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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子从周     苏厨txt下载     苏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六百零二章 孟端仪

    孙老二说道:“不瞒哥哥,我要接触那货主啊,零钞碎票的可不给换,人家就认两样东西,支票、舶来金币。”

    “这俩玩意儿却都不好整,我可是看了哥哥好些天,也打听过了,大约就是富贵人家狗皮烂灶的那点儿事儿。”

    “这种事儿大名府见得多了。但是哥哥也得想想,等祸害完了徐公子,回去主家那里,真还能得好?”

    “我的哥哥也,徐家不管是谁主事儿,反正将徐公子派出门儿的那一天,其实就顺便将哥哥也一道坑了哇!”

    吴仁不禁沉吟了起来。

    孙老二继续鼓动如簧之舌:“哥哥这般人物,放哪里不能出头?所差的不过一个机会,这不,机会就自己来了?”

    吴仁脸色阴郁:“说事儿!”

    孙老二赶紧说道:“咱只要将徐公子稳住,让他常来玩儿,咱还不让他老输,输一把大的又慢慢赢回去,便如这几日一般,那徐公子的支票本儿,还不就成咱们的了?”

    “一回就是千几千贯的花差,如此这般倒腾几年,哥哥,是不是一桩富贵?”

    吴仁目光闪烁了好一阵,终于问道:“我能得几成?”

    孙老二说道:“事儿我可是全给哥哥说清楚了,小弟虽然崇慕哥哥英雄了得,不过手底下还有一大摊子要养活……”

    “这样……就请哥哥可怜一二,哥哥只管把徐公子奉承好,让他常来,剩下的偶尔陪小弟取一趟货,剩下都在小弟身上,每次咱六成,哥哥四成,怎么样?”

    吴仁摇头:“不如我只要两成,老弟你留八成。”

    孙老二愣了一下:“哥哥何意?”

    吴仁冷笑:“洒家不惯使假钱,我这两成,得是真的才行!”

    “这个……”

    “不是我无礼。”吴仁解释道:“老弟这赌档流水大,多几成少几成看不出好歹来,可要是我来使,片刻之间,官府就该顺着线摸过来了,老弟你明白?”

    “无怪吴大哥当年能从官兵围剿下逃脱,这心眼而真不愧积了年的老匪!”孙老二顿时心服口服:“成交!”

    ……

    汴京,钟萃宫,向太后坐在凤椅上,看着下头一群小丫头片子打算盘理账。

    除了皇宋慈善基金,还有内库,如今的赵宋皇室可谓家大业大,光东胜洲的金银,每年流入就有上千万贯。

    朝中关于河北铜政吵吵嚷嚷,皇帝最后敲响了小金钟,乾纲独断,司徒要的铜也不必从海州运了,直接从汴京皇宋银行内库里去库存。

    用金银置换出铜料,将铜料发给司徒,顺便将宝钞渐渐替换成金银本位。

    今年两浙路受了台风,南海纲船也受了影响,晚到两个月,于是盘账也就跟着晚了两个月。

    眼看着年前要完不成工作,向太后去和高滔滔请罪,高滔滔、向太后、朱德妃三人一合计,干脆,让三畿四辅的宗室勋贵各家女儿,年纪在十三到十六之间的,入宫来帮忙。

    这是一项巧妙的设计,三位贵人觉得是个好机会,可以考察一下各家女孩子的品行学识,为几年后赵煦的大事儿做准备。

    经过几次挑选,向太后选中了好几个小妹崽。

    皇帝是挑剔的,听闻今日从理工学院回来,去太皇太后那里问候起居,说道苏山长出了一道题,是关于水陆运输效率的区别的。

    这孩子还以此嘲笑刘侍郎,挨了太皇太后一顿训斥。

    想到这里向太后就有些舒心,如今这个官家的学问,那真是历朝历代以来最厉害的,性情虽然不如仁宗那般克己温良,但是也不如他爹那般冲动急切。

    明白是非,难受蛊惑,甚至不疾不徐,有章有法。

    偶尔几次在都堂开声,尽让群臣宾服。

    端有明君之相。

    不过要让赵煦钟意的皇后,不懂理工之学,怕是不行了……

    向太后其实学养也丰厚,先祖向敏中遵守礼节,端厚平易,而通晓民政,智谋过人。

    太宗曾与之以张咏并列,称二人乃自己的“名臣”。

    深宫里诸多难言,头上又有个强势的婆婆,向太后这些年其实一直过得不怎么舒心。

    直到高滔滔垂帘听政,将慈善基金这一块交给她管理,才算是稍微有了些权力。

    这次选拔内库、慈善基金的管理人才,向太后就明确拒绝了前来请托的娘家兄长。

    向家女儿,不许再入帝王之家。

    入宫几十年低调到了骨子里,但是眼光手段,向太后尽自是有的。

    比如太妃,毕竟是皇帝的生母,高滔滔之前想扶起向太后来打压朱太妃,却并不意味着向太后就心甘情愿当这杆枪。

    再比如这次选人,明面上是帮助皇家打理财务,其实就是在选赵宋未来的后妃。

    虽然后宫三座大山大家都不提,但是其实所有人都清楚。

    呃,可能除了一位……

    看着座前努力工作表现的小姑娘们,向太后不禁暗暗叹了口气,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还以为进宫是大好事儿呢。

    想到这里,向太后的目光看向了室内一个意态娴静,神色认真的小女孩,眉州防御使兼马军都虞侯孟元的孙女,小名儿叫端仪的。

    据说此女幼年在门口玩耍,有一道人路过大惊,说其命格贵不可言。

    其祖父孟元将道人抓起来准备暴打一顿,因为这个孙女身体羸弱经常生病,孟元以为道人是在讥刺。

    道人大叫冤屈,说此女不能困于闺阁,需照男子般培养,方才可免祸端,常保寿福。

    死道人大逆不道,原话说的是孟小娘子将来能够“保扶半璧”。

    孟元将道人乱棒逐出,回来琢磨了半晌,却又姑妄听之,给自家孙女照男孩般取了个名字,叫孟端仪,字瑞卿,延请博学先生来家中授课教书。

    这些事情不为外界所知,且说来也怪,孟家这小孙女后来果然就不再生病了。

    女孩天姿聪颖,学习进展很快,待到九岁的时候,正好苏小妹办女班,孟元便将自家这宝贝孙女送了来,和毕观等人成为同学。

    这个女班的目的就是培养数算、统计、会计等人才,帮助皇家新成立的计财局料理账目。

    选拔人才的时候也发生了一件趣事儿,当天下午高滔滔几人讨论众女优劣的时候,赵煦正好过来问候起居,招来伺候的小黄门:“考试桌上的笔架,有没有人将它调转过的?”

    高滔滔、向太后和朱太妃都感到莫名其妙,询问赵煦什么意思。

    赵煦说道:“听闻娘娘们要选财计人才,财计人才首要心细,其次认真。”

    “于是我就选买了一批有瑕疵的瓷笔架,一边花纹是完美的,一边是有瑕疵的。然后命内侍将有瑕疵的那一面,朝着考试者的那一面摆放。”

    不一会儿黄门过来禀报,共有五人调整过桌上的笔架。

    赵煦说道:“那就不劳娘娘操心了,这五人心细如发还不容瑕疵,是最好的会计人选。”

    几个女人都被赵煦这思路和方法给惊着了,大宋如今聪明的妖孽越来越多,咱们老赵家这是也要出人了?

    都说老九虽然损了目力,但是耳聪增倍,乃是音乐天才;

    老十一闻一知十,琴棋书画一触即会,殆有天授。

    如今看来,在察人一道上,倒是这老大最厉害。

    这可是作为皇帝最优良的素质。

    想着想着,向太后就想远了。

    这孟小娘子也在当时的五人之中,其后考试成绩也是最优,然而赵煦却让她们与成绩一般的女孩子们一起工作,让向太后继续考察她们的心性。

    到了现在,几位贵人都觉得孟端仪是真不错,但是孟小娘子却好像没有其他姑娘那般心思,只对财务管理这工作非常珍惜热爱,一心扑在差遣上面。

    向太后看着小姑娘一缕头发散落下来都不知道,还在认真拨打算盘核验账目的样子,不由得好笑。

    说起来这个才是心气儿最高的,真将自己当作男子呢。

第一千六百零三章 突兀锏

    大名府,莘县南,魏家沟车马店。

    整个河北,是大宋松墨的主要产地,著名墨工也日渐增多,可考者达一百数十人,如盛匡道、王迪、潘谷、常和、蒲大韶等,都是当世名家。

    收藏名墨的藏家也不少,最著名的有吴开、司马光、大苏等人。

    徐国大长公主的夫婿王诜,经过一场变故之后,息了心思潜心精研书画和笔墨,从用墨一步步发展到了制墨,如今名闻大宋的晋卿墨,已经是“价与金等”。

    大宋传统墨的产地,在歙州、兖州。

    如今蜀墨和海南彩香墨也开始异军突起。

    从兖州到大名府,运输的最重要的物产就是松墨,旧路要经过阳谷县西边的小阳冈。

    翻过小阳冈,就抵达了大名府最南边的属县莘县。

    新运河开通之后,这条路上的行走客商就少了,主要都是不带货物抄近道的闲人。

    魏家沟作为小阳岗下的商贾驻脚之地,就荒凉了下来。

    这地方既是京东东路和河北东路两路交界之处,又是开德府、大名府、郓州、濮州四地交界之处,山高皇帝远,到现在已经重新沦为了三不管的地界。

    近日魏家沟来了一队货郎,十来个黑衣汉子,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中间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带来一个柳藤的箱子,在车马店已经呆了三天,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车马店的店主老魏也是广识三山五岳的奢遮汉子,手底下庇佑着十来条闲汉,多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性命,文士与黑衣汉子们看样子与老魏手下也是相熟,每日里喝酒吃肉,闲着无聊摔跤博戏,倒是快活。

    今日老魏从外边拉面回来,才安顿好,拿帕子拍了身上的白面,掀门帘进来:“我道老寒鸦你如何生发起来了,却原来交上了贵人,有什么好生计,别忘了拉上当年的难兄难弟。”

    老寒鸦说道:“当年山寨散了,大家各自谋各自的生计,我这不算啥,要说兄弟里头最发达的,还得是孙老二,人家在大名府开了家赌档,那才叫日进斗金!”

    “他那就是空热闹!”老魏一点不羡慕:“钱花到婆娘的腰下,大名府的娘们儿都是咱们碰得起的?”

    老寒鸦不由得嘿嘿直笑:“你可是有所不知,没有他那几个娘子笼络着官人们,那赌档开得起来?”

    “直娘贼的都掉价到这份儿上了?!”老魏这才恍然大悟:“这碗饭吃得埋汰!”

    “露水夫妻而已,谁特娘的都没当真!”老寒鸦取笑道:“老魏你还是老脾气,耿直!可这世道啊,早特娘就变了!”

    老魏摇头:“哥俩在俺这儿重聚,那是哥俩看得起我老魏,你们之间啥生意我也概不过问。就一件事儿,这眼看着节气可到了,怎么着,年关都不回?”

    “回,怎么不回?等做完这笔生意就回。”老寒鸦说道:“年关自有年关的好处,苏使相这不就回了大名,各地的官儿都松了口气。孙老二这回运气好,要不是东主生意停了几个月,轮得着他?”

    说完对老魏拱手:“事成之后,也有老哥哥的一份。”

    就在这时,车马店外头黑松林里响起一声老鸹的叫声,老魏的手下进来,抛给他一把朴刀,老魏抄在手里:“应该是孙老二到了,哥哥稍坐,我去接引。”

    不一会儿,老魏回来了,一道回来的还有俩人,却是孙老二与吴仁。

    老寒鸦立刻警觉起来:“孙老二!你还带了外人!”

    黑衣汉子们听老寒鸦这一声,顿时都站起身来,手就摸在来腰间,场面一时间变得紧张起来。

    倒是吴仁丝毫不以为意:“孙老二,这就是当年你们东平泊的祭酒师爷?来前说得山盘水亮,如今看来,却是不把你当做兄弟啊!”

    老寒鸦说道:“孙老二我自当他割头换命的兄弟,不过哥哥你可是面生。”

    吴仁不由得惨然一笑:“江湖风波恶,声名久不闻。我的名号嘛……无生老母育三千,座下皆为顾百怜。”

    老魏大惊失色:“妖帅何九郎!”

    吴仁摇头:“九郎君早已兵解升天,如今的我,不过一江湖散人而已。”

    老魏对吴仁一抱拳,转身对老寒鸦说道:“当年九郎君树大旗反了朝廷,山寨兄弟只恨本事低微,未敢投奔,不过说起事业,都是佩服!”

    “刚才剪拂,方知这位英雄哥哥,乃九郎君座下四当家,突兀锏何让!”

    吴仁也摆了摆手:“世间早已无何让,兄弟吴仁,来去空空,无有此人罢了。”

    老寒鸦目光闪烁:“红口白牙,未足为凭。可有信物?”

    吴仁说道:“造反家底,那是天大的干系,此番不过陪孙二兄弟走趟镖,信则信,不信也无所谓。”

    老寒鸦说道:“五湖四海皆兄弟,百草千华共一春。如是兄弟,自当杀牛烹羊相待,如是来历不明,反倒会连累引荐弟兄。”

    吴仁冷笑:“这么一说,倒是我不证明过身份,反会连累到孙二兄弟了?”

    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枚银笏拍在桌上:“三山五岳尊号令,莲花转世救无生。这个东西,我都不知道师爷认不认得。”

    “莲花令!”老魏和孙老二都是大惊,当年何九郎凭此令联络同道,几人在山寨里倒是听说过名头,不过以他们当时的地位,却也没见过。

    老寒鸦却伸手将银笏翻看了一回:“二十年不见的东西了……”

    说完对吴仁拱手:“能拿出莲花令,本当不再对哥哥见疑,不过这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莲花令也不再有当年的效力。”

    吴仁将莲花令收回,珍而重之地收好:“依师爷的意思,却当如何?”

    老寒鸦说道:“听闻当年九郎君座下突兀锏,乃是官兵闻之色变的猛虎,今日需露得一手功夫,也让咱弟兄们开开眼。”

    说吧一挥手,一名铁塔般的黑衣汉子站了出来,声气粗壮:“洒家青州镇三山施无病,生得晚了,什么何九郎,不知晓!”

    他是老寒鸦请来镇场子的高手,却不料孙老二抱着同样的心思,今天这个苗头不给他打下去,那他以后也不用在老寒鸦手底下混了。

    吴仁面无表情:“那就出去说话吧。”

    来到教场,施无病选了一把朴刀,舞了一个花式:“请教!”

    吴仁看向老寒鸦:“自家兄弟,用哨棒不行?”

    老寒鸦笑道:“阁下若真是突兀锏,哨棒与朴刀,却又有何区别?”

    吴仁从袖中抽出两支半尺长的铁棒:“倒也是,不过要见识突兀锏,今天就要出人命。”

    施无病一抖朴刀:“刀剑无眼,各安天命,刀头舔血的汉子,哪里这么多废话!”

    说完挺刀而上,便与吴仁斗到一处。

    以长斗短,施无病占了好大的便宜,一柄朴刀使得泼风一般,吴仁只将短棒护住周身,刀刃劈砍到铁棒之上,溅起阵阵火星。

    众人都是喝彩叫好,纷纷给施无病鼓劲。

    可是奇了怪,吴仁看似处处凶险,然而翻翻滚滚十多合,施无病竟然占不到一点便宜。

    十招之后,却听吴仁大喝一声:“江湖二十年,后继无人了么?”

    招式一变,猛然欺入施无病内门,两根铁棒转守为攻,上打面门,下探裆间。

    施无病大惊,无奈下只好弃刀,准备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去拿吴仁的铁棒。

    吴仁却一脚踹出,将施无病踢了个跟斗:“罢斗了吧!”

    这一脚正中施无病肋门,一下子破了施无病的气息,施无病飞出三步开外,挣扎了半天,竟然爬不起来。

    吴仁这才转身看向一脸沉思的老寒鸦:“师爷还要试探洒家么?”

    却听老魏一声高喊:“哥哥小心!”

    却是施无病终于挣扎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柄解手尖刀,朝吴仁狠狠扎了过来。

    好一个吴仁,都不转身,只将右手猛然向后挥出,就见短铁棒前头忽然弹出两尺铁锏,锏头不偏不倚,刚好猛击在施无病的太阳穴上!

    “啪”的一声,施无病受了个正着,顿时脑浆迸裂,跌倒在地,眼见是不活了。

第一千六百零四章 送温暖

    吴仁右手转回,铁锏在左手铁棒上一抵,两手猛然合拢于袖中,待到再次露出双手,铁锏连同铁棒都已然消失不见。

    “突兀锏!”

    这玩意儿其实就是后世的甩棍,说穿了一点不稀奇。

    可老魏、孙老二、老寒鸦都是大惊失色,在他们眼里,这尼玛哪里还是武功?这分明是何九郎一系的妖术!

    吴仁却一脸的寂寞,环视了周遭一圈:“毕竟老了,家底都泄了……”

    眼光过处,所有人都是心底发毛,吴仁这话意思明白,就是以往见过他这一招的人,都成了锏下之鬼。

    “哥哥真是盖世英雄!”老魏首先喊好,吩咐手下将施无病的尸首拖了下去:“这小子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仗着有几分本事儿耀武扬威,吹嘘什么打遍三山无敌手,在哥哥面前,还不是菜瓜一般!”

    “对对!”老寒鸦也反应了过来:“早就想收拾他了!要不是借哥哥英雄,还真又要费些手脚。”

    “师爷这回不疑了?”

    “哪能呢?哥哥这手绝活,可是二十多年不见于江湖啊!”老寒鸦变得热情非常:“也怪哥哥,这根底怕是老二他都没盘出来。走,坐尊席,开大宴!”

    “百死之人而已,如今还不是替权贵当着奴才,做着昧心事儿!”吴仁摇头:“当不得诸位如此看重。”

    “哥哥这是哪里话!”老魏拥着吴仁:“谁没个虎落平阳的时节?走走走屋内叙话,小的们杀两口羊,今日好好听哥哥话话老江湖!”

    再次入屋,这气氛就不一样了,河北道上的老江湖,老魏孙老二却也都是听来的传说,反倒是老寒鸦和吴仁攀谈往事,让二人听得津津有味。

    老寒鸦对吴仁的身份更不怀疑,因为那些江湖往事,老寒鸦几次故意说错试探,都给吴仁纠正了过来,还能说上半天来龙去脉的细节。

    接下来就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吴仁也跟几人打听这二十年间河北几路绿林的情况,出了哪些奢遮的好汉,几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场酒喝得大家开心,之后还是吴仁提醒这趟来是陪着孙老二交接货品的,老寒鸦才将箱子取过来,换了孙老二手里几张支票。

    吴仁打开验了,都是五贯以下的伪钞,将箱子交给孙老二,大家约好年后再聚,这才各奔东西。

    ……

    大名府,四路节度使衙门。

    苏油坐在白金炉边上,正在津津有味地读京师大学堂的学报。

    现在苏油在读的这篇,是今年理工的大动作,关于度量衡单位定义的论文。

    其中包括了力学的压强;电学的电流、电压、电势、电容、电阻的标准单位;天文学距离的标准单位……

    还有一篇是关于电弧焊技术的论文,京师大学堂在研究电的过程中发现高压电弧能够让金属熔化,认为这是一个铝热剂之外的重要方向,论文里记录了对铅、锡两种金属的电弧焊实验,认为是成功的,下一步会尝试包药,对铜和钢铁进行实验。

    音乐学院则发布了最新的曲谱记录方式,是从智慧宫的著作里边挖掘出来的,认为这种记谱的方法,比汉字笔画符号和数学符号更加简单方便,可以大加利用。

    文章下还用新谱记录了两部最新更定的朝仪管风琴舞曲,《威加四海》和《化成天下》。

    苏油抵达大名府之前,四路发展银行才刚刚铺开摊子,如今业务确定了下来,具体细节也就不劳苏油操心了。

    石鍮现在是四路发展银行的行首,苏油发现假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密奏赵煦,更换了四路发展银行的总经理。

    以前的行首,正常调动到两淮路去和蔡京搅马勺去了。

    经过秘密自查,石鍮松了一口气,伪钞用纸,不是从四路发展银行泄露出去的,银行对重要凭证的管理办法可比官府账册严格了不知道多少倍,要从银行拿到作废凭证,几乎比登天还难。

    既然问题不在银行,机器也运到了,苏油就开始大力放贷,让李庸和石勇联合当地煤铁产业“巨头”,将冶户转化为产业工人,开始组建工厂。

    眼看着就要过节,衙里难得有一日清闲,苏油便点起了白金炉子,烹上茶,堆上新出的花生烤着,算是自己给自己放半天假。

    这三个月,可算是把他累坏了。

    王寀捧着几封书信走了进来:“使相,查清楚了。”

    苏油将书信取过来:“查清楚没用,得抓到现行,将案子办成铁案。”

    王寀点头:“都布置好了,就等使相一声令下。”

    看过书信,苏油点头:“年底了,这几个月都在政务上头转圈圈,也该去军中和巡检司送送温暖了……”

    节度使理论上是军事编制,苏油这个河北四路节度使,其实是指的定州路、真定府路、高阳关路、大名府路军事四路。

    朝廷空着都转运使没有派,所以其实还让苏油担任着这些地方的都转运使一职,不过行政上却又是划分为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河东路三路了。

    天雄军襄领是高滔滔亲自委派的李纯元,这娃也算是勋贵里头难得出挑的将才,监军则是协领李祥。

    一起在辕门迎候的,还有河北四路武警部队的总扛把子,高滔滔的侄儿,高士林长子高公纪。

    说起来高家俩侄儿也是满可怜的,每每被高滔滔拉出来做人样子,坏的那种。

    高功绘因为邢恕出的烂点子,至今还在日本宋城观海,高公纪也被连累,外放到了大名。

    有这些瓜葛,高公纪在苏油面前也老实得很。

    按道理说大名府还应该有一个都经略司,不过种诂和巢谷都不是安分的人,直接将幕府前移到了雄州,因此如今的李纯元和高公纪,就成了军方警方的最高代表。

    李纯元在青唐战役中发挥了最大的主观能动性,一日三战大破青唐名将青宜结鬼章,直接奠定了青唐战局的胜利,战后成了继曹南之后的勋贵将领人样子,提拔得那叫一个快,如今都做到了统带一军五千人的襄领。

    苏油对李纯元也倍加赞赏,认为李纯元的那一战,标志着大宋军人战斗心理的明确转变。

    从最早的莽撞轻敌,再到畏战避战,再到重拾自信重新硬朗,大宋军队的作风,与国势一般,同样是曾经沿着一条上开口的抛物线往下滑,直到度过了最低谷,才再次变得斗志昂扬。

    苏油是文臣,却是大宋最能打的文臣,虽然他总说跟自己没关系,都是部下将领们的功劳,但是这般做派,却更得武人看重。

    皇家军事学院出来的将士,对苏油更是佩服有加,因为他们身上穿的,手里拿的,身上背的,胯下骑的,没有一样和苏油离得开关系。

    李纯元一身灰色的陆军呢子军礼服,肩上的银星闪闪发光,见到苏油下马,上前两步一个立正,雪亮的高筒马靴“啪”地一声响,整个人站得笔直,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握拳击在左胸:“天雄军襄领李纯元,参见节帅!”

    “精神!这才是皇宋军人典范!”苏油哈哈一笑:“跟念初这精气神儿相比,曹安民那副吊儿郎当,简直就是汴京城的街头混混!”

    曹南如今也在河北东路,是另一支新军破虏军的襄领,曹南带出来的兵,特点就是军容不整,技战术超硬,对敌人嚣张,对自己人同样嚣张,动不动就惊动宪兵,军机处老将们说起来都是摇头。

    而李纯元带出来的兵则不一样,那就是如教科书里走出来的一般,军机处老将们一提起来,却都是赞不绝口。

    李纯元当场又是一个立正:“卑职不敢和曹节度比肩!”

    苏油噗嗤一声就笑了,这小子看似道貌岸然,其实也不是个啥好鸟,用旧军的称呼叫曹南,这里头可憋着坏呢。

第一千六百零五章 训小辈儿

    不理会李纯元这茬,苏油拉过吴恂来:“借用了子翼两个月,今日完璧归赵。”

    吴恂对李纯元敬礼:“报告襄领,吴恂完成任务,请求回归建制!”

    李纯元还了个军礼:“去吧!”

    “是!”吴恂一个立正,又转身向苏油敬了个礼,根本没搭理一边眼巴巴的高公纪,来了个标准的向右转,朝军营跑去。

    苏油这才对高公纪拱手:“苏油见过都巡检。”

    高公纪刚刚被苏油晾了这么久,心里早都七上八下怀疑苏油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待到现在苏油跟他如此客气,不由得都吓坏了:“使相可万万使不得,你与家父兄弟相称,论辈儿我该叫叔……”

    想了想心一横,噗通一声直接跪下:“叔啊,公纪但有一二不到处,叔代俺爹行家法都使得!要让我爹知道你老人家跟我这么客气,回去可就没法活咧……”

    论起来苏油和高公纪年纪其实差不了多少,不过苏油跟高士林是铁哥们儿,高公纪这声叔还真当得起。

    苏油赶紧将高公纪扶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个样子世则见了如何是好?”

    高公纪立即打蛇随棍上:“还未谢过使相这次将世则带出来,让我父子得以相见。公纪处事颠倒,使相看在世则份上,也莫与我计较才是。”

    说起来这事儿该怨高士林,高士林也是演技派,仁宗朝时装疯卖傻,连带将自己儿子都耽误了。

    英宗坐稳了皇位之后,高士林才敢摇身一变化为能臣,不过高公纪注定出息不了了。

    好在如今高世则已经从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继承了自家爷爷的机灵,守稳家族富贵是没什么问题的。

    苏油哈哈一笑:“还是入内叙话吧。”

    入营之后,先是劳军,苏油做事从来细致,不光拉来了十口大肥猪,还拉来了几辆大车,除了菜蔬、米面,还有油厨班子,准备给将士们来一顿庖猪宴。

    听说苏油来了,军士们就跟后世听说偶像到学校访问的学生一般激动不已。

    不过很快他们就激动不起来了,苏油这次还给他们拖来了扫盲班所需要的教材和资料。

    新军扩编,带来的问题就是文化素质的降低。

    皇家军事学院,培养的还是军中指挥,基层士兵大量充实进来后,军队素质就被稀释了,不再能和苏油当年打西夏时带领的“士官团”相提并论。

    但是新军的基础有了,通文字懂理工的骨干已经搭建起来,苏油对他们的要求,就是传帮带,在军中承担起传道授业解惑的作用。

    团一级必须要有自己的文化站。

    等到开了个连级以上干部会议,接见了优秀士兵代表,放他们欢天喜地地去围观锅子灶台,苏油才和高公纪、李纯元回到帐中,说起了正事儿。

    几人坐好,苏油开口:“君正你此次出京,其实是受了邢恕那件事情的连累。”

    高公纪连称不敢:“太皇太后也是为了锻炼公纪,公纪能得此职,本就已经是小材大用,哪里有连累一说。”

    苏油点头:“能如此想就最好,不过我还想要说一点,那就是朝廷的职事,概不轻授。太皇太后放君正到这个位置,可不是为了让君正一味优柔,韬光养晦的。”

    话里有话,高公纪心里头咯噔一下:“使相这是……”

    苏油说道:“君正的职务是都巡检使,都巡检的职责是什么?是纠察奸宄,维护治安,缉拿盗匪,打击犯罪,保障太平。”

    “要做到这些,韬光优柔能行吗?”

    高公纪正色道:“公纪愚昧,然也忠于王事,在缉盗拿贼方面,还是不遗余力的。”

    苏油笑道:“是,君正在河北,四路已经没有了成股成气候的匪徒,民生得到了极大的保证,这些都是功劳。”

    “但所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要是河北出了震惊全国的大案,君正一个污浊瞒钝的名声,怕是再没有机会洗刷了。”

    “豺狼?”高公纪心里头不妙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使相这是要搞蔡确那一套吗?

    高公纪是高家出了名的老实憨厚好孩子,史载其“性俭约,珍异声伎无所好,奉禄多以给诸族,得任子恩,均及孤远”。

    有时候苏油都怀疑这娃到底是不是高家的种,直到高世则出来后,才打消了这个疑惑。

    从生物学上论,这应该叫基因的突变与回归。

    苏油从袖里取出两封奏章:“君正看看吧,有时候啊,你不找事情,不代表着事情就不来找你。”

    高公纪将奏章打开,一看就乐了,这封奏章将高公纪夸得不行,说他为官清廉,任事忠谨,将河北四路地界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但辽国的奸细无隙可入,各地治安也大有进步。

    虽然尚不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起码如今四路行人已经敢单独上大路,沿途不忧食宿,这就是唐朝开元之治时才有的气象。

    尤其是高公纪不以外戚自居,对河北四路官员颇为尊重,巡检司都是他们的助力,却从来不给他们增添麻烦,实在是外戚当中的典范,理应大加褒奖。

    高公纪喜动于色,笑道:“怎敢劳使相如此称赞,这个哪里敢当?”

    苏油不动声色:“别光只看这一封啊,那儿还有一封呢。”

    “哦。”高公纪于是拿起另一封,才看了个开头,笑容就僵住了,大冬天的,冷汗都都开始往外冒:“使相,这个……这个……”

    这封奏章措辞严厉,弹劾高功绘辜负圣恩,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不知道拿了多少的好处,成了地方官员的走狗。

    每日里只抓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对地方官员唯唯诺诺,将巡检司监督官吏的重要职能完全废置,导致河北爆出了大案。

    现已查明,博州太守匡师古,在巡检司,检察司的长期纵容之下,勾结通判刘敏道,以及博平高唐两县县令、县丞,盗窃府衙、县衙到期应当上缴的账簿,将纸张加工成伪钞用纸,造印伪钞十万余贯,流毒四路,为祸无穷。

    这是皇宋百年来第一经济大案,相比以往涂改复用盐引之类的小案子,简直就是弥天大罪。

    经过严密侦察调查,目前已经切实掌握犯罪分子的犯罪证据,准备收网。

    鉴于巡检司对河北官场的暧昧态度,都巡检使高公纪大有参与案情的嫌疑,因此无法按照正常流程将案件移交四路都巡检司,特请朝廷许动用天雄新军,对高公纪以下涉案官员实施秘密控制!

    一道奏章才看了大半,高公纪噗通就从椅子上滑下来,这是又跪了:“叔啊……这奏章可上不得啊……否则太皇太后还没追究,我爹先就要给我揍死啊……”

    “起来!”苏油一声怒喝。

    “诶!”高公纪挨这一骂,立马放心了,站了起来,乖得跟小狗似的。

    苏油看着他:“看看你现在这样子,简直就是丢你爹的脸!”

    “是是是……”高公纪一脸痛心疾首自我批评的样子。

    虽然没经过专业培训,这娃起码也在影星级别,苏油心中暗自评价,然后继续配合:“太皇太后对家族严厉,自然是她老人家的明睿,但是并不意味着你就能以韬晦为由,连自己的正职都怠慢了!”

    “都巡检司的职能还要我跟你背一背吗?纠举地方一切犯罪行为,配合地方整肃治安,并没有说,以官民为分别!”

    “君正以外戚得此职,小心翼翼,忌惮弹劾,这谁都明白,但是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别人能拿你怎么着?”

    “国朝重士大夫,是看重他们的操守,学养,品行。《士德论》里早就论得明白,恋禄无能,贪赃枉法,犯罪欺君的官吏,他们配得上称为士大夫吗?”

    “这样的败类你不纠核,不整治,还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对得起太皇太后吗?对得起陛下吗?对得起河北四路被伪钞荼毒的百姓吗?!”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开会

    苏油越说越气不平:“文官有什么了不起的?进士华选就可以逃避监督?因为监督者的身份是外戚,就天生低他们一等,有纠核就是构陷良善?有弹劾就是仗势横行?”

    “荒谬!”

    高公纪一脸难色:“叔啊,这话你来说倒是轻巧……”

    苏油一下子没憋住,噗嗤笑了。

    这下破了功,也就不好再骂下去:“君正啊,既然有这些担忧,那就更要好好想办法。”

    “否则事情迟早要爆出来,就像现在这样,真等到此案爆到你姑母案头,你以为凭你这尸位素餐的装憨模样,就能逃得过责罚?”

    高公纪有些懊恼:“那到底该怎么做啊?”

    苏油说道:“那就更要小心谨慎,将案子办成铁板钉钉,毫无瑕疵!而绝不是毫无作为!”

    高公纪小心翼翼地道:“叔已经安排好了吧?你放心,有你在,我的腰杆就硬得起来!”

    苏油将弹劾的那篇奏章丢到火盆里:“先说好我只帮你这一回,这次案子是王寀、彦弼、世则和程岳办的。”

    高公纪立刻明白了:“叔刚到河北就将程岳转到我都巡检衙门,就是为的这个?还有世则这乖娃。那这案子就有我与都巡检司从头到尾的参与,不是没有作为,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完转忧为喜,连连拱手:“哎哟还是叔知道心疼侄儿!这比俺亲爹都强咧!”

    “别闹!”苏油说道:“这事儿可还没完,接下来,就要动用你都巡检司的人手了。都给老子抓成现行,一个个给我钉死!”

    高公纪一脸端肃地拱手:“叔你就瞧好吧!”

    从军营出来,苏油又在辕门处与高公纪和李纯元交谈良久,两人都是一脸的郑重,连连保证,也不知道在商谈什么。

    苏油回衙之后,第一道命令,就是查抄了常胜赌坊。

    接着几个与常胜赌坊孙老二妻妾又瓜葛的大名府官员,被限制行动。

    次日苏油下帖,命大名府周围邢、磁、洺、相、卫、恩、德、博、隆德、安利诸军州府主官齐聚大名,商讨明年四路振兴之计。

    待到知府知州知军们上路之后,苏油再次下令,四路诸州县巡检司,查核历年官府账簿,尤其是那些过期作废的空白账本,按照规定应当上缴而没有上缴的,清验数目,一律送至大名府核销。

    ……

    大宋对伪钞最开始没有专门的法令条款,伪造交子入的是“伪写官文书印”的罪条,流两千里。

    到后来罪名逐渐加重,“通情转用”,即明知是假还继续使用;与“邻人不告”,即知道邻居有这样的犯罪行为而不报告官府,“皆罪之”。

    再后来,大宋朝廷对于维护宝钞的信用有了深刻认知,文彦博返回中枢,又将制造伪钞的罪行加重处罚,一个字——绞。

    除了重罚,防伪技术也放到了重要位置,比如纸张,元丰元年正式设立了钞纸局,除了制作宝钞专用纸张,还包括了官府账档专用纸张和银行其它票据专用纸张。

    这些纸张大多是以楮纸掺杂短绒棉、南海五色蕉麻,还有加了高岭土和膨润土等添加剂,通过多层压制的方法制成,边缘还有复杂的印花,极难仿造。

    到如今整个钞纸局已经有票务官一名,掌典十人,贴书七十人,印匠八十一人,雕匠六人,铸匠两人,制墨六人、杂役十二人,各种精密机械数十台,精密蚀刻板两年一换,官府的档案用纸到期没有用完的,全部回收重造,以避免造假伪冒的可能。

    然而大宋的事情就是这样,规定在,但是不一定会被严格执行,结果就出现了漏洞。

    ……

    十二月,癸丑,路内诸主官都齐聚大名。

    理论上知州知府擅自离开驻地也是违规,不过这次是接到上级命令,因此不在此例,过年前上官有召,这就是要提前安排布置明年的大事。

    苏使相跟别的官员不一样,从来不收贿赂,不吃克扣,不用公使钱,还是大宋出了名的送财童子。

    因此这就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知州们都是驾着车拉着船兴冲冲地来的,准备连开会带置办大名府年货一起了。

    果然,等众人一进节度府,被引到偏厅就坐,苏财神的气局就体现出来了。

    桌上摆放着一部蜡刻印刷的资料《河北四路振兴纲要》,一本羊皮封面的石纸笔记本,两支至今都还得称为稀罕物件的自来水钢笔,赛露络做的笔壳,一支暖色调,一支冷色调,对应桌上一红一蓝两瓶墨水。

    有好奇的知州就打开了那部纲要,写得清晰明白,还是苏油的老一套,包括了现状、调研数据、分析、需求、展望、目标、预算、工期、产能等一系列的东西。

    里边还细化到了各州的事务,总之就是依靠河北四路发展银行贷款优势和朝廷给予的政策扶持,利用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交通运输优势,大力发展工、矿、盐、铁、农、牧、渔、商,将大名府路建设成为能够独立支持三路前线的北方大基地。

    待到众人都到齐了,王寀才入内室,将苏油请了出来。

    知州们多数都没有见过这个大宋名臣,按道理司徒召见官员应该在三个月前,结果这娃一到大名府就跑下去搞基层调研,活活拖到了今天。

    如今见到苏油,官员们都是暗自道一声惭愧,一把年纪,跟眼前这位相比,还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有一个月,苏油才过四十三岁的生日。

    现在的苏油,丰神俊朗,身上融合了顶级官僚和顶级学者的气质,正是一个男人最精彩的年岁。

    头戴乌纱幞头,身着大宋一品官员的紫色官常服,脚蹬皂靴,腰环玉带,身侧挂着金鱼袋。

    宋代官员的服饰都是官给面料,自己制作,苏油的官常服内是毛绒内衣,羽绒马甲和羽绒裤,轻便而不显臃肿,迈着轻快的步子进来,与一干穿着臃肿的同僚相比,显得简洁清朗,俊逸潇洒,还有几分精明强干。

    官员们赶紧围过来恭维。

    苏油倒是和蔼,跟所有人都打过招呼,这才坐到主位,请大家也都坐了,才开口道:“太皇太后和陛下托以河北之重,苏油不敢不先顾及政务调研,方才与诸位同僚见面。”

    “所幸这三个月考察没有白干,对于如何振兴河北,大致心里也有数了,这才敢拿着《纲要》,召各位前来商议讨教。”

    “耽误了这么久,桌上的两支钢笔,还有墨水笔记本,就算是苏油给大家道歉的意思了。”

    下边众人连称不敢,这份见面礼可不一般。

    苏油继续说道:“就请大家打开《纲要》,对我们接下来几年要做的事情,心里先得有个谱。时间很紧,大家事务也多,因此只能抽年前这稍微空闲的日子,让大家来坐一坐,我给大家讲解其中的内容。”

    “我估摸着得三天时间才能讲完,讲完之后,大家一起讨论,回去之后还要给下属宣讲,对于如何为围绕这个纲要,繁荣各自的治下,大家都要想想办法,出出主意,结合自己治郡的情况,也拿出一个计划来,供我参考参考。大家觉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看在两支钢笔的份上都得说好。

    苏油取过自己案头的纲要,打开钢笔:“那我们就抓紧时间。”

    《纲要》讲解用了三日时间,中间还有讨论,苏油一一解答了知州们提出的问题,让知州们见识了什么叫做能吏。

    苏油比他们还了解他们治下的州郡,甚至似乎已经对他们所提出的问题早已经思索好了答案,这一点让所有官员都是佩服不已。

    到第三天下午,大家已经提不出什么问题来了,等苏油再次坐到讲台上的时候,身边还多了几个年轻人。

第一千六百零七章 本末

    苏油入座后说道:“前两天和今天说的那些,大家都清楚了吧?”

    众人都表示完全理解了,苏油这才又道:“清楚了就好,但是我要跟大家说的是,如果有件事情不解决,前两天所说的那些,一件都别想做好。”

    这两天苏油给大家加油鼓劲,猛画蓝图,让大家看到了未来河北的机会和自己任上即将创下的政绩。

    之前陛下拨给司徒的一千五百万贯河北发展基金,司徒真是准备要大用,这里边蕴含着多少利益,一本纲要里边几乎讲得清清楚楚。

    现在苏油突然变了口风,却让众人都不禁纳闷起来。

    却听苏油说道:“这件事情,就是吏治。”

    “吏治不清,一切展布都是空谈,有害群之马在我们地方主官里边,这个计划,只能沦为他们残民害政,中饱私囊的工具。”

    众人都是心中一紧,啥意思?司徒这是不放心咱们?

    苏油神色沉重,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急报:“昨夜,博州、博平县、高唐县三地官府,同时发生火灾,火灾地点,都是保管账簿的账房。”

    “匡太守,给个解释吧。”

    匡师古站了起来,身上一身陈旧的官袍,靴子上还打着补丁,颤巍巍地说道:“治下不严,出了这等意外,下官领罪。”

    “所幸烧掉的本就是需要作废的过期空白账档,没造成什么危害,下官回去,一定严加申斥,临近年节,更要小心火烛,以免成灾。”

    苏油笑道:“匡太守好能为啊,我要查空白账册,治下一州两县账房就同时失火,然后你告诉我这是意外?”

    匡师古对苏油拱了拱手,又对同僚们拱了拱手:“师古治博州,可谓兢兢业业,允直允公。”

    “当年河决商胡埽,博州直面洪流,诸县遭灾,至师古到任,亦未恢复。”

    “盗贼遍地,民不聊生,是师古带领一州百姓,重建家园,恢复民生,结成保甲,共御盗贼。”

    “数年考绩皆为上上,事后朝廷嘉誉,命老夫入朝。”

    “因老夫自认与当政不合,加之百姓挽留,故而不请铨考,在河北士林官场,也算是薄有声誉。”

    “怎么,司徒要以此细事,追究老夫之罪?”

    匡师古在河北名声也算是不错,清高,安贫,勤力,爱民,守分,都是他的标签。

    大宋就是这么奇怪,官员一般三年一考,但是这个考需要官员们自己去申请,算是手续之一,叫“请铨”。

    有些官员比如程颐、王安石、范纯仁、苏辙等,往往因为与当朝不合,或者沉心学问,或者要照顾老父等原因,不请铨考,宁愿放弃升职的机会。

    这样的官员,在士林中往往会赢得极高的名声——这叫保节守名,不贪禄位。

    果然,匡师古此话一出,下边的州官们就更加狐疑了。

    苏油将手一摆:“这位是节度幕府掌书记王彦弼;这位是节度判官王寀;这位是司马高世则。”

    “他们刚刚破获了一起大案。”

    说完对高世则点了一下头,高世则下到台下,将手里的一样东西发给了诸位州府官。

    几位官员一看就是大惊,伪钞,面值五贯的伪钞!

    伪钞五十贯以上就是大案,光十州官员们几案上的加起来,都已经够了!

    却见高世则回到台上,拎起一个柳藤箱子打开,将里边的东西倒出来,竟然还有满满一箱!

    州官里边胆小的几位,两腿都已经在哆嗦了,这尼玛得有五万贯以上,这是要惊动全天下的弥天大案!

    苏油说道:“大家可以拿起伪钞来看看,其实制作得并不算精良,对于精细些的人来说,也不算太难识别。”

    “但是罪犯也极度狡猾,大宋宝钞五贯以上,采用五色套印,制作极难。因此他们限于技术,只仿造了三色以下套印的宝钞,最大面值不超过五贯的那种。”

    “对于乡间升斗小民,他们囿于辨识能力,往往就被贼人蒙骗。”

    “还有就是烟花柳巷,赌坊瓦舍这些鱼龙混杂,灯火昏暗的地方,也是贼人们出手的好地界。”

    “大家再细看伪钞所用的纸张,质量与宝钞用纸差近,虽然对光不见水印,但纸中一样夹杂有五色南海蕉麻丝絮,因此也极具欺骗性。”

    “列位,之所以要查空白废档,是因为这些伪钞所用的纸张,本就出自皇宋汴京钞纸局,是给官府印制会计财档、房田地契、印花税票专用!”

    室内都传出了低低的惊呼,却听苏油冷冷的声音说道:“匡太守,前日我命各州府查缴空白废档,你博州一州两县的账房就起火,难道真是巧合?”

    匡师古却异常镇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人在大名府,未出幕府一步,难道还能收买府内衙役,或者身具天师道术,飞回博州纵火不成?”

    苏油笑道:“之前我只说了你博州官衙失火,烧了档房,你就说所幸烧掉的本就是需要作废的过期空白账档,匡太守,这又该如何解释?”

    匡师古答道:“知道司徒为政风格,每到一地,必先清理账目,统计统筹,我就提前命户房料理会计档册,以备司徒询查。”

    “故而博州的账册都在官署,而档房里存放的,就只剩下那些空白账档,这很合理吧?”

    说完对着苏油拱手,义正辞严地说道:“司徒身蒙朝廷隆恩,按治河北,不以治政民生为重,却无故怀疑朝廷命官,巧计为牢。”

    “下官敢问司徒,此番召我等前来,真是为了这本纲要呢?还是为了凸显官威呢?”

    “座上几位的身份别以为老夫不清楚,王彦弼是徐国大长公主的长子;高世则乃公纪之子,太皇太后侄孙;王寀年后会尚嘉国长公主。”

    “下官还请司徒明辨是非,择处清浊,不要希媚外戚宗亲,有污清节,与士大夫成壑!”

    “哈?”苏油不禁失笑:“太守当真是好口才。”

    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其余州官,苏油说道:“这就是我要大家一起来的原因,我是真怕啊……怕河北官场,因为此案产生对宗室勋贵背景官员侧目的风气。”

    “我朝鉴于前代之祸,隆遇士大夫,与其共治天下,对中官、外戚、勋贵严加制衡。”

    “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官、外戚、勋贵们任官的时候,就连自己的正常职务都不能行使了。”

    “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能够做到的人,又怕什么监督呢?”

    “所以我认为,对中官、外戚、勋贵,固然要严加制衡,然士大夫对于自己,同样也应当乐于接受监督,以帮助自己正心诚意,敬畏惊剔。”

    “而大家还要清楚一点,那就是朝廷的监督之制,本不是针对在座绝大多数洁身自好,忠勤克敬的君子的,而是针对那些混进我们群体里边,玷污士大夫声名,平日里口诵诗书冠冕堂皇,私底下贪赃枉法男盗女娼的伪君子,真小人的!”

    “因此我们大可不必计较监督者的身份,而是要先计较计较,自己害不害怕被监督!”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先弄清楚孰为本,孰为末!”

    匡师古的脸色变了,自己企图挑起外戚和士大夫对立的企图,落空了。

    苏油心中冷笑,老子是老堂哥训练出来的人,跟我苏家人耍嘴皮,有一个算一个,在座的全都只能是垃圾。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 钱可通神

    见匡师古不再说话,苏油这才说道:“下面就让王判官跟大家捋一捋案情经过,匡太守,我也许你自辩。”

    王寀取出笔记本,朗声念道:“司徒九月丁酉抵达大名,次日巡查城北,在老孙家铁匠铺子,发现了一张两百文的伪钞。”

    “因为这是皇宋第一次出现伪造宝钞,司徒相当重视,命我与几位同僚展开调查。”

    “节度幕府快壮教头程岳,熟悉河北方言情势,于是司徒命与掌书记王彦弼一起,伪装成迂主刁奴,吸引城中浪荡无赖子弟,暗中调查。”

    “最后摸到了一处伪钞大量出现的窝点——常胜赌坊。”

    说完翻过一页:“常胜赌坊主人孙老二,利用招揽的几名妓女,冒充妻妾,贿赂大名府刑房公事刘唯、王金,两人为其提供保护,让孙老二胆子越来越大,成为一方毒瘤。”

    “程岳取得孙老二信任后,孙老二以其身手高绝,用作保镖,于是又摸到了孙老二交易宝钞的地点,莘县南小阳岗魏家沟车马店。以及孙老二的上家,博州王馆镇印书馆东主乌纯道。”

    “现已查明,孙老二、魏家车马店掌柜魏念五、乌纯道三人,乃二十年前青州盗匪贺一山山寨中人。”

    “贺一山被剿灭时,三人侥幸逃脱,其后流转至大名,各自安顿了下来。”

    “其中乌纯道是当年山寨的钱粮师爷,本是秀才出身,贺一山之恶,多出其谋。匪号‘老寒鸦’。”

    “而他之所以能够在博州立身,情况与孙老二类似,是将女儿给博州牢头节级卢靖做了外室,卢靖帮他伪造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印坊馆主。”

    “五年前,杭州伪盐引罪犯刘坦被刺配博州,乌纯道利用替卢靖看管牢营的便利,刻意巴结,以为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刘坦不欲为之,道:‘此番再犯,必不得保首领也。’乌纯道继以胁迫:‘汝若不为,即命死囚搥杀汝于营中,报个病亡亦不难。’刘坦不得已而为之。”

    “刘坦经过研究之后,以为制作五贯上宝钞太难,五贯下可以勉强为之,然须得档房石纸。”

    “于是乌纯道又通过卢靖,笼络到博平、高唐两县县令、县丞,几人将县衙空白废档盗出,供刘坦制作伪钞。”

    “博州通判刘敏道察觉此事后,非但不予举报,反而积极参与其中,为罪犯们提供保护,甚至也盗出州衙废档,供他们使用。”

    “司徒前几日下令收网,刘敏道、卢靖提前知道了风声,纵火焚烧户房,还意图逃窜,被都巡检司拿获。如今这些人都被控制了起来,证据确凿,供认不讳。”

    “匡太守,据刘敏道、卢靖供称,乃是受你指使,而这数年贩售假钞的利润,你可是拿的大头。”

    匡师古再次站起身来:“三木之下,何辞不可得?!户房空档,已毁于祝融,就算假钞存在,有何证据是出于博州户房?”

    说完拍了拍身前的《纲要》:“纵观司徒历仕至今,营建四通,设立皇宋慈善基金,开创皇宋银行,皆是天大的手笔。”

    “虽称是万民得益,但是其实中间大利,多数是输送给了勋贵豪强,宗室世家。”

    “可惜世人愚昧,为小利所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苏家先祖苏味道,世称模棱宰相,以下官看来,司徒才是青出于蓝。”

    “所经一地,皆大事造作,扰民不止,所为者,谄媚君上,巩固权阶。”

    “在眉山造宫灯,在夔州进夏布,在渭州献名马,在两浙送活鱼。”

    “以巧佞得居京职,它事不问,先就造宫殿,起掖庭!”

    “南海诸般珍异,络绎于途;东胜万里金银,半入禁中!”

    “若非如此,又岂能年轻德薄,占据要冲?”

    “世人皆以为贤者、仁者,殊不知南海矿洞之中,几多罹难枯骨?宁夏黄土之下,几多刀剑亡魂?南洋东洋万里波涛之底,几多嚎啕飘荡之怨灵?”

    “如今司徒来了大名府,欲急树威权,乃假手沆瀣已久之勋贵,借力从来勾结之宗臣,诋毁清流,构陷异己,为接下来侵吞国帑,中饱私囊铺路奠基!”

    “须知河北民风豪健,必有豪杰察破奸宄,或托身于市井,或隐伏于道旁,为天子万民,诛除国蠹!”

    “哈哈哈哈……好!”苏油不禁抚掌而笑:“匡太守当真是好急智,好文采,好演技!”

    “不过还请稍安勿躁,这案情,还没有复盘完毕呢。”

    其余州官们已经开始在计较,这案子必将惊动中枢,匡师古要是认罪,那必然是自己杀头,阖家流放的下场,因此要与司徒拼个鱼死网破。

    而若是此案真有什么瑕疵破绽,匡师古反咬一口,也必然入木三分,按照如今大宋的鄙视链,士大夫多半要同情匡师古,认为这是外戚勋贵无中生有,陷害忠良。

    不过司徒的举动实在是奇怪,按道理这种事情奏报上去,命朝廷派使臣下来按察便是,不管什么是非都招惹不到自己的身上,却为何要冒这个无谓之险?

    除非……

    有些知州到此已经琢磨过来味道来了,看向匡师古的目光也变了。

    除非司徒已经有十足十的把握,否则不会做此没有意义的举动!

    就听王寀继续说道:“两月侦察下来,节度府已经掌握了伪钞案的作案过程,以及伪钞的流通渠道。”

    “贼人们极度奸滑,博州至大名本有大路相通,然而他们却将伪钞运往梁山,再穿过水泊抵达阳谷,最终在数州不管之地小阳岗交付,以混淆官府视听。”

    “若非程教头伪装为绿林旧匪,深入贼巢,发现真相,官兵必将以为造假窝点在梁山泊,兴兵围剿,这样一来,肯定打草惊蛇,让罪犯逃脱。”

    “根据司徒的指示,要继续深挖元犯,不使一人漏网,此案直到前日才正式实施抓捕。”

    苏油笑道:“匡太守,你皮夹里的钞票,敢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吗?”

    匡师古微微一笑,将皮夹摸了出来扔到桌上:“司徒以为我是用的假钞?”

    “你当然不会用假钞。”苏油让高世则去将匡师古的皮夹子拿到自己面前:“匡太守,伪钞贩售只收取舶来钱,以及现金大额支票,就是为了方便手尾,掩藏踪迹,自以为得计是吧?”

    匡师古得意地看着苏油:“素闻司徒富甲天下,不过师古乃一穷知州耳,现金支票这样的东西,皮夹子里可也是没有的。”

    苏油不理匡师古的讥刺,看向其余州官:“既然是贼赃,他们就不敢将之存在银行,这现金支票,始终是要兑付的。”

    “所以要寻获元凶,其实方法很简单,只要查出资金流向,最终的源头,必将被我们找到!”

    说完又对匡师古道:“那太守有没有猜到,我命王彦弼假扮成汴京来的徐步虚,身份是京中富贵人家的迂呆庶子,为程岳所扮的恶仆所诱,在孙老二的常胜赌档大肆赌博,每隔一段时间,便以支票支付大额赌债?”

    苏油又说道:“而这些支票,都被孙老二交给了老寒鸦,换到了大量的伪钞,最后必然落到了伪钞案元犯之手?”

    匡师古不禁有些色变。

    苏油继续一句一句地说道:“知道我开始调查此案,元犯手里即便留存有现金支票,也会想办法尽快出手。那匡太守又有没有猜到,我已经暗中命令承兑该支票的大名府皇宋银行,兑付徐公子的支票的时候,记下兑付人的形貌?”

    匡师古又放松了下来,再次冷笑:“那想必司徒是根据线索,抓到元犯了?”

    苏油摇头:“很不幸,元犯过于狡猾,化妆成北方鹘客,让广南斋的知客跑腿代兑,等到高检使追查到广南斋,元犯又已不知去向。”

    匡师古笑容更加得意:“既然如此,却又与老夫何干呢?”

    苏油摇头:“跑了就跑了呗,我却有的是办法查到元犯——匡太守可知,‘钱可通神’?”

第一千六百零九章 宝钞显灵

    匡师古讥刺道:“张延赏有目无珠,瞒钝畏事,司徒也要效法?”

    这两个典故出自唐相国张延赏。

    有目无珠是说他错识自家女婿韦皋,刻薄傲慢,将之逼走,后来韦皋替唐德宗建立大功,德宗命韦皋接替张延赏还镇西蜀。

    等韦皋到了离成都三十里的天回镇,一直对女婿很好的张延赏夫人苗氏听闻后,对张延赏说道:“如果新官是叫韦皋,那必然是我们的女婿韦郎。”

    张延赏还笑道:“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你喜欢的那个女婿早已经死在水沟里了,怎么可能来继承我的位置?”

    苗夫人道:“韦皋虽然贫贱,但是英雄气概冲天。当时同你说话,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奉承,因而可以看出,成事立功,必然是他。”

    第二天早上新官入城,果如苗夫人所言。

    张延赏非常难堪,不敢抬头观看,只说:“是我不会识人。”转身从城西门溜走了。

    而钱可通神,说的则是张延赏另一个典故。

    张延赏将判度支。知道有一大狱颇具寃滥,每甚扼腕。

    到任之后,张延赏即召来狱史严厉申诫:“此狱已久,旬日须了。”

    次日视事,发现案上有一小帖子:“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

    张延赏大怒,催促加快办理。

    明日帖子复来:“钱五万贯。”

    张延赏益怒,更命两日须毕。

    第三天,帖子又来了:“钱十万贯。”

    张延赏这下吓着了,说道:“钱至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及祸,不得不止。”

    匡师古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以此反讥苏油。

    苏油将匡师古皮夹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抽出其中一张五贯宝钞:“烦请匡太守在此钞正面签上你的花押。”

    说完也打开自己的皮夹,从里边抽出一张同样面额的宝钞来,也在正面签上自己的花押,说道:“在座的所有人,带有宝钞的,以五贯为额,都如我们这般办理。”

    匡师古拿笔签了:“司徒却要弄什么玄虚?”

    待到众人都用自己的纸币签上花押,苏油命王彦弼将之打乱,正面朝下钉在木板之上,说道:“都说钱能通神,今日我们便让宝钞自己断一回案子。”

    开德府知府赶紧站了起来:“司徒,这可不是儿戏,自古岂有是理?”

    苏油说道:“包孝肃审铜钱的故事,列位没有听说过吗?府尹且安坐净观就好。”

    包公其实没有审过铜钱,这故事根本就是汴京城说书的尹老常编造出来的。

    不过因为清官大老爷夜审阴昼审阳的故事实在是让老百姓们喜闻乐见,听过之后都当真事儿在传。

    开德知府也不知真假,满脸忐忑地坐下来,却见苏油取来一个小铜香炉,燃起檀香,合掌煞有介事地轻声祝祷起来。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听闻司徒家夫人道法玄通,这玩意儿那个……家学渊源,会不会司徒真的会些门道?

    却见苏油从桌上端起茶水漱了两次口,却将第三口猛然喷到木板上钉着的钱币上,大喊一声:“天理昭昭,神明显罪!”

    话音刚落,木板上一张宝钞的背面,真的就渐渐彰显出一个蓝色的“罪”字。

    台下众官都给这诡异的一幕吓得快要崩溃了,苏油将那张宝钞取下,翻到正面露出上头的花押给众人展示,然后猛然拍在桌上:“匡师古!你暗中遣人烧毁档房,意图毁灭证据,其实正中都巡检司埋伏,早已被尽数拿获!”

    “假装鹘客兑换支票的,乃你的亲随柳大!名为亲随,其实是你与暗养在大名府的外室柳氏的私生子!”

    “柳氏院中,搜检出你来时与她的两万贯资财!”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不招?!”

    匡师古已经被自己宝钞上那个分明的“罪”字惊得魂飞天外,连苏油后边这些话都没有听囫囵,之前的风骨早已化作一滩烂泥,瘫在地上抖做一团:“我招……我有罪……我人神共愤……”

    苏油一拍手,早已等候在室外的高公纪带着几个公人进来,如同拎小鸡一般,恶狠狠地将匡师古拎了出去。

    这案子局面如此翻转,只惊吓得堂下诸位州官们面如土色。

    苏油赶紧取过一杯清水来漱了口,刚刚那杯压根就不是茶,而是黄褐色的碘水。

    王彦弼将木板上的其余宝钞用帕子擦干,一张张地翻过来:“王知州,你的五贯;李知州,这张是你的……”

    每念到一人,下边的知州都如逢大赦,赶紧上前将自己之前交上去的那张宝钞领下来藏好。

    等到苏油将最后一张领到,展示了自己的花押:“可见神明烛照无欺……”

    一群知州知府忙不迭地抹汗点头:“正是正是……”

    “哈哈哈哈……”苏油不禁大笑:“刚刚只是跟大家开个玩笑而已。”

    呃,一群官员不禁又傻在了当场。

    苏油笑道:“这就是一个小把戏,淀粉遇碘水就会变成蓝色,这是理工早就发现的现象,彦弼跟众位同僚演示一下。”

    王彦弼取出试管,在一边做起实验,苏油继续解释道:“收网之前,我故意打草惊蛇,逼元犯赶紧兑换出宝钞,同时告知银行,凡是有人兑换徐公子签押的支票,就用背面经过淀粉水书写的宝钞与之。”

    “哪怕是遣人代取,这些宝钞,短期内必将落在元犯手里。”

    说完将匡师古的那张宝钞举起来,指着底下的一行小字:“其实那些宝钞底部都是有数字编号的,水写宝钞的编号段还是我安排的,这一张,就在其号段之内。”

    那一边,王彦弼试管里乳白色的淀粉水已经在官员们的惊呼声中变成了深蓝色,苏油这才说道:“所以匡师古死不足惜,这案子证据确凿,谁都翻不过来。”

    说到这里,苏油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之所以要这样安排,其实是为了列位,想让列位好好看一看,奸邪是多么的善于伪装,而偏见,是多么的可怕。”

    “我想请诸位再回忆一下,在刚刚真相大白之前,诸位内心里其实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间,认为匡师古有可能是被我冤枉的?”

    “匡师古之前的那套说辞,其实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曾经打动过你们?”

    “说实话,一开始查到匡师古头上的时候,就连我都不敢相信,这位简朴爱民,官声卓著,一向以清白安贫面目示人的匡太守,竟然是这起大案的元犯。”

    “而且我也知道,如果我将之直接拿下,不让他伪君子的面目暴露在世人的面前,列位也看到了,就他刚才攻击我的那番说辞,可以想见会有多少人听,多少人信,多少人会不明真相,为之鸣冤求情。”

    “为什么?”

    “因为其饱读诗书,进士功名,顶着个士大夫的幌子,又极其狡猾,善于伪装,能骗过包括在座的诸位君子。”

    “这就是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加可恶,为害更烈之处!”

    “大家宁愿相信这种人,也不愿意相信我大宋能有舍身为国的中官,能有秉公办案的外戚,能有忠君爱民的勋贵。”

    “其实我也不是要大家相信,我只是希望大家忘记他们的身份,记住他们的职务。”

    “如果事情的确在人家的职务范围之内,那没啥好说的,该配合的差遣,就要配合;该接受的监督,就要接受。”

    “同样的,如果发现其行为不轨,违法乱纪,该弹劾的一样要弹劾,该举报的一样要举报,却不能以其身份而希媚迎合,甚至同流合污。”

    “这件案子本来很简单,可就是因为如今大宋官场固有的成见,导致变得复杂棘手,哪怕我这一品的使相,都不得不瞻前顾后,小心翼翼。”

    “我敢说,哪怕此案出现任何一点瑕疵,比如刑讯逼供,比如让匡师古真的烧了户房,比如跑掉这犯罪链条上的任何一环,那么此案的元犯,就有极大的可能逃脱罪责,而那个时候遭到御史台猛烈攻击的,反倒会变成我苏油!”

    “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天理,哪怕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手段!”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章 新版宝钞

    元祐四年十二月,就在汴京人民准备欢天喜地过春节的时候,苏油一道上章,震惊朝野。

    博州知州匡师古,通判刘敏道,博平、高唐两县县令、县丞,博州牢营节级卢靖,郓州旧匪乌纯道、孙二、魏念五,匡师古私生子柳明山,胁迫流犯王坦,动用官府白档石纸,盗印宝钞,共计十五万贯余!

    在侦破此案的过程中,还抓获牵涉其中的不少贪污官吏。

    大名府刑房公事刘唯、王金,狎玩孙老二的“妻妾”数人,为其提供保护。

    两人还无耻到屡次共狎一女,以“连襟”相称!

    此外还有怠忽职守,以及外围销赃从犯数十员!

    高滔滔震怒,遣大理寺官员前往按察,一旦定案,就地正法!

    就连苏油都悲叹,沈括沈存中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官运,自己这大宋第一的推手都奶求不动。

    好不容易才将他从河北四路都转运使位置上推回中枢,这案子却刚好发生在他任职期内。

    一个制度执行不力,地方监察不明的罪过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再次贬出京城都是轻的。

    等到大理寺官员抵达大名府,案子已经料理得清清楚楚,各项关系链证据链非常完备,犯罪官吏、造假的工坊、流失的空白账档、刚刚印出来的伪钞、企图纵火的帮凶,分销宝钞的上下游人员,都被高公纪捏在了手里。

    此外从几名犯官家中以及他们外宅家中,搜出真假宝钞近十万贯。

    所以这个按察不过就是个流程,大理寺官员将案情卷宗收集起来准备带到汴京跟高滔滔汇报,然后跟苏油下达了处置的意见——太皇太后与陛下有诏,此案需要从重从快处理!

    那很多人就活不过年了。

    而苏油的第二封奏章就跟给高公纪看过的那封几乎一样,不过在后边又加了一段,声言这起大案能够得以侦破,是高公纪的首功。

    是高检使发现了征兆,然后派遣得力干员潜伏贼巢,顺藤摸瓜,经过数月艰苦凶险的调查,最终摸清犯罪分子的分销网络,一网成擒。

    在破案过程中,高检使特别重视证据,绝无刑讯逼供,让从汴京城过来的大理寺官员都赞叹有加,认为此案在执法过程中按章合法,程序正确,没有任何的瑕疵。

    苏油特意申请朝廷,奖掖此案高公纪以下相关有功人员。

    高滔滔认真阅读了此案侦破过程,最后合上奏状松了一口气:“公纪也算是磨练出来了,所以啊,人还是要多读书!”

    老太太这是将高公纪的长进,归功于河北军警系统的扫除文盲运动了。

    这件案子还带起了一个名词——伪君子。

    而苏油也知道,这个名词,肯定也会成为后人攻击那些假夫子们的有力武器。

    戊午,大名府黄河边上,刀斧手剁下了一排的人头,

    大宋如今对官吏的法律是相当森严的,除了匡师古得到他最后的体面——绞之外,其余犯事官吏,或斩或流。

    反倒是造假的那位工匠王坦,因为是被迫胁从,故而获得轻判,又因为“懂技术”,最终被吸纳进钞纸局,成了一名脸带金印吃皇粮的印钞匠人。

    苏油同时上书,鉴于如今伪钞已然出现,请求发行第二套宝钞。

    技术储备早已准备妥当,是陈昭明和苏小妹的发明,就是利用一组精巧的行星齿轮组,将钢针插在一枚齿轮的小孔上,扶着钢针让齿轮运动,齿轮组就会带动钢针,划出一套繁复细致的曲线。

    这套繁复的曲线花纹,不是人力能够仿制出来的,而是一套轨迹运动的算法。

    下次升级,只需要改变算法的参数,换几个齿轮,就能够得到另一套不同的花纹。

    在铜版的蜡膜上划出这样几套花纹,在花纹中间布置宝钞主体画面文字,再通过电解蚀刻工艺,就可以得到第二套宝钞的印版。

    如此即便不增加墨色,仅凭这样的一套花纹,都能极大地提高第二套宝钞的伪造难度。

    这次案件的成功告破,还有一个巨大的好处,苏油只用了一板斧,就彻底震慑了整个河北官场。

    一州两县包括大名府不少官员落马,带来一场大换血,苏油趁机展开廉政教育,敬业教育,狠抓制度,发起“公务员在职培训”,将即将开始的吏部试提前在河北四路举行,称之为“模拟考试”。

    考题难度和题量都比苏油所知即将要到来的吏部试要大得多,直考得河北四路官员哭爹喊娘。

    苏油残酷无情,声明三个月以后还要复考,连续两次都还不过关的官吏,将会被调整职务,待岗专职学习,什么时候通过了,什么时候再上岗。

    于是这个年底官吏们也不相互串门了,都在家给自己孩子们做榜样——看看你老子我!参加工作都这么多年了,腊月二十七底下都还在攻书,你有啥权利不爱学习?!

    ……

    王晦每到冬日就比较清闲,学生们都散馆了,要到过完十五才回来。

    几家学生家长,还有以往子弟得中进士的那些家庭,年前都送来了年货,王晦将之都交给了娘子归氏打理。

    自己趁着空闲,翻看今年一年来收集成册的邸报、《汴京时报》,从中寻找时政脉络,不时还要做些笔记,为来年给学生们打题做准备。

    偶尔兴致来了,就让归氏热一壶酒,赏赏院子里飘落的雪花,填上两首诗词,一天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清净,王晦其实很喜欢。

    今日吃过早饭,王晦将自己珍爱的法帖本子搬了出来,准备临摹。

    《时报》说了,西京留守,提举商周文字考义局韩嘉彦上书朝廷,要以唐玄宗亲书的石台《孝经》与唐文宗时期的《开成石经》为首,在西京文庙树立碑林,将近年在唐代核心政治区域长安、洛阳周遭发现的重要散落石碑,都移送到碑林妥善保护起来。

    这又是一件文化盛事,除了原碑,各地官员还纷纷捐赠出自己珍藏的拓本,墨宝,双勾本,供韩嘉彦复刻成碑,陈列于碑林。

    其中就有郑文宝后人捐赠的秦代丞相李斯书写的《峄山石刻》原石拓本。

    这块原石早已经被毁,拓本只在太宗年间翻刻过一次,此后就被郑文宝后人珍藏密不示人,到今日才重新拿了出来。

    类似的秘本还有很多,包括了从汉代到当代诸多著名书家的作品,其中有钟繇、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虞世南、褚遂良、怀素、张旭等人的墨迹。

    王晦现在手上有的,是出仕为官的学生千方百计从汴京可贞堂周围的文玩店搜罗到的,程家印书坊第一版双勾法帖《万岁通天贴》中的一幅,王羲之的《初月帖》。

    虽然是仿品,但是第一版法帖是程家印书坊在汴京城里打响名号之作,这一套绢本做工之精良,可谓不计成本,与真迹几乎完全一致,到如今也成了稀罕物件儿,成了大宋文人墨客竞逐的宝贝。

    王晦每次临此贴,都是抱着朝圣的心态,要挑心情舒畅而平静的时候,焚香净手,方才开卷观赏临摹。

    不过今天还没来得及动笔,门口就响起“咣咣咣”的敲门声,将王晦的好兴致给彻底打散了。

    起身开门,却见风雪当中站着一名铁塔般的汉子,双手笼在皮袍里,头戴着厚重的大风帽,胡子拉茬,正是对门徐公子家的恶奴吴仁。

    王晦吓了一跳,此人可不是什么善辈,这是自己写给徐公子的信被他发现,打上门来理论来了?

    赶紧拱手,小心翼翼地问道:“原来是吴管家,不知有何见教?”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一章 王晦

    吴仁见到王晦,大咧咧地道:“原来夫子在家啊,年节下关门闭户的也不怕晦气,走吧去对门,我家公子请夫子喝酒!”

    王晦哪里愿意招惹这般是非,赶紧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拙荆已然……”

    吴仁一伸手拿住了王晦衣袖,却露出自己肋下的长剑:“哪里这么多矫情,去不去?”

    “去去我去……”王晦脸都白了:“远亲不如近邻,早该拜望……”

    吴仁也不松手,牵狗一般将王晦拉到了对门。

    一进院门绕过花墙,王晦就不由得眼前一亮,一时间连自己是被胁迫而来都抛之脑后。

    这小院儿之前王晦也来过几次,先前的两任主人盛林和李珪,都曾经邀请他来宴饮过。

    不过两人毕竟是商贾,虽然都通文墨,但是当时院子气韵和如今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几天没有关注的这个小院,现在已经变得风雅不凡。

    院中几株老梅开得红白相杂十分热闹,正堂两侧还摆放了几块怪石,院里地面铺上了印着图案的方砖,廊榭也重新经过粉刷修缮,临院一侧还添了美人靠,可以供人任意行坐,欣赏景色。

    通往中堂的道路上还开挖了几口形状自然的池塘,道路在池塘中变成了石蹬,中间被池塘围起来的一处空地上,还摆放了一张花斑石桌,周围一圈石座。

    院子中最贵的怕就得是这石桌,表面打磨成如镜面般光滑,石头的花斑,构成了一幅天然的黄竹牡丹图,与环境相合,简直巧夺天工。

    池中水色清澈,游动着不少红的黄的花的大鲤鱼,一下子就让这院子活了。

    水池边种植着一些亲水植物,似乎不畏严寒,菖蒲叶子上还顶着积雪,反倒更显苍翠。

    入水口的泉水无声地流出,却不知道水源来自何处,池塘也不见溢出,同样看不到出水口在哪里。

    吴仁带着王晦从廊榭绕过这美轮美奂的花园,进入正堂。

    一推开门,一股带着清香的热气就扑面而来。

    王晦这才发现,大堂的窗户都被换成了巨大的玻璃窗,可以隔绝外边的冷空气。

    屋内铺着厚厚的西域缂花绒毯,脱了鞋走在上面,能够感受到地下传来的热气,这是堂屋之下,还设有走水或者走气的地暖。

    王晦小心地打量着周围,发现堂屋里的陈设也一体更换了,变得富贵而不失清雅。

    家具都是紫檀的,琉璃烧嵌的大铜鹤吐着冉冉香气却不见轻烟,墙上悬挂着不少字画。

    画不太懂,字竟然是蔡襄、大苏、黄庭坚、米芾的四幅绢本书法。

    更难得的,是四人的作品字数、卷幅,尽皆一致,用的同一个词牌,内容正好是春夏秋冬,倒好像是主人特意从四位大佬那里定制的一般!

    几位神仙一样的绝美仕女,却干着丫鬟的活计,拿着干帕子擦拭玻璃窗上随时产生的水露,只为了不耽误室内之人欣赏窗外雪景。

    听到侧门的动静,螺钿八宝乌木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年轻人,身上只穿着月轮华闪暗花的内衫,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足,手里还拿着一支毛笔:“今日无事临帖,见梅雪相争,忽起兴致,便想邀高邻同赏。”

    王晦已经开始有些犯晕,看着眼前神仙一般的年轻人:“徐……徐公子……”

    年轻人笑道:“之前为着公事隐瞒了先生,其实我不叫徐步虚,乃节度幕府掌书记,叫王彦弼,字辅之。”

    王晦脑子顿时嗡的一下:“那你……那你母亲,父亲……”

    王彦弼微笑道:“家慈便是徐国大长公主,家君乃驸马都尉,讳诜。”

    王晦还在懵:“那之前……”

    王彦弼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先生入座,听我徐徐道来。”

    使女过来扶王晦入座,给他宽去外衣,以适应室内的温度,又给他上了茶果,王彦弼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给王晦讲明。

    王晦恍然大悟:“公子神采不凡,老夫实在是不忍见你被恶奴一步步构陷,误入歧途,这才……那之前的吴管家?”

    王彦弼笑道:“那是节度幕府快壮教头程岳,是跟了司徒很久的老人了,不是什么刁奴歹徒。”

    王晦释然道:“却原来是如此,也对,匡师古素有清官的名声,谁料想竟然是一头狡猾的老狐狸,若非公子与程教头深入虎穴,只怕司徒还拿不稳这道貌岸然的小人。”

    这话说出来,就可见王晦的见识也不一般。

    王彦弼摇头叹息:“其实匡师古一开始也是端良,在发现通判刘敏道的罪行之后本欲告发,是刘敏道献上三千贯赎罪,刚好能解救匡师古当时安置难民之急。”

    “匡师古一时糊涂,就将这三千贯拿去救治了灾民。”

    “不过到得后来,这不义之财就用得滑了,贪念一旦开启,便再没有个止歇的时候,最终一步步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人的一生,总如司徒所言,君子小人之性,并列于中,须得时时警惕擦拭,去掉自己人性中恶的那一面,努力保持善的那一面,让自己的善能够压倒恶念之苗,方为君子修身之道。”

    说完对王晦拱手:“虽然是一场做戏,但是蒙先生古道热肠,私信劝我戒惧从善,彦弼也是心存感激的。”

    王晦一脸愧色:“当年老夫一脚踏错,一辈子就背上了坏名声,至今中夜醒来,都冷汗淋漓,心中惶恐。”

    “见到公子这样的人才,实在是不忍心见你走上老夫当年的老路,到老愧悔莫及。”

    说完又笑道:“却没有去想公子这般人物,哪里是原配不贤,家主瞒钝之族能培养出来的,现在思量,当真是滑稽之至!”

    向周遭看了一看:“这屋里好些陈设老夫都叫不上名来,真是一等一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这一点,老夫倒是未看走眼。”

    王彦弼笑道:“家中就我一个独子,母亲大人怕我在大名府生活不惯,恨不得将汴京城里那个家都给搬过来,其实哪里用得着。”

    “对了,听闻先生书法在大名府也有名,刚刚临帖有些不得劲,还请先生给我断断。”

    “公子父亲就是书画名家,交游也都是一时名士,哪里有老夫说嘴的份?”王晦赶紧谦虚。

    两人又揖让了一番,这才一起来到书案前,待见到王彦弼案侧的法帖,王晦都羡慕坏了。

    人家的法帖也是《万岁通天贴》,不过却是装帧精美的册页,厚厚一摞,看架势竟然是全本。

    端详了王彦弼的临帖习作,王晦拈须沉吟了一下:“公子的字已然成体了,端凝俊秀,不过……其中似乎看到了司徒的笔意?”

    王彦弼点头:“是,从小师从司徒,偷学了一些。”

    王晦摇头:“司徒的字乃自创,虽然深得翰苑秀雅清贵之气,然而囿于过于自律的性格,字如其人,就未免有些……那个放不太开。”

    “少了呼吸节奏的起伏变化,算不得最好。”

    “不过司徒的字有个好处,就是以之应考,写公文,不怕被誊录者搞错。加上名声太盛,如今大宋学子也多有效仿其笔法的。”

    “然而对公子来说,就完全没必要了。公子贵气已极,较司徒尤有过之,不如转而去寻找天成之趣,大宋书家里嘛……反倒是米芾不错,还有大苏学士在黄州转变书风之后,也不错。”

    说到这里,又看到案侧:“嗨!要增变化,最好的贴子不就在这里吗?”

    王彦弼将笔递给王晦:“还请先生赐法。”

    王晦说起书道就忘了身份差别,将笔接过一看:“诸葛紫毫,妙品啊!”

    翻到自己最珍爱的《初月帖》:“那老夫就献丑了,我们先一起来看看右军关于‘之’字的变化……”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二章 二太守传

    不知不觉就给王彦弼上了一堂书法课,等到临完一贴,王晦方才醒悟过来,连忙道歉:“老夫做了数十年的冬烘先生,这好为人师的毛病便改不了了……”

    王彦弼取过笔来,按照王晦指点的方法写了几个字,觉得早上起来一直滞住的感觉消失了,不由大喜,施礼道:“本来是请先生过来饮酒赏梅的,蒙先生指点一席话,又得进益,却是彦弼占了便宜了。走走走快请入座……”

    王晦对这个年轻人非常欣赏,之前不知道身份的时候就打过收学生的主意,现在揭破身份,见他不以富贵骄人,不由得好感更增。

    酒菜上来,都是王晦在大名府没有见识过的菜品,待到王晦喝到半醉,才想起一事儿来:“诶,怎么没见着吴教头……”

    “程教头!”王彦弼又给王晦添上一杯永春陈露:“程教头豪侠出生,不喜欢吟风颂月,他呀,去送自己的朋友去了……来来来,彦弼再敬先生一杯。”

    ……

    等到王晦醒过酒来,却已是次日,自己几时被王彦弼送回来的都想不起来。

    不过永春陈露的确是好酒,昨天醉得人事不知,今日竟然也不上头。

    走出内室王晦吓了一大跳,家中陈设尽数被调换过了,要不是归氏正在整理礼物,王晦都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己家。

    赶紧问道:“这怎么回事儿?”

    归氏见他起来就没好气:“昨日去徐公子家赴宴喝得烂醉如泥!公子送你回来的时候还满嘴胡沁!”

    “啊?”王晦都吓坏了:“我胡沁什么了?”

    归氏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嚷嚷着说要送人家徐公子一注进士科名,这不,徐公子昨晚就送来各式陈设礼物,说是师礼。书房里还有一堆呢,快看看去吧。”

    走进自己的小书房,王晦立即就发现了好多的宝贝:“这是诸葛笔……这是……这是公子父亲制作的宝墨,这是米颠的法书……”

    几乎只要是昨天王晦在王彦弼书房里摸过的,谈论过的东西,今日全都出现在了王晦的书房里。

    归氏看着状若癫狂的王晦,担心地问道:“夫君,徐公子他……”

    王晦缓缓地坐到椅子上:“什么徐公子,那是徐国大长公主家独苗,四路节度使幕府掌书记,王辅之王公子!”

    “啊?”归氏大惊:“那王公子身份尊贵,乃当今官家的表兄,却为何要笼络你一个绝仕之人?”

    王晦伸手摸着桌上的诸葛紫毫笔:“或者昨天的酒话,就是正事儿……”

    “进士?”归氏说道:“这也不能啊,十几年前,夫君就断言理学迟早会成为显学,还说迟早会被朝堂纳入科举。”

    “如今看这样子,竟然都被夫君言中了,想王公子师从苏门,自幼得司徒苏县君教导,理学一门,还能难得住他?”

    “等到理学列入科举,一个进士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哪里需要夫君你的助力?”

    “所以说,公子心气儿高啊……”王晦叹息道:“这是要故意弃长执短,还一样要脱颖而出,将一个进士功名,拿得实实在在毫无瑕疵啊。”

    “这却又是何必?”

    “不是何必,这是自信。昨日与公子交谈,文章义理,时务经纶,却是尽皆不凡。说起来稍加琢磨练习,取个进士,真是不难。”

    “想不到老夫一封信,竟然牵扯出这样的缘法……”

    归氏喜道:“之前不知道身份,你都有收徒之念,这可不正好?”

    “贤妻此念不妥。”王晦说道:“公子何等身份,岂可认我这等名节有亏之人为师?”

    见自家夫人眼中露出替自己不甘的眼光,王晦将老妻的手牵过来:“蒙你多年不弃,这辈子却不能给你个诰命,为夫心中,一直感觉愧对于先师,也愧对师妹你。”

    归氏嗔道:“都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却说这些作甚?”

    王晦说道:“王公子的心性品行我已知晓,之前那是为了破获假钞大案,故作姿态。”

    “我们都老了,膝下又无儿女,不如就托在公子门下,做个清客师爷。”

    “等我们老了,动不了了,也有人养老送终,贤妻以为如何?”

    归氏说道:“都依夫君你,你一身学问却难展抱负,以后能跟随王公子,给他出出主意也好。”

    王晦哈哈一笑,似乎放下了心头万钧的包袱:“公子今日有句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

    “什么话?”

    “他说司徒曾经说过,人的一生,其实君子小人之性,一直并列贯穿其中,这就是永远存在纠缠,除之不尽,斗争不息的一对……矛盾。”

    “所谓君子,不过是时时警惕擦拭,努力去掉自己人性中恶的那一面,努力保持善的那一面的人。”

    “哈哈!凭此一语,为夫心中块垒尽去,不如就尽力辅佐公子一场,作为报答!”

    “嗯!”归氏看着自打那件事后,第一次神采飞扬的夫君,眼中闪现出泪花:“不过先得助公子拿到进士功名才行!”

    “功名其次。”王晦轻松一笑:“且看为夫先作篇文章,给司徒和公子断绝一场隐忧。”

    不过数日,汴京时报的主编晏小山,就收到一封来自大名府的投稿——《博州二太守传》。

    文字清简,只简单讲述了博州曾经两个太守的故事。

    其一是发生在后晋开运三年,黄河决堤,水围博州城,博州太守羊公率军民治水,但无论如何拼命抢险,也无法奈何洪水泛滥。

    面对城陷民亡的惨状,羊公向天痛呼:“黎民何罪,遭此浩劫?我请愿以死殉职,祈求苍天免这方百姓灾难!”

    呼罢,投水而亡,洪水即落。

    洪水退去后,羊公的尸首在一处村庄发现,百姓感念羊公,便将之葬于那个地方,并立祠奉祀。

    宋得天下,太宗长子楚王赵元佐听闻此事,曾赋诗赞叹,诗云:“身为牺生祷于洪水,水势难清没而水止。民思其仁立祠以祀。呜呼,伟劳不书于史!”

    其二就发生在数十年前,大宋状元李迪有个叔叔辈,也到了博州当太守,不过很遗憾和羊公一样,同样没留下名字。

    一日李公在城门等候监司派来的使者,属下官吏报酉时已到,李公便急命闭关。

    一会儿使者到了,因城门已经关闭,不得入内。

    李公与之语于门隙,使者请入见,李公回答:“朝廷法制酉时必须关闭城门,这门我不能开,请使者于城外委屈一宿,明日相见吧。”

    又有一天,李公收到来自京中的邮件包裹,打开来发现里边还夹着家书。

    于是李公立即熄灭了官烛,点燃私烛阅读家书,读完之后,才重新点起官烛,继续阅读公文。

    当时遂有“闭关迎使者,灭烛看家书”之句。

    两个无名太守的故事都很简单,然而晏小山敏锐地发现了这篇文章对报纸销量的价值,立刻原文刊载。

    果然,当期报纸销量激增,汴京城中展开了大讨论。

    没有别的原因,匡师古伪钞案,同样发生在博州,他的身份,同样是博州知州!

    人虽然死了,但是匡师古在朝中尚不乏有同情者,还是拿着“刑不上大夫”那一套说事儿,认为朝廷量刑过重,诛杀过速。

    等到博州两位曾经清廉奉公的无名太守事迹被挖掘出来,刊载于报纸之后,匡师古立刻就失去支持。

    这就叫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开封府老百姓的想法很简单,同样是一个地方的主官,差别怎么能如此之大呢?

    朝中大佬们,你们的同情心,是不是该放到本应青史留名,却遗憾只留下事迹的羊李二公身上,而不是放在那伪钞犯身上?!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三章 彩票漏洞

    高滔滔也看报,同样发现了这篇文章的价值。

    大宋有匡师古那种贪滥枉法的官员,同样也有羊李二公那样廉白自守的官员,这完全够给大宋官员洗地了啊!

    这段时间因为匡师古案,百姓们对官员也多了些看法。

    立刻下诏,查查这二公。

    最终查到李工乃李迪从父李淞,而羊公事迹久远,已经无法知道姓名。

    不过楚王诗是真的。

    既然事有可考不是编造,高滔滔便命立羊李二公像于博州城隍庙,将博州南北向的一条街道命名为“羊使君巷”,东西向的一条街道命名为“李使君巷”。

    匡师古案,到此彻底定论,廉洁奉公的羊李二公这下成了博州城隍,那作为反面对比的匡师古,自然就只好成为臭狗屎。

    就算是神仙下界,也翻不过这个案子来了。

    晏几道也是宰相之家出身,又多年担任报人,对这些门道也算内行,于是写信给苏油,盛赞使相幕府有高人。

    书法卓绝,文辞老练,博学多闻,政治敏感,智慧超人。

    简简单单百十字,两个太守三件事,就将京中舆论争议彻底平息下来,还让案件处理得到了最大的支持。

    堪称施轻风而化雪岭,加片羽而转钧衡。

    其着力之处,简直妙到毫颠。

    苏油收到信之后莫名其妙,不过晏小山的推断不能说错,从政治考量来说,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始作为者,大概率错不了。

    或者这高人,真出在自己幕府?

    让晏小山将那篇文章原稿寄回给自己,苏油一看就知道是谁了。

    王彦弼也是个有福的娃,机缘巧合,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不过苏油也没有与王彦弼详说此事,只告诉他要尊重王晦,老人家无儿无女寄于你门下,这是看得起你,不能辜负老人家对你的期许。

    之后苏油便撂开手不再管这事儿,全身心投入到如何让四路百姓过好一个和谐安宁的年节上头。

    ……

    汴京,钟萃宫,高滔滔怒气冲冲地走进殿来。

    向太后赶紧站起身来迎接,高滔滔问道:“官家没在这里?”

    向太后感到奇怪:“官家怎么会在这里?”

    高滔滔停了一下:“范祖禹、刘安世上奏,谓官家权罢经筵,意谓将有燕享。今复半月,讲臣不得望清光。”

    “又说城中民间喧传禁中见求乳母,遂谓官家近女宠,此声流播,实损帝德。”

    “范祖禹说官家年才十四,非近女色之时,上疏劝进德爱身,还乞保护上躬,这是怨我看顾不周……”

    却见向太后给她使脸色,不由得住了嘴:“怎么了?”

    却听向太后轻咳一声:“端仪你先出去吧。”

    帘后走出一个小女孩,耳朵上还夹着一支细管钢笔,手里抱着几本账册。

    小女孩惊惶地将账册放到向太后的桌上,跟高滔滔和向太后福了一福,细声细气地道了声:“端仪请问太皇太后起居,端仪请先告退。”

    说罢慌张张地去了。

    高滔滔吐出口浊气:“这孩子怎么下直了还在?”

    向太后笑道:“孩子能干,有时候下直了我留她在身边帮忙。不过今日倒不是为此。”

    高滔滔问道:“却为何事?”

    向太后说道:“是端仪发现了慈善基金赛马彩票赔率设置有几场有漏洞,说是那样会让基金在那几场上发生亏损。”

    “是吗?”高滔滔都不信:“马赛还没开始,她就能推断结果?”

    向太后说道:“端仪说不是推断结果,而是计算那什么……概率,还有各种押注人数比例、赌金比例什么的,买彩票的人多了,那个什么……样本就全了,结果出现意外的可能就小了。”

    “彩票盈利的根本,其实就是输的人是多数,赢的人是少数,可如果赔率设计得不合理,导致某场比赛中赢的人变成了多数,那基金就得贴钱了。”

    最后这句高滔滔倒是明白:“小姑娘还精通这些?”

    “嗯,她说都能计算出来。”向太后说道:“不光如此,她还说从最近汴京城彩票站的兑换统计来看,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个漏洞,并以之赢取了大量钱财。”

    “我听闻后觉得大意不得,刚刚便是让她去取计档来与我讲解,恰好太皇太后就到了。”

    高滔滔皱眉:“我会让皇城司去查查。”

    向太后这才问道:“刚刚太皇太后言及乳媪之说……”

    高滔滔说道:“此事未知真假,反正一会儿官家要来问起居,到时候再问问吧。”

    “官家大了,苏油跟我上过密奏,说这年龄段的少年,多有好奇,多爱探究,多爱听同龄伙伴的话语而不爱听长辈言语,说是什么……逆反期,要多夸,多引导。”

    说完高滔滔气性又上来了:“可要是官家胆敢行此事,由不得我不责罚!”

    向太后赶紧劝慰道:“咱们哥儿当不至此,从小有司徒、苏山长带着了解市井,增进学问,可不是那种处于深宫,长于宫人内宦之手的后唐皇帝。”

    “听闻前几日,石仙卿还带他去天师院观看了新款的男女铜人,说是……了解男女生理结构……因此臣妾觉得,官家不至于如外间虚传的那样。”

    两人才聊到这里,殿外内官走了进来:“两位娘娘,官家来了。”

    高滔滔轻咳一声,端起了脸。

    赵煦进来,手里又拖着一个拖车,拖车上有个黄铜钢料制作的古怪家伙:“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起居。”

    高滔滔说道:“我等甚安,只要哥儿将心思多放在朝政,增进学问上,比天天请起居都要让我等欣喜。”

    向太后也道:“哥儿可莫要辜负太皇太后对你的期许,这又是什么古怪?”

    赵煦说道:“这个是京师大学堂最新型的柴油机模型,我取来给娘娘们展示一下。”

    “司徒将之装到了船上,为船只提供动力,才完成了从大名到临漳的试航,说是比蒸汽机要灵便。”

    高滔滔是去过京师大学堂的人,对物理学的功用也有深刻的了解,苏小妹也入宫给贵人们做过科普,知道动力源、传动系统、工作系统这些概念。

    说白了,皇家宗室旗下那些机械设备,都是这三个部分构成的。

    其中动力源从最早的人力、畜力、发展到后来的水力、风力、再发展到蒸汽动力,都是人类灵巧心思和不懈探索的证明。

    所以如今高滔滔知道动力源这个“工业心脏”的重要性,一时连赵煦找乳娘的事情都暂时不管了:“相比蒸汽机,这东西倒见小巧。”

    赵煦说道:“这是陈学士用在理工学院展示的模型,不过也能用。”

    说完开始亲自操作,给机器灌上柴油,用曲柄安到柴油机发动轴上,摇动几下,柴油机就“突突突”的运转了起来。

    “哎哟!”向太后一声惊呼,这家伙个头虽小声音老大,而且还在冒烟,一时间殿里充满了燃油的气息,还变得乌烟瘴气。“停了停了!”

    待到赵煦关闭进油筏,柴油机停止运转,向太后赶紧命内官打开所有门窗换气:“这什么味道!还让人怎么待殿里?”

    赵煦笑嘻嘻地搀扶起高滔滔的胳膊:“今日天气好,我想请太皇太后与太后去花园走走。”

    向太后不禁好气:“哥儿倒使得巧法,这回不出去也得出去了。”

    三人来到殿外,走向池沼边的草地,赵煦说道:“石仙卿说的,人要常保清健,就得适量运动,太后这半月盘账辛苦,听说都没出过钟萃宫,正好出来走走。”

    高滔滔终于挂起一丝微笑:“哥儿也是一片孝心,太后就随了他吧。”

    在草地上走了一段,高滔滔借口走不动了,在一座亭内坐下,将随从打发的远远的,四面无人,这才问道:“外间哄传官家在寻找乳母,哥儿啊,有这事儿吗?”

    赵煦说道:“有。”

    高滔滔眉毛挑了起来:“为何?”

    赵煦叹了一口气:“是孙儿思虑不周,各宫室分开自主之后,宫中用度的确省下来不少,却忽略了几个年幼的妹妹。”

    高滔滔长处深宫,一听就猜到大概:“是看顾的嬷嬷内侍怠慢了公主?”

    赵煦低下头,眼中滴下泪来:“贤静,贤惠方才五六岁,嬷嬷内侍怠慢刻薄,我请石仙卿看了,说是营养欠缺,如今最好的调理办法,是用人乳。”

    高滔滔心中火头腾地就起来了:“他们焉敢如此?!”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四章 好女孩

    赵煦说道:“宫里屡次声明要节约用度,前后两次减损,他们便以此为由,说两位公主也是天家,若不从此例,害怕遭到责罚。”

    高滔滔咬着牙,阴森森地说道:“差遣倒是办得谨严,可贤静、贤惠两个小人儿,又能吃用多少?别忘了去年开始,宫里的菜蔬肉品,都从中牟皇庄送进,其余的仍依公主例,还不够他们的开销?”

    向太后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还有官家不过请了两位乳娘,京中就风传成那样,这消息却是如何走漏出去的?”

    高滔滔神色平静了下来:“宫人减到了一百,还是断不了有心人内外交通,看来都已经忘了温成皇后去后,我婆婆是如何整饬内宫的了。”

    赵煦不懂高滔滔这风浪前的平静,向太后却是听得暗暗心惊,太皇太后这是动了真怒,此次风波,宫里又不知会不明不白死掉几人。

    赵煦说道:“孙儿本不想因此事让娘娘们心烦,想着悄悄将这事情办了,再于宫内也推行养老金制度,给他们发放俸禄……”

    高滔滔拉起赵煦的手,笑得很光明:“孙儿这番孝心老身体会得了,不过事情官家就不用再管,免得又被朝臣们泼了污水。”

    “此事老身亲自料理,养老金制度也挺好,不过行使得看时机,整饬之后,方才行得。”

    “总之还能替孙儿挡几年风雨,有什么说道,让他们冲着老身来。”

    祖孙几人就此议定,等到赵煦送高滔滔和向太后回殿,却在向太后几案上发现了一支造型独特的细管钢笔。

    笔管上蚀刻着一枝梅花,两头是平的,还是一方精巧的小印章。

    赵煦取过印泥来拿钢笔盖两头印了,发现是各是一个极细小的篆文,合起来是瑞卿二字。

    在外人眼里这叫巧夺天工,在赵煦这理工狗眼里,这叫精细电解蚀刻。

    拿纸擦掉笔头上的印泥,赵煦随手就将那钢笔揣到了自己的招文袋里。

    ……

    戊午,吕大防奏事,高滔滔谕曰:“刘安世有疏,言禁中求乳母事,此非官家所欲,乃先帝一二小公主有疾,尚须饮乳调理也。”

    “官家常在吾榻前閤内寝处,安得有此!外间虚传也。”

    范祖禹对曰:“外议虽虚,亦足为先事之戒。臣侍经筵左右,有闻于道路,实怀私忧,是以不敢避妄言之罪。”

    “凡事言于未然,则诚为过,及其已然,则又无所及。陛下宁受未然之言,勿使臣等有无及之悔。”

    高滔滔谕曰:“岁末事烦,官家多有杂务,然经筵乃进益周闻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当依祖禹所奏,今后经筵,开延至腊月二十七日。”

    ……

    汴京,新郑门大街,赵煦和漏勺坐在马车里,赵煦掀开车帘一角,看着街道两边的繁华。

    临近过节,汴京城里张灯结彩,如今的西城日渐繁华,各式新建筑新门楼鳞次栉比,尤其是新奇商品吃食多出在这里,吸引商贾云集,快要将东城的繁华都盖下去了。

    从东西边的繁华,也能间接地看出,大宋如今文武两途,已经渐渐均衡起来。

    从新郑门大街望东走,过了玉霄观就是使馆区,今年来大宋朝贺的小国多达数十,赵煦都能看见太常寺的官员们在带领外国使臣们演礼。

    过了使馆区就是宝相寺,不过大宋如今最出名的宝相寺却不是这个,而是在汶上。

    大中祥符元年真宗禅封泰山,归途经曲阜,过中都邑,御敕将北魏著名寺庙昭空寺更名为宝相寺,并驻跸在那里。

    那里在神宗朝还修了大佛塔,模仿汴京的铁塔也就是开宝寺灵感塔,但通体以内工坊拨给的黄色琉璃瓦覆盖,老百姓将之称为“黄金塔”,据说里边藏着佛牙舍利。

    不过汴京城的宝相寺和尚常常以此欺骗外乡来人。

    大宋还有好些老百姓只知道大宋有个宝相寺,宝相寺里有佛牙舍利黄金塔,却想当然地以为那个宝相寺必定在首都,于是京城宝相寺的方丈就真用黄金铸造了一个小塔,拿琉璃珠子作为佛宝安设在小塔里边,倒是吸引来不少香火。

    冯京做开封府尹的时候还曾经想要整治此事,然而大和尚申辩说我们寺院的确就叫宝相寺,寺里也的确有黄金塔,塔里的琉璃珠也的确就是佛家七宝之一,请问府尹,哪里有毛病?

    以冯大帅哥的精敏都给整了个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让大和尚滚蛋,继续他们的招摇撞骗。

    这件事情苏油当做治政的经典案例给赵煦讲过,汴京宝相寺和尚的行为偏偏在国家法律的容许范围以内。

    虽然这样的存在有误导无知百姓的嫌疑,不太合理,但是官府除了给老百姓科普,或者赵煦下旨让两个宝相寺中的一个改名,否则还真就没法干涉。

    因为和尚们除了“不告知”之外,也没有干什么别的坏事儿,而他们本来也没有告知别人汴京宝相寺和中都宝相寺不是同一个的义务。

    因此和尚们最多算是打了个擦边球,并没有干犯法纪。

    和尚们奸滑就奸滑在从来都只称自己庙里的黄金塔里盛放的是“佛宝”,而不是“佛牙舍利”,这就不存在实质上的欺骗。

    很多人潜意识里会认为佛宝就是和尚们对佛牙舍利的尊称,因而上当。

    但是你不能说和尚们有错,因为琉璃珠子的确也是“佛宝”。

    所以这件事上冯京的处理是正确的,他没有用行政命令强行让和尚们“改正”,相当的让人佩服。

    作为一个百姓们爱去的宗教场所,与其费力与和尚们“斗智”,或者在庙外张贴告示科普,还不如由得它去。

    这就叫水之清则无鱼。

    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脚底下穿不得小鞋,那就不是政治家。

    政治家必须能理解和容忍类似汴京宝相寺佛宝黄金塔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存在。

    看着街两边热闹的情形,赵煦扭头看着漏勺:“我缺钱用。”

    漏勺瞠目结舌外加一丝没好气:“说得我好像有钱用一样。”

    两个大宋排名前三的大富翁,因为慈爱的长辈们的关系,每年的用度都是有数的,如今手底下竟然没啥零花钱了。

    两人前段时间先是搞滑翔机,用了空心铝管和眉山绢,铝那玩意儿要用到熔融电解黑科技,目前价格贵得一逼。

    苏油早就跟各家打过招呼,漏勺他们要搞事情由得他们搞,不过原料得按照市场价给钱,不能养成伸手就要的二世祖坏毛病。

    本来还有剩余,大概能坚持到过年领压岁钱,结果赵煦见到柴油机图纸,想要复制一个去跟娘娘们显摆,搞完之后俩小子可就真是河干海净了。

    赵煦看着街边热腾腾的麻辣烫串串香摊子,咽了口口水:“你家小师妹最近赚了不少钱,能不能找她借点?”

    “什么我家小师妹?”漏勺立刻还嘴:“小师妹端静贤淑,官家不可诋毁她的名节。”

    “啧啧啧……”赵煦就忍不住吐槽:“牌九麻将无一不精,懂得利用赛马赔率的漏洞刮皇家的油,怂恿师兄偷盗家中永春陈露给她尝,编造俚曲调笑宝相寺和尚,可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是吧?”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五章 春天

    漏勺说道:“如何不是?小师妹那是天纵聪明。”

    “牌九麻将那是精研数学,赛马赔率那也是皇家自己的设计有误,永春露那是对世间新奇事物有好奇之心,调笑宝相寺和尚,一首小曲就解决了冯京兆、钱京兆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这难道还不是好女孩?”

    “你就好好惯着捧着吧!”赵煦都无语了:“你说李学正如此端严的人,怎么生出这么调皮的女儿来?”

    说完又有了些傲娇:“别以为天下聪明人就你家小师妹一个,哼哼哼,赛马赔率的漏洞,宫里也有人发现了。”

    “诶?”漏勺不禁有些吃惊:“谁呀?太后她老人家?”

    赵煦得意洋洋:“眉州防御使兼马军都虞侯孟元,他家的女公子。”

    漏勺呵呵两声:“那也不是宫里的人啊?那是太后临时抽调入宫,帮助会计的勋贵之女。”

    赵煦从自己招文袋里摸出那支细管钢笔在手上转弄:“人家才是真正的好女孩,发现漏洞立刻就禀报了太后,不像有的人,买赌赚钱。”

    “可小师妹转手就捐给了同济医学院好不好?这都得怪老堂兄到处哭穷!”

    “我就不信她没留!”

    “留了!”

    “那就借我们点啊!”

    “都买成金石字画了!”

    “完了,完了完了,金石穷三代字画毁一生……”

    “那是我爹调笑墨庄刘公的话!陛下你别捡着就到处乱说好不好……”

    车中两少年君不君臣不臣,倒好像交情要好的两个同年伙伴。

    就这样一路胡言乱语着,马车穿过了宜秋门,景福坊,到崇文门内大街口拐弯向北,经过汴河上的兴国寺桥,沿西角楼大街过了吴起庙抵达皇宫西华门。

    两人下了车,重新恢复成主正臣恭道貌岸然的模样,漏勺还给赵煦整理了一下腰带,才在小黄门的迎候下进入内宫。

    按道理漏勺每次送赵煦回来要送到集英殿后面的宝慈宫,赵煦第一件事是要问高滔滔起居,有时候高滔滔会让侍读的椅子漏勺他们也一起觐见。

    不过今天两人才走到右承天门,就被一个小妹崽堵了去路。

    小妹崽见到赵煦手里转弄着的钢笔,顿时变得委屈巴巴:“那是我的笔,我翁翁特意从眉州给我定制的……”

    “呃……”赵煦的手顿时变成了鸡爪,钢笔从手上落了下去。

    “哎呀!”在小妹崽心痛的惊呼声里,漏勺突然出手,将细管钢笔捞到手中,然后朝还傻着的赵煦手里一塞,双手抱拳施礼:“陛下,突然想起将作监还有诸多事务,臣且告退!”

    跟着一转身,也不等赵煦发话,直接溜了。

    只留下尴尬的赵煦,满脸通红的小妹崽,还有已经吓得半死的小黄门呆在那里。

    ……

    大名府,魏县北,黑松岗。

    一队流人在衙役的押送下,将要前往丰州牢营。

    如今的囚徒已经配不了军了,尤其是河北四路,旧军已经汰练完毕,新军待遇和地位很高,良家子为抢名额都打破头,哪里还容得下囚徒。

    连沙门岛都成了北洋水师操训驻舶之地。

    不过种谔和折家将们需要,还有南海、新宋、东胜,倒是不挑剔。

    澹耳东北一个大岛,如今哪里发现了樟树林,可以提取龙脑,还特别适合种橡胶树和却疟树,现在那里也成了热门的流放地,因为那岛本来就叫作“流囚岛”,倒是应了名儿了。

    丰州在五原东北面,在宁夏路与麟府两州的外围,与辽国的鞑靼羁縻地区接壤,那里也需要人。

    魏老五就在这队囚徒的队伍里。

    两名衙役用水火哨棒将魏老五从队伍里驱赶出来,让他前往黑松林,说那里有人要见他。

    魏老五也是滚刀肉,手上还捆着绳索,来到松林当中,却见大石头上坐着一名汉子。

    “哥哥?”

    程岳端坐在一棵黑松下,身边斜搁着长剑:“不瞒兄弟,我是沂州程二。”

    魏老五懵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苦笑道:“原来是沂河双侠,老五这趟栽得有幸了。”

    说完却疑惑起来:“听闻哥哥当年不听兄长苦劝,扯旗造反,被官府拿获,刺配桂州。如何脸上不见金印?”

    程岳苦笑:“程二本在桂州待死,无奈被探花郎从泥途里边捞了出来,又蒙仙卿妙手,抹去了脸上金字。”

    魏老五说道:“原来如此,哥哥今日是来取我性命的?自管来,老五但皱一下眉头,不算是好汉。”

    程岳抽出长剑,挑开魏老五手上的绳索:“你可以走了。”

    “这怎么回事儿?”

    程岳说道:“你与孙老二、老寒鸦之辈不一样,他们百死莫赎,你到底还守着江湖规矩。”

    魏老五说道:“先要告知哥哥,老五手下,可也断丧了不少人命。”

    程岳失笑:“二十年前的赵宋河北,本就是人吃人的地界。”

    “你不吃人,就要遭人吃,如你我这般汉子,谁手里没有几条人命?”

    魏老五问道:“若我走了,哥哥怎么办?”

    程岳说道:“我你就别管了,撂开了手,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魏老五反倒定下心来:“哥哥你要离开探花郎?”

    程岳笑道:“探花郎眼中难揉沙子,老子又不傻,难道还等他来抓?”

    魏老五正色道:“探花郎的诸般事迹,兄弟们听着都热血沸腾,给这样的郎君卖命,道上谁敢说哥哥一个不是,老五叫他血溅当场!”

    说完跪了下来:“老五早就该给黄河大水冲走的人,多活一日都是赚的。哥哥不可为了我这泥涂里挣活的人物,放弃了大好前程。”

    “哥哥要守到探花郎将河北重新调理成花花世界,再替俺们这些草莽中的汉子,好好在这花花世界里,扬眉吐气地活一回!”

    说完跟程岳叩了个头:“谢过哥哥厚恩高义,老五不敢连累哥哥,他日江湖有缘再见,一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说完大踏步朝队伍的方向走去。

    “停下!”程岳开口叫住魏老五,抛过去一个棉布袋子,魏老五伸手接着,袋子里发出哗啦啦一阵响声。

    将袋子打开,里头金光闪闪,全是舶来金币。

    “都是我在南海挣来的,这玩意儿到哪儿都好使,拿去照顾兄弟们吧。麟府那边,我会求探花郎去封信,好汉子建功立业,咱兄弟自然还有再见之日。”

    魏老五也不推辞,又跪下跟程岳叩了个头,转身大步走了。

    队伍继续朝北走去,消失在了山谷当中。

    黑松林里一声叹息,苏油走了出来:“程兄叫我来,就是看这个?不是我说,二十年前尚情有可原,二十年间,哪里没有做好老百姓的机会?他们珍惜过吗?”

    程岳看着远处队伍消失的山谷:“他们背上都背着罪孽,想好好活,可又怎么敢?”

    “郓州那个狗官草菅人命,你不管,我管!”

    “别别别……我管,我管还不行?不过京东西路不在我辖制范围,这事情得绕一绕……”

    ……

    元祐五年,春,正月,丁卯朔,御大庆殿视朝。

    丁丑,朝献景灵宫。

    乙酉,范祖禹上四道奏章。其一曰:“经筵阙官,宜得老成之人。韩维风节素高,若召以经筵之职,物论必以为惬。”

    其二曰:“苏颂近已致仕。颂博闻强识,详练典故,陛下左右,宜得殚见洽闻之士以备顾问。”

    其三曰:“苏轼文章,为时所宗,忠义许国,遇事敢言,岂可使之久去朝廷!”

    其四曰:“赵君锡孝行,书于《英宗实录》,辅导人君,宜莫如孝;给事中郑穆,馆阁耆儒,操守纯正;中书舍人郑雍,谨静端洁,言行不妄。此三人者,皆宜置左右,备讲读之职。”

    高滔滔下诏垂问老臣们的意思,韩维、苏颂坚辞,苏轼那是才到任半年不可能,剩下的几人倒是领命,不过如郑雍之流,却是徐邸官。

    赵煦的演技已经锤炼出来了,倒是一视同仁,几人讲学的时候,也渐渐开始阐述自己的见解,参与讨论,每每还很有道理,颇受群臣褒扬。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六章 田字

    壬申,工部尚书沈括,以龙图阁学士出知太原。

    奶不动的沈括,才半年就又从中枢灰溜溜地再次来到了河北,四路都转运变成了一路单转运,官职不升反降。

    癸未,苏油在河北四路掀起学习运动,要求政、军、检、工矿各单位,学廉政,学职事,学法律,学技术,学文化。

    都巡检司的检察职能到此正式运转起来,结果此风在河北没刮到人,反而吹到了京东西路。

    壬申,京东西路折冲司,弹劾郓州知州蒲宗孟。

    蒲宗孟的仕途本来应该是一片光明的,此人善于读书,学问也是很高,还在家乡建了一座“清风楼”,用于藏书。

    经常告诫子弟:“寒可无衣,饥可无食,书不可一日无。”

    他的妹妹还是周敦颐之妻。

    入京后,老蒲也做到了翰林学士,尚书左丞。

    但是此人“趣尚严整而性侈汰”,家室豪富就可劲造,才一年便被御史论其荒于酒色,缮治府舍过制,罢知汝州。

    一年之后到了郓州,脾气依旧不改,每天家中要杀十头羊,十口猪,要用掉三百根蜡烛。

    常日盥洁,分作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每次使用婢子数人,一浴要用掉五斛热水。

    有人请他稍微减少用度,他就发火:“君欲使我坐暗室忍饥邪?”

    这娃和大苏也有交往,曾经写信给大苏:“晚年学道有所得。”

    大苏回信:“闻所得甚高,然有二事相劝:一曰慈,二曰俭也。”

    如果这都不算什么毛病,只是和高滔滔提倡的节俭风气不相符合的话,那蒲宗孟的治政方式就太让苏油受不了了。

    郓州这地方有八百里水泊,一直以来就是盗匪聚集之地,虽然如今大宋的局面已经极大改观,无奈梁山泊名气太大,不少亡人罪犯不远千里逃入其中。

    蒲宗孟下狠手痛治,虽小偷微罪,亦断其足筋,盗虽为衰止,而所杀亦不可胜计。

    折冲司这次终于启动职能,弹劾蒲宗孟为政惨酷。

    蒲宗孟因此被夺职,知虢州。

    苏油张榜四路,宣称用人之际,过往有细罪者,杀人以外,许自首减罪。

    擒杀首恶反正者,免罪,视同军功。

    同时命程岳根据这半年来掌握的信息,与高公纪一起,诛除各地黑恶势力。

    郓州盗匪是被苏油派大侠程杲招安过一回的,听说苏使相和程二侠坐镇大名,连京东西路都不呆了,纷纷跑到大名府求活。

    苏油让程岳与高公绘按照厢军老法子管理,先去路上矿上干几年,学会生存技术,再说安置问题。

    正月,大名府周遭好多工厂如雨后春笋一般建立了起来。

    除了水泥厂、酸碱厂、机械厂、军工厂,还有一个化肥厂。

    有些化肥,和炸药是同义词。

    苏油又可以在工厂澡堂泡澡了。

    大名府比汴京要冷一些,冬日里在热水池子里泡一泡,给个神仙都不换。

    短短一个月时间,四路大定,连南边的京东东西两路都连带着安定了不少。

    高公纪、程岳回来缴令,被苏油二话不说就拉到了机械厂澡堂子里泡了起来。

    程岳早就习惯了跟苏油一起泡大澡堂子,不过高公纪对这一口还非常不适应。

    尤其一起泡澡的还有王彦弼和王寀,关键还有自家乖娃世则,父子俩第一次坦诚相见,这尼玛就太尴尬了。

    徐国大长公主听说王彦弼因为破案被大名府妓女栽赃了一个天阉的名声,少见地勃然大怒。

    长公主不怪苏油,来信将高公纪痛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声称要是耽误了自家儿子的婚事,谁都不要想好。

    直到听说案子成功告破,王彦弼还给自己找到一个高明的科举老师,徐国大长公主这才消了气,又从京中给宝贝儿子送来一堆的贺师礼,反把王晦吓得够呛。

    高公纪额头上盖着帕子,偷偷眯着眼睛瞟王彦弼那个地方,嗯,挺正常,这就好,这就好。

    听说徐国大长公主下了大力气,王彦弼将要娶的是前宰相吴充的孙女。

    挨骂不吓人,要是妓女们蒙对了真相,又偏偏因为自己惹出的这事儿,那才吓死人……

    就听苏油问道:“检使,你瞅啥哪?”

    澡堂里回声挺大,高公纪猝不及防,吓得差点滑进了池子里:“没啥……这俩月可是把腿跑断了,所幸没给使相丢人,差遣办得妥妥的……”

    苏油就对程岳说道:“朝廷贬了蒲宗孟,所以说,有事情告诉官府,官府会为百姓做主的。”

    程岳哼了一声:“那是他命好!”

    苏油耐心道:“程兄你到底没有如当年那般冲动,知道在制度框架内处理和解决问题,知道跟上级汇报,还为朝廷连立大功,这就很好。”

    说完一脸欣慰的样子:“跟了我二十年,程兄如今可算是有点官样了,说明人啊,总是能改造得好的。”

    程岳脸都黑了,又哼了一声扭头不语,谁稀罕当你这个狗官!

    想想还有求于人,觉得自己对探花郎态度不对,只好又转回头来:“小折经略相公那里……”

    苏油说道:“放心吧,魏老五有武艺有胆识,对兄弟也仗义,折克柔欣赏得很,拨在麾下了。”

    程岳这才讪讪拱手:“多谢探花郎了。”

    “泡澡就是得大池子才舒服啊,如蒲宗孟那般,却哪里是泡澡?那是泡排场。”苏油舒服地瘫在水池里,感慨了一句,继续说道:“转运转运,就是要四处运转一下,行使监督职责,等休沐完毕,我打算在四路走走。”

    高世则问道:“使相是要选陆路还是水路?我好去安排。”

    苏油说道:“水路吧,沿黄河到青州,再转入拒马河视察霸州、雄州,转入滹沱河到河间府、饶阳,再从饶阳的滹沱河分流返入黄河,经翼州回大名,如何?”

    “要是到了饶阳时间允许,还可以沿着滹沱河去真定府看看,怎么样?”

    如今的黄河下游水道也是四通八达,苏油想要亲自走走看看,能否利用最便宜的水道运输,从大名府辐射除太原府路以外的其余三路。

    如果可行,河北态势会更加安全。

    苏油知道的,是直到后世解放前,许多河岔的秘密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他当年中学同学的老爹,就是掌握了从渝州到贵州的水道,成为了家乡第一个穿皮鞋的人。

    当然那老爹也有点倒霉,四九年用多年跑水运赚来的钱,在老家买了两百亩地,好在是第一年还没来得及收租子,平时也喜欢周济乡邻,国家就没有跟他计较,倒是平安度过了高风险时期。

    后来航运社还请他出山重新当领航员,绘制出了那条在当时来说异常珍贵的水道。

    如今河北的地图早已经绘制得异常精细,这条水道神奇之处就在于滹沱河在饶阳分作两股,一股向东南经七十里在武强汇入黄河,一股作为主流向东北几乎直到黄河入海口,才再次汇入黄河。

    这就在河北东路构成了一个神奇的环线。

    加上这道环线上的诸多支流,只从地图上看,大名府完全可以通过水路辐射除去太原府路以外的其余三路,而且来回都不耽误。

    此外从真定府到葫芦河之间,还有一条叫寝水的水道连通;而葫芦河上游有个小湖叫大陆泽,上游又连通着漳河。

    从地图上看,这几条水道竟然构成一个被挤扁了的田字!

    将田字转动四十五度,变成菱形,那最下一点就是大名府,然后左边是真定府,右边是河间府,顶部是雄州,中间是饶阳!

    但是这些水道能不能走船,能走多大的船,可不可以改造,丰水期什么样,冬季会不会干涸,会不会结冰,还有诸多类似的问题都需要勘测。

    当苏油将这个构想提出来之后,脑子最灵的王寀已经默默地复完了一次盘,跳起来就要跑,搞得水花四溅:“我去查府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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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介绍:
治大国如烹小鲜,因此,这是一个吃货治国的故事,从北宋皇佑四年开始……苏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苏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苏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