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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全文阅读

作者:二子从周     苏厨txt下载     苏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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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眉山

    大宋皇祐四年,壬辰。

    西蜀王小波李顺起义已经过去五十七年,盗贩茶盐的现象又重新开始变得普遍。

    起义的余波,得来的就是“蜀人难治”的口碑。四川成为朝廷放羊,任其自生自灭之地,诸般政策管理都非常松懈,与中原迥异,成为一个行政特区。

    十四年前,大宋边州党项人控制地区反叛,西夏立国。

    也是那一年,宋廷朝堂之上,出现了一个名词——朋党。

    十二年前,欧阳修作《朋党论》,巩固了这一说法,也掀开了宋廷廷争温情脉脉的面纱,将问题明确化,理论化,模式化。

    十一年前,宋夏战争开启,宋军于好水川大败。

    十年前,西夏携大胜之威,反攻宋国,宋军在定川寨实施抵抗,再次被打败。

    国难当头,契丹人也开始趁火打劫,富弼出使契丹,商定盟约,许岁赠绢银各十万两。

    经过长期谈判,八年前,与西夏的和议终于达成。

    宋国承认西夏,岁赠西夏银七万两,绢十五万匹,茶三万斤。

    短短十数年内,除了外患,还有内忧。

    王伦,张海,郭邈山,金州民,光化军,桂阳蛮,王则……各路骚乱,此起彼伏。

    四年前,黄河在商胡口决堤。

    朝堂之上,庆历新政失败的阴影还未散去,治河方略又起争端,一令三改,久拖不决。

    而后因外戚张尧佐除授事,朝争又起。宋庠,文彦博连续罢相。

    今年,侬智高几经试探,终于露出真面目,建立大南国。

    朝廷忍无可忍,派狄青讨伐。

    就在今年,夔路诸州官庄客户逃移甚众,官府定法整饬。

    一代大儒,人臣典范范仲淹,怀抱着忧国忧民之心,怀抱着诸多后悔和遗憾,溘然离世。

    还是今年,朝廷命王尧臣、王守忠、陈旭等较庆历、皇祐总四年天下财赋出入,凡金币、丝纩、薪刍之类皆在其数,参相耗登,至皇祐元年,入一亿二千六百二十五万一千九百六十四,而所出亡余。

    ……

    长江这时候还不叫长江,只有“大江”或者“江”这两个称呼。从江陵府一路西上,经峡州,过三峡,越夔州后,大江便进入岷江段。

    岷江再过泸州,入嘉州,之后便改向北上。

    嘉州境内,有数条小江汇入。

    其中一条的水色,在秋冬长作青碧,颜色可人。两岸竹林苍翠欲滴,因此人们把它唤作“玻璃江”。

    沿着玻璃江继续上行,便可以见到一处小山临江而卧,山势低矮,形似蛤蟆,此山也因为山形,被称为“蟆颐山”。

    蟆颐山侧,坐落着一座小城,因如眉的山势而名,这便是嘉州和成都府的中转地——眉山城所在。

    这里距离嘉州和成都府,刚刚都是一百六十里,是一处位置绝佳的水运交通枢纽之地。

    地方不大,却甚是繁华,整个眉州,计户三万,州治编民户数五千。

    大宋辖制,分路,府,州,军,县。依人口和繁华程度,又分为赤、畿、望、紧、上、中、下。

    其中的赤、畿,多为京师和天下重镇。而眉州虽地处边陲,但下辖三望一紧四县,在益州路十二州中能排到第四,洵为上州,端是繁华。

    如果从南门码头上岸,路过野亭,会看见城郊两侧都是田地,藕池,这是李冰当年水利的遗惠,正是芙蕖艳放之际,田园风光,煞是好看。

    眉州藕,天下驰名。

    农家周围,多还有一圈芋地,品种一般是当地所产的红嘴芋。

    此地物产丰美,红嘴芋味道一般,因此吃的人反而不多。不过这芋头叶子与美人蕉相似,红边绿心,甚为可爱。

    除了度荒,人们其实多把它当做绿化使用。

    城南有一座石桥,本地人叫它南桥。过得南桥,便是低矮的土城墙。

    当年宋军入蜀后,仅保留了四座城池,眉州城新靠近西南边陲,算是幸存者。

    城墙上有一座门楼,上有三个大字——“文明门”。

    从文明门进入城中,一条笔直的青石板大路延伸向北,大路两边房屋渐次稠密。

    贴着城墙根,右手看过去不远,是一座官亭,名叫摘桂亭,亭后还有一所楼阁,是魁星阁,眉山驿所在。

    大路的左边,则是曙远楼,可以在楼上胜揽玻璃江的江景。

    大宋节日不少,二月二,三月三,这里有花市,蚕市,无论城乡,男女老幼云集于此,热闹非凡。

    沿着石板路继续向北,又有一座小石桥跨溪横卧,桥名“通津桥”,意思是城中人出得此桥,那便是要前往码头,走水路通大津了。

    经过桥边的土地庙,前行数百步,便到了眉山的核心区域。

    先是道路东面边的文庙,学署,然后是眉山书院。

    书院后面,东方的小丘上,还有一栋大型宫观建筑,形制和精美都是眉山之冠——文昌宫。

    而道路的西面,则是最繁华的商业地带,各色行铺鳞次栉比,招牌林立。

    其中有一个小巷,是四川最重要的行业——纺织业的眉山集散中心,称为纱縠行。

    这些大商行大店铺,应付的是嘉州府和益州府来的大商家,属于此时的高尚社区,也是本地的上流社会大家族,所谓的“江卿”世家的聚居地。

    这其实是民间习俗,当然是门阀制度的未灭余烬,国家不提倡,民间却又禁止不了,南北皆然。

    江卿世家,世代通婚,外姓纵然富裕,也难结秦晋。

    小商贩们和下层社会也不是没有去处,沿着石板路继续向北,有连续两个十字街口,使眉山城的大街道和城墙结构,合起来如同一个四方开口的“用”字。

    两个十字街口上各立着一座底部四通的高台,台上还建有楼宇,楼宇青瓦覆顶,飞檐对望,算是眉山镇的标志性建筑——大庆楼。

    两座大庆楼,都是官方建筑,上层设有钟鼓,平日里不会对外开放。

    不过因楼下地势开阔,可供避雨,这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便利场所。于是连同两座楼之间的街面,不知从哪年开始,自发地形成了一座集市。

    小商贩们贪图这里的阴凉爽利,都爱在这里扎堆,居民们也喜欢在这里交流信息,闲话家常。

    眉山是附廓县,因此有两个衙门,州府和县府,都坐落在高级商业区和普通商业区的交界之处。

    继续向北,石板路的两边,右手还有火神庙,节孝坊,左手则有玉清观,东岳庙。

    连着城墙再往北,出去就是北郊校场。

    居民们忙着来来往往,商贩们各自吆喝售卖,都在为一天的衣食忙活着,浑没有发现一个小孩子独自北来,现在正站在街口发蒙。

    “老伯爷可真是的,他就那么放心!我还是一个孩子呀!”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了。

    前世,哦不,应该说是后世,他是一个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他所在的村子,是二十一世纪一个较为闭塞的小村庄。

    不过民风淳厚,也少不了他一口吃的,打小还跟村里人学了一身自力更生的本事。

    喜欢读书,可村里没有多少课外书给他读,倒是不少老人留着些黄纸老书,他也不挑剔,结果明明是工科狗一枚,却养成了喜欢古文,爱看古书的性子。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别的爱好,那就是看纪录片了。

    大学毕业后,他又考入了眉州市的公务员系统,进入政府办当了一个科员,干了没两年,便和一个老同志结对,开始了农村基层扶贫工作。

    成绩是突出的,他根据自己的长项,在几个乡镇试点开发非遗项目,和当地非遗传承人混得亲人一般。

    各项非遗产业,在他的尽心尽力之下下,倒也算是有声有色,老同志私下透露,上边准备提拔他为扶贫办主任,正科。

    高兴,不是为了自己的成绩,而是为了庆祝自己思路的有效,于是他从村里小酒坊给自己弄了一瓶酒,鬼使神差地跑到嘉州青衣江大佛对面,喝高之后大耍酒疯,高喊恨不早生千年。然后……

    然后嘉州大佛可能听见了,就送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第二章 嘴炮堂哥

    孤儿这一世仍然是孤儿,先是父亲得咳症去世,让他成了一个遗腹子,然后母亲伤心过度,生完他没熬过产后风,跟着父亲去了。

    于是族长老伯爷便将他养在身边,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到了今年,五岁。

    要换做眉山城别的小户,他怕是刚穿越过来就被扔马桶了,但是好在老天爷长眼,让他姓了“苏”。

    苏程石史,眉山县四大家族,乡里有族田,宗祠,老宅,城里有铺面。于是他相当于将上一世小时候的生活重新过上一遍,还多了个碎嘴的老伯爷看顾着,更贴心一层。

    辈分不低,水字辈,老伯爷就随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苏油。

    按老伯爷的说法,油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大户人家才不愁吃得上哩!一般的小户,哼,一年有二两湿湿嘴,那就是开了天恩!

    于是这名字就被叫了开来,等到他一岁多假装重新开始学会说话的时候,名字已经计入族谱,无可更改,无从抗议了。

    老伯爷平日里就守着宗祠,甚为无聊,喜欢唠叨族里的诸般琐事。

    听了几年,苏油早已知道,苏家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出人。

    自己有个远服堂哥,叫苏涣,熬了十几年,前年官家许他从阆中判官升迁做了祥符县令,是苏家第一个熬出小头的人物。

    祥符和开封,一在汴京之西,一在汴京之南,了解了地理位置,就知道这职位的分量了。

    苏家曾经经历过一件事情,山田所剩不多,早都在这堂哥的免税份额之内,因此家族里现在勉强算是解决温饱。

    今天老伯爷珍而重之地拿出来两套老书,将苏油唤了过来。

    老伯爷说道:“小油啊!这两套书,这还是你堂哥中进士那年送来的,它们认识伯爷,伯爷不认识它们。你带进城里去让老三翻翻,他是做学问的,让他给你安排个字吧,这眼看都要开蒙了。”

    苏油说道:“我才五岁。”

    老伯爷上手就给了他一下:“以后我苏家的娃子,都要读书!你三哥家俩侄子都是六岁开的蒙,你这当叔的不该早点?别闹!起码要去打听下这开蒙是怎么个章程!”

    苏油噘嘴道:“我不想去!我这么小你让我一个人进城,存心想让我被拍花子的拐走是吧?”

    伯爷恼羞成怒:“你都快精成猴了!你撺掇石家小娘子,把人家家里四口小猪的子孙根都给祸祸了,那是小姑娘该干的事儿?!”

    苏油争辩:“什么子孙根,有俩是小母猪……”

    伯爷转身便开始踅摸:“治不了你是不是?我黄荆棍儿放哪里去了?不用等石家人上门,现在就把你揍死算给村子里除害!”

    苏油抱着书转身就跑:“得得得,我去还不行?告诉你们等翻年才知道我的好!”

    跑出敞坝才有机会细看手里的书籍,一看差点没摔了。

    宋版蜀刻大字本《论语》《春秋》!

    乖乖!当年在蜀州省博物馆里见过,妥妥的国宝啊!

    老伯爷还在后边喊:“你三堂哥今年四十四,住纱縠行,要有礼些喊明允先生!堂嫂姓程记住了!先躲几天不用急着回来!”

    接着就看见苏油一个跟头摔倒在土垄下面,老伯爷摇头叹息:“娃子倒是聪明娃子,就是太淘气!明允脾气大,看看让他拘着能好点不……”

    “唉!毁了一村的果树,现在连别村的猪都祸祸上了。得,老头儿还得去跟石家把猪买过来……真是臊我赵郡苏家脸面哟……”

    ……

    左顾右盼了好一阵,苏油一路走,一路看着街上热闹的景象思索。

    姓苏的明允先生,满大宋三百一十九年,就只有一位。

    不过他对这老堂哥的印象其实不大好,这堂哥行事文章过于锐激,人家老王评价得就没错,那个《六国论》,还真就是纵横家言。

    至于《辨奸论》,更是泼妇骂大街,毫无营养。

    看看人家司马光,轻飘飘利用一道考题:有某人认为,“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大家都读过书的,一起来论论吧。

    三句总结钉死某人千年,连皇帝都按不住,这才是战略级核导弹。

    老堂哥的文章,因为恣肆激越挑战当朝执政,文章一出便被文人圈子大力传扬,杀伤力的确是有。不过只能算歪把子机枪。

    除了文辞成就高得一逼之外,思想性上按千年后的观点来看,只能说幼稚。

    拿政敌衣着行为习惯等琐碎处作为漏洞进行大肆攻击,在苏油的眼里,这就是打蛇没打到七寸上,落了下乘不说,还添乱,还暴露了攻击方向,还刷低了同党人品。

    倒是那个大侄儿,绝对是巨型偶像,中国文坛上辉耀万古的吉祥物,嗯,小侄儿其实也不差……

    刚想到这里,苏油站住了,一拍脑门:“哎呀!差点忘记了那件大事儿!”

    上一世逛三苏祠的时候,苏油知道,明年眉山城里,会出一件大事,那就是江卿苏程两世家的决裂。

    起因就是嫁入程家的苏八娘。

    这事情说起来话就长了。

    苏东坡曾在诗文里提到过当时在眉山的望族:“炯炯明珠照双璧,当年三老苏程石。里人下道避鸠杖,刺史迎门倒凫舄。”

    史家虽在这诗中没提到,不过后来苏辙就是娶的史家小姐。

    诗里边的意思是说三家既富且贵,盛极一时。他们外出办事,里人恭敬避让,连当地的父母官都要急忙出门迎接。

    当然具体情况还需要具体分析,诗里边的事情,其实应该是发生在苏程两家后代入仕之后。

    苏序苏老头超级可爱哒,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笑眯眯地给人让路,才不是大苏写的那样呢!

    总之现在,苏家才刚起步,相反程家,早先本就是眉山镇首富,而如今子弟们也和苏家一起,开始迈入仕途。

    苏家苏涣、程家程濬,天圣二年进士及第,便是起点。

    既是同年,又是同乡,这在官场上,就是天生的奥援。

    因此两家联姻,是题中之意。

    苏东坡的外祖父程文应,便是在那个时候看中了苏家桀骜不驯的老三,苏洵。

    于是苏洵十九岁时娶了程家的千金小姐为妻。

    这是一门好亲事,程家富有,苏家寒薄,有点高门下嫁的味道,是世家最好的婚姻选择。

    自小在优越环境中长大的程氏夫人,来到条件相对较差的夫家,恭守妇道,孝敬公婆,勤俭持家。

    曾有人问她:“凭借父母对你的疼爱,假若你去向他们请求资助,应该没有问题。你为什么甘心受穷,一句恳求的话也不说呢?”

    夫人回答:“如果我向父母请求资助,父母肯定答应。但别人就会说我的丈夫没有出息,那怎么行呢?”

    当时苏洵还是个愤青,满世界乱玩,用他自己的话说,都叫“游荡不学”,程夫人见丈夫荒废学业,成天在外游历,心有忧虑,却毫无怨言。

    直到苏洵二十七岁玩累了,加上里外亲戚中又中了几位进士,他才开始有了点压力,于是对程夫人说道:“我觉得自己还是能读书的,就是现在已经二十七了,晚不晚了点啊?还有我去读书了,家事谁来操持?”

    说得就好像自己曾经操持过一样。

    程夫人却深明大义,说道:“你安心去求学上进,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就让我一个人来处理吧。”

    于是程夫人卖掉自己的首饰珍玩,筹集资金,在眉山城的纱縠行租借门面房屋,在首富老爹的街对面做起了丝绸买卖。

    可能是商业天赋遗传,也可能是首富老爹的照应,总之程夫人做了几年生意,苏家竟因此暴富,在城内纱縠行附近购置了一套花园式的宅子。

    程夫人当之无愧成为苏家的最大功臣。

第三章 程家

    这位睿智的女子共生育了六个子女,长大成人的却只有幼女八娘和苏轼、苏辙兄弟。

    苏洵外出游历的时候,就是程夫人教导几个孩子读书,而且教育办法很有一套。

    比如她说:“你们兄弟读书,不要只知道死读,只知道为了个‘读书人’的空名而读。你们应当明白事理,勇担道义,将来做一个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人。”

    比如她还说:“你们不要担心我,要是你们能成为范滂那样的正人,我难道就不能成为范滂的母亲,成为那种理解儿子牺牲的人吗?。”

    孝顺父母,持家有道,教子有方,深得苏家老人们的疼爱欢心那是必然的。

    苏程两家的关系,到此都算是正常。

    于是按照“亲上加亲”的习俗,苏洵的女儿八娘去年嫁给了程浚的儿子程正辅。

    程浚是程夫人的哥哥,在苏洵二哥苏涣进士及第后的第三年,即天圣五年同样进士及第,而且可能是程文应运作得当,程浚就在眉山附近青神县为官。

    这就厉害了,官员在籍地为官,尤其川中,那是朝廷严禁。

    程家偏偏做到了,因此如虎添翼,其富贵权势在当时的眉山可谓无人能及。

    因此苏八姐和程正辅的婚事,就有了些“娶妇就低”的味道。

    世家婚姻,与皇家不同,皇家那是已经到顶了,娶妇就低是传统,也另有一番好处。

    世家则是嫁女从低,娶妇就高,这样的家庭一般和谐。高门女子携丰厚的嫁妆和家世倚仗嫁入低门,一般在夫家中地位就会比较高。

    可八娘这桩婚事正好相反,看是一门好亲事,其实有些轻率了。

    有资料上记载,八娘是被其舅舅程浚、舅母宋氏、丈夫程正辅虐待致死的,死时年仅十八岁。

    具体如何虐待倒是没有细说,不过说程浚好色嗜赌,舅母宋氏及家眷们又经常欺负这个小媳妇,丈夫程正辅对此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还有资料提到八娘生病后他们夺走她的孩子,不给看病,连饭都不给吃,八娘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

    于是苏洵痛心不已,气愤填膺,苏、程两家遂结下怨仇,互不来往。

    等到至和二年,苏氏族人为纪念先祖,重新修订族谱,在祖坟地西南修建了苏氏族谱亭,并刻石立碑。

    老炮堂哥的第一炮,直接轰向了自己的亲家兼大舅子。

    他特意写了一篇《苏氏族谱亭记》,在文章中提到了“某人”,列举了“某人”的六大罪状。告诫族人千万引以为戒,不要重蹈覆辙。

    文中写到:“其舆马赫奕,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其矫诈修饰,言语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盗也。”

    细数当时能够在眉山城呼风唤雨的厉害人物,对号入座,正是苏洵的亲家大舅子——程浚。

    然而这话翻译过来,如同老炮堂哥的其余文章一般,喷得有些莫名其妙。

    眉山镇首富,车马上乘,侍妾漂亮,这不应该吗?让居住在里巷里边的小老百姓羡慕嫉妒恨,是他的错吗?

    官大还有钱,足以左右地方政策,注意是足以,老炮堂哥自己都没说别人这么干过,只是首富创造的GDP超过了府县,这就成了罪过?

    至于矫诈修饰,欺罔君子,反过来看,恰恰说明程浚平日里之乎者也道德文章的做派,只不过在老炮堂哥眼里,这就是口不对心,就是假。

    可人家心里怎么想,到底是真是假,从何辨别?

    文中还说长幼共处一室嬉乐无礼之类的话,可想想苏辙自己,去开封应试的时候还和俩儿子俩儿媳同船从眉山一路坐到了开封,为期两个多月,这又怎么说?

    因此这篇《苏氏族谱亭记》,和老炮堂哥后来的文章《辨奸论》一脉贯穿,前一篇里,车子好马子好是罪过,后一篇里,吃得差穿得不干净也是罪过。

    拿这些东西作为子弹来扫射政敌,让苏油觉得嘴炮堂哥总是喜欢走歪把子机枪的路子。

    而他一辈子最喜欢干的,几乎都是这个,缺乏详细的调查研究,论据全部来自古文,基础就无法坚不可摧,容易被人抓住漏洞反击。

    王安石对他反感,厌恶,但并未将他当做同一量级的对手,多源于此。

    所以程家怎么受得了这个,于是两家交往从此断绝,逾四十年。

    程夫人尴尬的处境可以想象,母女连心,夫兄反目,爱女的早逝让程夫人遭受沉重打击。

    结果自然是忧思重重,积劳成疾。五年后,还未等到两个儿子高中进士、荣归故里,就去世了。

    然而苏油发现,后世学者们对此事的研究,与网络上的言辞,竟然完全是两个极端。

    绝大多数学者的持论,认为八娘在程家被虐待而死,乃是苏洵自己的臆断。

    为什么呢?几个原因。

    大宋同时期有个案件,陈执中父子宰相又怎么样,因为陈执中嬖妾虐待小婢,导致小婢死亡,陈执中罢相,嬖妾阿张抵命。

    一个小婢尚且如此,八娘江卿出身,苏洵又闹成这样,程家竟然什么事情都没有?

    还有就是,能教育出程夫人这样名副其实大家闺秀的家族,能培养出好些位进士的家族,迎娶八娘短短两年内,当真就堕落到如苏老炮所说那样不堪?

    第三个疑点就是大小苏对程家的态度。

    苏洵死后,苏轼和苏辙很快同程家恢复了旧好,最奇怪的,他们甚至和八娘的丈夫程正辅,关系也不错。

    如果真的是程正辅害死八娘,二苏还能干这事?只怕士林公议都逃不过去。

    程浚,共有五个儿子,其中四个儿子都先后外出做官,有的还位高权重。真是老炮堂哥嘴里的“州里大盗”,这个可能性也不高。

    程正辅本身就不弱,后来做到广南东路提点刑狱,当年被贬惠州安置的苏轼正在他下辖,还多得这表哥的照顾。

    好吧苏轼侄儿是个马大哈,对害过他的人如沈括,王安石,章惇,后边都是宽容大度,可以忽略不计。

    可苏辙不是这样的人啊,有宋一代,苏辙的人品都是罕见,能得到苏辙认可,那是相当不容易的。

    能在科举中直接批评皇帝,能从宰相到附从一路弹劾到底的人,会违心维护程家?

    细究关于八娘的记载,学者们发现,最后都来自苏洵一人的言辞。

    再结合老炮堂哥激愤的性格,因此多数学者如林语堂,王文正等都认为,这次事件,更像是几大世家一窝一窝出进士,连同自己妻子的大度宽容和家世的煊赫,加在一起对之形成了巨大的压力,然后导致情绪失控借此宣泄。

    信学者还是信网络?苏油最后决定,信自己。

    无论如何,八娘的事件是一个悲剧,苏油觉得自己有义务进行干预。

    责任心,应该体现在悲剧发生之前,而不是悲剧发生并扩大之后。

    到底怎么回事,先一探究竟再说。

    于是过了大庆楼,他没有去纱縠行,而是直接去了街对面的程氏书坊。

    程氏书坊门脸高广,临街九丈三开六合大门的铺子,一字排开共有十三间!程半街!

    进入后便是墨香阵阵,一排排半人高的柜台,上边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部部蓝色封皮的书籍。

    书分经史子集各类,还有一个超级大的柜面,摆放的时文制策,那是供考生们揣摩的。

    苏油不由得叹为观止,大宋三大印刷出版基地,杭州,建阳,眉山,其中眉山又以程舍人宅私家刻印为最,端的是名不虚传。

    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见苏油小小年纪,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边拎着两箧书籍,一看就是自家书坊的印记,连忙迎上来彬彬有礼道:“小先生,可是我家书坊的书籍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苏油笑了,一般商家遇到这情形,先是撇清自己产品的不是,敢这么问的,要不就是经营理念得当,要不就是对自己的产品具有极大的自信。

    放下书籍,双手打了个叉,笑道:“安镇乡可龙里苏油,前来拜会尊上。”

    掌柜看来对江卿世家也是门清,可龙里是苏氏宗祠山田所在,不由得小心地问道:“那是姻亲啊,敢问……呃……小郎君尊讳是哪个油?”

    苏油微笑答道:“蜜里调油的油。”

    水字牌!这就和家老爷一个辈分!那这小孩口里的尊长,就不是家老爷了,而是家中最长的长辈——大理寺丞程文应程老太爷。

    这个大理寺丞是程文应因两个儿子做官得来的封赠,在苏油的心里其实不当事儿,不过在眉山确实是拿得出叫得响。

    掌柜更加低眉顺目:“小郎君请随老朽来。”

第四章 苏八娘

    苏油哦了一声,拎着两部书跟在掌柜后边。

    柜台后边是书局,也就是作坊,再往后才是居所。

    第一道院居所只是外间,中心一个花园,几方石刻的水池,养着些红鱼金鲤,两侧是对外的书房,几个先生在里边写写算算,也有在招待客人的,估摸着都是分管各产业的管家理事。

    掌柜领着苏油来到二门,敲响门环,月亮门打开,一个小丫鬟探出头来:“程三叔,所来何事?”

    掌柜对小丫鬟说道:“伺月,这位是可龙里来的苏小先生,水字牌,讳油,要见太老爷。”

    小丫鬟点头道:“知道了,就请小先生在侧厢少待,我去禀来。”

    掌柜的将苏油延入侧厢,苏油便背着手欣赏字画,看书桌上的笔砚,倒也未感无趣。

    掌柜反而暗暗惊讶,小郎君这份沉稳和淡然,相比其它乡下小孩子,那是气质迥异。

    没多久,下人来报,请苏油入内堂叙话。

    伺月在月亮门那里等着,苏油转身和掌柜告了别,随小丫头进入内堂。

    内堂还是大花园两厢加正屋的结构,不可能住得下整个程家,看来儿子们立业成家之后,程老太爷便将他们分到外面去住了。

    内堂的陈设归置又有所不同,天井,滴水,勾檐瓦顶枋头,都是诸般精致。

    从侧门进入正堂,一位穿着交领单丝罗衫的老者坐在堂屋里,微胖的脸膛白里透红,䯸须很薄,头上戴着一顶软翅幞头,苏油的第一印象就是——好一个面团团的富家翁!

    不用等伺月介绍,苏油便上前深揖一礼:“小子苏油,见过寺丞姻伯太老爷。”

    老者就是程文应,闻言不由得一笑:“免礼,你这称呼也太多礼了些,叫姻伯就好了。你八叔还好?”

    苏油答道:“八叔身体康健,就是小子太惹他操心了。”

    程文应说道:“你的事情我听说过,如你爹娘地下有知,见你长成一个知礼懂事的孩子,也该含笑的。”

    苏油有些感慨:“多亏族里各位长辈,村里各户人家,还有诸位高亲照应,小子感佩莫名。”

    程文应举手:“坐下说话吧。”

    苏油轻摇着头说道:“不用了,我坐下脚挨不到地,那是在长辈前失了礼数,我还是这样站着回姻伯的话吧。”

    程文应也不强求,见苏油身边放着两箧书,说道:“贤侄几岁了?”

    苏油答道:“过年就六岁了。”

    程文应又问道:“可开蒙了?”

    苏油答道:“没有,平日里就是嬉闹无形,跟着村中小学胡乱听了些,还有村中人家的书籍也读了读。”

    程文应想了想:“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苏油回答:“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程文应微微点头,说道:“《论语》倒是精熟。”

    又问:“可曾学过做对?”

    苏油有些无奈:“倒是胡思乱想过一些。”

    程文应道:“我且出一对,你试应一下如何?”

    苏油只好躬身:“长者命,不敢辞。”

    “嗯……佳气呈清夕。”

    “幽怀付远人。”

    程文应眼神一亮:“不错啊!那再试一对……蘅风月下耽新曲。”

    “这个……谷雨春中续旧词。”

    “好!”程文应身子坐直了,两手放在膝盖上:“澄江清浒渚。”

    “霏雪霁雲霓。”

    程文应双手一合:“妙极!”

    说完又道:“对了,前两天文会,有朋友的佣人出了一对,看似粗鄙,结果一群士人愣是对不结实……‘林下风摇山起浪’,贤侄试试这个?”

    苏油低下头想了想,便抬头答到:“姻伯,我对‘天中云过月行船’,可否?”

    程文应大惊:“前两对还且罢了,后边两对能够脱口而出,你的才思我已大致知晓。虽然从未见过贤侄,但是现在我确信你就是苏家人了。”

    说完拿手掌抚着膝盖,喟然道:“苏门当真大幸啊,怎么一个接一个……贤侄果只有五岁?可有表字?”

    苏油说道:“待过了冬日便六岁了,表字尚无,此次进城,老伯让我求明允先生赐下字来,也算是一桩。不过这是小事,或者姻伯赐一个也是一样的。”

    程文应胖手连摆:“不合适不合适,少年英才,我倒是垂涎三尺,不过既然老世兄交代了要明允赠字,我就不能再越俎代庖,可惜,可惜啊……对了刚刚你说这是一桩,难道,还有它事?”

    苏油对程文应几次试探,现在对其人品性格已经有了个大致了解,又施了一礼道:“小侄这次来,老伯爷交代了三件事,进学开蒙,此为其一;请明允先生赐字,此为其二……”

    说完斟酌了一下言辞:“其三嘛,先恭喜姻伯得了小末末。然后仲先公在的时候,对八娘一直宠爱有加,族中长辈平素也很爱护。听闻八娘抱恙,不免关心。”

    “这次苏油前来眉山城,八公便让我带句好言语,我想,能不能见八娘一面,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仲先公就是苏序,苏洵的父亲,前几年已经去世,家中现在是老伯爷苏廪主事。

    程文应想了想,叹气道:“八娘啊,心气是高的,就是……唉,你是她叔辈,年纪又小,你去劝慰一番,倒是不碍的。”

    苏油说道:“多谢姻伯了。”

    程文应唤来伺月,让她先去照应,又和苏油闲谈了几句,话里已经不把他当一个五岁的孩子了。

    苏油说道:“姻伯这书局,可是聚了我大宋西南一代文萃啊,千年之后,世必有以藏眉山程舍人书为傲者。”

    程文应摇手道:“‘眉山出三苏,草木尽为枯。’去年已经有这般说法了。现在又出了小友,只怕西南文萃,要净落在你苏门啊。”

    苏油连连称逊,没一会儿伺月过来禀告八娘已能见客,程文应才让苏油随伺月过去。

    来到厢房,推开一扇木门,就是一股药味。

    雕花木床上一个年轻女子,半倚在靠枕上,见苏油过来,挣扎着想起身:“八娘怠慢小幺叔了。”

    苏油赶紧说道:“八娘你躺着就好,我就在你床边说上几句。”

    八娘身子柔弱,只好躺回去,眼泪就下来了:“八娘……八娘实在惭愧……”

    苏油靠近着安慰道:“八娘,你要安心养病,来前老伯爷交代我了,说你现在是程家的功臣,添了第一个末末,四代同堂,正该高兴。一切看在小侄孙上,都要将养好身体。”

    八娘眼泪更加止不住:“他们……他们都不让我看埙儿。”

    苏油见八娘伤心,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继续宽慰道:“那就更加要赶紧好起来啊,小孩子娇弱,怕过了病气也是有的。刚才我拜会了程家太老爷,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说完又道:“你要这么想,不把自己将养好,以后埙儿得了诰命,可不是便宜了不知道哪位狐狸精么?”

    八娘见苏油一脸稚气,说话也奶声奶气,这突然冒出“狐狸精”三字来,还真是形容得万分妥帖,不由得破涕为笑。

    这一笑,让苏油觉得八娘其实还是很漂亮的,说道:“八娘,不知道你是否有此见识。你嫁入程家,和你母亲嫁入苏家,其实是有所不同的。”

    八娘擦了擦泪水,点头道:“小幺叔你还真不像普通小孩,早慧得很。这个我知道,我苏家,门第其实……”

    苏油点头道:“内院妯娌,眼界不开,有些言语,你自幼蒙嫂嫂教诲,须得心胸开广,光风霁月,些许小事,就别往心里去了。”

第五章 血旺

    “当年苏家祖上端正道人,乐善好施,有异人频受施舍,无以为报,便对端正公说道:‘吾有二穴,一富一贵,惟君所择。’端正公说:‘吾欲子孙读书,不愿富。’”

    “于是异人指示其处,取灯燃之于地,有风不灭,那就是我苏家可龙里祖茔所在。”

    “去年子瞻在栖云寺石崖上作‘连鳌山’三字,大如屋宇,雄劲飞动,端非凡品。头角已露,飞腾可望。”

    “嘉州太守雷简夫雷太简公,迁九江前曾向朝廷举荐你父弟三人。他们三位都是大才,转眼便会声震西南,这个无需多虑。”

    八娘讶然道:“你小小年纪,知道得还挺多。”

    苏油挺挺胸道:“我年纪虽小,耳朵却灵,加上老伯爷爱念叨,早都听出茧子来了。”

    八娘又笑了:“八娘失礼了,老伯公身子还好?”

    苏油说道:“康健着呢,撵得我满山跑,黄荆棍儿都换了好几根了。”

    八娘笑道:“可见小幺叔也是个捣蛋鬼。”

    苏油一本正经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算了不提了。”

    说完又捡乡里的趣事和八娘说了说。

    八娘被苏油逗得笑颜频开,说道:“听小幺叔说说这些,八娘心情好多了。”

    苏油这才得机会问道:“八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八娘又皱眉道:“之前是伤风,拖延日久,心情郁闷,食少厌药。”

    苏油想了想道:“大病初愈,饮食调理还是要的,要不我给八娘治几道乡间风味,或许八娘就食欲大振。再发发汗,或者便大好了。”

    八娘有些惊讶,摆手连声说道:“不行不行,君子远庖厨,怎还好劳动小幺叔。”

    苏油眨眨眼,倒是很大方的回道:“君子远庖厨,那是藏拙,我可没有这问题。苏油打生下来就是孤儿,知道孤儿的苦楚,八娘,就算为了孩子,也要勉力加餐啊。”

    八娘肃然起敬:“小幺叔教训得对,八娘领教了。”

    苏油说道:“没事,这个真不是我瞎揽活,总会让你大吃一惊。”

    ……

    让伺月带自己进入后厨,可是走了老远的道。

    想想也是,书局最怕的就是火灾,程家书局的厨房,离刚刚那院子可是有段距离,中间还用一条便道隔离了开来。

    进入厨房,苏油检视了一番,看了看盐罐,喃喃道:“果不其然。”

    伺月对这苏家小孩越发充满了好奇,这小孩和一般熊孩子完全不一样,对太老爷都能侃侃而谈,还能把小娘子逗笑,劝她进食,在伺月心里,这就非常了不起了。

    见苏油对着盐罐摇头,不由得问道:“小公子,可是哪里不对么?”

    苏油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竹筒,取过一个碗来,轻轻抖出一些白色的晶体:“我嘴刁,吃不惯那种盐,幸好自己带了些平时吃的来。”

    伺月不识货,一边厨子悄悄看去,却大惊失色:“小公子,这……这是盐?”

    苏油找了一个碟子,又抖了一些出来,抓着厨子的手指在碟子里抹了一下,说道:“自己尝。”

    厨子将手指放进嘴里,片刻满脸惊喜的看着苏油:“一点杂味没有!了不得啊!这……这比老爷送来的宁夏青盐还要纯净!这盐是何方道地?”

    苏油调了小碗盐水,笑道:“这个简单,就是从灰盐里提出来的,有个工艺叫提纯。不过这个过后再说,现在你先找只鸡来杀了,将鸡血滴进这个碗里。”

    厨子早对这位小公子刮目相看,只吃如此精盐的孩子,那必须非富即贵啊,哎哎连声地去了。

    苏油还在后边喊道:“鸡血入碗,要搅拌一下,匀净后静置起来,不准用手!用小勺!”

    说完翻捡了一下厨房,对伺月招了招手:“随我去外厢书房。”

    伺月满脸崇拜:“小公子你还会写字!”

    苏油一脸黑线:“堂堂苏子瞻的小幺叔,不会写字,那不是笑话了!”

    伺月带着苏油来到外厢,一位夫子正在忙里偷闲地抄书,见两人过来,赶紧起身:“伺月姑娘,可是长公有甚交代?”

    伺月说道:“不是,是小公子有吩咐。”

    苏油笑道:“夫子无需客气,您继续看书,我就是借笔墨写个方子而已。”

    夫子也吃了一惊:“小公子你年岁不高,都会写字了?”

    苏油倒是挺谦虚:“年纪小,笔力不到,狼毫方才堪用。羊毫虽然表现好,但是我这年纪写的还不能看。”

    夫子点点头说道:“小公子过谦了,能说出这番道理来,可见就是行家。不过狼毫笔贵,老爷才用得上,兼毫可以不?”

    苏油说道:“就写个方子,能认出来就行,不用太讲究。”

    砚台粗糙,墨也一般,不过笔还过得去,纸也是雅州上品。

    想想也是,书局嘛,纸怎么也不会太差。

    苏油也是穿越过来第一回捉笔,先抽出一张笺子来试写了几个字,等感觉回来了,这才重新抽出一张纸来,写道:“八角,一两七钱;丁香,三钱;花椒,一两七钱;砂仁,三钱;小茴香,一两五钱……”

    夫子看来是个书痴,一边摇头晃脑地看苏油写字,一边喃喃地说道:“可惜,可惜……”

    伺月有些纳闷,问道:“怎么可惜?”

    夫子说道:“小公子这手字,虽然力道尚有些欠缺,不过文秀隽逸,已经自成一体,最难得这份清雅贵气。应该拿去试应制策才是,现在用来开方子,实在是可惜了哇……”

    伺月抿嘴笑道:“小公子才五岁,要去金殿见官家,还早着呢。”

    苏油的字是上一世带来的,扶贫工作晚上枯燥,苏油便想着靠写字打发时间。

    本来便会几笔小楷,后来又和几位非遗传承人学会了传统笔法,苦于无聊便从电脑上选了一款书法字体,将《千字文》打印出来,每天照着练。

    他选择的便是著名的启功体,平正秀媚,雍容华贵,趣味雅洁,充满了贵族气和书卷气。

    其书法观念,深受赵、董书风的影响,用笔干净,但不尚变化。

    当然这有好也有坏,不喜者认为甜俗、少骨、单调。

    但是好处就是这路字体用于馆阁,那就能满足最挑剔的判卷者的口味。

    关键这是宋代,文恬武嬉,最服这一口。而且这字出现在赵,董之前,甚至在成熟的瘦金体之前,这份贵气就可以说相当罕见了,不由得让人眼前一亮。

    这夫子明显也深受感染,这才反应过来,捋着胡子笑道:“孟浪了,不知小公子是哪家高门子弟?”

    伺月骄傲地说道:“这是八娘的小幺叔,可龙里苏家老宅过来的。”

    说得就跟苏油是她什么人一样。

    说话间苏油已经将方子写完,拿起来用嘴吹干,伸纸一弹:“千金不易十三香,伺月,方子拿去,记得药铺掌柜问起,通通不应,照方子抓药便是,完事后还要将方子要回来。”

    伺月双手接过方子,轻轻揣好了:“没那么麻烦,程家就有药铺,我去抓药,掌柜不会多问的。”

    苏油取了一张桑皮纸,闻言便接着道:“那就更好了,顺便将药磨成粉吧。我接着去内厨忙活去了。”

    夫子毕恭毕敬地将苏油送到内宅门口,程家又多了一个不将他看作小孩的人。

    回到内院后厨,鸡已经杀好了,厨子见到苏油过来,赶紧上前紧张地说道:“小郎,鸡血,那鸡血……”

    苏油笑道:“鸡血变成了鸡血羹是吧?这东西有个彩头,叫血旺,或者旺子。”

第六章 鸡茸和开水白菜

    厨子抹着手憨笑道:“这杀了几十年鸡,都不知道鸡血还能做羹。”

    苏油笑道:“不光鸡血可以,鸭血,猪血,牛羊血都可以。”

    厨子窃喜:“那……小郎君准备怎么料理这鸡血羹?”

    苏油倒是不着急:“厨子大叔,我们先把鸡汤吊好再说。”

    厨子赶忙回道:“这个我是熟手。”

    苏油点点头,叮嘱道:“炖汤之前,你将胸脯肉切下来,我另有用处。”

    厨子已经被苏油鸡血变血旺的戏法惊着了,此刻更无二话,照做就行。

    接着苏油吊汤的功夫也让厨子大开眼界,将鸡肉大火烧开打去浮沫之后,加好姜片和花椒,苏油便让厨子撤去明火,只用炭火烀汤,然后对厨子说道:“大叔你看,现在这汤只是偶尔冒一个泡,就保持着这温度就好。”

    说完将书房找来的那张桑皮纸蒙在熬制鸡汤的瓦罐上,用绳子扎好。

    之后处理胸脯肉。

    苏油站在搬来的凳子上,让厨子先将鸡脯肉表面的少量筋膜剔除,放入锅中加水和米酒葱姜煮制,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上两刻的功夫,然后取出沥干水份稍稍放凉。

    之后指导着厨子用擀面杖将鸡肉轻松压制成鸡肉丝。

    炒锅那是别想了,只找到一个厚底小铜锅,苏油让厨子将锅子放入少许油烧热,然后倒入鸡丝,加入盐和些许饴糖小火不停翻炒。

    一刻钟后,肉丝变得蓬松,颜色也转为金黄,苏油让厨子将铜锅端下来,趁热用铁箸如绞打蛋液一般绞打肉丝。

    肉丝愈加蓬松,颜色也由金黄渐渐变淡,最后变成了淡黄色的肉茸。

    厨子被累得满头大汗,苏油叫停后,找来筷子夹了一小撮给厨子:“大叔,尝尝。”

    厨子小心的将手心里的一点鸡茸舔进嘴里,眼睛顿时就亮了:“哎哟!怎么……怎么这么鲜美!”

    后世蜀州有一道著名的小吃,叫渣渣面,这面之所以出名,就是在味精尚未普及之前,面里边加了一款调味料,便是完全可以用来替代味精用的鸡肉松,一招鲜,吃遍天。

    将鸡肉松倒到盘子里放凉,苏油说道:“这法子可就算是教给你了,以后家里做饭,如八娘那样食欲不振的,就可以尝试着加上一些,不要太多,止于调味即可。”

    厨子乐得油光满面,对着苏油连连作揖:“多谢小先生,多谢小先生,你这是送了我一门立身的手艺啊。”

    这才做了半顿饭,苏油的称呼,在厨子嘴里便从小郎,小郎君,变成小先生了。

    苏油笑道:“要靠这个东西立身,恐怕还差了些。学无止境,同样艺也无止境,我就是平常喜欢瞎想,偶然碰到一个合用的,便记了下来。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二字,既是做菜的道理,更是做学问的道理。”

    厨子抹了抹手:“这个我就不懂了,不过能从做菜说到夫子的道理上,小先生他日定是要金榜题名。”

    苏油小嘴一抿,笑道:“那就多谢大叔吉言了,我们接着料理。”

    接下来让厨子剁了半斤羊肉细馅,又往鸡汤里加了一碗干发蘑菇,黄花,发笋干,然后让他去摘菜心。

    宋代的蔬菜品类不如后世丰富,不过菘,芥之类都是有的。

    菘,就是原始白菜,在眉山属于四季菜,正好合用。

    苏油问厨子:“贵府平日里吃饭的主家有几位?”

    厨子答道:“这是书局,平日里女眷不怎么来,就太老爷,太夫人,夫人而已,大郎随老爷在嘉州,偶尔回来一次。”

    苏油说道:“哦,那就准备四个菘菜心,绿色叶子不用,就留一两左右金黄叶子那部分就行。”

    厨子有些不舍:“小先生,这也太浪费了吧?”

    苏油眯着眼睛,微微撇嘴道:“剩下的又没说让你扔掉,不过老爷夫人们吃得精细一些,你们吃的粗一点而已。”

    厨子这才恍然:“嗨!你看我这脑子!”

    鸡汤吊好,苏油将油撇出来,然后让厨子烧旺火,待得剩下的油花被翻滚的鸡汤冲散到边缘后,从中心无油的部分盛出鸡汤。

    厨子今天一直处于惊讶和兴奋当中:“小先生,这鸡汤,这鸡汤好清亮!”

    苏油还算比较满意,笑着回道:“这才是鸡汤的正确打开方式。”

    厨子啧啧摇头:“你们苏家,做菜可真细致,这是大户豪族的底蕴啊。”

    苏油笑道:“程家也是我眉山江卿大族,大叔,你的厨艺可也要匹配哟!这鸡汤到现在才完成了一半而已。”

    厨子愣了,大讶:“才一半?”

    苏油小小得意了一下道:“看好了,这道菜学会,你算是真正会了半道大菜。”

    说完将肉馅拿纱布包了,将无油的鸡汤重新烧上,然后拿纱布包不断在鸡汤里放入,提出,用碗边刮去纱布包上吸附的杂质。

    鸡汤里细微的杂质,不断被从鸡汤中吸出,越来越清,最后竟然变得如同一锅白开水一般。

    厨子这回可以肯定了,这手艺绝对是苏家独门:“不是我说,就算蜀州大户,也没你这么细致的。这是你们家族从赵郡带来的做法吧?”

    苏油心中暗笑,这开水白菜,可是千年之后著名地一道川菜。

    取过四个颜色灰白的小瓷碗,将菜心从底部按射线状切进去,切到黄色叶子的地方为止。

    但是并不完全切开,然后放到笊篱里,浇鸡汤烫熟,放入小碗中,淋入加上细盐的清汤,菜才算做完。菜心还是一个整体,不过一夹即散。

    做完这道菜,苏油看着几个碗里清澈的汤中躺着的菜心,说道:“材料所限,只能如此了。接下来料理血旺。有酸菜吗?”

    厨子一脸纳闷:“酸菜?”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菹菜,做齑的那种。”

    厨子说道:“哦,有。”

    说完打开一个蒙着细布,上面压着一个柚子当塞子的坛子:“这个。”

    一股腐烂酸臭的气息传了出来,苏油赶紧叫停:“算了算了,你这个没法用,我的大叔,你这到底是啥?”

    厨子很委屈:“我这算下盐下得多的,要这都不合小先生您用,那满眉山城都没您合用的了。”

    苏油皱了皱眉,小脸垮着:“烹饪之道,食材第一,调和第二,这调味料不过关,菜就做不好,不只跟盐没关系,而且这器也有问题,这厌氧菌需要在低氧环境中培养,想我堂堂蜀州菜系……”

    说到这里,见厨子大叔两眼转圈圈,一脸的茫然,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住嘴,哎,说多了。

    蜀州菜系,现在可还没有呢。

    只好默默地摸摸鼻子,说道:“算了,就来个鸡血豆腐吧,豆腐总有吧?”

    厨子这才如释重负:“有的有的,这个倒是有。”

    指挥厨子大叔用鸡汤紧出旺子,然后用鸡油做了一道双色豆腐,顺便又传了大叔一招勾芡的技术,对厨子大叔说道:“大叔,麻烦你叫人将菜给大家送去吧,八娘那里我亲自送。”

    厨子连声说道:“诶诶,今天我厨房可算是露大脸了!这俩菜可太精致太漂亮了。”

    这时伺月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药包:“小先生,您要的药,我抓了两份,还有这是方子,我可是盯着掌柜的,没让他抄药方。”

    苏油将方子收起,说道:“麻烦你了,掌柜的问什么没有?”

    伺月点头答道:“问了,说这方子太古怪,不知道是治什么病的。”

    苏油哈哈大笑:“这方子啊,治饿病最好,对付胃口不开也是一等一的疗效。”

第七章 病根

    伺月合什道:“那可谢天谢地了,夫人可是好些天吃不进东西了。”

    苏油说道:“走吧,我们现在就给八娘送饭去。”

    拎着小食篮来到八娘的房间,将饭菜摆上,对八娘说道:“八娘,不能老困在床上,快来吃饭,吃完还要去院子里走动走动才好。”

    伺月布好筷,又扶八娘下了床,来到桌前。

    苏油一张小脸很是诚恳的样子看着八娘:“你大病初愈,估计厌油,我就做得清淡些。”

    八娘一看桌上的菜,一菜一汤香气扑鼻而来,感动的说道:“有劳小幺叔了,这菜式看着挺合我的胃口。”

    苏油将一个小碟里的鸡茸和一个小碟里的葱花拌入双色豆腐中,坐下来端起碗:“我可是饿得不行,这就没法客气了。”

    除了清淡的双色豆腐和开水白菜,还有一大碗油汪汪的炖肥鸡,这是苏油给自己准备的。。

    八娘先挑了一点菜心,一尝不由得大惊:“这什么菜式?我还以为是白水煮菘菜心呢。这……如此鲜美,这是鸡汤?怎地没有一点油星,还如此清澈?”

    苏油正啃着一条鸡腿,满嘴冒油:“这叫开水白菜,嗨!其实材料还差得远呢,不过徒具其表罢了,那汤也好喝,你喜欢就多吃些,不腻的。”

    八娘又挑起一片鸡血旺:“这又是什么?”

    苏油说道:“那是鸡血凝成的血旺,要做到这么绵韧,靠的是火候恰到好处,既是荤,又不腻,好消化还有营养,对你病后虚弱很好的。”

    八娘浅浅尝了一口,入口绵软,吃着极是鲜美:“鸡汤都没有这么浓郁的鲜香,这是你方才加入的那些细绒的味道吧?”

    苏油说道:“那是鸡肉焙制的鸡肉松,提鲜是一等一的,这不是见八娘胃口不开吗,就试试用这个。”

    八娘赞道:“实在是不错,小幺叔,这两道菜不是寻常庄户人家所能出,不知道您在何方学来?总不会生而知之吧?”

    伺月在旁边伺候着,说道:“小先生啊,或者真是生而知之呢,我回来的时候,就听太老爷对小先生的对子还在赞不绝口,还有他提炼过的雪盐,吓了厨子大叔一大跳。”

    苏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这些东西,看似新奇,其实并非不能想到。就拿这鸡茸来说,鸡汤很鲜我们是知道的,那么如果将它提纯提浓,是不是就能够得到极鲜美的东西?”

    “盐又咸又苦我们也是知道的,那去掉苦味的物质,只留下咸味的物质,味道必定就能更好是不是?这些其实都是当然之理。”

    八娘轻轻地摇头道:“话虽是如此,可又有多少人会想这个问题呢?这就是格物的天赋了,小幺叔灵性奇佳,等到开蒙读起诗书来,那一定事半功倍。”

    说完仿佛想起什么来,笑道:“这一点,倒是与我弟弟子瞻相似。”

    苏油摆着手中鸡腿,谦虚道:“怎么可能,那可不敢比。子瞻幼年从刘微之在寿昌院启蒙,微之老师作《鹭鸶诗》,其中一句‘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子瞻认为上下句之间失关联,不如改为‘片雪落蒹葭。’为上。老师大赞奇才,说‘吾非若师也。’这才是灵性。”

    八娘抿嘴笑道:“子瞻在文学上的悟性倒是的确不差,他小时候写的《却鼠刀铭》,还有子由的《缸砚赋》,仲先公都装裱起来,现在还收在家里呢。”

    听八娘提到子瞻,苏油顿觉兴趣盎然,笑道:“改天去栖云寺玩玩,听说他在那里墙壁上还有一篇《病狗赋》,可得好好看看。”

    八娘打趣道:“哟,你挺关心他啊,眉山人多数知道他‘连鳌山’大字,知道山上栖云寺墙上有篇《病狗赋》的可不多。”

    说完接着又道:“不过小幺叔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林下风来山起浪,天中云过月行船。’下句气象明显比上句开阔许多,除了我苏家子弟,我还真不信哪家五岁孩童做得出来。”

    这话八娘说得理所当然的自信,说完又指了指桌上:“还有这两道菜,虽然是庖厨小道,但也能见识小幺叔格物的悟性,说是神童,当不为过。”

    苏油小脸红扑扑的,谦逊道:“担不得这个名头,如司马君实,二程兄弟,那都是家学渊源,明颖聪慧之辈,关键还从小就知道纵力精进心无旁骛,五岁贯《论语》,七岁贯《春秋》,那才是神童。”

    八娘抿嘴笑道:“凤凰不与凡鸡共食,但看小幺叔所举之人,便知志向非小。”

    苏油赧然道:“八娘你又笑话我。”

    君子食不言寝不语,不过这里两个女人加一个小孩,没那么些顾忌,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吃过饭,苏油便和八娘在院子里转转散食。

    从八娘的谈吐,可知她也是聪慧之人,苏洵曾在文章中写到“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文亦往往有可喜。”可见一斑。

    不过才女是否一定就能讨婆婆喜欢,这也难说得很。

    苏油便在一旁开解:“八娘,听闻你在家里也是读书好学,现在成了程家新妇,丈夫在外面的事情,便不要管他,伺候好翁婆才是正理。我觉得你可以从做菜入手,定能讨得他们的欢心,有了他们的支持,你在程家的日子便好过了。”

    八娘微微蹙了下眉。

    苏油继续说道:“当然这是一方面,另外就是立业。丈夫交游进学,为人妻者,在家务就要支撑起来,给丈夫最大的支持。我七嫂你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明允堂哥可是二十七岁才发奋读书,之前之后,一直都是七嫂在料理那个家。”

    八娘停下脚步愣了一下,便转身看着苏油,认真道:“说到这个,小幺叔你是格物天才,八娘倒真想和你商量个事情。”

    苏油说道:“哦?真有事情?”

    八娘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据八娘打听,十年之前,有位叫毕昇的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其法是先将每字做成一印,然后设一铁版,其上冒之以松脂腊和纸灰之类。”

    “等到需要印刷的时候,就以一铁范安置到铁板上,将字印排布成版,然后火烤药镕,又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

    苏油心中明白,这就是四大发明之一,活字印刷术了,说道:“这很简单吧?主要是想法高明,技术上不难解决。”

    八娘眼睛里又开始含泪:“一开始八娘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一上手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实验过多次了,都不成功。”

    苏油:“啊?”

    八娘收拾了一下心情,说道:“首先是字印的问题,和木雕整版相比,字印容易变形,墨印后吸水膨胀,即不堪用。”

    “再有就是字不就范,大小有差,排出来七歪八扭。”

    “第三就是字码太多,如何快速查找和收纳也是问题。”

    苏油想了想,小心问道:“这事情,八娘你怕是没有得到程家的支持吧?”

    八娘嗯了一声,轻声说道:“我没敢和阿翁及郎君提及。”

    苏油低声问道:“那你是用的陪嫁?”

    古代女子的陪嫁,多由女子自主支配,这是妻子财政权的一部分,即使离婚,这部分财产也要带走,算是古代女子婚姻的一个保证。

    相应的,陪嫁,也能从侧面帮助妻子巩固家庭地位。

    所以,八娘用自己本来就不可能丰裕的陪嫁搞技术改革,遭遇失败,尤其还是背着程家人搞的,那就变得悲催了。

    八娘的病,多半与风寒无关,泰半是因此而来,而八娘死后的那些后续,估计也与此有不小的联系。

    这事情难与娘家言道,苏洵肯定不清楚,因此觉得程家虐待了自家闺女,侵吞她的嫁妆,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苏油就见八娘艰难地点了点头。

第八章 肚里有货

    第八章肚里有货

    不是走投无路,加上苏油展现了一把格物的天赋,所作所为让八娘觉得可亲可靠,现在又一语点破她的窘境,估计八娘也不会对苏油点这个头。

    毕竟再聪明,苏油在八娘眼中,也是一个仅仅快六岁的孩童。

    苏油摇着小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的道:“得看过才好说。那八娘带我去工坊看看可好?”

    八娘点头道:“行,我也很久没有出门了。”

    去和程文应打了个招呼,两人便出了印坊。

    现在的女人也不如后期,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锁在深闺,女性的自主性还是比较高的。

    伺月叫来一顶小轿,八娘入轿,说了声“南门水井巷”,轿夫应声迈步。

    一路来到一处小房,打开门,便见到各式各样的木工工具,还有满桌的雕版,活字。

    八娘神色暗淡,环顾四周一圈后说道:“我生病之后,便把工人都遣散了。”

    苏油进门也不客气,将各色工具和字印都看过了一遍,然后又胡乱拼了一个字版,拿起来对着阳光细细看了,说道:“相比雕版,这活字版差距未免有些大啊。”

    八娘脸微红,点头道:“是啊,八娘轻忽孟浪了。”

    说完指着印版说道:“小幺叔你看,版刻系写稿上版,字体大小一致且刻工一气呵成,因而非常匀整,字与字间可以互相照应。而印版一字一刻,这个活字与另外的活字照应的不好,难免有大小不匀之处。一行之内,不但字有大小,且笔画粗细有时也难一致。”

    苏油说道:“等等,我一一记下来。”

    待得苏油磨好墨,找来一张空白印纸,写下“一、字体问题。”时,八娘眼神一亮,不由叹道:“小幺叔这字,好清贵。”

    苏油倒是挺谦虚:“书法一道,改日再向你请教,八娘你接着说。”

    八娘点头道:“还有就是墨色会轻重不均。因为拼字排版,会出现版面凹凸不平,因此印刷出来,墨色就有轻有重,浓淡不均。”

    苏油又在纸上添上墨色一条。

    八娘接着道:“排字行气不整齐,有时倾斜不直、有些字排列歪扭,甚至个别字倒置或卧排。”

    说完又指着印版边角:“边角是拼接的,不可能做到严丝合缝,因此会出现缝隙,错开等现象。”

    “另外就是行格界线会变得时有时无,活字的行格界线亦系拼排,因而也会不平,从而着墨不匀,会出现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现象。”

    又指出了几条细枝末节,八娘这才说道:“经此一事,八娘才知道世间诸事,都不是想当然的。”

    苏油点头说道:“这是知易行难的道理。现在我总结一下。”

    说完在纸上拉了几条线,集合到一个点:“这几个问题,其原因在于字印大小工艺问题,这是匠人手艺不统一导致的。”

    然后又拉了几条线:“这几条,是木印遇水膨胀导致变形造成的。”

    接着两人又总结出字印大小误差问题,行格界线误差问题,字印固定问题,高矮误差问题,存储排版检索问题,审版问题……

    有些问题是八娘思忖良久得出的,有些是苏油发现的,总结下来,林林总总一大页。

    八娘接过苏油的单子,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想不到有这么多的差错,八娘当真是坐井观天,把世事看得忒容易了。今日自食苦果。”

    苏油说道:“知道了问题所在,那我们就一步步解决,等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这门新式印刷术,可以灵活拼版,不会断裂,随要随有,绝对是印刷业的一大突破。其实事情已经可以做了,这所有的问题说白了,就是一个美观和精细问题而已。”

    “首先需要解决的,是材料,木头现在看来并不适合活字印刷,八娘,你试过其它材料没有?”

    八娘“啊”了一声:“其它材料?”

    苏油说道:“对啊,古代祖先用的是玉印,铜印,现在我们用回去,不就行了?不过玉印铜印难刻难铸,用陶的话,嗯,几近可行,我怀疑毕所用,当为陶字,唯其如此,才不易变形。”

    八娘想了一下,点头:“那我们试试?”

    苏油说道:“专业的事情,需要交给专才,我们眉山城中,有烧制陶瓷的工匠吗?”

    八娘说道:“史家开着好几家瓷器坊,我倒是认识。”

    说完破涕为笑:“子由弟弟,母亲给他安排的就是史家小娘子,不过还没过门。”

    苏油见八娘笑了,心下也轻松了一些,说道:“那就简单了,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八娘看看门外天色,说道:“今天来不及了,陶瓷工坊在城外,城内只有门店。”

    苏油点头:“那我们继续讨论,除了材料,所剩下的基本就是工差的问题,那就需要更加精准的量具,保证每个印模都一般周正。”

    “字体问题,那就得找专工定制,最好是一人刻就,如果一人要求太高,那也最好是一家人,手艺一脉相承,字体相去不远,这个就是程家的长项,问题不大。”

    说完对八娘劝解道:“八娘,这是大事,你这样一个人鼓捣可不行,实验的每一步成果,你得禀明程太老爷和老爷,还有你丈夫才行。”

    “你是程家的媳妇,不能让他们觉得你起了外心,凡事商量着来比较好。”

    八娘聪慧,一点就透,点头答应了,不过转眼却又犯愁:“现在看来,这最难的问题,反而在你说的那个工艺误差了。这对工匠的手艺要求太高,眉山城中,恐怕没有这样艺臻毫颠的工匠。”

    苏油笑道:“这个对我来说,偏偏是最简单的事情,村外石家有一套《九章算术注》,我没别的书看的时候,就看这个,感觉用里边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足够了。”

    八娘惊道:“真的?”

    苏油认真想了想,快速理了理思路,说道:“八娘你想,字模大小,主要是没有足够精细的量具进行测量,书印大字,字体本身不盈半寸,十分之一寸为一分,十分之一分为一厘,一厘十毫,一毫十丝,嗯,如果有一把尺子,能够精准到毫厘,用它量准印模,不合尺寸的丢弃不用,或者打磨一下,这样拼出的印版,可以严丝合缝了吧?”

    宋代一寸换算成公制三十点七毫米,那一厘就是零点三毫米,这已经是百分尺的概念了。

    八娘想了想,摇头道:“精准到厘?那么密的刻度,如何能够看清?”

    苏油说道:“所以就得取巧了。走吧,回去先将这事情做下来。”

    回到书坊,八娘唤来一班工匠,让他们配合苏油行事。

    矩,尺,规这些东西,在书局作坊里都是现成的,苏油找来印书的大纸,准备制图。

    不过要精准,这笔就得细,最后八娘将自己描工笔的小笔找出来,才算是勉强合用。

    工匠们听说苏家来了个五岁的小先生,要制作出一把精准到厘的量尺,都不由得大摇其头,这摆明了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苏油也不计较,开始用尺规作图,一边作图一边开始讲解。

    首先,在图纸上画出一道横线,然后通过圆规在直线两边各定出一点,画出一道垂直线。

    这个工匠们都知道,不过一个五岁孩子知道用这种方法得到垂直线,不由得让工匠们刮目相看。

    但是尚不出奇。

    接下来,苏油通过圆规和直尺在垂直坐标上取点,画出一个直角边边长为一尺的直角三角形。

    不错不错,很标准很漂亮,工匠们继续点头。

    再接下来,变戏法时间开始,苏油抛弃了尺子上原来标示的寸,嫌弃它不够精细,却在接下来以直角为顶点,在三角形下方随意画了一条射线。

    然后用圆规将射线分出相等的十段,用直尺将尽头处的点和直角三角形相邻边的四十五度角顶点连接起来,然后利用这条线的平行线关系,将直角边等分成十份。

    这一手一亮,工匠们立马意识到了价值,这手方法,可以精准地将任何长度的直线分成任意等份!这小先生肚子里绝对有货!

第九章 风投

    第九章风投

    接着苏油将底下那条直角边每个寸标记点和直角三角形的另一四十五度角顶点连接了起来。和斜边一起得到九条分隔斜线。

    找来一把没有标示刻度的新尺,苏油准备比照作图得到的点,在尺上标示出各寸所在的精确位置。

    一位老工匠,估计是工头,连忙说道:“小郎,这个我来吧。”

    苏油微微一笑:“那有劳老丈了。”

    老工匠手艺精熟,很快,苏油得到了一把标示到精准寸的尺子。

    苏油用这把尺子沿着直角边往上移,当尺度移到图上侧边和最外斜边距离刚好为一寸的时候,十一条斜线正好将尺上这一寸等分成十分。

    拉好横线,图上便得到了一个精确的十分。

    工匠们对苏油的本事开始起敬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尤其是工头,连呼“妙哉!妙哉!”

    说完他便来接手,在尺子上用尖细的工具标出每分的刻度,然后继续模仿苏油上移尺子,皱眉道:“小先生,没法继续做啊,一厘再分十份,理论上可行,但是针痕紧挨着针痕,无法标示啊。”

    苏油又抽出一张图纸,照样画出一张图,不过这次的直角边长只取了九寸。

    工头指着新的直角三角形:“那这一个刻度,就是十分之九寸,小相公是要想得到十分之九分?”

    苏油笑道:“正是,之后以九对十,可将厘数展示到这九分刻度之上。”

    老工匠只觉得头皮发炸:“这……这是何等巧思?如何做得到?”

    苏油先将九分的尺度得出来,对匠人们拱手道:“小子只会理论,动起手来一塌糊涂,还得劳动老丈。”

    老工匠当仁不让:“必须的,这等粗活怎么敢劳动小先生,老头来!”

    苏油笑道:“那就麻烦老丈了。”

    接下来事情就好做多了,苏油画出了一个游标卡尺的图纸,将要点跟老工匠讲清楚,很快一把精美的青冈木古怪尺子便出现在苏油的手上。

    苏油看着光可鉴人的卡尺也是服气非常:“老丈技艺之精,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老工匠连连摆手:“我家三代雕工,细木活那是家传的手艺,到老头我这辈儿总算是能成大工了,所以才替东家管着这书坊雕版这一块。”

    “饶是如此,可也不敢夸口毫厘不差,当不得小先生谬赞。现在这个只能是临时拼凑的模型,改天我给小先生做一个经用的。”

    苏油笑眯眯地道:“当得的当得的,这纯手工和工科作业,本来就是两回事儿。”

    说完对匠人们介绍道:“大家看,中间这把,是主尺,下边可以滑动的这把,是副尺,副尺上的刻度可以在主尺上游走,上面的标示,我称为游标。”

    “游标前头是两个卡子,用来量出物体的宽度,因此这把尺子,我将它叫做游标卡尺。”

    老头连连点头:“这名字妥帖非常。”

    苏油取过一个木块,说道:“这卡尺的关窍,就是副尺走到主尺尽头时,两尺的起始刻度归一,同时卡子两个卡钳内面贴到严丝合缝。”

    说完又看着尺子摇头:“老丈的手艺,真是精妙。”

    老头心头如猫抓一般:“小先生快别夸了,再夸我这老脸没地方放去,不如赶紧给我们展示一把,如何测量到厘这一级。”

    苏油将木块一卡,说道:“大家看,主副尺刻度的起点,我称为零点,以副尺零点所示的主尺位置,可知木块宽度是一寸五分有多。”

    工匠们都点头,这个简单。

    苏油说道:“那具体多多少呢?我们来看副尺,大家看副尺两端,与主尺刻度对应的位置,是不是在逐渐向一个点趋近?越趋近那个点,主副尺上的刻度,越有重合的趋势?”

    一个匠人眼尖:“是的是的,副尺之上第六个刻度,与主尺上一个刻度几近重合。”

    苏油笑道:“这位大叔说得对,这个刻度所示,便是厘数,这块木头的宽度,便是一寸五分六厘!”

    轰——工坊里顿时人声涌动,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识到能够精准到厘级的尺子!

    众人欢呼声里,老匠人确是满脸疑惑:“小先生,这是什么道理?”

    苏油说道:“这个涉及到算术,我把这个问题叫做追差。大家算术加减都会吧?”

    众人都点头如捣蒜,这个都会。

    苏油说道:“都会就好办了,来我们看图。”

    之后苏油便开始讲解游标卡尺的原理,一番解释下来,苏油总结道:“看,我们假设卡尺现在所卡宽度是一寸三分九厘,一点一点计算过来,在副尺上第九个点的位置,它与主尺的这个刻度间的距离差正好为零,差被追上了。”

    “利用这个特性,我们便可以将厘这个单位放大到副尺的刻度之上,得到精确的厘数。”

    一群工匠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能把东西做出来是一回事儿,能把道理讲透,那是另一回事儿。

    这说明小先生可不是瞎蒙的,道理一听大家都明白,可要靠自己凭空想象,那绝对是打破脑袋也不可能得到这么精巧的解决办法。

    等等,小先生好像才五岁?那自己这一大把年纪,岂不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工头对苏油作了个深揖道:“有了这把尺子,我眉山书坊,呵呵呵,打今天起,可要力压杭州建阳一头了,先生当受老头一拜。”

    苏油赶紧摇手道:“不敢不敢,您是长者,可万万行不得。”

    两人正在客套间,就听身后一声轻咳,一转头,正是程文应来了。

    程文应见到苏油和八娘混在一群工匠里边,先是微微一皱眉,不过没说什么,只对老工头说道:“老于,在内院便听得工坊这边喧哗,规矩不要了?”

    老工头赶紧拱手:“恭贺东家,大喜啊,小先生发明了一件了不得的物事!”

    程文应问道:“是何等物事,让你们如此惊讶?”

    老工头将尺子交给程文应:“东家你看,这是可以测量到厘级的神尺!”

    程文应大惊失色:“如何可能?”

    等到老工头将尺子展示了一遍后,程文应也觉得这尺子的设计原理简单之极,可偏偏这心思灵巧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由得对苏油上下打量。

    苏油对程文应拱手道:“姻伯,其实这尺子还大有改进之处……”

    程文应一把拉住苏油的手腕,一手抓着游标卡尺:“贤侄同我进内院细谈。”

    连八娘都不顾了,八娘抿嘴一笑,乖乖地从后边跟了上来。

    进入内院,苏油对程文应说道:“姻伯,这卡尺……”

    程文应叹气道:“贤侄啊,我朝首重进士高等,其次制策。至于其余诸杂科,对别人是晋身之阶,可对你……贤侄天纵聪明,当以诗书为重,万不可以明算为进身之道,这是自误啊。”

    苏油对程文应的印象越来越好,起身施礼道:“小侄理会得,这些就是寻常瞎想的杂学,不当事体的,等到开蒙,会以经学为业。”

    程文应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刚刚听你说,此物还有大用?”

    苏油将八娘所想之事同程文应说了一番,程文应叹息道:“八娘,一家人,本不该如此隔阂,有事情还是该告知翁婿的,或者告诉我也行嘛。”

    八娘听后禁不住眼睛一红,连忙低头赔礼。

    苏油赶紧陪笑道:“姻伯休怪八娘,程家高门大户,八娘也是怕人说她轻薄胡行,想要事功完成之后再告知你们,现在说开了就好了。”

第十章 讲究人

    第十章讲究人

    程文应见八娘如此,又安慰道:“一家里,我是不喜欢这么守礼的,天伦亲情倒是更要紧。”

    苏油暗笑,你知不知道应景了这也是一项罪名?

    赶紧转移话题:“这尺子只是初步,接下来还要试验陶活字,设计工艺,定下流程,控制品质,这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够做下来的。”

    说完对八娘眨巴着眼睛道:“八娘刚开始有些想当然了。不过我们现在有了新的想法。”

    八娘赶紧取出之前和苏油在水井巷总结出那张工艺瑕疵的单子,之后将两人的想法和思路给程文应讲了一遍。

    程文应感慨道:“之前那套做法,怕是胡闯乱撞,三分把握没有。可是经此一改,怎么就觉得有个七八分可行?”

    苏油笑道:“对,就是先摸清工艺改进方向,然后朝那个方向靠拢。”

    程文应捋了捋薄薄的胡须:“贤侄你看这样行不行,既然八娘有心,这事情还由八娘和你来牵头。我辟一处工坊与你们俩,另加百贯钱,试着搞搞看。”

    “如果不成,也不用计较,反正研发出这尺子,已经足值了。可如果真要是成了,那这工坊九分,三分算作我程家的,三分算作八娘私房,另三分算作贤侄股份,如何?”

    没想到这老头还有风险投资意识,苏油赶紧推辞道:“这如何使得?”

    程文应不由分说道:“莫要推辞!你本伶仃,以后还要进学,交游,赴考,没有钱财随身打点,那是不行的。有了这份收入,不忧生计,你也好安心读书。”

    苏油想想也是,起身感谢道:“如此小侄也不矫情了,定当竭尽全力达成此事。”

    “不过小侄有个请求,这工坊算作十分,我们各取三分,留一份作为研发基本,可好?”

    程文应捋着胡须呵呵笑道:“那更好,那更好,要是再弄一把类似这尺子般的物事来,可就赚大了。”

    说完继续劝慰苏油:“这可不光是为你,就你明允堂哥那张利嘴,光这尺子出在我家里,他都能编排我侵占侄产你信不信?”

    苏油讪讪地笑道:“哪里至于……”

    心里边却暗暗给老头点赞,你老人家所料不差,老堂哥打向你儿子的那一炮里,这也是一条罪名。

    晚间程文应便将苏油留在身边吃饭,不过这顿比中午自己做的那顿就差远了,苏油忍了几次,没将自己的雪盐取出来直接吃鸡茸拌饭。

    程文应见苏油食不甘味,笑骂道:“你这小子是嫌弃我家饭食不精?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一个五岁村童,怎么好像落地起就锦衣玉食一般?这都是你老伯爷惯出来的毛病?”

    苏油想起老伯爷的厨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不是不是,主要是老伯爷那饭菜太吓人,我四岁起就不让他做饭了。”

    程文应认真道:“贤侄,你心思灵巧,聪明好学,这些都还罢了。可知道人贵自立?”

    “没有牯持,你当认作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自发自强,今后为父母追得一个诰命,让他们含笑九泉,方能告慰双亲的平生,切不可有孤愤之心啊。”

    这就是教训了,苏油赶紧起身:“谢姻伯教导,侄儿明白的。”

    程文应笑了:“跟你说话,总是会忘了你还是个孩子,当真少年老成。赶紧坐下,不用每次都起来答话。”

    苏油这才重新坐下,说道:“说起天伦,八娘甚是想念小侄孙。”

    程文应说道:“嗯,八娘既然已经大好了,孩子还得安排回去才是。”

    说完唤来管家,吩咐道:“少夫人已经大好了,那就把埙儿带过去,孩子还是在母亲身边好些。对了,奶妈也跟过去,还有伺月那丫头,这些天一直伺候少夫人,料理得也算精心,那就让她继续跟前伺候吧。”

    管家去了,程文应这才对苏油说道:“你明允堂哥又出游去了,这次去的是剑门,那可有得日子才能回来。子瞻子由去了青神,纱縠行就你嫂子在,你暂时就别过去了,先住在我这里吧。”

    苏油恭敬答道:“我听姻伯安排。”

    程文应又叫八娘领着苏油,先去后堂拜见了婶子,算是正式认苏油为至亲的子侄。

    程文应的夫人是普通妇人,沉默寡言,随便客套了几句,八娘便将苏油领出,带他去偏厢住下。

    没一会儿,过来一个中年妈子,说是太夫人打发过来伺候小少爷的。

    苏油客随主便,由得妈子将自己收拾一通,带被窝里睡觉。

    房间里还有香笼,被子也被熏过,苏油迷迷糊糊入睡之前,似乎觉得又有一门大生意等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醒来,昨日临睡前的想法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中年妈子捧着柳枝青盐和温水过来,却讶异地见到苏油已经穿好衣服,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刷子,一个小竹筒。

    等竹筒打开,里边是一些粉状物,苏油将刷子浸水,沾了些粉末,就在天井边上刷起牙来。

    待得苏油刷完牙,中年妈子才赶紧递上帕子,说道:“没想到小少爷起得这么早。”

    苏油接过帕子:“李妈,姻伯和八娘他们都起来了吗?”

    李妈回道:“还没有。”

    苏油边抹脸边说道:“乡下起得早,主要是家里大公鸡不消停。那我从明天起每天多玩一阵,也晚些起来。”

    李妈妈笑了:“小少爷不用在意这个,尽管随心便是。”

    苏油将帕子递还给李妈:“李妈你自去忙,我随意找几本书打发时间。”

    李妈说道:“那等开饭之时,我再来唤小少爷。”

    吃饭的时候,程文应笑道:“还真是讲究人,你那刷牙的小玩意儿是怎么弄出来的?”

    苏油咧嘴一笑:“那是找村里乡亲做的,其实就是一个竹鼠毛小刷子。”

    说完,想了想又道:“不过竹鼠毛弹性稍差,配合上牙粉刷牙齿表面还行,牙缝的清理需要另外一样东西了——牙线。”

    说完双手一摊,摸摸小嘴不好意思道:“没办法,谁让侄儿贪嘴呢?牙可得护好了呀。”

    程文应都气笑了:“就你昨天吃完饭用的那东西吧?我算是服了你了,光牙齿养护你要用到三样物事?还真是讲究人!”

    苏八娘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低声开口道:“小幺叔,你那三样,我也要一套。”

    苏油说道:“这个简单,不过我用的牙粉不算太好。”

    程文应说道:“这个也好办,一会我让药铺送来。等等……你那牙粉取来给我看看?”

    苏油从包里取来牙粉,程文应打开一看:“我就觉得肯定有古怪,你这粉怎么这么细?”

    苏油反过来感到惊讶:“这药材用到的水飞法,还没有吗?”

    程文应问道:“何为水飞?”

    苏油想了想,缓缓解释道:“其实很简单的,就是将药物研磨的时候加入清水,会让细者悬浮于水中,粗者沉于水下,将悬浊液倒出晾干,粗者继续研磨,一遍遍下来,就能得到极细的粉末。”

    程文应一脸的痴呆:“这……这么简单?”

    苏油接着又说出来一个好处:“还有一桩好处,比如雄黄之类药物,还可以通过此法去除火毒,其实就是将里边那些能够溶于水的杂质,通过此法去除,从而得到纯净的雄黄。”

    程文应坐不住了,一把拉住苏油的手道:“贤侄,快走,跟我去药铺。”

    苏八娘一脸幽怨:“阿爷,说好今天和小幺叔去考察瓷器坊的,昨日我已经与史家妹妹商量好了。”

    苏油被拉得有些站不住脚,赶紧道:“其实只要点破这层窗户纸,法子本身简单至极。姻伯你自去吧,道理说清楚,炮制师傅对药物的物性,那肯定比我更加明白,我还是随八娘去看陶瓷坊紧要一些。”

第十一章 物价

    程文应停下脚步想了想:“也是,这法子如你昨晚那尺子一般,道理说通简单至极,可为啥时至今日方有人想到呢?”

    苏油背着手,悄悄搓着被拉红的小手道:“那这就是我的怪癖吧,喜欢把事情往精细了想。”

    程文应点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夫子的深意,当在此处了。”

    苏八娘接过话头说道:“伺月说昨日小幺叔做菜,跟厨子说的也是阿爷这句话。”

    程文应一脸复杂的表情,感叹道:“亏我还担忧你不能习业立身,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只把精细一门悟到此等地步,贤侄天下间大可去得。不过这话对厨房周胖子说……哈哈哈,多半是明珠暗投了。”

    苏油偷笑道:“也不算暗投,起码他也学会了两道菜不是?学会了食材精致部分和粗糙部分分别处理不是?这厨艺就精进一层。有教无类,这可也是夫子说的。”

    程文应捋着胡须打趣道:“一部《论语》,算是被你用活了,诶我说你是不是只会这个?”

    三人谈笑着出来,苏油拿着两卷图纸,跑去找老于。

    老于正在指挥于大和于二准备做工,见到苏油过来,赶紧过来见礼:“小先生来了啊,我今天把雕版都翻了出来,不合尺度的准备精修一遍,有了游标卡尺,我非得做到不差毫厘才算完事!”

    苏油一副小大人模样:“于工态度可嘉,不过我又设计了一份图纸,除了可测宽度,还可测内径,另外精度还能更细。”

    老于满眼都是圈圈,消息来得太突然,需要好好消化消化:“更细?小先生这是要……那词怎么说的来着?精确,对就是精确,小先生这是要精确到毫了?”

    苏油说道:“那一时还做不到,不过昨晚我想了一下,可以将一尺三分,我称它为小尺。同理可得小寸,小分,最后落到游标卡尺上,精度还能提高三倍,精确到三分之一厘,我称之为小厘。”

    这就几乎接近现代百分尺的精度了,将精度提升到了零点一毫米左右。

    老于一拍脑门两眼放光:“我这猪脑子怎么就想不到这上来,什么都要小先生提醒!你放心,这图纸一看就明白,交给我了,今晚你们回来就一定能看到几把精度更高的尺子!”

    苏油想了想,又补充说道:“还有一点,就是这次的刻度辅尺是可调的。因为气候水分的变化,有可能会导致卡尺合拢时,主副尺零度不能再重合的现象,我管这个叫偏差。副尺设计成可调式,就能随时纠正这种误差。”

    老于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已把苏油当成鲁班再世,言听计从,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搞好。

    出了大门,程文应送苏八娘上了软轿,准备给苏油也叫上一顶,结果苏油说他更想走路,顺便逛逛眉山城的风物,程文应只得由他。

    各自开拔,走出了一段后,八娘才对苏油轻声道谢。

    昨天晚上急急将苏油丢下,就是为了早一眼见到自己的孩子,母子俩如今算是重聚了,八娘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心病一去,浑身顿觉轻松无比。

    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外走,宋代四川古城的风貌让苏油觉得倍感新奇和亲切。

    上一世自己帮扶过的几个偏远乡镇,和现在的眉山城,还真有些类似。

    青石板路两边是阴沟,阴沟上面盖着石板。

    这就了不得,穷乏的下县,道路两边常常是阳沟,没别的意思,石料能省一点算一点罢了。

    阴沟上面是屋檐,屋檐的雨水长期定点落在石板上,已经将石板打出沿街边两排小坑。

    每隔一段,阴沟上的石板还镂雕着大铜钱状的进水孔。

    道路两边,是中国第一次形成的新阶层——市民阶层的房屋。

    市民阶层的出现,说明了服务业和手工业的兴起,这完全体现在了眉山城街道两侧的生活图景之上。

    小食肆,干果肆,粮油肆,酒肆,布庄,绸庄,竹器铺,棕铺,杂货铺……一路行来目不暇接,规模不大,但胜在物品丰富。

    还有很多奇特的现象,比如可以见到很多挑着粪桶的农夫,沿街收买各家居民马桶里的粪尿,一般一家一晚上的贡献能卖一两文钱,这可是顶好的农家肥。

    然后还有卖薪柴的,居民们对杂木柴还都分得清,按耐烧程度讨价还价,一担柴也是几十文的小生意。

    甚至还有直接卖水的,而且这水都是城外的人挑着进城卖,一挑水视路程远近卖给离水井远的人家,也是十几文钱。

    苏油问八娘为啥城里有水井的人家不打水卖,八娘在轿子里笑得前仰后合,能够打井的人家,那都不差钱,好好爱护水井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卖自家的风水财源,那不成败家子了?

    一路好奇地打听着物价,市民们见一个小孩子问东问西,知道他不会买,却也一边按捺住不耐烦,一边看在旁边那顶小轿的面子上,强笑着回答。

    开玩笑,眉山首富程老爷家的轿子呢!要是不小心得罪了,那才有得罪受。

    好在这小少爷好奇归好奇,总不是小户人家那些熊孩子,有礼貌不说,也不伸手乱摸,只笑眯眯的打听。

    一路打听下来,苏油已经知道了很多推翻前世印象的好玩发现。

    比如吃的,物价当真不贵,就川中的早餐来说,一枚炊饼只卖五文钱。

    然后好笑的是五文钱的是带馅的,馅料一般比如酸豆角,酸菜,鲜韭菜。

    不带馅的反而贵些,要七文钱,因为那是实打实的粮食,饱腹时间更长。

    再加上两文钱一碗的粟米粥,基本就可以对付一顿早饭。

    当然要吃好一些,也有不少小吃可供选择,比如羹,浆,煎饼之类,要吃饱,得十五文。

    一般的酒,如劣酒,也就百文一斤,好些的蜜酒不过两百文。

    当然也有贵的,比如苏油就看到了标价一贯的烧春,梨花白,那就是一千文钱了。

    茶在四川是特例,官府不专营,不过不能卖到四川境外其余宋地,因此很便宜,不过五百文一斤。

    当然也有标价一贯的小茶饼,还有据说是建州来的高级货色,那玩意儿一饼四贯!

    然后并不是后世想象那般,有文化就收入一定高,城边的脚夫,杵着扁担等人招募,像极了后世的山城棒棒军,苏油听叫价是使唤一天两百文,再包早晚各一顿饱饭。

    同样城边的抄书先生,一日使唤费用也是两百文,不过这是基数,超过一定字数,那就要按字数折价了。

    盐如今还是专卖,但私盐在川中也处于半公开状态,一斤不过七十文,都是块状,折成铜钱与汴京价格相当,这就已经很便宜了。

    苏油后世读了不少史书,知道这七十文一斤的盐,很多贫苦人家都吃不起,用绳子吊一小块,往菜汤里一放一提,就算放过盐了。

    米,每石不过八百文,一斗八十文的样子。

    相比居民个人收入,肉也不算贵,最贵的牛肉,百文一斤,猪肉四五十文一斤,羊肉在两者之间,随行就市。

    不过好玩的地方就是越肥越贵,瘦肉没人买,和后世也颠倒了一个个。

    但是衣物就贵了,成衣铺里一件旧麻布衣,动则也是几百文,成色稍好些的绸衣,那就上贯。

    丝鞋,皮靴,那是一贯到几贯的高级货。

    衣物中木棉衣料和葛衣,更是价格不菲。

    苏油心里边默算了算自己的一身,一件苎麻内衣,一件青葛外衫,一条丝裤,一双丝鞋,就算自己是小孩,这一身没有一贯钱是拿不下来的。

第十二章 牛杂可是好东西

    第十二章牛杂可是好东西

    在可龙里的时候,苏油看过土地买卖,一亩地也就是一贯钱的样子。

    这物价和后世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别,原来宋代城市居民的家当,基本上都穿在身上。

    仔细留心,还有发现,这里的人们使用的钱不是常见的铜钱,而是铁钱。

    偶尔有外地人采购用铜钱的,那一文铜钱能当铁钱两文用。

    还有交钞,楮皮纸做的,官方发行,一贯钞大致能当九百文。

    还有私钞,大商户发行的,用来和生意伙伴交易,其实更有点像是固定价额的提货单或者是原始汇票。

    苏油就像一个好奇宝宝东看西看,倒是苏八娘看不下去了,低声招呼他过去,递给他一个荷包,低声说道:“小幺叔可是要使钱?我这里倒有一些。”

    苏油却不接,有点小尴尬的解释道:“不用不用,我就是呆乡里久了,想了解一下物价,原来大宋的物价如此便宜啊。”

    八娘噗嗤一声笑了:“小幺叔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县令大人还常常打秋风呢。”

    苏油大讶:“不会吧?我可是听说官家对读书人很宽松的,给俸禄都是往高了给,年节还给各种名目的赏赐。”

    八娘笑道:“那得是五品以上才行,如县令这般的七八品,一个月也就五六贯的花销,要养家糊口,人丁不旺还行,上了十口,加上迎来送往,那就不够看了。”

    苏油不信,回道:“八娘你又骗我,县长迎来送往,那是有公使钱的。”

    八娘摇摇头,说道:“你是没看过驿站那破败的样子!像眉山这样的地方,水路枢纽,来往的贵人高官多了去了,公使钱能够开销的?太守大人想要过得滋润,都少不得依仗我们江卿世家才行。”

    苏油有点疑惑:“那这官还有什么做头?”

    八娘笑道:“有你这想法的可不光只有你。翰林清贵不?几年前出的大新闻,有个穷翰林,连清选都不要了,辞了官职,在东京开了一家质行!”

    苏油点点头,这才算是对大宋的政治生态有了第一分粗浅的认识。

    自己以前的知识面太狭窄了,眼睛只落在了史书记载的大人物上,却从不知道大宋下层官员是这样的苦逼。

    看来升官不一定发财,不过现在了解那些为时尚早,自己来大宋,可不是为了受穷的。

    时间不长,小轿来到了一个城外临溪的工坊,工坊旁边是几个窑口,远处还有些田土,一个小庄子。

    工人们在抟泥,造胚,一位少女在指挥工人们干活。

    见到软轿过来,那少女便急急走了过来问道:“是苏姐姐吗?”

    苏八娘从轿子里出来,两人见礼后,那少女拉着八娘,欣喜地说道:“姐姐总算是大好了,咦,埙儿没跟你一起过来?我好想看看他啊。”

    八娘笑道:“一路颠簸,可不敢带出来。”

    那少女看着苏油逗弄道:“这小孩又是谁?快叫我姐姐,我给你吃甜豆。”

    苏油还没说话,八娘急忙拉着那少女嗔怪道:“你可休要胡言乱语,这是可龙里苏家老宅的长辈,人虽然才五岁,我也得管他叫小幺叔。”

    那少女听完后一跺脚叨叨着:“哎呀你怎么带了个小长辈来!平白跌了我的辈分!”

    八娘笑道:“我这小幺叔人虽小,可是绝顶的聪明,现在正在帮我弄活字排版的难题。小幺叔,这是史家二十七妹。”

    苏油施了一礼:“见过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撇了撇嘴:“小娃娃还装老成充大辈,这小幺叔我可叫不出口,我就叫你……小油吧。”

    苏油也不见怪,笑道:“名字就是个代号而已,家中长辈就常叫我小猴子。”

    二十七娘笑得腰都弯了:“小猴子,哈哈哈,等你行冠礼的时候,那不是……那不是……”

    苏油倒是挺大气,回道:“沐猴而冠,想说就说,我不会生气的。”

    二十七娘反而不笑了,改容正正经经对苏油道了个万福:“小油性格可真好,倒是奴家孟浪了。”

    苏油赶紧还礼。

    八娘说道:“今日过来,是有事情求妹妹。”

    二十七娘说道:“嗯,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不一早就准备好了,看,泥料都在这边。”

    三人过去一一检视,苏油翻看了半天,摇着小脑袋问道:“二十七娘,有一种泥料,不知道你们这里用过没有?”

    二十七娘倒是挺讶异的:“你小小年纪,还懂陶泥?”

    苏油看着那些土黄色棕色和绿色的瓷罐,说道:“略懂。”

    说完随便取了一个挺大的斗碗,用双手抓着碗边翻转过来:“你这用的是本地的红泥,陈化后做胚,干后再施釉一次烧成的,泥料太粗了,不合治印用。”

    二十七娘听了后眉毛顿时竖了起来:“我们家的瓷器虽然不如几大著名的窑口,可在川峡四路也是有口碑的,这泥我们精选的,东西都卖到大理去了,你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苏油眨着小眼睛说道:“二十七娘别生气,你说的我都相信,我的意思是说,还可以更精。”

    二十七娘冷笑道:“要是你能够炼出更细的陶泥……”

    说完见到一旁笑盈盈的八娘,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顿时笑靥如花:“那给你们做陶印的活,我们包了。”

    苏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很简单的,法子我上午才教过姻伯,其实就是举手之劳,我们先做个小实验吧。”

    这里工匠也多,见二十七娘没话,苏油便叫来工人,取来一口大缸打横,做了个木头架子卡住,然后在架子两边卯上圆轴,搁到支架上边,又做了一个轴柄,工人摇动轴柄的时候,大缸可以在架子上边转动。

    往大缸里加了些水,丢了些碎瓷片进去,让工人将大缸摇转起来,苏油开始往里边添加陶泥。

    很快,陶泥便被翻滚的碎瓷片切割磨碎,最后变成泥浆。

    二十七娘睁大了眼睛:“你这法子倒是讨巧得很。就是规模做不大。”

    苏油也不生气:“做实验嘛,这样快。”

    将泥浆倒出来,用粗竹筲箕过滤得到细泥浆,倒入另一口缸中搅拌静置一阵后,苏油在盛放细泥浆的罐子周围挂上布条,利用毛细吸水现象吸取水分。

    接着便和工人聊起瓷土的事情。

    苏油的口中,瓷土是一种白色的极具粘性的泥土,饥荒年月里,有人拿它充饥,虽然一时间能有饱腹感,但是却无法泄泻,吃这种泥土的人,最后会腹胀而死。

    这么一提醒,便有工人反应过来,说是城西蟆颐山下有一片地,那里便有这种泥土。山上还有白石头,这泥土估计便是白石头年深日久风化而成的。

    二十七娘一听真有这东西,立刻让人从庄子里拉来骡子,派人去城西取土取石头。

    等事情安排完,二十七娘笑道:“你们两倒是有口福的,庄子刚摔了一头牛,报了官,罚了些银钱,不过有牛肉吃了。”

    苏油顿时大喜:“真的?这个我来弄!”

    二十七娘似乎笑点很低,顿时又笑弯了腰:“哎哟,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呀?!”

    苏油对八娘说道:“八娘,你快叫人去家里,找伺月将我昨天让她弄的那包药粉找出来,哈哈哈,这回有大用了!”

    一行人来到庄子,这里其实不大,有一圈低矮的土墙,土墙外边是田地,种的水稻,土墙里边一头是菜园,一头是一圈草房,庄子上的人正在解牛。

    苏油兴匆匆地跑过去,一看只剩下一个腔子,不由得哭音都出来了:“牛杂呢?我的牛杂呢?”

    八娘急得直跺脚:“小幺叔,不得无礼!丢了我们苏家的脸面!”

    苏油莫名其妙:“怎么了?”

第十三章 精盐

    第十三章精盐

    八娘说道:“牛杂是下使人都不吃的,除非贫弊到极处的人家,才会捡回家煮食。”

    苏油这才想起来,宋人脑蹄血脏,都是不怎么吃的,昨天的鸡杂,就不知道被厨子扔哪儿了。

    一位憨厚的村民咧着嘴笑道:“那是,我们庄子里,除了肥点的牛肠煮了喂狗,别的东西都扔掉了……”

    苏油眼都直了:“这么浪费?”

    说完眼珠子一转,满脸严肃:“农家力耕满载,不过温饱,市井一日辛劳,难留百钱。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苏家庄子上,可是没有这等事情的。”

    这话把二十七娘僵在了那里,苏八娘更是眼中含泪:“小幺叔,我们可龙里山田庄户,当真过得如此清苦?”

    二十七娘走到苏油身前:“奴家受教了。”

    说罢站起身来,也是一脸严肃,对刚刚那个粗壮汉子说道:“史大,耕牛失足之事,我就不追究了,不过小先生所言在理,今日让你们以牛杂为食,以示惩处,你可心服?”

    “啊?!”苏油和史大同时目瞪口呆。

    史大苦着脸:“这事情是庄上过错在前,二十七娘,这罚我们认下了,多谢小娘子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苏油却不干了:“且慢!”

    二十七娘敛衽道:“小先生有何吩咐?”

    苏油擦了一把口水,咬牙切齿道:“我是外人,本不该干涉贵庄之事,这是失礼在先,所以也该受罚。而且起议在我,我要是不与庄户们同甘共苦,那就是招谤惹怨,所以我今天也必须与庄户们一起——吃!牛!杂!”

    八娘和二十七娘连忙阻止,不过苏油心意已决,甚至不惜抬出辈分来压人,这才勉强得过。

    叫了两个庄户去寻埋掉的牛杂,苏油偷偷擦了一把汗,想吃一口好吃的还真不容易。

    毛肚!我来了!

    从地里将刚埋掉的牛杂起出来,苏油指挥二人将牛杂搬到溪边,摆开阵仗清洗。

    抓了一个小孩子,叫冬儿的,就是他放牛不慎将牛摔了,和自己一起回去问庄头要了半斤麦面,又拿了一个大筲箕,下边铺上干净稻草杆子,杆子上铺上溪里洁净的河沙,河沙上又铺了一层草杆。

    八娘和二十七娘一路看着觉得古怪至极,都过来看他要做啥。

    苏油指示冬儿烧起一堆草灰,然后拖出大木盆将草灰调入盆中,然后一瓢瓢舀入筲箕中,过滤得到清水。

    经过三层过滤的水非常清澈纯净,苏油拿手一试,有些滑滑的感觉。

    找庄头要了半斤芥子,让冬儿舂成细粉,加入温水调成糊状,淋了豆油隔绝空气,再拿盘子扣上,放在灶台上保温。

    这时庄户已经将牛杂洗净送了过来。

    苏油指挥庄户用竹筒做了个唧筒,往牛肺里打水,然后搓揉挤压,将里边的血水杂质逼出来。

    牛心牛肝不用管,牛肚用面粉搓洗干净后,泡入草灰水中,去掉多余脂肪。

    一边解牛剔下来的大动脉,也被苏油收集起来,刮洗干净后同样泡入草灰水里边,这东西是火锅里的美味。

    然后胰脏拿去喂狗,牛腰留着一会儿再处理。

    剩下的,就是牛肠了。

    先处理小肠,指挥着庄户用盐搓出粉液,然后用面粉挂掉洗净。

    大肠也是照此办理。

    很快,院子里摆出了好几个大盆,里边全是干干净净的牛内脏。

    苏八娘和史二十七娘面面相觑,这家伙口口声声说是要吃粗食,还没料理呢,盐粉先去了半斤,面粉先去了两斤,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不过看着几盆东西,和以往所见的肮脏内脏有天壤之别,或许……真的能吃?

    苏油可没管他们怎么想,洗净之后,烧了一大缸水,让人将牛骨槌断,加入大缸之中熬煮起来。

    然后让人另烧一缸清水,将大小肠切成大段,丢入缸中烫上一阵,捞出来叫人切小片,然后将肠壁上白色的油脂都收集在小盆里。

    他自己除了烫牛杂,就是拿勺子慢条斯理地打去牛骨汤缸中的浮沫。

    庄户人家将牛肉解好,留了些好嫩肉给两位娘子做食材,剩下的都大块腌制起来,之后便分了些人过来帮忙。

    这时,八娘让去取十三香粉的人回来了。

    苏油让人将一半药粉缝入纱袋中,挑了块石头洗净绑上沉到大缸里熬汤,又加了好些花椒,姜片进去。

    一边支使庄户熬肠油,一边捞出毛肚动脉用清水漂洗,切改肺片,毛肚,黄喉。

    小孩子们都被安排去采芹菜香菜火葱,洗姜剥蒜。

    妇人们则烧饭,准备菜蔬。

    虽然人多事杂,但是苏油指挥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个人都发挥了最大效率。

    二十七娘在一边和八娘说着悄悄话:“八娘,要是小油当庄头,包吃包住,一年开十贯钱,一点问题没有。”

    八娘骄傲地轻笑一声:“我们家小幺叔,以后是要读书考进士老爷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话是庄头说得出来的?”

    二十七娘掩口笑道:“这话我可要禀告家祖,添进家训里边,哎哟,这什么味道这么香?”

    八娘这时也闻到了,咽了口唾沫:“昨日小幺叔用鸡血做了一道鸡血羹,那味道鲜美无比,要不,今天我们也以身作则?”

    二十七娘抽了抽鼻子:“嗯,有道理,小油说到底是客人,没理由客人上门吃下水,主人在一边啖牛肉的。我决定了,我也和小油,庄户们同甘共苦!”

    说完这话,两人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要脸,不由得相视吃吃偷笑起来。

    盐是苏油在这个世界最受不了的东西,收拾停当,苏油将庄头招呼过来,没说的,提纯食盐。

    米面什么的还好说,牛杂也由得小少爷折腾,不过盐要花钱买的,这事情庄头不敢做主,跑去禀告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挥挥手:“苏家小少爷要做什么,听着就是,不用来禀报。”

    接下来就是熬盐,过滤,烧石灰,磨豆浆。

    刚刚烧制草木灰,得到的事实是碳酸钾溶液。

    石灰普通,农庄必备,烧后得到氧化钙,加水变氢氧化钙溶液。

    接下来就到了变戏法的时间。

    草灰水和石灰水混合,得到得到氢氧化钾碱液和碳酸钙沉淀。

    用氢氧化钾碱液加入饱和盐水,生成氢氧化镁悬浊物,去除盐水里的镁离子。

    再加入草木灰水,利用碳酸钾生成碳酸钙悬浊物,去除盐水中的钙离子。

    然后加入豆浆,利用蛋白质遇到盐分时发生的络化作用让悬浊液中的悬浮物和杂质凝聚成团。

    过滤之后,得到氯化钠和硫酸钠以及钾盐。

    最后通过加热结晶,利用不同盐类结晶温度浓度不同的原理,析出绝大多数的氯化钠,剩下的液体蒸干水分,变成硫酸钠和钾盐为主的混合结晶。

    一碗雪盐,几粒胆丸摆在八娘和二十七娘身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傻眼了。

    二十七娘拿手指蘸了雪盐粉末,放入嘴里,叹道:“好纯的咸味,一点苦味涩味都没有呢!”

    说完又要用手拿起一粒胆丸准备舔舔看,苏油赶紧制止:“这个是胆丸,雪盐里消失的苦涩味道,可都集中在这里头了,可以用来做豆腐,但不能就这样尝的。”

    二十七娘现在已经成苏油的脑残粉了,傻傻地点头道:“哦……”

    苏油问道:“去挑观音土的人可回来了?”

    二十七娘这才从雪白的胆丸上回过神来:“回来了回来了。”

    苏油说道:“那就让他将最白的观音土挑出来,用上午我那个办法,将泥浆搅出来,过滤,搅拌,静置,沉淀。用纱条吸水。”

    二十七娘说道:“那我和八娘先去处理这事情。”

    苏油笑道:“去吧,早些回来,今晚可有好吃的。”

第十四章 好菜

    第十四章好菜

    二十七娘狡黠地一笑:“同甘共苦是吧?我们也决定了,见贤思齐,陪你一起受罚。”

    说完飞了苏油一眼:“名如其人,小小年纪,忒油滑!”

    苏油摸摸鼻子:“这个不怨我,要不那样说,你们是不会让我处理牛杂的。”

    人多手快,很快处理完毕,各种杂碎摆了好几簸箩。

    苏油指挥庄上手艺最好的厨娘处理牛腰,只要将牛腰里的白筋除尽,就绝对是一道好食材。

    教厨娘将腰花斜切花刀,牛肝斜着切薄片后,反复冲洗掉表面的粉糊,用细纱做了个纱筛,翻出庄里藏有的葛粉,研碎过筛,勾成芡汁。

    芡粉之所以叫芡粉,是因为它最先是用芡实制成,那东西产在太湖周围,又叫“鸡头米”,四川几乎没有。

    不过这东西只要是淀粉丰厚的作物都可以代替,比如现在眉山有的莲藕,荸荠,薯蓣,葛根,其实都是可以的,不过其中菱角粉才是最上品,一时苏油也没地方找去。

    接着就是第二件事,找酱。

    酱这东西,是中国人食谱体系中重要的一环,其实就是由谷物和豆类发酵产生的谷氨酸带来的鲜味和其余物质混合起来的具有独特香气的调味品。

    不过现在豆酱麦酱也还没有做到精美,酱油这东西还处于原始状态,苏油觉得自己这个非遗传承人的半拉徒弟,在大宋似乎有不少商机。

    结果只在墙梁上找到几个稻草包裹的豆酱包,想了想苏油还是放弃了。

    转了一圈,调味品真是少得可怜,就给他找到了几斤花生,做了个油酥花生米,找几个孩子来将花生米弄碎。

    该做饭了,调料不齐,也不是不能做菜。

    可龙里没有莴苣,史家庄倒是找到了。

    现在的莴苣很小枝,但是特别细嫩,主要是细叶子,中间的莴笋比拇指粗点不多。

    这本地老品种的莴苣比后来的大叶子莴苣好吃太多了,猛然见到老熟人,反倒让苏油有了隔世之感。

    没一会儿,八娘与二十七娘回来了,说是已经照苏油的布置,将观音土泥浆调和完毕。

    二十七娘眼睛发亮,这土的粘性相当不错,比以往的传统陶泥细密得多,她觉得肯定是好东西。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见到她俩回来,苏油就招呼厨娘开火,做菜。

    肝腰合炒,谁说非得用炒锅?

    之前就烧好凉上的冷油现在派上了用场。

    先拌凉菜,一直摆放在灶台上的芥子酱,现在变成了正儿八经的芥末。

    这个做法还是以前村里的老人教给他的,不过对他来说,似乎除了拌毛肚,也找不到别的用处。

    芥末蒜泥香油加一瓢凉好的牛肉汤,烫到刚好的毛肚,黄喉,煮熟后切得薄薄的心片,大盆子里加上香芹段,香菜节子,葱花,花生碎,精盐,拌好后一桌放上一大盆。

    然后用淋油的动作代替炒菜,将事先煮好的牛肠,牛肺片,牛头皮薄片放到笊篱里用滚油淋几遍,摆放到几口大陶锅中,浇上牛肉汤煮起来。

    一群人围着几个灶台边馋得直打转,庄户人家哪里见过多大的世面,娃子们两眼盯着锅里翻滚的食材,不住拿袖子擦着嘴角。

    等到煮得几分钟,洒下莴苣叶子,一把葱花丢下去,再洒上一点盐,就能上桌了。

    接下来炒牛肝,将用姜汁水泡过的肝片腰花挂芡之后放陶盆里,淋入点冷油划散,使其不会相互粘连,然后烧上半锅热油,两人协作,一边倒进去用铲子划拉,用滚油的量控制温度,待腰花肝片拌到刚刚断生之际倒入筲箕将油滤掉,鲜嫩的肝腰合炒就得到了。

    然后正常方式炒姜蒜呛莴苣叶,炒好将腰花肝片倒进去,烹入加水蒸化的饴糖,醪糟,米醋,盐,水淀粉调成的糖醋汁,一盘香喷喷的肝腰合炒照样完成。

    接下来就是吃饭,一庄子的人,八娘二十七娘苏油坐成一桌,其余管事庄头们一桌,农夫一桌,工人一桌,妇人娃子一桌。

    二十七娘挑了一筷子毛肚,迟疑地放入嘴里,芥末蒜泥芹菜段的清香加上毛肚爽脆的口感,顿时让她眉飞色舞:“好料理!”

    喝了口汤,尝了一块肺片,二十七娘起身招呼:“史大,准备三个食篮,把牛杂汤和这个炒牛肝,还有这个拌牛肚,给史家,纱縠行,还有程舍人书坊各送去一份。”

    苏油赶紧摆手:“这肝腰合炒就算了,吃的是个鲜嫩劲,凉了再热就没法吃。史大你这样,那边汤头你盛上三罐,然后各种牛杂各凑成一盆送去给长辈们,告诉他们将汤放碳炉上,现烫现吃。吃得差不多了,生肝片下锅,然后按这节奏……”

    说完拿筷头在陶盆边缘敲了起来:“一,二,三……如此十下,便可以吃了,最是滑嫩不过,吃完再下素菜煮菜汤。”

    说完将未用完的肝片用湿芡粉,姜末,精盐和老油拌了,装了三碗,剩下的史大自去安排,然后让小厮送进城里。

    敞坝上笑语盈盈,娃子们坐在妈妈的旁边,小脸埋进糙米碗里抬不起来,偶然抬起,嘴角都是饭粒。

    “妈妈,牛肉好香啊!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母亲微笑着给自家孩子添肉:“吃,敞开了吃!牛杂还多的是,一会儿记得去谢谢苏家小少爷。”

    另一位妇人便说道:“你说我们是有多傻?一年见不着几次荤腥,万没想到以前丢掉了这么多好东西。”

    然后又有人笑道:“姐姐你怕是想多了,去年庄外来了几个夔州府官田庄的流民,我见着实在可怜,便将一副猪内脏与了他们。没想到他们就在我房外烹煮起来,那味道我的天,被我轰得远远的,行善倒行出罪过来了……”

    史大端着大碗在男人的两桌来回招呼:“今天牛肉管饱!大家伙要记得主家的恩德,老四我就见不得你那抠搜劲,夹一筷子还抖两抖干啥?一筷子都放碗里不就得了?”

    那汉子红着脸笑了笑,又埋头猛刨起来。

    史大又对两桌男人高声说道:“今天这里起码三十多斤牛肉,城里边一斤就是百文,这就是主家赏下来三贯好吃食!大家吃完这顿,把剩下那些都分一分,那边大缸里汤头还多的是,做法也都知道了,别忘了家里老人!这样的顿头,作孽哟……”

    苏油忍不住偷偷笑,低声对二十七娘嘀咕道:“你这庄头在偷换概念,刚开始明明说好是受罚的,一转眼便变成赏赐了。”

    二十七娘给他挑了一块牛肠:“就你机灵,小孩子好好吃饭!”

    说完又笑道:“不过史大说得没大错,这还真跟白捡了三贯钱差不多!鬼知道这牛杂经你一整治,竟然比牛肉还香!”

    说完美滋滋地算起来:“牛摔了被罚了一贯钱,现在这里外里相当于赚了两贯,今晚回家一说,爹爹怕是睡着了都要笑醒。”

    苏油笑道:“你就这样编排家里长辈。”

    二十七娘理所当然地说道:“哪用编排,我那爹爹眉山城出了名的财迷!”

    八娘说道:“不过这样的吃食,不是随意能吃到的,看小幺叔弄这么半天,这功夫下得可太大了。”

    二十七娘说道:“可不是,屠宰场那边,每天往玻璃河里扔多少下水,那就是不知道做法。”

    苏油心中一动:“我有个想法,想和两位商议一下。”

第十五章 名声也是个好东西

    二十七娘吃得太美了,现在觉得苏油怎么看怎么顺眼:“小油你说。”

    苏油说道:“是这样,我这汤料包里,其实都是药材,主要功能是驱风散寒,温脾养胃,对码头边的来往客商,旅人,脚夫,是最好不过。”

    “还有这内脏也不能小瞧,它能明目,治夜盲,健脾胃,养血气,白白扔掉,实在太可惜了。”

    二十七娘立刻反应过来:“开餐馆!”

    苏油笑道:“开餐馆不至于,我想着能不能够每天去将那些下水收上来,加工处理后在码头边上支个摊子随意发卖,三文一碗可以,五文钱一碗也行,帮助下那些脚夫船夫,过往旅人,也算是行一桩善事。”

    在大宋立足,名声是个好东西。

    八娘合什道:“小幺叔真是宅心仁厚,这个事情没多少花费,我回去禀告阿爷,他肯定支持的。这是比施舍寺庙还大的功德。”

    二十七娘说道:“太好了!啊?等等……可要是我想吃了怎么办?”

    苏油说道:“你想吃了让下人去端一碗不就得了?”

    二十七娘说道:“那怎么行!那我们不是和脚夫苦力一样了?!”

    呃,没想到这小妮子阶级观念还如此浓厚,苏油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家里厨子把手艺学到手,给你精细单做,这总可以了吧?”

    二十七娘也只是随口一提,点头道:“好吧,那就是一个草棚两口大缸的事情,八娘我们都不用禀告家里,自己就能安排下来。”

    苏油笑道:“那这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其实开餐馆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如今条件还不够,实现不了。”

    二十七娘问道:“为什么?你缺钱吗?”

    苏油说道:“钱只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很多调味品,现在没法得到。烹饪一道,调味是关键。”

    二十七娘细细品着小碗里边的汤,说道:“什么调味品?比这汤料料理出来的还好?”

    苏油说道:“这个啊?这道菜其实就少了一道重要的调味品,不然毛肚蘸着那东西吃,滋味更绝。”

    二十七娘惊讶道:“还能更好?是什么是什么?”

    苏油说道:“那差得多了,现在就一个芝麻酱,其实还可以有韭菜花酱,豆腐酱,还有豆瓣酱,甜麦酱,最好的还有酱油,不过这些一时都凑不齐,尤其是后边几样,要做得好,少则大半年,多则两三年才行。”

    见到二十七娘略微失望的样子,苏油打趣道:“别忘了我们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要是发现一样就要开张一样,什么事情都别做了。”

    八娘不禁觉得好笑:“对呀,吃了一顿好吃食,就差点把正事忘了。”

    二十七娘也笑了:“哈,还真是,上午静置的那批陶泥,果然细腻了很多,小油当真有本事!”

    苏油说道:“是吗?那观音泥怎样?”

    二十七娘说道:“观音泥就更厉害了,粘性比陶泥好很多。”

    苏油抬起小手将还在吹嘘主家仁义的史大招呼过来:“将锅里的牛骨头都捞出来,将上面的肉剔给孩子们分了,骨头收集起来,泡草木灰水里,油脂去尽后洗刷干净,其余的骨头,都如此办理,我还有大用。”

    史大笑得脸上褶子都能夹住苍蝇:“今天多承小少爷,这顿油水可太丰厚了。”

    苏油挥着小手:“这是小事儿,就是告诉你们这下水是好东西,不要随意浪费,包括骨头也是。”

    史大忠心耿耿地点头:“领会得,见识了小少爷这手变废为宝的本事,只要您吩咐,我们一定给小少爷处置妥当。”

    苏油说道:“有个事情等不得了,一会儿我给你画个图纸,麻烦你先帮我做几样陶器,下次烧窑的时候一并烧制出来。”

    史大大手拍着胸脯:“没说的,就用今天得到的细泥来做!”

    苏油摆手道:“别别,我这东西啊,粗泥反而更好,还有不能挂釉,就原陶更合适。”

    史大答应连声地去了,苏油这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呃,二十七娘,我没钱。”

    二十七娘笑道:“说这个就见外了,举手之劳而已,就凭你能够将陶泥细腻程度提升两成的本事儿,我就该好好谢你。”

    苏油笑了,就那因陋就简的玩意儿,离真正的球磨还差得远呢。

    这时一位大娘端了一碗剔好的骨边肉过来:“小少爷,这碗是给你的。”

    苏油讶异道:“不是让你给孩子们端去吗?”

    那大娘“啊”了一声:“可您不也是孩子吗?”

    八娘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十七娘更是笑得趴在了桌子上,拿手拍着桌面:“叫你总喜欢装老成!其实还是个娃!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苏油:“……”

    这顿饭是苏油来这世界上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他现在觉得眉山城真是个好地方。

    可龙里的乡亲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想做点什么,大多数人都是当他在胡闹,哪知道进了眉山城后,居然还颇受待见,真是没地方说理去了。

    眉山城里的居民,民智比较开化,苏东坡总结乡情曾经说过,眉山人,爱读书,喜诉讼,难欺难治。

    读书识字的人家太多,家家都有一套大宋的法典,没事情就翻着玩,胥吏想要欺瞒哄骗他们,不可能如文盲农夫那么老实巴交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想要加役加征,给不出个说法,那都是敢拿着法典聚在衙门闹的。

    苏油认为这其实是民权意识一种萌芽般的觉醒,官府在眉山,甚至说在现在的整个四川,并不强势,与江卿世家更多的是一种配合关系,殊无可畏。

    这也是苏洵文章里说某人有摇动州县能力的原因。

    而如今,这个某人的父亲,程家老家主,正和自己的女儿说着话。

    几近现代工业品的两柄木质游标卡尺,是老于和两个儿子忙活了一上午的功劳,现在就摆放在桌上。

    女儿一直是程文应的骄傲,这女儿自小知书达礼,聪明非常,长大后可谓宋代仕女的典范。现在苏油的表现太妖孽了,程文应便借着尺子完工这事儿,将女儿请过来说说话。

    程文应对程夫人说道:“女儿啊,苏油这孩子,你熟悉吗?”

    程夫人恭敬的答道:“父亲,这孩子女儿倒是知道一些的,自幼父母双亡,是守祠的老叔将他拉扯到现在,听闻顽劣无比,性子又慧黠,干了不少让乡亲们头疼的事。”

    程文应奇道:“哦?我看那孩子挺守礼啊,《论语》至少是精熟的,还有这尺子,说是从《九章》上看得的。”

    程夫人笑道:“父亲这就被骗了,《九章》里可没讲过这个,这估计是这孩子受了《九章》的启发,自己拓思出来的东西。看,慧黠,乡亲们就没说错。”

    程文应大讶:“这要是自己想出来的,这……这这……”

    程夫人笑道:“聪明是吧?这样的孩子,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项橐七岁难孔子,甘罗十二拜上卿;东方朔两岁暗识《魏史》,骆宾王六岁即赋《咏鹅》;刘孝绰六岁下笔能文,阴铿四岁一日千言;徐陵十二通老庄,王勃八岁作《汉书注指瑕》,李泌七岁便可从容于唐皇宰相奏对……父亲,我大宋推崇文教百年,远迈汉唐,出来几个这样的孩子,不奇怪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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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介绍:
治大国如烹小鲜,因此,这是一个吃货治国的故事,从北宋皇佑四年开始……苏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苏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苏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