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幽州
日出时分,天穹熔炉般的泛着赤色。
一艘楼船自天边驶来,猩红大旗猎猎翻卷,龙首撞角上晨辉夺目,船底裸露的庞大齿轮桨叶碾碎云层。
李不琢在船尾倚着桅杆,支起膝盖,把另一条腿在甲板上伸直,目光沿着淡金色云海被分开的轨迹,延伸至天边刚冒头的初日,不禁回想起在铁马城戍边时,每个破晓迎着风沙见到的大漠日出,也是这般景象。
他解下水囊灌了一口,那个荒唐放荡的铁马城守将难得的郑重叮嘱又浮现耳边。
……
“你想出人头地,一定要去幽州。”
“沧州不是也有科举?”
“不错,但浮黎十六州内,无论县学、府学、州学,幽州都独占鳌头,远超边州十倍!你难道没听别人说过,在幽州只要能考上炼气士,在其他州就能稳坐榜首?”
“这难道不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那也得有影子可捉。记得,越繁华的地方越是凶险,万事小心。”
……
一晃已半月过去了。
李不琢收起水囊,拍拍手站起身。
前世死于先天性心脏病,投生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六年了。
十六年,说来不长,但也不短,已让他几乎忘记前世姓名,那些记忆也像一场转瞬而过的梦境般不再真切。
起先他也有穿越者的雄心壮志,可一直患有嗜睡的毛病,直到两年前才好转。
两年前,李不琢投身边关行伍,从军两年,直到半月前,才离开边关,通过浮黎十六州内水陆空都最顶尖的交通行无距司,搭上这艘号称墨师机关术巅峰成就的百鬼驮龙船,从沧州出发,耗费半月光阴,已飞越四万九千里路程。
“今天就是船到的日子了……”
李不琢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五层黑漆船楼暗黄色的琉璃瓦,回到甲板底层的狭窄住处,收拾行李。
行李很简单,只有两柄剑、几本书、两身换洗衣物。
三两下收拾完,李不琢背上书箧刚走出门,船头处就传来一长一短两声角鸣。
“呜呜!”
有人在喊:“船快到了!”
轰隆!
甲板陡然一沉,八片主帆羽翼般张开,驱动着龙头撞角斜斜向下率先撞出云海。
轮毂与桨叶转动的巨大响声充斥耳中,视野一片模糊,李不琢连忙扶住快被风吹走的书箧雨盖,一眨眼的功夫,整艘船都冲破云层,视野又清晰起来。
低头向下一瞰:一座煌煌都城掀开薄云,高啄的檐牙近在眼前!极目远眺,只见玄黑色重檐绵延不绝,直至云天尽头!
重檐下,楼台鳞次栉比直上云霄,楼台间,云桥复道纵横相连,罗网般交织半空,黄棕马蛟麟马机关木马往来如龙。
上城高楼云集,以至于城底采光不佳,错综的巷道中潮湿阴暗不见天日,白日里,竟也亮着一盏盏猩红如鬼瞳的灯笼。
这就是穷十万工匠与九千机关师之力,历时四年建成,如今仍在不断扩建的幽州新封城。
“百闻不如一见,不愧是天宫脚下近圣之地。”李不琢深吸一口气。
新封城北靠希夷山,南临湟水,扼水陆津要,世上繁华皆汇于此。
从浮黎南部偏远贫瘠的沧州北漂到这里,他花光了所有积蓄。
若科举失利,不出意外,他就要在阴暗的下城度过余生,后半生都得看人脸色。
背好书箧,走下船楼,甲板上,等候下船的人已熙熙攘攘,目光一扫,看见了人群中费劲挤出来的小丫头,李不琢喊道:“三斤!”
“哎!”背包裹的小丫头急急跑过来,把口袋捂得严严实实的。
三斤是随李不琢长大的小丫鬟,长得平胸矮个、黑不溜秋,又穿着朴素的青布衣、黄麻鞋,跟“漂亮”二字实在沾不上边。
还好脑袋上顶着两个圆圆的双丫髻,一双大眼睛里还透着几分水灵劲儿,总算能看出来是个女孩。
这时候她就眼睛碌碌的看着李不琢,一脸心虚的模样,李不琢觑着她的口袋:“又偷买零嘴了?”
“没呢!”三斤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李不琢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给她擦去嘴角的糖渍:“下回记得吃干净点,还剩多少钱?”
三斤打开腰上绣着招财猫的墨绿绸缎团花小荷包看了一眼,小声说:“还剩两个银锞子,十银铢,约莫四十多个铜子。”
李不琢一咂嘴,心里算了笔帐。
一个足色的银锞子重一两,可兑出一千个铸有“浮黎通宝”字样的铜子。一银铢就是银铸浮黎通宝,十枚能抵一足色银锞子。
十个铜子就能吃肉的沧州,刨去每月付给学塾的四银铢学费,这些钱够李不琢跟三斤生活两月,但在幽州新封府……
行船途中李不琢打听到,连下城中,一碗不加荷包蛋的素面都卖六铜子往上。不等中秋童子试开考,他和三斤就要流落街头。
这时百鬼驮龙船已接近地面,降落至新封府城北门外的“飞台”上,轰一声,船侧降下云梯,人流井然有序走下甲板。
李不琢收拢心神,正要带三斤下船,突然听到船廊边传来一阵歌声。
转头一看,那有个伶人着一身素衣,唇脂极艳,拖起长调幽幽唱着送别的曲儿:“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边上三个穿戏服、戴桃花脸谱、三尺高的偃师人偶乖巧坐着,一个弹琵琶,一个吹笙,一个用很慢的拍子打着小鼓。
李不琢犹豫了一下,对三斤说:“拿十铜子去。”
三斤多拿了几枚,共十五枚铜子,小跑过去把钱给了伶人。
那伶人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李不琢点点头,带三斤下了船。
沧州那地方偏僻贫瘠,鸟不生蛋,他倒没什么乡愁。
只是母亲祁彩衣生他之前,就是水船上卖艺的伶人出身。
飞台下皂衣小吏检查通行文牒,一一放行。
重归大地,李不琢目光沿着蜇龙般匍匐至至地面尽头的城墙,最终落在城头的“新封府”三字上。
排队入城的人与车马排起了长龙,李不琢和三斤排在队尾,半个时辰后,才入了城。
一入摇光街,两边高楼鳞次栉比遮住视线,昏暗中,弥漫着淡淡的火油味道。
半空缆绳交错,巨型滑轮缓缓转动,嗤嗤冒出滚烫白汽。许多机关悬车垂吊在缆绳间,缓缓移动。
李不琢身边就是“北门台”的车亭。
亭边有张小桌后坐着个眼袋很重、穿黑衣的白发老者,桌上火油灯光芒摇曳不定,照亮了桌边布幡上“问路五文”的字样。
李不琢找三斤拿了五文钱,排在桌面上。
“到永安县折桂坊永宁巷,李府。”
二:蛛楼
永宁巷口有座牌楼。
夹柱石承托着四根牌柱,牌柱上雀替灰雕吉祥兽,花板鎏金百鸟图;再往上有琉璃瓦盖庑殿顶,挑檐斗拱大挺钩。
上额正匾阴刻“举子第”三个大楷字;下额则阴刻着“折桂坊浮黎十五年乙丑,为浮黎十四年举子李琨霜立”等小字。
浮黎有县、府、州三试,通过就能获得被七重天宫承认的“童子”、“举子”、“学士”三重身份。拥有这三重身份者,也称炼气士。
这正是李不琢堂弟李琨霜的举子牌楼。
“两年,才两年他就成为道家举子了啊。”李不琢啧一声感慨道。
两年前,李琨霜被号称两大玄门正宗之一的古微观收为弟子,举家离开沧州,搬到幽州新封府。
如今,李琨霜已成了身份尊崇的道家举子。要是再考中道家学士,这牌楼还要再加盖一层。
“真要去?他们多半还以为你攀亲戚来的的呢。”
三斤提着做贽礼的沧州土产风干雉鸡,犹豫着看向牌楼后方。
牌楼后方的永宁巷口有座大宅,宅阶边两尊红玉大狮子比人还高,宅门黑漆大钉,铜兽衔环,就连看门的门子都衣衫鲜亮高人一等。
宅门上的红松木匾额上铁画银钩的那两个字,就是“李府”。
李不琢顺着三斤的目光看向李府:“我户籍隶属沧州,要考幽州的炼气士,必须有幽州本地亲戚作保。说攀亲戚,其实也没差。”又自顾自笑了一声,“但也没真指着他们帮忙,就是告诉他们一声,我来了。待会你在这待着,我进去就行。”
三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何夫人别太为难你就好。”
…………
李府后院,烟尘四起,砖石木料四处堆叠。
烟尘中有座楼阁,楼阁两侧,各有八条蜘蛛腿般狰狞的巨型机关足突兀支起。
李吾玉双手拢在滚金边墨青绸袍的大袖中,看着这座花费巨金请偃师宗匠制造的“蛛楼”。
蛛楼亦称“蛛走”,楼体底部设有藏炭地龙,楼内四季温暖如春,更难得的是,那十六架蛛足带动楼体奔行时,你在楼里喝茶,茶都不会洒出一滴。
新封府繁华鼎盛,豪商巨贾无数,全府内蛛楼也不过百座,要请动能制造蛛楼的宗匠级机关师出手,钱还在其次,已上升到面子问题。
那位新封府排行第二的宗匠偃师“公输八臂”,这时候就站在蛛楼边。
他的脸隐藏在狰狞的黑铁鬼面下,长发披散及肩,身穿黑袍,裸露在外的双臂是木骨、机簧、甲叶组成的义肢。据说公输八臂自断手臂,用机关义肢取而代之,是因为他觉得血肉构成的手臂无论力量还是灵巧都远逊于机关义肢。
父凭子贵的李吾玉当然知道公输八臂为李府建造蛛楼看的不是他的面子,而是他儿子,李琨霜的面子。
能被玄门两大正宗之一收为弟子,李琨霜假以时日甚至有望进入七重天宫。虽然他如今只是个道家举子,但公输家不介意用举手之劳换未来的天宫大将一个人情。
“琨霜从小就喜欢机关兽,等他在府学回来看到这座蛛楼,一定喜欢坏了。”何凤南坐在李吾玉身边慵懒地吃着一盘剥好的香榧子,看傀儡机关兽制造蛛楼。
这位李府大夫人是前朝进士门第出身,今年三十有六,驻颜有术,比年轻女人还美艳。幽州民风开放,她穿着件宽松得过分的淡黄色道袍,领子开得极低,露出大半个白腻腻的丰腴胸脯。
这时,门子来到后院,递上一封拜帖,李吾玉看完拜帖,不动声色地问:“来的人什么样子?”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得很旧,但模样挺周正的,和老爷您……和老爷您有点像。还带着个瘦不拉几的小丫头。”门子回答。
“真是他来了?”李吾玉不动声色。
何凤南捏起拜帖,见到投贴的人是李不琢,淡淡道:“哦,是李石头那个瞌睡精,他来做什么?”
李不琢小字石头,家人叫他李石头,他自小有个怪病,一天能睡十个时辰,随时随地能闭眼。出个恭都得要他娘盯着,以防栽茅坑里。
李吾玉沉吟了一会,才说:“说他要考童子试,请我为他户籍作保。只不过……这两年我们两家都没有书信来往,怎么突然就上门拜访了,当年的事难道他没有怨气?”
“考童子试?”何凤南摇头失笑,“这倒是新鲜了,在沧州那偏僻地方不敢考,非赶幽州这人才辈出的地方来凑热闹?无非是看中咱们家发达了,过来投奔的吧。当年我不过说了她母亲一句,他能有多大怨气?也罢,临台街那药铺正缺个帐房,开每月两个银锞子,让他过去得了。”
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对于李不琢伶人出身的母亲,何凤南向来有些鄙夷,连带着对李不琢也不大看得起。
“也好。”
李吾玉点点头,没一会,那位性情孤傲的偃师宗匠去休息时,李不琢便被门子接引到后院。
李不琢跟李吾玉寒暄了几句,终于,李吾玉问到李不琢母亲身体如何,李不琢说两年前过世了。
李吾玉沉吟了一会,不动声色移开话题:“既然刚到幽州,就先在府里住下。明天我派人带你去临台街的千金堂,先当个帐房,三斤也去,给你们二人开每月四个银锞子。先做两年,做得好的话,千金堂就交给你管。”
李不琢道:“谋生我有办法,就不在贵府留宿了。”
李吾玉皱起眉毛,这时何凤南说:“夫君,余大人昨日和你有约,快到时候了吧?”
何凤南是要单独和李不琢说话,李吾玉心知肚明。
李吾玉一走,何凤南上下打量着李不琢:他穿着发旧的对襟黑色布衣、老布鞋,衣摆里绑腿颜色已泛黄了,脚边的书箧也饱经风吹日晒,颜色参差。
“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不算苦。”
何凤南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道:“当年的事……彩衣她是怎么死的?”
“婶婶一家搬走后,母亲受了场风寒,就一病不起了。”
李不琢看向何凤南。
两年前,李琨霜被古微观方士看中,李吾玉一家即将搬去幽州,大开喜宴。
席上,有歌女在唱曲儿,李不琢的母亲祁彩衣情不自禁和了一句,被书香门第出身的何凤南当面斥责“操持贱业,有辱李家门风”。
当晚回家,祁彩衣哭哑嗓子,染了风寒,大病一场,李不琢拿家里最后积蓄请郎中没治好,说是心病,两月后祁彩衣病死在床上,临终时抓着李不琢的手,嘴里一直念叨的,是“出人头地”四个字。
三:天宫大宪
“当年的事你怪我吗?”
何凤南被李不琢看得心虚了一下,移开目光,看着那座蛛楼。
没等李不琢回答,她又说:“算了,你怎么可能不怪我。当年的话是我说重了,但说到底,还是彩衣为了供你读书,操劳太多了。这样吧,这两年苦了你了,你去帐房支二十枚金铢。置身好点的衣裳,剩下的,就当你安家的钱,还能去投资些营生。至于读书的事就别再提了,在外面也不要说你是琨霜的堂兄,知道了吗?”
一金铢抵一万铜钱。二十枚金铢,二十万钱,是李不琢这个从沧州来的穷小子一辈子没摸过的数目,就算在幽州,懂得经营的话,也可以凭这笔钱站稳脚跟,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
这些钱足够把他镇住,抚平他的怨恨,甚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心怀感激,也不至于三天两头上李府攀亲戚讨好处。
而且传出去,也能成全李府慷慨大方的好名声。
至于更深一层的考虑,是李琨霜声名鹊起,何凤南不想李不琢借着“李琨霜堂兄”的身份去牟利,小地方来的人不懂礼数,容易坏了李琨霜的名声。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
看人下菜碟,何凤南考虑得很周到。
李不琢打量着何凤南,自始至终都没从她的表情里读出半分愧疚,拒绝道:“不必,我是来读书的。”
何凤南蹙起眉毛,颇为不快的扫了李不琢一眼:“你刚来幽州,怎么知道幽州竞争有多激烈,你可知道,单论法家的科举,沧州童子试只考一卷天宫大宪,而幽州要考的却是七卷?你年轻,做事凭一股意气和冲劲,但你再顽固下去,将来就会后悔了。”
“没试过怎么知道?”李不琢道。
何大夫人终于压不住了火,加重语气道:“你来新封府又有什么依仗?你连谋生的一技之长都没有!抛开你和李府的这层亲戚关系,你和那些下等平民有什么区别?你好好看看,你身边这座蛛楼,一扇门窗的花费,就比在下城买一座宅院还多,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跟李府攀上关系?我好心劝你,话说得直,何尝不是为你好,等你到考场撞个头破血流再后悔,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你要李府去府学监为你户籍作保,到时你若考不上,我李家岂不是要贻笑大方?此事休要再提!”
“既然婶婶不肯松口,那我就告辞了。“李不琢背起书箧,径直走出后院。
“真是败兴。”何凤南盯着李不琢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
一个意气用事的少年,能有什么出息。
…………
走出永安巷,李不琢回头看着李琨霜的祭酒牌楼。
李府果然富贵,何凤南随手一给,就是二十个金铢。
二十枚金铢,可以买一本炼气术入门的《四照图》,一套正版刊印的小道藏,还可以买一辆最便宜的机关马车……
“童子试,等我考过了童子试……”
李不琢攥紧拳头。
若能考过童子试,成为道童子,至少安身立命就不用担心了。成为道童子,一可免赋税,二可每月领钱粮,三名下可拥有二十亩免税田,四可免费住入县学塾。
安身立命只是第一步。
之后,再考过府试,州试,成为道家学士,名扬天下,那时,他母亲就会被道庭追封为七品贤德太孺人。
到了那时候,曾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太孺人的何凤南,必须到太孺人灵前磕头道歉。
…………
坐“壹捌肆”号悬车,离开上城。
黄昏时分,以每天五十铜子的价格,二人住进了下城,拱辰街边,一间没名字的舍馆。
拱辰街宽两丈,街两侧被各种摊贩挤满,临街的楼肆上挂着一溜的大红灯笼。
水汽、油烟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嘈杂鼎沸的人声、火油的刺鼻味道,夹杂着卤鸡鸭、熏肉、面食的香气传出老远。
三斤看着窗外,悄悄咽着口水:街对面的食肆里,那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正在烤着食茱萸和盐巴腌好的猪肉串,滋滋冒油。
李不琢坐在月牙凳上,生锈的老旧风灯昏黄不定的灯光照亮了面前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厚足有三寸的《天宫大宪》。
《天宫大宪》中并没有任何关于炼气术或武学的内容,这是由狱天宫的那位法家韩圣主导,与其他六位天宫圣人共同制订的、浮黎统一执行的律法,按七重天宫司职,分为七卷。在沧州,这七卷《天宫大宪》就是县试的考试范围。
这本《天宫大宪》的书页翻卷发黄,许多地方还沾着李不琢的汗渍。
李不琢对这本书的内容已烂熟于心,若要考法家童子,有绝对把握。就算眼下离童子试开考的中秋还早,凭着对律法的了解,李不琢这段时间其实可以去当状师,帮人打官司,收入不菲。
不过当状师容易得罪人,而且在炼气士的眼中,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在灵官衙中据理力争的状师是种“不太体面”的职业。把目光放长远些,不到万不得已,李不琢不会选择去当状师。
其实,包括状师在内,正经的来钱手段都算不上快,仅仅一套正版刊印的小道藏需要的四十个银锞子,没个两年攒不下来。
至于不正经的手段,除非李不琢不想考科举了,不然就算考上,对于没背景的小卒子,这些把柄在某些时候是要命的。
李不琢合上《天宫大宪》,看着厚重的黑色书脊上整齐的蜡线。
这七卷枯燥无味的律法共十二万字,通篇无句读,李不琢却能倒背如流,只要一动念,甚至能知道第几页第几行写了什么。
这是李不琢的天赋,近乎于神通。
李不琢只要一入睡,梦就长得吓人,甚至有时候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在梦里度过了几十年,直到垂垂老矣,醒来时,才发现只是黄粱一梦。
李不琢以前嗜睡也与这有关。
起先的梦境醒来后就印象模糊了,到后来,就渐渐能记住梦里发生的事。
譬如这本《天宫大宪》,就是他在梦里反复读了几十年才一字不漏背下的。
这天赋神通就是李不琢来幽州的最大依仗,只要能参考童子试,就有绝对把握通过。
“希望冯将军真没耍我……”
李不琢把行李统统拿出书箧,最终抽出书箧底部的一封信函。
看着信函上的鹰喙纹火漆印,李不琢脑海里浮现出沧州铁马城里那位独臂外坛大将胡子拉碴的面容。
四:直狱神将
沧州西南部铁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这座边城的守将冯鹰本是中土腹地的兵家举子,前途远大,却因为争一时意气,不光丢了一条左臂,还落魄辗转到边关,做了个麾下只有五百兵力的外坛大将。
两年前,想建功立业的李不琢投军冯鹰麾下,听这位视禁酒军令为无物的落魄将军大醉后骂街不知多少次,也终于了解了他的往事。
这个不修边幅的油腻男人当年竟是幽州兵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县试、府试都位列前三甲,就是为人过于狂傲,和当时人称“小真君”的道家天才子弟白益互相看不顺眼,某次喝花酒的时候更是因为一时口角大打出手。
当时冯鹰脑子一热,跟白益以州试魁首作赌,输了的人自断一条手臂,去镇守边关十年。
之后冯鹰落败,自斩左臂,成了镇守铁马城的外坛大将,带着麾下五百散兵游勇,跻身渚沙大漠与甘渊的夹缝之间,抵御犬封、靖人、玄股等一众异人国度,过着枕戈待旦、朝不保夕的日子。
而李不琢在幽州一打听,当年号称小真君的白益,如今已是幽州新封府直狱大神将,官居五品,掌新封府刑狱之事。
天宫脚下五品官,还是实权的,比冯鹰那边城七品外坛大将,份量重不止十倍。
此刻,站在一座赤漆金钉大门前,李不琢仰头望着神兽狴犴纹的气派门楣上那座“直狱神将府”的匾额,觉得很耐人寻味。
经常喝得稀里糊涂躺在城垣上对着漫天黄沙问候白益全家女性的冯鹰,给李不琢写的举荐信,收信方却是白益?
李不琢觉得冯鹰很可能在耍自己。冯鹰虽然自夸胸怀大志,却常做些荒唐事,一大嗜好就是带着麾下将士和那些俘虏自犬封国的美艳动人的犬姬开无遮大会,眼看是自暴自弃了。
不过,李不琢却对这封举荐信还存有希望。
两个月前,李不琢领一旗五十六人,击退靖人国犁(音“灵”)之尸三百,立下大功。那日庆功宴冯鹰带着众将士喝得酩酊大醉,李不琢滴酒不沾,回帐读书,半夜时,本来酩酊大醉的冯鹰却来到他帐中。
“身在军中不忘读书,你志向不小,是要考炼气士?可沧州边僻之地,就算你考上炼气士,也远不如中土出身的炼气士有前途,你不该被埋没在此。”
那夜冯鹰就给李不琢写了举荐信,让他去幽州考试,同时叮嘱,此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李不琢本来还十分感动,那夜过后,却被冯鹰用各种莫名其妙的由头打压排挤,革除军籍。
李不琢知道冯鹰另有用意,但实在猜不透。
现在他已托看门人把信送入直狱神将府中,眼下,只能等待白益的反应。
没多久,身着黑铁甲的看门家兵回来了,示意李不琢入府。
“神将大人有请。”
…………
直狱神将府书房。
身穿肩织白虎、袖纹火云的玄衣裳的白益一派儒将风度,两指轻轻捏住举荐信一角,悬在铜龟座烛台的烛火上,看着信纸渐渐燃烧殆尽。
“冯鹰甘愿冒风险也要举荐的人……”
他出着神,信纸的余烬像长了翅膀似的,乖巧钻入掐丝鎏金香炉窄小的炉栅间。
片刻后,李不琢被接引进书房。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李不琢来神将府,一身风尘仆仆的也不是个事,在舍馆洗浴过后,一大早就忍着肉痛花四枚银铢买了一套干净的黑边白底圆领衫、青布鞋,头发用一根黑绦束起,好歹看上去整齐利落了。
“坐。”
白益向书房边上的椅子偏了偏头,示意李不琢坐下,一边问:“你熟读《天宫大宪》,是要考法家的科举?”
“我要考道家炼气士。”李不琢大大方方坐下。
“为什么?”
“百家之中,道家炼气士最重自身修行,这是我志向所在。”
“哦,那你为什么精研法家经典《天宫大宪》?人的精力有限,而且你还没炼气,贪大求全可不好。”
“越繁华的地方越凶险,我没背景也没实力,必须约束自身不越雷池。”
“冯鹰教你的?”白益眉毛一挑。
边城出来的少年,历经风沙与生死磨砺,比中土人沉稳内敛并不奇怪。但没来过中土,却像早有预知般熟读《天宫大宪》,对人心险恶防范于未然,这已经不是少年人该有的城府了。
“是冯将军的叮嘱。”
李不琢撒了个谎。
“他的确很看重你啊。”白益感慨道:“他请我推荐你进县学,这事不难,但你要考试,在幽州有亲戚能给你户籍作保吗?”
李不琢没隐瞒,把自己和李府的关系说了,最后说:“我和李府夫人有旧怨,准备去黑市找人作保。”
“不行。”
白益直接否决。
考生证明出身清白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找本地的亲戚担保,一种是找三位在本地定居且拥有房契的户主进行“联保”,黑市里找的保人,其实就是后者的中介。
“找中介作保虽然没被明令禁止,但被人知道也是污点。这事我派人去李府捎句话,李吾玉识相就该知道怎么做,你不必有后顾之忧。至于县学那边,我就写封手信为你引荐县学教授。来,帮我磨墨。”
李不琢道了声谢,心里一松。
或许是因为处于胜方,亦或是因为道家崇尚清静无为的不争之道,对于往年的恩怨,白益的表现比冯鹰大度淡然得多。
帮白益磨墨时,看见那方雕刻成双鱼形的听潮石砚台,李不琢不由多看了两眼。
听潮石能聚水汽,听潮石砚贮墨经年不涸,历寒不冰,是有钱难买的宝物。
白益手指一划,裁开一张信纸,蘸墨提笔悬停在信纸上方,说:“你是冯鹰举荐来的,我也想考考你。窗外这株杉树是我特地从师门移栽过来的,可惜如今已近立秋,不见碧色,我就出一个句子,你能接上,我不光在这封给县学教授的手信中帮你多添一句赞赏,另外还有奖励。”
“请将军出句。”李不琢看向窗外那棵杉树,锋利的叶子已经枯黄了。
“你听好了,上句是‘簇玉枝头尽’,我给你一炷香时……”
白益还没说完,李不琢就答道:“锈剑风中埋!”
“簇玉枝头尽,锈剑风中埋……”白益咀嚼了一遍,“不错!还以为你会强说愁绪,你能道出秋杀之气,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白益笔走龙蛇,写下几行字交给李不琢。然后从桌屉中拿出一张金票:“拿着,到大通钱庄去取十金铢。你进县学后,不要死读书,要多结交些同年,拓宽人脉。独处时候节俭些,在外人面前却要大方,吃穿用度不能奢侈,但也别让人看轻了。”
李不琢还没说话,白益一弹指,金票就飞进李不琢怀中,然后摆了摆手:“有借有还,日后再跟你算利息。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你先去吧。”
“多谢将军,等我考上炼气士后,再来府上拜访。”
李不琢心中感动,鞠了一躬,转身出门。
白益忽然说:“出了这张门,便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是冯鹰举荐的,也不要跟他扯上任何干系。”
冯鹰和白益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李不琢怔了怔,刚回头,白益又问:“外人问起你怎么认识的我,你怎么回答?”
李不琢想了想,答道:“大暑过后,学生在沉戟街上偶遇神将大人,和了一句诗,有幸得到神将大人的赏识,推荐我进县学读书。怎么样?”
白益微微一笑:“甚善。”
五:永安县学
幽州有十三府,六十七县。
新封府下辖五县,其中河东县位于府城以南百里外的潢水东岸;暨台、宣北二县分别在府城东、北方百里外;至于永安、万载二县,则就在府城中。
永安、万载二县又分别被称为“上城”、“下城”。
永安县在新封府上城,是全府最繁华的地界,永安县学也是远近闻名的学府。
永安县学开设至今,县学中学生考上童子试的比例已超过六成。
永安偌大一县,足有九万户、近五十万人口,每年童子试只录不到一百人。
新封府贵族无不削尖脑袋往里挤,就连有家学的炼气士世家也把后人安排进来,让他们结识同辈精英。
但永安县学每年只收五十人,雷打不动。
传闻永安县学教授沈默言为人正派,连当年阴阳家司马一脉有位嫡系要走后门入学都没答应。
到新封府后,李不琢拜访了李府、直狱神将府,唯有这回站在县学门前,他气定神闲。
三斤穿着小鹿皮靴,感到稍微有点儿不习惯,她背着书箧,也换了件雪底黑边的苎麻深衣,这一身花掉了六个银铢。在成衣店里,她本来想阻止李不琢浪费,但被李不琢以“伴读穿太差也丢了主家的面子”为由拒绝。
不过,虽然不习惯,但六个银铢的行头,比那身穿了两年的青布短褐果然舒服太多。
三斤跟着李不琢入县学,表面是伴读丫头的身份,实际上李不琢想她也能学点东西。
前朝覆灭,儒家礼教衰落已十六年,可民间重男轻女余风尚在,三斤作为李不琢从小到大的贴身丫鬟,做的本该是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一类的本职工作。
但李不琢却与众不同,在军中,他让三斤跟着练拳脚兵器,昨夜从直狱神将府回来后,李不琢又要她入县学后机灵点儿,伺机旁听,说不准以后也能考个炼气士。
不过三斤其实很懒,认为端茶送水洗衣做饭比起读书来说要省心多了。
…………
“璞玉之质?”
县学教授沈默言看着信纸上白益龙飞凤舞的字迹,抿了口茶。
这事倒是新鲜,白益身为十年前州试魁首,不说眼高于顶,也不会轻易夸赞后辈,就连如今县学里那位五岁能作文章的何文运,也只得了白益一句“幼狼雏虎”的评语。
沈默言其实有点拿捏不准白益的目光是否真的独到,毕竟何文运有儒家渊源,温良谦恭,怎么看都与“虎狼”搭不上边。
本来县学每年只收五十人,但年逾六十的沈老教授其实没传言中那么死板,县学是培养人才的地方,当年司马家那个被拒之门外的子弟,才十六岁就印堂发青,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随便考他几个简单的论题都支支吾吾,就算入学也是害群之马。
看了白益的手信,他现在很有兴趣见见那个所谓“璞玉之质”的李不琢。
…………
色如霜纨的高头白马拉着辆清漆黑色马车,车轮辘辘碾碎落叶,驶进洗墨巷,停在永安县学边。
车辕悬着的小旗上,有鸟虫文书写的“万安折桂坊李家”字样。
紧接着,穿鸦青色长袍、细眉长眼、模样文弱的何文运率先走下马车,对车里的何凤南作揖道:“劳烦姑妈相送,那侄儿就先进去了。”
何家是书香门第,世代居于幽州,何文运的父亲是前朝进士,不过得罪了当时朝中权势滔天的柳党,被贬至沧州。
何父本来心灰意冷,谁知却正因被贬,反而躲过了十六年前的大乱,又生下了何文运这个五岁能作文章的神童。
两年前,何家姻亲李家突然发达,何家也得以重返幽州祖地河东县。
何文运则进了永安县县学,今年就要考童子试。
其实若非作为前朝旧臣的何父愚忠,压了何文运两年,凭何文运的才能,如今恐怕早已通过府试,成为举子了。
据说就连县学中的几个教习,私下都说今年童子试何文运必得榜首。
“有空多来姑妈那坐坐,但也不要耽搁了读书,两月后姑妈等你好消息,嗯,那是李石头?文运你先进去。”
何凤南本来笑吟吟和何文运说着话,一眼看到县学外候着的李不琢,面色一落。
待何文运走后,何凤南透过车窗打量着李不琢,自语道:“他这是破罐子破摔,想借着琨霜的名头混进县学?可县学教授为人刚正,他一定会出丑,这也罢了,给别人看见,丢的却是李府的面子。”
便对车夫吩咐道:“李安,看到那个少年了吗,把他带过来。”
她刚说完,就看见白发耄耋的县学教授沈默言来到门外喊道:“哪个是李不琢?”
“学生是。”李不琢应了一声,没想到白益的手信分量这么重,竟让县学教授出门来迎。
“夫人,这……”车夫为难地回头。
“没你事了,在这候着。”
何凤南收回了吩咐,心道李不琢到底做了什么荒唐事,把县学教授都惊动了?在县学门口一旦谁家出了丑,不知要传出多远。当年司马家那个嫡系子弟就是前车之鉴。
“教授大人!”何凤南轻喊一声,下马车,来到李不琢边上对沈默言欠身施礼,“教授大人,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我这当长辈的在这替他赔个不是。李石头,你还不快走?”说到后面,她压低声音。
沈默言看见这一幕,疑惑道:“原来是李夫人,李琨霜在府学进修,想必学问更加精进了。原来李不琢也是折桂坊李家的人?不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说着沈默言看向李不琢:“李不琢,县学每年收只收五十学生,这不是死规矩,我信得过直狱神将白大人的眼光,你能得到他的称赞,应该不是滥竽充数之辈。但光凭白大人的举荐就让你入学,难免招惹闲话。两天后就是县学月考,你若连丙上都达不到,就离开县学,你有异议吗?”
何凤南听到一半,心中惊讶,新封府直狱神将白益是什么人?
当年幽州州试魁首;如今不到三十岁的、掌一府刑狱的五品大员;将来必定会进入七重天宫掌权的人物。
李不琢怎么和他攀上了关系?
李不琢瞥了何凤南一眼,就上前对沈默言施礼说:“多谢教授成全。”大步走进县学。
何凤南回到马车中,脸色阴晴不定,下令让车夫回府。
六:小鬼难缠
“他能结识直狱神将白益?当初我看走眼了。”
李府正厅,李吾玉坐在机关椅上,两手压住兽头扶手,有种万事都在掌握的威严。
“早知道他是个内秀的,当日他来府里,我也不至于冷落他。”
何凤南知道李不琢结识了白益,就开始后悔了。若那日善待李不琢,等李不琢考上童子试,就能成为李琨霜将来的亲信班底。
“不然我去给他道个歉?”
何凤南接着说:“我是长辈,他是后辈,我当众给他道歉,他要是不接受,就要被人戳脊梁骨,骂他目无尊长。然后我把洗墨巷附近那套宅子给他暂住,派几个漂亮的通房丫鬟过去,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怕不上钩。他即使有怨气,让那几个丫鬟给他吹吹枕边风,不用多久就能化解了。”
李吾玉却垂下眼帘:“不必。李不琢找别人做靠山还好,他的靠山是白益,你我反而要和他划清关系。”
何凤南疑惑不解。
李吾玉起身,背着手看向窗外:“你难道忘了,琨霜是被道家谶纬派的古微观收为弟子。谶纬派势力本来远不如其他派系,但谶纬学能贯通儒道二家学说,于是前朝覆灭后,当初的九姓十三望儒家门阀就借着谶纬学融入道家,这才让谶纬派一跃成为道家最大派系之。”
“至于白益,是道家归真派的人。归真派认为如今的谶纬派出身不正,不是玄门正宗,互相之间政斗纷纷。李不琢既然找了白益做靠山,以后一定归真派的人。”
“那李不琢……”
“派人去找县学那几个教习打点一二,让李不琢知难而退。他不识相,再用别的手段。不能做太过,传出去琨霜会被人骂兄弟相残,不仁不义。让李不琢错过今年童子试就好,一步慢步步慢,他永远追不上琨霜的步伐,也难成大器。”
…………
县学大门朝南开,从大门进去,浮雕着众圣图的八字围影壁后就是泉心阁。
沈默言给李不琢介绍了县学布局,泉心阁后面是圣院,圣院后面是大校场。
至于县学西面,分布着南学舍,北学舍各三十间。再往北是库房所在。
县学东面,是教习与教授的住处,还有客室,机关作坊。
带李不琢到东面的县学内务处,沈默言就把李不琢交给了教习。
李不琢办好学籍,拿了永安县学生员的铜牌,领到两套换洗的衣帽冠带,住进了北学舍。
县学中有许多同年,兵家、医家、墨家、偃家、道家、纵横家……各炼气士世家的学生都会出现,不过没人帮着介绍,李不琢一个都不认得。
县学学舍条件优越,在上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每间都有单独的带正屋、静室、卧房、仆役房只是可惜不能生火做饭。
办学籍时,教习说等明天府学监的许可批下来,李不琢就能进县学书阁在各家典籍中任选一套。
只许选一套,是为防学生贪大求全。再想读别的书可以,去府书堂买,道家的一套小道藏四十银锞子,一套《乾坤凿度》三十五银锞子,偃家的一套《牵机图说》一金锞子……
李不琢早想好了,就要小道藏和道家炼气入门的《四照图》。
军中练了两年武,在校场上练,杀敌时练,梦里也练,李不琢开十二石劲弩射中两百米外箭靶十次,只需二十息时间,在铁马城五百将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角色。他把身体练到这个程度,就已经差不多练到底了,大多数**凡胎,这就是极限,再进一步就要炼气。
刚练出气感,作用鸡肋,但内气壮大到可以温养五脏六腑的地步,就耳聪目明,耐力、反应力都远超常人。
甚至腾跃如鸟,奔跑如马,也能初通术法。
铁马城有炼气的法子,是下乘的吐纳法,李不琢不肯练。
这夜下了场小雨,雨停云收后,上城空气清新,十分爽朗,下城恐怕又要潮湿阴冷三分了。
日出,李不琢换上生员长衫,找到藏书教习,得到的却是坏消息。
“小道藏库存刚告罄?《四照图》也只剩残篇?”
藏书阁里,李不琢疑惑地看着藏书教习。
“藏书阁中一般诸家经典各藏十套,往年很少出现短缺。不过今年道家学生比往年多,你入学前,那十套小道藏刚好都被借走。《四照图》也是。”
“何时补充库存?”
“恐怕近期不会了,有消息我再知会你。”
藏书教习面带微笑。
李不琢沉吟了一会,离开藏书阁。
回到学舍,三斤跺着脚愤愤地说藏书教习肯定是故意刁难,李不琢倒不觉得奇怪,水至清则无鱼,县学教授太正派,属下的教习日子不好过,自然会想办法捞油水。
虽说只要上沈默言那告一状,取书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这是最下乘的办法。不光会把那藏书教习彻底得罪到死,其他教习也会觉得李不琢刚入学就锋芒毕露,桀骜难驯。李不琢不想多生事端。
午后,李不琢就领着三斤出了县学,来到下城的“地市”。
李不琢转了两趟悬车,靠近新封城南门,向下看去。
只见城墙附近,楼肆环绕中,有一座通往地底的石门。
石门状如陵阙,门前童子捧灯的青铜人俑列成两排,灯盘里,燃烧的火光兽油脂光芒摇曳,将大片阴影投在门侧两只石辟邪兽的躯干上。
李不琢交验名籍,从青铜人俑环伺中走进甬道。
甬道极深,阴冷潮湿,四壁青砖缝隙中不时有水渍渗出,向前看去,两侧长信宫灯幽幽的火光仿佛要延伸至无底深渊。
三斤拉着李不琢的衣角,悄悄打着冷颤。
不光三斤,十年前新封府地市落成时,就连当时的新封府主都想不明白:天宫圣人为什么要下令大兴土木,建造这么阴森的一片地底市场?
但地市建成那年的浮黎鬼节,天宫圣人出手,施展“通幽”、“壶天”两大神通,连通地市与北阴酆都,接引四万三千鬼商至此,大开鬼市。
那日过后,新封府地市名传十六州,店铺租金暴涨十倍。
如今,地市每日流水万金,每年缴纳的商税占全府赋税七成。
李不琢走到甬道尽头,森然鬼气扑面而来。
面前是一座城门,城内被寒雾遮掩,只依稀能看见几处狰狞翘起的檐角,城门口两个红得触目惊心的大灯笼照亮了城楼上三个石刻的斑驳大字:
两界关!
七:六环地市
地市设计巧妙,入口有十三个,分布在新封城各处,每个入口都通向两界关前。
李不琢起先走过的那极长的甬道,被戏称为“人间道”,下城还流传着“没钱莫入人间道”的俗语。
李不琢见三斤缩头缩脑,把手放在她背上,让她好歹能有点安全感:“自己吵吵着要来,怎么又怕了?”
三斤摇头逞强,可哆哆嗦嗦的小腿肚子出卖了她。
李不琢凑到她耳边说:“不到鬼节,地市与鬼市并不连通。所谓‘地市到处都是妖魔鬼怪’,其实是府主为了让人心怀敬畏刻意派人散播的流言。真说起来,《天宫大宪》里为地市交易制定的律法几乎每年都会修订,足见此地是一州税收命脉所在,治安比上城都好,不说路不拾遗,至少没人敢在这闹事。”
三斤好久才憋出一句:“反正怪,怪吓人的……”
李不琢拍了拍她肩膀:“可不是,那些卖家都盯着进关的人,有人缩头缩脑,一看就是头回进地市的新嫩肥羊,正好挨宰。跟上,该进去了。”
三斤啊一声,匆匆跟上李不琢的步伐,攥紧了钱袋,一下就没心思去想怕不怕了。
李不琢到地市门口的告示牌边。
地市经十四年扩建,十分庞大,俯瞰图呈树轮之相,由外而内,分:阳、幽、纣、绝、阴、冥六环。
阳环永不闭市,幽环每七日一度开市,纣环每月一度开市,绝环每季一度开市,到了浮黎鬼节,则加上阴环在内的五环俱开,至于冥环,至今还没有开市的先例。
阳环两侧店铺成群,幡旗林立,有百里周回,浑然一座城池。
李不琢仰头看向穹顶,半空中结群飘过的空明灯宛若一道光河。
张牙舞爪的枯枝间寒雾掩映的那一轮残月,是天宫圣人用地煞七十二神通中“取月”、“生光”二术捏造的。
今日幽环未开,阳环里其实也能淘到小道藏旧本,但李不琢没准备买书。
虽说有白益赠予的十金铢在手,但他暂时没别的进账,钱用一点少一点。
只需花小钱买点礼品给藏书教习送过去,他就没道理再无故刁难。
送钱更简单,但有行贿之嫌,不妥。
地市阳环中,人流熙攘,摩肩擦踵,李不琢撞进来就像没头苍蝇,这时街中一阵骚动,人群轰然分开。
八个野童鬼子抬着一辆游光火车,来势汹汹驶过街中,车上的人目光四下巡梭,像在找寻什么。
片刻,游光野童车扬长而去。
李不琢看着那火车远去,人炼气要到宗师境界才能阴神显形,鬼怪要幻化实体,也得百年道行。
这车里坐的,一定是炼气士世家的人。
“公输家平时低调,今天怎么横冲直撞的?”
“听说公输家有人失踪了。”
旁人议论说法不一,李不琢听了一会就离开了。
沿街走半盏茶功夫,看到卖文房四宝的铺子,李不琢花三银铢买了松烟墨两块、狼毫小楷毛笔两支、裁好的麻纸五十尺、杂石砚一方,作为自用。
又花八银铢买了块绘有观松图的手卷药墨、一支石獾毛笔;再找到一家练染坊,花五银铢,买了五尺交织绫、三尺雪缎,用来送礼。
刚进幽州时李不琢有二银锞、十银铢,这几天的花费,加上眼下买的笔墨纸砚和礼品,已花掉了二银锞、九银铢,若非白益资助了十金铢,他现在就快要身无分文了。
三斤左顾右盼,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是头回进来的土包子,但时常还是没忍住小声轻呼。
李不琢已经买好礼品,索性和三斤放开了逛地市。
三斤在边关风沙里生活久了,黑不溜秋,脸蛋干燥泛红,不时看看那些胭脂水粉,又不好意思跟那些皮肤娇嫩水灵的中土女人站一块。
李不琢让她去刚路过的铺子买二两姜糖,三斤回来时,李不琢就把精致彩釉瓷盏装盛的马油雪花面脂递了过去。
三斤心中雀跃,嘴上埋怨李不琢刚有一点钱就大手大脚,却摆弄着那小瓷盏爱不释手。
又买了些日常杂物,李不琢发现三斤对机关造物极有兴趣。但凡有机关傀儡出现,就目不转睛地盯着。
阳环有专售机关傀儡的门市,李不琢本想给三斤买一个偃师人偶,可看了看最低四枚金铢的价格,就把这想法搁置,这钱都够买一套小道藏了。忽然想起百鬼驮龙船上那带着三个人偶的优伶,原来还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富人。
街边有摆摊卖各类小巧的机关傀儡的,有人形、异兽、车马、鱼鸟……都是徒具其形,无法活动的残次品,买来也只能当个摆设。
李不琢就和三斤蹲在摊位边看着,这些机关傀儡以木为主体,用榫卯、牵机技法构成骨架、加以兽胶、树脂、金石辅助填充“血肉”,至于让机关傀儡“活”起来的关键,就关系到“”,是机关术的不传之秘了。
李不琢的目光落在一个铜鸦傀儡上。
“这是?”
这铜鸦通体青铜打造,枪刃状羽翼泛着幽光,栩栩如生。据说金铁打造傀儡比木材更难十倍,这东西应该是个做工精致的摆件,也被摊主拿来混在这些机关傀儡的残次品中。
摊主眼皮一翻:“你要?银二百三,恕不讲价。”
地市多用银铢交易,一般用“银”简称银铢。银二百三就是两枚金铢加三个银锞子,李不琢眼皮一跳,转身就走。
刚走两步,三斤转过头犹豫了一下,把声音压得很低:“那个鸟……好像是活的。”
李不琢狐疑瞥了三斤一眼,转头一看。
那只青铜鸦仿佛也听到了三斤的话,猛地张开绿豆小眼,目光惊恐,又连忙闭眼。
摊主压根没注意到这一幕,本以为李不琢只是问问,见他回头,才觉得这笔生意有得做,挤出来一丝微笑:“哎,你真想要,银二百拿走。”
叮,叮!
两枚金铢落到摊主面前。
李不琢抓起铜鸦往木匣子里一塞,夹在腋下,拉着三斤几大步就走远了。
摊主怔了一下,捏起两枚金铢,是足色赤金,刚才他还等着李不琢讲价,没想到这年轻人这么爽快。
心里反而犯起了嘀咕:那铜鸦是昨天收来的,他捣鼓了小半个时辰,发现外表虽然精致,但根本就是个实心的死铜疙瘩,怎么有人舍得为它花两个金铢?
八:机关秘术
夹着木匣直接出了地市,李不琢没回县学,在上城找了间人少的客栈,付了一日房钱。
进门,打开木匣,铜鸦**的,没半点反应。
“还装死?”李不琢啪一下合上盖子,“关紧门窗。”
“哎。”三斤连忙闩上窗,拖来桌椅堵住屋门,小脸兴奋得通红。
铜鸦知道瞒不住了,就在木匣里扑腾。
木匣子笃笃笃一阵乱动,李不琢任它闹腾。
过了一会,木匣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怎样才肯放我出去?”
这声音像是金属刮擦,十分刺耳难听,但从语气就能听出,铜鸦心智不下于人。
李不琢四下看了看,抄起一个铜盆,缓缓推开匣盖。
咻!
铜鸦身化残影,撞向窗棂。
铛!
李不琢收起底部呈鸟头状凸起的铜盆,捡起栽倒在地的铜鸦。
“会不会打坏了?”三斤担忧地问。
“下回我轻点。”李不琢也拿捏不准了。
铜鸦听到还有下回,晃着晕乎乎的脑袋气急败坏:“你敢打我?好,好,等我……等我……”
“嗯?”李不琢等它继续说下去。
铜鸦却不说话了,沉默良久才说:“只要你放我走,你花了两枚金铢,我还你两个金锞子。”
“不行。”
“你别贪得无厌!”铜鸦跳脚大怒,突然心中大呼后悔。
刚才它轻易就能拿出两个金锞子的态度,李不琢肯放走它才怪。
瞥了一眼边上盆底毛羽毕现的鸦首凸印,铜鸦头晕目眩。
和李不琢目光一对视,嘶了一声,双翅护住鸟头,后缩两步:“你又没炼气,哪来这么大力气!”
“你连我没炼气都知道?”
李不琢打量着铜鸦,把它拿到手中,拨弄着它的羽毛要说这是个活物,偏偏通体青铜,要说是个傀儡,未免太有灵性了。
铜鸦羞愤欲死:“你敢这样对我!我,我可是……”
这铜鸦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来历遮遮掩掩,李不琢故意问:“你是什么?”
铜鸦猛地挣脱李不琢的手,跳到桌上,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突然昂首说:“我乃白泽后裔鸦三通,上通天文下通地理,还通人心。不知者不罪,刚才的无礼我不跟你计较,但你再来冒犯,我就让你在幽州找不到立锥之地。若放我走,那两个金锞子的承诺仍旧作数。”
“你通人心,怎么会落到我手里。”
李不琢呵呵一笑,懒得戳破它的谎言,拿着鸦三通往木匣里塞,这家伙满嘴胡扯,就先关几天,关老实了再说。
鸦三通无力反抗,忽然瞥见李不琢腰上的永安县学号牌,叫道:“你在永安县学读书?以前没见过你这号人。”
李不琢动作停下,狐疑地打量着鸦三通。
鸦三通像是在考虑什么,绿豆小眼闪烁着各种情绪,懊悔、不甘、灰心、希冀……
忽然它猛地一挣,绕着三斤飞了两圈,停在她肩上,点头说:“难得,难得,小丫头,你之前怎么看出我跟那些傀儡死物不一样的?”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是铜做的,那么显眼,我就多看了几眼,讲不出什么道理……”
三斤被它落在肩上有点不自在。
“没道理,没道理好,没道理就是有天赋。你想不想学机关术?”
三斤怔了怔,看向李不琢,李不琢不动声色打量着鸦三通,对三斤说:“自己拿主意。”
三斤试探着点了点头:“想。”
半个时辰后,李不琢带三斤走出客栈。
两枚金铢买下那只青铜鸦,本以为是捡漏买到一只完好无损的机关兽。谁知鸦三通竟自称不是傀儡,还会偃师机关术。
当李不琢提起在李府见过的蛛楼,鸦三通嗤之以鼻。
机关匠分匠人、巧匠、师匠、宗匠、神匠五等,机关术分墨师、偃师两派:
墨师致力让机关能做到人力所不能及之事,所造多为大型机关。像百鬼驮龙船,开凿地市的“遁垢”机关地龙,都是墨师的造物。
偃师专攻精巧,认为机关是人的辅助,所造多为小型机关,顶尖的偃师机关,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弹指杀人。
公输氏是偃师大族,公输八臂借用墨师理念建造蛛楼,无非因为在一般人眼中,墨家机关更气派有面子,好做人情。
鸦三通不准李不琢偷看它教三斤偃师机关术,提出要带三斤独住,被李不琢拒绝,只好退而求其次,只说它教三斤时,李不琢不得打扰。
鸦三通自掏腰包,不知从哪拿出了几个银锞子,让三斤去买了两大块油性光亮的柚木和铲、凿、刨、尺、规、钻、斧、锯、锤等工具。
又买来二钱价格极贵的牵机线。回到学舍,把静室一占,门一关,就和三斤在里面不知捣鼓什么去了。
李不琢收起偷看的心思,拿着地市买来的绸缎笔墨,又找到藏书教习。
藏书教习却不收礼,反而面色一落:“快点拿走!我在县学管理藏书六年,从未收过贿赂,你想坏我清名?”
李不琢一皱眉,这教习非但不压低声音,还故意想让别人听到似的,心想:“我和他素不相识,他这样刁难我,难道是别人指使的?”
李不琢重重哼了一声:“好一个清名,你收别人的好处来打压我,还敢说清名!”
说到最后李不琢语气越来越重,更是站了起来,盯着藏书教习,拳头捏得咯咯响。
藏书教习被他突如其来这一下惊得心中一紧。
“你在胡说什么!这是永安县学,你难道还想动手?”
说话时他眼睛不由自主向右躲闪,李不琢一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猛地向前走了一步,声色俱厉:“我是永安县学学生,你不让我取书,是干扰科举不让百家举贤纳才!按律要革除民籍,流放八千里!走,跟我去灵官衙!”
李不琢抓住藏书教习手臂就往外走,藏书教习听李不琢要去灵官衙,如坠冰窟,连忙想要挣脱。
这藏书教习勉强算个炼气士,考了四年童子试都落榜,家境无力支持他再读书了,就在县学谋了个看管典籍的差事。这些年练出了气感,力气比普通人大得多,但手臂被李不琢一抓,像被铁箍死死箍住,脚步踉跄,大急失声:“慢着,慢着,我再看看,书库中好像还有一套小道藏的。”
李不琢乜他一眼,把他推开。
藏书教习跌坐在地。
李不琢道:“李府给了你多少好处,你敢做这样的蠢事?”
“你,你知道?”藏书教习睁大眼睛,冷汗直冒。
“果然是他们。”李不琢嘿然冷笑。
“你在诈我?”藏书教习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手脚并用爬起身,心虚低下头去,“我也是迫不得已……”
李不琢大步走到桌边坐下。
“除你之外,李府还买通了其他人没有?”
“这我真不知道!”
藏书教习使劲摇头,李不琢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才移开目光。
“把我要的书拿来,这事不要跟别人提起。”
九:皓首穷经
李不琢出藏书阁时,拿到了《勘渊集》和《四照图》,还有一本《素冲剑谱》。
《勘渊集》就是小道藏,是五百年前道家祖师张云房在大夏龙庭任宫廷秘书监时,摘录的三千卷《玄门天宫宝藏》、也就是三千道藏的精要。
不过,“小道藏”纵使只摘录了“大道藏”的精要,仍有四十七万六千言。
《素冲剑谱》和铁马城的《十三路破敌剑》不同,《十三路破敌剑》是武人用的剑法,《素冲剑谱》是炼气士的剑法。
普通武人用的剑法,再多招式,都变化自刺撩劈挂等基础剑式,炼气士的剑法却另辟蹊径,必须开启人体密藏才能施展。
回到学舍,李不琢看完《素冲剑谱》就放到一边。
还没炼气,这本剑谱暂时还不能练。
接着又翻开了《四照图》。
《四照图》是玄门正宗炼气入门法,这本《四照图》是残篇,只有第一篇普照图。
剩下的反照、时照、内照三图,关系到更深层的炼气法,只有考上童子、举子、学士才有资格借阅。
片刻后,看完《四照图》,李不琢对炼气有了初步认识。
“炼气就是开启人体的密藏。人生下来就沾染浊气,渐渐万疾缠身,寿数长不过百载。”
“但人身有密藏,开启就能使人超脱生死,见觉神通。”
“所谓的精藏、藏、神藏三大密藏,分别对应后天,先天,宗师三大层次。”
“精藏就是人的精气,并不神秘,人饮食行动,随时都在补充或消耗精气。补充多余消耗时精气增长,人于是变强壮,消耗多余补充,人就虚弱,衰老……”
“打熬筋骨,就是开启精藏,让身体能容纳更多精气。之后,将精气转化为‘元’,开启藏,才基础坚实。”
“开启精藏,是后天手段,开启藏,就是向先天迈进。”
“先天有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小周天这四重阶段,我现在就能将精气转化为元,练出气感。
“但普照图的实修内容过于晦涩,我只能看个半知不解,强练肯定会走火入魔。”
“还是要先熟读小道藏,提升道学修养。”
李不琢想了想,放下四照图,翻开《勘渊集》。
小道藏收录的是自上古以来众道家圣人所著述的玄门经典,有服饵、炼养、符图、算律诸多玄门妙法,其中还有极长篇幅记载的是玄门先祖的传记。
李不琢起初读得艰涩,渐渐就入了神。
看到夜深,继续挑灯夜读,清晨醒来,草草吃过早饭,又投身卷帙中。
三日时间,读罢一卷,又四日,读完第二卷……
两月后,终于将《勘渊集》四十万七千字一一细心读完,但苦于无人教导,只勉强理解了大义,能磕磕绊绊背诵一些句子罢了。
李不琢胸中冒起不服输的劲头。
一年过去,这次花的时间比第一次读完还久,终于将小道藏七十二卷又通读一遍。
这次通读,才发现章句之中似乎蕴含着更深的意义。
读完这一遍,反而觉得所有章句都是似是而非,脑子里一团浆糊。
李不琢着魔一般,废寝忘食,就连出恭时脑子里都琢磨着一句句经文。
如此数十年……
仍旧是那个书桌,不知更换了多少回的兔毫笔已经秃了毛,铜灯锈蚀得不成样子,如豆的灯火映照下,《勘渊集》的书封被汗渍沾染出斑斑点点,蜡线与包角都已朽烂。
李不琢捧着书卷的双手干瘦枯皱,青色血管如濒死的蚯蚓,翻开书页时,手腕微微颤抖。不经意间,瞥见桌上立着的黄铜镜。
镜中之人白发如雪,老态龙钟。
岁月忽已晚。
“我究竟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
黑絮飘飞,火光中,李不琢脸庞忽明忽暗,浑浊的目光却逐渐清明。
…………
书桌边,伏案而眠的李不琢猛然惊醒!
喘着粗气,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白皙,没有皱纹,淡青色血管隐隐可见。
李不琢下意识喊了三斤一声,没人答应。
回头一看,静室的门关着,没有动静,也不知过去多久了。
打量四周,才发现夜色沉沉,东方的天际刚透出一丝曙光。这一读书就读到快天亮了。
桌上亮着油灯,肩上披着件外衣,这时段小丫头肯定睡了。
不对,静室里还有凿木头的声音。
李不琢收拢心神,借着灯光找到铜镜一照,松了口气。
没真变老。
每次陷入梦境,到最后都有种梦境才是现实的错觉,好在现在已基本习惯,不会再纠结庄周和蝴蝶的问题。
其实清醒后一回忆,就能发现梦中的经历与现实差别很大,李不琢在梦中读书几十年,吃喝拉撒都没走出这两丈见方的小房子。
梦里读小道藏数十年,现在醒来,其实只过去几个时辰,不过梦里读书的记忆,倒是留存下了大半。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第五卷经教相承部讲的是黄玄文真人的传记……”
把手边的《勘渊集》翻到第五卷,映入眼帘的内容与记忆中的内容正好对应。
又试着背诵开篇:
“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不温不凉,不宫不商,听之不可得而闻,视之不可得而彰,体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尝……
“……名号不虚生,称谓不虚出。故名号则大失其旨,称谓则未尽其极。是以谓玄,则玄之又玄。”
通篇背下,虽称不上行云流水,但无一错漏。
回想起普照图的口诀,之前许多不懂的地方都豁然开朗。
李不琢本来想再观想普照图炼气,但梦中读书太耗神,而且剩下的时间也不够读普照图了。
“明天……对了,刚入县学时沈教授明天就是月考,明天……明天……先睡会再说。”
李不琢念头刚起,潮水般的困意就涌了上来,便趴在桌上,想着稍微眯一会。
结果眼皮一闭,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十:前代恩怨
李不琢醒来时,听到一阵脚步声接近,扭头一看,三斤打了一铜盆热水,搭着条靛蓝色的汗巾走进来。
天已经大亮了。
“快把脸洗了,我去膳房拿吃的。”三斤放下铜盆匆匆往外走。
李不琢还没缓过睡意,刚想问三斤机关术学得怎样,她就走远了,便揉着眼睛站起来,走到屋角。
屋角有个计时的莲花漏,两根“渴乌”细管将旁边上匮和下匮中的清水虹吸至莲花箭壶中,平稳均匀的水流此时下,浮箭正转至辰初的位置。
“辰初……睡了一个半时辰。”李不琢看着莲花漏,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梦中读书虽然收效大,也很耗神。
到梳洗架边洗了脸,李不琢去到静室一看,正中的矮桌边满地木屑,桌上放着凿刻了一半的直榫。
鸦三通蜷在桌边打瞌睡,鸟头一点一点的,说着梦话:“不错,不错,一夜就学会了工具用法,待你学完三十六种榫卯,我再教你牵机秘术,不出三月,你就能制造偃师机关……”
李不琢眉毛一挑,一般木匠会用的榫卯不过十余种,这只鸟居然会三十六种?
“谁!”
鸦三通绿豆小眼猛地一睁,看见李不琢进屋,扑棱棱扇着翅膀朝李不琢脸上飞来:出去,出去!”
李不琢一把抓下鸦三通,退出静室,无奈道:“你消停点儿。”
鸦三通用力挣脱李不琢,飞到窗棂边哼了一声,这时三斤带着两油纸袋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还有一碗清水,沉着九颗赤小豆。
李不琢接过油纸袋,看见清水泡着的赤小豆的瓷碗,问道:“今天立秋?”
“嗯,县学里多了许多人,据说今天是月考的日子,就都回来了。”三斤把瓷碗递给李不琢,说着碌碌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鸦三通,“鸦师父,你饿不饿?”
三斤就很怀疑鸦三通是否需要吃喝拉撒,它根本没腚眼儿。
“不饿!”鸦三通小眼睛狠狠瞪了三斤一下,飞回静室,“吃完赶快进回来,那么笨不努力点还想当偃师?”
三斤一缩脑袋,拿出一个包子两手交替捧着吹气,急急的吃了起来,李不琢让她慢点吃,也拿过一袋包子坐到桌边。
吃包子的时候,心里便盘算着之后的计划。
已经立秋,离童子试就不到两月。自己虽然把小道藏读熟了,但纯粹是闭门造车,其实许多经义并未理解。真想吃透的话,还得去藏书阁借阅前人注解,同时向县学里的道家教习请教。
还要腾出时间炼气,修行普照图。
除去以上两件事,还要考虑好日后赚钱的营生。一旦开始炼气,转化精藏为藏,对身体精气的消耗大得惊人,传言有的炼气士甚至能日啖一牛。真到了那时候,花钱如流水,十金铢很快就没了,总不能再厚着脸皮上神将府要钱吧?
不过,等考上道家童子,财路自会宽广,从商也好,经营庄园也好,都有不菲收入,再见机决定该做哪一行的营生。
忽然外面有人喊李不琢的名字,李不琢出去一看,是县学的教习,后面还跟着个跟李不琢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
“你就是李不琢?”这教习瞥了李不琢的腰牌一眼。
李不琢应是后,请教习进屋,教习摇摇头:“我长话短说,说完就走。前两天你入学正好赶上休沐,今日开学,就到了月考的日子,你是初次入学,所以我来跟你讲讲月考的规矩。
月考有射艺、经言两科,成绩分甲乙丙三等。你办的是道家学籍,考经言时,你考的是道家经典。至于射艺,是诸家学生同考的。可听明白了?”
“学生明白。”
“那好,午时在校场先考射艺,迟到一刻钟成绩列入丁等,到时候别耽搁了。”
教习说完离去,跟着来的少年却没走。
这少年穿的是县学统一发放的蓝边白底长衫,但细处打扮十分讲究,脚蹬雀头青靴,腰悬璎珞白玉坠,秋寒的天气,手里还打着把玉竹泥金扇,模样俊俏,一看就是大富人家出身。
少年也上下打量着李不琢。
“你就是李不琢?”
“你是?”
“白游。”白游自报姓名,走进李不琢的学舍,自顾自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啪的打开折扇,动作潇洒,正要说话,一转头,见到塞了一嘴包子、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三斤,滞了一下。
二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白游终于憋出一句:“膳房的包子哪里是人吃的东西,走走走,小丫头,带你去洗墨街对面的金釜楼吃琥珀乳猪。”
三斤一怔,咽了口口水,这两天出入县学的时,对面那家装修奢华的金釜楼里飘出的香味儿馋了她好久。
可鸦师父还等着呐,三斤压下动摇的心思,费劲把嘴里的包子咽下,一溜烟钻静室里去了,末了又顿住脚,扒着门框露出半个头看着白游:“下回去吃好不好?”
“好说。”白游一口应承。
“一言为定啊。”三斤咻一下把头缩了回去。
白游松了口气,重新打开扇子,清咳一声,扭头对李不琢说:“听说你是二叔举荐来的,那以后咱们就算是自己人了。不过我真觉得奇怪,我二叔那么挑剔的人,连何文运都不大瞧得上眼,你能得他青眼相加,究竟有什么厉害的?”
他肆无忌惮上下打量着李不琢。
李不琢眉毛跳了跳,眼前这家伙已经自来熟到找抽的地步,就差没把“膏梁子弟”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白益是他二叔,李不琢忍了。
好在白游也知道自己那问题等于把天聊死了,自顾自说道:“哎,我就是想月考时你能压一压冯开的气焰,这家伙射艺连拿了两月第一,鼻子都快翘上天了。”
“冯开?”李不琢不由想到了冯鹰。
“兵家冯氏的人。冯家这一辈嫡系有四人,属他最嚣张。我没找他麻烦,他倒整天找我的茬。”白游气闷道。
原来还是上一代的恩怨,这回换白家人吃亏了,李不琢心里门清,多半白游听到自己入学的消息,把自己当成了救星。
刚进县学,还没站稳脚跟,李不琢不想掺和别人的纠纷。
但一眼扫过白游的穿着,这家伙穿金戴银,有钱啊,这挂坠,啧啧,羊脂白玉……
李不琢义不容辞微笑道:“怎么帮你?”
十一:射艺
虽然白游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冯开月考岁考常常入前三甲,是县学里数一数二的精英。
因前代恩怨,冯开放言要砍白游一只手,虽还没真刀真枪干起来,二人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白游吃过亏,但偏偏是个头铁的,前几天大庭广众之下给冯开一激,又拿五金铢要跟冯开赌这次月考的前三甲。
他有自知整天除了驰马试剑、纵酒呼卢,哪曾静心读过道书?射艺勉强能拿个乙下,经言则常年丙等,能得一次乙就要回家烧高香了。他赌的不是自己,是冯开能否入前三甲,还是有胜算的。
要知道县学每次考核,第一被何文运独占,第二被公输家的公输百变垄断,再往下,竞争就大了。除冯开外,墨家的墨双成,医家的葛渊,道家的方兴,这几人都曾抢到过第三的位子。
冯开被挤下前三甲,就是白游的胜算所在,但他也没办法左右其他几人的发挥,只能听天由命。
李不琢一来,白游听说是白益推荐来的,感觉天都亮了。
“第一科射艺你多少把握?”白游想听李不琢交底。
“冯开的射艺什么程度?”
白游正色道:“上次月考他能百步白矢,听说后来他去游猎又有精进,甚至能射出井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箭透靶心而出,箭头发白,谓之“白矢”,“井仪”难度更高一层,是四箭齐发,一同中靶,呈“井”字并列,这两项都是极精湛的射艺技巧。
其实对于李不琢射艺能否胜过冯开,白游没抱太大期待,冯开虽然月考总评没得过甲等,射艺这科却已连冠半年,毕竟兵家子弟,自幼就练习骑射。
李不琢只沉吟了一下就点头说:“这个不难。”
“当真?我就知道二叔没看错人!等李兄取胜后,我请你去浮月坊吃花酒!”白游大喜过望,输钱事小,丢面子事大,若李不琢得胜,那五枚金铢赌资,白游也会送给李不琢。
送走白游,李不琢就进院子里,把长衫换了,拿起石锁活动筋骨。
百斤重的石锁,李不琢举重若轻。
鸦三通不声不响飞出窗子,爪子抠着屋檐,打量李不琢。
看了一会,它张开铜喙说:“刚才还以为你只是口出狂言,现在看你倒有点真本事。”
李不琢活动开了筋骨,血热了,放下石锁喘了口气,:“没本事都在沙里埋着了,你怎么也认识白游?”
“永安县学三大纨绔的头头,谁想认识他。”鸦三通怪笑一声,“你有把握进前三甲?”
“说不准。”李不琢摇头,“我会的到底只是武人的功夫,碰上炼气士基本上没胜算。”
“那你倒不必担心。十六岁以前根骨没有长成,精藏不固,贸然让精藏转为藏只会适得其反,轻则无法生长,重则导致残废。冯开炼气也才大半年,至多练到了内壮。
再说月考不是比武,你射艺若能拿到甲上,经言再拿到乙上,就有机会胜过冯开。不过,就算你能胜过冯开,白游的赌约多半也输定了。”
“怎么说?”
鸦三通没回答,扑着翅膀飞进屋里。
午时,李不琢换上短打劲装,从书箧里翻出枚已生出淡黄包浆的鹿角扳指戴上。
出学舍,越过正北面的泉心堂,走五百步就到了校场。
校场二里见方,东面有一处观箭楼,南面就是射箭的十条箭道。
五十个县学学生考射艺,一次上十人,五轮即可考完。
白游伸着脖子张望,见到李不琢,远远就招呼起来。
“李兄终于来了,叫我好等啊。”
李不琢走过去,白游依次给他介绍身边的两个人,分别是道家寇氏的寇铮之,法家孙氏的孙。
李不琢知道这便是鸦三通口中的三大纨绔没跑了。
“李不琢是拿着我二叔亲笔书写的举荐信进的县学,这次和冯开的赌约,我就指望着他了。”白游向李不琢介绍完,又向两个好友介绍李不琢。
寇、孙二人一听到直狱神将,便高看了李不琢三分。但套了李不琢几句话,知道他没家世背景后,也便兴致缺缺了。
穷文富武,但练武比起炼气的花费,又是小巫见大巫。寒门炼气士再刻苦,也比不上法财侣地都不缺的世家子弟。
寇铮之与孙跟白游关系好,也是因为三家家世相近。
“县学里的弓拉满有一百五十斤弓力,能拉满一百五十斤的弓就是‘虎力’,能得乙下。能用虎力开弓十息内连射七箭,不管中靶与否,就是‘剡注’,成绩再提一等……”
白游给李不琢介绍射艺的考校规则,李不琢道:“没更强的弓?”
话一出口,寇铮之和孙讶然看向李不琢。
白游一怔,取下背后的黄漆大弓:“此弓是百年柘木所造,有二百一十斤‘象力’,说来惭愧,我虽能勉强拉满,但射一箭就会力竭,更别提准头了,用时也就拉开一半。”
李不琢点点头,接过来左手握弓,右手呈凤眼式一拉,弓成满月,然后将弓弦缓缓松弛下来。
“好弓!”
李不琢称赞不已,在铁马城除去冯鹰的铁胎弓外,这是他见过最好的弓,弓力强劲,有了它,射艺这科又要多三成把握。
拉满象力弓脸不红气不喘,寇铮之和孙这时看李不琢的眼神立刻与刚才不同,收起了轻视。
孙对白游笑道:“我说这弓就送给李兄吧,反正你用也是浪费。”
“无功不受禄,我用这弓考完射艺就还给白兄。”李不琢直接替白游回绝。
说话间,县学学生陆续来齐。
永安县学的学生八成都是世家子弟,表面上彬彬有礼,内心自有傲气,都摩拳擦掌,开始试弓。
这时候,校场底部传出轰隆的机关声,地面轻轻震动,校场北面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升起三排箭靶,分别距箭道五十步、百步、两百步远。
五十步、百步外的都是草垛箭靶,两百步外是鹿皮箭靶。
十二:参连!
“教授破格新收的学生就是他?”
“听说还是直狱神将白大人举荐的。”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校场东南侧,十多个少女扎堆站着,穿劲装短打,大多都是美人胚子。
其中有几个五官稍显平凡,也英姿飒爽。
前朝覆灭,儒教不存,旧一套的女德早已被去芜存菁,如今女子也可以考百家科举。
甚至由于女炼气士稀少,七重天宫对女炼气士还有优待。
《天宫大宪》也明文鼓励炼气士通婚,两个炼气士的后代不用考科举就享受童子待遇,生下来就端着金饭碗。
不过男子身子骨天生比女子强悍,精藏更旺盛,县学里阳胜阴衰,女子只有十三人。
这十三人里,有一半都在议论李不琢并非李不琢有多引人注目,只因如今二十有九的直狱神将白大人尚未娶妻,是新封府全体女性公认的理想夫君,没有之一。
话题起于李不琢,没一会就全部集中到白益身上了,浮黎民风开放,少女们泼辣大胆,什么都敢说。
但也有几个性子沉静的,没扎麻雀堆里叽叽喳喳。
与白游指腹为婚的医家淳于氏传人淳于厌远远看着自己的未婚夫,低头叹了口气。
边上,穿月白色短打,罩红罗短衫的燕赤雪凑过来说:“你猜他跟冯开的赌约谁能胜啊?”
“我倒希望他能胜呢。”淳于厌收回目光,明显不看好白游。
“新来的那个李不琢呢?你用医家望气术看看,他能不能杀进前三甲?”燕赤雪眨着眼睛,肘部轻轻搡了淳于厌一下。
燕赤雪并非炼气士世家出身,同年少女买胭脂逛庙会时,她练武读书,靠着努力挤进县学。
她远远打量着这时正调试弓弦的李不琢,发现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情和边上三大纨绔迥然不同。
“你当是道家六壬神课呀,能预知吉凶?哎,你老看他做什么?”
“没。”燕赤雪不再看李不琢,把目光转向十步外的墨双成,“今天双成怎么闷闷不乐的?”
淳于厌也扭头一看,然后压低声音,轻叹道:“你还不知道吧,公输百变失踪了。”
…………
秋阳高照,碧空万里,偶有几艘缓缓飞过的浮空机关船遮挡日光,在校场上投下大片阴影。
箭道边,二十名武人搬来十个错金兽纹箭筒,各装三棱白羽箭一百五十支。又搬来一个浮雕着秋猎图的清漆榆木抽签箱。
十只偃师机关隼叼着十柄角弓,静候在一旁。
射艺教习一身戎装,随手取了把弓,拉弓射箭,正中两百步外的靶心,然后放下弓,说了声“可”。
众学生到抽签箱前,各自抽出一枚签筹。
李不琢不认识其他人,其他人见李不琢和三个纨绔混在一起,也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姿态。
李不琢抽了一枚签筹回来,白游不动声色拍了一下他肩膀。
李不琢顺着白游目光一看,那边刚抽完签的一个年轻人穿赭色比甲,身量极高,猿背蜂腰,五官棱角分明,相貌堂堂。
李不琢一晃神,还以为是冯鹰把胡须给刮了,回过神来,就知道一定是冯开。
“冯开刚抽到第三签,你第几?”白游问。
李不琢露出手里的签筹:“第十三。”
“拿我的,第八签,吉利!”白游不由分说和李不琢交换了签筹,“你比他后射,正好后发制人。”
这时候冯开看见了白游,远远的冷笑一声:“钱带够了?”
“本公子什么时候缺过钱了,你要有本事,莫说五金铢,五十五百金铢我都拿得出来,怕你吃不下撑死!”白游冷笑,隔着十步距离用折扇遥遥指了冯开鼻子一下,扭头就走,不给冯开再羞辱自己的机会,转身离开的时候压低声音对李不琢说:“看你的了。”
李不琢不动声色打量着冯开,冯开也看向李不琢,眉毛一跳。
冯开见过许多上过战场的兵家前辈,身上有种隐忍又暴烈的杀伐气质。
甚至有些身经百战的先天炼气士,达到了“神变”之境。神变高手,静如处子,一旦动手,神形陡变,杀气袭人,如疯似魔!气势便可让敌人不战而怯,胆小者甚至乍惊而骇死。
李不琢倒没这么夸张,只是眼神与动作都隐隐带着剽悍杀气,引而不发,如箭上弦。
县学什么时候来了这一号人?
冯开看着李不琢,又看了白游的背影一眼,皱起眉毛。
“得一至十签者先射!”校场东侧观箭台上的射艺教习朗声喊道。
冯开收回目光,走上第五条箭道。
李不琢也走上第八条箭道。
前方五十步、百步、两百步外各有一排箭靶。
五十步、百步外是草垛箭靶,两百步外是鹿皮箭靶。
射艺教习一声令下,第一箭道上的少女深吸一口气,从错金兽纹箭筒里抽出三棱白羽箭。
她右臂覆盖着机关外骨,脸上“觑虱”面具的黄铜外壳上齿轮与榫卯微不可查地转动调整着她眼前弧面水晶片的角度,百步外的靶心在她眼中缓缓放大。
十息后,她一松手,白羽箭倏然飞出,正中百步外的靶心。
毫不停顿,她又抽箭,射箭,行云流水,二十息就射出了九箭,箭箭中靶。
射完这十箭,她才微微喘了口气。
“乙中。”观箭楼上教习写下成绩。
紧接着,二到七箭道的县学学生也依次射箭。
有一人因紧张而有一箭脱靶,只得了丙中,其余五人最次乙下。
最优者是冯开,以虎力连射十箭,前六箭皆贯靶而出,后四箭齐发,列成井字,引发一阵哗然。
虎力、剡注、白矢、井仪,只用了十六息时间,射艺教习批下“甲中”。
单射艺一科,冯开就远超其他人数等,就连何文运也不能与之争锋。毕竟何文运连冠第一,凭的是经言。
待冯开放下弓,却远远看着李不琢,不少人注意到这一幕,于是李不琢开弓时,都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
“多久没开弓射箭了……”
李不琢从错金兽纹箭筒里抽出三棱白羽箭,搭箭,开弓,望着靶子突然出了神。
两年前初入军中,本来还不会射箭,那夜靖人国一支十人队夜袭营帐,李不琢看着那头十二尺高、小山似的犁之尸,吓软了脚。
那时候,那位带了他一月的张旗正,开一百八十斤强弓,第一箭正中那怪物脑门,第二箭把第一箭箭头再钉进去一寸,第三箭却偏了两分距离,终究没能射穿那怪物比野猪还厚的硬皮,被它冲到身边,一口咬掉了半个身子。
临死前他惨叫着:“就差一箭!”
笃!
李不琢一晃神,挣脱回忆。
不知何时,他已射出一箭,牢牢钉在百步外的靶心,尾羽还在轻轻颤动。
“怎么不射了?”观箭台上教习皱眉问道。
不远处白游看着李不琢心不在焉的模样,手心冒汗,快速摇着折扇,这回倒不是为了潇洒,是真热了。
好在这一箭中了靶心,但……比起力透箭靶的“白矢”,却差一筹。
冯开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射箭时分神是大忌,要心静,无心无念,全神贯注在一箭之上,才能百步穿杨。
嘣!嘣!嘣!
弦响接连响起,快得惊人,冯开陡然睁大眼睛。
李不琢接连开弓,每次拉弓,并不拉满,速度却快得惊人。
离弦之箭,高高越过百步外的箭靶,正中两百步外的靶心。
接着一箭,又正中前一箭末尾。
笃!笃!笃!笃!
接连四箭,首尾相衔,生生把头一箭箭头钉出箭靶!
“参连!”白游猛地扔开那把价值八银锞子的玉竹泥金扇,脸涨得通红。
全场鸦雀无声。
开象力弓,十息内连射五箭,箭箭首尾相衔,射穿两百步外鹿皮靶。
射艺教习眼神微微惊讶,又恢复古井无波的表情,提笔一挥。
甲上!
十三:夜归
李府正房。
何凤南穿着墨绿色的丝绸袍子,斜躺在六柱红木雕花大床上,慵懒地逗弄着膝上紫貂。
边上两个穿青褂子的俏丽掌灯丫鬟伺候着。
左边的丫鬟说:“李不琢在射艺拿了甲上,就算经言是最次的丙下,也不会被县学开除了。”
另一丫鬟说:“夫人心胸太宽容了,李不琢这么无礼,夫人您没跟他计较,他恐怕还以为李府是好欺负的。要我说,夫人可不能再对他宽容了,也怕养虎为患呢。”
“养虎为患?他成不了大气候。”何凤南眼神微冷,语气却很平淡,“他若是聪明人,来幽州就该知道投靠李府,而不是意气用事,还敢给我脸色看。若他听话,我怎会亏待他,到时候琨霜也可以提携他,他的路也好走很多。”
左边的丫鬟小声说:“夫人让我打听的事有消息了,据说李不琢只是在街边偶遇白大人,和了一句诗,白大人高兴了,李不琢抓住机会恳求,白大人才给了他进县学读书的机会。”
另一个丫鬟附和道:“李不琢还以为自己找到了靠山,殊不知白大人怎会把他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他虽然进了县学,但背后没家族支持,比一般的寒门子弟都不如。县学开设射艺,只是为了培养学生尚武之风,这科的成绩又证明不了什么,等真正考经言的时候,李不琢和世家子弟的差距就会显现出来。”
左边的丫头点头道:“到时候自会有人教训他。”
何凤南冷哼一声,两个丫鬟立刻噤声。
“就算他难成气候,也不能掉以轻心。”何凤南眼睛斜斜扫过两个丫鬟身上,“我买通了县学藏书教习刁难李不琢,李不琢先是忍让,待送礼不成,直接用雷霆手段震慑藏书教习,能屈能伸,这不是一般人的心性。他要真成了气候,你们两个担责么?”
两个丫鬟齐齐一颤,脸色苍白道:“夫人误会了,此子忘恩负义,当然要在他成气候前把他捻死。”
“嗯,也不用捻死,让李不琢受点小伤,两三个月下不了床,自然就错过了童子试。”何凤南点点头。
“奴婢这就去办。”左边的丫鬟弓着身子,倒退出门,刚走到门口,何凤南突然又说:“慢着,琨霜就要考州试了,若传出去什么风声,就要被人抓住把柄攻讦。手段干净点,就算被李不琢发觉是李府做的,至少明面上要能撇清干系,听明白了?若事情没办好,你们两个知道后果。”
何凤南手缓缓停在紫貂颈子上,说到最后,紫貂突然发出凄厉叫了一声,像是被弄痛了,两个丫鬟连忙称是,倒退着退出正房。
…………
射艺考核结束,李不琢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冯开以甲中的成绩居于第二,得甲下并列第三者有五人。
有一件事出乎白游意料常居第二的公输百变没来考核,这次冯开射艺发挥更胜往昔,前三甲的位置几乎不可撼动了。
不过白游是个看得开的,说李不琢是自己人,李不琢射艺压了冯开的风头,也算胜了。
傍晚时分,白游为首的三大纨绔,纠结起其他几个世家子弟,在洗墨街上金釜楼为李不琢庆贺,同时也给初入县学的他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众人要去新封府最有名的销金窟,号称聚幽州佳丽、遍地脂粉的浮月坊一游。
白游放言,李不琢今晚就算要包下坊间身段最妙的那几个美人,花费他都全包。
李不琢借故身体不适,推脱之后,喊了一辆马车,和三斤回去县学。
待马车远离酒楼,喧嚣被抛至脑后,耳中只剩车轮的辘辘声,车厢中的李不琢松了口气。
三斤把装着乳猪腿的食盒紧紧抱在怀里,靠在李不琢肩上,睡得很沉。她呼吸悠长,小扇子似的睫毛一动一动的,嘴里不时满足地咂吧两下。
李不琢斜了下身子,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放松身子,想着今天的事情。
今后自然是不能经常跟白游那帮世家子弟厮混。
世家子弟有行歌纵酒,寻欢作乐的底气炼气士世家有家学,世家子弟自小就有长辈引导,可以避免走弯路,成为炼气士是稀松平常的事。
而没家世背景的寒门子弟往往要撞得头破血流,受尽教训,才知道正确的路怎么走。
再过几年,这帮世家子弟就算再浪荡,家里自然能找到门路,让他们跻身官场。而李不琢一旦也放纵,错过读书修行的最佳时刻,就会庸碌一生。
但李不琢也不用和白游等人划清界限,白游品性不差,早上答应了三斤的琥珀乳猪,傍晚就兑现了。
李不琢又回想起宴席上的场景,白游那兴奋劲儿,就跟他自己得了甲上似的。
对这些县学学生来说,射出“参连”、获甲上评定、位列单科第一,是莫大荣誉。
但其实,对于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一箭失手就决定生死的人来说,一个甲上还不如五金铢实在。
李不琢也没有骄矜自得之心,射艺得了第一,并不能说明他比这些县学学生强。
县学之所以将射艺列入考核,只为培养学生的尚武之风。
前朝覆灭,就是因为太平许久,文官当道,武官地位低下,才导致国力空虚,外有藩国异邦窥伺,内有百家炼气士起义,这才亡国。
七重天宫要培养的炼气士,退可提笔能安邦社稷,进能领军平敌寇,这才是国之栋梁。
中土的年轻一辈练射艺武术,为培养血性,更是为了打熬筋骨、稳固精藏,为开掘藏打基础,又不是立刻要上阵杀敌,其实对真正的射艺技巧并没有太过重视。
而且这些年轻人其实都已算得上精英,包括白游这个“纨绔”,手掌上都有练武练出来的茧子,拇指上那枚开弓的玉上有着弓弦磨出的淡痕。
这帮县学学生,射艺最次都拿到了乙下,放到边关去磨练两月,就能脱胎换骨。
普通的新兵,十人里面能活下一两个,成为老兵,才能磨练出这样的射艺技巧。
出身不一样,命运也截然不同,朝代更迭,基本的规则不会变。
李不琢射艺得了甲上,但明日再考经言,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的差距就会显现出来。
脑海中许多画面闪过:
母亲在床上重病不起;
何凤南用施恩的姿态地让他去帐房支二十金铢;
当年的边关同袍在怪物口下惨死;
如今的县学同年在流金淌银的肉店里寻欢作乐。
马车在县学门口停下,李不琢背着三斤回到学舍,替她盖好被子。
点燃青灯,李不琢在书桌边翻开普照图。
“既然我已通读小道藏,今晚就要一鼓作气,开始炼气,向先天境界迈进。”
十四:炼气入门
青灯如豆。
李不琢看着普照图。
纸上一人盘膝而坐,赤身**,左手于肩上托起烈日,内含三足金乌,右手于肩上托起明月,内含蟾宫玉兔。
图上有字:
“天地灵根,元始祖,黑白相符,造化泉宁。”
“不动道场,至善之地,先天地生,宇宙主宰。”
“玄牝之门,呼吸之根,黄中道理,既济鼎器。”
“不二法门,甚深法界,虚无之谷,长结之所……”
“原来这幅普照图的炼气法是把自己观想成神明,身体也会随之从后天向先天转化,精藏转化为藏……”
李不琢陷入沉思。
炼气入门有两大难点:
一是精藏必须旺盛,身体精气不足,就算成功入门,也要大病一场。
二则是普照图上文字艰涩幽微,一遍读下来,虽然能理解,却也是似懂非懂。就算练错了也不知道。
“我在梦中读书,练剑,射箭……醒后都有收获,唯独没试过炼气,不知梦中炼气,是否也有效果。”
李不琢点燃一角檀香,调整呼吸后,盘膝坐在蒲团上,也没去观想普照图,就这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眼前黑暗无边,黑暗中,自己也像普照图中人像那样坐着,手托日月,吐纳云气。
图上经文密密麻麻,如蝌蚪般游动,飞至眼前。
斗转星移,光阴飞逝!
他在灯前捧卷至深夜……
他打坐时狂吐鲜血……
他在月光下通体明净如琉璃……
他目光炯若神明,如含烈日……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或清晰,或模糊,或是走火入魔,或是得道功成,或是身死道消……
李不琢醒来时,香已燃尽了。
他坐在蒲团上脸色发白,许久才收拢心神。
推开木窗一看,月亮爬到了西面,还没落下,大概到了丑时。
“我睡了三个时辰……”
李不琢擦去额上冷汗,这时外面的风吹进来,后背冰凉,一摸湿透了。
刚才梦境着实凶险。
梦中,李不琢仗着是幻境,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甚至想另辟蹊径修行普照图,结果数度走火入魔,濒临死亡。
“我虽然能梦中修行积累经验,但独自闭门造车,成就有限。等月考过后,要多向教习请教,也要找些前人的修行注解来看,不可尽信,可以参考。”
心情平复后,李不琢借月光摸索着找到艾绒火镰,取火重新点燃檀香,坐回蒲团边。
普照图可以炼精化,梦中,李不琢练到了“内壮”这一步。
醒来时,梦中修为不在,修行的经验还在。
有了梦中炼气的经验,几个呼吸后,他就放空杂念,将自身观想成神明。
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小周天圆融,这就是先天大成的路子。
李不琢观想普照图时,心跳渐渐变慢,血液流动也舒缓下来。
天色渐明,月兔西垂。
朝阳照破夜幕,射进窗棂间,照在李不琢脸上。
李不琢眼皮睁开,眸子映着第一线曙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股热气盘亘在小腹内,若有若无。
长身而起,腹中十分饥饿,李不琢脚步也有些发虚。
“精藏转为藏,我已经练出气感,我已经入门先天了。”
推窗看着逐渐亮起的天色,李不琢心情大为畅快。
接下来就是水磨工夫,待内增长直至能温养五脏六腑,就达到了内壮境。
内壮境就可以开始练那套《素冲剑谱》。
李不琢走到静室东角,抽出书箧里油布包裹着的两柄剑。
其中那柄宽三寸、长三尺的铜镶剑出自边关铁马城里最好的锻造师之手,剑脊苍黄,剑刃灰白,已卷刃并布满缺口。
这柄剑在边关陪了李不琢两年,虽然派不上了用场,但舍不得扔,也一并带来了。
另外一柄剑吞口錾刻着白狼图腾的环首白钢短剑长一尺二分、宽两指,是李不琢斩犬封国百夫长缴获的战利品。
铁马城的锻造技艺还停留在铸造铜锡合金的阶段,犬封国的匠人已能熔铸生铁,并用渗碳法锻造出削铁如泥的白钢剑。
白钢虽然坚硬锋利,但出了名的容易生锈。
借着灯光,李不琢用棉布小心擦拭,给白钢剑上了些油。
擦剑时李不琢想到,铁马城那个打了半辈子铜的锻造师说这世上最神乎其技的锻造技艺都掌握在中土匠人手中。
上次逛地市,本想去卖兵器的商号看看,却被鸦三通的事打断,只能等月考后腾出空再去。
擦完剑,大睡一觉,终于等到膳房开伙。
李不琢拿了二十个包子猛吃,一壶烫嘴的热茶直接灌下肚子,终于不再饿了。
“炼气消耗实在太大,县学的伙食虽然不差,但吃肉食更能补充精气,要拿些钱出来开小灶才好。”
李不琢拿包子的时候,就见到了大碗的肉食、药膳,却不是免费提供的,是学生自掏腰包,准备食材,让膳堂伙夫开小灶做的。
在膳堂坐了半晌,装上三个包子往回走,一个青丝束成利落马尾的少女走进膳堂。
昨天听白游那一帮人谈过县学里长得好看的女学生,李不琢知道她叫燕赤雪。
据说论相貌,与白游指腹为婚的淳于厌当属第一,论才华则墨家墨双成无出其右,燕赤雪是中游水平。
但以李不琢的眼光,那笔直修长的双腿配上匀称窈窕身材,在县学里绝无仅有。她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昨天开弓射箭时,这气质更加明显,仿佛天生就是骑马射箭的。
射艺一科,燕赤雪拿到甲下,是女学生中最优的成绩。
在边关待过两年,看女人时,李不琢并不收敛。
燕赤雪被肆无忌惮打量着,察觉到李不琢在注意她。
燕家世代尚武,昨天李不琢射艺技惊全场,燕赤雪对李不琢倒有些好感,没作小女儿姿态,对李不琢点点头,却发现李不琢脚步有些发虚,没昨天那样稳当。
想到昨日李不琢就是和白游一干人等呼后拥出了县学,燕赤雪微微皱眉,跟着那帮酒色里打滚的纨绔出去一夜,回来脚步都发虚了,还能干嘛去了?
枉费她对李不琢另眼相看,原来和那些纨绔也是一丘之貉。听说他是边州来的,出身平凡,和那些纨绔厮混,一定没有好结果,要不要提醒他一句?
犹豫了一下,燕赤雪还是没多嘴,毕竟和李不琢算不上熟稔。
二人目光一个交错,错身而过。
李不琢不知道自己因为炼气损失精气就导致了燕赤雪产生误会,一路回到学舍。
三斤吃完饭,又照例跟着鸦三通去捣鼓木头,李不琢到小院里练了一会剑,又读了半个时辰小道藏,白游又找上门来,唤李不琢去考经言,李不琢收拾了笔墨,与白游一道去了。
十五、经言
巳正,泉心阁四角的青铜鼎器中升起袅袅檀烟。
三声钟鸣过后,李不琢打开题卷。
考经言科时诸家学生的试题各不相同,但题样都分为贴经、墨义、修持三项。
钟鸣后已可以看题,但李不琢不紧不慢磨好墨,等心静下后,才打开题卷。
题卷有半寸厚,贴经就有整整六页,所谓贴经就是摘取经书典籍中的原文,减去其中部分字句,让考生填补完整。
李不琢默念贴经第一段经文:“三奔之道,当按奔景之神经……这是小道藏卷二十三,日月星辰部的原文。”
李不琢对于这些经文是烂熟于心,不假思索,就开始书写。
下笔时他不急不缓,用的是与小道藏原文相同的隶体。
隶体重浊轻清,斩钉截铁,观者还未阅读内容,乍见到字体,就有庄重之感。
整整一个半时辰,日头爬到天中,又向西移动,李不琢答完了贴经九十六题。
其中有的只填字词,有的是整段默写,几乎涵盖了整本小道藏。
搁笔休息了一会,李不琢将九十六题全检查了一遍,没发现错漏,才开始答墨义。
墨义,是对经书原文进行注释,这对李不琢来说比贴经要难一筹。
梦中读书时他两耳不闻窗外事,那套《勘渊集》又是没有注解的,虽然背下了全本,大致理解了经文的含义,但一人之力,怎么比得上数千年玄门前辈继往开来的成果。
靠着自身对小道藏的理解,李不琢半个时辰后,勉强答完了墨义的二十道题。
接下来开始答修持题。
修持就是炼气,修持这一项考的内容比贴经和墨义难上数筹。
李不琢一看修持考的只有一题,题名:“玄牝如何?”
“这题……”李不琢一咂嘴,陷入沉思。
要答这一题,先要解释“玄牝”的意思。
“玄牝”一词,出自:“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是道德经第六章的内容。
光凭这玄之又玄的一句话,很难将玄牝的意义具体化,并与炼气术结合起来。
李不琢想了想,决定从“天地根”三字入手。
“道德经第一章中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万物之母,就是天地根,也就是玄牝。”
“而万物之母,亦是可以名状之‘道’……”
李不琢挥笔写下“玄牝者,道也”。
如此一来,便找到了破题点。
接下来,就可以开始论述玄牝与炼气修行的关系了。
这时候,答题就有了两个方向。
一个方向是继续深入,论述“道”和炼气修行的关系。
要解释“道”,那是圣人的境界,李不琢当然不会不自量力,他选择点到为止,脚踏实地,转而化用了《悟真直指》中的一句话:“玄牝之门,号之曰玄关一窍。”
所谓“玄关一窍”,就是穴祖窍。
这祖窍,就在炼气是气感产生的位置即脐下三寸,气海的位置。
李不琢又提笔蘸了些墨,毫不停顿地开始书写。
已经破题,确定了答题方向,接下来就是阐述实修过程中不能犯的忌讳,该如何实修,实修的一些心得体悟等等。
最后,再阐明炼气即是求道,升华主题,和开篇的“玄牝者,道也”首尾呼应。
李不琢提笔写下最后一字。
“铛铛铛!”
教习用手锤敲响鸣钟。
李不琢松了口气,看窗外的天色,原来已到黄昏了。
从巳时考到黄昏,整整三个时辰,李不琢都目不斜视,这时抬头,才见到其他同学的模样。
有人苦恼地咬着笔头,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气定神闲。
李不琢摸了摸下巴,心想自己多半没什么表情。
贴经九十六题,不出意外应该能拿满分,墨义就差强人意了,至于修持那一题,倒是答得能够自,没太大漏洞。
总的算起来,拿个乙等应该不成问题。
片刻后,教习将答卷收走,李不琢收拾了笔墨,往屋外走。
“李不琢!三个时辰没停笔,一定是胸有成竹了,昨夜你说身体不适不去浮月坊,今天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推脱。”白游一考完就开始呼朋引伴,毫不在意教习不善的目光。
白游的话落入燕赤雪耳中,她怔了怔,心想李不琢原来昨夜没去跟这帮人厮混:“原来我错怪他了?”
李不琢顿足道:“浮月坊的姑娘太美,我消受不起,近日炼气刚摸到门路,不敢荒废了。日后有机会,我请白兄去喝酒。”
说完李不琢直接回了学舍。
燕赤雪看着李不琢离开的背影。
浮月坊“大名鼎鼎”,其中勾栏瓦肆多不胜数,有那格调高的青楼甚至建在机关飞船上,每日耗费的燃料都数十万钱。抛开地市不论,浮月坊就是十六州内第一销金窟,那儿的女人有一身让男人蚀骨**的本事,李不琢二度拒绝白游的邀请,真这么有定力?
燕赤雪开始好奇了。
李不琢回到学舍,也没心思想其他的,翻开小道藏,重新琢磨着今天答的墨义。
县学藏书阁里有小道藏的注本,今夜过后,就去找藏书教习借过来。
…………
泉心阁内阁,几个教习头束高冠,在灯前批阅题卷。
有错漏的地方,就用朱笔一圈。
教习们阅卷速度一目十行,阅过的卷子,整理成摞,再交给首座上的教授。
教习们批阅的只是贴经、墨义,修持文章则要交给博览群书的教授去评定。
年逾古稀的沈默言须发皆白,但小周天圆融的先天大成炼气境界让他精力远胜普通人,他对百家学说都有涉猎。
“嗯?这学生贴经竟然全部正确,无一错漏?”有人惊讶地说。
“哪家的学生?”
“是道家的。”
众教习纷纷停止阅卷,贴经满分的学生自从县学设立以来还没出过。
“这倒是好运气,这出题恰好都是他会的。”有人说。
“不错,他贴经全对,墨义就答得差强人意了。教授大人,您过目。”
阅卷的教习把卷子送到沈默言面前。
“这字倒不错,不急不缓,凝重端庄。少年人有燥性,能写出这样的字的却是不多,哦,这就是李不琢的卷子?”
沈默言看着题卷,微微颔首,随即又看到修持文章,拍了下桌子赞道:“玄牝者,道也,这破题大气堂皇!”看下去,又微微皱眉,“不过下面写的,就有些眼界短浅,他写的这守心法,放在小道藏原文中解释没错,但太常祖师的注本上早已将此法改进简化,他难道连太常祖师的注本都没读过?”
瑕不掩瑜,沈默言略微沉吟,想给李不琢评一个“乙上”,又一转念,李不琢初入县学,就在射艺科拿了第一,太顺风顺水,恐怕会产生轻慢之心,笔锋一改,便给李不琢评了一个“乙下”。
搁下笔,沈默言看到李不琢那通篇无一道朱痕的贴经题卷,忽然想,李不琢会不会真的把小道藏全本背下来了?
又摇了摇头,小道藏有整整四十七万三千言,一般人强行背下几卷,再往后背诵,前面的又忘了。
真要全书背下,非得上十年的功夫不可,年轻人哪有这样的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