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护城河边
于香卉沉着脸离开,沈渚深吸一口气,唤人打扫了桌子,对李不琢与郭璞说了声见笑。www.uu234.netm.www.uu234.net
李不琢道声无妨,一语带过,沈渚如何处理于香卉,是元亨商行内部的事。
之后的事,李不琢只需在郭璞打点完关系后,在那处分库挂个名,由郭璞管理便好。
天宫对火油的把控并不严格,这方面利润不大,但涉及到黑油,利润就大了起来。
元亨商行如今有载重百万至千万斤的铁甲舰近十艘,一艘船航行一日,消耗黑油成千上万斤,十艘船就数万斤。
一千斤黑油,凭票据购买要两万钱,数万斤黑油,就是近百万钱。
而天宫内部,黑油的成本只有四千钱一千斤,也就是一天便能省下近八十万钱。
一月,就能省出两千万钱差价。
元亨商行的铁甲舰不是每日航行不休,算上停港的时间,一月约莫航行十五日,但算上这些,也能省下千万钱的差价。
当然,凭一处分库,每月弄出百万斤黑油的差额是作死,具体能做出多少利润,还要等运营一阵再说。
眼下拿了沈渚五金锞,李不琢也小小富裕起来,等这些钱花完,估摸着也到了郭璞那边营利的时候,不至于因为钱的缘故而断了修行。
离开井辰茶楼,李不琢便直接去了金明街上,灵官衙对面的永安县书局。
书局便是天宫对民间出售书籍之处,三开的大门中,往来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书局占地一亩,书架林立,分门别类,书籍内容无所不包。下有稻桑农事全书,上有星相天文典籍。
除去一些蒙学书籍没有书封,售价仅几十钱以外,大多书都被书封封着,书封分青、赤、黄三色,最便宜的黄封书籍也动辄几十银铢起价。
李不琢要买的《牵机图说》,就是青封书籍,价值四十金铢。
与机关术相关的知识,价格比其他诸家典籍贵出近十倍,但份量也扎实十倍。
这套牵机图说有五十余卷,图文并茂,论重量就有三十余斤。
李不琢付了四金锞,买下牵机图说,在路边雇了个脚夫,拖着这些书回黎溪巷,路上脚夫心中酸溜溜想着机关术只有大富之家的子弟才敢去碰,想必这又是哪位富家公子钱多乱造,等东西搬到后,要多收几十钱辛苦费。
待车到了黎溪巷,脚夫看着一六号门楣上那张巷中百姓合资制造,热情送给李不琢的“魁星居”的匾额,登时暗骂自己有眼无珠,看向李不琢的目光十分钦佩,那点坑钱的小心思瞬间烟消云散,原来这位就是朝报上连登了几日的那位新科魁首啊。
李不琢给了一银铢脚力钱,抱着三十斤书籍,侧着头才能看着路,进了院子,三斤见到全套牵机图说,疑惑道:“你哪来的钱呀?”
“挣的。”李不琢把书搬进屋里,“不过你的偃师人偶得等一阵子了。”
“以后自己做就成!”三斤捧起第一册牵机图说翻开,清香的油墨味儿扑面而来,看着那些精致的图画和小字又是高兴又心疼钱。
不过跟鸦三通相处过几个月,眼界也有了些,倒没多嘀咕钱的事,心里暗下决心,得再加把劲把机关术学好。
李不琢点点头,三斤也就贪嘴时会偷摸着花几个铜子零钱,对其他的东西倒不任性,道:“这两天买些精料,把那匹黄棕马喂好,到时候要赶路。”
“去哪?”
“河东县,今日我到田土务挑了一处酒庄,日后我们在幽州也有立身之地了。”
…………
两日后,黎溪巷一六号的院门吱呀一声闭上,三斤给那只看门的机关犬上足了弦劲,拍了拍手,叹道:“这地方不住人,以后估计要落灰啦。”
李不琢背着书箧,在阶下抬头望向那块“魁星居”的匾额,笑道:“不会,等她回来,自然会再租出去。”
“走咯!”
黄棕马被瘦小的小丫头牵着,踱出黎溪巷,马车厢壁被油布盖住,没露出那魁首专属的童子骑鹿图。
此番出城去河东县,李不琢行事低调,除了亲近的几人,谁都没告诉,相送的只有白游、郭璞、沈渚三人。
一行人出了新封府城,天色暗沉,护城河水面细浪迤逦,数艘庞然大物帆缆高耸,横在河面,巍然不动。
见惯了黎溪巷里不见天日的光景,李不琢心里的那一丝闷气被涤荡干净,回首对众人笑道:“就送到此处吧。”
“那来年开春,府试再见。”白游打着扇子,微笑道:“李兄可不能懈怠了,若你能再中解元,我看谁还敢说我尽交些狐朋狗友。”
“定不负所望!”李不琢哈哈大笑,难得说了句豪言壮语。
郭璞走近低声道:“分库里的燃料生意,属下自会全力打理,每七日的书信,大人不要忘了查阅,若有大事发生,我都会在书信中汇报。”
“一路顺风。”这话是沈渚说的,护城河连接湟水,李不琢去河东县,从水路走最快,也最安全。
李不琢和众人道别,带着三斤,牵马车就往岸边走,走到半路。
三斤回头望了白游一眼,过去她时常挤兑白游,可现在要走了,却想到白游请她吃了不少好吃的,顿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对他挥挥手,给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白游顿时受宠若惊,又感觉莫名其妙,摸了摸鼻子,心里暗骂自己,见过不知道多少女人了,怎么被一个干巴小丫头弄得尴尬了,真没出息。
岸边停靠的铁甲船垂下吊桥,李不琢牵着马车,正要走上去,后面有人喊道:“李不琢!”
这语气十分熟悉,可声线却完全陌生,李不琢回头一看,走近的年轻人穿黑色大氅,把一个长一尺的木匣子送过来,不由分说道:“拿着。”
李不琢微微一怔,年轻人看向三斤,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转身时,微风掀起黑色大氅的后摆,黑色大氅背后的图腾,是两只机关鸟衔着牵机线,牵引着一尊跪坐的傀儡人形。
六十二:水船
“是他?”
手中木匣沉甸甸的,李不琢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出神,三斤拉了拉李不琢衣角,问道:“谁啊?”
“上船再说。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李不琢把木匣放入车中,牵着黄棕马,沿吊桥上船。
…………
船底马厩中,火把光芒十分炽烈,角落里却黑咕隆咚。
木板潮湿,草料散落,到处弥漫着腐烂的霉味儿。
黄棕马被牵进马厩,马车则放入单独的舱室,哐当落上五斤重的铜锁。
船夫把李不琢和三斤送进船上住房,刚出来,边上穿一个穿麻布褂子的男人凑近,朝李不琢住的那边一扬下巴:“他在哪下船?带丫头的那个。”
“打听这个作甚?”船夫一脸疑惑,心生警惕。
“我这人就好打听。”麻布褂子咧嘴一笑,摸出根龙眼粗细、粗褐色的旱烟递过去,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摸出个火折子,一晃就点着了。
船夫眼睛一亮,接过旱烟美滋滋吸一口,辛辣味灌满肺部,把冷湿的潮气从全身孔窍中逼了出来,通体舒泰,道:“那位客人,是咱们元亨商行二少爷交代过,要好生安排的贵客,到河东县就要下船了,你若想攀关系,那之前趁早。”
“哎,多谢了。”麻布褂子拍了拍船夫肩膀,转身就走。
甲板下方,通道内火光昏暗,两侧拥挤的木板门后床板震动声、吱呀声,夹杂着男女喘息声不时响起,麻布褂子走了片刻,推开一扇木板门。
吱呀一声,汗味、脚臭、水腥气扑鼻而来,能把人熏闭过气去,麻布褂子面不改色,走近逼仄的空间,在中央那张亮着盏孤零零的青铜火油灯的小桌边坐下。
“他在河东县下船。”
麻布褂子似乎是对空气在说话。
“那也就几天的功夫。”
桌边冷不丁有声音传来,冬笋似的脆嫩,原来那儿还坐着个孩子,只是身子太矮,又伏在桌上,让人几乎没注意到。
“快了,元亨商行的船上怕惹麻烦,下船再说。”
麻布褂子说着往灯盏里添了些火油,嗤的一声,屋里明亮起来。
东角床上一个女人斜斜靠着,长相一般,一身土气的羊皮袄子却也遮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段,边上穿黑衣的老头身形佝偻,给她捏着肩膀。
“那孩子长得不错,就是不知道那里行不行。”女人脸庞映着昏暗的火光,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麻布褂子,妩媚一笑,“还没尝过炼气士的滋味儿呢,鹤潜你捏轻点儿,嗯~”
最后那一声轻哼透着股来自骨子里的骚劲儿,麻布褂子嘿然一笑,起身两步走到床边,就把手伸进女人羊皮袄子里,女人捂胸低笑。
老头不动声色退开一步:“省着点力气,到真要干活时别萎了。”
麻布褂子回头咧嘴一笑:“老东西,你年老力衰,被掏空了身子,我却不是,怎么干了几十年这行当,连毛头小子也怕,他是炼气士又如何,身边一个护卫都没。”
老头垂下眼帘:“我老早不干这行了,是第六次你把我拉上贼船。”
“这话说的!”麻布褂子嗤笑一声,“你莫不是觉得自己手真能洗干净了?鹤潜,听说你年轻时连炼气士都杀过几个,如今怎么成了这熊样?听说你家妹子近来就要嫁人,我看不如把许给我,我带她吃香喝辣!”
说着伸在女人怀里的手用力一捏,女人也不喊疼,反而很配合地带着笑哼了两声,麻布褂子哈哈大笑,老头本来就半开半阖的眼睛一眯,蓦地探出左手。
麻布褂子冷哼的同时,一掌切在老头肘窝,老头手臂却没骨头般一缠,又绷紧,把麻布褂子手臂荡开,又收回左手。
麻布褂子摸向自己喉头,刚才老头收手时,不知何时在这戳了一指,力道虽比蚊子咬没重几分,他却完全没看清是怎么出手的。
“最后一次了,以后别再来找我。”
老头背着手,坐回桌边。
麻布褂子面沉如水,一双白花花的腿蛇似的缠在他腰间。
“来呀~”女人娇笑一声,把男人的麻布褂子扯下扔开,同时直勾勾看向桌边的老头,“鹤潜,你功夫也没落下呢,也过来玩儿?”
火气混杂着**一冲,男人低吼一声,骂骂咧咧把女人按在床板上。
床板吱呀摇晃起来,喘息声不绝于耳。
老头移开目光。
那孩子就在桌边直愣愣看着床上的男女,喉结咕咚一下,重新低下头去,袖中滑出几片金属簧与铁管,对着灯光不住摆弄着,耳朵却微微侧向后方。
老头拍拍他脸颊,摇头叹了一声。
…………
啪!
李不琢把木匣放在桌上,对三斤道:“你来打开。”
“哎~”三斤乖巧应了一声。
木匣通体黑漆,结合处严丝合缝,若不仔细看,倒像是整块死木琢成,若非搬动时,内部有哗哗的金铁之音,简直像是实心的。
李不琢看了半晌,也没察觉打开这玩意的线索,三斤一上手,在木匣四角和结合处摆弄一会,就有咔哒咔哒的木块滑动声。
约莫一刻钟过去,啪嗒一声,匣盖紧接着悄无声息的自主滑开,三斤瞅着里头那玩意,跟那双绿豆小眼对视半晌,惊喜又不可置信道:“鸦师父!”
一身鳞羽毕现的青铜片光泽依旧,鸦三通扑棱棱飞出匣子,爪子抓在椅背上道:“怎么用了一刻钟才打开,这些日子没好好琢磨机关了?”
“才没呢!”三斤连忙摇头,“我还有好多东西琢磨透的,你一走,也不知道问谁去了!”说着看着鸦三通傻笑,“你回来就好,你这阵子去哪了?”
鸦三通冷哼道:“你跟着他就好,管我作甚。”说着看向李不琢,眼睛又瞥见屋子里摞着的牵机图说,啧了一声:“新科魁首,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料不到的事多了,不然当初怎么落到了我手里。”李不琢皮笑肉不笑,仍对当初的事心有芥蒂,若非想到它走后那阵三斤伤心许久,眼下就要跟这鸟算账。
六十二:林道
水浪哗啦击打船身,潮湿的舱室里,青铜鸦和少年对视着,眼神里迸射着火星子。www.uu234.net
说心里话李不琢被鸦三通算计过一回,对这家伙便不太看得过眼。
只是再想这家伙来自偃师高门,它肯回来,对三斤好处颇大,道:“你来这,公输氏那边怎么办?”
“这具傀儡中,寄有我三成魂魄。”鸦三通不咸不淡说了一句,看向三斤:“每月我只清醒十日,若这傀儡没了动静,便保管好,过二十日自会醒来。”
“三成魂魄……”三斤怔了怔,“人的魂儿,怎么还能分出一些来?”
鸦三通解释道:“宗匠傀儡本就要注入魂魄,才能诞生灵性,我用寄灵法把自身魂魄注入这具傀儡中,能有七成回到本体已不容易,我本体清醒时,这傀儡便会沉睡,反之亦然。”
说着飞到三斤肩上:“我恰好刚刚醒来,船上这几日,便要检验你过去数月的成果了。”又看向李不琢,“三斤如今几岁?”
“约莫十六了。”
鸦三通点点头,打量着三斤时,绿豆小眼里透着股为难之色,道:“只是她底子虚弱,虽说岁数够了,身子却未长成,你身边可有补益精气的东西?”
李不琢道:“小精元丹如何?”
“也可,每日磨下一指甲盖的量,和水吞服,倒也不至于虚不受补。”
…………
李不琢乘的这艘船,是元亨商行旗下的客船。
作为元亨商行二少爷亲自交代的贵客,李不琢住的住处有两间卧房,画霸下图的大屏风后,还有个大木桶子,每日有人送来香汤沐浴。
鸦三通在里间教三斤学机关术,老规矩,仍不许李不琢偷看。
铁甲船吃水极深,船上平稳如同地面,李不琢也没读书,夜里在梦中积累修行经验,白天便吃小精元丹,炼气拔障。
四日过去,除去留下一颗珍品小精元丹给三斤补身子外,沈渚送的小精元丹已尽数耗空。
而李不琢内视之时,已有一条正经豁然开朗。
一条正经贯通,李不琢的内便浑厚了几近一番。
小精元丹一耗空,修行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李不琢再行拔障时,一时不适,便觉得实在是浪费光阴。
虽然是进取的性子,却也难免偷了阵闲,还剩一日船要到河东县,便到船里酒肆,听了大半日的曲儿。
几日间,李不琢总感觉被人窥视,隐生警惕。
在新封府中,也算树敌颇多,李府、符膺、于香卉……虽都不是死仇,可也要小心提防。
好在,直到次日清晨,铁甲船在河东县外港口停靠时,也不曾有意外发生。
论起繁华,河东县虽远逊新封府城,但那一围十丈高的城墙巨兽般匍匐着盘踞平原之上,也称得上高大雄伟,而且湟水岸边的吞风港吞吐量极大,比起新封港也不逞多让。
县里格局,虽不如那座机关雄城磅礴瑰丽,但也别致,东南西北各两道城门,拉扯出四条长街,交错纵横,把县城格局分为九块。
城中没什么遮挡日光的建筑,只有县东南角,几座六边密檐塔错落高耸,沿山而上。
山顶白龙寺中,四座护法夜叉巨像忿怒、怪笑,护卫着一尊漆金机关大佛,隔着数十里的距离,也庞大得触目惊心。
“去逛一圈?”李不琢牵马车从船沿吊桥下到河岸,回头问三斤。
“正月庙会再去吧。”三斤有时候怕生,有时候又爱热闹。
“也好。”
李不琢牵马到县外食肆里吃了顿饭,打听到,姚氏那座酒庄所在的句芒山脚,在县城南郊,沿南官道走出七十里地便到。
吃完饭,牵马就走上了南官道。
到河东县的来意,是为借掌书吏职务之便钻研诸家学说,但李不琢打算安置下来,再去拜访河东县灵官。
出发的时间约莫在午时以前,马车上装了行李,走得慢些,走了近三个时辰,才远远见到那座不高的句芒山。
又到黄昏时分,才快要接近句芒山脚了。
离县城越远,人迹就越稀少。
黄棕马拉着马车,少年和丫头一左一右,走在车边。
道旁树木参天,本就昏红的夕照透过叶缝,射出几束朦胧暮光。
树叶响着,偶尔几声虫唳,更显静谧。
“脚好酸啊。”三斤脚底打满了泡,忍不住瞥向马车,可见车辕前那匹黄棕马吭哧吭哧也累得够呛,又移开目光。
“再忍一盏茶的功夫。”
不说茶还好,一说茶,三斤便口干舌燥起来,叹息道:“第五次了,又是这句话。”
“忍忍,再忍忍,这回真只剩一盏茶功夫……”李不琢忽的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张旗正带队练兵时也总这么诳人,没想自己把这招也学了过来。
踏踏踏!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不琢猛地回头!
一黑衣男孩沿着林道,带着得逞的笑容,撒欢儿向前跑着,眼看就快接近了。
后边,一个穿麻布褂子的男人、一个穿羊皮袄子的女人、一个穿短褐的山羊胡老者追在后面。
女人撑着腰喘了口气,泼辣骂道:“黄奴儿,你再敢乱跑,老娘回来打断你狗腿!”
男孩回头吐了吐舌头,转身朝这边跑着。
李不琢松了口气,原来是一家子赶路的。
转身,牵马,对三斤道:“接着走。”
只是心里却觉着哪里不对劲。
这几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李不琢回头瞥了一眼,心头微微一紧。
杀气。
那麻布褂子面带杀气。
杀气不是什么玄乎玩意,生死厮杀经历多了,便知道人一旦起了杀心,脸上总会掩饰不住。
若他瞳孔缩着……眼睛眯着……牙关咬着……脸颊绷着……
李不琢忽然心里一个激灵,这男人,自己似乎在船上见过!
那男孩笑容灿烂,只是李不琢却心中猛地生出一阵寒意,这方向是从北面过来的,句芒山脚以北,三十里地都找不着歇脚的店家,三斤打了一脚板水泡,这男孩,怎么还跑得跟小马驹似的!
微微后退一步,手摸向腰后,那男孩跑过马车。
“哎,哥哥!”
男孩忽的停步,回头向李不琢笑着招手。
霎那间,扬起的袖口中,便露出黑洞洞的铁管圆孔,
李不琢炸起一身鸡皮疙瘩,身子骤然紧绷,前冲。
铮!
惊蝉剑光雪亮,霎然出鞘!
六十四:袭杀
铁管内已有机簧声响起。m.www.uu234.netwww.uu234.net
唰!
剑光如龙,斩至男孩手腕,切豆腐般,把皮肉筋骨连同着那根铁管从中切断!
扑通!当啷!手掌与铁管落地,男孩面色煞白,刚张开嘴,李不琢旋身一脚当胸把他踢飞。
咻!
身后一阵凌厉风声,李不琢扭头,横剑一挡。
叮!剑刃格开飞刀,麻布褂子手臂肌肉坟起,青筋怒胀,手里大刀当头斩下,声势狂莽!
噗一声,李不琢扭头时,女人把一蓬石灰打向李不琢面门。
二人配合精妙,显然没少干这杀人越货的生意,李不琢心念一动,内上运,猛吸一口气。
“杀!”
大喝一声,气浪席卷石灰粉,逆袭回去,李不琢矮身一滚,野耗子似的,姿势狼狈,却完全避过刀锋,化解了攻势。
起身之时,后脚猛力蹬地,踩出一个土坑,尘土激扬,剑尖前刺!
好快的剑术!麻布褂子瞳孔一缩。
寻常炼气士,都是读书出身,就算习武,也没经历过生死厮杀,怎能磨练出这样的争杀反应!
剑尖轻颤,剑路奇诡,麻布褂子捉摸不透路数,后撤半步避其锋芒,只等女人和老头上来合围。
李不琢眼睛一扫,女人拔出鸳鸯蝴蝶刀,就在五步开外,半个呼吸的功夫就能接近。
那老头稍远些,落在麻布褂子身后六七步距离,手里拿着柄青伞,李不琢下意识觉得,此人威胁最大。
三人都不是易与之辈,若等他们合围上来,便要陷入险境,眼下麻布褂子后退,刀法架势被破,可李不琢一剑刺到尽头,已是强弩之末。
但霎时间,李不琢前腿一踏,身体以极怪异的姿势扭动,一股莫名力道,从腰背涌至肩臂,剑尖倏然向前一冲!
麻布褂子大诧之下提刀格挡,剑却更快,噗哧刺进他右胸!
李不琢手腕一转,惊蝉剑如大鼍翻身,把麻布褂子右胸搅出一个大血窟窿,麻布褂子惨叫一声,女人终于赶上,一片刀光对着李不琢罩过来。
李不琢抽剑后退。
脚步交错间,尘土飞叶扬起落下。
铛铛铛!
暮阴下金铁交击声乍然响起,走兽飞鸟受惊远离,林中寂静被霎然击破!
李不琢与女人交手时,麻布褂子拄刀半跪,胸口拉风箱似的剧烈起伏,忽然咯出一大口血,呲起一口染得猩红的白牙,看见老头这时才不紧不慢过去支援女人,狰狞骂道:“这小子手段过硬,你还留后招,便跟老子一起死在这!”
老头冷哼一声,跃入战团,青伞使的是剑招,却也不主攻。
李不琢打散女人的架势,引出破绽时,老头便抽冷子递出伞尖,戳李不琢下盘,肋下。
麻布褂子眼睛一扫,瞥向马车,便与马肚子底下脸色发白的小丫头圆碌碌的大眼睛对了个正着,狞笑一声,便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大步走过去。
三斤看了李不琢一眼,一咬牙,转身就往树林里跑,把腕上刚装好的针匣上连着细线的铁环往手指上套。
李不琢瞥见了那边的状况,却无暇抽身,只见麻布褂子几步就撵上三斤,提溜着她后领子一扯,三斤惊叫一声,麻布褂子便夺下她的针匣,往地上一扔,抬起脚。
啪!
木屑四溅。
“都停手吧。”麻布褂子单手提刀,制住三斤,朝李不琢喊一声。
那老头当即后撤,女人也与李不琢拉开距离。
李不琢收剑而立,瞥向麻布褂子,冷冷道:“谁派你们来的?”
麻布褂子皮笑肉不笑道:“看来魁首大人是误会了,咱们的来意不是求财,也不是接了谁的生意,只求魁首大人答应一件事。”
“说。”
“只要你肯交出坐照境炼气术,和那两篇奇经法门,我们立刻就走,也绝不会跟任何人说跟你见过。”
原来是为法门来的。李不琢心念急转,自己打通了一条奇经,已是坐照境炼气士,这三人能跟自己周旋不败,是江湖里的一流好手。
这些人,若无炼气法门,武功也不能再进一步了。
李不琢淡淡道:“私传秘籍,举族连坐,这要求太过分。”
麻布褂子喘着气,嘿然道:“这有何妨?不过几张纸罢了,若非上面写着字,跟擦茅坑的玩意有什么两样。此事只要咱们不讲,你也不说,别人如何知晓。”
李不琢眼神闪烁。
麻布褂子制住三斤,看距离,自己若有妄动,三斤的安危便不能保证,若真如他们所说,交出秘籍,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当初这么想的人,已身死无数了。
“放开她,我便给你。”李不琢深吸一口气。
麻布褂子怔了怔,没想事情这么顺利,旋即又冷笑道:“这却不行。”
李不琢提剑遥遥指着他:“你已受重伤。”又看向那老头和女人,“这二人虽能与我缠斗,但我已入坐照境,便全力争杀两个时辰也不会力竭,你们又能坚持多久?”
“你若不放手,她死,你们四个都死。”李不琢又一扭头,不远处树根子下,断腕的男孩面色煞白,痛昏死过去了。
麻布褂子沉吟不语,来刺杀李不琢,是因为坊间散出消息,这新科魁首得了两篇奇经法门,他才铤而走险,但炼气士档案卷帙是天宫机密,他却没打听到李不琢的来历,也不知他的手段,这时才惊觉,原来李不琢擅长争杀。
终于点点头,放开三斤,给女人使了个眼色。
女人尖声道:“不可,他伤了黄奴儿!”
李不琢握剑的手骤然一紧,麻布褂子斥责道:“干这行营生的,谁能全身而退,住嘴!”
李不琢面色稍霁,朝马车扬了扬下巴:“法门就在车里,书箧最底下夹层中。”
麻布褂子放开三斤,那女人和老头却走近三斤身边,封住她的去路,麻布褂子走近马车,李不琢也提剑走近。
女人靠近三斤身边时,忽然牙关一咬,狠声道:“黄奴儿断腕,她也要断一条手!”
“敢!”李不琢怒斥一声,执剑暴起,只是距离过远,去之不及,那麻布褂子悍然一刀便劈了过来。
女人却已抓住三斤肩膀。
咔吧!
清晰的骨节错位声!
李不琢双目喷火,却见女人眼睛圆睁。
那老头放开女人被扭转了一圈的脖颈,女人身子便软倒下去。
六十五:酒庄
什么情况?
李不琢看着三斤毫发无损,那女人尸体软倒在地。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还不动手?”
老头低喝一声,放开女人尸体,提伞向着麻布褂子扑去。
“老狗!”
麻布褂子怒极大吼,霎那间分了神。
剑光一闪,唰一声,麻布褂子五根手指藕节般,被齐根斩落,射出五道血线,
麻布褂子痛极惨叫,大刀当啷落地。
老头在这时提伞直刺麻布褂子面门,麻布褂子忍痛劈手夺伞,伞面却啪一下张开,遮蔽了他视线,见不到老头的踪影。
一只穿布鞋的脚却在这时候从伞下踢上来,正中麻布褂子胯间!
呱唧一下,让人不禁联想起狮子头被踩碎的声音,麻布褂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怪叫,整个身子虾米般弯曲下去。
伞面一转,刀光闪逝。
唰!
麻布褂子保持着双目圆睁的表情,身首分离,头颅噗通落地!
老头握着刚才还是伞柄的刀柄一抖,血珠沿雪亮的细长刀刃甩落,不沾半滴,旋即被收回伞鞘。
麻布褂子的骨碌碌头颅滚至三斤脚边,三斤面色一白,跑到李不琢身后,心有余悸望向老头。
李不琢尚未摸清楚状况,这老头手段狠辣果决,而且比他更快三分,最少是坐照境炼气士的手段。
可他原本和那两个杀人越货的贼人分明是一伙,虽不知因何内讧了,但他不是炼气士,也是贼。
还是杀过炼气士的贼。
诸家学子都非得苦读十年,理解经义,才能读懂炼气法门中的各类隐喻指代,常人强练炼气法门,十有**精元亏损,内逆冲,动辄伤残身死,成功者百中无一。
这老头却是那百中无一的大贼人。
李不琢虽然上过战场,学的却多是弓枪剑戟等大开大阖的群战路数,若论杀人手段的阴险毒辣,自知远不如这些人。
隔着十来步距离,中间横着那麻布褂子的尸体,马车边,李不琢挡在三斤身前,谨慎看着老头,道:“怎么回事?”
“这二人死了,世上就没人再认识我。”老头对李不琢笑了笑,“请魁首大人别计较冒犯,小老儿只是个过路的。”
说完,转身便走。
李不琢一皱眉,任他离开,老头走了两步,又停住。
李不琢微微握紧剑柄:“怎么?”
老头瞥向那边昏死的男孩,叹道:“帮把手。”说着过去扶起男孩。
李不琢没靠近,老头回头道:“这孩子被父母带着干这营生,也怪可怜的,若放着不管,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流血太多,必死无疑,请魁首大人看在我出手相帮的份上,救他一命。”
“他父母是?”李不琢看向那对男女的尸体。
老头点点头。
李不琢皱了皱眉。
老头把伞扔给李不琢,李不琢一把接住。
老头笑道:“做我们这行的,哪还管什么恩仇,这孩子父母都是我杀的,这孩子报仇,也找不到你头上。”
李不琢把伞递给三斤,过去帮老头把男孩抬到马车上,道:“车里有伤药,先给他敷上,到前边句芒山脚下,就是我的酒庄,到时候再给他包扎。”
…………
老头自称鹤潜,那对男女的尸身,就被藏在林间山坑里。
马车载着男孩,向句芒山脚驶去。
三斤在车上给他擦着冷汗,心想也是无父无母,可想到方才那对杀人越货的男女,左右一想,这孩子还不如没父母呢。
马车边,李不琢忽然说:“此事过后,帮我做件事。”
“嗯?”鹤潜脚步放慢。
“就说炼气术与奇经法门,都被那对男女夺去了。”
鹤潜眉头一挑,深深看了李不琢一眼,才转回头去,说了声好。
杀手有圈子,这消息一传出,他人自然知道从那对男女手中去夺法门,比在李不琢手中夺取,危险更低,更易成功。
鹤潜在前边牵马走着,李不琢把他那柄伞拿在手里,走在侧后方。
鹤潜把后背露给李不琢,缓缓道:“我和胡狼此人有过几次合作,我隐退后,他遇上难办的硬茬子,便找我出山,我与他交情不深,帮他两次后,不愿再做,他便暗暗威胁我,我仇家众多,若隐居的地方暴露,全家便不得安生了。”
“我不杀他,他这么贪心的人,终究会死的很惨,我们这种人死不足惜,可到时候这孩子却可惜了。”鹤潜瞥向车上的男孩,“他幼时被他们派去当个跑灯花的偷儿,这还是头回被带出来见血。”
李不琢慢慢走着,仍没放松提防,鹤潜摇头叹道:“我年轻时强学炼气术,后来侥幸通了六道正经,却也因此内紊乱,险些走火入魔而死,平时出手,也只能动用四分实力,至于再要修行,已不敢奢望。对你的炼气法门我没半分兴趣,不必如此提防。”
“你家住何处?”李不琢问。
“老朽也是河东县人。”鹤潜并未隐瞒,这位是少年魁首不是圈子里的人,也没必要隐瞒,回头呵呵一笑,“家室就在白龙寺脚下,大竹乡中。”
李不琢略微相信了几分,这老头皮肤干瘦,眼窝深陷,须发也枯白如草,是精元亏损之相,而且眼珠浑浊,显然是炼气没走上正途。
天色渐暗时,不远处便飘来淡淡的酒糟味道。
转过山坳,前方山麓下的谷地中,一片连绵的屋寨在暝色下亮着数点小眼睛似的灯火。
一行人驱车走进,一条土路旁民居错落。
土路延伸向地势稍高处,是个青瓦灰墙的大院,院门高翘打的出檐有五尺深,两边各悬着一挂写着“姚”字的灯笼。
酒香就是从此处飘出。
李不琢暗暗皱眉,一路走来,道旁民居中竟一片死寂,像是无人居住,门外晾衣晒被的木架上,也空无一物。
除山间呜呜的风声,几乎万籁俱寂。
连鸡犬都不见一只。
唯有这酒庄大院,是亮着灯的。
马车停到酒庄门口,李不琢拿起铜环。
叩、叩、叩!
门环与黑漆大门撞击声传至远方,竟有回音,听着很渗人。
好在门里传出的喊声带来了些许人气。
“谁啊?”
六十六:书房
脚步声传来,没一会,门上巴掌大的小窗开了,露出一双映着青黄灯光的眼睛。www.uu234.netwww.uu234.net
“阁下是?”
谨慎的声音透过厚重大门,瓮声瓮气的。
李不琢拿出地契,给门窗里边的人看了一眼。
本来按惯例,李不琢要接收这处酒庄,田土务会发信笺先与姚氏联系,那边回信后,准备好交接事务,李不琢再过去。
可经那田土务的文书一番话,李不琢便没让他联系姚氏,拿着地契就过来了,也是防备姚氏若真要使什么绊子,会提前准备。
门里的人眼睛一扫,虽不识得多少字,却认出了“河东县”、“句芒山脚”、“酒瓮子坡”、“地二十亩”等字眼,还有地契左下角,那田土务的猩红朱泥印。
“我是新科魁首,来接管这处田庄。”李不琢道。
门里的人犹豫了一下,说声稍待,消失在小窗里边。
脚步声远去。
没一会,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近。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门里边出来了八个人。
当先的中年人穿一身墨绿色绸缎,身材高大,八字胡须,肤色透着股养尊处优的白净光泽。
“在下姚仲豫,乃酒庄管事,敢问阁下名讳?”中年人暗暗打量着李不琢。
“这位是新科魁首,李不琢,李大人。”鹤潜道。
“原来是李大人,真是有失远迎,方才我听说魁首大人是要接管此处酒庄,不知那田土务的文书地契……”
“都在此处。”
李不琢拿出银嵌青玉的道家童子名牌,与庄园地契。
管事接过一扫,就知道此事八成是真的了,连忙把李不琢请进去。
其余七人也对李不琢低头行礼喊大人,一窝蜂似的,引李不琢进屋,牵马的牵马,搬行李的搬行李。
庄子正院进去,是一间正屋,边上是西管事房,东偏房。
正屋是主家的住处,平日里,姚氏族人来酒庄视察,就住在正房中。
西边的院子,是杂役帮工住的地方。
东边的小院里,是三间客房。
北面就是酿酒坊所在,风一起,带着热气的酒糟味便愈发浓烈。
车上那受伤的男孩被抬进偏房,迷糊睁开眼,见到床边的人,受惊的耗子般猛然起身,断掉的右腕却撑了个空,险些跌倒,被鹤潜一把扶住。
男孩往手腕出一瞥,仿佛才觉出痛苦,嘶嘶倒吸凉气,额上冷汗直冒,瞥见屋里的李不琢,不由惊惧想起那一道如电的剑光。
“胡狼和狐媚儿都被我杀了,日后你就跟着我,不再去做偷儿。”
听了鹤潜的声音,男孩脸上霎那间露出的竟是解脱的表情,转瞬,又低下头去。
李不琢招招手,把三斤带出屋子,道:“这孩子在庄里养伤,还得过几日,才方便离开,你别和他走近。”
“也怪可怜的呢。”三斤叹息一声。
虽说一想起此前男孩的偷袭手段,她便觉着一股寒意从背后冒起来,可听鹤潜说了他的身世,这时那屋又传来里小兽般的呜咽声,便忍不住心软了。
“所以我才帮他治伤。”李不琢转身离开,“来帮忙收拾。”
酒庄里那管事叫姚仲豫,不是姚氏血脉,本是姚氏赐姓的家仆,资历老了,也被派到这里当个管事的。
其余七人,三女一男的帮工仆役,还有一个酿酒师傅,带两个学徒。
都姓江。
这酒庄所在的村子东西北三面都有山围子围着,就叫酒瓮子村,村里人几乎没外姓的。
李不琢拾掇了一些行李,便提灯走进书房。
这正屋里间的书房,布置典雅,壁上书架底层,是数个大小不一、雕花精致的木箱,落了锁。
往上是一些山水杂记,鬼狐志异的书籍,上层有许多经书、方术、岐黄药典,却分类杂乱,是些不成体系的散乱知识。
临窗的椅子被固定在地上,李不琢瞥见扶手上有个不起眼的机关,便拨动一下。
啪!
桌上绘彩少女人偶手中捧着的灯盘中亮起火光。
李不琢放下提灯。
人偶灯盏光芒明亮稳定,照得桌上金猊香炉泛起淡淡的赤色。
李不琢当即坐下,身下传来弹性,是填了棉绒的坐垫。
左手处,是人偶灯与金猊香炉,旁侧还有一面银镜,镜面方正,紫檀木镜座透雕鹊踏枝的样式。
中间放着看书的架子,青瓷镇纸。
右手处,是黑石砚台、浮雕童子献瑞图的笔筒,几副卷轴,摞着的一叠草纸。
书桌右边,就是一个长颈红柚大瓷瓶,放置在木架瓶座上。
李不琢双手搭着扶手,环视四周,西面裱着桑皮纸的墙上挂着的飞燕衔泥图,便让墙面显得不那么寡淡无趣。
东面搁板上,摆着一个神龛,墙上竹筒里仍有未用完的线香。
“原来住这地方的人倒有些品味。”
李不琢呼出一口气,满足感油然而生,自己终于也有了一套住宅。
虽说不是什么繁华地界的房子,可终于有了一处稳当落脚的地方。
接着铺纸磨墨,写下两封信,一封给姜太川,一封给白益。
过两日,就抽空再去县城一次,找官驿把这两封信送出,奇经法门也夹带其中。
白益与姜太川若会意,肯帮忙的话,自然会派人把消息传出去。
接着,李不琢才唤来酒庄管事,问起酒庄经营情况。
管事躬身道:“除去有两年闹大水,不仅粮食颗粒无收,还有亏损,其他的年份,都有利润,大人过目。”
说着递来账目。
来之前,李不琢便根据田土务的档案卷帙,知道这处酒庄酿的酒种是秋露白。
秋露白并非这处酒庄独产,是颇为流行的酒种,出酒率约有两成,也就是说,一百斤粮食能酿出二十斤酒。
一路走来,李不琢见到的谷地,远超五十亩,说二百亩都不止。
就按五十亩算,年产粮食便在一万斤到一万五千斤之间,刨去给帮工发放的工钱等消耗,约莫能有六千到八千斤粮食能拿出来酿酒。
这样一算,每年酒庄可产出一千多斤酒。
秋露白李不琢在酒肆中见过,一斤卖到七个银铢,那么酒楼收酒的成本,也就是酒庄直接售出的利润,可能在五银铢一斤左右。
这样算来,这酒庄子一年的利润约在五金锞上下。
心里有数,李不琢看账目也是一扫而过,只注意关键之处是否与自己料想的偏差过大。
一眼扫过,却见账目调理分明,每年记录的粮食收入,却都是按二十亩地算。
六十七:谷地
“只有二十亩地?”
李不琢把账目扔上书桌,看向姚仲豫。顶 点 X 23 U S
姚仲豫躬身道:“庄边土地虽多,九成却都是农户自己开垦的土地,并不归酒庄所有,魁首大人的地契上也写得很清楚。”
李不琢道:“庄里十几年经营的利润如何?”
姚仲豫道:“账上都有记录,都在河东县姚氏主家存着,明日我便派人去县城走一趟,主家那边,会派人过来与大人正式交接酒庄。”
李不琢点点头,也没追问,让姚仲豫离去。
姚仲豫一走,李不琢拿起账目翻阅,略微一算,从十四年前算起,酒庄经营的利润抛去零头有二十金锞。
但按田土务的档案卷帙的明文条例,李不琢所得的,该是酒庄经营的一切利润,不只包括地契中二十亩地,也就是说,酒庄从外购入粮食酿酒的利润,也属于李不琢所有。
若按二百亩地算,算入十四年购粮成本四十金锞,十四年的净利润能有一百五十金锞上下。
…………
黄奴儿咬紧面巾,闷哼一声,面色煞白,豆大汗珠从额上滴落,鹤潜扎紧布条,道:“倒是止血了,左手拿筷子倒不难学,只是你只剩一只手,许多活便干不了了。”
左手取下嘴中面巾,黄奴儿嘶了几声,牙关紧咬。
被那对男女逼着当偷儿的时候,就见过不少同行失手落网后,被人砍手指,甚至活活打死。
断一只手,脱离了那行当,倒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埋在哪了?”他问道。
“山沟子里。”鹤潜知道黄奴儿想什么,道:“待你回些精气,再去给他们立个灵位,你可怪我?”
黄奴儿喃喃道:“不怪你,有时候我也想杀了他们……”
鹤潜笑了笑:“你怪我也无妨,只是,却不要怪李不琢。”
“我不怪他。”黄奴儿顿了顿,“养好伤我就走。”
“走?不走。”
“不走?”
“我想杀他们二人不假,可为什么选在此次动手?”鹤潜淡淡道:“李不琢是新科魁首,若不出意外,将来是能入仕天宫的,能追随他,对你我都有好处。”
黄奴儿怔了怔:“你不是早就想退隐了?”
鹤潜摇头:“有人的地方就有纠葛,谈什么隐居,不过是想避开以前惹下的那些麻烦。这位李大人对那陪伴的丫鬟视同己出,我看他举止,也不是颐气指使之人。”
黄奴儿低下头,面容在灯光映照下阴晴不定:“可我曾刺杀他,他怎会信我……”
“你是受人逼迫,而我若想害他,便没理由帮他脱险,更何况,如今他身边连个跑腿办事的人都没有,到这酒瓮子村里,完全是个外人,想接管这姚氏酒庄,谈何容易?”
…………
次日清早,李不琢来到庄子背面的酿酒坊。
三层高的木楼中,四角锅炉炉膛散发逼人热气,锅炉旁的四个巨大料桶边沿被铆钉严密加固,仍冒出丝丝酒香浓烈的蒸汽,料桶顶部铜盖上伸出各伸出一根两人合抱粗的黄铜排槽。
排槽延伸至二楼高处,又向下汇合,混铸出一个巨型黄铜冷却槽,悬吊屋中。
冷却槽底有旋钮开关,拧开时,清澈酒液便从中流出。
酿酒师傅叫江大河,学徒一个名字别致些,叫江边柳,另一个是个半大女娃,就叫江酒儿。
三人跟李不琢见礼,李不琢让他们继续酿酒,背着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
那料桶一个约莫能装上千斤粮食,若只二十亩地的粮食产量,酒坊没必要做这么大。
便唤来江大河询问平时酿造的事项,江大河知无不言,可问到产量和消耗时,就支支吾吾。
知道这些人都被叮嘱过了,李不琢也不多问,唤来酒庄管事姚仲豫,让他陪自己一道去村里逛逛。
沿酒庄外土路走下山路,道旁凋敝萧索,错落的民居中,只有几户人家中依稀有炊烟升起。
眼看道旁谷地中粮食已到丰收时节,却没人收割,若再这样下去,恐怕要烂在地里。
沿路见到这一幕,李不琢暗暗皱眉。
昨夜来酒庄时就有疑惑,这时,终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大人竟不知道此事。”姚仲豫拢袖,“近来河东县听说在闹妖患,有数个村寨里的人都凭空消失了,怪就怪在,只是人没了,其他东西都在,二十里外小坪村被发现村里人都没了时,有几户人家锅里饭菜都还热着,却方圆十几里内都找不到村人的踪迹。”
李不琢一挑眉,回身问:“有这种事?”
姚仲豫看向不远处坡上的酒庄,叹道:“近来庄子里也闹了些古怪,所以,村里的人能搬走的,便都搬走了……”说着,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姚仲豫沉吟了一会,叹道:“魁首大人选这酒庄,着实不是明智之举,眼下村里农户走了大半,日后只怕要亏损了。”
“闹了什么古怪?”李不琢也看向酒庄。
姚仲豫低头,盯着脚尖道:“三人成虎的谣传罢了,听在村民耳朵里,就成了真的。”
姚仲豫避重就轻,李不琢也不究根问底,今日喊姚仲豫出来,是有别的事。
接着沿路视察着山麓下的谷地,李不琢边走边问道:“你为姚氏做事多久?”
“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只当上个郊野酒庄管事……”李不琢说到一半,话锋一转,“昨夜我把账目细细读过。”
“大人可还满意?”姚仲豫并不心虚。
“满意,当然满意。”李不琢忽然顿住脚步,“可酒瓮子村交税时,也是按二十亩地?”
姚仲豫微微一怔:“魁首大人的意思是……”
在庄园额外开垦荒地,已是各家族的潜规则,县府诸令也对此心知肚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不琢呵呵一笑道:“不要慌张,我只是看着谷地,似乎大了一些,便想去河东县请人来看看,究竟是如今亩制改了,还是我眼看花了。”
姚仲豫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李不琢身为魁首,还是永安县出来的,和一般童子的待遇大不相同。
若他真把这事捅到灵官衙,姚氏不会遭殃,可总有人要受罚,受罚的只能是他这个赐姓的姚姓家仆。
明天过年,休息一下,只更一章,提前祝大家吃好喝好。
六十八:酒狐一
看见李不琢表情,姚仲豫也明白了其中用意,叹道:“这田庄十几年虽然都是我在经营,可我只是个管事的,大人何苦为难我?若大人把这事捅到灵官衙去,主家只需补上税款,大人您非但不会得利,反而会得罪人。www.uu234.net”
“哦?如今账目上利润只按二十亩地的收成算,若按两百亩算,我怎么不会得利?”
姚仲豫低头道:“大人真要和姚氏作对,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比起姚氏来说,大人还算不上抢龙啊。”
这话已经直白过分,换了别人识趣的,便要知难而退了。李不琢却眉头一挑,摇头笑了一声,道:“看来你还没看清形势,怎么还帮姚氏来算计我?”
姚仲豫一怔。
李不琢的声音接着传入耳中:“你为姚氏效力这么多年,才混成个酒庄管事,而这酒庄子如今已是我的,你回姚氏后,又能做些什么?”
姚仲豫整个身子僵在原地。
李不琢背手走回酒庄,头也不回道:“你不是卖身的契奴,不必死忠姚氏,这酒瓮子村,你熟悉了十余年才能管理得当,若离开此处,你回到姚氏主家,难道从新当个帮工杂役?若我是你,就会好生结交酒庄子的新主人,以求留下,却不会帮着外人去算计他。”
说完,李不琢也不停留,直接回到庄子里。
虽没指望三言两语就推翻姚仲豫对姚氏的中心,但只要让他彻底明白与自身利益休戚相关的所在,他就能知道处理酒庄交接之事时,该偏向哪方。
回庄后,李不琢心中琢磨着姚仲豫所说的妖患。
若真按他所说,光天化日之下,让个整个的村庄里人影消失无踪,也只能用“妖”字形容。
午后,一架机关木鸢飞至庄中,是两封信笺。
李不琢打开信笺一看,一封是郭璞的信笺,写着李不琢离开这八日间,做成了第一笔买卖,赚到四金铢,大半都换成小精元丹送来了。
木鸢带着的匣子中,就有五枚小精元丹,都是上品成色,还余了一金铢的钱。
另一封是沈渚的信,也是账目,与郭璞记载的稍有出入,有一金铢上下,自然就是郭璞为自己留下的那份利益了。
水至清则无鱼,郭璞能力上佳,这些分润是应有的,只不过,李不琢要平衡好他的能力和野心。
如今郭璞做这桩生意,依靠李不琢的,便是与沈一春同赴宴席的名声,新科魁首的身份,若郭璞日后不需要再这些了,完全可以不再依附李不琢。
值得一提的是,郭璞的信笺中还附了一句,待过一阵子要送来一个可用之人。
这事倒是戳在人心坎上了,眼下李不琢连个车夫或跑腿小厮都没有,正是缺人之际。
把信笺放在书桌上,李不琢把江大河唤入书房,问道:“听说近来庄子里闹了些古怪,具体是什么事?”
虽然酒庄易主,但第一次进入主家书房的酿酒师傅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特别是李不琢还给了座。
只不过,听了李不琢的问题,就面色发白:“的确有这事,说起来也渗人得很。原本背面的酿酒坊中,每过申时都会熄火,可半年前要赶一批酒,我便豁出去干了一整晚,结果快天明时,迷迷糊糊醒过来,身子却动弹不得,只听到身边有细微的脚步声。
“就这?”李不琢暗暗皱眉,原本以为姚仲豫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故意把酒庄编排得十分不堪,可看江大河说话的反应,不像撒谎。
“再后来……倒也没有了。”江大河低下头,心虚说道,“可我被魇着后,那脚步声,我的确是听见了。”
李不琢沉吟一会,让江大河离开。
若那所谓的妖患是真,任何古怪现象都不能放过。
到申时过后,天色暗淡,酒坊中火焰停歇下来。
李不琢带着惊蝉剑,便住进了酒坊旁的杂间。
杂间就是平时江大河和两个学徒酿酒休息饮食的地方,也铺了三架床褥,李不琢在其中一处床褥上缓缓躺下。
屋顶横梁上垂下一只绿豆大小的透明蜘蛛,横梁背后一片漆黑,仿佛藏着什么兽物。
屋外,是树叶被风扰动,李不琢也目不斜视,躺上床褥。
熟谙梦中修炼,只在心中默念几段经文,就心神放空。
按江大河所说,就是在这睡了一觉,半夜便见到了些怪事,然后就被魇着了,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怪事,却总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
片刻后,李不琢沉沉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听到了些许声音,缓缓睁眼,悄然起身。
透过窗缝,见到酒坊里,一团萤火似的东西组在料桶中钻来钻去,绕着青铜排槽扭动一阵,忽然轻飘飘落在地上,一只白嫩的手将这片萤光捡起,披在肩上,忽的朝李不琢这边看过来。
手的主人是个女人,眼睛里像含着粼粼水光,皮肤象牙般温润细腻,两鬓轻发像乌云似的朦胧,头顶云髻岌岌可危,身上披着的那道萤光,变成了一件披肩,把身子裹住一半,像半褪的衣衫,隐隐露出大片白腻的皮肤。
女人忽的瞥头看过来,冲李不琢露齿一笑,赤脚走过来,大腿根部若隐若现。
几十步,女人就走入杂间,与李不琢只隔两步距离。
她是谁?从始至终李不琢意识有些模糊,只觉像在梦中,对这突兀出现的女人,竟不感到丝毫怪异,也竟生不出防备之心。
女人笑吟吟看着李不琢,慢慢走近。
李不琢喉结一动,已能嗅到那迎面带着温热的幽香,不由后退,却绊到床根,一下跌倒,女人轻呼一声,也顺势扑倒过来,压在李不琢身上,李不琢伸手一扯,便把那披肩般的衣裳扯开,只是心中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严重。
“我在这做什么,我怎么在这?”脑中念头纷纭,李不琢忽的想起,自己来酒坊的来意,猛然清醒过来。
心神陡然一晃,眼前场景一变,李不琢猛地睁眼,自己仍躺在床上。
而鼻子前方三寸距离,是一张白惨惨的怪脸。
六十九:酒狐二
李不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那白惨惨的怪脸倏忽一下缩回屋顶横梁后方。www.uu234.netwww.uu234.net
连忙想撑起身子,却丝毫不能动弹,眼睛也只能勉强半睁着,透过一线缝隙看着屋顶。
嗒嗒嗒……
脚步声渐渐接近。
李不琢张嘴,喊不出丝毫声音,那脚步声停在身边,驻足不去。
勉力转动眼珠看向身侧,黑暗中隐约有道身影。
“呼……呼……”
湿冷的呼吸声犹在耳畔。
“这什么东西?”李不琢心脏砰砰跳动起来,使出全身力气,猛力一撑。
一撑。
又一撑!
先只能勉强动弹一丝,李不琢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嘶吼,身子渐渐恢复控制。
“滚!”
一声大喝终于冲出嗓子眼,李不琢眼睛陡然睁开,脸色潮红。
霎时间撑起身子,因为用力过度,上半身前倾着,嘴里发出剧烈喘息声。
“嗬……嗬……”
只见杂间里,一盏风灯静悄悄散发着微光,照亮着散落的金属、木器。
虽然亮着灯,屋子角落却显得更加阴暗,仿佛藏着些什么。
之前的女人、怪脸仿佛都是虚无的梦魇。
微风吹动屋外干枯的落叶,淡淡的酒香气飘入柳叶窗格,弥漫屋中。
李不琢看着双手,出了会神,随后拂开衣摆,从床上起身,拿起惊蝉剑。
“以我的道心修为,若要放空心神休息,一般不会做梦,也休提噩梦,方才……”李不琢心有余悸打量四周,“居然被魇住了,这地方的确有古怪。”
成精的妖物,或执念不散的鬼物,都会魇人,李不琢若没把持住,和梦里那女人做了什么,就会泻去许多精气。
值得庆幸的是,一般来说只会魇人的妖鬼,都不是什么厉害货色,有的妖怪只能用幻术迷惑人,再吸取精气,甚至连意志坚强的普通人都影响不了。
而若真是成了气候的妖鬼,直接就能杀人。
“看来那东西只是想魇住我,不过我有修为在身,它奈何我不得。”李不琢想起梦中那张白惨惨怪脸,不由心里发毛。
抬头一看,横梁后方似乎有道白影隐隐若现。
轻轻跃起,剑鞘一挑,白影轻飘飘落下,是块破布絮,也不知道谁放在此处的。
看来刚才梦魇时,停在身边的影子,也是幻觉。
李不琢忽然眼神一动,走到床边,蹲身一看,地上有滩水迹,手指一沾,黏糊糊的,闻起来有股带着腥气的酒香味。
嘎吱
木门忽然被夜风吹动,张开一条缝隙,幽幽的月光射进来,李不琢心中一紧。
进来时分明闩了门,真有东西来过!
提剑三大步迈出屋子,李不琢左右一看,四处空无一人,但借着黯淡月光,地上有一线湿漉漉的脚印,延伸至酒坊深处。
李不琢神情微动,没追进去,离开酿酒作坊。
回到正屋书房中,李不琢坐下,拨动椅子扶手机关。
啪一声,彩绘灯俑光芒亮起,照亮李不琢沉思的表情。
“看来酒坊里住进了成精的妖怪,不知是何时的事……不过,据江大河所说,那东西以前只会魇人,而且酒庄里也没出人命,看起来并无大恙。”
“不过刚才看来,这东西不光连我都能魇住,魇住我时,自身还能行动,来到我身边,看来已经快成气候了,如今它未成气候,只会吸取精气,不会犯下大恶,但若我再晚来几月,一旦它开口吃人,知道了人肉的味道,便一发不可收拾。”
李不琢起身走到书柜边。
这书柜里放了许多鬼狐志异、山海杂记等书籍,李不琢取下一本《幽州志异录》,翻阅一会,没一会就看到:“有酒生之妖,名曰神荼,家必有暴死者,急去勿留,居仓里。食之可补益精气。”又有“有酒生之妖,人面虫身,有八足,食之暴亡。”
与就有关的妖怪,记载多不胜数,模样也各不相同,描述无不是“可以补益精气”、“食之七窍流血而死”之类。
酒是粮食之精,酒中成精的妖怪便是粮**之精,能大量补充精气,书中“食之暴死”的描述,是因为食用者虚不受补。
酒中成精的妖怪,弱点相同,都怕火。
“这东西成精不久,不会离开此处,这几日要想办法把它收了,这几日,也不必继续蒸酒,就让他们歇几日,把酒坊关了,待我派人去河东县一趟,买些对付酒妖的物事。”
“到时候让人把消息传出,最好那些离开的村民能回来,亲眼见我除妖,等消息传开,酒瓮子村的村民也就能回归了。”
“不过……光凭这种妖怪,最多能害几条人命,就会被人发现,县里自然有炼气士处理,怎会几个村子里的人都凭空消失?”
没再深思,李不琢目光投向门外。
“今日跟姚仲豫说完那番话,过几日,姚氏的消息也要到了,且看他会怎么抉择。我接管酒庄,姚氏从中使绊子,无非舍不得钱,而我为难他,也是为钱,他再如何模棱两可,最终只要看钱落到谁手中,就知道他如何站边了。”
姚仲豫经营这处酒庄许久,也和酒瓮子村村民熟稔,若换人来经营,又要有数年磨合期,若能留下姚仲豫,是最好的结果。
收起思绪,李不琢起身,走出书房。
到卧房吞服小精元丹,修行一夜过去,李不琢并未修炼十二正经,开始拔障公孙、临泣二脉。
次日清晨,洗漱罢,便唤来酿酒的江大河和江边柳、江酒儿,吩咐他们把几日后就要除妖的消息传出去。
正想着谁能去河东县帮着跑腿时,鹤潜找到李不琢,说黄奴儿在此养伤,他左右无事,可以帮忙走一趟。
对于鹤潜,李不琢虽然心中提防,却也没怀着敌意。
这老头并无恶意,不然那日与胡狼和狐媚儿刺杀,鹤潜若不留手,李不琢定然要吃大亏。
给出一金铢,李不琢嘱咐完鹤潜要购买的物品,余钱让他给家人带些礼物,剩的再拿回来。
七十:酒狐三
河东县的深秋,气候总在“差点就能穿袄子了”和“有些冻人”间徘徊不定。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受新封府鬼节过后凝聚不去的阴气影响,到了河东县,便不至于倏忽暴雨,但总会逢上阴天。
天气阴沉沉的,一辆乌黑的马车驶入林道,枯黄的榆叶被秋气一割,漫天落下,堆积在马车顶部。马车门窗被厚重的帘子裹得严严实实,车里坐着的青年男子身穿黑色长袍,正在翻阅手上厚厚的账目。
姚堪是姚家庶出子弟,留在河东县,句芒山脚下的酒庄就是他管理的产业之一。
虽说产业地契归属在新封府田土务,姚堪只是代管酒庄,但自从前日接到了酒庄里传来的消息,说新科魁首已前来接管时,姚堪仍忍不住心里有些不舒服。
还好酒庄近来闹了些古怪,又因为河东县的妖患,酒瓮子村里居民都搬走了许多,再经营下去,也是个亏损的结果,就把这酒庄送出去,也没太大可惜的。
车轮在碎石上磕出的咯咯声接近句芒山脚,马车还没到酒庄门口,姚堪就听到外面有人喊了声少爷,挑开车帘一看,是姚仲豫,道:“怎么在此处等我?”
“有些话要提前告诉少爷。”姚仲豫小心回头看了一眼坡上的庄子。
姚堪皱眉,一扬下巴:“上来吧。”
“哎。”姚仲豫应一声,走上马车便低声道:“属下疏忽,让那位大人看到了真的账目……”
“真账目?”姚堪愣了半晌,才说:“真账目让他看见了?”
从十几年前起姚堪就未雨绸缪,酒庄的账目分两本记录,一本是每年酒庄经营的真是利润,一本是按每年用二十亩地粮食酿酒的收成算账,向县里纳税也按这账目来,另一本是私账,记录的是实实在在的利润。
哪家产业经营都有本私账,却是不能让别人看见的,姚仲豫为姚氏效力二十多年,从杂役一步步做到管事,姚堪看他兢兢业业,稳重老实,对他十分信任,却没想过,他连私账都藏不住,不由面色一沉。
“怎么这么不小心?”
姚仲豫见姚堪没立刻发怒,好歹暗暗松了口气,说:“那夜他过来酒庄时,就来得突兀,我把私账藏在房中,却不小心被他找了出来。”
二十余年的老实本分让姚堪下意识忽略了姚仲豫眼中掠过的一丝心虚,皱眉道:“是他翻出来的?”
“是。”
“看来他是来者不善啊。”姚堪冷笑一声。
主动去姚仲豫房里翻找到私账,那压根就是为了此前十几年酒庄经营的利润来的。
这次前来,他本来带足了按二十亩地算的利润,与李不琢交接酒庄,也没打算太过为难,可李不琢若贪得无厌,便说不好了。
“去,我倒要看看他要如何。”
姚堪指使着车夫驾车靠近酒庄子。
一进酒庄,却发现庄子里有不少村民,当即一怔,这些人不都因为酒庄里闹鬼的事搬走了?怎么今日却回来了。
人最密集处是北面院门处,众人嘈杂议论着。
“听说新来那位大人要出手降妖了。”
“难怪原来酒庄子里有古怪,原来是住进了妖怪。”
“若这次能把妖怪捉了,我们也能安心回家了。”
“是啊,若非实在害怕,谁想搬到别处,我到如今,都没个好落脚的地方呢。”
众村民议论着,见到姚堪走近,都认得这位姚氏的少爷,连忙低头见礼,姚仲豫点点头,随意看着一人,随后看向院里,道:“怎么回事?”
“那位新来的大人听说要出手降妖了。”一人喜滋滋道。
姚仲豫看着酒庄子里有些拥挤,皱眉不止:“谁让你们进来的,都出去!”
“原来是姚公子,真是有失远迎。
李不琢恰这时从里头出来,见姚堪,先是顿了顿,然后看向诸看热闹的村民,笑道:“是我邀他回来的,不知哪里碍着姚公子的事了。”
姚堪被这句话堵得得心里十分不痛快,这处酒庄从今开始便算李不琢的产业了,他又躲多什么嘴,不由得面色一僵,说道:“这却没有。”
“那就好,待我忙完手下的事,就来和你交接酒庄。”李不琢点点头,转身去了酒坊。
姚堪见李不琢先只字不提利润的事,也跟了进去。
酒坊边聚着二十余人。
酒瓮子村不小,人口有六十二户,虽然与姚氏没契约关系,但多数都是姚家的佃户。
前几天才散播的消息,如今有这么些人回来,已是在李不琢预期期望以上。
这些人都是听说,李不琢要出手降妖才回来的,只要今日顺利,之后消息传出去,想必过不了多久,酒瓮子村又能恢复往年的人气了。
姚堪听着众人议论,心中微微诧异,本来酒瓮子村在他心中已无太大价值,李不琢却发现了酒庄里古怪的源头,眼看这酒庄又有重新经营的希望了。
而且若真是出了妖物,这酒中成精的东西,是难得的宝贝。
姚堪心中一阵意动,颇想插足,却找不到好理由。
七十一:酒狐四
“东西都备好了。”
书房里,鹤潜在一旁说着。
李不琢推开横木雕花的符匣,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龟甲。
道家符咒与庙堂符节异曲同工,乃是玄门中人与十方鬼神证盟后,用来请鬼神之力的凭证。
符的写法有数种,诸派各不相同,最常见的,便是用朱泥写在黄宣之上。
而浮黎南部修符篆者,擅长鸟篆、虫书,擅长将鬼神之力加持于雕刻的器物之上。
又有三元水书、龟图之法,用途各有差别。
此刻,李不琢手中的,就是用水浸泡四十九日后,再用生蛋清清洗了泥垢,已经进行过“祓龟”的龟甲,是鹤潜从河东县购得。
书桌上摆着的小绿釉瓷盏里盛满上等朱泥,李不琢手托龟甲,右手执笔,静心定神,运内加诸笔端,缓缓画出三个圆圈,呈掎角之势,往下,念六甲之名,画六甲符胆。
此过程中,内心精诚,凝气聚形,由散至聚。
最终,落笔画下符脚。
画完符咒,李不琢内耗空了一半,这就是小半颗小精元丹没了。
这龟背上写的,是南明第四神咒,常用来驱斩蜚尸、鬼魅、邪精,是小道藏中就记载的普通符咒之一。
符咒按品级,有请野鬼游神之力的功曹符,请天宫上师之力的都功符,请天宫大学士之力的盟威符,请圣人之力的圣符。
李不琢身为童子,若精通符咒,可以勉强画出都功符,这回却是初次尝试,便画的是功曹符,对付未成气候的妖怪也足够了。
放下龟甲,在铜盆里点燃纸钱,李不琢默念咒诀,也不等龟甲上咒文晾干,就把龟甲丢入火中。
紧接着,来到书房门口。
书房门口,小桌铺着黄布,上面摆着两斤煮熟的腊肉,一碗生米,李不琢掏出一把米,撒向四周。
呼!
平地似乎起了一阵风,李不琢把桌上肉和米拿桌布一蒙,转身进了书房,看着龟甲在火盆里灼烧。
噼啪噼啪
甲背被灼烤开裂,裂开的纹路,与李不琢行符的朱泥纹路几乎完全吻合。
李不琢暗暗点头,这一步是“食墨”,龟甲烧出的裂纹与符文越吻合,成符品质也越高。
静静等火烧完,龟甲还烫手,李不琢便拿了起来,只见朱泥已烧没了,被烤灼的裂纹取代,此时的龟甲黄黑,带着股逼人的焦灼之气。
收好龟甲,出门揭开桌布,那块本来颜色鲜亮的腊肉已经凉透,光泽尽失,散发出淡淡的**气息,那碗生米,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翳。
“请野鬼游神之力入符,也要用祭品回请,我头回画符就成了,今日运势还不错。”
画符看修为功力,也看运气,若请来的野鬼游神对祭品不满,不光符咒难成,甚至可能受到反噬。
李不琢把龟甲放入腰囊,提起惊蝉剑,就去往酒坊。
刚到酒坊,人群让开,李不琢四下看了看,今日四角的锅炉都熄了,四根黄铜排槽冰冷地交织向中央,那小房子似的冷却槽,表面沾了些清晨的露水,大陀螺似的被架在半人高处的半空。
那东西没处藏身,多半就住在这冷却槽里,这套酿酒设施铸造时,便用熔铸拼接得浑然一体,很难拆卸。
不过李不琢已经想好法子把那东西逼出来。
对江大河等人点点头,众人便在冷却槽底塞满柴火。
那些个围观的村民见到这一幕,也都知道那妖物是在这里头成精了,有人啧啧道:“岂不是往日酿出的酒,都混了那东西的粪尿?”
众人害怕的害怕,干呕的干呕,姚堪却神情一动,站了出来。
“且慢。”
姚氏多年积威之故,姚堪话一出口,江大河等人便停了下来。
李不琢一挑眉,看向姚堪。
只见姚堪笑了笑说:“我姚氏往日代管酒庄,酒庄中出现妖物,是我姚氏的过失,理应由我来解决。”
看着众人忙活这阵,姚堪也知道了那妖物的所在,没成气候的精怪,都只能趁人没防备时,魇住人吸取精气,若被人找到藏身之处,有的便连普通猛兽都不如。
李不琢看着面前这位身无兵器的姚氏族人,心念一转,这不就是想抢机缘么,也笑了笑道:“你有办法?”
“阁下可是小瞧我?”姚堪平静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自负,两年前他就考上童子,如今已是坐照境炼气士。
李不琢也没接话,做了个请的手势。
姚堪便让众人开始点火。
柴火一点燃,黄铜冷却槽渐渐热了起来,起先还没动静,过了一会,里头酒液便咕隆沸腾起来,众村民本来好奇围观,可紧接着,里头发出“吱吱”的叫声,尖锐刺耳,锥子般直戳耳膜,十分诡异。
铛铛!
庞大的冷却槽甚至被装得摇晃两下,众村民连忙后退。
“莫慌。”姚堪上前一步,取下腰间不常动用的佩剑。
众人于是心下稍安,这位少爷乃是堂堂炼气士,有他在这,出不了什么乱子。
嗵!
东南角的料桶中突然一阵晃动,姚堪心中一紧,派人过去守着,自己抽剑严阵以待。
突然间,一道白影从料桶中冲出,皮毛沾满酒曲麦粒,带着腾腾热气,一瞬间看不清模样。
眼看这东西就要逃遁,姚堪两步追上,提剑把那东西尾巴直接砍下一截,那东西吃痛狂叫一声,见了自己的血,竟凶性大发,转身朝着姚堪扑来,一口就撕下姚堪衣角,爪子在他腰窝子挠出道爪痕,钻到姚堪背后。
这时候便能看清白影的模样,长着个狐狸脑袋,身子却像猴儿一般,四只脚也各有五指。
姚堪啊的大叫一声,不由有些慌乱,回头去找那妖怪,那东西却也跟着打转,抽冷子又咬中姚堪脚腕,姚堪心慌不已,终于大喊:“救我!”
一旁抱胸看着的李不琢笑了笑,把龟甲凑到嘴边一吹!
噗!
一道火线倏然射出,那东西嘶鸣一声,身上轰的燃起烈火,李不琢扔开龟甲,惊蝉随之出鞘,殷的一声,剑身飞掷,把烈焰直接钉在地上!
姚堪惶然躲开,只见那被钉死的妖物剧烈挣扎惨叫,声音传出老远,叫人心惊,几十步外围观的村民都不敢靠近,然而只是挣扎了片刻,那东西便越缩越小,终于被火烧化,只留下一颗青湛湛的珠子,滴溜溜滚至剑刃边。
七十二:酒珠
酒坊外一片死寂,片刻后才喧闹起来。
李不琢上前几步,拔出惊蝉剑,插回鞘中。
拾起那珠子一闻,醉人酒香冲入鼻腔,扩散至全身毛孔,烘一下,浑身冒出细汗。
一时间,像是吃了一顿饱饭,精气神一下抖擞起来。
姚堪捂着腰部伤处,直留冷汗,倒也不喊痛,只是咬牙嘶嘶倒吸凉气。
周围村民齐齐崇拜般望着李不琢,方才这位大人施展术法,只一照面,就把那妖物杀死,比姚家少爷还厉害数倍,毕竟姚堪方才可是险些着了道了。
姚堪缓过劲来,也不由有些羞愤,知道方才是自不量力,还被李不琢给救了。
“带姚公子去治伤。”李不琢朝人群外喊了一声。
“哎。”三斤连忙走到姚堪边上,对他揶揄笑了笑,“这位公子,这边请。”
对于想贪墨酒庄利润的姚氏,小丫头没多少好感,见姚堪出了丑,颇有些幸灾乐祸,不过也没太表露出来。
“不必。”姚堪面色铁青,转身就走,带到酒庄来的亲随也连忙跟上。
走出两步,姚堪又停步回身,僵硬道:“方才多谢了。”
李不琢点点头,心道若真要谢,还是得看算账的时候,姚氏肯让出多少利润,不然都是口头上的。
起身朝正院走去,人群自发让开,喝彩赞扬声不绝于耳。
那边姚仲豫跟在姚堪身后,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微动,这位酒庄的新主子,比起骨子里总有些倨傲的姚堪来说,倒是得民心许多。
或许换个主子,也不是件坏事。
那日听了李不琢的一番话,姚仲豫也深思熟虑过,知道李不琢所言非虚。
他已经五十多岁,留在这酒庄子里,才能继续发挥人生价值。
而且经营此处酒庄十余年,不论别的,已经有了感情,若要离开,心里是一万个舍不得。
不过,效力姚氏二十余年,故意让李不琢看到私账,姚仲豫已做到极限了,毕竟姚氏待他也不薄。
那边江大河已对着左近村民吹开了,说自己夜宿酒坊遇着过这妖怪,只是一瞪眼,便将之吓退,又谦虚道:“妖鬼这些东西嘛,其实你越怕它,它便厉害,你若胆气壮些,还算个屁!”
李不琢也由他们去说,待之后消息传开,酒瓮子村的居民,应该就会陆续回来。
这酒妖虽然和那传闻中的妖患并无关系,但久住山中的村民,要想搬出去又谈何容易,要不是此前人心惶惶,怕性命受到牵连,谁肯离家远去,那些在外的人,只怕多半都是寄宿熟人家中,甚至没落脚之地的。
姚堪带着亲随到东院客房去处理伤口了,李不琢不紧不慢,回到卧房,取下平时常用的羊皮水囊,灌了半囊烧滚过的凉水。
把那青湛湛的珠子丛囊嘴塞进去,提起水囊晃了晃,咕咚作响。
随后便拔开囊塞,还没凑近鼻子,一股浓烈酒香就猛地冲了出来,甚至带着肉眼可见的淡淡水汽。
“好烈。”
李不琢还没尝,只闻过一鼻子,脸颊就泛起两团酡红。
一琢磨,之后还有正事,便想放下酒囊,却忍不住提起水囊,尝了一嘴。
酒液入喉,一股热气猛冲天灵盖,又顺着食道,倒灌下去,冲入腹部,轰然炸开!
只一口,李不琢眼神就一花,脑子发昏,整个人飘飘欲仙,连忙把囊嘴塞住。
踉跄寻到桌子坐了半晌,这酒劲儿来得快,去的也快。
酒劲一过去,李不琢眼神清明,浑身精神抖擞。
“画符耗去的精气,这一口酒竟然就完全补充了,这玩意比小精元丹还好用,可遇不可求啊。”
把水囊挂在腰上,李不琢走到书房,在书柜里翻出一本两指厚的账册,随意翻了几页。
这本私账,是姚仲豫送来的,看来是个识时务的性子。
是时候跟姚氏算钱了。
李不琢转身就走出书房,去东院客房里寻姚堪。
……………………
客房中,姚堪任亲随给腰上伤口敷药。
伤口不深,只是那妖怪爪子像是不干净,一股麻痒蔓延入体,十分挠心。
只好调运内压制着,待离开这偏僻村庄,回到河东县再处理。
这时候,门被推开。
“可好些了?”李不琢走近,腰上水囊晃晃荡荡的。
姚仲豫自看了李不琢一眼,自觉退出屋子。
姚堪使了个眼色,亲随也离去,屋子里就剩李不琢和姚堪二人。
“妖物身上爪牙都不干净,你收了它一爪子,想必不太好受,喝一口这个,或许能解。”李不琢递上水囊。
姚堪狐疑打量水囊一眼,拔开囊塞,惊呼道:“好酒!”
拿过边上茶碗,倒了半杯,姚堪抿了一口,几滴酒液入口,就轰然炸开,入喉酒线极长,圆润而无刺感,味道醇厚。
过了一阵,酒气直冲丹田,又缓缓回勾,整个腹部如同变成了一座小火炉。
“好,好,好,大气、绵长、圆润、醇厚、余味无穷!”姚堪一咂嘴,忍不住好奇道:“哪来的这酒?”
“水兑的。”李不琢笑了笑。
“怎么没半点水味?一壶酒中,只要掺入小半盅水,我都喝得出来,怎么可能是水掺的?”姚堪狐疑道,接着便想起那妖怪死后留下的那珠子,恍然道:“原来是酒妖内丹泡的,这就难怪,我在书上看见过,酒中成精的妖怪,内丹拿清水一泡,就是有法都酿不出的极品好酒。”
不由自主就想到腰上伤口,姚堪发现,那麻痒完全消失,连痛感都弱了许多。
沉吟了半晌,姚堪终于叹道:“多谢了。”
这声谢,真是万分不情愿,不为别的,就因为打算要跟李不琢洽谈酒庄交接之事时,姚堪就没打算跟李不琢能融洽相处,那样,坑了李不琢也心安理得。
眼下却是先欠了李不琢人情,加上刚才在酒坊中杀妖时,他还算被李不琢救了一次。
那私账被李不琢瞧见了,利润还没算清呢,就欠下两个人情,这账还怎么谈?
七十三:交接
“谢就不必了。m.www.uu234.netwww.uu234.net”
姚堪归还酒囊,李不琢接过,挂回腰间,往椅子上大马金刀一坐。
“来谈正事。”
虽然梦中埋身书海许久,战场上走过来的李不琢却没书生气。
姚堪看着架势,也知道酒庄利润这事上,李不琢多半没做过让步的打算,也一点头:“酒庄利润在此,在这份契约上画押吧。”
说着拿出交接的契约,同时取出织金绸缎袋子,放在桌上,二十金锞子,足有两斤的分量,听在耳朵里叫人心颤。
李不琢却摇头笑了笑:“姚氏就这点气量,一个酒庄的利润,都要贪墨我的?”
姚堪没料到李不琢这么直接,但也是兵来将挡,冷笑道:“这话说得叫人心寒,我姚氏代管这处酒庄十四年,所得利润账目上记得清楚,辛苦钱都没收半分,怎么落到你耳中,却成了过错?”
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姚堪仍不认账,李不琢面无表情道:“私账我已看过了,还要睁眼说瞎话?”
姚堪面色不太好:“阁下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
李不琢也不跟他装腔作势了,道:“十几年来酒庄管理得当,我自有谢意,刨去成本,这利润少说有一百五十金锞,我给你三十金锞,不与其他人提起。”
李不琢知道姚堪是庶出的出身,在姚家地位算不上太高,手中管理经营的产业,利润也不是独得的。
姚堪神情一动,三十金锞对他来说也是一笔横财。
可惜的是,这事却没有回旋余地。
本来酒庄经营,明账之外的利润,都归入了姚氏主帐房,这些年来,要么被拿出去经营别的产业,要么消耗掉了,若真要给李不琢直接拿出一百五十金锞,就要动用别处的资金,就算他姚堪同意,其他人也万万不肯。
犹豫了一下,姚堪说道:“我做主,可以拨给你五十金锞,其中二十五金锞归我。”
李不琢眉毛一挑:“不行。”
姚堪压低声音道:“左右多了五金锞,你有什么舍不得,想要那一百五十金锞,怎么可能?我把话挑明了吧,这事就算捅到县里灵官衙去,也不会有结果。”
李不琢眉头一皱,姚堪虚张声势也罢,真有底气也罢,自己若答应,都是十足的亏本买卖,一摆手:“此事免谈!我话说到这,姚氏若不与我为难,这人情我记在心底,若要昧了这些钱财……”
说到最后,嘴角一勾,言尽于此。
姚堪心中不快,姚氏在河东县这一亩三分地,也是数的上数的家族,若非李不琢是新科魁首,换了别的炼气士,敢选这处酒庄,早就灰溜溜离去了,就算是新科魁首,也不敢如此不识时务。
修行炼气又不是什么逍遥快活的事,若不懂得结交人脉,迟早被绊住脚。
“阁下坚持如此,看来没得谈了。”姚堪收回那二十金锞,起身道:“待我下回带够钱财,再与你交接吧。”
说完,唤来门外亲随,又看向姚仲豫:“你何时回主家?”
姚仲豫犹豫了一下,咬咬牙道:“前两年主家老太爷说我为姚氏效力二十余年,随时可以歇息,我在此地居住二十余年,家眷也都住在酒瓮子村,便不回去了。”
姚堪一怔,从没想过这沉稳老实的酒庄管事会说出这番话,上下打量他一阵,见姚仲豫有些心虚,又瞥向李不琢,冷冷一笑:“原来如此!来,给我铺纸磨墨!”
说着唤来亲随磨墨铺纸,姚堪当即写下一张欠条,向李不琢道:“既然你要一百五十金锞,自然可以,只是我姚氏族中资金周转不顺,暂且拿不出这么多钱,便拿着这个吧!”
说完留下欠条,那二十金锞,也随身带走。
片刻后,马车车轮在土路上碾出一道浅辙,扬长而去。
目送那马车远去,李不琢捏着欠条,微微皱眉,这东西若不能兑现,就是废纸一张。
忽然边上三斤轻呼一声,只见那断了手的黄奴儿不知从哪冒出来,提溜着一个织金绸缎袋子,晃了晃,里面金锞子相互撞击,哗啦作响。
李不琢眉毛一挑,这小子倒是好手段:“什么时候从他身上摸的?”
“出门的时候。”黄奴儿低下头去,模样十分腼腆,纯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李不琢接过钱袋子,哑然失笑。
没过一会,南边林道中,那辆马车又火急火燎冲了回来。
李不琢正在书房捧着本山海杂记读着,姚堪不请自入,劈头盖脸道:“钱哪去了?”
“钱?只有欠条一张。”李不琢故作不知,冲着书桌上欠条一扬下巴,那欠条上,多了一行“已偿金锞二十个”的字样。
姚堪面色一僵,沉着脸再次离开。
…………
入夜后,彩绘灯明亮灯光下,宣纸铺在桌面上。
三斤在一旁磨墨,李不琢提笔,缓缓写下自荐信。
掌书吏是个闲差,没多大油水,任职的,多半是有些门路关系的闲人,没什么争抢。
以他新科魁首的身份,自荐任职,想必灵官衙那边很好调配。
正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敲门声,李不琢喊了一声进来,见来者是鹤潜,问道:“有什么事?”。
鹤潜走进书房,行了一礼,道:“黄奴儿伤已养好,老朽是来告辞的。”
李不琢沉吟一会,点点头道:“去找姚仲豫支五个银锞当盘缠,路上小心。”
刚接管这庄子,鹤潜倒是帮衬了些事情,这时候要走,李不琢心中一时有些舍不得,心想这老头身手比一般炼气士都高,又不显山露水,若能收来当个手下,实在是极佳选择。
其实那日托鹤潜去河东县购买符咒用品时,留了些钱让鹤潜赠予家人,李不琢便存了拉拢的心思。
干杀人越货这行当的,最是冷血无情,可对家人却不一样,若能让鹤潜搬来酒瓮子村,也不用他明言效忠,酒庄就有人坐镇。
若能把他收归麾下,这种手下能干得了脏活,手段又多,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七十四:手下
“多谢大人。www.uu234.netwww.uu234.net”
鹤潜接应一声,退出书房,走到门口,李不琢便喊了一声:“可愿到我手下做事?”
鹤潜脚步一顿,回身道:“信得过我?”
李不琢道:“用人不疑。”
鹤潜呵呵一笑:“那好。”
三日后,灵官衙回信一到,鹤潜驾车,便与李不琢、三斤离开句芒山脚,去往河东县。
这次去县城,李不琢是要出任掌书吏,而鹤潜却是要去白龙寺脚下大竹乡中接回家眷。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郭璞发来书信,送给李不琢的手下也到了。
…………
巨大桨叶不停翻搅水流,哗啦声充斥耳际,应十一坐在船头,翻开手中信笺,吃力辨认着信上字眼。
他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一身黑色劲装,牛皮护腕紧紧扣着,腰上斜挂一口直刃长刀。
认字对于应十一来说已十分不容易,虽然郭璞不厌其烦教过,他却没上心学。如今后悔,就有些学不进去了。
作为自小一同长大的兄弟,应十一对郭璞未能考上炼气士十分可惜,事实上,可惜的不止他一人,当年,他们这群战乱过后无父无母相依为命的孤儿中,唯有郭璞有出人头地的希望。
从幼时起郭璞就心智早熟,带着一干兄弟跟丐帮抢地盘,做苦力活,众人都当他是主心骨,十多岁时,包括应十一在内的十几个兄弟,在码头帮工、做纤夫、脚夫、行窃、打渔,赚来的钱凑起来给郭璞买书。
其实郭璞原本叫郭六,他们还是孩子时,连自己的姓都不知道,还是对着新封府护城河外虹外桥下捐建者名单,各自选了几个字眼作为姓氏,可取名就没招了,只好以谁各自长得高为准。
应十一年纪最小,也是最矮的,便成了十一,即便后来长得第二高了,也还是十一,这排行不能代表什么,只是个叫习惯了的名号,就像郭璞原本排第六,却一直是当老大的。
老大没能飞黄腾达,众兄弟也都心灰意冷,不过近来郭璞却有了起色,把几个兄弟派到新封府贮存燃料的内库中当看守,皂衣佩刀,让一众曾因摆摊被官差驱赶而对其心有怨恨的兄弟竟也过上了一把差人瘾。
而应十一作为众人中练武练得最好的一个,被郭璞派来,去为那位新科魁首李不琢效力。
哗啦、哗啦,水浪翻滚,应十一抬头远眺,那边的河岸已经近了。
他对郭璞打心眼里佩服,不由心中好奇,李不琢究竟什么模样。
片刻后客船靠岸,应十一走至吊桥尽头,轻巧跃下,环视四周。
按约定李不琢会派人过来接引。
目光巡睃一会,就看到东面不远处举着面牌子,上面白纸写着“十一”二字。
“是这趟吧?”
岸边,纤夫来来往往,三斤拄着木牌,目光越过人群,远远打量着靠近的客船。
李不琢一眼便看到那个黑衣佩刀走来的年轻人,和他对上目光。
这人身上跟郭璞有种相似的气质,初见之时,他看你的目光中总带着些许审度的意味,像是在考虑你是值不值得效力。
“是他。”李不琢道。
三斤便踮起脚扬了扬手喊道:“这儿!”
应十一神情一动,走近谨慎看向李不琢。
“应十一?”李不琢问。
“是我。”应十一向李不琢抱拳,“怎劳魁首大人亲自迎接?”
这架势倒不像是见礼,而像是江湖中人问候,李不琢对这性子颇为合意,点点头道:“船上奔波累了,先进城给你接风洗尘。”
鹤潜早去大竹乡接家眷去了,李不琢与三斤还有应十一一行三人进城中酒楼要了一席酒菜。
原本李不琢缺个车夫,鹤潜自告奋勇当了,对于应十一,李不琢暂时没有要安排的差事,准备当作私兵培养。
举子炼气士,可养私兵部曲,如今李不琢还没考上举子,却要未雨绸缪,养些可用的人手。
幽州并不太平,无头公案发生了不知多少桩,那日被人刺杀已是大意。
以李不琢自己的身手,自然不需要护卫,便让应十一跟在三斤身边保护。
外人看来三斤是李不琢的丫鬟,其实对于一同长大的小丫头,李不琢只当亲妹子看待。
七十五:掌书吏
清晨,李不琢用青盐漱了口,穿上童子正服,蚕丝袜,把脚套进鹄头笏靴。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一身乌底赤边深衣,手指抚过酱色革带,啪一下扣紧兽首铜扣,对镜扶正衣冠。
走到客栈楼下,鹤潜已备好马车等待。
片刻,马车驶上长街。
河东县青梁街上人头攒动,沿街一溜儿茶楼酒肆旌旗飘动,路边摊贩张开大伞吆喝。
李不琢在灵官衙门口下车,递交拜帖,片刻后,县兵将李不琢引入衙邸。
河东县灵官曹延须发皆白,两眉间川字纹深如沟壑,显然是思虑过甚,这时候正批阅案卷,见到李不琢,眉头一展,道:“掌书吏这闲职让你来当太过屈才了,如今县里不太平,本官正缺助力,你可愿当本县功曹,帮我管理一县政务?”
此前,李不琢寄送了书信与礼金,就与曹延说过想出任掌书吏的意愿,掌书吏是个闲职,每县只常置两名,名额却不受限制,曹延自然欣然答应,却不想李不琢一来,却是要被拉壮丁了。
读书尚且没时间,哪来的功夫跟他管理政务,李不琢心中腹诽,所谓政务,其实多是些邻里亲戚为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告状,谦虚拒绝道:“在下恐怕能力不足,不能担此重任。”
曹延眉毛一抖,也瞧出了李不琢的意思,摇头失笑:“你倒是精明,也罢,你要为府试筹备,我也不好耽误你前程。”说着拿来一张纸,写下手信,给李不琢道:“拿着去书局,明日起,每日卯初上值,记得不要迟到。”
李不琢谢过,接了手信,便出了灵官衙。
书局在灵官衙对面,对外开放处,是临街的店面,店面后方,是一方院子,院北面就是藏书大库。
现任掌书吏张元年逾半百,对李不琢颇为客气,把李不琢引入库房中,为他介绍书目分门别类的存放方式。
李不琢记忆力颇佳,可这藏书大库足有三层楼高,书架上百个,其中书籍卷帙看得眼花,这过程中便只记下了自己需要的。
今日不算正式入职,李不琢只被张元带着熟悉情况。
掌书吏说是闲职,也的确清闲,书局对外购书的店面,有下属的帐房管理,而库存整理也有专门的下属,张元往日只需偶尔检查库存,没出大篓子,额外注意防火就行。
李不琢此后的工作也是如此,开始时张元语重心长劝导,话说的委婉,但大概就是:我年老力衰,这清闲职务倒是个养老的好差事,可你是新科魁首,不去府学进修也罢,怎么来这一潭死水里混日子?
劝导两句,见李不琢似乎没听进去,张元也没再多说。
李不琢在藏书大库中逛了一圈,出藏书大库,院子东边就是吏舍,西边是读书品茶的静室,静室青砖墙砌得极厚,外头的车水马龙丝毫不能传入耳中。
…………
回客栈时,李不琢把众人唤到房中。
“今后我在书局吏舍居住,鹤潜随我留下,应十一,带三斤回酒庄里居住。”
手臂搭着扶手,李不琢缓缓说道。
“不回去了?”三斤十分不舍地问道。
“每逢月假会回来,你学机关术的材料工具,我正好在河东县买了托人送回去。”
李不琢接着看向身边佩刀的黑衣年轻人,让应十一把三斤带回酒庄。
对于应十一,李不琢每月给一金铢月例,这月例其实已经极高,是看在应十一是郭璞生死兄弟的面上给的。
趁着时候还早,三斤与应十一便启程回了酒庄,应十一一走,李不琢便与鹤潜议定每月月钱,鹤潜却笑了笑道:“大人恐怕忘了我以前是干嘛的了。”
李不琢这才一愣,杀人放火金腰带,这老有金腰带怕是缠了不知多少根了,只怕比自己有钱得多,跟在自己麾下,也不是图财的。
把行李拾掇了,当晚李不琢便住进吏舍。
…………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次日清晨,李不琢穿好炼气士正服,去书局对面灵官衙点了卯,回到书局中,便见张元捧了一卷不知什么书,坐在茶室总便随意翻阅着。
李不琢有学有样,见茶室里有茶具,唤来书局里的下属,泡了一壶滚茶。
拖了把椅子,直接往藏书大库里靠墙一坐,眼睛一眯,把紫砂壶托在手里,闭目养神。
张元瞧见这一幕苦笑不已,心道这家伙架势比自己还熟练。
李不琢眯着眯着,便沉入梦乡。
再醒来时,从椅上起身。
四周,高有数丈的巨大书架覆压眼前,灰絮般的迷雾弥漫在卷帙间。
手中茶已凉了,李不琢神情一动,抛开紫砂壶。
紫砂壶离手,轻飘飘落到远处,浑没有重量一般。
“看来是入梦了。”
李不琢恍然想着,意识有些模糊。
每每入梦,梦中世界便与世界有所差别,油灯里燃着的是水,亦或砚中墨越用越多,总有诸如此类的征兆,彰显着梦境现实的不同,
“嘶……”李不琢揉动太阳穴,茫然看向四周,眼神逐渐清明。
良久才深吸一口气,确切了是梦中世界,抬步走向四周的排排书架。
按白天记下的几处位置,李不琢找到东面第三排,挂着“甲四六”的书架。
书架三层处的书堆里,挤着《龙蛇**枪》、《贯虱心传》等武术。
又到另一处书架,找到本《良星科典》,是星相杂学。
随意翻阅着,李不琢眼神一动,只见一本武学书上落满尘灰,拾起掸了掸。
呼!
轻轻一吹,书封上写着“细雨剑”三字。
翻开书页,首句便写着:“剑势若细雨连绵不绝,敌人发觉之时,血已浸透衣衫”
又接着往下翻,顿时心中恍然。
“难怪被放在这吃灰,原来是要与公孙、临泣二脉配合才能相得益彰的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