
顾小年对颜色说不上偏好,也就披上了。
或许是被人间的烟火冲淡了寒意,今晚比起上阵子是要暖一些的。
马蹄声隐没在四下的人潮里,一簇簇的烟花在天上争先恐后地炸开,下边的人笑着、说着、闹着。
顾小年抬头看看,忽地想起了不久前破获的四灵案子。
有些东西可以为恶,也可以娱人。
不再多想,他本来就是闲着无聊而出来走动,放松一下连日来紧绷的那根弦。
顾小年当然知道了玉清仙子殒落一事,他在船上整日里都是抓紧练功,精神戒备到了极点。而万幸的是,一路来雪女宫的人并未对他们进行截杀。
他现在当然不知道,那日下山后雪女宫便派了两位武道宗师来追杀他们,只不过是被北凉王的人拦下了。
顾小年心里猜测的,是雪女宫那边被六扇门的诸葛伯昭震慑住了,所以没有后续的出手。
当然,有些事也是脱离不开那位千岁,他也有心要去问询一番。
任谁被蒙在鼓里久了,心里也不会舒服。
顾小年心里想的还有很多,有需要思量的,也有无关紧要蹦出来的。他就半睁半阖着,任由座下的马驮着,漫无目的地却是随着人群往热闹的地方而去。
‘嘭’地一声炸响,吓了马上的人一跳。
放空的精神回来,目光一瞬锐利,而后松软下来。
这里是夜市的长街,热闹非凡,而方才的那声惊人之响,不过是街边那被人围着的变戏法的人,大抵是弄了些许火药之类的,在个筒子里炸了。
花花绿绿的烟雾从里面冒出来,自行变幻成各种鸟兽,还有那些话本上的小人儿。
顾小年瞧了瞧,这些东西引得围观的小孩一阵拍手惊呼,但其实还不如那变戏法的人来得花里胡哨。
那是个大胡子,打扮得很是招摇,脸上抹得也有些妖艳,让人看了就会想笑。
不过在这个日子里,本就要笑的。
有人朝自己这边靠近,顾小年眼睑微低,底光下逐渐清晰了那道身影。
他微微一怔,觉得真巧。
“顾大人可是觉得好巧?”有人负手走过来,没看他,只是站在人群后头看着围拢着的几个变戏法的那班子人。
顾小年见了这人,再坐在马上却是不合适了。
“见过公主殿下。”他行了一礼,声音却轻,只有两人能听到。
周衿偏头看他一眼,笑盈盈道:“猜对了吧?”
顾小年笑笑,“的确。”
“我一直跟在你后头。”周衿说道:“刚出六部大街就跟上了,倒是没想到顾大人这么不小心,让我跟了一路。”
顾小年没说什么,而是问道:“怎么不见......”
他四下观望了观望。
周衿摇头,“原先是偷着出来,身边只带了他一个,现在就算我觉得是自己偷着出来的,但实际上身边也是跟了人。”
她抿嘴笑了笑,“所以,带不带小花也都一样。”
顾小年目光微凝,但没有放出感知。
若是被人当成了是试探,反倒会平添无谓的麻烦。
“公主找我有事?”他轻声问道。
“肯定啊,不然我现在应该是在跟皇兄赏花灯。”周衿说道。
顾小年点点头,安静聆听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些东西,有些拿不准。”周衿略有犹豫。
“哦?”顾小年微微皱眉,他知道对方身份,能让对方来拿不准的,肯定关系重大。
“没有去问千岁大人吗?”他斟酌说道。
因为他不知道周衿所说的事情,到底跟魏央有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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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模糊的感觉
周衿抬眼看他,然后道:“人都有会想要倾诉的时候,就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想到你。”
她垂眼笑了笑,侧脸在烟火的亮光下,有种青涩的美人感。
顾小年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咱们算是同龄人吧。”
周衿抬头,有些不解。
那人笑笑,说了句,“年纪差的不大,又没有隔阂,会心安理得地分享出自己的小秘密。”
周衿愣了愣,虽然听得不是太明白,但多少也是懂了。
她笑了笑,挽了挽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点头道:“或许是这样吧,也可能,其实在那天,很后悔自己偷着出宫的那天,顾大人站出来的身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
周衿抿了抿嘴,脸颊微红,许是有些冷。
“所以,对于顾大人,或许也会有些别样的感觉。反正就是,那种很信任的感觉吧。”
她的话音里带了些紧张和故作镇定,听起来好像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顾小年听明白了。
他有些复杂地看了眼低头不语的对方,然后沉默。
“是不是我说的有些语无伦次了?”周衿忽地笑着开口。
顾小年摇头,“没有,心里话才是最动听的。”
周衿脸色一红,轻轻咬唇。
四周人来人往,只有一匹马,两个人在驻足。
喧闹声入耳,但总有安静的地方。
周衿说道:“母后不准我出宫,这些日子来,我总觉得是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顾小年有些好奇。
“有些事我知道的也是很模糊,总有种似是而非的朦胧感,太不真切。”
周衿蹙着眉,回想中带着些难以言喻的纠结。
“就是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而且还跟皇兄有关。”
“皇兄?”顾小年一怔,下意识想起的是那个有些阴郁的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
但身边的那人点了点头,说道:“皇兄是太子,若是跟他有关的事情肯定不是小事。”
“太子,周锦言。”顾小年恍然,原来说的‘皇兄’是指这位。
此人在民间的威望很高,谁都知道二皇子周锦书是个喜欢钻研木匠活的傻子,而太子却勤于国事,很是贤明。
顾小年想了想,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前世所看影视中的一些关于皇室中的龌龊来。
现在陛下病重,说句不好听的,是该有人为皇位紧张了。
那么,周锦言虽然贵为太子,但朝堂上毕竟有魏央大权在握,傅承渊与之分庭抗礼,这两人若是有异心,他即便是太子,真要登临九五的话,这位子也坐不安稳。
当然,这只是顾小年自己心里飘出来的杂念,他与周锦言素昧平生,见都没见过的,怎么也不会知道对方人品如何。
这种事,只是心里想想罢了。
周衿看了他一眼,小小的人儿自幼在宫里长大,虽然经历世事不多,可聪颖非常,对于顾小年此时在想什么,一下便猜到了。
“事情或许就跟顾大人想得靠了边儿。”周衿说道:“风言风语做不得准,可要是有人煽风点火,却也是很大的麻烦。”
顾小年点头,很是认同。
然后,他问道:“公主要说的,就是担心这个?”
周衿红唇轻咬,摇头道:“不全是,只是久居宫中,有种冥冥中的感觉,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的皮肤很白,长得也好,此时蹙眉沉思回想时更有种精致感。
顾小年笑了笑,“既然想不透,那何必操心呢。”
周衿有些不解。
“有些事如果是真的,那它就一定会来,如果是假的,想再多只是徒添烦恼。”
“可它给我的感觉很不好,这几日我一直睡不着。”
“最近?”
“嗯。”
周衿说道:“现在江湖上都在传雪女宫玉清仙子殒落的事情,传闻不一,还都有鼻子有眼的。再加上雪女宫如今封山,不知怎的,这些传闻的源头都指向了朝廷这边。”
她看着脸上已有凝重之意的顾小年,认真道:“有人说六扇门的神捕公子无隐匿身份,藏在前去秘境的人里,最后关头使诈害了其他圣地的传人,抢了雪女宫的天人传承。”
顾小年看她,沉声道:“这是污蔑。”
周衿说道:“这是江湖上近来疯传的消息,而且风满楼那边的风媒早报上,也将这传闻写了上去。”
顾小年的脸色有些难看,竟然有人在推波助澜,让这些江湖人怀疑到了六扇门的头上。
要知道,六扇门与江湖的关系一直处在一个平衡的点上,彼此是对头不假,但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冲突不多,反倒会彼此帮助。
这节制之名,也只是用在非常时刻。
但如今却是不同了。
而且顾小年当然记得,那日在雪女宫的玉壶大殿里,玉清仙子可是把这事的后续安排挑明了。
有种被安排地明明白白的意思。
周衿说道:“传闻毕竟只是传闻,我担心的是,有人会借此生事。”
她的眼神有些深意,顾小年一下凛然。
他忽地想起了那晚叶听雪入宫之事,当夜在养心殿,可是那位陛下与之深谈了一宿。
如今雪女宫遭逢大变,传言太多,对于朝廷这里更是不利。
“公主怎么看?”顾小年问道。
周衿苦笑,“我只是有不好的感觉,事情太多了,我想不到要怎么办。”
上阵子有流星在神都百里外的洛水云江坠落,当时水浪掀起数十丈之高,白汽蒸腾遮天,大坝决堤,鱼虾漂满了整个江面。
最主要的,是有人捡了那死掉的鱼虾回家吃,第二日便出现了中毒现象。虽然没死人,可也算是为这件事上的阴霾添了一笔。
虽然有钦天监的监正李乘风拍了胸脯保证,说是死星落地,犹如枯木将要逢春,这是大吉之兆。结果被人攻讦,说他居心叵测,大逆不道,竟然是在暗示老星落而新星将挂,是要换新天。
那日在朝堂上,李大人当时就忍不了了,一头撞在了朝殿的柱子上。
若不是上早朝的还有太医院的老御医,这位李大人怕不是一蹬腿儿就去见了阎王。
但也因为李监正的刚烈,关于坠星的吉凶暂时是被压下去了。
可前后事掺合到了一块儿,恐怕也不只是周衿觉得沉闷。
现在宫里宫外地,只要是有身份的人,都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顾小年虽然太多事不知情,但也表示理解。
当然,在口头上的现在,他也只能以话语聊表安慰罢了。
“或许是公主殿下过于担忧陛下龙体了。”顾小年说道。
周衿紧抿了唇,自然不是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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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会时
元日一夜喧闹,烟火满神都。
次日,顾小年穿好一身官服,静静坐在班房上首。
今日是内镇千户所的例行会晤,待会儿方隼那般手下百户都会过来。
颜岑自是去备茶了,大门敞开着,偶尔会有冷风透进来,一旁火盆里炭火明灭,火星起落。
最先来的是胖了不少的方隼,他迈着八字步从外面进来,一眼便看到了堂首面无表情的那人。
他一愣,而后从进门便抱拳行礼。
“下官方隼,见过千户大人。”
“坐吧。”顾小年一笑,伸手虚引。
未过多久,一刻钟之内,其余的六人也都来了。
这几人面上倒是没方隼这么客气,恭敬是有,可也不过是因为上下尊卑,对于顾小年这个年轻人,他们未曾领教手段,只是从传闻里听了些。
顾小年看着这从进门入座后就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说的六名百户,眼中带了几分笑意。
“都说一说吧,去岁有什么棘手的案子,若是有需要本官上报或是调动的,尽管提出来。”
这等新年伊始的例会都是要展望新一年的工作的,放在衙门里,也是自然。
顾小年说的都是套话,他端起茶盏,想要喝一杯茶。
“上些时日,下官卫所内有小旗官被江湖宵小所害,还望大人帮忙讨个公道。”
堂下,有一面如重枣的汉子当即开口。
茶到嘴边而顿,顾小年有些皱眉,“江湖宵小?这种事还要用本官出面?”
那刘姓百户是北镇抚司拱卫百户所的刘崇,武道先天绝顶境界,人缘不错,武功在堂下七人里也是最高的。
刘崇笑了笑,“只是那宵小的话也不用劳烦大人,只是那杀人贼子乃是买官进来的锦衣卫,身后还牵扯到了无衣堂口,下官这才拿不定主意。”
顾小年将茶杯放下,方才他就心中一动,联想到了昨晚邓三说的事情,现在竟真是有关。
“那此事进展如何了?”他问道。
“人被六扇门拿了,而且好像有人在疏通关系打算救他们。”
“他们?”
“除了同伙四个,还有一个无衣堂口的小堂主,也是背后操作之人。”
顾小年听了,不由问道:“那依刘大人的意思,是想让本官如何做?”
刘崇听了,咧了咧嘴,“自然是将这些人都杀了,底下的兄弟可不能白死。”
顾小年一下皱眉。
那边,方隼小心看他一眼,想了想便开口道:“可这些人毕竟与无衣堂口有关,就这么杀了的话……”
“哼,难不成就看着这些人被人买出来继续逍遥?”
刘崇自是不满,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堂首那人,“大人,无辜受害的可是自家兄弟,咱们可不能不给他们做主啊。”
顾小年沉吟片刻,问道:“他们恩怨何来?”
“恩怨?”
“若无恩怨,何必杀人。”
“哪来的什么恩怨?”刘崇目光微沉,“听说上阵子衙门里死的那几个弟兄,就有这些人动的手。”
顾小年略一沉默,知道这件事自己有必要处理一下了。
锦衣卫里的人不全是白痴,既然现在都查到上一次那一队锦衣校尉身死一案上头了,那若是不处理得当的话,肯定还会有不必要的牵扯。
“本官会去六扇门那边交涉的。”
顾小年说道:“不过这些人本就该死,既然左右都是要死的话,也就不必非是咱们动手了。”
刘崇听了,低笑几声。
笑意多有不惮,带了些讥讽。
顾小年看他一眼,虽然并不在意,可也将这人记下了。
“哪位大人还有事?”
他不记仇,只记人。
剩下的就只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彼此恭维寒暄几句,这些人也就陆续离开了。
顾小年手指探了探茶盏,茶水已凉,他便也不喝了。
“大人。”颜岑从外面送走几人后,小跑了过来。
“方隼百户临走的时候,告诉我刘崇经常去云豹拳馆练拳。”
颜岑说道:“云豹拳馆是谢鸢的产业。”
顾小年听完,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吧嗒吧嗒,一下一下地有些沉闷,让人心生烦躁。
颜岑壮胆问道:“大人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人语气毫无起伏,无关痛痒,“要是杀了谢鸢他们,他们的主子会怎么做。”
颜岑吓了一跳,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道:“大人是被气着了吧?”
“气个屁!”顾小年猛地起身,“走,去刑部大牢。”
……
刑部大牢分内外,外面的是普通牢狱,这内便是指的天牢。
关青等人还不至于被关进天牢,不是犯的事小,而是他们武功平平,还没这个资格。
刑部衙门虽然也在这六部大街上,可牢狱自然是不在这的。
顾小年两人骑了马,先是到刑部那知会了一声,这才去了大牢所在。
刑部大牢这边经常会有六扇门的人过来办案,但像是厂卫的人却是极少。
有诏狱在这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厂卫的人都觉得高人一等,对于捕快这等身份的人是很看不起的。
就算是六扇门的捕快也一样。
顾小年亮了腰牌,自有牢头过来,躬身弯腰地领着往里走。
那些名捕神捕自然是有底气对厂卫中人不假辞色,往往都是平级见礼,看这些普通的捕快自然没这个胆子。
牢头也只是在刑部这一亩三分地上有点面子,一旦面对外来的上官,那就是只能装孙子。
即便通道上都点着火把,但牢狱中的潮气依然很重,带着发霉的难闻气味儿。
顾小年取了手帕,捂住了口鼻。
牢头不敢多看,只是赔笑。
“大人,前边左拐第三间就是了。”这牢头很有眼力见地停了步子,没跟上去。
顾小年点点头,领着颜岑过去。
这大牢也分两类人,一类是要死的,一类是罪不至死的。
无一例外,这些人都带了些麻木,但远远不像诏狱里的那些犯人一样连话都不敢喊。
此时,在牢头退下去之后,顾小年刚迈了步子,那些原本在角落里老老实实的犯人一股脑地扑到了牢门栅栏上,伸着胳膊朝外够着。
“大人,冤枉啊。”
“救命啊大人。”
“大人救命啊。”
颜岑跳了跳脚,有些嫌恶地看了眼,刚才离牢门近,差点被人扯着。
“大人,这些人?”
听着耳边这有些聒噪的喊声,颜岑皱起了眉头。
“牢头还是有些本事的。”
顾小年淡淡道:“这些人都没见过厂卫的手段,只是怕极了那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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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狱中的人
顾小年看也不看四周伸手过来的囚犯,只是踱步到了关青所在的牢房里。
这里的牢房当然不会体贴到单人间,但关青这边还是有些不同的,五六个人分散在墙边墙角坐着。
关青一个人坐在正中的墙边上,低着头,头发略微有些披散。
毕竟是进来有些日子了,就算自己在这些犯人中有些不同,那也免不了狼狈。
顾小年在牢门口停下,里面的几人听了动静,没像其他人那样拍着围栏叫‘冤枉’什么的,只是看了几眼便不再注意了。
显然,这里关着的人也是有点不一样的。
顾小年笑了笑,然后,一旁的颜岑便低咳一声,喊了句,“关青,大人来看你了。”
她本是穿着干练的锦绣纹服,身材扎眼,引得四下里关着的不少人瞪着绿油油的眸子在看。而此时听了她这清脆的一声喊,四下便响起了‘咕咚’吞咽唾沫的声音。
颜岑皱了皱眉,一脸嫌恶。
就连顾小年,都微微皱眉。
这时,有人喊了句,“再叫一声!”
“哈哈哈。”
“叫得爷心里痒痒。”
那人喊了这么一句后,仿佛是撺掇了什么一样,四下传来意味莫名的笑声,没有丝毫顾忌。
接着,便是一些污言秽语。
顾小年有些意外。
这些人是认识他们所穿的官衣的,而且这些人里并不都是死囚。
虽然靠着这边的,里面的人多少都是懂些武功的。
颜岑脸色难看,朝顾小年身边靠了靠。
有铁链的声响,关青抬头,走到了牢门边上,默默看着外面的那道身影,胡子拉碴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周围仍有不惮的笑声,在颜岑有些涨红的脸色下,顾小年眼帘抬了抬。
‘嗤嗤’的仿佛丝帛被撕开的声响短暂出现,本来有些聒噪的牢房一下安静下去。
随后,便是‘扑通’地几声,有人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人群轰然,原本趴在牢门上的囚犯呼啦一下躲到了墙角上,只有地上潮湿的草席上仍有血在蔓延。
恐惧是会传染的,本来聒噪的犯人此时鸦雀无声,只是目光闪烁地看着外面的两人,眼中多是惊恐和畏惧。
……
默默看着这边的关青终于开口,“关青,拜见大人。”
他躬了躬身子,语气也是恭敬。
顾小年看到了他脚上的镣铐,不过只是点了点头,“有人想救你,也有人想杀你,你说你怎么老给本官惹麻烦?”
关青站直了身子,不过没说话。
顾小年见此,笑了笑,然后道:“当初你想让人进锦衣卫,说是两个机灵的人?”
“管教不严,是我的错。”关青说道。
顾小年忽然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
眼前这人虽然不论语气还是举止,对自己都算恭敬,但实际上,在这人的心里自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忽地有些意兴阑珊,也莫名想到了自己与魏央相见的几次。
或许,人都是有野心的,而当看到手底下的人有些苗头之后,上位之人更难以高兴。
顾小年又笑了笑,可能魏央也是想弄死自己的,就好像自己想除掉关青一样。
既然不服管教,不管这异心有没有成熟,总是要先掐灭的。
然后,他看了眼对方,“你是被人指证行贿买官,本官要把你弄出去也不容易。想来这几日你也想明白了,想出去有个最简单的法子。”
关青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个法子是什么。
不过他不认为救自己出去只有这一个办法。
于是,他说道:“大人神通广大,应该不只这一个方法。”
顾小年点头,“神通广大那也要分是什么事,明摆着说,你这次是被人盯上了。”
想了想,他又道:“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是想用我来掣肘大人么?”
“你觉得自己够分量?”
顾小年看着默不作声的关青,笑了笑,“只是想要恶心人罢了。”
额前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眼帘,也挡住了双眼中复杂的眼神,那是愤恨、屈辱与不甘。
关青知道眼前这人说的没错,但难以释怀的是自己根本无足轻重,只不过是因为与无衣堂口有点关系,就被提了出来,用来当成恶心人的东西。
对于那些人来说,甚至是对于眼前之人来说,随手杀一个自己这样的人根本毫无所谓。
或许在外城西坊那边来说,自己死了还能让一些人记住,让一些人惊讶,让一些人感怀几日。可对于这偌大神都来说,真的只是个小浪花而已。
汪洋大海之中,谁会在意一个小浪花?
关青能感到因牙关紧咬的用力,嘴里传来的一股腥甜。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弯了弯腰,“全凭大人做主。”
关青想的很明白,无衣堂口的人或者说是自己投靠的那位舵主,或许现在正在疏通关系,要救自己出去,但结果可能不会如人所愿。
起码,眼前这人是知道的,若是不麻烦,对方完全没必要亲自过来。
对方口中所说的‘他们’,关青隐隐也能猜到是谁。
只是无衣堂口的一个舵主,还真不算什么。当然,他也不知道那位舵主已经‘病了’。在疏通关系想要把他弄出去的,不过是他的几个弟兄以及邓三而已。
顾小年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眼眸随之而沉了下去。
他倒是没想到,一个人的变化会这么大。当初那个有些憨厚的汉子,如今竟也是这般心狠手辣。
权势地位,财帛武功,真是令人着迷的毒药。
可能连自己也已经变了,顾小年想着。方才自己所说的办法,就是让举证揭发关青的人消失,那样的话,无人指证,关青自然就无罪释放。
到时候,就算某些人想要再找麻烦,想来也不会在利用关青这里做得太过火了。
毕竟怎么说,他也是无衣堂口的人。
而在顾小年这里,刚才他故意地有些盛气凌人,就是想看看关青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多少有些意外,却并非出乎意料。
关青如今,的确是有了几分草莽枭雄的意思。
顾小年笑着点头,不再多说。
他用手帕捂了口鼻,转身离开。
身后,关青缓缓抬头,双手死死抓住牢门的栅栏,双目怒睁,手背上青筋贲张。
……
关青算是团头的老大,如今深陷牢狱,手底下的人自然紧张,也正是考验忠诚的时候。
顾小年不会让对方难做,混江湖最重要的就是‘忠义’,失了这两个字,以后可就甭混了。
所以,这杀人的事,当然要他来安排了。
牢头擦着额头的冷汗,看着站在身前的这位大爷,只觉得对方所穿的那身白蟒比这天上的日头还要刺眼。
“本官一时手痒,杀了几个出言不逊的犯人,你看?”
“没有的事儿,当时有弟兄看着了,是他们辱骂在先,该杀。”
“那就好。”
顾小年瞥了眼这牢头,领着颜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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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渐渐揭开了一角
在出了刑部大牢的时候,顾小年看到了街上骑马的那人。
“你先回去吧,跟刘崇说,董休随便他处置。”
颜岑显然也是看到了那人,不过还是道:“刘崇不是顾忌无衣堂口那边吗?”
“你把话给他带到就行了,他要真在意,就不会把话递上来了。”
“好,那大人小心。”
颜岑说完,便上马离开。
顾小年翻身上马,此时,那之前骑马的人已经调转了马头。
对方没有说话。
两匹马一前一后,往皇宫方向去了。
……
还是老地方,只不过今日的宫中处处透着一股沉闷。
不是今时而生,而是有些日子的积压而来,让人有些难以透气。
这就像是‘势’,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天下之地,‘势’无处不在。
顾小年平心静气,安静跟在段旷的身后。
从在方才看到对方的时候,他就知道是来找自己的,或者说,是那位千岁有请。
本来,他也想来拜会一下魏央的,只是没有准备好。老实说,现在突然这么召见,让顾小年找回了许久未有的紧张。
那种熟悉的紧张。
在宫中拐过回廊,经过覆了一层冰的莲花池,顾小年眼角忽地一跳。
他下意识偏头,看到了不远处扶在栏杆上的一道身影。
那人穿的很单薄,微微的冷风中,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八卦道袍轻轻摇晃。
他是林欣尘,本该是被囚在书库院落里的林欣尘。
可此地离书库起码还有好几堵墙,他出现在这完全没道理。
或许是感应到了远远而来的目光,林欣尘抬头看了过来,友好地笑了笑,然后挥了挥手。
顾小年抿了抿嘴。
段旷仍在前边走着,走的龙行虎步,沉稳而又有种骨子里的高傲嚣张。
他对顾小年的动作浑然不觉,更是没有发现不远处招手的那人。
或者说,是他根本没有发现那里有人站着。
这次来的地方不是那座偏僻的宫殿,而是一座花园。
顾小年心头跳了跳,因为这座梅园的边上就是养心殿,四下没有半个人影,空空荡荡,寂静非常。
梅园里有一个小亭子,有些旧了。
它明明刷了新漆,换了新瓦,但不知怎的,在顾小年看过去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亭子已经很旧了。
那种沧桑感,就像是看一个刚出土的文物。
顾小年微怔,文物?
亭中一张石桌,不大,两个石凳,已经坐了一个人。
魏央几次相见都是穿的那一身东厂督主的立领常服,看着很是阴暗。
段旷在亭子边上驻足,躬了躬身,随后走出了梅园。
顾小年想了想,抬脚往前走。
他看了眼石凳,上面很干净,略作犹豫,便直接坐下了。
魏央没管他,或者说,他一直在看着一个方向,那里梅花飘落,池水未冻仍淌,却不是什么美景。
顾小年没有打搅他,因为他就坐在魏央的对面,能看到对方的神情。
阴翳是不变的长相,却没有往常那般相见时的感触。
“回来了?”
约莫坐了一刻钟,冷风吹过亭里,有人淡淡开口。
顾小年稳了稳心神,屁股底下坐的并不沉。
“回来了。”他说道。
魏央转过头来,神情淡淡,只是那双眸子愈发深邃。
“本督忽然觉得有些开心。”
顾小年一怔,当然没有头绪。
魏央薄唇轻抿,说道:“你还会怕本督,本督很开心。”
顾小年脸色一僵,有种掀桌而起,然后撒腿就跑,亡命天涯的冲动。
因为在方才一刻,对方那平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的时候,自己有种被极度危险的东西盯上的错觉。
如同极致的森寒绝望,让人提起自杀的动力。
但也只不过是眨眼之间,依旧是亭中吹拂的冷风,吹干了冷汗,让人清醒。
好在,魏央让他过来也不是为了冲这个后辈小子显示自己的威严和武功。
“此番去北凉转了转,感觉怎么样?”
他的语气有些平淡,可就是这份平淡更容易让人惶恐。
那是带着关心的宠辱若惊。
顾小年说道:“小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记得本督第一次见你,就曾说过,你倒是挺适合这大周的官场。”
魏央顿了顿,然后道:“这不是褒扬。”
顾小年点点头,不过没应声。
“万事只有两点,喜欢与否。”魏央淡淡道:“都要说出来,然后选择留还是不留。”
“是。”顾小年恭敬应下,但心里并不以为然。
“很不以为然?”眼前那人开口。
顾小年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你如今年纪也到了,也是该找个姑娘了。”
他微愣,而后眼睛眯了下,显然是知道对方话中的深意。
“这次去北凉,感觉如何?”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语气,那人带着看不真切的笑意。
顾小年嘴角轻抿,然后道:“不喜欢。”
“有人陪着还不喜欢?”
“有危险,所以不喜欢。”
“这不是没事么。”
“但终究是有波折,”顾小年想了想,说道:“若不是有诸葛大人的那封书信,可能我们下不了山。”
“呵呵。”魏央忽地笑了笑,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那封信是本督的,只不过用了诸葛老头儿的脸面。”
顾小年沉默,他想到了最近关于雪女宫的传言。
“世有传言,都说本督当年与玉清论道,从容下山。可谁知道,本督哪懂得什么道,不过是拾人牙慧,再有几分小聪明罢了。”
顾小年听到这,心思动了动,因为这句话或许有意无意的,说的便是当今的武道。
谁不是拾人牙慧呢?
至于小聪明,也就更不必多说了。
顾小年仿佛从话中看到了自己。
“本督在神都,她在那座大殿里,有禁制阵法在,天下没几个人有机会可以杀她。她的武功太高,她的心思太过缜密,江湖眼中她是女中豪杰,朝廷眼里她是刺眼的大贼。可终究是有人可以杀她的,因为她不会防备。”
顾小年知道他说的是谁,所以玉清仙子死了。
魏央忽地问了句,“知道为什么要杀她吗?”
这一刻,顾小年脑海中出现了无数猜测,但大抵不过几点。
雪女宫势力膨胀,威胁到了一些人的利益;玉清仙子武功高强,惹人忌惮;亦或者说,是玉清仙子要踏出那一步,问境天人。
等等等等。
顾小年摇头,“小的难以揣测。”
“你这般口是心非,倒是与顾山海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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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黑夜的临近
顾山海这个名字,已经有些久远了。
并不漫长的时日,却仿佛过去了太久太久。
久到让一个人从手无缚鸡之力成长到先天绝顶的武道高手;久到让一个偏远郡城的小捕快成为令人谈之色变的锦衣千户;久到一个人的名字,从太多人的记忆中褪色。
包括原本应该记得很清楚,可后来渐渐疏忽了的这个人。
魏央看着眼前脸色攸然一变的那人,莫名笑了笑,“本督倒是好奇,他从小教了你些什么?”
听了这话,本来下意识思虑些什么的顾小年一下愣住,他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外面的风有些大了,日头上升,正是一天高挂的时候。
顾小年的眼底出现了几分迷茫,因为他发现自己好似并没有多少关于儿时的记忆。
或许是并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所以一切便都未曾记下。
也可能是真的忘记了。
他抬手,慢慢抚开眉头。
“他......”顾小年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没教过我什么。”
魏央目光闪了闪,如果顾小年抬头与他对视,便会发现不知何时,魏千岁的眸光里竟然流动着漆黑的光泽,仿佛是笼罩的黑夜,极易让人沉浸而又挣脱不出来。
只是并不会让人感到恐惧,反而乐意深陷其中。
顾小年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抚着眉心,这是头昏时的下意识举动,觉得不舒服了,想要用手来蹭一蹭。
“没教过你习字吗?”魏央问道。
“没,没有。”
“那你怎么会认字?私塾的教习先生,还是谁?”
“是,是方叔?”顾小年一只手扶在了额上,眉头紧皱,“不对,是我哥,是我哥教我习字。”
魏央有些惊讶,阴翳的脸上即便没有什么表情,但眼中仍是露出了惊讶。
“顾昀?”
“是。”
“他还教过你什么?”
“他......他还教我读书。”
“顾昀给过你什么?”
“他给我好吃的,吃饭的时候总是把肉给我。”
“……”
魏央舔了舔唇角,桌下的双手轻轻托到石桌上,肉眼可见的漆黑纹络弥散开来,如同蛛网,蔓延在了整个桌底。
“顾山海呢?”
“他死了啊。”
“谁告诉你的?”
“赵熙年。”
“他,给过你什么?”
魏央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一刻,四下的风好像都止息了,静的可怖。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有一种晦涩滞缓。
顾小年的脸上露出几分挣扎,他仍是没有抬眼来看,抚着额头的手上有几分用力,骨节分明更显苍白。
就如当年他的脸色一样,虚弱的苍白。
“他给过你什么?”魏央缓声开口,声音低沉中带着蛊惑,如同一个漩涡,让人渐渐向里迷失。
“他......给了我武功秘籍和书信。”
即便顾小年的话语有些磕磕绊绊,魏央还是松了一大口气。
他喉间咽了咽,而后轻声道:“是什么秘籍?”
“休命刀的详解。”
“嗯?”魏央一下皱眉。
他是当朝千岁,司礼监大太监,执掌厂卫,世上少有能瞒过他的事情,而想要知道的东西往往很快便会呈到眼前,说是耳目遍布天下也毫不为过。
但总会有些疏漏,总会有为人所注意不到的地方。
情报中当然不乏上述问题的答案,如今既是印证也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引导。而对方武功施为时真气含煞,他当然知晓,可他要知道的,不是这个。
他想要的,也不是这个。
魏央看着眼前渐渐平静下来的身影,忽地向前探了探身子,竟是主动将顾小年手掌拿开了。
顾小年顺势抬头,有些疑惑,但也正是这一刻,他与之相视。
黑白分明的瞳孔里一下映出了另一个人的面目轮廓,对面那张脸上如初阳化雪,阴翳消退,只有和蔼煦然。
顾小年愣了愣,眼神因此而柔和,目光因此而变得有些呆滞。
魏央慢慢坐下,鬓角的发丝有些沾湿,竟有些凉意。
他目光直视,一字一句道:“你的内功心法,是什么?”
‘咕嘟’
魏央喉间咽了咽,他竟有些紧张。
若是让别人看见自然难以置信,即便是傅承渊在此,亦是会惊讶万分。
世上能让魏央感到紧张的人和事自然是有,但极少,屈指可数。
而如今,他竟会对一个年轻人而紧张。
“内功心法......”顾小年的双眼愈加呆滞,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似是想说却又犹豫不决。
魏央眉头渐渐皱起,脸上有了几分不自然的泛红。
“告诉我,你的内功心法是什么。”
“是......是《掌中伏龙》。”
“嗯?!”
魏央瞳孔一张,乌发飘扬,四下竟有劲风肆虐,身上大氅随之而动。
强烈的罡风如同神兵利刃,在小亭中鼓荡而起。
梅园里好似落了一场霜冻,无数梅花扑簌而落,一池寒水泛起波澜,随后层层凝结。
外面的段旷下意识跑进来,但只是看了亭中那人的背影便马上回头,几步便冲到了外面。
魏央脸色有些狰狞,他直接将双手放到了桌面上,整张石桌一下摇晃,上面竟浮起晦涩的金线。
这是阵法,金线浮起,向四周蔓延,直至充斥在整个凉亭之中。
魏央右手一翻,正是正反两面盖在桌面上,漆黑的雾气扩散,很快将顾小年整个笼罩起来。
他本不想用这等方法,只不过还是小看了眼前这人的意志。
当然,也可能是自己怀疑错了。
但是,不管怎样,做事就要做到极致,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那当然要另说。
魏央身子前探,语调有些嘶哑,他问道:“赵熙年有没有给过你一门奇功?你的内功心法是什么?”
他能清晰感受到眼前之人的颤栗,不只是来自身体,更有那凡人难以触及且玄妙的精神。
用佛门的话说,那就是人的灵魂。
颤栗有一刹那的加剧,魏央眼中一喜。
然后便听到,“他给过我一个秘匣,不过后来被他抢回去了。内功心法,是《掌中伏龙》。”
“啊!”
魏央嗓中尖锐而啸,双手猛地向前一掀,黑雾霎那崩散,其中的身影如遭锤击,整个人撞碎了凉亭的玉石栏杆,滚落到了下方的梅林之中。
‘噗’
顾小年口中吐血,身上沾了不少梅花。
他的眼中浮现清明,只不过还有压抑的痛苦和深深的疑惑,他不敢抬头,更没有力气起身,只能捂着胸口,嘴里吐血殷红。
魏央一头乌发飞舞,但在方才,立领半遮面,藏在其后的那双鹰狼般的眸子却死死盯着地上那人的反应。
直到看到对方眼中在痛苦和疑惑底下,还有隐藏很深的怨恨之后,他的眉头这才舒展了开来。
“难倒,是我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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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布置
顾小年有些痛苦地低咳,而每次咳嗽都会带出血来。
魏央一直在亭中看着,他看到了对方眼底隐藏很深的怨恨,这一下,他更为放心了。
“你回去吧。”魏央淡淡道。
顾小年从地上缓缓爬起来,什么也没问,也没说,只是躬身一礼,就要走。
“等一下。”魏央忽地开口。
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了亭子的边上,双眼微眯,说道:“你就不问为什么?”
“许是小的做了哪件事让千岁大人不开心了,才施以惩戒。”
“哦?”魏央冷笑一声,“那你恨不恨本督?”
顾小年沉默,说道:“小的不敢。”
“不敢?有意思。”魏央说道:“是‘不敢’而不是‘不会’,你现在心中一定是在腹诽。”
顾小年没出声,只是擦了擦嘴角的鲜血。
魏央看他半晌,这才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顾小年躬身退下。
少了人气,梅园便又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段旷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头低着,有些拘束恭谨。
魏央瞥他一眼,然后道:“可能是本督多心了。”
这是他重复自己多心,潜意识里,已经这么认定了。
段旷是魏央心腹,跟在对方身边多年,自然知道一些隐秘。
“可从以往搜集的情报来看,的确是很像。这一点,风满楼那边也是给予同样的答复。”
“但这毕竟只是分析和判断,并非实情。”魏央淡淡道,语气透着失望。
此时,段旷小心看着上首这人一眼,想了想,然后道:“会不会是那小子身怀秘法,干扰了《分魂手》的施展?”
魏央脸色阴沉,思虑片刻后,缓缓摇头,“不会。”
段旷知道,既然对方有了判断,那他自然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去诏狱问问,这小子早前跟那头老狮子见过几次,待了多久,最好是问清楚他们说过什么。”
“是。”
“还有,派人去太渊州。”魏央说道。
“去太渊州?”段旷有些疑惑。
魏央想了想,多少也是有些犹豫。
毕竟,现在这个时候,若是他的人离京,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说不定还会遭遇阻挠。
可他转眼脸上便带了几分狠色,正是这个时候,他才要做一些事情才对。
要不然,事到临头的话,就晚了。
“多派人,分几路去太渊州,将这小子过去十多年去过哪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跟谁有关系等等一切,都给我查清楚。”
魏央沉声说道:“着重是他口中所说的‘方叔’,调查一下这个人,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
段旷点了点头,然后道:“杀不杀?”
魏央沉默片刻,说道:“先不急,事后在他身边安排人跟着。”
段旷一下明白过来,这是为了先别让那小子知道了跟他们反目。
“另外,你亲自去一趟那幽府阎罗,问清楚那晚地下的详情。”
说到这,魏央话语忽地一顿,“算了,拿上本督手令,直接去把跟他交过手的那人带上来,本督亲自问他。”
“这,怕是傅承渊那边会知道。”
“尽管去做,这老狐狸未必不想知道些什么。”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看着段旷躬身退下,魏央负手而立,静静看着面前重新泛起波澜的池水。
“且看,谁更胜一筹吧。”
……
顾小年捂着胸口,出了梅园,过了甬道,靠在了一处宫墙上。
这次是内伤,重不重他当然知晓。
内腑重创,精神更是一阵阵犹如火燎般的刺痛。
他抬手点了穴,也服了治愈内伤的丹药,此时静静靠在墙上,运转真气。
四下不乏有看到他的宫中禁卫,不过只是看了顾小年所穿的蟒服和挂的腰牌后,连过来询问的意思也没有。
即便这位大人身上很是狼狈,这点从他那脏乱破损的官服上就能看出来。
显然,他们是看明白了这个锦衣卫应当是被上官教训了,他们可没有兴趣过来聊几句。
良久后,顾小年咳嗽几声,整理了整理褶皱的衣服。
他的目光很平静,仿佛刚才的伤势是自己磕的一样,根本看不到先前那股隐藏的恨意和痛苦。
骗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骗过。
顾小年不是骗子,前世今生也极少骗过人,但在生死之间,一切的手段都仿佛是福灵心至,水到渠成地用出来。
他笑了笑,抬脚朝宫外走去。
然后,在那条白玉长廊上,看到了朝这边而来的身影。
“顾大人,”那人脸色一喜,随即招了招手。
“难得进宫一次,何必这么着急走呢?”
来人穿了一身绯红的官服,面白无须,此时带着和善而又爽朗的笑容。
顾小年已经认出了这人是谁,听对方用那尖细的嗓音说完,他便点了点头。
“是不着急走,鹿大人难不成是想请本官吃饭?”
听着这声‘鹿大人’,来人脸上竟有几分激动和刻意的矜持。
毕竟,两人这也是第二次相见,只不过初见的那一次并不愉快罢了。
“顾大人说对了,正是要请您去吃个便饭。”
顾小年眉头微皱。
眼前这人是鹿淼,他们当然不熟。
可这人背后站着的是那位二皇子,上一次,他们已经见过,而且同样不愉快。
“本官现在这副狼狈样子,如何能去叨扰贵人。”顾小年笑了笑,“下次吧,告辞。”
说着,他便要绕过眼前这人。
“哎,”鹿淼连忙拦了过来,但许是觉得太唐突,便朝一旁让了让。
因为他看到了那人看过来时目光的平静,以及想起了上一次被他扇的那一巴掌。
下意识地,鹿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顾大人,这是殿下吩咐下来的,还请莫让下官难做啊。”他苦笑说道。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
只有挨了打才会长记性,原先的这家伙,那种嚣张不是装出来的。
顾小年想了想,然后点头,“也好。”
……
顾小年抬头看了眼那上书‘浮屠宫’的匾额,忽地顿了顿步子。
一旁的鹿淼刚走上台阶,见他停下,下意识回头,“顾大人,怎么了?”
却见那人笑了笑,而后目光落下来,“只是想起了上一次来的时候,这一次倒是没人拦着了。”
鹿淼一时语塞,他有些尴尬地看了眼四下值守的禁卫,只能僵硬地笑了笑。
顾小年摇头一笑,也跟了上去。
方才只是心有感触,随口一说罢了,他来不是给人难堪的,而是想要看看这位二皇子,找自己要做什么。
毕竟,他们可还没熟悉到这样礼遇吃饭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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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吃
浮屠宫并不是很大。
顾小年跟在鹿淼后头,走了一会儿便听到了渐近的喧哗。
那是在花园方向,传来的女人惊呼,里面带着压抑的兴奋和雀跃,好像是发自内心的,还有些跃跃欲试。
顾小年有些惊讶,或者说是好奇。
难道是那位二皇子又打造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然后,他敏锐地注意到前边领路的鹿淼身子颤了颤,但马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着小步子进了那花园里头。
顾小年跟上。
花园里有不少人,没有侍卫,只有穿着彩衣的宫女,无一例外,都很漂亮。
男性有两个,坐在轮椅上穿着杏色华衣的周锦书,以及站在其身旁一脸漠视的侍卫袁炬。
鹿淼将顾小年带了过来,周锦书并没有什么表示,然后,前者勉强笑笑,躬身退下了。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
“来了?”周锦书问了句。
“嗯。”顾小年应了声,谈不上恭敬,因为他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
花园池边的空地上,支了一个高架,上面铺着铁板,下面是环起的炭盆,里面是烧红的炭块,隔着五六米尚能感到热一丝灼热。
有淋着香汗的宫女往上面撒着调料,辣椒面、胡椒粉等等,被热这么一烤,略微有些呛人,透出香味儿。
可这种香味里,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不多时这铁板上便多了一层油腻,然后,有人快步从小路那边跑过来。
那些人手里拎着金丝的铁笼,里面放着‘嘎嘎’惊叫的鸭子。
顾小年眉头皱起,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然后,铁笼打开,有人把这些鸭子丢到了铁板上。
起初铁板只是有些发热而已,这些鸭子只是有些害怕地在上面走来走去,鸭掌踩了上面的调料,有的干脆不走了,有些惊惧警惕地四下看着。
但很快,铁板逐渐受热,几只鸭子在上面踩着,烫的嘎嘎乱叫,并且在上面走动,来回乱窜。
因为铁板边上都扎了铁丝的围栏,脚下因烫而难以受力,大概是翅膀被处理过了,偶尔会蹦跳但根本飞不起来。
铁板逐渐变红,这些鸭子的叫声也愈加惨烈而尖锐,令人不忍闻之。
顾小年只觉得胸口有些发堵,他很确定这不是自己伤势的原因。
四下的宫女们却传来欢呼声,他抬头看了看,她们的脸上没有半点不忍,反而有些兴奋。
她们伸手指着,低声笑着,还有的一下抓住了身边人的胳膊,脸色很紧张,那是另一种压抑的兴奋。
鼻尖传来勾人的香味儿,这次不会让人觉得缺了什么了,因为有了肉香。
顾小年转过头,不再看。
“你觉得不忍?”有人开口。
声音很淡,隐没在那些宫女的惊呼调笑声里。
顾小年看着陷在轮椅里的这人,淡淡道:“是,于心不忍。”
“顾大人平日里不吃肉?”那人轻笑开口。
顾小年沉默片刻,说道:“吃肉,但见不得这等场面。”
“哦?”周锦书抬了抬眼皮,苍白的脸上只有隐藏的狰狞,“杀人即是杀生,也没见顾大人不忍。”
“君子远庖厨,饭食与杀人是两码事。”
“想不到顾大人这么清高。”
周锦书轻哼一声,一旁的袁炬也看了过来。
顾小年摇头,“随便殿下怎么说吧,如果没事的话,下官就告辞了。”
他不想再在这待了。
有句话说的没错,人是吃肉的,可并不是谁都能平静地看待这等屠宰杀生的场面,不是血腥,而是一种恻隐。
见了怎样杀猪之后,你在面对那一碗喷香的红烧肉时,就会少了食欲,甚至是根本不想吃。
这不是清高,而是生而为人的一种思想,一种感受。
顾小年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么冷眼看着,但既然无法改变,那就眼不见为净,只好去避开。
周锦书笑了笑,“顾大人难得进宫一次,这一次我是诚心想请你吃顿饭,你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顾小年顿步,耳边充斥着的仍是渐渐低沉下去的惨叫,像是卡在了喉咙里,让人也跟着难受。
“请吧。”
周锦书抬了抬手,身后的袁炬便推着轮椅朝花园外而去。
顾小年抬脚跟上。
而身后,那些宫女们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碗筷,嬉笑着等在了一旁。
有太监从外面走了过来,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一些蘸料和厨具,显然是要进行处理了。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将心底的触动压了下去。
……
殿中自然气派精美,很是奢华。
一张不大的圆桌,上面摆了不少饭食。
袁炬将周锦书推过去,然后恭敬倒酒。
“请入座。”周锦书说道。
顾小年沉默坐下,任由那穿着软甲的袁炬给他倒了杯酒。
“三大名酒之一的‘喉间火’,北凉独有,昨日才送进宫里来的。”
周锦书右手虚抬,端杯示意。
顾小年听说过这酒,其名‘喉间火’,只是舌上沾一滴,就觉得仿佛是含了一口火一样,乃世上最为辛辣的烈酒。
这酒稀少且贵,所需材料也是珍奇,每年酿造的产出便极少。
但没人敢打这酒方的主意,因为酿酒酒坊后面的人便是北凉王应玄嚣。
这酒是贡品,每年送到宫里来的想来也是不多。
顾小年轻轻摇晃酒杯,酒水竟是有几分浑浊。
他不是好酒的人,若是不用内力催除酒气,怕是几杯白酒下肚便要昏了头。
但他也能闻出这酒的香气,酒香本是要醇厚,余味撩人。可这杯酒,只是闻着就有些粘人,味道里,好似有些异样的香味儿。
周锦书见他不喝,便笑了笑,“顾大人果然是懂酒的人。”
顾小年抬眼看他,眉宇之间微有凌厉。
周锦书笑笑,苍白的脸上带了几分潮红,丹凤眼此时眯着,更显柔弱,只不过这份柔弱里,带了几分的残忍。
“这酒的酒方我是不知道,可其中的一味料却瞒不过我。”
周锦书露齿一笑,“那就是曼妙的室女血肉,将之熬成白花花的肉糜,充进原料里头,啧啧。”
不管对方说的是真是假,顾小年皱着眉将手里的杯子放下了。
周锦书看着,笑了笑,白净的脸与鲜红的唇,有几分妖艳,也有些恐怖。
顾小年有伤在身,在加上所见,自然不会开心。
他下意识看了眼桌上的菜系,却是眸光一凝,被其中一道菜锁住了目光。
待看清之后,他的脸色一下变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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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有关身世
顾小年对于饭食没有太多讲究,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但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看看也就行了,若是要吃,那肯定是下不了口的。
桌上的饭菜不少,两人吃的话肯定是铺张浪费的很,但这盘菜,还真是让顾小年有些颈间一麻。
那是一个精致的瓷盘,不大,上面放了四只脱了毛,通体粉红,手指长短的小老鼠。
它们被米色的线绑着,若是不看那起伏的肚皮,还以为这是死物。
见了顾小年的脸上有几分难看,周锦书目光闪了闪,笑道:“这是从南边儿传来的吃法,叫,叫什么来着?”
他偏了偏头,身边静默不语的袁炬连忙道:“三吱儿。”
“噢对,叫三吱儿。”周锦书点点头,又问,“这又是什么名堂?”
袁炬想想,说道:“玉筷夹起是‘第一吱’,放进蘸料是‘第二吱’,咬进嘴里是‘第三吱’。如此三吱。”
周锦书笑笑,虚抬手掌,示意道:“顾大人请。”
顾小年舔了舔嘴唇,拿起筷子,看了眼,这是玉筷,倒不是象牙制的筷子。
他没去夹那什么粉红老鼠,而是夹了块藕片,慢慢嚼着。
“不错。”他满意点评。
周锦书挑了挑眉,眼底隐有幽光闪过。
袁炬这时轻轻拍了拍手。
顾小年看他一眼,摔杯为号?
殿外莺莺燕燕五六个进来,还有铁链的脆响,顾某人偏头看去,还以为是有什么特殊的古典服务。
吃饭还要配上有雅致的东西?
顾小年抿了抿嘴,有些雅兴。
但下一刻,他的目光便定了定。
那是一只胳膊长短的小猴子,脖子上被箍了铁链,目光本是灵动,却带了天生的懵懂和极大的恐惧,走着有些摇晃,如同喝醉一般。
一个如扶柳般柔弱,穿着浅绿轻纱,但偏偏举止投足间透着妖娆妩媚的女子素手牵着那小指粗的链子,踩着莲步扭着过来。
而身后四个宫女都托了个木盘,上面放的是各种调料蘸料,还有小锤玉勺玉匙等东西。
顾小年眉头渐渐皱起,要说本来还以为是什么大胆的安排,当看到那小猴子的时候,自然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那牵猴子的妖娆女子弯着身子,掀开桌布,莲足踢了踢猴屁股,这小猴子便钻了进去。
不知有意还是故意,那女子就撅着屁股弯腰在顾某人的一侧,他垂了垂目光,便看到那柔弱如春风的曼妙身姿,以及轻纱朦胧之间的圆润。
女子回眸,香舌吐露,轻舔红唇,水颤的眸光一动,无限风情。
“猴子怕黑,你就不怕它回头挠你么?”顾小年问道。
“……”妖娆女子。
“……”周锦书。
“……”袁炬。
不只是他们,就连那托盘的四名宫女都有些忍俊不禁,下意识抿紧了嘴。
那妖娆女子嘴角抽了抽,起身时带动香风,薄纱微荡,入眼只是大片的玉色滑腻。
顾小年向椅后靠了靠身子,然后鼻尖耸动,令人措手不及地打了个喷嚏。
“呀!”那女子一声痛呼,一手先是捂住了额头,而后又下意识捂住了胸口。
原来顾小年这喷嚏太过响亮突然,那女子起身时头碰在了桌沿上,她本就穿得少,肩膀一垮,倒是那穿着的纱衣滑了下来。
看着那女子眼中水光颤颤,嘴巴微嘟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顾小年倒吸了口气,天生媚骨,以他的定力,腰背都是一紧。
周锦书脸上已经不见先前的和煦,他冷冷看了那起身后惴惴然的妖娆女子,冷声道:“滚。”
“谢殿下。”那女子慌忙一礼,恭敬中有些慌乱地退了下去。
而那几个宫女也是将托盘上的调料放下,有些忐忑地退下。
顾小年一直耷拉了眼皮,侧身瞧了眼,桌布从里面小心掀开一角,一个猴头慢慢探了出来。
一下与那垂落的目光对视上。
“吱吱吱!”那小猴子低声而又有些尖锐地喊道。
顾小年双眼微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小猴子顿时缩了脑袋,一下钻进了桌底。
“顾大人倒是与这畜生亲近欢喜。”周锦书脸色平静,但还能看到那抹阴沉。
顾小年抬眼看他,笑了笑,“因为畜生再狡诈也不会算计。”
他这话落下,袁炬目光一闪,脚尖已经抬起来了。
周锦书侧了侧身子,说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看来顾大人是不想交我这个朋友。”
顾小年看他,笑了笑,“殿下玩笑了,天下谁不想跟殿下交朋友?只是下官身份卑贱,资格不够,也攀不上。”
周锦书沉默看他,对面那人只是脸上挂着浅笑,可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笑意。
“你真的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顾小年眸光微动,但神情不变分毫,“殿下有何指教?”
周锦书余光向一旁看了看,袁炬轻轻点头,随后亲自走到房门外守着了。
房间之中,一时很是寂静。
当然,若是仔细聆听的话,还是能听到桌山那粉红老鼠偶尔的腹声,和桌底那活物偶尔的动弹。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魏央另眼相看?”
周锦书问道,“或者说,是你初来神都便生了好大事,为何魏央会给你一力压下?”
顾小年心中一动,已经知道对方打算说什么,而这也正是他最想知道的。
因此,他老实地摇了摇头,“想过,但没想明白。”
周锦书笑了笑,手从袖子里伸出,拿着一封折书。
顾小年皱眉,
对面那人轻轻扬了扬,
顾小年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带着几分犹豫地,伸手接了过来。
而周锦书眉头微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的手一眼,自然是感知到了外放的真气。
虽然让人看了会觉得心里不舒服,但对这种小心谨慎的态度自然是欣赏。
……
折书不厚,边缘有封条。
顾小年想了想,还是将这涂了火漆的封条撕开了。
里面墨渍很新,顾小年一愣。
“这是抄录本,原本卷宗还在经历司。”周锦书说道:“也幸亏上次经历司起火没有把它烧了。”
顾小年一听这是从经历司抄录来的,心下有些失望。
不是瞧不起经历司放的隐秘卷宗,只是觉得,若真是与自己心中想的那件事一样的话,显然这等机密也不会放在经历司才对。
但他还是将折书打开,仔细看了起来。
慢慢地,本来心中的轻视消失,他的脸色凝重起来。
折书中记载的是他爹顾山海的生平,原锦衣卫指挥使袁城心腹,心宿旗总旗顾山海,同时还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
他这个十三太保卖的命,却是真真切切卖给了宫里。
当往下看到另一个人名出现的时候,不知怎的,顾小年心头便是狠狠一跳。
第五十二章 往事和身世
当今陛下即位二十四年,文治武功,震慑寰宇。
而每当朝代更迭,皇帝登临九五,尤其还是于搏杀中走出来的天子,双手包括身后都少不了血腥和杀戮。
血流漂杵或许,尸骨成堆也是,终究难免。
江湖人在意的是所在的门派世家利益是否受损,或是羡慕有眼力的从龙之人,也唏嘘于被清算的那些入世太深之人,思考着以后是秉承中庸之道还是顺应大势。
至于不在江湖的那些普通百姓,于市井中往往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那皇亲之间为了那个位子是如何同室操戈了。
神皇女帝名为周馥,名通辈分中的‘复’字,与现在平阳公主周衿取名由来相同。
先皇儿女众多,周馥母亲乃是寻常的妃子,她又非皇子男儿身,自幼便不受重视,经常受欺负。那些皇子公主也都不跟她玩儿,反而变着法的捉弄她。
直到她四岁那年,先皇白日选妃完毕,是夜偶然在御花园得见一女,兴起临幸,后来才知这竟是自己早年之妃。
这名妃子便是周馥的母亲,次年诞下的皇子,取名复生。
周复生。
……
这份折书里,写到的顾山海所真正卖命投靠的人,便是先皇最后的儿子,小皇子周复生。
他是唯一没有参与进争权夺位的诡谲之中的皇室宗亲,也是当今陛下即位后,唯一放过了的亲人。
然而,没过几年,有人举证说闲王周复生意图谋逆,神皇女帝随即施以霹雳手段,着锦衣卫抄了闲王周复生的王府。
周复生于当夜在诏狱服毒自尽,王府下人遣散的遣散,杀的杀,唯一漏网的便是他的闲王妃和她的两子一女。
而之所以得以漏网逃脱,便是顾山海于此前通风报信。
周复生信任他的姐姐,也信任顾山海,所以他自己没跑,但还是下意识地安排好了他的家人。本来想着,若是无事,事后便再回来。
只不过结果往往事与愿违罢了。
后来陛下或是心生不忍,或是感念姐弟情谊,便未追究此事。
而顾山海也免被获罪,虽留在锦衣卫,却不再受袁城信任。
……
顾小年嚅了嚅嘴,拿着折书的双手有些哆嗦。
周锦书既不催促他看,也不插言什么,只是不时抿着那‘喉间火’的烈酒,偶尔轻啧出声,闲适得很。
良久之后,顾小年将折书放下了。
这上面写的东西放在现在确实是隐秘,牵扯很多,只不过看似重要,其实也只是些边边角角。但正是由这些边边角角的拼凑起来,一旦仔细探究,足以惊骇掉人的眼球。
顾小年数次想要开口,又数次沉默。
安静的氛围里,只有外面偶尔的鸟鸣声清澈。
他迫切想要求知,但更是知道与人打交道最是艰难,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示好甚至是施舍。周锦书今日递给了他这份抄录的折书,此举必有深意。
自己若是要问,肯定是要有后续的交易才行。
人,都是要讲利益的。
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人。
周锦书放下酒杯,那双狭长的眸子便看了过来,白净的脸上虚弱之中带着几分笑意,既容易让人心生距离,又想下意识地靠近。
很矛盾,很矛盾。
顾小年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了,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腿上。
“殿下想要什么?”他问道。
周锦书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对方开口,或者说是想要知道真相,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开口所说的话,却出乎他的预料。
不过,周锦书身居宫中,每日与这宫墙晚风作伴,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他抿嘴轻笑,和颜说道:“我想要的很多,应该说你能拿出什么。”
顾小年摇头,“我身上的东西不值钱,殿下还是明示吧。”
“好。”周锦书笑了笑,随即正色,“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对你没有生命危险,也不需要伤及无辜。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在我需要的时候,你便要立马动身。”
顾小年本来还有些担忧,但当听完之后,便轻轻皱了皱眉。
因为这对他来说,太容易了。
“只是这么简单?”他不由问道。
“就是这么简单。”周锦书点头。
顾小年还是问道:“是杀人?”
周锦书沉默片刻,然后道:“与杀人有关,但不需要你动手。总之,你若答应,到了需要你的时候,你便知道了。”
顾小年点头,略作思考,说了声‘好’。
……
周锦书松了口气,并不掩饰。
“吃啊。”他好客似的说道。
顾小年没有应声,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周锦书有些无趣一笑,随后脸色同样沉静下去。
他说道:“周复生有两子一女,家中遭逢大变,闲王妃带着他们逃出了神都。可他们是怎么逃出去的呢?”
这话没有得到回应,因为顾小年只是一副倾听的样子,没有搭话的想法。
周锦书眼帘微低,然后道:“帮他们母子的人很多,恰逢探亲回宫的金吾卫、执行任务归来的锦衣卫、市井里跟人赌钱的不良人、街面上正准备帮派火并的泼皮、客栈里往外倒水的店小二、游街串巷贩卖的走卒、阁楼上梳妆的窑姐儿、墙角边蹲着的乞丐、城楼上驻守的守军、城门下晒着太阳的老卒。
是这些芸芸众生里必不可少的,但又在平日里不算什么的人帮助了他们母子,顾山海于城外接应,然后去了太渊州,在一个小郡城里安了家。”
顾小年听着周锦书所说,脑海里忽地出现了一副画面。
在那个雨过天青色的时分,从那条长街上突然出现了这些人,他们前赴后继地上前,不要命地帮这母子逃出神都。
朝廷的动作自然很快,他们会被发现,他们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也不必多想。
只是有那么些人,有那么一段事罢了。
顾小年问道:“所以,你想说,我就是那两个孩子之一?”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有些压抑的颤抖,他不是不想控制,而是在所看所听之后,身体的下意识反应。
他想到了什么,所以才阻止不了,只因为这一刻的心神失守。
周锦书同样看着他,目光平视而沉静,一字一句道:“没错,你就是闲王周复生的儿子。世子,周锦年。”
顾小年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有种难言的闷,他张了张嘴,却是无声。
良久之后,他想到了在青河郡的那个傍晚,秦钟对那老乞丐所说的话。
二十多年前,是顾山海夫妇带了两个孩子去的。
孩子,是两个,而不是三个。
“那个女孩儿去哪了?”
“什么?”周锦书一愣。
顾小年轻声道:“既是有两子一女,那个女孩儿去哪了?”
第五十三章 九首蛟龙
周锦书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脸上带了几分好奇,那抹笑容有些深意。
“是啊,那个女孩去哪了呢?”他笑了笑,“这个,恐怕只有顾山海知道了。”
顾小年说道:“可他已经……等等,我爹,他还活着吗?”
这话问的有些奇怪,因为顾山海的死讯在公门里不是秘密,只不过隐瞒的是他背后牵扯到的错综复杂和潜藏的身份而已。
周锦书说道:“死了,他武功隐藏的很深,但有些事情牵扯到了深处,以他的武功还是自救不足。”
“赵熙年曾经跟我说过,是他杀了我爹。”
“或许吧,发现的只有他的尸首。”看了顾小年的脸色后,周锦书补充道:“不过你是见不到了,隔日便用棺封了,请到了白马寺,一点秘密都没剩下。”
顾小年沉默片刻,没有继续问这件事。
顾山海已经死了,这个在纸张上都不甚明了的男人,关于他的一切,大抵周锦书也是不清楚的。
“殿下还想告诉我什么?”顾小年问道。
“想不到你还很淡定。”周锦书说道:“先不说你的身份若是宣扬出去后会出现什么后果,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与顾昀会分别被魏央和傅承渊收入门墙?”
“当然,依着现在来看,显然你的待遇是比不上顾昀的。怎么说,他都拐了人家的掌上明珠,可把傅承渊那老狐狸心疼的要死。”
周锦书笑的有几分轻佻,竟透出难得的爽朗味道。
顾小年摇摇头,他想到了那个无名的老乞丐,以及对方所说的那番话。
当时他不明白,只是隐约有些猜测,可到了现在,他也是不甚明白。
如果按照周锦书所说的情况来看,自己与顾昀都是世子,为何会有‘身份云泥之别’的评价?
随着经历的事情变多,人在遇到惊愕的东西时会很快地平复下来,调整好心态。
现在的顾小年无论之前的心神有多么惊讶,起码现在,已经是平静下来了。
下一刻,周锦书却开口了。
他仿佛是料到了顾小年在想什么,便开口道:“闲王周复生手底下有个门客,名姓不清,绰号‘九首蛟龙’,出身原本是当时北地的一方绿林豪强,占了北凛州的冲虚山,打的旗号是劫富济贫,其实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后来劫到了肃王的头上。
运送那一趟镖的是镇邪镖局,想来你也听说过,天下第一镖局。这九首蛟龙被人反灭了山寨不说,自己也受了重伤,不过还是捡了条命,后来拜在了周复生的王府里,受了庇护。他的武功本就不弱,又背靠闲王府,练武的一应供求是不缺的,这武功也就一日千里。
闲王妃逃命的那一天,正是他亲自护送的,但神都太大,就算有周复生暗中的势力掩护,他也没有把握可以逃出去。所以,他与顾山海商量,将那三个孩子分别抱了,能送出哪个算哪个。”
周锦书说到这,看着对面那人带着思索认真聆听的样子,忽地顿了顿。
然后他说道:“那九首蛟龙有个自**好的把兄弟,现在的盐帮帮主燕七。当然,彼时的燕七只不过是风满楼插在盐帮的一个探子,但正是他早前得了风声,在蹿杨渡备了船,把他们送了出去。”
盐帮与在九龙曲江上的四海会同是天下漕帮下属两大帮派之一,他们是为了利益和讨生活聚在一起的帮派,在江湖上以人多心齐著称。
顾小年微微凝眉,有些不明白对方说着说着怎么突然提起燕七这么个人来,不过他知道对方许是有深意,便也没有出言打搅。
……
“我这消息,便是从他那来的。”
周锦书说道:“只有当年的亲历者的消息才会可靠,我也自然能够保证他所说消息的准确性。但就是这样,他也说不出那个女孩儿去了哪里。因为他们登船的时候,虽然抱着三个襁褓,可小孩儿的哭声,一路上便只有两个。”
他笑了笑,“当时的情景难以捉摸,因为闲王妃出了中州之后便害了病,郎中说是心力憔悴,其实是没扛过家中之变,心上的这根弦断了。因着这心病,在太渊州没几年,闲王妃便去世了。”
顾小年沉默着,轻轻咬了咬嘴角。
周锦书缓缓道:“我要说的是,你是那两个男孩中的一个,是周复生的亲子没错,可另一个,不是。”
顾小年猛地抬头,认真的眉宇间不自觉透出几分凌厉。
周锦书微微凝目,然后道:“那九首蛟龙将其中一个孩子调了包,至于是跟神都里的哪护人家,这个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也可能,时过境迁,连他自己都忘了。”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与顾昀不是亲兄弟。”
周锦书笑笑,“傅承渊认错了人。”
顾小年张了张嘴,有些难以消化。
不是亲兄弟,顾昀不是自己亲哥?
他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向后靠了靠身子,有些无措地舔了舔嘴角,咬了咬唇,很是难适应。
下一刻,他一下想了很多。
既然不是亲兄弟,他为什么还对自己这么好?
那这件事顾昀知不知道?
再就是,如果按周锦书所说推断,无名老丐应该就是那九首蛟龙,而既然自己才是世子,即便是罪臣之后,可那老乞丐侍奉的也应该是自己才对,怎么反倒很没有尊卑地把自己打吐血了?
既然是那家伙调的包,他还会认不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突然,他噎了一下。
然后,便听到对面那人好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得很是开心,也很是嘲讽。
“襁褓之中的孩子当时还好分辨,可要是孩子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你不亲自陪着,还怎么分辨哪个是亲生的哪个不是?顾山海和闲王妃知道了孩子调包的事情,他们自然愤怒于那人的擅作主张。
而他们一个是官,一个是官宦之后,他们两人的立场才是一样的,才是主仆。在心里,总是对九首蛟龙这个投奔来的山匪有些戒心的。
顾昀大你两岁,后来顾山海暗中施了秘法,用真气封了他的经脉,顾昀幼时因此体弱多病,成长当然就慢,而你无病无灾,自然长得快。然后,你们两个自然就转换过来了,那九首蛟龙做梦也想不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孩子又被动了手脚。”
顾小年嚅了嚅嘴,眼前好似出现了顾昀那张从小白净的面庞,他爽朗、阳光,从不知道退缩和妥协是什么。
以及后来在神都相见时,那仿佛背负了无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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