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八章 善谏
虽然舒亶自己都在判词里都承认,苏颂当初判案时,的确并不知晓自己与孙纯是姻亲关系,但是还是认为,既然两人是亲戚,就可以认定苏颂徇私枉法的罪名。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判决绝不合理,但是说到底,根子其实在皇帝那里。
赵顼对陈世儒案的久拖不决不满,因而失去了耐心,想将苏颂换掉,御史台摸到了赵顼的脉门后,便通过这个荒谬的案子,让苏颂离开了开封府尹的位置。
吕公著继续说道:“皇帝喜怒,不可轻示与人,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就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御史台之前用这种方法让苏颂离职,本来就有些卑劣,而陛下图一时之便利,并没有加以制止,这就让他们试探成功之后,更加的肆无忌惮。”
“才有了它司的大受鼓舞,才有了大理寺的东施效颦。”
“陛下,遵照制度,有时候的确是痛苦的。”
“尤其是人主,一言而震动天下,何事不可立决?因而偶尔失去耐心,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人主一个小小的随意,看着便利一时,往往有麻烦在后。”
“唐代李林甫,杨国忠,为固全相位,断绝地方上进之路,许守将自成藩镇。倒是方便了他们自己,结果便有了安史之乱。之后尾大不掉,直到皇帝沦为宦官的工具,直到唐朝灭亡。”
这其实还是在委婉地提出批评,意思是说事情的根子都在你这里。
赵顼是水准以上的君王,吕公著这种讲话方式,让他觉得能够接受:“之前是失了计较,吕公果是老成,我明白了。”
说完又问道:“苏轼呢?”
吕公著微微一笑,看来苏颂是救下来了:“苏轼言辞里或有讥刺,也是其大咧咧的性格使然,天下这样的人还少吗?只少了他那份才气,一诗一词,争相传颂,故而天下皆知。”
“我觉得今日的时报说得对,讥刺朝政,和与民发声,这中间的差异,其实非常微小。”
“百姓需要发声,说明朝政出了差失。若地方上再隐瞒压制,不使上知,最终可能会酿成大祸。”
“以两浙路的富庶,当年水旱一起,也出现了数股盗匪,苏油到后料理完民事,一样得掉头剿匪。”
“徐泗之间,妖贼作乱,是苏轼启用程杲,祸乱方平。”
“要说大宋如今就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臣以为,还差那么一点。”
赵顼叹了口气:“郓州城梁山泊,听说又有盗匪盘踞了。”
吕公著说道:“有盗匪,我们就治,这本来也没有什么。”
“最怕的是地方蒙蔽,朝廷不得而知,直到盗匪占领州郡,劫下粮仓,称王立号后才知晓,再要治,所费就大了。”
“比如《汤村》诗,内官秋日使民开凿盐河,到底有没有苏轼诗里所写的那些事情?”
“使役有没有符合制度?工料钱,役钱,餐食有没有给足?”
“读到这首诗,政府首先想到的,不应该是派人调查,解民疾苦吗?怎么还要打压言事之人?难道御史台就能断定,开凿盐河的役夫里,出不了陈胜,吴广?”
“不过苏轼的诗词,也的确有讥讽朝臣,取笑幸进的内容。对于这些内容,理当训斥,文名,不是给他这样用的。”
“如果真有毁慢君王的文字,治其大不敬之罪,受诛戮之刑,那也是他自找的。”
有理有据,合情合理,赵顼听得极度舒适。
他搞苏轼,其实根本目的是打击蠢蠢欲动的保守派,结果保守派们并没有跳,反倒是其余派别的众臣纷纷上书,要求宽释。
赵顼点头:“那苏油呢?此次召回京城,本来是要大用的。”
吕公著心底苦笑,此次二苏事件,也难说没有帝王心术在里边。
先敲打一番,看臣子有无怨怼之心,再轻轻放过,使之感恩戴德,然后大力启用。
这样的手法,也是常见。
不过这种话没人敢在明面上表露出来,吕公著只笑道:“苏油啊……太坏了。”
赵顼愣了一下:“何意?”
吕公著笑道:“苏明润这番姿态,要说占理,自然是处处站在理上。但是很明显,有点得理不饶人的味道了。”
“他真的需要星夜入京吗?晚几天上路,或者先发谢表,其实都是可以的。他之所以要这样做,真没有一点跟御史台斗气的意思?”
“苏明润虽然有干臣之能,宰臣之器,但是到底年轻,还有些盛气,遇到不平,还需要发泄出来。其实在老臣看来,没有这个必要。”
这么一说,赵顼也笑了,苏油有理有据还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然后还表现得如此大公无私,其实也有些“演过了”,在政客们眼中,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所以吕公著说他“得理不饶人”,恰如其分。
见到赵顼也笑了,吕公著心底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些也有点求全责备了,老臣在他那个年纪,气局比他狭小多了。”
“能够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有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在里边,虽然遭遇挫折不公,却还在制度的范围里边行动,没有一丝一毫的小动作,这就已经是非常之量了。”
“刚刚陛下让我看了他的谢表,无一语及己,无一语矜功,只在就一事论一事,我看满朝文武里边,这等恢弘雅望之臣,实在是屈指可数。”
“仁宗皇帝当年评断其‘仁性天生’,识人之明,令老臣叹服。”
赵顼问道:“那吕公觉得,苏油就任何值比较恰当?”
吕公著呵呵笑道:“这个不劳陛下操心。”
“哦?为何?”
“刚刚说了,苏明润恢弘雅望,虽然身处乌台,也必不以自己是待罪之臣,因此该守的制度,他肯定会守,该做的事情,他一定会做。”
“外臣入京,除了谢表候旨,流诠序功,便该是谏议论政了。因此陛下只需要静待,相信很快苏油便会有言事折子送至御前。”
“到时候陛下便可观察其志。”
“若论军事,可预枢密;若论财计,可入三司;若论时政,可列中书;若论阙失,可理台谏。”
“十八年外任锤炼,大器早成,陛下难道还害怕他不能胜任哪方面的职任吗?”
赵顼也乐了,这方面倒是自己多虑了。
同时也很欣慰,苏油和他同岁,在内心深处,赵顼也有将苏油当做自己一代人,甚至说,将他当做另一个自己。
如今苏油先后得到了司马光,王安石,富弼,文彦博,吕公著等一干老臣的认可,赵顼觉得,这也标志这自己这一代人,得到朝中元老们的真正认可,让他们可以放心的标志。
相比别的,这一点尤其让赵顼舒适,于是点头道:“也是,如此就等着吧,太皇太后近日抱恙,我还得过去起居,刚刚那些话,吕公在外不要宣扬。”
吕公著躬身:“臣领会得。”
……
其实赵顼和吕公著都失算了,苏油的确是在写言事折子,但是他想写的内容,军事,财计,时政,阙失,全都包括。
入朝三件事,谢恩,论事,荐人。
苏油一点功夫都没有耽误,他真没当自己有什么罪过,写完谢表,便在准备上言事折子。
第九百五十九章 进取之时
以堂堂之阵,给朝中小人一次厉害的反击,让天下人和朝堂看到,事情应该有另外一种做法,这就是苏油要干的事情。
这里边,皇帝的态度是最重要的。
自己在赵顼心里的地位,自己清楚,但是作为一个稳如老狗的干臣,亦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皇帝宠信你是一回事儿,而依仗皇帝的宠信为立身之本,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必然会被朝臣们鄙视唾弃。
真正士林交誉的大人先生,是不可能沾惹上“幸进”,“谄佞”这样的名声的。
但是和朝臣们站在一起,又要得到皇帝的宠信,如何才能做得到?
其实很简单——有用。
只要你对双方都有用,那就行了。
赵顼是水准以上的君王,虽然也时常冲动,盲目,犯错误,耍小心机,但是至少对国家是上心的。
这就是苏油和他的共同点,把握住这一个共同点,苏油和赵顼的关系就牢不可破。
而朝臣那边,人物形形色色,如走马灯那样换来换去,苏油也没指望能得到所有人的看重。
他只需要得到为这个国家尽心尽力,舍生忘死的那一帮子支持就可以了。
大宋养士百年,这样的人,其实在这个时代很多,但是因为欠缺了后世的理论工具,科技力量和政治经验,所以虽然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
苏油要做的,就是将这些东西交到他们的手上,告诉他们该通过什么方式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从小地方实践出一次次符合大宋现实的成功经验,然后在同道中推广,吸引更多有道一同之士参与进来,最后形成巨大的政治力量。
当这股势力进入朝堂之后,会给朝堂带来一股充沛的正能量。
真实历史上,温和改良派也不是没有,但是他们缺乏了来自底层庞大坚实的根基,因此被保守派和改革派轮番打压,连泡泡都没能冒出一个。
苏油通过二十多年的努力,将这个根基打造得坚实无比,必将反应在上层的政治博弈之上。
如今朝堂,虽然还是“改革派”在主事,但是主事人已经变质,人才已经凋零。
后辈继承者,沦为了只知道倾轧固位的小人。
保守派则早就散于四方,以地方包围中央,对中枢的命令阳奉阴违。
但是全是元老,改革派也摇撼不动,只能狩猎苏轼这样的小辈充饥。
这是一个机会,苏油决定要把握住。
而这个时候,皇帝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想做的是什么?
苏油记忆之中,明年会一件历史大事发生——元丰改制。
真实历史上的元丰改制,并没有彻底解决宋朝的痼疾,最后成了赵顼巩固了自己的权力的工具。
虽然让大宋的政治力量朝皇权那边发生了重大偏移,但是对国家的帮助,并不明显。
大宋的皇权,在中国历朝历代可谓是最弱的,赵顼索取更大的权力,其实无可厚非。
苏油只需要在认可这一点的前提下,将改制变得更加精细,务实,就能对国家有益,那就能满足最大多数政治势力的需要。
打着皇帝意志的旗号,打着恢复古制的旗号,打着重拾汉唐大朝廷大格局的旗号,往这里边掺入自己的东西,可以将这场官制改革,变得既滋味丰足,又强身健体。
这就是药膳的功效,高明的厨子才搞得出来的东西。
大宋的政治制度架构,其实已经非常合理了,问题在于效率,执行,还有就是责权。
从哪里下手最好?自己所处的地方,就是个最好的靶子。
台谏,天子耳目。
御史纠省百官,谏议扶正天子。
在唐代各司其责,到宋朝渐渐合而为一。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耳朵里边生出了利爪,眼睛里边长出了獠牙?
这明显是一个缺乏制衡监督的部门,那朝中可不可以存在这种缺乏制衡的部门呢?
答案是可以的。
但是这样的部门,就只能充当眼睛,鼻子,耳朵,喉舌,想要毫无制衡的独立存在,就必须放弃其爪牙之权。
也就是说,御史台应当只是检察机关,只对大案和公职人员具备侦查,监督,审诉之权,对法司的判决具备抗诉之权,类似后来的最高检。
而立案,审讯,判刑,则必须交给真正的爪牙部门,大理寺,类似后来的最高法。
而实际采证,侦查,抓捕,则需要各地衙门配合,类似后来的公安。
庶几在司法体系内部,三权分立,各守其职,相互制约,相互监督。
宋代的制度其实已经非常先进,仅就司法机关而言,一方面继承了唐朝的体制,一方面也有了自己的变化。
首先是逐级升级,其次是监督制衡。
在中央,大理寺和刑部相互制约,然后还有个审刑院来监督。
而地方上,由于司法行政合一,故而事权都归知县知州转运使。
但是为了让官员们重视法制,宋法还特意规定,地方官员必须亲自审理案件,否则处以徒二年的刑罚。
为了更好地监督他们,又在路一级设立了提点刑狱司,专门监督各州县的司法事务。
这样的制度应该说很不错了,至少后世直到千年之后,才重新有了这么一个部门——法制工作委员会,而且权力和力度,都还远远不如提刑司。
所以说,因为需要抵消后世已经消失的举报渠道问题,通讯交通问题,调查成本问题,加上无法采用扁平化管理,大宋采取的措施,甚至比后世还要严密。
问题是这一切只存在于制度上,而且由于责权不明,就像御史台这样,眉毛胡子一把抓,还是几只手同时抓,这就导致了人浮于事,拖沓推诿,造成了行政效率的极度低下。
还有就是吏治不清,虽然有宋一朝的官员还算是清正,但是奈何官清似水,吏滑如油,执行力被消减了一半以上。
最根本的就是在于吏员的薪水不足。
人家都不靠你这个行当吃饭,本身就是当地豪强,自己有自己的产业,混个身份,只是为了自己方便而已,你还指望能为你出多少力?
所以政治问题,其实还是可以从经济问题,社会问题上找到根的。
苏油拟出了大纲,提笔写下数行小字——官制,政治,财用,军事,水利,交通,民生,教育,风气,国格。
任何一项制度,决定性因素在人,因此首先就要从制度的执行者——官员开始论述。
国朝之弊,在四冗,官,政,军,贫。
太祖宏烈,削强藩,平割据,都陈留而策宇内,列郡县而清九垓。南北重复通嵌,天下几于混一。以武止戈,致世太平,英伟之主也。
又惩唐季之乱,乃收天下精兵、财赋、治权于中朝。上下相安,内外宴然,武功既盛,文治亦美。
绝武夫藩镇跋扈专制之患,开文学德化昌兴繁盛之风。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譬于汉、唐,盖无让焉。
夸饰一番之后,来了个转折——沿序百年,始见沉衰。
接下来就开始讲述大宋遇到的问题,祖宗没有收复幽云,导致北方没有屏藩,只能以精兵环于都下,而四境亦布重兵。
利敌不利我,即便如此,敌人携半月之粮,就敢入境三月,如蝗虫一般扫荡民众,谓之“打草谷”。
几次战败之后,国家背上了岁币的负担,财政越来越困难。
陛下即位之初,国家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然锐意奋发,敢于进取,去旧布新,气象焕然。
经过十年励精图治,到如今,彻底扭转了被动局面。
宋朝,到了进取之时。
第九百六十章 改制
但是百年以来,制度繁复,机构重叠,很多不适合的旧政没有取消,而新制度又不断地出现,新法推行之后,此等现象更加突出。
祖宗解除了藩镇的势力,却允许开国功臣的子孙以“恩荫”世代做官,导致国家机构,既无定员、也无专职。
许多徒有其名而无所事事的冗闲机构和官员,充斥在政体当中,如同黄金当中杂进了土石,让官制失去了应有的价值。
其二则是莅其官而不任其职,官职在名实之间悖离、混乱。
大宋官制,源于割据时期,带有浓烈的小朝廷色彩。
那时候的知州多带军职,授进的时候或文或武,其实还是属于藩镇的格局。
官、职、差遣,俱用官名,再加上勋号,荣赏,内殿横行封官,使官制更加混乱。
而之后国家一直沿用,没有腾出手来梳理。等到空有其名的三省制度加入之后,官制不但没有厘清,反而更加混乱。
王相公主政期间,主张只要各个机构能恢复职能和作用,就算达到了改革的目的。
如司农寺、都水监等,已对革新发挥了重要作用,收到“董正官制之实”。
但是其实,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以自己为例,在南海时的官职,全称应该是——崇仁保顺佐运宣德功臣,上柱国,苍梧郡开国公,保和殿大学士,特进,太子少保,知交州军州事,权南海四路转运使。
这么大一堆的称呼里边,其实只有最后两个才是正经的官职。
而且在大宋,这样的情况是普遍现象。
比如苏元贞的本官是殿中侍御史,差遣是郑州知州,结果他拿着自己定工资级别的本官,把人家真正负责弹劾工作的御史蔡确弹劾了一次,这就是职务不明造成的混乱。
因为殿中侍御史这个官职除了可以做本官,还能做差遣,朝中另有真正干这个差遣的人存在。
比如当年赵公大展雄风,弹劾陈执中去职,就是在这个差遣上。
而赵抃当时的本官,却又是翰林学士。
这就大宋冗官现象的存在现实,大量职务虚实间杂,给了很多人偷懒的空间,造成官员在其位不谋其政,互相推诿、扯皮的情况非常普遍。
而且官职不但名不副实,且官职之间的进阶,还达到惊人的三十七阶之多。
所有这些,导致一个下级部门,同时有几个上级管理部门存在,下头常常都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管理者。
甚至真正能有效管理的,一个都没有,有些下属工作多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上级是谁!
因此减少冗官冗政的弊端,提高朝廷的办事效率,这一场官制改革,必须进行。
怎么进行呢?其实也不难,将政令归还给相应的部门,恢复唐代三省制度,基本便可以将官制理顺。
大宋如今已经存在门下省,中书省和尚书省,但是都是寄托虚衔,安养元戎的地方,称谓“寄禄官”。
而真正的中枢政务,却另设了一个名目,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替三省行使职权。
这依旧是小朝廷混乱的格局,已经不符合大宋如今的勃勃气象。
因此臣请改革官制,校勘《唐六典》,将之与如今大宋机构的职能进行参照划分,还政三省,恢复大朝廷的制度规模。
以尚书左、右仆射为宰相。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之职;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行中书令之职;借以发挥中书揆议、门下审复、尚书承行的职能,实际上权归于上;
同时,参知政事改称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和尚书左、右丞;
凡省、台、寺、监领空名者,一切罢去,使各机构有定编、定员和固定的职责;
许多机构或省或并,如三司,可以解构,归户部和工部;
审官院,可并于吏部;
审刑院,可划归刑部。
过去的“官”,仅用以定禄秩、序位著,与差遣发生很大的混淆。
此次改革,“还政于官”的同时,还可以“以阶易官”,将散官正名为本官,而原来的本官自开府仪同三司至将仕郎三十七级,整理合并成工资等级名称,作为“寄禄”之用。
两者互换之后,至少在名义上,大宋朝廷便恢复了汉唐之制。
这些大概就是历史上赵顼元丰改制的全部内容,换汤不换药,导致行政效率没有提高,比过去还显得拖沓。
所得的好处,仅仅是节省了两万缗的行政开支而已,但却是以行政效率更加底下为代价,因为其本质没有得到改变。
为了避免这些问题,苏油在奏表中写明,其一,唐朝至今已然数百年,即便是最强盛的开元时期,人口,经济规模,生活方式,社会结构,今日与之相比,都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
改制的根本目的并不是为恢复旧制而恢复旧制,而是要更好地为新朝服务。
因此在校勘《唐六典》的同时,还需要将大宋如今的官制进行同步梳理,厘清两者间的关系,能平移的最好办,直接平移,其余的必须或增或减,保证满足一个前提的需要,那就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有人做。
第二就是事有大小经权,不能搞一刀切,比如中书的部门职能需要制衡监督,但是到了基层还这么搞,除了降低效率提高行政成本以外,一点好处都没有。
另外就是手续流程,比如五十万贯的河工经费,重大杀人案件,造反谋逆的罪行,与一两贯的差旅费报销,偷鸡摸狗的社会治安事件,其手续流程当然是不一样的,这就还需要具体职务具体分析。
不能小瞧这一点,历史上元丰改制的巨大失败,就是小事流转审批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造成政务停滞,最终名存实亡,到徽宗朝又基本换汤不换药的改了回去。
制度问题梳理清晰之后,还有人员问题。
人员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人员的退出机制,一是吏员和底层公务员薪酬机制。
历史上官员一旦退出政府,收入就彻底没有了,宋代做了一些改革,但是成效不明显,对于退休的大臣,多加以宫观之职,作为养老之用,导致冗官更盛。
公务员没有了职业保障,就不能指望他有职业素养。如今财政好转,每年南海收入多了数千万贯,纳入国家赋税收入的,也有千万贯之多,加上京师冗军问题的解决,又节省出数百万贯,这部分财政盈余每年高达两千万贯,已经可以使用其中的一部分,来着手解决公务员的养老以及吏员的收入发放问题。
就跟做生意一个道理,要得回报,首先就得先有付出。
官吏的养老金,得在官吏退休之后开始发放,如果官吏因贪腐,犯罪等原因被提前剔除出了官僚体系,那他一文钱都得不到。
同样的,中下层小吏的薪水提升,也要克扣一部分下来,视一年绩效在年终发放。
这样就能保证他们能够积极做事,还能让一大部分出身寒微的人,有兴趣投身到基层政府的运转当中来,而地方官员,将不再是只有当地豪强可以依靠。
这会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有了这个,封建社会才有可能实现政权下乡,被乡老,族长,豪绅们一直以来把持的社会基层政权,会被这项制度撕开一条缝,而普通民众,也能得到更大的喘息机会。
这部分人的薪水捏在政府的手里,知县知州的手里,这样即便是流官,哪怕新到一地,也将天然获得与乡老豪绅们对抗的力量,站在政府一边的力量。
所以苏油规划里的元丰改制,已经不再仅仅是停留在表面,而是深入到官制底层。
第九百六十一章 牡丹诗
对赵顼来说,损失的是一部分国家收入,收获的是对相权的巨大分拆。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负责制,变成了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对皇帝的负责制。相权的削弱,就意味着皇权的上升,历史上的赵顼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对于高级官员来说,养老金是一个非常诱人的东西,考虑到如今的人寿命可能不长,加上有了银行,因此苏油将其变成了年资储蓄的概念,即使官员身故,其家属子女也能一次性领取其留下的全部养老金。
对于底层吏员来说,涨工资当然是大好事,甚至以前没有薪水,靠衙门公使钱支应的小吏们,都能收到一笔来自朝廷的关爱,在年关的时候,还能过一个肥年。
吏员这个行当,算是第一次有了保证。
朝廷官员人数有多少呢?四万多人,那宋代的吏员又有多少呢?
平均一个州四个县,三百军州就是一千两百个县,一个县算四十名小吏,不过五万人。
如吏员里比较高级的县尉一级,如今不过每月七贯钱、两石米麦而已。
苏油的计算里,将之翻上一倍,十四贯钱、四石米麦才比较合适。
而国家的财政负担,总体算下来,也不过增加了几十万贯而已。
官员的养老金部分,也不是每年都得全体发放,而且还分出了档次。
五品以上的官员,俸禄相当丰厚,基本不用增加,而大宋的俸禄也从来发不足额。
就将欠发的那部分算到养老金里边,再加上部分财政补充,算下来三百万贯足够。
要动既得利益团体,没有更大的利益来诱惑,成功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所以赵顼拿着大棒,苏油再鼓动赵顼加上胡萝卜,差不多才有成功的可能。
这个胡萝卜加上去之后,受益的是整个官吏阶层,在这个基础上进行调整,就算官吏们有什么不满意,估计看在翻番的俸禄之上,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
大经济循环体打通之后,苏油有信心,大宋的经济即将进入井喷式发展的状态。
在这个前提下,先将官员们的俸禄提起来,其实很快就会被老百姓的收入追上。
不过到那个时候,公务员改革已然完成了。
将所想的内容都写了下来,很多地方还加了详细的解释,结合自己这么多年的治政理念,林林总种的下来,也是数万字。
抬起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童贯和小李子站在门口,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苏油微微一笑:“一写起来就没个完,这里挺好,清净,要是在家里,还不知道扁罐和漏勺闹成什么样子。”
童贯抹了一下眼角:“大学士的光风霁月,童贯算是领教了,身处乌台,尚忧劳国事。得,看来这匣子我还得带回去。”
苏油将匣子取过,把言事折子放了进去:“想说的太多,这才是第一封,估计一件事情写三封,一个月能差不多写完。希望陛下不会厌烦。”
童贯将匣子接过,低声道:“学士放心,太后和太皇太后都已经知晓,朝臣里边,也多有替二苏抱不平者。”
苏油说道:“多谢了,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我,遵守制度本来就是每一个官员的本份。告诉陛下,苏油很理解,也很坦然。反倒是匣子里边的东西更为重要。”
童贯叹了一口气,拱了拱手:“大范老子的风采,只恨生的晚了无由得见,不过有幸与小苏老子同殿为臣,童贯又是倍感荣耀。”
苏油苦笑:“去吧,宫里出来的别讲这些,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懂的。”
童贯扭头瞪了小李子一眼:“他敢!”
小李子吓得一机灵:“一伙的,咱是自己人!”
童贯哈哈一笑,拍了拍小李子的肩膀,又对苏油拱了拱手,大步去了。
小李子这才赶紧上来布菜,又端来一个小蜂窝煤炉子烫粥,嘴里还只嘀咕:“这中官,倒跟军中的杀才相似,我好像看见他还有几根胡子?”
苏油笑道:“军中的宦官也很多的,有的还战功卓著,一个李婆婆,一个王姥姥,蕃人里边都是叫响了名号的。周大家的腊猪腿还是那么香,吃不完的明天中午咱做一个腊味砂锅煲……对了,大苏和族兄那边饮食可还周道?”
小李子说道:“这个学士放心,老苏学士那里有顾大叔照应,大苏夫子那里有梁夫子照应,都不碍的。”
苏油好奇:“胥吏里边还有夫子?”
小李子忙着给苏油烧洗澡水,笑道:“可不是真什么夫子,大名叫梁成,就是喜欢读书,讲古,得的一个诨名,听闻苏夫子进来,跟班头哭着喊着要去侍奉,天天给夫子洗脚,伺候夫子上床休息了才去睡呢。”
苏油不禁好笑,这哪里是住进来一个囚犯,这是住进来一个爹。
笑完又叹了一口气,苏轼这次说死不大可能,历史上都没死,现在有了自己,更应当不会死,不过一通磋磨怕是跑不了的。
历史上族兄在此案之后什么待遇也不知道,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不禁觉得有些丧气,就算整治了李定舒亶一帮小人,估计也是两案之后的事情。
吃过饭,小李子服侍苏油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服侍他睡了。
次日起来,正在喝粥,李定来了,笑呵呵地问道:“学士昨日睡得还好?”
苏油拱手:“不错,这是宜秋门的羊肉泡馍,正准备开动,要不一起来点?”
李定摇头:“吃过了,天气暑热,乌台里气息也有些不通,学士还吃这个,发了病可是大麻烦。”
苏油笑道:“这个还好,我心宽,受得住,听我家夫人说羊肉温补,调料别放燥性太大的就没事儿。”
说道这里想起来:“大博平日里是吃猪肉?”
李定顿时拂袖而去。
苏油捧着碗,望着小李子:“我说什么了他就生气?”
小李子笑得吭哧吭哧的:“他认为你讥讽他吃不起羊肉。”
这……这都能得罪人?我只是想显摆显摆我的功绩好不好?猪肉是我到了大宋才好吃起来的!
御史官小,他们俸禄搞不好真只吃得起猪肉,可这都是我的错?
吃过饭,昨日那位老军又来了:“学士,请去都堂。”
这就是要继续问询了,苏油只好随老军一起过去。
这次对面是三个人,除了李定,舒亶,还多了一个张璪。
苏油坐下,张璪取过一张纸来:“西京也在搜检苏轼的文字,这是从那边过来的,学士,认识吧?”
苏油取过来看了,上边是抄录的一首诗。
跋扈长安醉似狂,移文上苑奉冰霜。卑羞众草乖时命,独有芳根向洛阳。
苏油将诗交了回去:“这是我写的。”
张璪问道:“因何而写?”
苏油说道:“司马学士的独乐园是我闲暇时设计的,当地士绅多送牡丹种植其中,适逢牡丹大盛,学士便举办了一个文会,我也有幸得到了邀请。”
“席间以牡丹为题,每人都要作诗一首。这首诗便是在那时候写的,算不上多好。”
张璪冷笑道:“不是好不好,只怕是别有用心吧?”
苏油说道:“此诗不过是用了武则天贬牡丹的典故,从头说道尾都是它,没有沾惹一点时政,当时司马学士还讥笑我偷懒捡现成来着。什么别有用心,恕我不太明白。”
张璪一拍几案:“花言巧语!是见干系大了,不敢承认了?大学士德行天下交誉,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怎么此刻不认?”
李定拉住张璪,对苏油缓和地说道:“学士,这样就不对了,既然敢写,何不就认了呢?”
苏油两手一摊:“我是真不明白,要不你们来告诉我,需要承认什么?”
第九百六十二章 反咬
舒亶冷笑道:“第一句,是不是被贬处渭州,心怀不满,讥刺陛下举止不当,昏聩如醉?”
苏油呵呵笑道:“这话说得,我知渭州,乃是从夔州调任,明明是升迁,怎么能说贬处呢?”
“虽然一个天下至穷,一个天下最险,但是秦中羊羹堪称一绝,而且价钱比内地贱过十倍,对苏油这种嗜好美食之人来说,真是个不错地方。”
李定的脸一下子就黑了:“第二句,是不是将新法比喻为武周乱命,讥刺陛下和王相公为政颠倒,新法让百姓苦不堪言,如奉冰霜?”
苏油说道:“都解释了是咏牡丹,相传武则天在一个隆冬大雪的日子饮酒作诗。乘兴醉写诏书——‘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百花慑于此命,一夜之间齐开绽放,惟有牡丹以为乱命,抗旨不开。”
“女帝勃然大怒,遂将牡丹贬至洛阳。”
“这个典故,洛阳城人尽皆知,司马学士当时还讥笑我从头到尾翻译典故,懒捡现成来着,真没什么别的用意啊?”
张璪怒道:“第三句便是说朝中众臣,迫于威慑,敢怒不敢言,只好伏低做小,唯命是从。”
舒亶阴恻恻地说道:“那这尾句,便是给司马光张目,将之风骨誉为牡丹,颂扬只有他敢于反对新法,被贬西京也在所不惜。”
李定最后总结:“虽然从头到尾都是咏物,可是句句都在讥刺朝政,讥刺王相公,讥刺陛下,其心可诛!”
靠,还真是能栽赃陷害,但是——只要老子不认,你们能咬我?
苏油呵呵一笑,对三人拱手道:“列位,你们这番解读,将陛下与王相公污毁如是,敢问陛下他知道吗?”
“当年苏油与王相公同日入京,在陈留相遇,同舟三日,论辩不下,离舟之时相约,从此为国相争,不坏私交。”
“青苗法起,我结合渭州屯田经验,和汴京十六县调查,列写了十六县举行青苗法的诸多问题,一年之后,也被王相公逐一采纳。”
“市易法是我是闹得比较厉害的,当时也将利弊一一分析写明,并指出了解决办法,那就是借贷归借贷,慈善归慈善。”
“之后朝廷解决得不好,到去年,陛下不得不免除开封府十万贫民举贷的市易钱和诸多利息,罚息,总计数十万贯。”
“而与此同期,两浙路联合皇宋银行,采用我的办法,放款数百万贯,两年后全部收回投资利息不说,还让两浙路十五万贫民,拥有了六十万亩耕地,一举解决了他们的贫困问题。”
“与此同时,太湖得官地十万顷,大大改善了两浙路缺地的情况,增加了国家财政收入。”
“利弊成败,一目了然。”
“王相公所举的新法——青苗法,保马法在陕西;市易法,免役法在杭州,都是在我任上施行的最好的。在他主政期间,苏油的考绩从来都是上上。请问,苏油怎么就反对新法了?”
“或者我们的理解不太一样,苏油所作的,只是调查更深入,思考更全面,将朝廷的制度条文与治所的情况逐一进行分析,发现有差缪的地方,就予以修改,同时提醒中书——那样干可能会在哪些地方,出什么问题,应该如何纠正。”
“所有这些东西,苏油都是堂堂正正,通过朝廷公文的形式上奏到中书,而更加详细的解释,则在给王相公的私信当中详加说明。”
“这些你们都可以查证。”
“拾遗补阙,本该是你们台谏的责任,台谏不作为,需要外臣们来上奏,你们管这个叫反对新法?”
“明知道制度有缺失,执行有差缪,不去管不去问,天天揪着大臣借贷来往,子女闺房秘事,市井离奇传闻说事儿,还好意思标榜自己‘风闻奏事’,这就是如今台谏的风骨?”
“而真正努力发现问题,调查问题,弥补新法不足的人,你们称之为反对诋毁?”
“明知有问题还对陛下欺哄蒙蔽,直道河清海晏,只知歌功颂德,你们才认为是拥护?”
“因为你们的心思,从来都没有放在如何让这个国家更好,更富,更强之上,从来都是试图打击异己,博取自己的出身地位,毫无原则的媚君,因此才会出现如此大的偏差。”
“我与王相公,肝胆相托,腹心相照,为国事锱铢必较,私下却理言笑不禁。”
“出京时再次同船,一路探讨时政,颂月吟风,我们的交情和胸襟气度,岂是你们所能明白的?”
“而陛下怜我远隔,奉命南海,特意将我的幼子交给蜀国大家养育,这般恩遇,历朝历代,何人得有?”
“故苏油虽愚钝不敏,也唯有鞠躬尽瘁,图报不回,为陛下驱驰万里,平交趾,收占城,开湄洲,建龙牙。”
“你们这样颠倒黑白,挑弄是非,将普通诗作刻意做此大逆不道的解读,闹得天下皆知,你们这是颂扬陛下的声名,还是在刻意污毁他的声名?!”
“以陛下威望作伐,以王相公声名做器,肆意诋毁各方,挑拨君臣之义,苏油倒是想反问一句,列位,居心何在?!”
靠,反咬一口,入木三分!
三名御史顿时变色,
张璪赶紧再次一拍几案:“狂妄!你现在是在陈述自白,交代干系,态度还敢如此嚣张?!”
何正臣又递过一张白纸:“那再看看这个吧。”
白纸上面是一幅字画,篇幅很小,明显是从一个小器物上边拓印下来的。
左边是一幅阴刻的石菖蒲,右边是一首小诗。
泉石生涯运自穷,裁冰剪雪破春风。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
苏油微微一笑:“这都找得出来,可真是难为你们了。”
李定赶紧问道:“学士,这是你做的吧?”
苏油将拓印交回去:“对,这是子瞻知密州的时候,来信说密州经历大水大旱,人民凄怆,盗匪横行。连他自己都要出城采摘野菜度日,我怕他从杭州繁华之地迁往北方荒凉的任所,意志陷入消沉,便送了他一个自己剔画的紫砂壶勉励他。”
李定点头:“那你觉得这诗中,没有幽怨时运不济的意思吗?”
苏油说道:“子瞻的性格就是这样,容易得罪人,却又从不防人,根本不适合做官,所以官运嘛,估计是会穷上一辈子的,后边那些就是鼓励期许而已,人嘛,总要活在希望当中。”
张璪冷笑道:“我看这是要苏轼暂时潜伏爪牙,包蓄祸心,以便待时而动吧?”
苏油说道:“子瞻在密州任上表现的不错,后来调任徐州之后,更是政绩卓著,屡次受到朝廷表彰,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壶上诗文激励的功劳。怎么?你们觉得这诗也有问题?”
李定微笑道:“学士认了是自己写的就好,那今天没事情了,请回北庑吧。”
苏油“哦”了一声,起来转身缓缓向门口走去。
在刚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回头。
李定舒亶和张璪正满脸狂喜之色地相互挤眉弄眼,苏油这次转头太突然,三个人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在了那里。
苏油慢慢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刚刚还想要说什么来着?忘了……算了,等想起来再告诉你们吧……”
三人傻傻地点头,等到苏油消失在了院子门口,这才一起“呼”的松了一口气,不过刚刚那种狂喜的情绪,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李定感觉嘴里充满了苦涩,对舒亶和张璪说道:“事不宜迟,弹章要赶紧上上去,苏油一回来,我感觉许多事情都不对了,得抓紧。”
第九百六十三章 朱婕妤
苏轼也被何正臣审讯完毕,回来之后有些失魂落魄。
从床下一枚青砖下起出了一个小药瓶,里边是一种丹药,叫夺命大青金丹。
其配药包括天竺黄,墨铤,麝香,朱砂,水银,锡。
这本是一味治疗小儿诸惊的常药,不过对剂量有严格的控制。
大苏每日里索要青金丹服用,而偷偷将剩下的药都藏了起来,一旦事有不济,他便可以仰药自尽。
何正臣今日提审,告知苏轼苏油也被锁进了御史台,而且加上昨晚的饭菜,苏轼感觉需要用到青金丹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是他和儿子苏迈的约定,那就是如果饭菜里边没有鱼,那就是说明情况还好,如果饭菜里边有鱼,事情就难以挽回了。
好死不死,昨晚送来的饭菜里边,就有一条熏鱼。
院子门口传来请安的声音:“夫子回来了吗?”
苏轼赶紧将药瓶藏好,起身抹了一把脸,强行堆出笑容:“老梁来了?”
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刚刚子由见过夫子留给他的两首诗后,伏案痛哭,之后却又将它还给了我,让我收好,夫子你看?”
昨夜知道自己难免之后,苏轼的心情可想而知,于是提笔给自己的弟弟写了两首交代后事的“绝命诗”。
其一是:“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其二是:“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
第一首是给弟弟的,而第二首这是给自己的妻儿,希望子由转告的。
苏轼看了:“既然子由已经看过,那老梁你就收着吧。”
这里边也有讲究,如果留在狱卒手里,诏狱里边囚犯的遗言,到时候是要上送赵顼亲自看的。
梁成劝解道:“当不至于这么严重,昨日里我打听了一下,小苏学士进乌台只是配合问话而已,没有何大博说得那么邪性,小苏学士将谢表所在密匣里,让李中丞代奏的笑话,如今可是传遍了乌台,估计过不了两日,满汴京城都知道了。”
苏轼摇头:“我家这小幺叔德能兼备,干器卓群,这次入朝本当大用,只可惜受我的连累……总之我是太对不住他,唉!”
才说到这里,就听门口小李子再喊:“梁夫子?梁夫子在吗?”
梁成赶紧对苏轼说道:“哎哟,这是北庑的小李。”
然后忙不迭地答应:“在呐在呐!”边说边朝门口走:“小李子来有何事吗?”
苏轼就听小李子在门口说道:“小苏学士做了一锅腊味砂锅饭,让我给苏夫子端过来。”
梁成说道:“那交给我就成了,小苏学士还真是名不虚传的馋嘴,乌台里边还自己弄吃食!”
不一会儿,就见梁成端着一口砂锅进来:“夫子你看,这是把乌台当勾肆旗亭了,你说好不好笑?那我们今日里就吃这个?小苏学士的手笔那指定不凡。”
苏轼知道他是在安慰开解,让自己转移注意力,苦笑道:“那行,可是多年没见识过小幺叔的手艺了。”
待得砂锅饭盛好,苏轼才吃了口,便皱起了眉头:“这怎么回事儿?汤汁这么多,饭还夹着生的。”
梁成也傻了:“不是说小苏学士天生的手艺,自诩厨艺还胜过文章的吗?那我们还吃不?香倒是挺香的。”
苏轼放下筷子,将两碗饭倒回锅里:“这还怎么吃?小幺叔估计是这些年太忙,手艺都生疏了,老梁你端到煤炉上去,盖上盖子,再熬上一熬。”
梁成答应,端起砂锅去了。
而苏轼那话出口之后,却如遭雷击,呆在了那里。
小幺叔的手艺那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怎么可能做出夹生饭这种东西?
再熬上一熬,他是要自己再熬上一熬!
……
童贯回来递上苏油的密匣,讲说了两人的对话,赵顼非常满意:“我就知道明润是坦荡君子,在乌台里尚能宴如,待到这番事了,也是佳话了。”
等到将密匣打开取出章奏:“这么多?”
童贯说道:“苏明润说这只是第一天,他说一件事写三天,他准备写十件事,前后得一个月,只希望官家能够不嫌弃他啰嗦。”
赵顼只看了一个开头就挥手:“今晚我去朱婕妤那里读书,你先去让那边准备一下。”
赵顼的妃子们其实挺能生的,不过都早夭了,如今就还有一个儿子,只是个两岁的娃娃,生母是个才人。
生了赵拥这个皇子,才人才得进婕妤。
朱婕妤出身很低,乃是平民家庭,父亲崔杰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李氏改嫁朱士安,于是便跟着继父姓了朱。
之后李氏在朱家生子,前夫的女儿在家中不受喜爱,于是李氏又将她托付给一位姓任的亲戚抚养。
因此这位朱婕妤,实际上有了三位“父亲”。
上有出身曹家的太皇太后,出身高家的太后,出身向家的皇后,朱婕妤这出身在宫里就是个不起眼的存在,加之她性子安静守礼,入宫八年后才被赵顼临幸。
结果就生下了如今赵顼唯一活着的皇子。
有后宫里边三尊出身高贵的大神压着,朱婕妤即便是生下了皇子,也没有母凭子贵,一样的柔顺安静,因此赵顼本来就是随意打一炮而已,到后来,反倒是觉得这个女子很合意。
每当需要安静思考的时候,赵顼便喜欢到朱婕妤这里来,因为只有朱婕妤不会跟他痴缠,只会默默地替他做好准备,这样反而让赵顼觉得非常的舒服。
来到小院子,朱婕妤上来接着:“官家今日命童贯来得有些晚,臣妾准备得仓促,官家莫要见怪。”
赵顼不以为意,问道:“太皇太后那里,去起居过了?”
朱婕妤递上温热的湿帕:“起居过了,太皇太后……不知道从何知道三苏入了诏狱,有些……不悦。”
赵顼皱了下眉:“那指定是太后告诉他的,后宫里边的黄门使女,时常搬弄是非,他们所知的也未必就是实情,不要听风就是雨。”
朱婕妤低头道:“是,臣妾可不敢对别人提这些,只是……只是告诉陛下,起居的时候太皇太后问起,陛下也好有个准备。”
赵顼被朱婕妤给逗乐了,干脆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以为她老人家不知道你回来一定会告诉我?她就是让你传话儿呢。叫官家,又不是责你,改什么口。”
“是。”朱婕妤将头低得更下去了:“可臣妾……也不得不传。”
赵顼笑道:“难为你了,算了不说这个,随便吃点东西,我要看臣下送来的章奏。”
朱婕妤赶紧让赵顼去偏房,却都是一些市井之中寻常的吃食——豆腐汁炒蕹菜,芝麻酱拌黄瓜,一碟卤肉凉拌冷盘,一盘豇豆烧茄子,一盆薏仁粥。
赵顼一看便食欲大开:“还是你这里好,清粥小菜度伏暑,听说苏明润在乌台还拿羊肉泡馍当早饭,真难为了他这天气里如何吃得进去。”
朱婕妤也笑了:“臣妾可也耐不得那种吃法,总是体质和习惯使然吧。”
“听闻小苏学士幼时家中也穷,他就在夏日里鸡鸭产卵很多的时候收蛋,还买不起盐,便用草灰,黄泥,稻壳将卵封上做成皮蛋,这样就可以存放很久,能一直吃到秋后。到底是聪明人,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
说完抿嘴笑道:“平日里还用各种法子打鱼摸虾,所以他小时候肯定是不会缺好吃的,老大了也得顿顿有荤腥。”
“哈哈哈……这都是太皇太后告诉你的吧?”赵顼将粥给自己和朱婕妤盛上:“他打鱼摸虾的能耐大了,如今的海舟打石首鱼,用他的法子,一网下去就是数万斤!”
“都被你说馋了,去剥两个皮蛋,摆上蒜粒和酱油。再开一个豆豉鱼罐头。”
朱婕妤笑吟吟地去了。
第九百六十四章 老苏获释
这一夜,御史台三院东阁,知杂南庑,北庑,各来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人。
据衙卒们说,这是下一批等待审查的犯官。
苏颂在三院东阁收拾行李。
陈世儒的案子已然宣判,陈世儒及其妻李氏及高氏、张氏等奴婢十九口人判处死刑,另外七名奴婢免死,杖脊,湖南、广南、京西等路编管。
开封府原勘官因故纵人罪,皆受处罚。
吕希亚、晏靖也因交涉司法而贬官。
案件审理过程中,大理寺的法官借故扩大打击面,大理寺卿因监督不善,罚铜,大理寺丞贾种民夺职,编管。
吕公著,无罪,复枢密副使。
苏颂,无罪,给假,休养待用。
苏颂对新来的小官说道:“老弟看来是外路来的,御史台召唤得急,这是什么都没带啊。”
那小官面白无须,只客气地拱了拱手,也没有说话。
苏颂笑了,这种自负崖岸的小官见得还少了?温煦地说道:“不过没有关系,我这就要出去了,除了书籍和文章要带走,其余的床席被褥,笔墨纸砚,就都留给你支用。乌台同住一宿,也算是缘分。”
那小官又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苏颂也就不再理会他,对顾姓的衙卒说道:“老顾,这里有我在乌台的几首诗作,如果方便,你去交给他,现在我已经不是罪人身份,不算是违纪。”
老顾赶紧上来接过:“恭喜学士,总算是还了你的清白,出去之后,官家必定还是要大用的。”
苏颂摇了摇头,笑问道:“北庑的那位在干吗呢?”
老顾说道:“小苏学士吗?听小李子说整日里都在写章奏,不过跟案子没关系,说都是什么朝廷的大事,要放密匣里送官家过目的。”
苏颂哈哈一笑:“他倒是真找着了个清净之处。”
老顾说道:“我这就将诗文给苏夫子送过去,今夜再困劳学士一夜,明日我与你送行。”
苏颂对老顾拱手:“这些日子,也多承老兄你照应。”
老顾摆手:“学士说哪里话来,都是应当的。”
小官在一边的简易床上坐着,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
知杂南庑,苏轼吃过了腊味煲,在房中来回踱步,反复思虑。
而刚被押进来的小官已经枕着小衣箱,和衣面壁而卧了。
梁成拿着几张纸走进来:“恭喜夫子,东阁老苏学士已然洗刷冤屈,接受干请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大理寺几个小人诬陷忠良,被官家夺了职,发往荆湖编管了。”
苏轼大喜:“是吗?我就说以宗叔的德性名声,断不至于接受干请的。”
梁成将几艘诗词递了上去:“这是老苏学士在乌台所作的诗词,写给你的。”
苏轼接过来看了,诗作还不少。
第一首写道:
早年相值浙江边,多见新诗到处传。
楼上金蛇惊妙句,卷中腰鼓伏长篇。
仳离岁月流如水,抑郁情怀积似烟。
今日柏台相望处,隔垣音响莫由宣。
这首诗是回忆他们杭州的一段交往。说苏轼任杭州通判时,自己就很仰慕他的诗了。
“楼上金蛇惊妙句”是说苏轼在望湖楼观雨诗,有“电光进掣紫金蛇”之句,“卷中腰鼓伏长篇。”则是说苏轼不久前送苏颂的轴诗中,有一句“有如琵琶弦,常遭腰鼓闹”。
之后是说别离的岁月像流水一样逝去,而两人被压抑的情怀却像阴郁的积烟。
柏台是御史台的别称。现在两人在御史台受审,虽一墙之隔,彼此却不能说话。
第二首是:
词源远远蜀江流,风韵琅琅舜庙球。
拟策进归中御府,文章传过带方州。
未归纶阁时称滞,再换铜符政并优。
叹惜钟王行草笔,却随诸吏写毛头。
一二句是说苏轼的诗词源远流长如浩荡之蜀江,风韵琅琅继承了舜庙所创韶乐的金玉之声。
三四句是说苏轼的文章惊动中央,“中御府”是殿中省的别称,其意为苏轼当年制科高中,草拟的策文应入殿中省;“带方州”指朝鲜,其意为苏轼文章美妙,被高丽使者带回国内,连海外都拥有大量的粉丝。
五六句是说苏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政治上被排斥,外任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太守等,一直没回中央任职,舆论都同情苏轼的滞留。
在不断变换铜符的任职中,苏轼的取得了不俗的政绩。
七八句是说可叹这样一支写得钟繇王羲之行草书法的妙笔,如今竟然按狱的旨意,写着毛头供词。
第三首则是:
飞语初腾触细文,廷中交构更纷纭。
纲条既甚秋荼密,枉直何由束矢分。
御史皆称素长者,府徒半识故将军。
却怜比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
一二句是说诗案刚起的时候,还只是一二小人造作飞语,深究文字细节,紧接着交相弹劾,事情越闹越大。
三四句是说御史们使用的条文,比秋天的灌木丛还要细密,挑错劲尽头,那是非得要从一捆箭支里边,挑出一根不直的来。
五六句则是说就连一些御史如何正臣,也不得不承认,苏轼素来是一名长者;乌台的吏员们,也大多对苏轼仰慕已久。
最后两句感慨堂堂一名太守,却在乌台被御史们诟辱通宵,连他这个被考罪之人都听不下去。
第四首则是:
源流同是子卿孙,公自才多我寡闻。
谬见推称丈人行,应缘旧熟秘书君。
文章高绝诚难敌,声气相求久益勤。
其为诗歌能数眯,圣朝终要颂华勋。
“子卿”是苏武的字,一二句是说大家都是苏武的后代,但是苏轼博学多才,而自己孤陋寡闻。
三四句是虽然蒙苏轼称为长辈,而两人旧有的情谊,却是在秘书监共事的时候结下的。
五六句是说苏轼文才高绝,天下无敌;两人声气相求,相处愈久,交往愈勤。
七八句是委婉的劝告苏轼不要被诗歌的梦魇所迷惑,以后啊,还是多为朝廷歌功颂德吧。
最后一首是:
近年出处略相同,十载邅回我与公。
杭婺邻封迁谪后,湖濠继踵絷维中。
诗人嗫嗫常多难,儒者凄凄久讳穷。
他日得归江海去,相期来访蒜山东。
一二句是说从熙宁二年王安石变法,到目前的元丰二年的整整十年中,两人的政治遭遇基本相同,都处于仕宦生涯的“邅回”时期。
三四句是说两人被贬后,任职的杭州与婺州疆界毗邻;在湖州和濠州任职又相继蒙冤入狱。
五六句是说苏轼是诗人,因发表政见而多灾多难,自己也是儒者,同样前途凄楚,久讳不言。
七八句是说自己他日如果能够离官隐归,期望苏轼到丹徒的蒜山来探访自己,到时候尽可以两人开怀畅饮,一倾积愫。
苏轼将几首诗一一看过,眼角便湿润了:“总是苏轼言行不谨,让长辈焦虑了。”
将诗折好,交还给梁成:“你先收着吧,若有出狱之日再交还给我,若是再无天日,就交还给宗叔,说苏轼多谢他的看重。”
梁成将信收起来,宽慰了两句,给苏轼打来洗脚水,劝过苏轼早点休息,然后才去了。
苏轼躺在床上翻转了一阵,起身坐起:“朝中多少大事需要他们料理,终不能因苏轼之故,拖累长辈们。”
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油灯剔亮,披衣伏案,狂书起来。
这一写就写了足有两个时辰,直到南庑斗窗外明月将西,苏轼才将手中的笔一抛:“哈哈哈……终是一番了却!”
重新翻身上床躺倒,不多一会儿便鼻息如雷。
对面床上的小吏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来,又悄无声息地起身,看着睡得轻松无比的苏轼,轻轻摇了摇头。
第九百六十五章 窦四
知杂北庑,苏油同样也遇到了一个小官。
来的时候苏油正在做饭,气候从昨日开始突然变化,渐渐转凉,苏油决定提前贴秋膘。
让小李子去市场上买了一条猪里脊肉,必须是郑州庄子那边那种狮子头大黑阉猪的的嫩里脊。
猪里脊肉洗净切块,放在一个小盆里边,加入切碎的大蒜,香油,酱油,拌匀腌制码味。
码好味道之后,洗锅炸里脊块,倒入菜油加热。在一个盆中加入面粉,盐和胡椒粉拌匀。将腌制过的猪里脊肉放入其中,裹上一层粉后放入油锅,炸至金黄,捞出沥干。
待稍微冷却后再入锅炸第二遍。
然后炒料。
炸里脊肉剩下的多余的菜油倒出,仅剩下一汤勺左右在小铁锅中,捞去残余在里边的炸面粉块,放入姜片爆香,葱段,炸成葱油,然后捞去杂质,放入梅子酱炒制,再依次加入白醋、白糖一起炖煮,熬出酱汁起锅。
洗净锅子,在锅中加油,加入切成块的山药,青笋,炒熟后倒入酱汁,混合均匀后加入炸好的里脊块,翻炒入味后盛入盘中。
苏油也不知道这道菜该叫糖醋里脊还是叫咕咾肉了,总之就是一道酸甜口的美食。
另一口蜂窝煤炉子上放着一个砂锅,里边小火炖着鸡汤,还有几年刚刚下树的白果。
苏油正在忙活着美食,见进来一个很年轻的小官,站在那里懵逼,对小李子努了努嘴,意思是你的业务来了。
小李子身上也挂着一个好笑的围裙,搓了手过去取过那人手里边的文书看了:“学士,你有伴儿了。”
苏油将砂锅端起来放到桌上:“那就同时天涯沦落人了,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饭吧,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那人想说不要,可闻着这味儿,一个“不”字愣是说不出口。
咽了口唾沫,对苏油拱手:“那就有劳了。该如何称呼?”
小李子说道:“这位是小苏学士,这位是……咦,问状上边怎么没写名字?”
没写名字,一般都是干犯大人物的阴私,苏油看着那人唇红齿白文质彬彬的样子,还长得挺秀气,一时间就有点往歪了想。
就听那人说道:“原来是小苏学士当面,卑职贱名不足挂齿,我姓窦,叫我窦四就行了。”
苏油摇了摇脑袋,甩掉了脑子那些龌龊的脑补:“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也好应付御史不是?”
于是三人便在小天井里边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鸡汤里边还添加了薏仁和红枣,窦四算是开了眼了:“传言小苏学士饮**到,今日得见,果然不同。”
苏油说道:“其实不值几个钱,就是一道猪里脊而已,贵在调味。这个汤健胃补脾,小窦你可以多来点。”
窦四端起碗来一口汤:“都说乌台里边不好过,小苏学士倒是坦然。”
苏油笑道:“不好过的,那是畏罪忧疑之辈。今上固非顺帝,景帝,大宋也非西汉之时,我没什么可怕的。”
窦四拱手道:“却也不是轻易。诏狱本以纠大奸匿,故其事不常见。文帝时的周勃、成帝时的王商,二人虽曾贵为丞相,但均受诏狱之苦,周勃至有‘安知狱吏之贵乎?’之叹。”
苏油点头:“那是,人主一时快意,有可能祸患无穷。一旦君主昏庸、权臣秉政,多借诏狱之名,泄私愤,逞淫威,打击异己,排斥同僚。会酿出大乱。”
“是故安道公曾上书,痛言汉、唐两代之衰,‘诏狱’之弊,为乱政之首。”
“所谓盖一成之法,三尺具存。而舞文巧诋之人、曲致希合之吏,犹或高下其手,轻重在心,钩摭锻磨,罔用灵制。”
“又况多张网穽,旁开诏狱。理官不得而议,廷臣不闻其辨。事成近习之手,法有二三之门哉!是人主示天下以私而大柄所以失于下,乱所由生也。”
“看似在行使皇帝的旨意,但是人主不可能亲自审理案件,其实还是权柄下移,法权滥用。”
“这就导致人主受制于臣,聪明易为蒙蔽。”
“而刑罚又是人主大柄,天下公器,非所以假人者也,故而法一倾而上下危。”
窦四都傻了,老子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拉拉关系而已,不是要你在诏狱里边大谈诏狱的不是!
赶紧摆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里脊香甜鲜嫩,食不言寝不语,我们吃过再聊。”
吃过饭,苏油见窦四什么都没带,便取过绳索,把床单两头扎了,做出一个吊床:“这就秋末了,总不能还睡地上,给你弄个吊床,你要是不习惯,我睡也行,明日里再让小李子买一张床去。”
说完又道:“我可能会写字到很晚,灯光可能会打扰到你休息,还请见谅。”
窦四说道:“不碍的,我一闭眼就能睡着。”
苏油笑道:“那挺好,和我家大苏一样。”
窦四似乎不想结束谈话:“听闻学士对水利有建树,窦四想要请教一些问题。”
苏油似乎有些明白了,河工那是长期出问题的部门,都水司,河渠司,工程靡费浩大,常常殚竭民力而无功,导致无数的官员背锅,这小官估计就是传统的背锅侠。
看他白白净净的样子,也不像常在河边跑的人,于是说道:“河工之要,便是亲自考察,掌握真实情况。看你这样子,实在不像督河之臣,倒像是长期处于室内,养尊处优的样子。”
“是不是因此被小吏蒙蔽,犯了过错,才被追逮到这里来的?”
啊?窦四不知道苏油一瞬间竟然脑补了这么多,本来想要就坡下驴,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来这里跟河工其实没有关系,不过今后多半会成为水利之臣,因此……”
苏油沉吟片刻:“《河情咨要》读过没?”
窦四拱手道:“学士与司马学士的大作,在下细读过。”
苏油不信:“《咨要》里边,黄河下游历代变迁,可知其详?”
窦四说道:“《山海经》记载,春秋战国时期,大河下游处在河北偏西,沿太行山东麓北流,经巨鹿县的大泽、深州、饶城,再向北经雄、霸,转向东流入海;”
“《禹贡》记载,大河下游流经今巨鹿、深州向东,经武强,河间,于青州入渤海;”
“《汉书·地理志》记载,西汉时期的大河,则离开了太行山东麓,经大名向北、流过馆陶,景县东界,又向东北至黄骅,其后入渤海。”
见苏油有考较之心,索性将自己这些年的思索也说了出来:“如今经多年整治,河道初具规模,但是濮阳,内黄两地,地势平坦倾斜,水利不足。”
“如果河患再起,这两个地方,有可能会决堤,黄河将再次改道。”
靠!这个推断,和理工小组在河东河北的考察测量结果非常吻合,苏油在给赵顼的上书里边,水利一章的重点,就是要说这个。
这回终于改颜相向:“理工新式测绘技术,懂吗?经纬仪会不会操作?新式等高线地图看不看得懂?工程量计算会不会?”
窦四点头:“这些倒是都会。”
苏油奇怪,要是都会,你就该把我当做师长,该非常尊敬才对,这态度却又不像啊……
于是问道:“你是哪所理工学院毕业的?”
窦四有些不好意思:“哪里能得这样的荣幸,不过我在将作监看守文书,这些书籍将作监里都有,平时料理完差事,便喜欢翻阅。”
苏油傻眼了,这尼玛……又是图书管理员?
第九百六十六章 招悔
又问了窦四一些理工上的学问,见窦四回答得头头是道,苏油相信他是诚心求教了。
这才说道:“正好了,与陛下的言事折子里边,水利也是重要的一件事情,这涉及到河北,京东四路的民生恢复和对辽战略态势,是我大宋经济上最后一块短板,也是最硬的一块骨头,是一篇大文章。”
“这几天我给你做美食,你给我当助手,既然你都能通过分析看到问题,足见不是庸才,说不定陛下一高兴,就许你戴罪立功了呢?”
这回轮到窦四傻眼了,这就被套牢了?御史台也,这么晦气的地方,老子一天也不想多呆!
但是很快便被苏油带进了治河的大方略当中,如今苏油的立足点,比当年和司马光考察河北的时候更高,将治河上升到了国家安全战略的一部分,甚至和上游的西夏,河套地区也息息相关。
提供的解决方案也是匪夷所思,比如在上游的重点沙区广植沙柳,榆枣,还有才发现的新作物金合欢,用以固沙;比如除了修造堤坝,冬日里大修束水堤,加快黄河下游水流速度,减少泥沙淤积;比如大用水泥,减少工程量等等。
在苏油的方案里边,治河成了一揽子计划,其根本目的就是防范河害,不以旱涝为计,年年都必须整修,将之作为一个百年大计来完成。
只要能将黄河套住,华北平原就会变成大粮仓,人口恢复的速度会远远高于其它地区。
有了人口厚度,才谈得到对抗敌国这一条上来,人力,军力,后勤,都才能得到保障。
如今的汴州差不多就是如此,当年苏油将工业基地建在那里,给地方和中枢带来的好处极大,因此也是要朝廷力保不失的地方,经过一系列的治理,提防水利已经提高到能够抗击百年一遇的洪灾水平,河害终于已经威胁不到郓州和梁山泊地区。
听说梁山泊上的盗匪们都在安心种地打鱼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文章的技术性太强,苏油一边写一边交给窦四,让他看看能不能懂,如果觉得深奥了的话,就尽量用浅白一些的话语来尽量让赵顼能够明白,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这年头的人生活习惯与后世大不一样,苏油写到一个节点,才发现时间有些晚了,只好对窦四道歉,然后收拾东西,大家赶紧休息。
……
次日,赵顼在偏殿接见吴充。
这是吴充第五次请老。
赵顼还是拒绝了,吴充也只好收回了请告,两人转而说起了国事。
赵顼今天心情有些不好,桌上放着两份报纸,一份是汴京的时报,一张是两浙路的潮报。
潮报上登载了一则消息,湖州、杭州的老百姓焚香念佛,为苏轼和苏油祈祷平安。
而时报是前几天的,上边有一篇笔名为李国忠的文章,模拟唐代御史台的判词,将杜甫,白居易定罪,从两人的诗歌里边搜罗出不少的“证据”,说他们的诗歌毁谤皇帝,讥刺朝政。
用词极度的刁钻刻薄,把两个大诗人贬得一钱不值,最后判道:“守尧天舜地之德,殊失官体;毁金马玉门之贵,徒较民生。判发遣仁义之乡,严加编管。效巢父许由,不得佥书;比伯夷叔齐,夺绝俸禄。”
大才子手笔,此文一出,那一期的时报顿时洛阳纸贵。
李国忠,摆明了就是李林甫杨国忠的合体,这样赤裸裸的讥讽,比破口大骂还要让赵顼难堪。
赵顼认为一定是和苏轼交往深刻的某位大文豪大名士干的,要皇城司挖地三尺,也一定将这个人找出来。
结果是真找出来了,但是竟然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太学学霸,十几岁的少年郎,名叫刘正夫。
这下赵顼有些哭笑不得了,文章写得好不说,选材角度还极为刁钻,讽谏得相当到位。
难道朕应该高兴?毕竟老子的官学,到底开始出人才了啊……
只好轻轻放下,装作不知道这人。
吴充看到桌上的两份报纸,不由得有些好笑:“陛下以为,魏武何如人也?”
赵顼说道:“魏武何足道哉。”
吴充拱手:“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何也?”
“王相公在江宁上书,安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范镇上书,尧舜是立木外廷,名为‘谤木’,百姓对时政不满,可以张贴其上,使上闻知,今之华表是也。”
“致仕张公方平上书数千言,言讽政之诗,自孔子编《诗》之时,就已然存在。”
“难道陛下要开以文字罪士大夫的先河吗?”
“即便是民间公议,也多有不平,别的不说,苏油是不是该调查清楚了?怎么还在乌台拘押?”
赵顼摆手道:“不是羁押,只是说明情况而已,言事折子不还是一天一送吗?”
吴充说道:“必定不合体例,惊动中外。”
赵顼说道:“这个我自会留意。召苏轼对狱,考核是非耳,行将放出。”
吴充不敢再劝,只叹了一口气,这个官家,好名而畏议,话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正准备拱手告退,王珪大步进来:“苏轼招悔了。”
吴充顿时大惊:“为何突变如此?是不是御史台用刑了?”
赵顼举手:“我三令五申,谅他们也不敢,供词何在?”
王珪压住心里的狂喜,将供词送上。
他政治水平远不如蔡确,不在意苏油苏颂,偏偏苏轼是他最在意的一个:“御史台称其突然送上供词,与之前一切录问供认不讳,且详述了诸诗中关碍之处。御史台上书,认为可以定罪了。”
赵顼接过供词,果然,苏轼承认自己在诗文中有讪谤之意。
在给驸马王诜的若干首诗里,有一行诗是坐听“鞭答不呻呼。”又说,“救荒无术归亡通”。他也提到“虎难摩”,是为政贪婪的象征。
在给朋友李常的诗里,他确是说在密州“洒涕循城拾弃孩。”那些男尸、女尸、婴尸都饿死于路,当时确是“为郡鲜欢”。
关于他给朋友孙觉的诗里,有一行说二人相约不谈政治,是真在一次宴席上约定,谁谈政治,罚酒一杯。
在给曾巩的一首诗里,他说厌恶那些“股耳如惆蝉”的小政客。
在给张方平的诗里,把朝廷比为“荒林惆蛰乱”和“废沼蛙蝈淫”。
在给范镇的诗里,他直言“小人”,给周邠的诗里,把当权者暗比作“夜枭”。
还有任密州太守期间作的《后杞菊赋》的序言里曾提到吃杞菊的苦种籽,御史认为作者是在直接讽刺全境百姓的贫穷,尤其指朝廷对官吏薪俸的微薄。
“生而盲者不识日”是讽刺科举考生的浅陋无知,讽刺考生不通儒学,只知道王安石在《三经新义》里对经书的注释。
苏轼对大部分指控,都坦白承认,白纸黑字,如今交到了赵顼手上。
赵顼皱眉,说的却不是苏轼的事情:“御史台的奏章,怎么需要相公你来转交?李定人呢?”
王珪心里咯噔一下,在入朝的时候遇到李定,听他一说大苏招供了,又听说拿住了苏油的把柄,一时心喜便将奏章接了过来,让李定他们赶紧回去锤炼文章,却忘了制度这件事情。
一时心里不禁后悔,要是蔡确同路,自己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一时嘴里想不出措辞:“这个……”
好在赵顼也没有深究,将供词放到了一边:“相公执掌国政,不要为这些细务耽误,多少大事还料理不过来?”
王珪松了口气:“臣知罪,臣领旨。”
第九百六十七章 王珪的推荐
赵顼这才问道:“召相公来此,非为别事,只因你一直在京中任职,了解官事。我想知道,朝中有没有那种长期在太常寺担任职务,精熟典仪制度的老臣?”
王珪刚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又紧了,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人就是苏颂,这,这一定是苏油进了什么谗言,赵顼想要启用老苏!
想想也是,苏颂也是刚刚权知开封府,四入头!
吴充也以为赵顼是这个意思,却不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着王珪。
那意思很明白,老子就看你说还是不说。
赵顼要用苏颂,但是苏颂刚刚才平反,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放到太常寺那个清贵的冷板凳上去坐一坐,再任职实权部门,这样就显得比较自然。
加上这一年来赵顼对朝廷的礼制,行仪,朝会制度,祭礼,穿着排位,用器用乐等,兴趣都不是一般的大,苏颂就任太常寺,担任赵顼这方面的顾问,的确是再好不过。
而从另一方面来讲,一家两个人同时担任宰执之位,过于惊世骇俗,搞不好就要引来弹劾。
当年富弼和女婿冯京一个担任宰执,一个担任枢密副使,富弼都三番五次请辞,不过被仁宗皇帝包容了。
但那是难得的殊遇,也是富弼从小陪仁宗到大,牢不可破的情谊。
如今看来赵顼还是想用苏油,这才变着法子如此安顿苏颂。
刚刚那些想法,在政客们的心中只是一瞬间的反应,王珪权衡了一下,只好拱手道:“这个……臣倒是知道一位。苏颂的任职,从皇佑五年馆阁校勘,到大理寺丞,再到知太常礼院,集贤校理,对历朝典章制度,端是精熟。”
“十年之间手不释卷,日录五千字,苏家可贞堂里边的翻刻内藏图书,不少出自他当年的记录。”
“朝中熟知典仪的人,陛下……想必说的是他?”
“是吗?”赵顼又惊又喜:“那就是他了!”
王珪脑袋有些发懵,啥意思这是?赶紧拱手道:“未知陛下因何言及苏颂?苏颂才从御史台出来,想来先将他放到一个清要的位置上过度一下,也是陛下慰藉臣子之意。”
“朝廷爵禄,岂能虚授。不是那么回事。”赵顼有些掩饰不住的开心:“我只知道他在医学典籍的编纂,天文仪器的设计上卓有建树,理政料民也算是能渥,却不知道尚有这样的背景。”
说完才将苏油改制的折子取出来:“两位看看这份条陈。”
吴充和王珪先后看了,都是暗暗心惊——好大的手笔!
都是聪明人,这篇花团锦簇的条陈后边,隐含的两条意思,吴充和王珪这样的老油条,一眼就能看出来端倪。
分拆相权,政权下县,就凭这两个,赵顼都不可能拒绝。
要是王安石当朝,只怕立刻就将这份奏章扔皇帝脸上去了,外加一万字的差评。
可现在这个时机,实在是把握得太好。
如今赵顼威势日重,权位巩固。
陕西,青唐,南海的连场大胜,拓地万里;
荆湖,太湖的大开发,加上这几年风调雨顺;
不少不合理的负担,也被赵顼减免,百姓们歌功颂德;
加上苏油这种不要脸的疯狂造势,这就让赵顼的名声,从王安石罢相时的最低谷,一跃升到了新的顶点。
反观宰相们,正是青黄不接,各怀算计之时,如同一盘散沙。
这时候突然抛出改制之意,中书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吴充毕竟还是现在名义上的首相,但是早就一心想着要退休,结果条陈里边的退休金三个字,一下子就让老头舒适度满点。
好办法!
王珪最惨,眼看着首相之位已经十拿九稳,结果这条陈将他即将到手的大权唰唰唰分成了三份!
可王珪是出名的三旨相公,上朝“取圣旨”,结束“领圣旨”,回中书宣布“得圣旨”的人,他能有王安石那样的魄力和胆量?
吴充此刻心里充满了极度的快感,这份条陈简直就是给他报仇雪恨的钢刀!
你王禹玉不是一心排挤我,想要争夺这个首相之位吗?这回好了,这条陈要是得到执行,老子就是大宋最后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你不是稀罕这个独灶,忌惮苏油入朝,心心念念要搞苏家人吗?这下苏明润直接将灶台给你掀了,另打一口三眼灶!
这要不是还在面君,吴充只想捧着肚子仰天大笑,问一声——看苍天绕过谁?!
不过都是老成精了的人物,吴充当即拱手,一脸的义正辞严:“国朝百年积弊,以官制为甚。三冗之中,冗官为害最烈。政令不畅,上下不知,叠房架屋,人浮于事。”
“有识之士如范文正公,王舒公,都曾经考虑过改革官制,但是实在是牵扯的精力太大,在边境不宁,国库虚乏之时,当然是眉睫之患为重。”
“要说起这些年的财政,的确是丰裕,这道条陈里有一点说得很好,就是朝廷的气局。”
“抱着一个小朝廷的气局做事,怎么还敢与强汉盛唐比肩?”
“就老臣看来,这条陈端是大气,恢复三省六部之制,各职各有司业,职责明确,上下通达,朝廷方可如臂使指,地方也有制可循,不至于再出现公文都不知道往哪个衙门送的情况。”
“不过臣年老力衰,当不起此等大事了。”
说完将手向王珪一摆:“王禹玉少掇高科,以文章致位通显,不出国门而参预大政。自熙宁初年开始,连续为皇室起草诏书十八年。朝廷重大的典制策令,多出其手,对我朝典章,谙熟于胸。臣荐王相公主理此事,定然举重若轻,终克大业。”
终你大爷!克你大爷!这一刻王珪只想破口大骂。
赵顼点头:“条陈里说《唐六典》和我朝制度需要并举考查。我的意思是这样,既然王相公你推举苏颂,那就让他修造《唐六典考会》;而相公你呢,便负责编撰我大宋《六朝会要》。”
“按条陈中所说的来,先做好准备,从中书六部开始,一步步深入下去,你说呢?”
陛下你都舍得下每年三百万贯的开销了,就是决心已定,那我还能说什么啊我?
王珪这一刻心里在默默流泪,躬身施礼:“得圣旨。”
走出殿门的这一刻,王珪算是领教了苏油的老辣。
这人的心思手段与年纪完全不符,解决问题根本不和你在细节上纠缠,也根本不按你的设计应对。
你在给他出题的时候,他同样在给你出题,你出给他的题,他能解,他出给你的题……这尼玛可怎么解?!
王珪不知道自己和蔡确的定计苏油是不是已经洞晓,但是这道条陈,受到最大打击的就是自己。
想到自己还莫名其妙成了苏颂的举荐人,而吴充又成了自己的举荐人,而且要做的事情,是将自己即将到手的大权分成三份,拱手送出去三分之二,王珪一口老血憋在胸中,气血都有些不匀了。
回到家中,王珪坐到正厅生了半天的闷气,终于对仆役问道:“仲煜呢?”
仆役答道:“少爷尚未回来,说是今日太学有场文会。”
王珪的长子早丧,还有四个儿子,前三个都已经蒙恩荫做了官,在地方上打转,剩下这个年纪尚小,在太学里边读书。
王珪今天心气不顺,连文会这种事情都成了宣泄的理由:“读书就好好读书,借着文会的幌子吃喝玩乐开局子,四书五经不熟,烟花柳巷的名妓班头倒是熟得很。”
这话就说得过了,其实王珪的几个儿子还是不错的,至少不像吕公著吴充的子侄辈给他们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仆役知道自家老爷多半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一点不敢多嘴,低着头乖乖站着。
王珪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家中那套南海加香集锦彩墨,留着也没什么用,给蔡持正送去,还没有贺他升任呢。告诉他我的诗多是送别才写,他刚上任就写不吉利,虽然看得起我相求,但是还是不写为好。”
第九百六十八章 窦仕
南海加香集锦彩墨,是苏油利用在南海的便利,用各方得到的彩石,比如天方国的番卤砂,三佛齐的紫绯石,渤泥国的紫矿胭脂,真腊的石青等矿料,加精细研磨,加香胶抟制出来的。
一套十八种颜色,两面印花黄山三十六景,是绘画用的极品。
苏油将之作为贡品送入汴京,赵顼又将之作为给重臣的颁赏的福利发放,王珪这里也得到了一套。
这是要找蔡确求计了。
王珪的送行诗堪称一绝,虽然他的诗文被讥笑为“至宝丹”。
但是说话凭良心,这样的至宝丹,满大宋也只此一枚别无分号。
朝官们或致仕,或外放,或出使,能够得到王珪一首诗相送,也是比较光荣的事情。
蔡确就是一个标准的政客,对这些东西其实是不怎么上心的,求诗也是和王珪拉关系的借口而已。
王珪对自己的文字也非常看重,他也知道蔡确其实是在找借口,因此不愿意给他写。
苏轼在这一点上就大为不同,大苏送诗不分对象,官妓,和尚,上到七十老处士,下到三岁小妞妞,都是兴致一来提笔就写随手就送。
真要是革新官制,朝中必将迎来一场大变动,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分立,这个权力的蛋糕该如何分配,如何保证自己的话语权,王珪需要和蔡确好好计较一番。
苏油不按常理出牌,所有人对他回京之后的反应,都完全估料错了,王珪一番力气,如今感觉用在了空处。
苏油入京,情形立刻开始翻覆,苏颂无罪开释,苏轼即便已经认罪,陛下却好像不上心了,注意力被引导到了官制这盘大棋上。
开始还以为苏颂会被放去坐冷板凳,结果赵顼竟然让他插手厘定官制,简直是咸鱼大翻身。
而且这事情是苏油提出来的,陛下难道会不让他参与?
突然想到御史台还在兴致勃勃的搞苏油的黑材料,再想到今日自己替李定代交苏轼供词时赵顼的敲打,王珪突然觉得,事情似乎开始不妙了。
要说这一切都是苏油搞出来的,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但是这么多巧合凑到了一处,要说没有有心人在后边推动,同样让人难以相信。
到现在苏油还没有使出撕破脸的下作手段,然而王珪可以相信苏轼不懂这个,苏颂不懂这个,绝不敢相信苏油他不懂这个。
现在回想他抚交趾收占城的一系列骚操作,就能明白这娃绝不是个什么好鸟。
占城王诃黎没有后嗣吗?真要是什么存亡继绝,不是该寻出占王后人另立新君吗?
苏油的奏章是诃黎后嗣找不到了,王珪估计,是真找不到了。
还有这次回京,苏油的感觉咋就如此敏锐,直接将矛头对向了自己?
不是应该和御史台硬钢吗?怎么这么快就找上老子了?
或者苏油此举的目的还是御史台,自己只是他误中的副车?
心思翻覆间,蔡确来了,还是那么风度翩翩从容不迫。
两人客套了一番,待到王珪提及此事,蔡确第一句话就是:“相公若做此想,形势危矣。”
王珪不由得有些吃惊:“我们这个局苏明润都能看透?那他是不是太聪明了一点?”
蔡确不以为然:“其实很简单,苏油入朝受阻,得到最大好处的人是谁?自然是相公你。”
“所以设若我是苏明润,不管有没有看透这点,也会将相公列为最大的敌人。”
王珪目瞪口呆,你蔡确是这德性我倒是能理解,可人家那是苏油呢!仁性天生苏明润呢!
见到王珪这副表情,蔡确郑重地说道:“不要对苏油抱有任何幻想,相公应当这样考虑,那可是一个五岁就能给自己造势的人。”
见王珪不信,蔡确淡淡地说道:“御史台,已经完了,不信相公大可以走着瞧。”
王珪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碾压:“怎么会?今日李定才将大苏的供词送了上去,一切罪状供认不讳,而且李定告诉我手上已经握有苏油的罪证,这次一定可以扳倒他。”
蔡确摇头:“改制的确击中了陛下的心思,如果陛下坚持改制,那苏油就必然得用,要是御史台声明苏油无罪,尚有一线转机,如果弹劾苏油,呵呵呵,弹劾的罪名越大,倒台得越快。”
王珪问道:“这却是为何?我是一点想不透这个道理。”
蔡确说道:“御史台纠绳百官,本来就是积怨的矛头所指,苏油要得用,弹劾苏油的人就必去。”
“厘清官制,效法的是《唐六典》,唐制台谏本就是分开的,到欧阳文忠公后才渐渐合流。”
“分拆台谏,乃是改官制中最简单,最容易的一步。”
“台谏重新分拆为御史和谏议两个部门。御史虽然还能弹劾,但不再具有抓捕刑讯的资格;谏议成为只为陛下提供参考建言,不能再弹劾朝臣。朝中只会人人称快。”
“这就叫怨归于下而恩出于上,厘清官制的第一步,将获得最大程度的拥护,之后就顺理成章了。”
“台谏‘风闻奏事’的特权就没有了,凡事必须取证,否则法司可以不予立案。”蔡确说完,眼神变得深邃无比:“相公,这其实对我们也是一种保护。因此分拆台谏,我们也应当拥护才对。否则就是站到了朝臣们的对立面。苏明润,不简单啊……”
王珪都傻了:“那就是说,李定他们死定了?用什么理由?”
蔡确冷笑道:“污毁重臣,构陷忠良,甚至欺君罔上,这样的刀子送到陛下手里,够不够?”
王珪急怒道:“可苏轼已经认罪伏法,这难道还能改?而且御史台现在还有风闻奏事之权,苏明润也拿御史台毫无办法才对。”
蔡确皱了一下眉头:“我早就与相公说过,苏轼从来都不是我们的对手,苏明润才是真正难缠。”
王珪对自己的失态也有些赧然:“我只是想到要是都能够翻盘,却太过匪夷所思了。”
蔡确说道:“既然苏轼已经认罪,那基本翻不了盘了,不过怕是也影响不到苏油……要搞御史台,办法多的是。”
说完叹了一口气:“自入乌台这一招,谁能想得到?不过如今再说这些已然无益,相公还是计较一下苏油入朝之后的局面吧。”
……
内殿,赵顼身前站着三个人。
两个皇城司的行走,算是京城密谍的外围人士,一个这是内臣,如果苏油现在也在,一定会认出来,窦四。
赵顼对三人问道:“苏氏叔侄,在御史台都是如何表现?”
第一人说道:“臣在苏颂那里,苏颂将所作的诗文交给苏轼之后,临走时只带了图书,草稿。剩下的,说是见臣什么都没有携带,于是都留给了臣。”
赵顼点头:“苏子容宽仁,不如此反倒奇怪了。苏轼呢?他为何突然招悔了?”
第二人说道:“那天衙卒送来了老苏学士的五首诗歌,苏轼看后叹息再三,说陛下一定是要用他小幺叔的,却被他牵累了。”
“还不如招悔做结,尽快结案,终不能以己身耽误国事。于是狂书到中夜,将御史台摘出来的上百首诗歌都加了注解,承认了讥讪朝政之罪。”
“写完供词,苏轼将笔一抛,笑言:‘今日也算有个了结。’然后上床便睡,转眼鼾声如雷。”
赵顼问道:“诗文呢?”
那人将一个信封递上:“苏颂给苏轼的五首诗歌,以及苏轼给弟弟和家眷的两首,都在这里。”
赵顼将诗歌一一认真看了,终是叹了一口气:“苏家人,终是心怀坦荡,能酣然入梦,我就知苏轼胸中无事……窦仕,你说是不是?”
“啊?”内官窦四的真名就叫窦仕,吞吞吐吐地道:“臣……”
“吞吞吐吐干什么?你每天在苏明润那里干啥?”
“臣……臣每天跟着小苏学士混吃喝,还有……监督他,看他的情形作为。”
“是吗?呵呵呵……”赵顼将手里一张折子递了过去:“看看吧。”
第九百六十九章 皇帝看大象
窦仕躬身将纸张接过,上面竟然是苏油给赵顼推荐窦仕的折子,说是在御史台发现了一个人才,不知道身份来历,估计是将作监犯错的小官。
相谈下来,发现他精熟水利,与理工诸多图样工具都能懂,而且这人仅从将作监多年的资料图表,便能推断出黄河如今的危机在何处,和理工小组在河北两路实际勘察的结果不谋而合,实在是治河的天才。
不过这人似乎只会理论,实务没有一点经验。
请陛下查查这个人,要是没有什么大罪的话,发往都水监料理河务,和理工小组一起从小处做起,或者数年之后,大宋能培养出一名水利专家也说不定。
窦仕吓坏了:“陛下……这些纯是小苏学士的猜测,水利只是臣兴趣所在,当时也是为了拉近一些关系,多探听出一些消息而已……”
“不料被小苏学士抓了包,说是我吃他的喝他的,得给他做点事情,要我校检给陛下的水利条陈,臣……臣绝没有与小苏学士交通,更没想到,他会向陛下推荐微臣。”
说完噗通一声跪倒:“臣有罪,臣不该一时贪图小苏学士料理的美食,着了他的道,被他逮着草拟水利条陈!臣失职了,臣有罪……”
“哈哈哈哈哈……”赵顼乐的不行了:“滚起来!朕又没说要罚你!”
待到窦仕心惊胆战地站起来,赵顼好奇地问道:“理工这学问,你觉得很轻易?”
说起这个窦仕害怕都忘了:“这学问刚刚入门起来是很简单的,但是越专研就越高深。”
“还有就是看着一件机械实物,要搞清楚它的原理,从实践到理论,其实不难。”
“难在像理工学院那样下达课题,根据要达到的功用,用理工学院的学问,从理论到实践,倒推出这机械的机件运动轨迹,再设计出相应的工件,最后将这机械无中生有地创造出来,这才是高深。”
“好在将作监有书籍,有图纸资料,有机械模型,臣在看守库房无聊之际,便琢磨这门学问,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
正说得眉飞色舞之际,见到赵顼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赶紧打住,赧然道:“呃……陛下英睿天授,微臣觉得精辟深奥的学问,在陛下眼里一定是不值一哂,是臣无知忘形,浅薄了,浅薄了……”
赵顼猛然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忍住了踢人的冲动,我连扁罐几年前的算术题都做不出来这种事情,我会告诉你?!
终于将手挥了挥:“回去就交卸了皇城司的差遣,将作监也不用回了,去河北都水监找宋用臣,就说朕说的,治河之上,多用理工之道。”
窦仕顿时大喜:“谢陛下宽恕微臣,臣在河北,定然为陛下竭勤效力,忠诚王事。”
虽然赵顼没有说职务,但是皇帝亲自开口任命,对内廷中官来说就是莫大的荣耀,而且也不会小到哪里去。
中官就是皇帝家奴,赵顼跟窦仕用不着客气:“滚蛋,把河治好再说这话。”
问完情况,赵顼来到门口,同修起居注王安礼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今天赵顼要去玉津园,明年的大朝会,宣德门外要列六头大象,其中一对是白的。
至于到底能不能摆放,朝臣们还在争议,这等庞然大物一旦性发,那可是难制。
尤其其中一头还杀过占王,更让朝臣担忧。
赵顼重名,排场当然是想要的,所以今天抽空,决定亲自去看看大象。
上了四匹神骏的白马拉动的精美马车,赵顼看着御街上的翠羽华帐:“京中人称‘软绣天街’,这两年越发繁华了。”
王安礼也在随车,这是特典,更大的可能是赵顼觉得无聊,需要有人一起说话。
王安石,王安礼兄弟政见立场不同,但是赵顼对他们都非常尊重。
王安礼拱手道:“陛下,‘软绣天街’一说,乃是当年皇子判开封府时,仪仗奢华得到的名声。”
“如今重臣勋戚出入,骑吏华繁者,也有一个名目,京中称为‘半里娇’。”
“臣以为,国家奢竞浮华之风,并不可取。”
赵顼转头回来,点头道:“世间有两种人,一种时时刻刻都想体现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锦衣华服,车马轩昂,暴露人前以为得志;”
“也有一种,素衣粗服,安步当车,时时刻刻注意不要体现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可一旦举止言谈,便不由自主的让人看到他的不同。”
“真正的高贵者是后者,不过世人很多不知道罢了。”
王安礼知道赵顼想说什么:“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语罪人。苏轼以才自奋,谓爵位可立取,顾碌碌如此,其心不能无觖望。”
“今一旦致于理,恐后世谓陛下不能容才。”
“苏氏叔侄下诏狱,虽然不是陛下本意,但是耸人听闻,震惊中外。”
“苏油也是,不知劝谏,反而只想摘清嫌疑,却不知道如此反而推波助澜,殊失人臣之体。望陛下薄责之。”
“现在京中对御史台人人侧目。听说李定,舒亶家门都被市井小民泼了污秽,家人仆役,如今都不敢出门。”
赵顼说道:“当年有御史谏议收缴太皇太后慈善基金事权,京中人人避如蛇蝎,连送水收粪的小贩都不上门,这也叫——公道自在人心了吧。”
“不过刚刚你说的那些话,在外万不可宣扬,谨防小人借此攀诬到你。”
王安礼点头:“臣理会得。”
玉津园如今的动物品种多了很多,比如新宋洲,发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动物。
开始还有老夫子准备从古籍里边将传说中的动物和这些动物套在一起,最后发现太难,只好按照理工质朴的命名法——袋鼠,袋狼,树袋熊,鸸鹋,玄鹄……
黑天鹅很受汴京人喜欢,被剪去了飞羽,放养在玉津园和金明池,还都有专人伺候,穷凶极恶,堪称池霸。
辽国皇帝在给赵顼的国书里也提到了玄鹄,希望大宋看在兄弟之邦的份上,馈赠一对,赵顼暂时还没有答应。
来到象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忙碌,小小的身板正在给大象拖运象草,穿着倒是宋朝的服色,不过皮肤比较黑,鼻梁也比较塌,正是占城少年小沙粒。
白象都力见到象草拖了过来,兴奋地昂头扬鼻。
小沙粒将象草铺好,都力开心地卷起香甜的草杆放到嘴里咀嚼,小沙粒则拿起一个大刷子,给都力刷身体。
每次来到玉津园,赵顼心情就会很好。
以前的象园那味道简直不能容忍,但是小沙粒到来之后,将象群照料得非常仔细,现在情况比以前好了很多。
小沙粒见到一个和煦的老者和一个中年贵人站在象园边,便跑过来施礼。
蕴州那个好豪华的大房子里那个白净无须的大胖老者说过,大宋穿紫着绯的必是贵人,见到了就要问好。
王安礼的仕途其实不畅,王安石当政之时,赵顼屡次要给他升职,都被王安礼以兄长是宰相为由坚决拒绝了。
这也是赵顼看重王安礼之处,当年虽然是一个绿袍小官,赵顼每次见到都必定赐座,以示优容。
到今天,才终于借绯,穿上了红袍。
反倒是赵顼穿着一件蜀锦暗花的赭黄袍子,系着一条白玉带,小沙粒不知道这才是最贵重的服色,于是先给王安礼行理,然后才是赵顼。
王安礼赶紧退后避让:“这孩子不通礼数,边上这位才是贵人。”
赵顼笑道:“王公是长者,也当得的。小孩,这就是占王的白象?”
小沙粒说道:“它叫都力。”
赵顼奇道:“还有名字?”
小沙粒说道:“每头大象都要取了名字,不然怎么招呼它们?”
赵顼问道:“招呼它们干什么?”
小沙粒招手:“都力过来,给贵人行礼。”
第九百七十章 御史清流
都力很乖,虽然舍不得美食,还是听小沙粒的话,过来对着赵顼跪倒,昂着鼻子,大脑袋连点。
赵顼都乐坏了:“好!我该给它赏赐点什么,都力,是头好象!”
小沙粒心疼地摸着都力肩膀上的一个伤疤:“都力本来就很乖的,是占王要杀它,它才奋起反抗,看,这里就是都力被占王扎伤的伤疤。国王平时对我们不是打就是骂,都力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福至心灵,小沙粒转过头,对着面前的中年大叔突然来了一句:“都力它很喜欢你。”
“是吗?”白象神异的传说,在汴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赵顼也看报,知道这东西在南海就是天命的象征。
孩子不会骗人,小沙粒无端来了这么一句,比朝中众臣的那些精致巧妙的马屁,效果好上一万倍。
赵顼的舒适度顿时满点。
见赵顼要飘的样子,王安礼赶紧给他解嗨:“象群在南海也只是寻常牲畜,据沈括奏报,南海四路蓄象不下十万头。力量固然大,可日耗刍秣三百斤,当地野人都是驱之入山谷自行取食,到了晚间它们会自己回到象棚。”
赵顼这才按捺住内心的欣喜:“对了小孩问你个问题,大象本是山林之物,经人驯调之后,又驱入山林,那它们为何不趁机而遁,却夜夜回返?”
小沙粒说点寻常汴京话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对一些文词儿还是有点懵。
王安礼一看就知道小沙粒听不懂,笑道:“就是说大象为何不逃跑,每天还知道要回家?”
小沙粒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赵祯。
赵顼一看,便将外边包裹的蜡纸拨开,将那东西丢进自己的嘴里:“这是交趾路的水果糖,有硬有软,小孩你还有没有?给王公也来一块。”
小沙粒都傻了:“这,这是给都力吃的……因为我们会在夜里用甘蔗喂它们,大象喜欢吃糖,所以每晚都会回来。”
赵顼顿时闹了个满脸通红,王安礼赶紧扭头偏向一边,实在不忍心看陛下这么尴尬的一幕。
都力委屈地用小眼睛看着赵顼,扬起鼻子表示不满,这大叔不厚道,抢我的奖品!
好在小沙粒又摸出了一颗,让赵顼摊开手,然后将水果糖剥了放到赵顼的手心里,让他将手伸直。
都力伸出自己粗壮的鼻子,灵巧地从赵顼手里将糖块取下,卷进自己嘴里,然后乖乖地对着赵顼连连点头道谢。
赵顼在小沙粒的鼓励下,又伸手摸了摸都力的耳朵,大象牙,说不出的欢喜,压根没有理会外围侍卫们快要晕厥过去的神情。
小沙粒问赵顼:“贵人叔叔,都力乖不乖?”
赵顼抚摸着都力的大象牙:“乖,真乖。”
小沙粒担忧地说道:“可有贵人说都力杀过王,说什么……妨……妨……”
“妨主。”王安礼适时补充。
“反正就是想杀掉它。”小沙粒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趴在都力的脖子上:“可都力是无辜的呀,贵人叔叔你能不能告诉官家,不要杀掉都力,都力它真的很乖的啊……”
赵顼对都力和小沙粒之间的情谊非常感动,转头对王安礼说道:“禽兽通灵,虽无言语,也知仁义。”
“占王无道,乃自取天磔,与禽兽何关?”
“我看这都力啊,反而是顺应天心民意,不但无过,应该有功!”
王安礼躬身施礼:“陛下此言,足见圣明。占王无道,天借白象之力灭之,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此暴君无道招亡,非白象之疚也。”
赵顼转头对小沙粒说道:“小孩你放心,没人能够杀它,它可是我大宋安抚四海的象征。朕还等着正旦大朝会,你带着它在宣德门外演礼呢!”
“太好了!”小沙粒大喜:“谢谢贵人叔叔。”
王安礼也忍俊不禁:“傻孩子啊,他就是你口中的官家!”
赵顼哈哈大笑:“都力能不远万里来到汴京,总该是个有福的。”
说完对小沙粒笑盈盈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沙粒也该是个有福的。”
……
赵顼的开心并不长久,三日之后,苏油的水利篇刚刚写完,御史台李定一封上章,激起千尺大浪!
李定弹劾苏油,罗列出十项大罪!
一罪:欺君妄上,久蓄不臣!
理由是苏油给苏轼的诗文里边,有“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语。
二罪:结交内侍,保藏祸心!
内官李舜举,李若愚,王中正,李宪,与苏油过从甚密,所谋非小。
三罪:谄媚內宫,希图幸进!
苏油名声,在朝野不彰,在內宫黄门使女口中,却传为星宿临凡。欺骗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理财量权,置陛下于无地。
四罪:勾结蕃臣,庇佑乱党!
前有广锐军蕃将吴逵,后又交趾乱臣杨莳,名曰恩自上出,实则暗埋祸乱。
五罪:阳奉阴违,抵制新政!
苏油在陕西,两浙,对新法多所更张。
名为执法,而名存实亡,献媚旧党,有其送司马光的《洛阳牡丹诗》为证。
拿着新法的幌子,卖他自己的药,欺骗中书,虚饰政绩。
六罪:施恩边蕃,把控腹心!
苏油每到一任,对夷人都无原则安抚,夔州,陕西不算,更夸张的是南海四路。
天下为苏油立生祠的蕃,蛮,夷,峒,不知道有多少;
蜀中,两浙,汴京,三处天下至重之地,人知有苏少保而不知有天子。
七罪:兴张伪学,混淆是非!
苏油从学龙昌期,昌期诋毁周公,仁宗时入朝,为欧阳文忠公所阻。
苏油就变换了一种方法,以理工诱人入港,以利益毁人良善,包罗周密,惑者众多,使人心向利背德,毁灭纲纪,亵猥王道。
八罪:结党营私,布局朝堂!
外路完毕,苏油大举进入朝堂,携风雷之势,凌蔑台谏,欺压同僚。
朝中司马光,张方平,范镇,赵抃,苏颂,冯京,皆其援党;
苏轼,苏辙,为其侄辈;
苏元贞,刘嗣,唐瞻,秦观,视其如师长;
晁补之,邵伯温,出于其幕府;
这些人要不一向反对新政,要不奉从其学说;要不是其亲戚,要不是其幕僚。
勾连日深,局面日成,鼓腮摇舌,相互捧吹,一心要捧其上位,翻覆朝堂!
九罪:插手军方,栽培宿将!
王韶受其救命之恩,种家得其保族之义。
控鹤,囤安出身的诸将,视其如长兄;
夔州,泾渭,南海四路义勇蕃军,视其如君父。
以改造军器为名,建立理工学院,控制大宋军需,军器;
以蓄养马匹为由,建立两浙,青唐马场,操练骑军;
开封城池为其所重建;军器监,将作监,理工背景臣工过半。
此时不制,其后再无可制之时!
十罪:兴利重商,侵渔国用!
四通商号,皇宋银行,为其私库。
国家赋税所耗,百官俸禄所给,皆仰其出入。
以一人之奸狡,夺天下之利源,举国之权柄。
资财敌国,罪恶盈天!
弹章一上,天下震惊。李定,这龟儿莫不是失心疯了!!
苏油在御史台得知此事,不由得冷冷一笑:“好一个御史清流!”
这种情况,在明代常见,明代台谏合流之后,御史给事中们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以致卢象升曾经哀叹:“台谏诸臣,不问难易,不顾死生,专以求全责备。虽有长材,从何展布。”
不意自己来到大宋,也将这种现象带到了宋代,还真成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了。
促成这种乱象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宋代如今也正在台谏合流,也同样可以“风闻奏事”。
也就是说,御史们大可以信口雌黄,而不用担负信口雌黄带来的后果和责任。
这是一道免死金牌!
第九百七十一章 廷对
苏颂的无罪释放,苏轼的供词送上杳无声息,开封府的人心向背,朝野诸臣的仗义直言,赵顼的态度不明,曲意回护,大理寺受到惩处……一切的一切,都说明暗中有一只大手,在将局面一点点扭转过来。
李定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但是作为御史中丞,这个时候就是要硬钢,博下一个天下皆知的名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到哪一天陛下厌弃苏油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必定是他。
既然已经输了,不如豪赌一次,反正大宋不滥杀士大夫,更不会杀台谏之臣,否则即便是受害者苏油,都要上书谏诤。
这也是明代台谏乱象的根苗,是后世御史们疯狂博名声的臭了大街的做法,不过此刻在大宋使将出来,倒是让没见识过这般“骨鲠”姿态的朝臣们狠狠震动了一次。
而紧跟着,舒亶,张璪竞上弹章,要求陛下立即惩处已经服罪的苏轼,进而奏请将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和苏东坡另外的五个朋友,一律处死。并且立即将苏油立案调查。
舒亶的弹章里边送上了新的证据——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诗云:“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苏家叔侄,干犯文字,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不诛而何?
而且御史们的态度也突然嚣张了起来,王安礼随驾从玉津园回来,被李定上前质问他有没有趁机进送谗言,为苏轼解脱,王安礼当然理都不理会他。
而舒亶则将苏轼的“反诗”提前提供给了王珪,要他在赵顼耳朵边吹吹风。
王珪顺水推舟,一日散朝之后单独留下,对赵顼说道:“苏轼于陛下,实有不臣之意。”
赵顼变了神色,说道:“轼固有罪,但是对我应该不至于如此。卿何以知之?”
王珪说道:“苏轼诗中有‘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一句。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
“另外苏油诗中‘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语,也是妄自尊大,不似人臣所当言语。”
就听幕后传出一声轻笑,赵顼扭头:“章惇你出来,因何发笑?”
今日的知制诰是章惇,就见章惇从幕后书案边出来,笑吟吟地说道:“好叫陛下得知,御史台昨日传出一个笑话,适才闻王相公说起,忍俊不禁,还请陛下恕罪。”
“哦?”赵顼问道:“什么笑话?”
章惇说道:“御史台按问苏轼:‘根到九泉云云,有无讥讽?’苏轼答曰:‘王安石有诗句——‘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然后说自己诗里的龙,跟王相公诗里的龙,应该是同一条。”
赵顼“噗”的一声就笑了出来:“这苏轼,是长不了记性啊!”
章惇拱手:“还没完呢,御史同样按问苏油:‘诗中卧龙何解?’”
赵顼问道:“苏油又如何说?”
章惇大笑:“苏油说:‘许是王禹玉相公诗里‘月影龙蛇动,风枝萧籁吟。’那条龙又睡着了罢。”
“啊?哈哈哈哈……”赵顼也忍不住大笑:“都说蜀人善谐,苏轼我是久知,却不知道苏油也有这等促狭。哈哈哈哈……”
说完还问王珪:“爱卿果有此诗?”
这个根本没法抵赖,王珪只好讪讪地说道:“是,臣有一首咏竹诗——天地得正气,四时无易心。生来本孤节,高处独千寻。月影龙蛇动,风枝萧籁吟。如何枫与柳,亦拟傍清阴。”
“真有?”赵顼又是忍不住一阵笑,最后这才摆手道:“真是服了苏家人的博闻强记。所以诗人之词,安可如御史之论。彼自咏桧,卿自咏竹,何预朕事!爱卿你说是不是?”
王珪不禁语塞,只好低头拱手:“陛下圣明。”
章惇赶紧在一边敲边鼓:“龙者,本就非独人君,人臣俱可言龙也。”
好难得能有卖弄学问的机会,赵顼立刻点头:“对对,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
章惇偷偷松了一口气,拱手道:“陛下所言,方是正理。”
两人告退,走出宫门,章惇立即变了颜色,质问王珪:“相公是想要覆人家族吗?”
王珪只好狡辩:“这些是舒亶告诉我的。”
章惇哼了一声:“亶之唾,亦可食乎!”
言罢礼都懒得给王珪行一个,转身扬长而去。
……
又过了三日,陈留太守上奏,杭州市舶司元丰二年南海纲运,以及科考船队即将入京。
等到数千万贯货品运到,朝廷和内库的收益一算出来,实打实的收入入库,赵顼的屁股坐那边,鬼都想得到。
李定几人疯狂给赵顼施压,要求尽快将苏轼结案,将苏油立案。
赵顼这几天正被太皇太后的病重闹得烦心,而台谏之横又达到了大宋有史以来的顶点,赵顼迫于压力,下诏两制以上官员,入朝,廷议。
大殿之上,三个御史雄辩滔滔,驳斥群臣,弹劾吴充王珪蔡确,认为苏轼已然认罪却不宣判,是中书包庇罪犯所致。
同时弹劾苏油,认为这是苏油暗中运作,朝臣们见苏油即将入朝,都希图讨好他,因而才不敢对他调查。
而台谏秉承一贯的风骨,誓要和权臣抗争到底,苏油罪大恶极,不能放过。
苏油的几首诗,尤其是卧龙诗,更是御史们大加抨击的对象,认为这就是苏油包藏祸心的铁证。
李定一脸的义正言辞:“苏油诗中将贬处江南的苏轼比作卧龙,那他自己是谁?刘备吗?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尚有朝臣为其遮掩,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严治苏油,并查明包庇之臣,有无接受干请!”
张璪上前:“世无完人,虽孔圣之贤,尚厄于陈蔡。而苏油上至朝堂,下至草野;偏远如南海,繁华如都下;年长如八十老翁,年幼如五岁孩童;士农工商,妇孺蛮夷,甚至深宫内院,僧道欢场,皆歌颂其德。”
“此其诚正若圣贤乎?抑或大奸似忠,大险似直?望陛下开张圣听,勿为群小所蔽,不纳忠言,后祸踵至!”
舒亶也是怒极:“弹章上了这么许久,苏油那里毫无动静,既没有上章自辩,又没有避罪待查,完全视朝廷章法于无物,尚未入朝,便如此嚣张跋扈,授官之后,那还了得?”
“这是怀操莽之心,行光翼之举,臣请立诛,至少流放新宋,以惩戒后来!”
义正辞严,掷地有声,朝堂上雅雀无声。
赵顼面无表情:“如此说来,苏油苏轼叔侄俩,还真是罪大恶极,然天下人皆不知其枉,独三位御史知之?”
李定坚持道:“当年王莽上位之前,天下又有何人知其后来?”
赵顼冷言道:“好,不是说苏油视朝廷章法如无物吗?殿中丞何在?”
殿中丞上前:“臣在。”
“去御史台,宣苏油武英殿廷对,在众臣之前,看他如何申辩!”
众臣都是面面相觑,这等局面从来没有过,就算当年王安石反对的声音那么大,也是互上章奏攻击,从来没有这等当面锣对面鼓的干过仗,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但是赵顼话已经出口,现在朝中也没有司马光王安石包拯赵抃苏颂那等铁骨铮铮的骨鲠之臣,愣是没人敢往这枪口上撞。
不多时,苏油来了。
外放多年再次来归,脸黑了,人瘦了,但是风神气度,越发的不凡,已经颇具名臣之相。
“姿容惬恰,如阅春郊。”连蔡确这等美男子,都被一时压下了风头,心里一时只有这八个字。
苏油来到殿中,眼神很柔和:“臣,苏油,拜见陛下,重见天颜,不胜之喜。”
之后又对众臣打招呼:“吴相公,王相公,蔡参政……”
第九百七十二章 通通不认
这一个个招呼下去那还了得,舒亶厉声喝道:“苏油!陛前问对,还敢如此放肆?!”
苏油对舒亶微微躬身:“舒大博,苏油万里来归,一直未能出外,实在是对大家有些失礼,一时相见,欢喜得过头了。还请见谅。”
“有理不在言高,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不用如此剑拔弩张。”
赵顼说道:“明……苏油,御史弹劾你十大罪状,为何不见你有伏状,抑或有自辩上陈?”
苏油一下子愣了,似乎感到匪夷所思:“臣在两浙路接到乌台飞牒,入京之后直入御史台,连亲友都不敢去见。”
“之前都只说是提供一些证词,厘清一些事实,臣也一直在配合。后来因为‘一里编民百户寒’之诗自劾,御史们也收了状纸,陛下当知此事。”
“再之后,臣天天与御史们相见,却没一个人告诉我后续啊?!”
“臣一直以为自己还在积极配合御史调查子瞻之事呢,没收到文告说是在正式审问微臣啊?”
靠!群臣被气了个倒仰,整个开封府都闹得沸反盈天了,你作为当事人竟然说你不知道?!
苏油当然知道,不过因为他身在乌台,之前只因为“一里编民百户寒”那首诗的问题,算是自首,后来御史们就再没有下过追索搜求之类的正式文件。
所以御史台的确存在巨大的程序瑕疵。
理论上讲,苏轼入御史台,和苏油入御史台,其性质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是犯罪嫌疑人,一个是证人。
现在作为同一性质处理,却没有通过文件形式告知苏油确认,这就是不合制度。
就类似后世,没有官宣,即便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苏油也可以不认!
没收到过文件通知,老子就是不知道!
既然程序不合规,导致当事人还没有被立案就被审问,而且当事人被审问的时候还并不知道是在审问自己,那御史台这就存在诱供的嫌疑。
借着让苏油提供苏轼案的证词之机,进而搞苏油的黑材料弹劾他,御史台,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定惊怒交加:“你……你……你与御史台的衙役关系那么好,他们能够没有告诉你?”
“没有啊?”苏油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北庑的小李子,因为跟我一起做了几顿饭,就被你们严厉训斥,要求不许传递消息,以免串供。”
“出入文字,除了给陛下的密折,其余都经过你们严格审核,你们不告诉我,那我何从知晓?”
群臣的目光顿时变得饶有意味,御史台这下,粘上屎了。
舒亶说道:“陛下,就算是御史台略有差失,但是苏油的逆迹明白无误,请容臣当众宣读,令其自辩!”
“别别别……”苏油赶紧摆手:“陛下,御史台风闻奏事,很多东西都是子虚乌有,然而传扬出去,别人都当成真的。比如欧阳学士,司马学士,介甫相公,都曾经被如此污毁过,还是容臣自己看吧。”
赵顼点头:“准。”
舒亶只好将李定的弹章交到苏油手里。
苏油早就知道内容,如今只是装模作样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躬身笑道:“陛下,御史之横,臣这次算是真正的见识到了,简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紫砂壶上的诗,本是咏菖蒲的。菖蒲上品,至一寸九节者,花市上俗称为‘老龙根‘。”
“为了鼓励大苏不坠志气,方有‘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句。臣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就成欺君罔上了,这条罪过,臣不认。”
“内官李若愚,李舜举,乃臣帅陕西、南海时,陛下特旨的监军。”
“臣一生所学,是一视同仁。”
“内官也是人,没有劣迹,就不该歧视。”
“我朝中官如秦翰,一生南征北战,负创四十九,尽忠国家,不害人,亦不妄誉人。”
“温良谦谨,轻财好施。逝世的时候,京中禁军百姓,无不痛哭相送。此等中官,苏油心里只有敬重。”
“我朝惩于唐末内宦之祸,故而流行歧视中官的风气。而臣对内官,仅是不歧视而已。”
“所以平素里因公事相见,相互间比较尊重,而私下里从未往来,怎么就成了结交?此罪,臣不认。”
“皇宋慈善基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御史们只看到了后宫把控基金会的运作,却看不到基金会每年救了多少孩童,抚恤了多少鳏寡孤独,让多少厢军老军得到了妥善安葬,每次灾难时,救助了多少难民。”
“他们的眼光只放在了那笔数额巨大的金钱之上,却看不到后宫的慈善之心,看不到百姓们的感戴之意,看不到对人心的劝化作用。”
“因为他们的心里没有仁善,推己及人,以为后宫如此操劳,是为了一己之私。”
“他们漠视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的慈悲,却用赤裸裸的金钱来衡量利弊,将慈善当做了权力,实在是可笑至极。”
“这条罪,臣当然不认。”
“至于说庇护广锐军蕃将吴逵,臣只想问一句,吴逵他该死吗?交趾杨莳蒙陛下宽恕之后,交趾人人尽忠,占城官民顺服,皆曰拨云雾而见天日,今日得逢尧舜之君。怎么还成了祸根?”
“这是对陛下的污秽,臣不但不认罪,还要严厉声讨之!”
“说我更张新法,虚饰政绩,更是空谈。”
“臣在外路的举措,从来都是详列条陈,上奏中枢,皆有历年文牍可查。”
“也是陛下和介甫相公光风霁月,不以臣唐突愚钝,条陈所列,也有采用一二,此乃臣薄有所用,不胜欣喜之至。”
“至于虚饰政绩,可问苏油的后继者:苏油离任交接之时,仓廪是否充实,府库是否完备,军士是否习练,人民是否安愉。如果有一任一地的接任者提出异议,苏油甘伏其罪。”
“说我对夷人绥靖软弱,无原则地安抚,但是至今在苏油手下了结的夷人性命,怕是不下十万。”
“但是苏油从来不无原则的诛戮,对于安静守顺的蕃夷,苏油还是那句话,一视同仁。”
“不是只有汉人才是宋人。如今大宋抚翼之下,有河湟横山的吐蕃人,西南的夷人,荆湖的瑶峒,南海的交人,占人,黎人。”
“汉人中,西夏汉人,辽国汉人,也是宋人的大敌;如西夏梁太后,就是地道的汉人,却一心在西夏推行腥膻。”
“而我宋境内的诸族,却一样为大宋服役纳税,保家卫国。他们当然也都是陛下的忠实的臣民。”
“君爱民如赤子,民爱君如腹心。西军之中,蕃人占了一半,而西军的骑军,几乎全是蕃骑,建功立业,浴血沙场。为何还要强分汉蕃,生造对立?”
“所谓立生祠,苏油一旦知晓,必定严加禁止。可陕西路民间祭祀的是泾河龙王三太子,南海路民间祭祀的是龙师少保,我还能怎么办?”
“要说理学为伪学,为混淆是非,毁人良善,是毁灭纲纪,亵猥王道。我只能说,这人不了解理学。”
“理学是认识世界之道,是照应本心之道,是抒正本源之道。”
“比如理学最初发现我们脚下是一个球体的时候,谁人相信?可如今已然获得了证明,上智之人,谁又不信?”
“如果不懂,大可以学习。理学从来都是兼收并蓄,不拘门户,求同存异,以实证真。”
“既然说它是伪学,那就请拿出实证来。胡乱臆测,理学只将它称之为‘假设’。”
“假设,不等同于事实,更不等同于真理。所以此罪,臣实在没法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