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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txt下载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393章 53、已把你灌醉(毕)

    婉兮垂首一笑,起身走到炕上去,从炕衾的抽匣儿里取出一方小小锦匣。www.uu234.net

    将锦匣捧回语琴面前,当着语琴的面儿打开了那黄铜的小锁头,露出里面用红绸仔细包裹着的一方物事。

    红绸展开,却见一张泛黄、边角儿有些散碎了的旧纸头儿来。

    语琴瞧着眼熟,不由得抬眸盯住婉兮,“这个……难道是当年的那……?”

    婉兮含笑点头,将那张故纸重又小心地包好,放回锦匣,谨慎地将小黄铜锁锁好了,将整个锦匣推到了语琴面前。

    末了,婉兮又将那把小钥匙搁进了语琴的掌心,阖上语琴的手指。

    语琴不由得抬眸,凝视住婉兮。

    婉兮点头,“便搁在姐姐那边儿吧。这会子还难说将来这物件儿能不能派的上用场,终究这会子苏州布政使还是皇上钦点的彰宝,没轮上安宁呢。”

    “只是咱们这些年与忻嫔过招,里里外外也吃了她不少的亏,咱们便也得长点记性,这次得先做好防备。不能再叫她出其不意,趁着咱们不备,叫咱们只顾着与皇后斗,反倒她渔翁得利了去。”

    语琴便是点头,果断地将钥匙收好,也将那锦匣谨慎地收进袖口里去。都没交给晴光她们代为收着。

    婉兮也是叹了口气,“若安宁永无复职之日,那这个物件儿咱们便用不上;若安宁当真有本事复职,叫忻嫔得了机会东山再起的话,那就叫她再自取其辱一回罢了!”

    语琴也是毅然点头,“你放心,这物件儿我会小心存着。”

    婉兮起身,拉着语琴的手,走到东暖阁的小佛堂去,两人一起在佛前拈了一炷香。

    “纯姐姐还在世时,原本这物件儿,我只存着,却不想再用了的。这物件儿牵系的恩恩怨怨,都已是多年前的往事。故人一个一个儿地离去了,我便也只将它存成一个念想罢了。”

    “而今年,纯姐姐已经去了,而这物件儿又恰好遇见了一个派的上用场的机缘。纯姐姐临去之前,几番在病榻前捉着我的手说,只可惜她病体孱弱,许多事儿便是心下有数儿却已经帮不上了我的忙。那这回我便借这物件儿再帮咱们一回,也可叫纯姐姐在天之灵瞑目吧。”

    语琴也是在佛前顶礼,“此时咱们只是防备罢了,终究这物件儿派不派的上用场,都看那忻嫔自己的选择。若她自己非要设法来求这物件儿,那就也怪不得咱们了。”

    婉兮转眸,“这物件儿终究是纯姐姐与我之间一段记忆,我其实舍不得将这原件儿落到她手里去。只是若不是原件儿,必定瞒不过她,反倒会叫她生疑。”

    语琴也点头,“你说的是。她的心眼儿也不是白给的,唯有原件,才能叫她死心塌地。”

    婉兮伸手来握住语琴的手,“我倒求姐姐好好存着这物件儿。我倒希望它终究派不上用场去,到时候儿姐姐替我将它存得好好儿的,别再多掉渣儿了。”

    语琴含笑点头,“你放心。我与纯姐姐好歹也是苏州同乡,便是为了我与她之间的情分,我也自然会万般稳妥。”

    西苑,瀛台。

    一时宗室公爵如松等人,率领年班入觐的回部伯克,以及已经留在京中居住的回部郡王霍集斯、和贵人兄长图尔都等人都齐来领宴。

    身为公主,自然不必给身为臣下的回部伯克们见礼,可是啾啾还是记着婉兮的教导,亲自下地去给宗室王公们行礼。

    今儿领宴的宗室,以辅国公、宗人府右宗人如松为首。这位如松公爷是豫亲王多铎的五世孙。啾啾自上前行礼,口称“给您请安啦”。

    如松吓得赶紧起身,跪倒在地,“奴才岂敢。奴才给九公主小主子请大安……”

    这位如松公爷虽是宗室辅国公,可是因为他的祖上多尔博,既是多铎的第五子,同时又是多尔衮的嗣子,因为这会子多尔衮和多铎的功过之名尚未最终定论,故此如松因一肩担着这两位老祖宗,凡事只敢更小心谨慎才是。

    啾啾甜甜地一笑,“您老快请起。若叫皇阿玛和额娘知道您老给我下跪,必定要罚我啦!”

    如松便也忙道,“奴才还请九公主代奴才,给令贵妃主子请安。”

    啾啾乐呵呵地点头,“我额娘也说,问您老安好。”

    啾啾便如此这般,给在场的宗室挨个行了一圈儿礼。只是她终究小,也分不清谁是长辈,谁是小辈,只是见着个子高、有胡子的,就称“您老”,吓得一众宗室王公有些急忙跪倒,有些晚辈的直接趴地下磕头了。

    好在如松也是宗人府的右宗人,主管宗室之事,对宗室里的辈分最是清楚,这才陪在啾啾身边儿挨个儿给解释清楚。

    可是饶是如此,啾啾也记不住,更还分不清三辈儿以外的辈分高低呢,总归都是笑眯眯挨个儿给倒上一杯“酒”。众位宗室王公自是都赶紧喝了,啾啾还盯着人家,笑眯眯问,“请问您老醉了没?”

    啾啾这句话,一众宗室就都有些摸不清头脑了,便都瞧向如松去。

    如松也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啊,这便有些手足无措。

    和贵人原本不想亲近一众大清宗室,来了瀛台也只是远远地坐在帘后。可是这会子见了这般情形,也只好无奈起身,用风帽上的面纱遮了面庞,亲自跑到啾啾身边儿。

    一众大清宗室王公,见和贵人竟亲自走下来,惊讶和好奇之外,都是赶紧跪倒请安。

    和贵人抱起啾啾来,也顾不得之前的疏离,直冲一众宗室王公眨眼。

    和贵人在面纱之外,虽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是这一双眼深凹而艳丽,便只是使个眼色,都能叫人领会得更清晰些。故此那如松隐约明白了点儿什么,这才试探着道,“……奴才,内个,醉啦?”

    和贵人便连忙朝如松点头。

    如松有点懵,不过还是赶紧向一众宗室都使眼色,“醉了,咱们大家伙儿都醉了,是不是?”

    一众宗室果然都觉得脑袋有点迷糊,虽不是喝“酒”喝醉的,不过这股子迷糊劲儿倒是跟喝醉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呢。故此大家伙儿都赶紧说,“醉了,奴才醉了。”

    啾啾这才满意地伏进和贵人怀里,搂住和贵人的脖子满足地道,“和娘娘瞧,咱们蒸出来的,果然是酒!”

    和贵人忍着笑,又冲如松与一众宗室含笑眨眼。

    当皇帝走进瀛台来,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幕。

    便连皇帝都忍不住停步扬眉——本以为和贵人必定是与爱新觉罗家的宗室们十分疏离的;而若和贵人态度如此,可以想见那些回部王公们与宗室之间的隔阂又要有多少。

    皇帝却怎么都没想到,和贵人不但走出帘子来,甚至已经与宗室们相处甚欢的模样儿了!

    因了和贵人的表现,坐在对面的一列回部王公们,面上便也终于都挂起了笑意来。

    皇帝都有些纳闷儿,不过还是欣喜更多,故此便是大笑着走上前来,立在和贵人面前,“买丽克,在与宗亲们说什么,如此开心?”

    和贵人也没想到皇上是这个节骨眼儿走进来的,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屈膝为礼,却也还是道,“……不是妾身,是啾啾。啾啾给宗亲们敬酒,宗亲们都说醉了。”

    皇帝一听也不由得挑眉,“哦?酒?喝醉了?”

    终究啾啾才两岁大,怎么就接触酒了呢?和贵人也知道皇帝心思,故此也只好跟皇帝眨眼。

    皇帝心下约略有些明白了,却是大笑,“既然有一饮即醉的美酒,啾啾啊,怎不给皇阿玛也来一碗?”

    啾啾自然乐意,便从和贵人怀里滑下来,登登跑过去用她玩具大的酒壶,也给皇帝来了一盅。

    皇帝接过来喝下,便双眸紧紧凝住和贵人,已是一副就快要笑喷出来的表情。

    和贵人明白皇帝的意思,这便紧着再给皇帝眨眼,她忙乱之下双颊也已羞红了起来。

    ——若此,这一幕落在回部王公们的眼里,看见的便都是皇帝与他们的公主,如此四目相投、含情而笑,一派情投意合的模样。

    皇帝捏着啾啾那枚比拇指盖儿大不了多少的小酒盅,大笑着走回宝座去坐下,就就叫侍膳太监再将那小酒盅满上,举起来与宗室、回部王公们共同祝酒。

    和贵人也抱着啾啾走回宝座旁竹帘后坐下。

    啾啾终究小,玩儿了一圈儿灌酒的游戏了,这便有些打呵欠。和贵人将她交给位下的古丽去。

    和贵人位下的古丽、莱丽两个都是皇帝特地从回人佐领里挑选的女子;自然比之前伺候她的两个蒙古的官女子更贴心去。

    啾啾跟着古丽走了,一路走还能一路唧唧咕咕说着回部的话,在经过回部王公的坐席时,便也有人听见了。那些回部王公不由得惊讶地望住九公主,满眼的惊喜和不可置信。

    皇帝也留意到了,回眸含笑望住和贵人,“你今日做得甚好,叫朕惊喜。”

    和贵人忙垂下眼帘,轻声道,“皇上误会了,都是啾啾的功劳,更是令贵妃娘娘的贤德。”

    皇帝笑了,转回头,长眸漾彩。

    而御座前,以回部郡王霍集斯为首,一众回部王公已经齐齐起立,向皇帝正式进酒爵……皇帝接过,一仰而尽!

    重又落座,皇帝这才含笑问,“啾啾方才那……是何缘故?”

    和贵人便也颔首轻笑,“啾啾鼻子灵,喜欢与妾身一处蒸花、酿露。妾身有次与令贵妃娘娘一起蒸永寿宫的海棠做花露酒,啾啾便记着了,便也想自己从花儿里蒸出酒来。”

    “她因不明白,那花露酒里的酒,其实还是从粮食里来,只以为从花儿里蒸出来的;而妾身自然不准她动酒,这便每回只在酒盅外涂酒,却在酒盅里只放花露,瞒过她的鼻子,又不会叫她真的碰着酒。她心下怀疑有诈,又说不明白,这便逮着人就灌酒,想看别人醉不醉……”

    皇帝登时捧腹大笑。

    见皇帝与和贵人亲密耳语,皇帝又如此开怀,自是满堂宗室、回部王公便更是频频举杯,整个瀛台,一派把酒言欢。

    古丽带着啾啾到后殿去,本想哄着她睡一会儿。

    可是却来了几只“小蚊子”,盈盈嗡嗡地将啾啾的魂儿都给勾起来了,别说睡觉,干脆直接跳下炕去,欢叫着就扑过去了。

    原来殿门口站着三个小阿哥。

    其中之一,便是拉旺;其中之二,是福康安。

    其中之三么……啾啾不认得,以前从没见过。

    啾啾便先亲亲热热捉着拉旺的手问,“拉旺哥哥,你们咋么来了?逃学了么?”

    拉旺垂首笑眯眯凝视着这个小妹妹,却还没等说话,福康安就给先抢过去了,“谁逃学啊,你个坏啾啾,瞎说什么哪?我告儿你说啊,今儿都腊月二十三啦,从明儿起,各部都要封印不办公啦,师傅们自然也给我们放假啦!”

    拉旺也含笑解释,“今儿是年前最后一天,师傅们开恩,准我们早散一会子。”

    拉旺指指正殿那边儿,“今儿宴席上,也有我家亲戚来,故此皇上准我往瀛台这边儿来见见。”

    福康安一抱小膀,“我呢,是跟着拉旺来的。我没说非要来,是他非要拉着我一起来……”

    拉旺无奈地盯着福康安笑。

    别看啾啾小,可是小丫蛋儿可聪明,这便捂着嘴乐,“保哥哥又说嘴!必定是你好奇,想来偷看!”

    拉旺和福康安这些年相处下来,早已习惯了这般如哼哈二将般的相处模式,故此两人说得十分热闹。这便显得旁边儿那位小阿哥,更是娴静幽雅,淡若幽兰一般了。

    啾啾就忍不住瞟向他那边去。

    拉旺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拉了那小阿哥一把,“这位便是九公主小主子,札兰,快给小主子请安。”

    那小阿哥穿一身儿黛蓝色锦袍,上前行礼。

    那颜色原本半点不艳,可是也不知怎地,啾啾就是觉得那颜色忽然清光潋滟,仿佛看见皎洁月光铺满的天际,星月熠熠,只为点染那一片深邃广瀚的蓝。

    啾啾想,兴许是他的脸清若月光,便将这一身衣裳给照亮的缘故吧?

    直到数年以后,啾啾才知道,那颜色的别称,正叫“陇头月”。回首这一刻,她才明白,这一刻的观感正是“公子如月”。

    啾啾急忙拍手笑道,“小哥哥,快起来!”

    拉旺含笑与啾啾介绍,“这位是宗室公品级、一等舞艺谋勇公兆惠大人的公子,乌雅氏札兰泰。出自正黄旗满洲,为孝恭仁皇后(德妃)母家族人。他比你大四岁,与我同庚,故此跟我和麒麟保,一起在上书房侍读。”

    啾啾便也含笑点头,“哦,你是皇老太太家的儿孙!算是我的……”啾啾今儿见了一大帮宗室王公,由如松教给了好多种辈分,她这会子一时语塞,便扳着手指头开始算,“算是我的……”

    三位阿哥虽说年纪也都还不大,可是好歹都是上学的人了。三人对视一眼,也都无奈地摇头而笑。

    福康安抱着膀儿笑话,“小啾啾,算迷糊了吧?快求求我,我教你。”

    啾啾冲福康安做个鬼脸儿,“才不!”

    因九福晋对福康安跟九公主之间还存着些念想,福康安又是猴儿精,隐约察觉到了母亲的心思,这便日常反倒故意跟啾啾做对去。啾啾比他小四岁呢,自然吃亏,故此从啾啾会说话开始,两人反倒总是拌嘴的。

    拉旺虽有心想帮忙,可他终究是蒙古人,对乌雅氏一家了解得不多,这便也分不清札兰泰的辈分。

    终究还是札兰泰上前,轻轻将啾啾的手指头给按了回去,“你别算了,我跟那些宗室王公是不同的,你不能用那个去算。”

    乌雅氏是后族,这便是外亲,跟宗室的算法自是分开的。

    札兰泰想了想,“咱们或者算表亲。”

    啾啾这才乐了,忙高高仰头道,“谢谢小哥哥!”

    福康安有些不满意了,低声与札兰泰道,“好你小子,拆我的台”

    札兰泰一笑,淡淡道,“麒麟保从不是小气之人,更不是欺负小女孩儿的人。”

    福康安这才撇了撇嘴,不得不受了。“你说得倒是对,不过啾啾你怎么回事儿啊,为啥管他叫小哥哥?你不是该叫‘札哥哥’么?”

    福康安说着冲拉旺挤眉弄眼地笑,“听着像不像个刺猬?”

    啾啾便也不客气地冲福康安翻了个白眼儿,“我才不那么叫呢。我就叫小哥哥!我从明儿就改口,叫你‘招娣儿哥哥’!”

    福康安登时一瞪眼,“哎哟,你个小丫蛋儿,反了天了?”

    啾啾一扁嘴,“……我回去告诉姐姐去,你欺负我”

    福康安登时软了,赶紧上前拢住啾啾,“哎哟我的好公主,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了,行不行?”

    拉旺在畔无奈地笑,札兰泰却是满眼不解,一瞬不瞬盯着抱在一起的两人瞧。

    拉旺便赶紧给札兰泰解释,“札兰,吓着你了吧?因我与麒麟保都是两岁起就在内廷长大,与九公主倒如兄妹一般。”

    札兰泰含笑点头,“原来如此。羡慕你们两个。”

    啾啾这一日在瀛台玩儿的高兴,回到永寿宫还抱着婉兮说个没完。

    瞧闺女这副模样儿,担了一天心的婉兮,这会子便也放下心来了,与和贵人点头微笑。

    啾啾接下来就将重点都转到遇见的小哥哥这儿来了,拢着婉兮的手臂道,“我还给拉旺哥哥、保哥哥和小哥哥也灌了酒。只是没想到,拉旺哥哥和保哥哥的酒量,竟然比那些大人还好!他们两个,竟然都没醉!”

    婉兮都差点笑喷了,知道是两个孩子说了实话罢了。

    啾啾回想当时的情形,还气呼呼地道,“我给他们倒了酒,问他们醉没醉,保哥哥竟然掐腰点我脑门儿,说‘你才醉了呢!’拉旺哥哥,则就是憨厚地乐,好像也没醉。”

    婉兮便笑,哄着啾啾说,“你拉旺哥哥是蒙古小汉子啊,蒙古人的酒量都不差;至于你保哥哥么,嗯,他淘气,估计也从小就偷过酒喝了,这便也有酒量。”

    啾啾觉得可以相信,这便点头,“只有小哥哥说……他醉了。”

    婉兮便不由得抬眸又望向和贵人,“小哥哥?”

    和贵人那会子也没在后殿,而伺候啾啾的是回部的官女子,也听不懂啾啾他们在说什么,故此和贵人只能抱歉地摇头。

    啾啾倒急了,使劲摇婉兮的手,“就是小哥哥呀!唉,他说我可以叫表哥!”

    敢说与皇家为表亲的,自然都是历代皇后们的母家。婉兮心下便咯噔了一下儿,急忙扭头望玉蕤。

    若以皇后丹阐,这会子就是那拉氏的母家,皇太后的母家。那拉氏就不用说了,钮祜禄氏家还有个兰贵人呢,故此若是这二位的母家人,婉兮倒有些不放心。

    玉蕤会意,也忙上前低声耳语,“皇上今儿是赐宴宗室和回部王公,想来跟皇后母家、皇太后母家都没什么干系。”

    婉兮赞赏地拍拍玉蕤的手,轻声道,“我明白了。与回部有关系的,自然是兆惠大人。兆惠大人也是出自皇后丹阐,倒是咱们的表亲。”

    啾啾嘟嘟囔囔说了好一会子,忽然晴天转了阴天儿,抱着婉兮的手臂问,“……可是,为什么我觉着小哥哥今天有点不高兴呢?”

    婉兮想到那孩子兴许是兆惠的子侄,这便也明白了缘故。

    因兆惠是朝廷平回部的主帅。两军阵前,自然杀死不少的回人。故此今儿的赐宴回部王公们,那些人若是见了兆惠的子侄,难免冷脸相向。

    只是这话婉兮不方便与才两周岁半的啾啾讲说明白,这便缓缓道,“……额涅觉着啊,那位小哥哥未必是不高兴了啊。啾啾怎么忘了,是你把他给灌醉了。”

    “被灌醉的人啊,自然都会晕陶陶的。”

    啾啾想了想,便也拍手笑了,“对呀,是我把他给灌醉了!他是迷糊啦!”

    她抱住婉兮,满足地叹息,“那酒,可甜啦!”

    (亲们甜了没?周末愉快)

第2394章 54、小女婿儿(毕)

    当晚皇上来得晚,婉兮早已钻进被窝儿里了,瞧着皇帝进来,便掩了嘴儿笑。www.uu234.net

    这两天都腊月二十三、二十四了,又是小年儿,皇家要祭灶;外头皇上这又是要率领大臣们各衙署封印,然后又要赐宴的,皇上忙,婉兮在内廷也一样儿忙。

    皇帝瞧婉兮在那笑,便哼了一声儿,“这么个笑法,这摆明了是憋着坏水儿呢”

    婉兮这才大笑,“奴才总归什么都比不过皇上。”

    皇帝将靴子拔了一半儿,便霍地转身伸手拍婉兮脑顶,“嘿,这是说爷比你更坏呗?”

    婉兮便赶紧伏进皇帝怀里去了,就趴在他膝上,伸手帮他去脱鞋子。

    皇帝又拍了她一记,“有你从这个方向脱靴子的么?去,回被窝里去,仔细肩膀头被风吹了。”

    婉兮也不退回去,自管将被子拉过来,将自己的肩膀头盖住了,也将皇帝的腿给裹住了一半儿去。

    她就腻在皇帝的怀里,不肯下来。

    皇帝拥住她,捏起她的下颌儿过来,对着嘴儿亲了好一会子。

    “这是怎么了?想爷了,嗯?”

    小十五是十月下生的,算到今儿还不满三个月呢,婉兮的身子自然还是万般不便,故此这两个多月来她与皇上也不敢亲近。

    婉兮抱住皇帝,如孩子一般,不用语言,只将面颊贴在皇帝的面颊上蹭了蹭。

    皇帝轻轻吁了口气,将婉兮抱回炕上,将她稳稳安置回了被窝儿里,这才躺下来,捧着婉兮的脸,细细起去亲她眉眼、鼻尖儿、嘴唇。

    暖阁里温暖如春,这炕上更是暖和。炕洞底下通着火气,炕沿儿上的紫檀炕罩和帐子又将这暖和气秘密时时都封在炕里,便更叫人只觉浑身燥燥然地热,连鼻尖儿上都凝出米珠子一般大小的细汗来。

    这般燠暖之下,婉兮不由得双颊早已染红,樱色宛转,目光琉璃;而满头乌云慵懒低垂,只用一根沁色古玉的螭头簪送送挽着,尽显柔媚姿态。

    皇帝垂眸凝视,心跳早已暗自怦然。

    他没忘了自己的年岁,没忘了按着密宗修行的法门,他若想要得到高寿,在这个年岁开始就更要节制情念。

    可是……该怎么办,当他对着这样的九儿,对着这样的小奴儿,他就是节制不住。

    尽管知道她在连着失去两个孩子,又诞下小十五之后,身子理应需要更多的光景来将养,他不该急躁;可是怎么办呢,从他对自己这些年的经验来总结,他对她能克制的最长的期限,也只能到两个多月了。

    第三个月,他是怎么都熬不到的;不然怎么会连着好几个孩子,都是前面那个孩子刚下生三个月就又有了呢。

    如今,极限又到;偏眼前这人儿可口成这个模样儿……绝不是他定力不强,只是,那定力只要碰着她,就全都变成了酥心儿的灶糖一般,看似坚硬,实则轻轻一个触动,便全都土崩瓦解,稀碎掉渣儿了。

    他终是按捺不住,尽管没掀了自己的被子,却还是尽量鸟悄儿地从被子缝儿下,一点一点蹭进了婉兮的被窝儿里去。

    也幸好婉兮被他亲得早已是心神迷炫,两眼迷离轻阖,这便没能及时发现他的苗头。

    待得身子相贴,婉兮悄然轻喘,他已温柔覆住了她。

    婉兮终是紧张,更窘的是,因还在亲自哺育小十五,故此那身上禁不住挤压。

    婉兮甚至……无法抑制地想到田庄里的奶牛。那些内管领下的奶户们,每日里按时去一挤一压,那牛乳就自己滋滋地奔流而下。

    哦……她实在是没法儿控制自己这个奇怪的联想,实在是怕自己待会子也变成那样儿了。

    她这便小心地推拒,顾着上头,又拦着下头,吁吁地轻喘,面上便又更加酡红成了一片。

    “爷……当真,使不得。”

    皇帝自己也明白时辰,只是哄着她,柔声道,“爷知道日子还不满三个月。可是你想,若满三个月,便到正月初六去了,那便是明年了。爷今年的五十大寿,就剩下这么最后几天儿了;若到了正月初六去才能碰,那岂不,都过完啦。”

    皇帝这话说得,叫婉兮也是心疼顿生。

    也是啊,小十五是在皇上五十大寿这年得的,可是坐下胎气的月份,就是在正月里。皇上自己说是正月十五那晚的故事……那就是说,从正月直到这腊月底,皇上都再没法子与她亲近。

    从前怀着几个孩子的时候儿,在满了四个月,胎像稳定下来之后,皇上还是与她亲近的;可是今年总归特殊些,一来是前面刚失去一个孩子,春天又失去了小鹿儿,她的身子便比前几胎都更吃力些,故此皇上便也体恤着她,并未太过造次。

    她的爷啊,虽然说五十岁了,可是看上去不过四十岁的模样。如此保养得宜、精壮康健的男子,生生从年头忍到了年尾来,叫这后宫里在这样一个万寿大庆之年,唯有她一个怀了孩子,再无旁人有资格分半杯羹去……郎心若此,她又如何舍得叫他再忍?

    婉兮便深吸了口气,手臂捧着他的脸轻轻滑动,却歪头,用自己的牙齿咬住了衣领,向一边扯了开去。

    今晚月光朦胧,不过却是氤氲得正好。婉兮在皇帝的凝视之下,羞涩、怯怯,却又坚定而大胆地,自己褪下了全部的衣衫去。

    那一刻,若白玉出匣,新月画眉。袅娜轻展,却是玉光流溢。

    皇帝盯着眼前的人儿,已然喉头干涩。

    婉兮含羞抬眸瞟了皇帝一眼,赶紧伸手抱住皇帝的脖子,滑入皇帝怀中。

    主动去咬他的耳,只在他耳畔柔软地求,“……爷,王安石说‘蒲叶清浅水,杏花和暖风’”

    皇帝这一会子呼吸都已然不畅,这会子缺叫婉兮这一句话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他大掌灼热地拍了她腰后一巴掌,“清浅可得,可是你这会子提什么王安石,嗯?”

    婉兮也是笑开,指尖儿在皇帝心口画着圈圈儿,“奴才是想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皇帝这才满足地轻叹口气,却已再顾不上说话,将身埋下。

    今晚月色如眉,人却圆满。

    因太久没有这般圆满地亲近,故此便是得逞了一回,皇帝躺下来,却还是无法平复。

    心还跳得炽热,身子就更还是跃跃而试。

    可是皇帝总还要顾着婉兮的身子,只能在心下默念佛偈,将心绪竭力平静下来。

    不过这一切可瞒不过婉兮,婉兮故意就伏在皇帝身上,头就枕在皇帝的心口上,耳朵下头就是他汩汩的心跳。

    让他的心跳无所遁形,婉兮孩子般调皮又得意地笑,只是忍着不出声儿罢了;皇帝自然明白,推又推不开,便也只得由着她罢了。

    他就是溺爱她这样的模样儿,便是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便是已经年过三十,可是她在他面前这样撒娇的时候儿,永远都是那个比他小了十六岁的小丫头。

    对着这样的如小女儿一般的小丫头,他的宠溺是油然而生,全用不着刻意。

    皇帝便轻哼了一声儿,伸手抚着她满头乌云,闷哼道,“你还笑?心跳那么快,其实是被你这个小脑袋瓜儿给压的。叫你这么枕着,憋住气儿了。”

    婉兮只笑,也不出声儿,只淘气地伸手,用指头尖儿在那处寻了一根微卷的毛发,悄然绕了一圈儿,缠在指头尖儿上。

    皇帝微微地一疼,却又随即涌上心头的全是甘甜了。这便也不再解释,一切都由着她去罢了。

    这一刻,无声胜有声。

    半晌,婉兮才“吃吃”地笑出声儿来。

    皇帝便赶紧问,“这会子又坏笑。从今儿爷一进来你就这么笑,这会子能说说为何笑了不?”

    婉兮又笑了一会子,才抬头望住皇帝,咬着嘴唇笑,“爷,朝廷挑选额驸的规矩,是怎么来着?”

    皇帝不由得挑了挑眉,故意错开了眼神儿,缓缓道,“是有些固定的做法儿,不过倒没什么一定不改之规。总之啊,是按着咱们满蒙联姻的祖宗规矩,一般挑选额驸都要挑蒙古的阿哥们。”

    “爷登基以来,从乾隆二年就下旨,每年都查取蒙古各旗的王、贝勒、贝子、公的嫡亲子弟,以及嫁入蒙古的公主、格格的子孙内,选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有成长模样,聪明俊秀,堪指为额驸的台吉、塔布囊等,将其名衔、八字、年名等一同注明,每年于冬首月内送理藩院来。”

    “此内,若有残疾事故者,又所属扎萨克处出具印结之保证书,报理藩院,开除其名。”

    “而内里已经报送者,令其父兄年节前来叩首请安时,各自务必带来,备指额驸。”

    婉兮仔细听着,悄然微笑。

    “因为宗室子弟配婚,才有八旗女子挑选之事;而为给公主、格格、宗室女配婚,又有如此备指额驸的规矩。这听起来啊,倒像是一场男儿版的选秀了。”

    皇帝哼了一声儿,便也笑,“意思倒也相似。总归咱们皇家的孩子,无论男女,婚事都要一样儿慎重。”

    婉兮托腮想了一会子,“原来是要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阿哥们才报理藩院,备指额驸呀。那咱们拉旺,当年却才两岁……”

    皇帝轻哼一声儿,掌心覆在婉兮眼睛上,“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照爷自己来看,十五岁才备指,实则有些大了。蒙古的男孩子,十五岁上有的早已纳入妾室,甚至有的都当了阿玛了。”

    “给咱们小七选的,一来自然要与小七年岁相当;二来么,爷得叫小七的额驸从小儿就跟小七一起长大,叫咱们两个亲眼看着他们感情培养好了,深厚了,爷才能放心正式指配呢。”

    婉兮含笑点头,“爷向来都是这样的好阿玛,当娘给四公主选了隆哥儿,也是他们才四岁的时候儿。如今咱们啾啾也过了两生日了,奴才便忍不住想,那将来啾啾的婚事,爷是不是爷会这般如此?”

    皇帝却哼了一声儿,翻个身,背过脸儿去了。

    婉兮在皇帝背后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儿,挪向前去,扳着皇帝的肩膀。

    “爷怎不说了?”

    皇帝闭着眼,耸了耸肩,“啾啾虽说两岁了,不过也还早。小七指婚太早,你当年都舍不得了;到了啾啾这儿,咱们索性晚点儿。”

    “便是也想叫小女婿从小一起培养着情分,也不急于这会子。等啾啾跟和嘉一般大了,四岁前后再考虑人选,也不迟!”

    婉兮垂首想想,便也“哦”了一声儿,当真就乖乖躺回去了。

    “爷若这么说,我便不问了。想来也是我想多了。”

    婉兮躺平,佯作闭上眼,已是半入了梦乡。

    皇帝那边厢在被窝里挪了挪,肩膀与枕头还是摩擦出了簌簌的响动。虽则轻,可是就在耳畔,想不听见都不可能。

    婉兮便也不急,索性她去问也问不出来什么,就等着皇上自己忍不住了才行。

    果然,皇帝还是磨磨蹭蹭地翻身转回来,目光轻盈落在她面上,“……九儿,睡着啦?”

    婉兮闭着眼,咕哝着道,“嗯,睡着了,已经开始做梦啦”

    皇帝“噗”地一声儿笑出来,伸手过来拧了婉兮嘴巴子一下儿,“话说了一半儿,倒叫爷都睡不着了。说说,你今儿为何忽然问这个?”

    婉兮用被子蒙住脸,故意躲闪,“爷……饶了奴才。奴才方才被爷折腾得已是散了架,奴才好困,求爷放奴才睡过去吧。”

    皇帝可不依了,索性上前俯下来,用嘴封住她的嘴儿,又用了两根指头左右捏住了她的鼻翼去……

    婉兮被憋得实在没处可逃了,蹬着腿儿低喊,“爷!还有您这么欺负人的!”

    皇帝老神在在地松了手,“笫帐之间无天子……还不快说?不说,爷就胳肢你了。”

    婉兮浑身笑得都软了,一滩饴糖般摊在皇帝掌下,只得求饶,“奴才说,爷快饶了奴才。”

    皇帝这才松手,伸手帮婉兮撩开被汗水粘在了面颊上的发丝儿,含笑垂眸望着眼前柔软婉转的人儿,“快说,说完了好歇着。”

    婉兮那水灵灵儿的瞳仁悄然一转,“爷可别恼,实则怕是奴才想多了。都是啾啾,去了瀛台回来之后,与奴才说起瀛台的故事啊,结果说来说去不说回部王公,也不说宗亲们,非要都绕着便一个‘小哥哥’来说。”

    “可是奴才又没见过这个小哥哥,光听着啾啾讲说,心下也不明白不是?虽则听出来,那孩子也在上书房里念书,跟拉旺和麒麟保同岁,还是功臣之子、皇后丹阐的子弟,论资格是可以行走宫禁的;可是皇上瀛台赐宴,那场合却不是孩子们随便能去的地儿才是啊。”

    “拉旺是有皇上的旨意,可以去瞧瞧他家的亲戚;麒麟保呢,好歹还能说是给拉旺当侍卫去的。可是那小哥哥,仿佛没有什么理由才是。”

    婉兮悄然抬眸,细细打量皇帝的神色,“况且奴才觉着,那小哥哥是兆惠公爷家的子侄,赐宴回部的时候儿,其实反倒该叫他有所回避才是……”

    幸得夜色如幕,今晚窗外月也是如娥眉,故此能帮皇帝掩住他面上的笑。

    皇帝清了清嗓子,“哦?原来是兆惠家的儿子么?跟拉旺同学……那便是六岁了,比啾啾大四岁的?爷想想,哦,那是札兰泰。”

    婉兮悄然扬眸,“札兰——泰?”

    札兰二字为满语,泰则是蒙古话了。

    “世代——拥有;便是‘世代子孙皆贵’之意?”

    皇帝耸耸肩,“倒是个有福气的名儿,你说是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也是。拉旺多尔济,是金刚、修行者;札兰泰则是贵有世代。这便一个是信仰之坚,一个是现世之福了。”

    皇帝悄然藏住嘴角轻笑,垂首只盯着婉兮指甲盖儿上的反光瞧。

    “平定回部,兆惠为统帅,是为首功。故此爷早加封了他宗室公品级。便是叫他虽是外臣,却也享受宗室的待遇,爷是将他当自家人看的。”

    “因他之功,自然惠及他子侄。爷也赐给他儿子侍卫之职。兆惠家人丁倒是不旺,他的儿子里,相貌最为俊秀、爷看着最是喜欢的便是这个札兰泰。这个孩子也恰与拉旺、麒麟保他们一般大,爷便接他进宫来,在上书房里一块儿念书。”

    婉兮便是垂首一笑,“奴才明白了,怪不得这孩子可在宫里自在行走,原来是早就有了侍卫之职务啊。”

    皇帝拍拍婉兮的手,“既是侍卫,又还不满十岁,便叫他在宫里也常来常往着。他与拉旺、麒麟保一处念书,等散了学也尽可以到内廷里来转转。你便瞧着他,看这孩子书念的可好,人品相貌是否都入得你眼。”

    皇帝深深凝注婉兮,“也不急,总归年岁还小呢。有的是光景看好了再说,若不够好,就更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婉兮故意含笑道,“……啾啾前头,还有八公主呢。自然是八公主指婚之后,才轮到啾啾呢。奴才啊,就当是为八公主先看着吧。”

    皇帝却是一笑,却未说话。

    婉兮轻声道,“当年爷为小七指婚,原本是六公主与小七的八字一起合的,可是爷却将拉旺指给了小七,跳过了六公主去;那这回,便不能再跳过八公主去了。”

    “爷说呢?不然忻嫔还不气坏了”

    皇帝捏了婉兮面颊一把,“替她操什么心?累啦,睡吧。”

    到了年底,除了宫里忙碌过年,蒙古各部王公入觐,回部的伯克们分年班也要入觐之外。藩属国也纷纷入觐。

    十二月二十六这天,婉兮正听着玉蕤给讲说,朝鲜、南掌派使臣入贡。

    朝鲜的使臣一年三贡,甚至五贡,倒不新鲜了;反倒是这南掌国,婉兮有些好奇。

    玉蕤含笑给解释,“南掌国境在暹罗、安南附近。历来入贡,所贡方物也与暹罗等相近。主要为白象、白猿、孔雀、米、香料等。”

    婉兮含笑点头。若说旁的她未必熟悉,可是那黑熊、白猿之类,这后宫里便没人比她更熟悉了。虽则年岁已老,那黑熊和白猿皆已故去,不过当年的记忆,依旧历历在目。

    玉蕤看婉兮听得有趣儿,便道,“姐道南掌就是远的了?实则啊,南掌跟西洋诸国比起来,可近多了。”

    大清藩属国多达数十个,有些藩属国因路途遥远、小国寡民,故此朝廷倒叫三五年才一入贡,有的藩属国入贡时,因皇帝南巡、秋狝等,婉兮便也跟着一起错过了。

    婉兮便好奇道,“西洋诸国?他们入贡,也是由内务府经理?你倒与我说说,你记得什么名儿的?”

    玉蕤扳着指头想了想,“有‘博尔都噶尔雅国’,地居英吉利之东南,佛兰西之东北,意大里亚之南稍东。土产果实、丝棉,多水族,善酿葡萄酒,即过海至中国不坏。”

    “还有‘意达里亚国’,地在佛兰西之东,荷兰之东南,并居大西洋中。在康熙爷年间起就曾多次入贡,方物为国王画像、金刚石、饰金剑、金珀画箱、珊瑚树、珊瑚珠、琥珀珠、伽楠香、象牙、犀角等;这些倒还罢了,特别的是他们还曾入贡过一头狮子!”

    婉兮听得也是惊异,颇为神往,“这个西洋国,我倒隐约还有些印象。他们在乾隆十八年那会子也曾来入贡过一回。”

    少顷外头刘柱儿来回话,由玉蝉进来转奏。玉蝉进来便是含笑行礼,“两位主子真是神了,当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

    婉兮和玉蕤都一怔。玉蕤捉住玉蝉问,“你这小蹄子,说什么呢?我跟令主子说使臣入贡,难不成他们还进贡到咱们内廷来了不成?”

    玉蝉忙笑,“那自然是不能的。不过啊,宫外倒果然是来了个西洋人求见。敢问主子,见是不见呢?”

    玉蕤九月初九那回,没跟着婉兮一起去“布扈图”,故此有点儿懵,“西洋人?”

    婉兮心下倒是有了数儿,含笑望玉蕤,“怕是郎世宁大人。你去亲自迎一迎,也许是大人的《宴塞四事图》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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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5章 55、日月合璧,五星连珠(毕)

    婉兮请郎世宁入内,在正殿西次间见过。m.www.uu234.net

    郎世宁入内,要行跪拜大礼,婉兮都叫刘柱儿急忙给扶住了。

    婉兮含笑道,“您老如今已是年过七旬,若论辈分都算得上是我的祖父辈。此时不是人前,只是在我的宫里,您老人家便不必如此拘礼了吧。”

    婉兮又叫赐座,叫刘柱儿给搬来一张带靠背的椅子,让郎世宁舒舒服服地坐下;而不是一般的规矩,只赐一个坐墩儿了。

    郎世宁坐下,这才恭恭敬敬取出一份画样儿来,双手举过头顶。

    “回令贵妃娘娘,微臣与如意馆中众位画师合作,已经将《宴塞四事图》的稿本画好。今日进内廷来,特请令贵妃娘娘示下。”

    婉兮虽说心下已是早有预感,可是这一刻还是赶紧推辞。

    “您老人家太客气了。一来,我本不懂绘画,况且您老人家的画法合璧中西,就更不是我敢随便置喙的了;二来,这幅画不仅是您老一人的手笔,更有如意馆中多位丹青圣手的通力合作,各位的多年修为加在一起,乃为泰山之高,我也只敢仰望罢了。”

    婉兮顿了顿,“三来,宫中凡事也有规矩。如意馆中的绘画,都需先呈稿本给皇上圣览,由皇上定夺。您老这稿本,只需送呈皇上御览即可,倒不必格外再给我看的。”

    郎世宁忙又起身施礼,“回令贵妃娘娘,宫里的规矩,老臣自是不敢违背。今儿特地来请令贵妃娘娘的示下,并非老臣自作主张,乃是皇上的圣意……”

    “此稿本已然呈进给皇上御览过了,皇上只是含笑不语,末了才叫老臣进特例进内廷来,请令贵妃娘娘的示下。”

    “哦?”婉兮也觉诧异,“既是如此,那我便班门弄斧了。”

    婉兮起身走向书案,郎世宁与刘柱儿一同将画卷展开在书案之上。

    那画卷主体分在两个区域,一个便是皇上和群臣所在的御营大帐,一处则是隔开一个小山坳的后宫行幄。

    其余画面上凡数百人,数百匹马,数不清的帐幕,都只为陪衬了。

    这两处既连为一体,又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各有一个中心所在。

    那处御帐大营,中心人物自是在一众大臣、侍卫簇拥之下,观看角斗之戏的皇上;而在后宫的营地里——那明显出现的身穿吉服袍的五位嫔妃才是那处的中心。

    婉兮再细细看过去,面上已是红了。

    虽然那处为核心的嫔妃共有七人,可是其余六人都是以那个身穿明黄吉服袍的人为中心。

    前排另外两个人,一个扶着她的手,另一个则上前略微躬身像是与她回话状;其余四人分成两排,全都簇拥在她身后……

    这七人当中,主次便已经分得十分清楚。

    倒是玉蕤先笑了,“姐,这穿明黄龙袍的,可不是您么!您身边儿,扶着您手的,就是庆姐姐呀。”

    当着郎世宁的面儿,婉兮不便多说,只是含笑不语罢了。

    玉蕤因那日并未跟随同去,这一看见画稿,已是心下兴奋无比,“叫我瞧瞧,我几乎都能察觉出来姐你的肚子了!看看这架势,当真是众星捧月;可是说到归齐,她们那么小心翼翼的样儿,还不是护着姐姐怀着的孩子,也就是咱们十五阿哥呢!”

    郎世宁便也笑了。只是这会子婉兮一直没说话,叫他老人家一时也不敢猜测婉兮是否满意,这便忍不住道,“……回令贵妃娘娘,内廷主位的身姿如此安排,是皇上的示下。”

    宫中如意馆呈进的绘画,必定要按着皇上的意思一再修改。最终呈现出来的,都是皇帝亲自定稿的,才可“照样准画”。故此这七个嫔妃之间的“众星捧月”的情形,必定是皇上的意思。

    婉兮颔首,微微倾了倾身,“多谢您老妙笔,您老有心了。”

    郎世宁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借着转身的当儿,举袖擦了擦额角的汗。

    婉兮绕着画案又转了一圈儿,不由得含笑抬眸,“我不懂绘画,只是回忆当时的情形,倒是有一事不明,还请您老人家赐教。”

    郎世宁忙一揖到地,“老臣岂敢。还请令贵妃娘娘示下。”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当日其实皇上奉皇太后圣驾,兼率领后宫,一并观看马戏。我隐约知道一二,听说西洋绘画以‘写实’二字为第一要务。不仅要如我们中国绘画一般追求‘神似’,也更要首先‘形似’。”

    郎世宁忙又躬身,“令贵妃娘娘明鉴。”

    婉兮点头,指着后宫这块区域,“前朝御帐,自然是以皇上为首;那么后宫行幄此处,凭那日的实际情形,便本该以皇太后为首,皇后为副。而我,只该位居再次一席……”

    郎世宁这回还是直接跪倒在地了,“令贵妃娘娘说的是……”

    婉兮抬眸望了一眼玉蕤和刘柱儿,“郎世宁大人您不画上皇太后,或许是因为皇太后彼时在御帐营中?可是便是皇太后不入画,皇后娘娘却理应必定入画的吧?”

    郎世宁连忙伏地,“回贵妃娘娘,微臣身为人臣,如何敢擅自不将皇后娘娘画入?微臣之所以还是画了这样的稿本,就是因为这是皇上的示下……皇上说,皇后娘娘要亲自伺候皇太后,那既然都不用画皇太后了,那就自然也不用画皇后娘娘了。”

    玉蕤终是忍不住笑出声儿来,“您老是说,皇上压根儿就没叫您画下皇后娘娘;皇上只是叫您将咱们令贵妃娘娘画成这般众星捧月,是不是?”

    郎世宁伏地忙道,“瑞贵人所言极是。这幅画稿此时所呈现的情形,才是皇上的圣意。”

    婉兮心下自是欢喜,只是转身走回炕边儿去,却忍不住提点一声儿,“这幅画最终画成之后,皇后娘娘身为后宫之主,自然早晚都能看见。到时候皇后娘娘若发现画中并没有她的身影,她心下定不痛快。老人家,您这会子心下便要提前做些因应才是。”

    身为臣子得罪正宫皇后,郎世宁便是个西洋人,也绝没这个胆子。他听婉兮如此提点,心下更是颤抖不已。

    他便也道,“微臣也正有此等担心,这便曾斗胆禀明圣上。可是皇上说,这事儿不用我担心;到时候若皇后著人问我的话儿,只叫我回说,‘有什么想问的,便到养心殿来,来问朕!’”

    婉兮静立听罢,这才缓缓含笑,踏上脚踏,坐回炕沿儿去。

    “皇上既然已经想得如此周全,那我就更没有旁的什么意见了。总之我看了您老人家的画儿,只觉得好,只觉得仿佛当日马戏的情形都在眼前,仿佛那些马儿随时都会冲破画卷朝我奔跑过来,仿佛那些乐工的管弦已然在我耳畔奏响。”

    “在我这儿啊,您老人家这画稿便可以定了,再不用改了。您老回头就将这话儿回给皇上,若皇上再叫改,您老只听圣意就是了。”

    皇上那一天不但打破常规,带了身怀六甲的她同赴木兰;甚至还特例叫画工画下一个尚在肚子里的孩子……皇上对她母子用心若此,这幅画在她心里便是完美无缺,喜欢还来不及,哪儿还有什么可改动的了?

    终于得了令贵妃的首肯,郎世宁轻松一口气,赶紧跪倒谢恩。

    画画儿不易,如他这般将西方的油彩用于中国宫廷绘画就更不容易。油彩不像水墨,以及中国传统绘画里的矿物颜料,油彩太容易干,一旦渗入中式画纸,修改起来的难度极大。故此郎世宁这些年来最苦于画稿的一遍一遍修改。

    更何况,他已年过七十,这双手拿了几十年画笔的手已然抖了。他自己都担心,这若是再修改下去,他还能不能等得到画完的那一天了。

    而今儿在令贵妃这儿顺利定稿,不用再修改,对于他来说不啻如蒙大赦。

    婉兮含笑,瞟了玉蕤一眼。玉蕤便忙进去拿了一对大荷包来,里头是五两一个的小银锭子。一个荷包里装一对,两个荷包里就是两对。

    婉兮含笑道,“您老人家辛苦了,待得画成之日,皇上必定另有重赏。我不敢跟皇上抢,这一对荷包只是小小心意,给您老人家润润笔。”

    郎世宁欢欢喜喜谢了赏,却并不就此告退,反倒又在婉兮面前跪倒了下去。

    婉兮也不由得抬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

    玉蕤忙含笑问,“老大人放心去给皇上复旨就是,令贵妃娘娘啊是当真没旁的挑儿。”

    “是老臣愚钝,倒叫瑞贵人误会了。”郎世宁忙道,“老臣是还有另外一宗事儿,还请令贵妃娘娘恩准。”

    婉兮闻言便也含笑道,“您老人家尽管开口,但凡是我能办得到的,我自尽力就是。”

    郎世宁先伏地谢恩,继而才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来,小心地道:“老臣是想,想给十五阿哥请个安。”

    郎世宁忽然说这个,婉兮着实是有些意外,不由得抬眸又与玉蕤交换了个眼神。

    臣子想给皇阿哥请安,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终究这会子小十五还不满三个月呢,这样一位西洋人的臣子便要特地给小十五请安……这便有些特别了啊。

    婉兮也同样看见了玉蕤眼中的不解,婉兮便垂下头去,想了想,便也还是点了头。

    “多亏您老人家,小十五才能在还没下生儿之时,就与我一同出现在这《宴塞四事图》的画卷之中。故此,小十五与老大人您也自是有缘的。今儿您既是来给我看这画稿,那我也自然该叫小十五见见您这位画师。”

    婉兮说着便吩咐玉蝉去叫嬷嬷抱着小十五来。

    等待的空当,婉兮与玉蕤都瞧见郎世宁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仿佛是悄然松了一口气似的。

    少顷玉蝉带回话儿来,说不巧,小十五还在睡着。嬷嬷不敢叫醒。

    婉兮瞧见,郎世宁的面上又浮起一层忧色。

    “老人家,您别忧心。便是睡着了,也无妨。”婉兮忙道,“我倒要问老人家一句:若是叫您老趁着他睡着去看他一眼,是否唐突了您老去?”

    郎世宁登时眼中泛起欢喜,又是撩袍跪倒,“自然无妨!只要令贵妃娘娘肯叫老臣见一眼十五阿哥,这便是给老臣天大的恩了。”

    婉兮点头,玉蕤这便亲自抬步,引着郎世宁去了。

    郎世宁终于心满意足地告退而去,殿内婉兮忍不住笑着与玉蕤说,“今儿原本以为郎世宁是来见我,给我看那《宴塞四事图》的画稿;可是后来瞧着他的模样儿,倒像是更急迫想要见小十五似的。”

    “到后来啊,连我都有些说不清楚,他这一趟特地进内廷来,是来见我,还是来见小十五的了。”

    玉蕤也有些担心,“他一个外臣,又是个西洋人,也不知道来见咱们十五阿哥,是图的什么?也是姐你胆儿大,还当真就允了他去,且还是在咱们十五阿哥睡着的时候儿。若换了我啊,我正好推了,才不叫他见。”

    自打小十五下生以来,整个永寿宫的防备更严。但凡能在小十五周边儿出现的,必定都是宫里人和知近的人。故此今儿婉兮竟然叫郎世宁在小十五睡着的时候儿都去见了,当真是破例。

    婉兮也明白玉蕤的担心所在,含笑垂首,“我就是觉着,他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说句不好听的,已是到了有今日、没明日的年岁。他想见小十五一眼,倒未必是有旁的什么心思。”

    “况且他是西洋人,便是在宫里承应几十年,可终究还未必会卷得进前朝后宫的这些算计里去。况且皇上对他的限制也严格,他倒做不出旁的什么来。”

    玉蕤叹了口气,“可是这些洋人啊,我总觉着跟咱们不一样儿。不说胖的,就说钦天监里不也是有好几位西洋人呢么?当年六阿哥、七阿哥种痘的吉时那些事儿,何尝就不是与他们有干系了去?”

    说起这些旧事,婉兮倒是也忍不住轻叹一声儿。“可是郎世宁想来总归是与钦天监的那些洋人不同。皇上年少之时,便在康熙爷身边儿结识了他,对他的画技大加赞赏。皇上登基最初的那几年,更是每天几乎都要去如意馆看郎世宁作画。”

    “便是三四年前,正逢郎世宁七十岁时,皇上特地颁下重赏,御笔题写颂辞之外,在郎世宁从圆明园返回紫禁城途中,皇上特赐座大轿,轿前由二十四个人的乐队作为前导,一众满汉官员骑马随后,殊为皇恩浩荡。”

    玉蕤也是点头。

    “由此可见,他是皇上信任、尊敬之人。况且今儿他来见咱们,也是皇上叫他来的,否则他连内廷的门儿都进不来。故此啊,咱们便是信不着谁,却也可以放心皇上派来的人。”

    玉蕤这才宽了心,含笑点头,“那我就明白了。怪不得姐那么放得开手脚由着他去。”

    婉兮听着不由得微微偏首,隐秘一笑。

    玉蕤便瞧见了,这便紧着问,“姐又想到什么了?我发现,这一回秋狝我没能陪着姐一块儿去,仿佛错过了许多事儿似的。”

    婉兮妙眸流转,“我呢,也只是一个感觉,倒未必做得准。九月初九那天,在布扈图,这位老人家也是忽然就出现在我的行幄外。那会子啊,还将玉蝉给惊到了呢,大喝一声,问谁在窥探……”

    玉蕤渐渐听出些眉目来了,“所以姐心下其实是有些明白了郎世宁今儿这古怪的行为的?”

    婉兮含笑垂首,“现在还不知道。就是觉着啊,跟上回去‘窥探’我的时候儿,有些像。”

    玉蕤柳眉忽然一扬,“上回在木兰,郎世宁去窥探姐,怕就是为了今儿这幅画;那他今儿借着画儿又来看咱们小十五的话……难不成,他又要画咱们十五阿哥了不成?”

    婉兮轻笑起来,连忙摆手,“我当真是做不得准儿,只是感觉罢了。你也别往心里去,说不定他只是好奇小孩子的相貌。好歹小十五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儿,他都画过一回了,便是为了这个前缘,他想看一眼去也是有的。”

    玉蕤却坐不住了,抬脚就往外走,“我可得到外头打听打听去,看看今儿究竟有没有什么事儿。我就觉着郎世宁赶在今儿这个日子特地来看十五阿哥,怕是有缘故的。”

    玉蕤出去了约莫一个时辰这才回来,大腊月天儿的,回来竟然兴冲冲的满脸通红。

    婉兮瞧着赶紧叫,“这脸红的,可是在外头冷着了?快上炕来焐焐。”

    玉蕤两眼亮晶晶地上前来攥住婉兮的手,“姐猜今儿出了什么事儿?”

    婉兮摇头,“我这不等着你说呢么?”

    玉蕤叹了口气,却又笑了起来,“这事儿啊,先前没人知道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甚至还惊动了皇上去;不过后来都说是好事儿,大好事儿了!”

    婉兮也给吓了一跳,“这是说什么呢?”

    玉蕤两眼灼亮,“原来是今儿钦天监报给皇上,说正月初一的午时,天上将会是日月合璧、五星连珠!”

    婉兮也给吓了一大跳,忙攥紧了玉蕤的手,“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当真?!”

    皇帝是天子,天上一切异相都会被解读为上天给天子的旨意。

    日食、月食,天子皆自省;而好在日食月食每二三年总会有一回,人们倒也不至于过于惊恐了。可是这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却不一样儿。别说旁人,便是婉兮自己都是头一回听说啊!

    玉蕤自己方才听说的时候儿也是大大震惊过了,这会子明白婉兮的心情。

    玉蕤回握住婉兮的手说,“的确罕见,我是没见过。好歹我阿玛念书多些,他说‘史传所载:高阳氏时,五星聚于营室;汉高祖元年,五星聚东井;宋开宝元年,五星聚奎’。这便是几乎千年一次的奇相。”

    婉兮眉心便蹙得更紧,“那本朝呢?”

    玉蕤道,“本朝在雍正三年的时候儿,倒是有过一回。”

    婉兮的心便揪得更紧,“既然从前都是近千年才出现一回,到了本朝怎么会三十多年便又出现了一次?你阿玛可有说,他以为是何征兆?”

    玉蕤忙笑着摇摇婉兮的手,“姐别担心了!这事儿皇上今儿早已召了前朝大臣商议明白,已然有了定论。”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大臣们都怎么说?”

    玉蕤伸臂轻拥住婉兮,“大臣们都说,‘如今西陲大功底定,版图拓开两万余里。海宇宴安,年谷顺成。内外诸臣,**小廉,人民乐业。其为祥瑞,孰有大于此者乎?’”

    “‘又如今冬京师风日晴暖,正在望雪之际。而六花叠降,四野均沾。直隶、河南、山东、山西、等省,并陆续奏报得雪;而诸回城新辟耕屯,亦有盈尺告丰之奏。此则祥瑞之实而可徵者。’这便是说啊‘瑞雪兆丰年’,天已降下瑞雪,一个上天岂能有两种天意?那便足以证明,这回的天象,自是祥瑞!”

    婉兮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玉蕤攥着婉兮凉了的指尖儿,含笑道,“便连皇上也说,明年适逢慈宁七旬大庆之年,可徵万寿延禧之祝。‘惟当益加兢业,保泰持盈,用以上承灵庥,以与我天下臣民共享太平之福耳’。”

    婉兮这颗心终于缓缓平静了下来,她也回抱住了玉蕤,轻阖眼帘,含笑道,“正是。今年是西北彻底平定之年,是皇上的五十万寿;明年又是皇太后的七十圣寿……这样的天家福气,便是本朝历代先帝都没能有的呢。上天故此降下吉兆,就是为此而贺。”

    “日月合璧,正可喻皇上与皇太后前后万寿;五星连珠,又何尝不是喻皇家子嗣绵延,四世同堂都不够,必定要五代同堂去呢!”

    玉蕤见婉兮终于放下了心,这便伏在婉兮耳边“吃吃”地笑。

    “知道了这事儿之后,我便忽然想起了姐你之前说的话去了……姐定是说对了,皇上怕就是要趁着这大年初一的天降吉兆,好好儿叫郎世宁和如意馆的画师们,画一幅好画儿呢!”

    “那钦天监里有洋人主事,郎世宁也是洋人,如此说来怕是郎世宁更早知道了个消息。凭他这几十年与康、雍、乾三代皇上相处的经验,他心下便提前有了数儿,这便开始提前做预备了。”

    婉兮虽说也有这个感觉,却心下还是有些不妥帖,“既然郎世宁今儿的缘故,应在天降吉兆上。可是难不成他却要将小十五也画进那幅画里去么?那倒是前所未有之事了。”

    玉蕤便拍手而笑,“若说前所未有啊,也得分跟谁比。放在旁的皇子身上,从未有过的事儿,可是若是咱们十五阿哥自己跟自己个儿比,那倒是早有先例了。姐忘了今儿那幅画儿么,十五阿哥在姐的肚子里,便母子一同入画了呢!”

    “若此,如今已经落地儿了,便是再被郎世宁给画进什么画里去,还值得稀奇啊?”

    婉兮轻垂臻首,“……皇上他,究竟想叫郎世宁将小十五画进一幅什么样儿的画里去?”

    乾隆二十六年正月初一,午时,日月合璧,五星连珠。

    便也是在这一日,紫光阁重修落成。

    “勒壁画图思伟绩”,皇帝命将朝廷一百位功臣的画像,如大金川之战的傅恒,平陈列于阁中。皇帝亲自为其中勋绩显著者五十人撰写赞文,其余五十人由儒臣缀辞。

    功臣中第一名,便为大金川之战督战、朝廷西北用兵之时独为皇上赞画的傅恒;

    第二位,便为平定准部、回部主帅:兆惠。

    “爰开高阁以图形,并弆灵斿为守器。”皇帝还命将西征将士的得胜之灵纛收藏于紫光阁楼上,如兆惠、富德等所用纛幅均有名书其上。还把俘获的军器也藏于紫光阁楼上,大多是甲胄、鞍辔、弓箭撒袋之类,军器上书有所获者姓名,以志永久。

    “紫光佳话从今纪,丰泽恩筵合此移。”每年新正皇帝例行赐外藩和蒙古王公宴,过去多在南海丰泽园,从乾隆二十六年以后,移往紫光阁。

    这一日,皇帝赐大学士公傅恒以下的画像诸功臣,并文武大臣、蒙古王公台吉等,共一百七人宴。回部郡王霍集斯等、叶尔羌诸回城入觐伯克萨里等、哈萨克汗阿布赉来使苏勒统卓勒巴喇斯等、十一人,并令与宴。

    宴罢,皇帝又召大学士、内廷翰林等,赐茶宴。以紫光阁落成赐宴联句。

    在此背景之下,郎世宁为首,一众如意馆画师们做长十尺,宽七尺的《万国来朝图》!

    在这幅画中,画师们以鸟瞰的角度,从太和殿前的两个狮子画起,将紫禁城中的主要建筑皆收入画幅。金瓦红墙的紫禁城,在大雪银装素裹的陪衬之下,更显金碧辉煌、温暖耀眼。

    大臣们齐集在太和殿广场,行元旦庆贺礼。

    跟在大臣们身后的,是大清的五十七个外藩属国、三十一个朝贡国的使臣:朝鲜、琉球、暹罗、安南、苏禄、南掌;还有英吉利、法兰西、荷兰、鄂罗斯、大西洋国、库车、翁加利亚等国的贡使。

    整个太和殿广场上,聚满了各国使臣进贡而来的方物,如白象、白猿、狮子等灵兽,以及一担担的香料、稻米、硫黄、毛呢……

    这些即便不能每年都来入贡,而是三年左右一贡的藩属国和进贡国的使臣们,还有他们来自世界各地的方物,终于在这一幅画中得以齐聚一堂。

    可是在在这样盛大的“翘首期待”中,皇帝却并未出现在太和殿;皇帝乃为不慌不忙地依旧坐在后宫廊檐下,与内廷主位们一同含笑看着皇子皇孙们在院子里放炮竹。

    而这样的盛大的场合之下,皇帝的怀中还抱着个小小的孩儿。

    那个孩儿啊,同样是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蛋儿,看上去与皇帝的面容,恁般肖似。

    正月初一,天上日月合璧,五星连珠;朝廷有平准部、回部的大功,为中国版图拓地两万里……在这样的大吉大庆之时,皇帝不急着参与庆典,只顾着怀抱稚儿。

    他宁肯晚一步去太和殿升座接受朝贺,也要坐在廊下,怀抱着稚儿,再陪他乐一会子。

    就仿佛……这天降祥瑞、人间大庆之时,这万众期待、江山一统之际,却什么都比不上他怀抱着的稚儿更重要。

    大清国运在此时,由这一幅画见证之下,达到了历史的最顶峰。而这一刻,皇帝不高坐龙椅,不急着与朝臣外藩把手言欢,他只,抱紧怀中小小的稚儿。

    (这一年,能在怀抱里的皇子,唯有十五一人;而这一年也没有诞生下的皇孙。故此能让皇帝这么抱在怀里的,只有小十五这一个可能。)

    倒也幸好这幅《万国来朝图》,并不是一两个月便能画的完的,故此虽说婉兮心下已是隐约有了眉目,可是其余后宫诸人尚且不知。

    这便在宫里还算稳稳当当地过完了年,又到圆明园去过完了元宵节去。

    婉兮的心思倒也一时还不在这儿,她总归记挂着过完了年,二月份就是啾啾种痘的吉时了。

    大过年的,她自己心下悬着,却不想叫外人瞧出来,更不想让啾啾也察觉到。

    她只,尽一颗母亲的心,问啾啾都有什么心愿。但凡啾啾想吃的、爱玩儿的,她这两个月都设法借着过年,给淘弄来,叫啾啾高兴。

    她也自己亲手设计了一款头戴花儿。这头戴花儿是借助她最擅长的通草花的手艺,兼之啾啾爱极了和贵人身周有彩蝶闻香而来、翩跹飞舞的情形,婉兮自己画了图样儿,请白常在交给她那位身为内造办处郎中的兄长柏永吉帮忙,共同打造出了一款“金嵌米珠‘喜在眼前’头花”。

    那头花由内造办处的工匠,用了焊接底托的工艺,使虫禽的眼睛、触角,蝴蝶的翅膀,植物的须叶、枝权都用细细的铜丝烧成弹性很大的簧,轻轻一动,左右摇摆,形象活泼逼真,灵动可爱。

    当啾啾将那头花戴在头上,摇头一晃,便宛如无数只流光溢彩的蝴铁,彩翼翩跹,绕着她飞舞。

    婉兮私下也吩咐,借过年的缘故,请札兰泰也一起进园子来玩儿。

    (喜庆不?再祝亲们节日快乐哈)

第2396章 56、一见你就笑(毕)

    正月十二日,皇帝斋戒三日之后,在南郊祭天祈谷。www.uu234.net

    行完礼后,皇帝率领后宫从紫禁城挪至圆明园,奉皇太后居长春仙馆。

    从正月十三日起,围绕着“山高水长”殿、同乐园、“奉三无私”殿等,皇家在圆明园中庆元宵的大戏、盛宴便集中在这几处开始了。

    十三日这晚,因重头戏是在“山高水长”放火盒子,孩子们也都喜欢,故此皇帝也都赐功臣带儿子入内与宴。紫光阁的功臣像中,排名第一的是傅恒,第二的就是兆惠,且这二位都出自皇后丹阐,故此这二位的儿子自是最先获邀入宫的。

    婉兮便也趁机叫拉旺去叫福康安、札兰泰等小哥儿几个,一起进内廷来玩儿。

    今晚儿放火盒子热闹,婉兮却只带啾啾看了一小会子,就带啾啾回“天地一家春”去了。

    因啾啾种痘的吉时,钦天监已经给了准话儿,就定在二月二十二,这会子还有一个月多一点儿了,婉兮生怕孩子在这会子受了风寒,着了凉去。

    这会子便是半点的差池都不敢出。

    只是这消息尚且还瞒着啾啾呢,故此啾啾还不开心呢,只觉着那火盒子那么好看,额涅却非要将她带回寝宫来,叫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她进了寝宫,便扒掉小靴子爬到炕上去生闷气儿了。谁也不搭理,还将帐子给扯下来,将自己给藏在炕里。

    玉蕤悄悄儿进去挑开帐子缝儿瞄过一眼,回来告诉婉兮,说啾啾在那盘腿坐着,两只小胳膊肘儿撑在腿上,两只小手儿拖着腮帮儿——用这样的姿势生闷气儿呢。

    婉兮便也是笑,轻声道,“不就是生个气么,还挺起范儿的。”

    玉蕤轻声道,“起范儿,还不是等着姐去哄她哪?连大衣裳都不肯脱就上炕去了,八成是指望着姐一哄她,就又准她看火盒子去了。”

    婉兮这才轻叹一声儿,“穿着大毛的衣裳上炕闷着去,那火气不一会儿就得闷她一身汗。这傻丫蛋儿。”

    玉蕤这才忙劝,“姐快去哄哄她吧,回头再给焐出痱子来。”

    婉兮轻叹一声儿,“我先过去瞧她,你到外头迎迎那几个孩子去。我忖着,等那位札兰小哥哥来了,她就忘了要跟我生气的事儿了。”

    玉蕤这才赶紧起身儿,含笑就去了。

    婉兮自己脱了大衣裳,这便到了啾啾的配殿里去。

    便是婉兮已经脚步放轻了,可是衣袂摩挲之间还是会发出簌簌的动静去。

    啾啾便听见了,在炕里大喊一声儿,“谁都不准进来!”

    婉兮还没走到暖阁呢,只在次间呢,这便也索性就站下了,向左一拐,便在坐炕上坐下了。

    她故意大声道,“玉函啊,既然九公主还生气呢,那就赶紧着把我带来的那些冻梨、冻柿子的,也不必费事缓了,都放回网兜子里去,我带回去。反正啊,你们九公主也不想吃了。”

    玉函立在门口便笑,听着归听着,门口早化开了雪水,将那冻梨冻柿子放进雪水里去缓了。

    那冻梨、冻柿子都冻透了,最开始得用最冷的水来缓,才能将那心儿里头的冰给缓出来,变成外头的一层硬壳儿。这层冰才能一敲就碎了,不至于还在里头硬邦邦着。

    等这一轮雪水泡完了,还可以再换一道凉的井水。这么便能叫那冻梨、冻柿子越来越软和下来。

    可不能心急了用热水直接泡,那一泡就囊了不说,皮儿都能直接烂了,而里头的冰反倒缓不出来了,倒破坏了那些果肉的肌理去,成了棉花套子一样儿软骨囊的,没法儿吃了。

    这样的活儿最考验耐心烦儿,故此一向都是玉函亲手来办。那些新进宫的小丫头片子们,没这个经验,更没这个耐心。

    穿着大毛的衣裳在热炕头生闷气儿呢,谁热谁知道啊。

    都说最难忍的叫“如坐针毡”,那是没上过北方的火炕,更没穿过大毛的衣裳坐在热炕头上生闷气儿……那一坐上去,p股下头是热烙烙的,衣裳里头的小汗珠儿啊个个儿都跟小蚂蚁爬似的,甭提多考验定力了。

    故此这会子要是能吃上一口冻柿子、冻梨……那又冰又甜的滋味儿,真是能叫人欢喜得魂儿都飞了。

    婉兮说完了,就坐在炕边儿,不着急不着慌地等着。

    果然,话刚落地儿没多一会儿,就只见暖阁里那床帐直“哆嗦”;紧接着,暖阁的隔扇门儿就开了。

    小小的啾啾,一张小脸儿跟大红布似的就冲了出来,上前一把抱住了婉兮,仰头恳求,“额涅别带走,啾啾要吃!”

    别看啾啾是大清公主,可是也没说能敞开了吃冻梨。

    婉兮拿自己的身子当例子,便更是格外不许两个女儿在大冬天里随便儿吃这些冻货。便是给她们吃,也都是十天半月的才给尝一回,缓透了才行,还不给多吃。

    小七因从小爱吃柿饼子,故此更格外爱吃冻柿子一些;啾啾则是更爱这冻梨。

    故此一听有冻梨吃,小丫蛋儿便是再憋着闷气呢,也舍不得就这么错过了去。

    婉兮促狭地笑,伸手点啾啾的鼻尖儿,“那,不跟额涅生气啦?”

    啾啾抱着婉兮的手臂,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生了!”

    她头上戴着那“眼前见喜”的蝴蝶头花儿呢,这一摇脑袋啊,登时只觉小脑袋周遭,一时间金蝶飞舞,蝶翼蹁跹。

    婉兮看得欢喜,便伸手抱住女儿,“想看火盒子,不一定非在‘山高水长’。火盒子是飞到天上去的嘛,在天上才砰地一声爆开,故此啊你就算在咱们院子里,甚至就在北边儿炕上,透过窗户也能看见。”

    “额涅啊自然知道你喜欢看火盒子啊,可是山高水长的风有些大。你终究还小,不似你姐姐她们年长,抗病力强了。你回头再想想小十五,额涅不是压根儿都没带他去么?他更是小,便也更不如你自由呢,是不是?”

    啾啾听懂了,撅着小嘴儿点头,“那等啾啾长大了,像姐姐和绵锦那么大的时候儿,我就也能在‘山高水长’多玩儿一会儿了,是不是?”

    婉兮轻垂眼帘,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甚至都不用等那么久……只要过了今年,等明年再过上元节的时候儿啊,额涅就准你去玩儿个够了,好不好?”

    只要今年啾啾能平平安安熬过种痘送圣去,那明年,她就再不担心旁的什么去了。

    啾啾虽不知道额涅那眼底藏着的一抹感伤是什么,不过却也感受到了额涅的情绪,这便紧紧依偎在额涅怀里,乖乖道,“……啾啾知道了,啾啾不发脾气了。”

    婉兮阖上眼,将面颊贴在啾啾小脸蛋儿上,“啾啾真是个懂事儿的小丫蛋儿。那咱们先把这大毛的衣裳脱了好不好?瞧瞧,这小脸蛋儿简直都像个小火球了。”

    婉兮在暖阁里亲手给啾啾褪下了大衣裳,换上了常服去。只是还不叫她出暖阁,想等她一头一身的汗在暖阁里干透了。

    这会子玉蕤已经过来,在暖阁门外含笑道,“咱们的小客人来了,就是不知道咱们九公主想不想也见一见啊?”

    啾啾在里头一听倒没吃惊,反倒笑了起来,“瑞娘娘唬人,还有什么客人呢?必定是姐姐她们来了。客人?瑞娘娘是说麒麟保哥哥吧?”

    如今小七、永璋的大格格绵锦、拉旺和福康安这是一小帮儿。其中小七、绵锦、拉旺还都是住在宫里的。若非说“客人”,这会子也就一个福康安是白天进宫上学,晚上散了学还出宫回家住的了。

    没想到啾啾那小小的脸上倒呈现出一副兴趣不浓的模样来,婉兮便不由得小心观察着,缓缓问,“……怎么,若是麒麟保来陪你玩儿,就不好么?”

    啾啾一听便撅了嘴,“我倒是爱与麒麟保哥哥一起玩儿,可是他从小就不爱带我玩儿!他一见我就凶……”

    童言无忌,婉兮却这一刹那之间就满心的惆怅了。

    她没忘了与九爷一家的情分,没忘了九福晋的心愿,也没忘了——其实也想能与九爷家结一门亲,延续这一世情缘的。

    可到了此时却发现,原来孩子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可是孩子们的命运,却从来都不由大人们来决定。即便她们还这么小,便一切都已经有了她们自己的主张,早已不知从什么时候儿开始,便已然偏离了大人们期望的走向。

    这一会子,札兰泰他们已经来了,可是婉兮还是忍不住攥住啾啾的小手儿,想再帮福康安解释一回:“啾啾听额涅说,你麒麟保哥哥他不是对你凶,他啊,只是从小就是那么猴儿性子。他还没长大,还没学会对人温柔地说话,等他再长大几岁,他就不会那么对你了。”

    啾啾却立时噘嘴,“才不是!他对姐姐说话,一向都低声细气;可是他对我说话,从来都是都不是那样……”

    在小孩子的眼里,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便是当亲娘的,也没办法用大人的观点加以扭转。

    婉兮便只能忍住一声叹息,只望着啾啾笑,“啾啾是喜欢温柔的哥哥,是么?”

    啾啾想了想,便也笃定地点头,“我喜欢对我说话软软的哥哥。”

    婉兮无奈地笑笑,一边儿帮啾啾将头发重新拢了拢,一边儿忍不住回想起当年初见时候儿的九爷。那会儿的九爷风骨秀雅、静气迎人。

    福康安的相貌极像九爷,可惜性子却是生成了活泼的模样儿。倘若福康安的性子也能如九爷一般,那想来必定是啾啾喜欢的模样儿吧?

    隔着暖阁的门,玉蕤又在外面轻轻咳嗽了声儿。

    婉兮明白,玉蕤这是知会,孩子们身上的寒气都散尽了,可以带进来一起玩儿了。

    婉兮便含笑起身,“姐姐他们来了,你们一起玩儿。为免小客人们拘束,额涅先避出去了。等待会儿你们玩儿好了,额涅再进来给你们拿缓好的冻梨吃。”

    啾啾依旧是兴致不高,不过也肯为了冻梨而忍着了。

    婉兮这便先抬步往外去,冲玉蕤使了个眼色。

    婉兮走到屋外廊下,立在廊柱后头,见玉蝉引着一小帮孩子走进配殿去。

    隔着窗,下一瞬便听见了啾啾惊喜的欢叫声。

    “小哥哥!怎么是你?”

    啾啾这一嗓门儿,快将窗玻璃都给震碎了。婉兮立在廊檐下,夜风吹人冷,她却因为闺女这一声儿,终是忍不住浮起笑意来。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便是当亲娘的又如何舍得左右?

    一切的缘法,便都交给孩子们自己去吧。好在啾啾这会子还小,留给未来的光景还长,若是仔仔细细观察几年,如果啾啾的缘分当真这么早就到了,便也由得他们去吧。

    婉兮绕了个圈儿,才回到自己寝殿坐下。

    她与玉蕤两个,隐约听着配殿那边儿传来的欢声笑语,便也各自抓了个把瓜子儿,说她们两个自己的话。

    “我今儿瞧着,愉妃面上倒是有些不乐呵。”婉兮嗑着瓜子儿,徐徐道。

    为了护着小十五,如今她与那拉氏在明面儿上斗着,私下里也已经做好了对忻嫔的防备。若此,她便不能不再多瞧一眼愉妃去。

    愉妃是这后宫里最善于忍耐的人,虽说她已经沉寂下来几个月了。可是愉妃越是这样沉寂,婉兮心下倒越是放不下。

    玉蕤轻叹了一声儿,“过年的时候儿,五阿哥倒是特地送了两份儿厚礼给咱们。我那份儿因是英媛给送来的,我怎么也不好驳了我自家妹子的面子,这便收了;姐那份儿也转赐给了英媛。”

    “五阿哥的示好是明摆着的,想来愉妃也不至于不知道。只是姐没收那礼,专赐给英媛了,想来愉妃心下也该明白姐的意思。”

    婉兮缓缓点头,“敬重她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我方不愿在面儿上再与她如何。可是她若以为我不过几个月间就忘了与她的过结,还能重新把手言欢的,那她就错了。”

    婉兮轻轻闭了闭眼。

    “玉蕤你知道么,这回我随着皇上去木兰,在布扈图过了我的生辰。那地方是‘有鹿的地方’,我便也曾梦见过小鹿儿……兴许就是因为这么着,我便不知道怎的,总是回想起当年小鹿儿特别爱去御花园看鹿的事儿。”

    玉蕤心下也是微微一跳,“而那御花园里的鹿,一向都是愉妃自请照应的。从前她与咱们也算没有什么隔膜,甚至因为六公主的事儿,一度还与咱们交好过的。故此倒也有些回,咱们干脆就是放心将十四阿哥交给愉妃,由她手拉着手儿地去看鹿的……”

    婉兮紧闭双眼,缓缓点了点头,“我放不下的,也是这些。小鹿儿种痘之前,咱们都是亲眼看见过皇后脸贴脸地碰过小鹿儿,却容易忘了,曾经愉妃也曾多次手拉手儿地带着小鹿儿去鹿苑。”

    “如今,这些已经无从再追踪,可是回想起来却总叫我心悸。我相信皇后绝非无辜,可是这愉妃,也未必就比皇后干净多少去。”

    玉蕤悄然吸一口气,“姐说的对。如今十四阿哥已经入土为安,咱们不愿再惊动了罢了。不过从此后,愉妃再不用想着还与咱们重修旧好了。吃过的亏,一次就够了,绝对不会再有下一回。”

    婉兮阖目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算了,还在过年呢,不说这些了。”婉兮缓缓抬眸,“不过愉妃的不乐呵,倒不至于是因为咱们。她啊,还不至于那么把咱们放在心上。”

    玉蕤垂首深思,继而便笑了,“我倒是想起个事儿来。还是去年十一月前后的事儿,说是鄂弼想要趁着今年皇上奉皇太后西巡五台山的当儿,好好儿讨好皇上一回,这便大兴土木,巧费心思修建行宫。结果,倒被皇上下旨给申饬了。”

    婉兮也是扬眸,“哦?原来还有这事儿?他是山西巡抚,去年又正是西北刚用完兵,这西边和北边多少事儿需要银子用度,他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靡费去?”

    玉蕤轻哼一声儿,“更要命的是,这人还不长脸!皇上都下旨申饬了,结果这位倒好,过年前两天还专程给皇上递折子,说什么‘河东商众,敬输银三万两,以充经费’。结果皇上下旨说‘量汝建造行宫所费用之。余仍给还’。”

    婉兮听着都是挑眉,“他这是想将自己的脸面给找回来。皇上申饬他,他便想着将这项银子从商人们那儿给挖补上,这便仿佛他没有过错了。皇上也算给了他颜面,叫他用这些银子将建造行宫的费用给补上,其余再还给商人们去。”

    玉蕤听得都是冷笑,“姐说的是,皇上都够给他脸的了。结果这位倒好,紧接着又上折子,说‘晋省各州县绅衿,呈请乐输经费。一邑中,有二三千两,或一万两不等。’”

    婉兮都不由得摇头,“这个人,当真不知分寸,就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么?”

    玉蕤轻啐了一声儿,“谁说不是?这回皇上干脆驳回,五个字批复:‘断不可收受’!”

    婉兮终是垂首淡淡一笑,“愉妃那不乐呵,想来就是因为此事了。也是,终究那鄂弼才是她的亲家,她就永琪这么一个孩子,鄂弼便是她唯一的亲家。鄂家早已倒了不说,这鄂弼又接二连三被皇上申饬,她心下不忐忑才怪。”

    玉蕤也是冷笑一声儿,“谁说不是!她自然不会忘了,那鄂常在阿玛和伯父,就是前后脚儿地被皇上给赐自尽的!皇上算是恨毒了鄂尔泰,对鄂家的子侄,便没一个手软的。”

    婉兮望住玉蕤,“若以母家来算,英媛怎么都比五阿哥的嫡福晋更能帮衬得上五阿哥去。如今却叫英媛屈居侍妾之位,当真是委屈了英媛。”

    玉蕤却是笑,“我倒庆幸,我们家不敢当人家愉妃娘娘的亲家!睡觉我们家是包衣出身呢,自然比不上人家鄂家金贵。这些年来,愉妃便也从来没瞧上过我们家,甚少来往。”

    婉兮握住玉蕤的手,“是我该庆幸。幸亏她没与你们家来往,要不然我又上哪儿去找你这么好的一个妹妹,还有你阿玛这么好的一个大管家呢?”

    玉蕤含羞一笑,“姐你抬举我,可我阿玛和伯父也不是白给的。当年我阿玛和堂伯父兄弟双双中进士、入翰林,堪称一代佳话。他们这样的人,好歹也是有识人的眼色的。”

    “从我入宫,到了姐的永寿宫来,我阿玛便从来都是嘱咐我,一定要尽心竭力伺候好姐。更何况,当年我阿玛被皇后陷害那一回,若不是姐的帮衬,我阿玛哪儿还能复职回来?”

    婉兮含笑点点头,轻轻拍拍玉蕤的手。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啊,自然都是将心比心,互相给予、互相成就,方能培养得起来的。

    愉妃怕是从前从没想到过,包衣出身的索绰罗一家,观保和德保两兄弟在前朝越发受到重用,玉蕤也在后宫进封为贵人;而永琪的所内,出自鄂尔泰家那样一个名门望族的嫡福晋,如今反倒一步一步走了下坡路去。

    这会子便是愉妃想要调转马头,重新来与索绰罗一家修好,却也来不及了。

    婉兮明白,愉妃心下怕是要悔青了肠子去。

    婉兮含笑轻轻拍拍玉蕤的手,“不管怎样,此时愉妃既为了鄂弼这个亲家而不乐呵,那在永琪的所里,英媛的好日子便又来了。咱们犯不着帮愉妃恼火,咱们啊,只替英媛欢喜就是了。”

    说罢了愉妃和永琪两母子那边儿的事儿,玉蕤又说起八阿哥永璇的事儿来。

    “想来愉妃为了鄂弼的事儿不乐呵,还有一层缘故:同样是皇子嫡福晋的阿玛,皇上对鄂弼再三申饬,却反倒对尹继善十分关照。”

    “今早上皇上才又下了旨意,说钦天监已经报了八阿哥行聘的吉期,就定在四月十二了。皇上叫尹继善紧着处理手上未完的公事,忙完就赶紧进京来。必定要在三月内就回来亲自操持呢。”

    婉兮也是扬眉,“哦?行聘定在四月了?这么快?”

    婉兮和玉蕤坐在炕边儿说话儿,倒没觉察翠鬟立在落地花罩外边儿,隔着帘子听了这话儿,身子便是微微一个摇晃。

    翠鬟知道八阿哥的婚事已经定在今年了,可是总觉着这还在正月里,年还没过完呢,那就是这一年才刚刚儿开始。那八阿哥的婚事就还远着呢……

    何曾想,四月便要正式行聘了。

    立在另一边伺候的是玉萤,玉萤忙走过来扶住翠鬟,低声问,“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自在?”

    翠鬟忙稳住了身形,使劲摇头,“姑姑,我没事儿。估计就是天黑了,我站着站着有些乏,眼皮打架了。”

    玉萤听着也乐,“倒也是。你们年岁小,正是贪睡的时候儿。这殿内暖气又足,可不就缠着瞌睡虫了么?”

    玉萤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忙道,“时辰也不早了。待会儿等九公主跟七公主那边儿散了,瑞主子必定就也回去了。你再站一会子,或者,我帮你去叫翠靥她们来替替你?”

    翠鬟忙拦住,“姑姑,别介。今晚儿翠靥还得坐更上夜呢。叫她来替我,她就更没的歇了。”

    玉萤这便笑笑,轻声道,“我到门口抓一把雪去,进来给你攥掌心儿里,你立马就精神了。”

    只隔着一层落地花罩和帘子,玉萤和翠鬟这边儿便是压低了声儿说话,婉兮和玉蕤便也听见了。

    玉蕤便扬声问,“可有事?”

    翠鬟跟玉萤对视一眼,都吐了吐舌,赶紧着收敛形色,一前一后走进去,向两位主子告罪。

    婉兮倒是不介意,含笑道,“罢了,你们也站得累了。便别在这儿立规矩了,一起陪我去配殿里瞧瞧,他们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玉蕤便也笑了,知道婉兮心下这是惦记着孩子们呢。这便亲自起身,到那云头纹的衣架子上,取过婉兮的披风来,亲手替婉兮穿好了,再亲手将风帽拉过来,帮婉兮盖住了头。

    四人一同沿着回廊,走到配殿窗外。贴着墙根儿,悄然听着里头的动静。

    虽说这时候还是天寒地冻的,故此那窗子上镶着的玻璃上全都冻上了厚厚的一层冰霜壳子,从外头看不见里头。可是孩子们闹腾的动静还是能破窗而出,廊下又拢音,这便都能听见。

    玉蕤都忍不住含笑轻声道,“哎哟,房盖儿都快给掀开了。”

    婉兮鸟悄儿地走进配殿,门口立着的官女子、嬷嬷们正要行礼,都叫婉兮给拦住,不叫她们出声儿。

    明间儿和次间中间隔着锦缎夹棉的大门帘,玉蕤忙上前,亲手替婉兮掀开一条小小的缝儿。

    婉兮伏在门框上,眼珠儿凑近那帘子缝儿往里偷偷瞧。

    里头那几个孩子都是婉兮看着长大的,唯有一个眼生,婉兮这便一眼就瞧出哪个是札兰泰来了。

    婉兮不由得微微扬眉,轻轻一笑。

    ——即便不是里头的孩子就这一个眼生的,婉兮相信自己怕是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只因为她事先知道了闺女喜欢文静温柔的哥哥,而那个今儿穿一身鸦青色锦袍,头戴同色暖帽的小阿哥,一看就是几个男孩子里头最是温润静雅的一个儿。

    说实在的,鸦青色算不得一个出挑的颜色。那是青色里头最深浓的,几乎已是墨色了,可是穿在那孩子身上,却反倒更觉那孩子一张俊秀的脸,如月似玉,清光流溢。

    此时那几个孩子也都在炕上玩儿呢,小七跟绵锦在歘嘎拉哈,啾啾坐在一边儿啃冻梨;而福康安则拉着拉旺,像模像样地在下棋,札兰泰则在一旁观战。

    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两边儿都是两个在玩儿,一个当看客。

    这两个当看客的,正好就是啾啾和札兰泰。

    可是小孩儿里哪有甘心只当看客的呢,札兰泰那边还好,婉兮瞧出来,啾啾都好几回偷偷儿伸脚去碰那嘎拉哈子儿了。那小丫蛋的心眼儿啊,就是希望姐姐或者是大侄女“坏了”,好轮到她上。

    婉兮瞅着乐,却盯着啾啾手里那个冻梨有些揪心。

    在宫里,便是做冻梨的梨子,也要比民间的细致些。婉兮更因为啾啾小,故此选的都不是大的苹果梨,而是南果梨。这南果梨是辽南特产,出产自岫岩附近。个头儿小,跟小婴孩的拳头差不多;又香甜软糯。便是制成了冻梨,小孩子吃了一个也不打紧。

    况且啾啾殿内有玉函伺候着呢,玉函老成持重,婉兮相信必定是将那冻梨都缓透了,玉函才会拿给啾啾的。

    婉兮这会子揪心的缘故,就在于啾啾吃梨的时候儿是在一心二用,婉兮生怕她一不小心再将那梨子核给咽下去。

    那南果梨的核本来很小,对于大人来说咽了都不打紧;可啾啾终究才两岁半大。

    两拨孩子,女孩子在炕里玩儿,男孩子把着炕边儿分坐在炕桌两边玩儿。

    札兰泰的位置,恰好就是站在紫檀脚踏上,正对着女孩子那边儿。故此婉兮瞧见的,札兰泰也都瞧见了。

    婉兮正想叫玉函进去将啾啾的冻梨给拿下来呢,却忽然见里头札兰泰忽然伸了手,绕过拉旺后背去,扯住了啾啾的小胳膊儿。

    啾啾也没防备,愣愣抬头看过去。见是札兰泰,便忽然摇头晃脑地笑了。

    帘子外,婉兮也无奈地抬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

    那孩子自然没有一笑就摇头晃脑的习惯,今儿这么着,那是故意给人家显摆她头上那活灵活现的头花儿呢。

    札兰泰却没出声,只静静盯着啾啾,然后就顺手从啾啾的手里,将那个冻梨给拿下来了。

    啾啾想说话,札兰泰竖起指头来轻轻地“嘘”了一声儿,说了句什么。

    婉兮听见了,却担心自己是听错了,便忙抬眼问玉蕤。

    玉蕤笑,轻声复述,“……观棋不语。”

    婉兮这才放心微笑。她听见的好像也是这个词儿。

    啾啾却不甘心,便也忘了抢嘎拉哈的事儿,从炕上爬起来,便伸手抱住札兰泰的脖子,凑到了札兰泰身边儿,伏在他耳朵边儿说起了悄悄话儿。

第2397章 57、小哥哥,甜不甜(毕)

    方才札兰泰那句“观棋不语”,还能隐约听见;可是这会子啾啾趴在耳边说的悄悄话,门帘外头便是竖起耳朵来,都听不见了。www.uu234.net

    婉兮忍不住抬眸朝玉蕤望过来,指望着玉蕤兴许能听见点儿什么。可惜,玉蕤也只是摇头,朝着她只是无奈地苦笑。

    婉兮都不由得苦笑,隔着门帘儿低声道,“都说女大不由娘,总归要大了之后;我哪儿成想,这才两岁半大,就有不叫我听见的话了。”

    玉函在畔也是微笑,倒是替九公主开脱,“九公主只是听那位札兰小阿哥的话,观棋不语,这才不得不趴在耳边儿说悄悄儿话呢。”

    婉兮听了微笑,伸手过来轻轻握了握玉函的手。

    这些年玉函在永寿宫里伺候,她们之间也曾有过好几次的考验。不过幸亏那些考验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如今玉函依旧还在永寿宫里,成了这宫里年岁最大、资格最老的人。

    便是从玉函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话里,婉兮也听得出,玉函是真心护着啾啾的。那护着的程度啊,甚至于是她这个亲娘说一句都不成的。

    玉函若此,当真叫婉兮放心。

    闺女不同于儿子,闺女十三四岁便要出嫁的,不能永远都在身边儿。故此从小就给闺女物色一个放心的人,不光是在宫里这些年能陪在闺女身边儿,便是将来闺女厘降,出了宫去,也能叫这个人陪着一起出嫁不是?

    故此啊,婉兮选的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婉兮自己的一个替身儿一样。自己这个当亲娘的都不能在身边儿陪着闺女一生一世,可是这个亲手挑选的人,却可以代替她,陪着闺女一生一世啊。

    玉函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忙朝婉兮一屈膝。

    婉兮含笑点头,“玉函,你替我将啾啾照看得很好。”

    门帘里面儿,啾啾站在炕沿儿上抱着札兰泰的脖子,是在甜甜地问,“小哥哥,你也想吃冻梨么?”

    是因为札兰泰从她手里将那啃了大半个的冻梨那拿下来。以小孩儿的逻辑,便以为是札兰泰也想吃了。

    札兰泰自是摇头,也与啾啾一样儿,同样是伏在耳边悄声耳语道,“没有哥哥不想吃,哥哥是帮你拿着,啊。”

    啾啾向后撑开一点儿,拉开距离好能看清楚札兰泰的脸。

    不过她看归看,还没忘了继续她的摇头晃脑。

    这一刻便在灯光映照之下,她头顶彩蝶缤纷,在那一边叫人眼花缭乱的迷离里,她一双眼漆黑如豆,凝视着他,瞬也不瞬。

    许多年后,札兰泰还能清晰记起这一刻来。

    札兰泰便笑了,盯住啾啾笑,“怎么,不信么?”

    啾啾便赶紧摇头。这一下儿就又扰得头上的头花儿摇曳不停,纷纷乱坠。

    札兰泰便忍不住轻叹一声儿,“那九公主又想什么呢,嗯?”

    札兰泰家虽然也是满洲世家,可是家中人丁却不旺,且因父亲长年征战在外,故此他的兄弟姐妹也少。这会子瞧着啾啾这娇憨的模样儿,以札兰泰的年纪倒不至于想到旁的去,只觉得她像个小妹妹一样儿。

    直觉着,便想护着,逗着。

    啾啾轻轻撅起小嘴儿,摇头晃脑地又想了想,这才指着札兰泰接过去的那半个梨,“……啾啾没不乖。”

    札兰泰倒没想到啾啾说的是这个,不觉哑然失笑。

    方才他虽然是看着拉旺和福康安两个在下棋,可是那个视角却恰好能看清楚啾啾的所有小动作去。

    札兰泰含笑摇摇头,“奴才没说九公主不乖啊”

    啾啾又晃晃脑袋,“小哥哥一定是看见啾啾不乖,这才把冻梨给拿走的。”

    啾啾说着,神神秘秘给札兰泰比划,“我额涅就是的,如果啾啾不乖,就把啾啾的冻梨拿走,不给啾啾吃!”

    帘子外,婉兮都快郁卒了。

    这小丫蛋儿,整个把她说成后妈了。她是曾经拿走过啾啾的冻梨,那是怕她吃多了给冰着。

    札兰泰自是不了解实情,这便也惊讶地挑起了眉,“你额涅……令贵妃主子?”

    啾啾苦了一张小脸儿,抽抽着眉毛眼睛,使劲点头,“额涅就给啾啾一个梨,哥哥拿走了,啾啾就没……”舅舅说着,还摊开空空的两只小肉手儿,送到札兰泰眼前,给札兰泰看。真是好可怜啊。

    札兰泰对着这样的啾啾,心立时便软了,赶紧将手里就剩下那小半个的冻梨放回啾啾的掌心。

    “九公主吃——”

    啾啾满意地接回冻梨来,用小手护着。可是随即抬眼又认认真真看了札兰泰一眼,脸上便又抽抽儿起来了。

    “可是……我只有一个梨,小哥哥也想吃,怎么办?”

    札兰泰都笑了,又是摇头,又是忍俊不已。他按着啾啾的小手儿,认真道,“哥哥说了,九公主吃,哥哥不想吃。”

    可是两岁半大的啾啾是不能接受这说辞的,她急着道,“可是方才小哥哥将梨都给拿走了,那就是小哥哥想吃啊!”

    两个小孩儿这么缠杂不清了,便从最开始的附耳低语,渐渐出了点动静。

    只是这动静儿,还不足以被门帘外快要好奇死了的婉兮给听见;不过却足以叫两个人旁边的福康安给听见了。

    福康安原本专心下棋,跟拉旺不服不忿呢,结果札兰泰和啾啾就在他背后嘀嘀咕咕的,将他给惹翻了。

    他扭头过来就瞪眼,“你们两个是不是跟拉旺一伙儿的?这是故意的吧?叫我分神,我都走错好几步了!”

    啾啾被吓了一跳,叫福康安给凶的,小嘴儿便又是一瘪。

    啾啾这便也跺起小脚丫来,“保保哥,你又凶我!姐,你说他!”

    旁的没听见,到了这一段儿婉兮是听见了。婉兮心底忍不住又是一连串儿的叹息。

    缘分啊,就总是个阴差阳错的事儿。便是她再有心替麒麟保周全着,想要尽力让他与啾啾和睦些,仿佛却也越来越难做到了。

    可是这内里的缘故,她心下也不是不明白。不是麒麟保那孩子不够温柔,实际在他那猴儿似的表象下头,同样是一颗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心……只可惜,他的温柔都只给了小七,不肯给啾啾留半点儿。

    甚至,越是当着小七的面儿,或者还有拉旺在的场合,他就越是故意对啾啾凶巴巴的。

    啾啾小,哪儿懂得这些道道儿呢。可是却叫她从小便种下了这样的印象,怕是多少年都难以抹除的了。

    她虽是啾啾的亲娘,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却也只是干着急,便再想办法委婉地调和,却也改变不了孩子们之间的关系了。

    札兰泰都忍不住蹙眉,“麒麟保,这局棋你早已输了。不过是拉旺顾着你的颜面,这才继续陪你兜圈子罢了。”他边说,边伸臂下意识护住了啾啾,将啾啾挡在他身畔。

    福康安便火了,索性一把拂乱了棋盘,起身瞪着札兰泰,“我说札兰,你到底是哪伙儿的?你是我哥们儿,你忘了?”

    拉旺是蒙古人,相比较而言,札兰泰和福康安才同为满洲世家出身,且都是皇后丹阐的子孙,这便应该更亲近才是。

    札兰泰却蹙眉,“可这是在宫里。麒麟保你也别忘了,这位是九公主,你我都是臣子。”

    札兰泰一说这个,福康安的火就更大了。

    不为旁的,就为此时人家拉旺已经是公爵品级,札兰泰也因为兆惠的功劳而有了侍卫的身份,这便正正经经是皇家的臣子了;可是福康安却什么都没有。

    “臣子?我可不是。你这会子就先认了本主儿了,就连兄弟都不要了呗?”

    见几个孩子又闹起来了,玉蕤有些不放心,这便抬臂就掀帘子进去。

    婉兮却给拦住,用眼色示意不用急。

    小孩儿之间的官司啊,大人有时候儿还是应该退一步。他们闹归闹,只要不过分,大人便可以暂时袖手旁观着。因为小孩儿们是闹过就好了,睡一宿觉明儿就忘了,没有大人的世界里的那么严重。

    永璋的大格格绵锦看他们又闹起来了,便担心得暗中直推小七。

    此前小七压根儿就没理他们,依旧背着身儿,面朝炕里跟绵锦继续翻嘎拉哈呢。

    绵锦一个劲儿推小七,低声叫,“七姑姑……”

    小七虽说跟绵锦同岁,又是一起种的痘,情分上跟亲姐妹差不多。可终究差着一辈儿呢,这便更显老成持重。她只淡淡抬眸瞟了绵锦一眼,倒一点儿都不慌乱。

    绵锦这便不放心了,赶紧扭头去望拉旺,低声唤,“旺旺,你瞧瞧我七姑,她又不吱声儿了。”

    拉旺还没等转过身来,那边厢福康安就跟个猴儿似的,登时变了脸了。再也不是方才那个瞪眼呲牙的凶神恶煞,一扭头就变成了小绵羊儿,凑过来挨在小七身边儿,忝着脸笑,“莲生,你咋的啦?”

    小七面上淡淡的,眼帘半垂,也不瞧他。

    “没咋的呀。我继续玩儿我的,你也该干嘛就干嘛去。我不稀罕搭理你,你也别过来招惹我,咱们各自乐得清闲就是了。”

    小七这也马上就要满五周岁,就要正式进学了。这两年提前由婉嫔亲自教着,已是看了不少的书,故此说起话来越发有了端庄的气度,说话也更加有些腔调了。

    福康安登时眼儿就有些发直,两只手摆在身侧,仿佛已经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那你就说呗。你别不搭理我啊,我也没想要什么清闲去啊。”

    小七依旧淡淡的,还是不抬眼,“今儿还是过年呢,大家伙儿都高兴。我也不想与你吵,你自己若觉着吵着好玩儿,那你就自己继续吵去。只一宗,啾啾是我小妹,我必定护着。你爱吵谁你找谁去,总归在我面前儿,你不准吵我小妹!”

    自打啾啾会说话以来,啾啾与福康安之间的相处模式就变成了:吵架——啾啾找小七告状——小七收拾福康安——福康安服软。小七看似执权柄,却其实夹在当间儿,心下也并不是滋味儿。

    更何况多少回都能看得出,麒麟保就是没事儿找事儿,当着她的面儿凶啾啾;啾啾总归是自己小妹,小七心下也非常不得劲儿。

    拉旺在畔看着,还是挪过来轻轻碰了碰小七的手臂,“麒麟保……他是闹着玩儿的。小七,你别当真。再说,方才都是我不好,是我趁着他分心,几步棋上便占了他的便宜去……”

    小七却抬眸望向札兰泰,“可是札兰都说了,你们的棋,胜负早分了。他便是不想输给你,也不该找啾啾撒气吧?”

    小七是长姊,又是这几个孩子里身份最贵重的,故此寻常轻易不生气,但是一旦生气起来,便是谁都惹不起的。

    绵锦都赶紧提醒福康安,“保保!你还不赶紧道歉!”

    福康安这一刻心都乱了,垂着头只盯着小七那攥得登紧的手。因之前还在玩儿嘎拉哈呢,小七便顺手将一个嘎拉哈攥在手里。因为生气,那手攥得登紧,那嘎拉哈都仿佛要嵌进她掌心儿里去了。

    福康安缓缓道,“莲生……你恼我不要紧,你先松开手,把那嘎拉哈放下。要不,你干脆用那嘎拉哈砸我,叫它给你出了气就好,行么?”

    小七一怔,一下儿便转开身儿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福康安赶紧软声道,“这还不行么?那你说,怎么能叫你出了气,我便随你处置去,可好?”

    炕上这好几个小孩儿便都朝她殷殷望了过来,小七也有些局促,便还是转过身来却是伸手叫啾啾,“啾啾你来,保保凶你,那把这嘎拉哈给你,你砸他,好不好?”

    门帘外,婉兮都看得愁肠百转。想进去帮忙,却不知这个忙该从何帮起才好。

    不过与小七的沉重不同,啾啾却接过嘎拉哈,登时笑得嘎嘎的。

    玉蕤都不由得挑眉,赶紧低声与婉兮道,“看这个样儿,啾啾怕是要砸的。这一下儿砸下去,保哥儿脸上必定一个坑儿,不过啾啾一定就高兴了。”

    两岁半的小丫头,还最是凶蛮暴力不懂得讲理的时候儿呢。

    婉兮便忙朝里看,低声嘱咐玉函,“要是啾啾真要砸,你赶紧进去拦着她,别给麒麟保破了相。”

    可是谁知,连帘子外的大人们全都猜错了,啾啾虽然乐得嘎嘎的,也当真扬起了手,作势真是要将嘎拉哈往福康安脸上砸的架势……可是小丫蛋儿却忽然想起来札兰泰在一边儿站着呢。

    她便没砸,反倒心虚地扭头看了一眼札兰泰。

    接下来的一幕,叫门帘外的大人,连同门帘内的小孩儿都惊讶了。

    只见啾啾忽然收了手,将那嘎拉哈捧到嘴边儿,跟哄着个鸡崽儿似的吹风,“呼呼,嘎拉哈疼疼。”

    倒是拉旺先听懂了,噗嗤就笑出了声儿,“啾啾说得对,麒麟保那脑壳可硬了,要是用嘎拉哈砸他,他倒没疼,嘎拉哈反倒给磕疼了。”

    几个小孩儿登时笑成一片,福康安一张脸涨得通红,抬眸只盯着小七。

    小七却憋着笑,望住拉旺,“这话怎么说?”

    拉旺哈哈笑道,“有一回我们在上书房里偷吃核桃,谁身上都没有合适的物件儿。他就说可以用他脑袋来试试……”

    “呸!”小七登时面上一红,已是忍不住啐了福康安一声儿,便也笑了。

    一场乌云这便散了一大半儿了,福康安乐得赶紧继续显摆,“这是真的!我这脑袋真能磕核桃,不信,你们给我拿一个来,我现在就给你们磕!”

    小七便扭过身儿去,不搭理他了,径自又继续摆弄嘎拉哈去了。

    倒是啾啾下一个动作更叫人惊讶:她直接用小胳膊搂住了福康安的脖子,又凑到福康安耳边说悄悄儿话去了……

    这一幕戏啊,当真转得太快,连婉兮都有些猝不及防,还在门帘外有点发愣呢。

    玉蕤更是低低笑出声儿来,“哎哟,方才啾啾跟札兰小阿哥说什么,咱们还没猜到了;这又跟保哥儿搂脖儿去了,咱们又要怎么猜才好呢?”

    婉兮便也眨眨眼,“静观其变。”

    很快,炕上的福康安就猛地向后一撤,脖子逃出了啾啾的小胳膊,瞪圆了眼盯着啾啾,“……你问这个干嘛?”

    啾啾赶紧想上去捂住他的嘴,两只小手摇摆着就要往福康安的脸上糊。可是她忘了自己手里还有小半个冻梨,这便好像认真地想了想要用冻梨去塞福康安的嘴;可是随即还是放弃了,看那小模样儿,仿佛是没舍得——不是没舍得福康安这个人,是没舍得那小半拉冻梨。

    她小心翼翼背对着札兰泰,狠叨叨与福康安低声喊,“保保哥,还要不要我原谅你啦?”

    福康安翻了个白眼儿,目光有意无意从札兰泰面上滑过,不过最终还是慑于啾啾的“恐吓”之下,咬了咬牙,“行,我告诉你,你过来!”

    这回又换成福康安伸胳膊搂过啾啾的小脖子来,凑在啾啾耳边说话了。

    门帘外,婉兮这个忍不住地连声叹息啊。这唱戏啊,看样子到这儿又可以大团圆落幕了。

    门内炕上,几个小孩儿又重新玩儿成了一团。

    啾啾也不避嫌,干脆直接爬到札兰泰腿上,坐在札兰泰膝盖上,稀罕叭嚓儿地继续啃着她那小半个冻梨。

    札兰泰盘腿坐在炕上,由着九公主压着腿,继续看福康安和拉旺一盘新开的棋。

    啾啾啃了一会儿,发现这样的姿势虽然得劲儿,可是保保哥和旺旺哥下的棋太无聊。

    当然更要紧的是,札兰小哥哥看得太入神,都没注意她了。她得想法子将小哥哥的注意力给拉过来。

    她想了想,便将黏糊儿的小手儿又向札兰泰递过去,摊开手上的那个梨。

    札兰泰不得不回神,柔声问,“九公主又怎么啦?”

    啾啾撅起小嘴儿,可怜兮兮地说,“……冻。”

    札兰泰的眼睛还拴在棋盘上,却也听着啾啾的话,点点头道,“手里攥得太久了,冻手了,是不是?”

    啾啾使劲儿点头。

    札兰泰便给顺手接过来,举起来,凑到啾啾嘴边儿去,“那哥哥帮你拿着,你动嘴吃就行。”

    啾啾却还不满意,将那空下来的小手儿忽然捧住了嘴,夸张地嘶哈,“……凉!”

    札兰泰这才回神,一双俊秀的眼望住啾啾,“嗯?手还凉么?”

    啾啾连忙摇头晃脑地否认,“不是手,是嘴。”

    札兰泰秀眉一扬,“嘴凉?那要不要哥哥去给你要一碗热热的奶茶?”

    啾啾却还是摇头,“还要吃!”

    札兰泰也有些没辙了,再顾不上看棋盘,只盯着啾啾了,“那……又怕凉,又要吃,该怎么办呢?”

    啾啾这便笑了,伸出那黏糊儿的小手,忽地拍拍札兰泰的嘴唇,“小哥哥给焐焐。”

    “哎?这可不行!”门帘外,婉兮都惊得低声叫了起来。

    小孩儿家不知轻重,啾啾还不明白这嘴唇的重要,不是随便谁跟谁都能挨上的……尤其是男孩儿和女孩儿之间,那就更是涉及男女大防了!

    就算是……皇上也许有指婚的意思,可是终究还早呢。

    玉蕤也给吓坏了,这便就要往里奔。

    不过事实上她们是再一次猜错了,啾啾并没有如她们担心的,是让札兰泰用嘴给她焐着嘴,人家啾啾是将那梨推到了札兰泰的唇边,催促着,“小哥哥,给它焐焐。”

    婉兮这才长出一口气……原来小丫蛋儿的逻辑是:那梨子若给焐热乎儿了,那她的嘴就不怕凉了。

    札兰泰也没防备,那梨一下子就挨到他嘴唇上来了。他想往后闪一闪,啾啾却一把搂住了他后脖颈,将那梨又结结实实挨着他嘴上了。

    札兰泰无奈,只能又是笑又是摇头地柔声道,“……那会沾了哥哥的口水,变脏了。”

    啾啾却不怕,继续笑得嘎嘎的,“没事儿,用水冲冲!”

    札兰泰无奈,只能这么挨着。啾啾扬脖儿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才狡黠地笑,“小哥哥,甜不甜?”

    (九公主跟札兰泰的道理,跟小七一样儿。大清选额驸的规矩是,选定额驸是很早的,小七两个月,四公主是四岁,都是娃娃亲。所以皇帝心里是早就有数儿的;但是正式下旨指配是要晚一点,都在十岁左右了,比如七公主就是二十九年才正式下旨指配的。所以啊女婿是早内定的,只不过外人不知道罢了。)

第2398章 58、安宁不安宁(毕)

    婉兮在帘外再度又叹息一声儿,明白自己的闺女这还是转着弯儿地叫札兰泰去尝那个梨了。www.uu234.net

    只是因为人家之前从她手里拿过那个梨去,她就认定了人家是想吃,却碍着身份不敢吃。所以她便想着法儿地送进人家嘴里去了。

    婉兮悄然叹口气,瞟玉蕤一眼。

    玉蕤便也笑,“姐就准九公主一次只吃一个梨,那梨又小,她原本金贵,自己吃都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可是姐瞧,她却是想着法儿地想要叫札兰小阿哥尝。”

    “况且这一屋子的人呢,都是她的哥哥姐姐,甚至还有侄女儿。全都是至亲,要么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却也没说分给谁吃一口去,唯独要捧给札兰小阿哥吃。“

    婉兮也是笑,无奈地摇头。

    玉蕤走上来,轻轻扶住婉兮的手,“虽说九公主还小,这会子说未来还远。可是至少,单从这会子来瞧着,咱们九公主却是喜欢札兰小阿哥的。”

    “那就好了啊,小孩子的眼睛最净,心爷最单纯,既然这会子已然合了眼缘去,若假以时日,年深日久地相处下去,两个孩子之间的情分只会越来越深。”

    婉兮轻轻拍拍玉蕤的手,心下也说不清是满足,抑或是怅然地轻叹了一声儿,缓缓道,“……皇上说过,早看过了那孩子的八字。那孩子是甲戌年九月十九日的生辰。”

    “甲戌年?”玉蕤眼中也是一亮,“那岂不正是乾隆十九年?若此,这位札兰小阿哥的八字里,倒是占了三个‘九’去!”

    婉兮点点头,“若不是因为此,皇上又怎会特地叫这孩子开始出现咱们眼前呢?”

    玉蕤轻叹一声儿,忍不住低低道,“……那,九福晋她?”

    婉兮眼帘轻垂,“今年在同乐园看戏,倒是又没见着九福晋进宫来。我便是想与她说说话儿,竟然也错过了。”

    玉蕤心下也是叹息,这岂不更是阴差阳错了。

    婉兮整整袖口儿,“明儿我问问舒妃,看九福晋可是这忙着过年累了,身子不爽快。”

    婉兮说完,轻轻挽住玉蕤的手,“孩子们相处得好,咱们就也别进去打扰他们了。咱们先走了。”

    婉兮回头嘱咐玉函,“待会儿你提醒他们时辰不早了。记着,散了的时候儿,单独叫麒麟保和札兰小阿哥到我眼前儿来告退。大正月的,叫他们进宫来,我得给他们带些赏赐回去。”

    玉函含笑应了,婉兮这才挽着玉蕤的手朝外去。

    约莫又有半个时辰,听得“天地一家春”的总管太监安歌前来禀报,说胡世杰派人来报,“山高水长”那边的火戏已经将散了,这便来提醒还留在内廷的福康安、札兰泰两位小阿哥预备出宫去。

    玉函那边儿便也赶忙知会一帮孩子散了。

    玉函亲自陪着福康安和札兰泰两个进来给婉兮磕头。

    两个孩子趴地下磕头起来,福康安自自然然到了婉兮身边儿,把着婉兮的手臂,亲昵得倒没有什么君臣之分了。札兰泰终究是第一回正式面见婉兮,这便有些局促,便是婉兮叫了起,也还是拘束地立在一旁。

    婉兮拢着福康安说话儿,眼睛却没离开札兰泰那孩子。

    她上下看着,越发觉得那孩子是白玉做骨、月色为神,气质幽静如夜色星空。

    这样的性子与福康安,当真是两个方向去了。

    说了一会子话,婉兮这才道,“你们今儿进宫来给我请安,又陪着七公主、九公主玩儿了这好一会子,我啊也要替她们两个谢谢你们。我预备了些心意,你们带回去,也给今儿留个念想。”

    婉兮朝玉蝉递了个眼色,玉蝉和玉萤两个端上来两个朱漆大盘来。里头林莽满目放了不少好东西。

    婉兮含笑道,“这一个盘子里是些文房,都是你们平日上学用得着的;另一个盘子里是些吃食,也是我猜着你们的口味预备下的。”

    “不过呢,可不是都给你们的,你们两个每人从两个盘子里,一边儿选一样儿。”

    在婉兮的宫里,福康安跟自己家一样儿自在,故此也没客气,先起身到盘子旁去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文房这个盘子里,除了常用的笔墨纸砚之外,婉兮还放了镇纸、笔山、香盒、印章料等几样雅物。

    吃食那个盘子里则主要是几样饽饽,还有几品冻货。

    福康安瞄了一眼,选中了那描金画彩的墨锭,拈了起来冲婉兮笑笑;便转头又从那吃食的盘子里选了一叠子炸高丽饽饽……只是回头又看见了冻货,里头有冻柿子,这便将那炸高丽饽饽又放下了,换成了冻柿子去。

    “札兰,你也去选。”婉兮含笑鼓励札兰泰。

    与福康安比起来,那孩子是文静拘谨了些儿。

    札兰泰规规矩矩行完礼,这才走向那两个盘子。

    他在文房的盘子里犹豫了半晌,将每一件文房都端起来仔细看过,最终才选了一款小铜镜形状的镇纸;而到了吃食那个盘子,倒是没犹豫多久,直接便端起了冻梨来。

    两个孩子选的时候儿,婉兮的心下也是百转千回,目光与玉函对了好几回。

    两个孩子都选好了,这才重又跪倒谢恩。

    婉兮含笑吩咐玉蝉她们去选了盒子装了,含笑道,“待得回府去,也代我给你们家的玛母、母亲、姨娘们问好。请她们若是得了闲,也时常进宫来坐坐。”

    福康安笑呵呵磕完头就出去了,婉兮单拢住了札兰泰,含笑问,“你选了冻梨,可是觉着我这儿的冻梨好吃?”

    玉函在畔也道,“方才札兰小阿哥,已是尝着了九公主手里的冻梨……”

    札兰泰却坚定地摇头,“回令娘娘,我没尝。”

    婉兮微微挑眉,“哦?”抬眸去看玉函。

    玉函便攥着手儿笑,“札兰阿哥是害羞了吧?我方才可看得真真儿的,九公主可将她的冻梨给塞进札兰阿哥的嘴里去啦!”

    札兰泰那如玉似的一张小脸上,登时浮起红云来。可是他还是坚定地摇头,“回姑姑,我方才只是帮九公主焐着,并未咬下一口来。”

    婉兮怕吓着这孩子,便将他拢回眼前儿来,含笑柔语道,“不打紧,不过是个梨,没那么多规矩。令娘娘啊就是好奇,那梨既然都塞进你嘴里了,你怎么不尝尝呢?是因为不爱吃么?”

    “可若是不爱吃,那这会子你又缘何单选了它去?不如令娘娘容你改一回,你将这冻梨放回去,另外再重现选一样儿,令娘娘不告诉旁人去,可好?”

    瞧着婉兮这样儿,玉函立在一边儿都忍不住笑,与玉蝉她们对了对眼神儿,都等着看,这位札兰小阿哥可会上了套儿呢。

    札兰泰却登时摇头,“回令娘娘,我不用换!我也……不是不爱吃,可是那个冻梨,原本是九公主的。”

    婉兮微微扬眉,“哦,这么说来,你还是顾着宫里的规矩,是不是?你家里的家教严,知道你进宫来,你家里人必定与你讲说许多宫里的规矩。且你都是在上书房念了快两年的书了,师傅们就更是教会了你许多的君臣之礼去。故此啊,你便不敢造次,这才没动九公主的冻梨,是不是?”

    这会子便连玉蝉等几个,心下都微微替札兰泰捏了一把汗去。

    ——凭她们这些年与主子的相处,她们这会子已是隐约明白,主子这是在考验小阿哥呢。主子这么做,怕是一来要看札兰小阿哥的品性,二来还是在尽力为麒麟保再留一线希望去呢。

    说到底,主子也还是珍惜与傅公爷一家的情分,更何况麒麟保是从小儿在主子身边儿长大的呀。

    札兰泰仰首望住婉兮,却还是坚定地摇头,“君臣之礼,师傅是早早儿就教会了我等;进宫来的规矩,家里长辈也更是耳提面命。可是方才,我不吃九公主的梨,心下想的倒不是这些缘故。”

    婉兮轻垂眼帘,“那你与令娘娘说说,你那会子想的,究竟是什么呀?”

    札兰泰便也是垂下头去,从婉兮这个角度,只能看得见那孩子长长而微卷的睫毛。映在他那张如玉的脸色之上,便宛如一双小小的鸦青色的月牙儿。

    “是因为……梨不可分。”

    随着那两弯小月牙儿的颤动,札兰泰嗓音如月光般轻袅却皎洁。

    婉兮微微一震,随即便笑了,伸手过来拢了拢那孩子的肩,“真是好孩子,你不喜欢‘分离’,是么?”

    札兰泰抬起头来,那清澈的眼底隐约有些微微的红,“因为阿玛常年在外征战。每一次阿玛走,都不准我哭;可是我却知道阿玛那一走便是无限凶险……所以我不喜欢分离,在这世间,我愿用一切来交换家人团聚。”

    婉兮的眼睛都不由得有些湿了。

    原本,因为札兰泰是兆惠的儿子,她还有一点担心这孩子会是武将之勇,却未必有足够细腻的心。可是这一刻才明了,就因为他是兆惠的儿子,他反倒更加珍惜团聚,更为珍视亲人。

    婉兮点点头,别开眼睛,看那已经装好的盒子,“那你可否告诉令娘娘,你为何又在那些吃食里,单选了这冻梨呢?是不是方才你还是想吃了,只是不想分离,这才忍下的?”

    札兰泰有些羞涩地笑了,垂下头去,不敢看婉兮的眼睛。

    婉兮也觉有趣儿,看了看玉函她们。

    倒见那几个,已是都乐得一脸的笑了。

    婉兮柔声道,“令娘娘不难为你,若你实在不想告诉令娘娘,那令娘娘便不问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便带着这盒子回府去吧。这冻梨啊,令娘娘宫里还有,若你爱吃,你便散了学之后,时常随着拉旺和麒麟保两个,来我宫里吃。”

    札兰泰这才欢欢喜喜叩头道别,玉函亲自陪着送出去。

    婉兮立在窗边儿看着那孩子的背影。

    不过七岁的孩子,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能看见武将的家门之风,却又不失清雅之骨。虽说年岁还小,不过已然隐约能看得出未来的几分轮廓了。

    待得那小小的背影出了垂花门,婉兮这才说不清是惆怅还是满足地轻叹了声儿,转回去。

    却稍后玉函回来复旨,竟然又捧了那个盒子回来!

    婉兮都十分意外,忙问,“那孩子可是忘了带走?无妨,叫安歌他们送出去就是。”

    玉函忙含笑道,“主子别急,不是札兰小阿哥忘下了。而是……”玉函眼中都是笑意一闪,“札兰小阿哥特地留下,交到奴才手里,说叫我转进给九公主的。”

    “小阿哥还拉着我的袖子殷殷嘱咐,说此前听九公主曾言道,令娘娘管着她吃冻梨,今天统共只给了她一个,再没有第二个了。”

    婉兮便笑,“是,瞧着啾啾那会子的模样儿,我仿佛都是后娘了。”

    玉函也笑,“看样子札兰小阿哥便是当了真了,这便将冻梨留下给九公主。只是他还细心嘱咐,说便是偷偷儿给九公主留着,也不叫一次给她多了,便只是每日只给一个吧。”

    婉兮轻轻垂首,指尖儿轻轻拂过袍子上一对穿花儿比翼的蝶,唇角已是不自禁地扬起。

    到了二月,过年的慵懒还在,宫里却又是忙碌起来了。

    每年二月,都是皇帝祭陵去的日子。今年因原定的南巡推迟,故此皇帝还要奉皇太后圣驾西巡五台山去。

    而婉兮自己呢,则还惦记着啾啾种痘的事儿。这二月里的出巡,她究竟是随驾而去,还是留在宫里,便又成了摆在她眼前的一样儿选择。

    二月初三日,皇帝下旨,因“内务府护军统领英廉,交办事件较多。著加恩赏给二品职衔”。

    这个英廉,便是语琴母家所在佐领的那位职官了。禄常在语瑟入宫,便也是这位英廉的推动。

    眼见着这位同样出自内务府包衣旗下,同样是汉姓人的职官,这几年渐渐平步青云,如今已是二品大员。婉兮倒也欢喜道,“也是好事儿。好歹是照应着陆姐姐母家的职官。他的职位高了,对陆姐姐母家颜面上也自好看。”

    皇帝的另一道谕旨,却令婉兮等人心下都是微微一颤。

    “以江宁布政使托庸,为广西巡抚。调苏州布政使彰宝,为江宁布政使。以内务府主事苏州织造安宁,为苏州布政使。”

    语琴急急过来寻婉兮,都没顾上说英廉的事儿,只急得一拍桌子,“没想到安宁果然复职了!”

    婉兮明白语琴的心情,轻轻握住语琴的手,“皇上此时下这道旨意,实则是个意外。这一系列的官员调用,实则出了事儿的是广西巡抚任上。上一任广西巡抚为鄂宝,这个鄂宝因回护陆川县纵贼一案,下部严议。皇上这才调原本的江宁布政使讬庸,为广西巡抚;而讬庸原本的江宁布政使,便由之前的苏州布政使彰宝来补上。”

    “安宁原本就为苏州织造,且前后曾有数次出任苏州布政使的经验,皇上临阵点将,也唯有点在安宁头上。”

    语琴这才松了半口气下来,“原来如此。这广西巡抚任上的事儿,没想到倒成全了安宁去。”

    婉兮轻轻垂眸,“安宁在江苏树大根深,从皇上登基初年起就已经几次为江苏布政使,甚至护理江苏巡抚印务;且江苏藩司任上今年还出了苏崇阿那档子事儿,故此我倒觉着安宁复职,只是迟早之事。”

    “这会子我只是遗憾讬庸从江苏去了广西。”

    语琴听着也是微微一眯眼,“我倒是也隐约听说过,讬庸与安宁从前一同在江南任职,彼此互不买账,甚至还曾相互掣肘。”

    婉兮点头,“江苏自古以来都是朝廷财政所出,故此皇上自然不放心一人独大。皇上就是叫讬庸与安宁互相掣肘。若讬庸不必远赴广西,还在江宁布政使位子上的话,那即便安宁复职为苏州布政使,他倒也扑腾不起什么来。”

    “只可惜,讬庸这一走却远。安宁复职,自又要一家独大。”

    语琴也是皱眉,“也是。这会子两江总督尹继善还要回来处理永璇的婚事,况且永璇那福晋将来如何咱们还不好说,这便暂且也指望不上叫借助尹继善来节制安宁去。”

    婉兮缓缓垂首,“苏州布政使头顶上有两个人,一是两江总督,另一个就是江苏巡抚了。”

    玉蕤忙道,“此时江苏巡抚任上的,是陈宏谋。”

    婉兮垂眸细思,“陈宏谋?进士出身,曾为翰林……曾听闻,陈宏谋为官清廉自律,极有贤能之名。”

    语琴便是轻轻一拍手,“这样的人,又如何肯同安宁那样的人同流合污?”

    婉兮缓缓转眸,望了望玉蕤。

    玉蕤忙道,“陈宏谋既然是进士出身,且曾为翰林,那我阿玛和伯父自与之都是相熟。姐,此事交给我,我这便去找我阿玛。”

    玉蕤急匆匆出门办事去了,婉兮轻轻握住语琴的手,“安宁复职,忻嫔心愿得偿。想来,她接下来便再不会安生,必定要图谋复宠了。”

    “咱们那法子,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语琴便也眯了眯眼,“陈宏谋你交给玉蕤父女去,那这个忻嫔你便料理给我和语瑟姐妹两个就是。你放心,虽然不能急于一时,可是只要时机到了,那她的报应便也来了!”

    婉兮垂下头去,心下忽然微微一动,抬起头来凝望住语琴,“我这会子怎么忽然觉着,英廉也忽然在这会子被皇上特恩给了二品的职衔去,当真是好事儿了呢?”

    语琴微微思忖,眼睛便也一亮,“……可不,咱们正好可以用上此事!”

    次日,皇帝开仲春经筵,遣官告祭奉先殿、传心殿。

    皇帝亲御文华殿,讲官暨侍班之大学士、九卿詹事等,行二跪六叩礼,分班入殿内序立。直讲官四人,出就讲案前,进讲孟子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

    傅恒等大学士皆随驾,侍讲筵。一众皇子皇孙等,也一同聆听。

    婉兮听了这个信儿,也是不由得轻叹一声儿,“倒不知道咱们的嫡皇子十二阿哥,听讲《孟子》之时,又是何感想。”

    玉蕤也是哼了一声儿,“皇上听经筵,值讲官每讲几句,皇上也必定宣自己的见解。十二阿哥是嫡皇子,皇上也曾问了十二阿哥两句,结果咱们这位十二阿哥果然不负皇后主子的‘期望’,必定是没将孔孟之道放在心上。经筵之上支支吾吾,被皇上狠狠瞪了一眼,叫他回去背书。”

    婉兮也是轻叹一声儿,“在内廷里,内廷主位们是还要用满话,可是皇子们在上书房里念书,尤其是儒学,自然要用汉字。皇后主子自己不爱说汉话倒也罢了,如此倒是连累永璂了。”

    玉蕤朝婉兮眨了眨眼,“十二阿哥虽被皇上呵斥,可是八阿哥却叫皇上大为夸赞。看样子,八阿哥有了尹继善大人这么个岳父,果然这一门亲没有白结。”

    婉兮也是微微扬眉。

    从前因为永璇的脚,皇帝极少在大臣面前给永璇机会展示自己。可是今年兴许因为是永璇的大婚之期,且尹继善又是八旗读书人中堪为数一数二表率之人,曾经在先帝雍正年间也曾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故此尹继善身上体现的更多是文人之风,原本八旗子弟的弓马骑射反倒淡了。

    有这样的岳父提点着,本就文采斐然的永璇,这便更是用功。皇帝考《孟子》,全都对答如流。

    婉兮与玉蕤说话没在意,一旁走过来的翠鬟却激动得险些跌了手里的茶盅。

    皇上夸赞八阿哥了,而且是在文华殿经筵上,是当着那么多大学士、翰林、九卿……八阿哥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呀。

    曾经因脚病而远离人群的八阿哥,如今终于以自己的才学博得皇上和群臣的瞩目。

    真好,真是太好了。

    翠鬟赶紧一低头,端着茶盅便挑起门帘,疾步走了出去。

    翠靥见了奇怪,问,“这茶不是主子要的么?你怎么刚端进去,又端出来了?”

    翠鬟忙遮掩,“方才房梁上掉下一粒灰尘,落进茶盅里去了。自然不能端给主子,我去重新换一盅来。”

    (随着孩子们长大,孩子们的戏份必定多起来了哈。孩子们都是婉兮多不容易得来的,当了娘的人,孩子就是天是地,是生活的重心了,日子都是围着他们转;且皇帝都五十岁了,所以相处模式会变成这种天伦之乐。而且婉兮的离世,包括后来皇帝的想念,这些都是与孩子们的命运紧紧拴在一起的哈,是主线一脉。)

第2399章 59、剪不断,理还乱(毕)

    翠靥瞟了那茶盅一眼,便也点头,“那是该换过一盅去。www.uu234.net不过那茶也别糟践了,回头你把那有灰尘的泼了,茶叶留下,咱们再重新冲过一泡,留着咱们喝也就是了。”

    “我自然省得。”翠鬟应了一声儿,便急忙垂首端了茶盅,急急进了她住的耳房去了。

    跟在一旁的小丫头翠袖不由得低低地笑,“翠鬟姑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偷喝了主子的茶,怕叫咱们给抓着?”

    翠靥倒是笑,“主子待咱们若一家人一样,别说喝一口茶,主子但凡有的,什么不分给咱们去呢?不过你翠鬟姑姑啊,这些日子是有点儿神不守舍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翠靥笑着进内伺候,玉蕤以为翠靥是来给送茶,这便伸手来接。翠靥忙含笑道,“回主子,是翠鬟去给主子备茶了。她方才都进来一趟,结果那茶里落了灰尘,她急着出去换。主子少待一刻,翠鬟就来了。”

    玉蕤听了不由得也是笑着摇头,“这丫头也是的,便是掉了一粒灰尘,又有什么打紧?这桌上现成的银筷子,挑了出去就是了。我从不当自己是什么金贵的,那么好的茶,便因为一粒灰尘就换掉了,我倒舍不得。”

    婉兮也是笑,挑眸盯了马麟一眼,“是他们该挨板子了。大年下的,才扫完灰尘几天,这房梁上就敢有灰尘落下来了?”

    马麟,便是那位诨名“蚂蛉儿”的赶紧趴地下磕头,“回贵妃主子,奴才,奴才万万不敢啊!”

    玉蕤也是急忙站起,“姐……怕是翠鬟那丫头眼花了。灰尘哪儿能是从房梁上掉下来的呢,若是有,也必定是外头风吹落进去的。我这就去掐她!”

    婉兮忙拉住玉蕤的手,“你先别急,坐下。我啊没跟那孩子置气,我的意思就是不准咱们宫里的人说话这么不过脑子。”

    “这在咱们宫里还是好的,咱们自然不必追什么责任;她若是在外头这样不分轻重地就说了,到时候儿出了什么事儿的,就不是她自己担得起的了。”

    玉蕤便也是蹙眉,“是啊!这丫头,原本也是个聪明伶俐,办事周全的;这阵子这是怎么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

    婉兮点点头,“大正月里,是想家了吧?”

    玉蕤摇头,“这事儿我都与她们说过一回了,我说了叫她们等等,我必定设法安排她们家人见面。她们总归都是内务府下的出身,爹娘哪个没机会进宫来承应呢,到时候儿我派个差事给她们,叫她们往爹妈身边儿去走一趟也就是了。”

    婉兮点点头,“若不是因为想家……玉蕤,你便得问问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到了略解情滋味的时候儿了。在宫里又见不到旁的男人,不过是皇上、皇子皇孙,要么就是太监。

    这当中的哪一宗,当主子的都得替她们小心留神才好。

    玉蕤自然知道轻重。

    永寿宫里,前头已经出过玉叶、五妞这样的事儿了,而这回又是她自己位下的女子。

    玉蕤自问,她没本事如令姐姐一般,百般周全,能叫玉叶和毛团儿全身而退去。她也更担心,倘若翠鬟当真是生了这样的心出来,到时候被谁捉了把柄去,反倒会连累到令姐姐和永寿宫,那就糟了。

    玉蕤在婉兮面前坐不住,这便起身告辞,沿着廊檐朝自己的配殿走过去。

    二月的太阳已经有了些春日的温软,将廊柱的影儿都印在脚底下。她一格一格地踩过去,仿佛一格一格翻动起来的都是旧日的回忆,都是宫里的规矩。

    回到自己配殿门前,她约略迟疑,还是过门不入。她直接走到了南头儿的耳房旁,一抬腿直接进了耳房去。

    果然,翠鬟是坐在炕边儿发呆呢,那茶盅放在一边儿,早就凉透了。显是翠鬟压根儿将换茶水的事儿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玉蕤瞧见了,心下也是一时有些气恼,这便低吼一声儿,“跪下!”

    翠鬟一个激灵,回神已是晚了,自家主子已是站在了眼前。

    翠靥便是跟着来,都晚了一步,这会子也只是干着急,在玉蕤后头也是直冲翠鬟使眼色。

    翠鬟都没站起身来,而是直接从炕沿儿上便下跪在地。也是知错,也是心虚,双膝着地之时,眼泪便跟着落了下来。

    一瞧这情势,玉蕤便忍不住想起自己来。想起自己当年同样地傻啊,同样地因为偷偷喜欢了皇上,也曾如此万念俱灰地在令姐姐面前跪倒在地。

    那一瞬,没什么可替自己辩解的,惟愿令姐姐打下来,骂几句,甚至哪怕叫她一头撞死了呢,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玉蕤攥紧了拳头,轻轻闭了闭眼,“说吧,你是不是也恋慕了皇上,存了当主子的心去?”

    冷不丁被玉蕤问了这么一句,翠鬟有些呆住,一时泪都忘了流,只仰头望住玉蕤,“……皇上?主子,奴才,奴才怎么会!”

    玉蕤也是意外,垂眸盯住翠鬟,“不是?”

    翠鬟伏地再度落下泪来,“回主子,奴才万万没有那个心啊……况且皇上今年已是五十一岁的人,对于奴才来说,已是祖父。奴才,奴才怎么会对皇上生出旁的念头来?”

    玉蕤见翠鬟如此,心下便也是悄然松了一口气。

    玉蕤躬身,亲自将翠鬟从地上拉起来,“那你倒是说,你这些日子魂不守舍的,又是为了什么?”

    幸亏翠鬟已经回到耳房来稳当一会子了,此时已是能冷静下来。

    她垂首,避开玉蕤的目光,缓缓道,“主子……可还记得那本《石头记》?奴才看到那段儿,却还没有下头的,奴才这才有些神不守舍吧。”

    玉蕤听了也是想了想,随即便笑了,“果是因为那个?唉,那倒也是有的。那话本子,我也看了。还真别说,我倒也与你有些心有戚戚,这些日子来也是有些惦记接下来的故事呢。”

    玉蕤放松下来,含笑坐在炕上,“不过幸好这阵子过年忙碌,倒是一时将那一头事儿给按下了。今儿既然叫你提起了,我倒是想问问你,那话本子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一听主子问那来源,翠鬟便有些支吾,“那个是,呃……是奴才从外头……”

    翠鬟总归是编不出来了,这便又是跪倒请罪。

    玉蕤叹口气,“那话本子,总归是从宫外淘换来的,是吧?我虽说好看,可你是官女子,这事儿总归是犯了规矩的。可我既然与你一样儿看了,那我就得替你护着些儿。”

    玉蕤想了想,竖起一个手指,“单一宗,你啊,绝对不准叫阿哥、公主们瞧见。他们终究年岁还都小,这些话本子不应当给他们看。”

    倒是翠靥在畔笑着道,“奴才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主子听了,会不会掀了奴才的皮。”

    玉蕤抬眸,“你且说说看。”

    翠靥忙笑道,“奴才素知贵妃主子也是爱看宫外传进来的话本子。只是从去年贵妃主子诞育十五阿哥,直到此时,倒是有几个月不见有‘狐说先生’的新话本子送进来了。贵妃主子早已眼馋得慌,可却一时又寻不见那狐说先生。”

    “故此啊,奴才倒是说——主子不如将那话本子也进给贵妃主子看吧!只要有贵妃主子点头了,那主子和翠鬟便都没事儿了!”

    玉蕤也是面色一红,抬手拿了扫炕的笤帚头儿朝翠靥撇过去,轻啐道,“呸!你这不是连累了令主子去?这算什么了?”

    翠靥手疾,况且玉蕤扔得也不狠,故此翠靥已是从容不迫将那笤帚疙瘩给接在手里了。可是她却还是陪着笑,用那笤帚疙瘩在自己身上打了几下儿,也算叫自家主子出气。

    “主子奴才又怎敢连累贵妃主子去呢?奴才只是这么一说,主子也尽可将这话本子往贵妃主子面前一递。总归看还是不看,那就是贵妃主子自己来拿主意了。”

    “若贵妃主子觉着不好,自然扫几眼就撇开了;可若是贵妃主子也觉着好……那咱们便也是叫贵妃主子高兴不是?谁叫那狐说先生再没新的笔记给贵妃主子解闷儿了呢……”

    玉蕤听着,便也轻轻叹了口气。

    翠靥说得也有道理,终究皇上马上就要谒陵,兼西巡五台山去了。都不用令姐姐自己做决定,她都猜出来令姐姐是必定不愿随驾同去的。毕竟,九公主二月二十二就要种痘了,去年刚出了十四阿哥没熬过种痘的事儿,今年令姐姐是怎么都舍不得走的。

    接下来怕是有一个月的时光,皇上不在京中,令姐姐也必定寂寞;况且这会子安宁刚在苏州复职,令姐姐又要跟着揪着忻嫔这边儿的心……若能有个话本子叫令姐姐暂且能丢开了眼前的烦恼,每日里约略得一刻的闲适,那自然也是极好的。

    玉蕤便缓缓点了头,“这话本子我暂且拿着……只是,倘若令主子看得好了,那必定是要问下头的。翠鬟,你便提前去问问,这都三个多月了,想来也该写出新的来了。”

    为了这话本子,翠鬟只得硬着头皮再去阿哥所找永璇。

    她向玉蕤请了时辰,又在玉蕤的点头之下,去拿了腰牌。

    只是这回,她不敢再带着小咬儿一起去了,这便到了阿哥所外反倒有些为难起来。

    因还是在圆明园呢,皇子们在圆明园的住处,与紫禁城里的南三所又是不同。在圆明园里,阿哥们的住所也在“洞天深处”,因位置在福园门内,故又称“福园门东四所”。

    三所变四所,原来在紫禁城里的格局便又不一样儿了,翠鬟一时猜不着永璇究竟住在哪个院子里。又不好意思直接进去打听,这便立在门外犯了难。

    思来想去,不由得跺脚,心下道:大不了待会儿直接回去复命,就告诉主子说,那书再没下文了。

    越是这么想,她心下越是恼了自己。若之前自己就能有这样儿的横心,那便也不必来了,硬着头皮被主子罚一顿也就算了,又何必自己还是过来,却进退都难?

    ……这都二月了,距离八阿哥四月大婚就剩这么点儿日子了。她前头那三个月都熬过来了,这会儿却巴巴儿地过来,这又算什么了?

    便是有现成儿的借口,便是为了那话本子——可她骗得了谁,又还能骗得了自己么?

    她本可以不过来的,本可以的……可是她还是来了;她可,真没出息!

    就在翠鬟如此纠结难安之时,当中一处院子里正走出来一个哈哈珠子太监。

    那太监见了她便有些愣神儿,不过还是上下又打量了一圈儿,还是笑了,“可是翠鬟姑姑?”

    翠鬟认出来了,是宝玉。

    翠鬟的脸腾地就红了。她知道宝玉犹豫的缘故了,是因为她上回来是穿着太监的衣裳;今儿来得匆忙,她竟然都忘了再穿上太监的衣裳来,竟然就这么直接穿着官女子的衣裳就来了。

    她这会子才知道后怕:便是官女子的衣裳都是一样儿的,倒是分不出是哪个宫来的;可是她好歹是瑞贵人身边儿的女子,便也难免有人能认出她来。

    若被人认出来……一个官女子私自来阿哥所见皇阿哥,还是个即将大婚的皇阿哥,那她可要连累主子们去了。

    她心下一急,忙上前扯住宝玉,“八阿哥可在?你快带我进去见他!”

    也幸好宝玉是永璇身边儿伺候的,对永璇的心思是门儿清的,这便忙笑着带了翠鬟就往里走。

    也是巧,翠鬟来的时辰,正是皇子们散了学往回来的时候儿。外头永琪正与永瑢一起说说笑笑往这边儿来,冷不丁就看见一个官女子匆匆忙忙往阿哥所里去,永琪便不由得一挑眉。

    “哦?怎么有官女子朝八弟的院子去?”

    皇子们的教养自然严格,故此未成婚的阿哥所居的所内,倒是没有年轻的官女子伺候,都是太监和嬷嬷们,以免瓜田李下之嫌。

    永瑢倒只是淡淡笑笑,“便是老八的院子,也没什么奇怪。终究老八大婚在即,皇阿玛自然也要给他所里挑些官女子伺候着了。”

    永琪便也含笑点点头,径自与永瑢进了自己的院子去。

    翠鬟不敢耽搁,直接进了永璇的寝殿。

    宝玉没来得及提前通禀,永璇正在写字,冷不丁一抬头看见翠鬟进来,惊得手里的笔都落了下来,在纸上沾了大大一个墨点子。

    永璇却也顾不上那字,只抬手揉眼,“……可是我写着字却睡着了?”

    翠鬟心下一跳,忙深蹲请安,“是奴才来了。奴才请八阿哥的安。”

    旁边儿的宝玉也使劲儿给点头,“主子,是翠鬟姑姑来啦!”

    永璇欢喜得登时朝翠鬟便奔过来。

    只是,一迈腿,那两脚之间的高低失衡叫他顿时清醒过来,这便尴尬地扶着书案站住,不敢再往前走。

    翠鬟看着,心下也是心痛如割,忙别开了头,轻声道,“奴才不敢劳八阿哥起身。还请八阿哥落座,奴才也好松快回话。”

    永璇努力平静地笑笑,却还是摇头,“我便这么站着也好,倒能更看得清楚你。你说吧,我听着。”

    翠鬟哪里还能抬得起头来,只低低垂首,两手绞在一起,小心道,“回八阿哥,奴才今儿来,实则……是奉主子的命,不是奴才自作主张要来。”

    永璇微微扬了扬眉,便也柔声道,“好,你说就是。你且放心,我没误会是你要来。”

    他便是笑着,眼角也难掩怆然,“从皇太后圣寿那日,十一月二十五到今日,已是三个月又十天,已是整整百日了。隔了这么久,必定是你谨守本分,不肯来的。”

    这一百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数着过来的。原本以为凭着那《石头记》,她必定是隔不了三五日便会来找他讨……他哪里想到,这一等就是一百日;就是从乾隆二十五年,等到了乾隆二十六年。

    永璇的语声轻柔,可是翠鬟听着,却如千万根小针,从耳鼓刺而入,穿心连肺。

    可是她此时此刻却也只能硬起心肠来,“是奴才不中用,识不得几个字,故此那话本子看得实在慢。要不是被主子发现了,主子读了也说好,这才叫奴才来问接下来的……那奴才当真还来不得。”

    永璇竭力地笑,“不管你是因何而来,为谁而来,对我来说,你来了就好。”

    他缓缓回头,伸手到那纸堆里去摸,“接下来的……自然已经有了。既然是瑞贵人也已看了,那这一回必定要多给你带回去些,也好叫你复命。”

    他的心乱,手便也跟着一起乱,他在那纸堆里摸索了好一阵子,却只是将上头写好的几篇字统统都拂落在地,却也没找到他要找的话本子。

    这次第,看得宝玉都急了,宝玉忙上前来按住永璇的手,求着道,“主子……那话本子没在书案上,不是在架子上么?主子费心写好的这几幅字,本是要给尹继善大人装堂幅的,主子费了好几天的心力才写好了。何苦就这么又掉在地上,脏了皱了都不得用了,主子还得费心重写?”

    永璇却一听宝玉在翠鬟面前提尹继善,这便急了,“你胡说什么?我哪里有费那么多的心思给他写字?我之前那几天都写不好,只是我自己找不到火候儿,自己心烦罢了,又干他何事去?”

    “我堂堂一个皇子,难道还要费心讨好一个臣子不成?”

    宝玉自知说错了话,赶忙跪地下左右开弓抽他自己的嘴巴子,“奴才知错了,奴才自己打自己这张欠嘴!”

    翠鬟不忍,又不便拦着宝玉,便垂首走过来,自跪在地上将那落于尘埃的字都给一张张捡起来。

    永璇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心下不由得又是大恸,“你快起来!我说了,那字原本不干我的心意,你又何苦这般?”

    翠鬟努力含笑道,“八阿哥的字写得好,奴才便是识不得几个字,可是也能瞧得出这字写得笔走龙蛇,潇洒飘逸。”

    “便不管八阿哥这字是给谁写的,哪怕是自己平日练笔用的呢,这么好的字若脏了皱了也是糟践了。奴才便都看不得这么在地上摊着。”

    翠鬟说着将那些字都在怀里捋平了,这才起身小心地一张一张都放回书案上来。

    这样近,就隔着一张书案,永璇凝着翠鬟。看得清她长长的睫毛,看得见她指尖微微的轻颤;可是却——走不过去,绕不开那长长的书案。

    永璇小心地凝视着翠鬟的眼睛,尽管她眼睫低垂,小心闪躲。

    “……我的字,你可,喜欢?”

    翠鬟几乎不假思索,“奴才自是喜欢的。”

    永璇心下登时便又欢喜起来,“那我也给你写字,好不好?”

    “不好!”翠鬟却立时拒绝。

    她惊慌抬眸,望住永璇,眼中有羞愧,却也有慌乱,“……八阿哥的字,瑞贵人,连同令贵妃两位主子都是认得的!甚至,还有宫里常来常往的十一阿哥、拉旺阿哥他们。若叫他们认出奴才手里有八哥的字……那奴才,便无地自容了。”

    永璇轻轻闭上了眼,“我明白。你自己尚且不想见我,又如何能愿意叫人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翠鬟那小小的肩膀都颤抖了起来。今年才十五岁的小姑娘,这一生初尝这样的情滋味,尚且不知如何自处,况且那个人又是皇子,且大婚在即,她便更是早一步已觉惊惧丛生。

    见她已然如此,永璇不由得沉沉叹了口气,回手便也给了自己一巴掌。

    “都是我错。是我累得你如此,我不能替你解忧,反倒令你烦扰。我又还配得上说什么对你的心意?”

    翠鬟大惊,噗通已是跪倒,死死抱住了永璇的手臂。

    怕他再打他自己啊!

    虽然身为皇子,可是他从小就受到的苦,她也是知道的!他的压抑、隐忍,他的凡事都憋在心里,她都是明白的啊。

    若叫他再为了她而自责,若叫堂堂皇子为了她一个官女子而伤害他自己,那她这心下,又如何承受得了?

    翠鬟出了门去,玉蕤便略带忐忑,也将《石头记》捧给了婉兮去。

    婉兮接过来翻了几页,便是亮声一笑,“你拿来了,就拿不走了!撂着,先叫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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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0章 60、永琰(毕)

    皇帝挑帘子走进来的时候儿,婉兮正捧着那《石头记》看得入神,便没留神皇上来了。

    玉蕤惊得跟在后头一个劲儿咳嗽,婉兮这才回过神来,一抬头,皇帝已经走到了隔扇门边儿。

    婉兮忙将那话本子往炕褥底下一塞,转头便光着脚下了地去,笑意盈盈抱住了皇帝。

    可是凭这样近的距离,婉兮那小举动如何能瞒得过皇帝的眼?那可是一个擅长弓箭的马上皇帝的眼,隔数十米视物都是小意思。

    皇帝便哼了一声,便也趁势温香软玉抱了满怀,“瞧瞧,为了瞒着爷,都光着脚下地了。虽说这会子不用再对身子那么小心翼翼,可也没有这么粗拉的呀!”

    好在这暖阁的地下都是地炕,下头都是通着火气的,况且地砖上都另外铺着厚厚的地毡,便是光脚踩在上头,也是热乎的。

    婉兮自是知道瞒不过皇上的,故此虽下意识那么一藏,却也没顶嘴。只是笑着搂着皇帝的腰,“奴才是记着,明儿起,爷便又要祭社稷坛,而开始斋戒了。这些杂书还是不过爷的眼才是,也免得扰了爷斋戒的诚心。”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拍了婉兮脑门儿一记,“算你这句叨着理了!”

    皇帝便用胳膊肘儿夹着婉兮,两人半拥半抱地一起走到炕边儿去。皇帝边走边躬身,亲着婉兮的嘴儿。

    又要斋戒了,凭皇上的性子,斋戒前的一晚上,一准儿得“吃饱了”才行。况且这会子婉兮藏着《石头记》呢,心下更是理亏,这便无比地主动,柔软地承接他所给的一切。

    皇帝连晚上的酒膳都等不及,便已是先将婉兮推进衾被堆里,疾风骤雨了一回。

    婉兮半躺半坐着,两手撑着自己,又要小心承担皇帝一部分的体重,那重重的几道力量合击而下,只第一下儿,婉兮就已经嘤咛不禁。

    那嘤咛之声婉转娇媚,皇帝哪里把持得住,原本是想徐徐而进的,结果——还是变成了疾风掠劲草,狂肆席卷。

    婉兮抵抗不住,当疾风终于停歇,她已是揪着皇帝的衣襟,轻声嘤嘤地哽咽起来。

    “爷……还是生奴才的气了。这一番,奴才简直是受刑了一般。”

    皇帝靠着被垛,心满意足地半躺下来,指头缠绕着婉兮的指头,半眯着眼笑,“……就给你上刑,谁叫你个小蹄子不乖”

    婉兮不依地伸出脚去轻轻蹬皇帝的肋巴扇儿,“谁是小蹄子啦?爷瞧,奴才这可是一双天足。”

    她虽是汉女,却在旗下,所以也并不缠足的。

    皇帝大笑一声儿,将那穿了一双海棠红睡鞋的脚丫抱过来,故意啃了一口去,“虽不是小蹄子,可一样儿的香软玲珑,走起路来娉婷柔美,惹人怜爱。”

    婉兮一张脸大红,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声儿,“爷,真是……老不修!”

    听见里头的动静终于静下来些,玉蝉这才走到隔扇门边儿来轻声回禀,“回皇上、主子,酒膳已经预备好了。”

    皇帝凝着婉兮那张红透的脸儿,便朗声吩咐,“别摆在外边儿了,抬进来,就在这里头炕上吃。”

    婉兮便红了脸,脚丫从被底踢了皇帝一记。

    皇帝顺势捏住,将拇指在她足底上一捻,又一抹。婉兮登时捂住嘴,身子更多酥了半边去。

    皇帝这才满意地轻哼一笑,“……衣裳何罪?何苦这会子还要穿,待会子回来再解?这么在里头吃着,才好。”

    婉兮如何能不明白皇帝的用意,这才红了脸的。这会子也只能扶着被子,轻咬樱唇,身子已是软得坐不直罢了。

    皇帝瞧着她那般娇柔绵软的模样儿,心下再度情动。只是侍膳太监们往里正搬膳桌,他不便动作。只一把拉过帐子来,将婉兮给遮住,由着太监们将膳桌摆在了炕上。

    太监们终于摆好了膳桌,酒具,这便垂首退下。

    隔扇门一关,皇帝已经将婉兮从帐子里捉了出来,引在膝上,对着嘴儿又是昵弄了好一会子。

    婉兮知道明儿皇上要入斋宫斋戒,便在吃食上也要节制,今晚上这一顿不能不吃好。这便红着脸推拒着,赶紧去亲手帮皇帝满了一杯酒递上来。

    皇帝接过酒盅儿来,仰口喝了,却还是捉过婉兮来,嘴对嘴地哺进婉兮口中。

    婉兮险些呛着,用力摆手。

    终究,她还在亲自哺育小十五呢,这酒喝下去,怕是对孩子不好。

    可是倒不用她担心,皇帝只将那酒在她檀口中转了那么一转,随即早已嘬着她的嘴儿,将那酒又嘬回去了。

    这一来一回,虽说婉兮酒未曾入腹,可是这一副身心,全然都已醉了。

    本已是酥软了半边,这会子更是整个人都软软伏在皇帝怀里,任凭皇帝如何了。

    酒膳未用,皇帝便借着酒意,便将婉兮半抵在桌沿儿上,便又得逞了一回。

    婉兮只听得见皇帝深浓的呼吸声,与之呼应的是那炕桌上的杯盘碗盏彼此撞击发出的叮当儿脆响。

    婉兮想,这会子必定是那满桌的饭菜都成了精,变成了她的一部分。故此她的爷,只咬着她,嘬着她,指头儿变成了筷子尖儿在盘盏里挑弄而过,而那些汤汤水水在她身子里颠荡出了琅琅的水声。

    这联想真是要命,婉兮只觉自己头皮一阵阵发紧,喉头更是一片甘甜。

    下一刹那,她只好紧紧咬住了皇帝的肩膀头儿,才能叫自己不在这会子便尖叫得叫两道门外的奴才们都听见了去。

    皇帝听见她的声音,满意又调皮地忽地捏住了她的鼻尖儿——无法呼吸之下,她只得松了口。一松口,那叫声终究还是溢出了嗓子眼儿……

    翠鬟低垂着头,急匆匆回到“天地一家春”来,先找玉蕤复命。

    玉蕤这会子正跟玉蝉她们一起在后殿门外伺候着,翠鬟还琢磨着该怎么跟玉蕤说,结果刚一走到门边儿,便听见里头传来的叫声。

    翠鬟便吓傻了,急忙抬头望住玉蕤。

    玉蕤便也红了脸,连忙拍她一记,“去,你先回你屋里去。皇上在这儿呢,先伺候皇上和贵妃主子要紧,旁的事儿等我下去了再与你讲说。”

    翠鬟她们这批官女子,终究是伺候玉蕤的,还从见过皇上与自家主子间怎么着,故此也没这个经验;况且一个个儿的,最大也才十五周岁,还没怎么太通人事儿呢。玉蕤这也不想把她们给吓坏了。

    翠鬟这便赶紧往自己的耳房走,一边走一边儿反倒心跳的厉害,方才贵妃主子那一声……乍听之下是痛楚,可是细细回味起来,却是无尽的欢喜似的。

    她便有些恍惚起来,想起方才临走,八阿哥还是忘了他自己的脚,放下自尊紧着追上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手攥着手,皮肉挨着皮肉……

    那一刻,她的心下仿佛也曾有过这样一种似乎痛楚,可是却也满是欢喜的感觉。

    立在廊檐下,心便又是一晃。翠鬟急忙抬手拍了自己脑门儿一记,叫自己赶紧丢下那股子感觉。

    片腿儿,这便赶紧迈进门槛去,将门登紧地关起来。

    坐回炕上,将他给她的新章回小心翼翼地拿出来——

    那纸张和墨痕上头,还是温热的。那应该是留着他的体温,可也叠着她自己的体温——经由这么一个话本子,她与他的体温,倒是先叠在一块儿,融在了一起。

    她想到这儿,神思便又是一阵子摇晃,忙抬手又拍了自己脸颊一记。

    可惜,便是这样儿,却也拂不去方才的记忆。

    她想起来他说,“……这书,一共有一百二十回。后头的都已经有了,只是我也是借来的,尚无刊印本,总要亲手抄写下来才能给你。”

    “我手里现有的,是别人的笔迹,我才不准你看。我必须得亲手一笔一笔抄写了,才准你揣着,日日夜夜捧着,满心满脑袋地念念不忘着。”

    他这么说,她唯有傻了。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眼,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连喘气儿都给忘了。

    他见她那模样儿,反倒笑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眼,在那原本黯淡的烛光里,立时华光熠熠。

    他攥着她的手,刻意不松开,他那么近地凝视着她的眼,叫她看见他眼里的光彩。他说,“……这书我自己已是看过了几遍,我知道那如中毒、上瘾一般的滋味。我给你这些,你十天之内必定看完了。最多十天,你必须再来见我!”

    “我不管了,我也不等了,若你这回十天还不来,那我就直接到令娘娘宫里去找你!”

    那一刻她吓得两个膝头都是软的,她想给他跪下,却又觉着那会子跪下却是不合当、不奏效的,她只能心急之下翻腕也攥住了他的手,百般哀求,“八阿哥……求您饶了奴才。您千万,千万别去!”

    永璇紧紧凝视着她,“那你就来——听见了么?”

    她想到这儿,整张脸已是红得无法自持,更从那回忆里抽不回身来。她便只好在那回忆的漩涡里,尽量去想胖的事儿。

    她想,那《石头记》全本有一百二十回,已是全都写完了?那是在谁的手里呢,八阿哥又是从谁人的手里得到的?

    八阿哥若已经看完了全本,他可有何思绪?

    她使劲儿自己跟自己别着劲儿,将思绪往旁枝末节上引,手便无意识地乱翻着书页。

    不想,一条秋香色小笺从书页之间飘然坠地。

    她心下一慌,忙捡起来看,那小笺不过二指宽,上头唯有四句话。

    “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

    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

    她便微微一呆,此时虽然还不知“潇湘别院”为何处,又为何有人泪沾襟……可是她却忍不住想起了湘妃竹。

    皇帝本人极喜湘妃竹,这后宫里便也常见湘妃竹制成的坐榻、书架等器物,故此这湘妃竹为泪染成的传说,可说人人都知。

    那么八阿哥所说的这潇湘别院,这泪,究竟是说那传说,还是说手上的这本书,抑或是说——他自己?

    阿哥所里,翠鬟走了,永璇也是呆坐了好一晌。

    面上一时微笑,一时惆怅。

    心下更是时而欢喜,时而却是刀尖剜着一般地疼。

    最终还是回到书案边,拂开桌上那些写过的条幅,重又捧过《石头记》来,一笔一笔抄写。

    宝玉在旁看着,也是忍不住心疼,不由得上前劝,“……主子又何苦非要亲自一笔一笔来抄?便交给奴才和宝珠,奴才两个必定抄得一笔不落。”

    永璇却轻咬牙关,狠狠摇了摇头。

    宝玉也是叹口气,“奴才省得,主子这是想让翠鬟姑姑念着主子的手书去。只是……这终究是宫里,人多眼杂。主子的笔迹,那永寿宫上下也自然有人认得。便是瞒得过下头,怕也瞒不过令贵妃主子去。”

    “主子这么亲手写了,到时候儿不是反倒连累了翠鬟姑姑去?主子必定是事事都为翠鬟姑姑思虑的,便是这一节儿……”

    “我知道!”永璇一声低吼,将手中毛笔摔开。

    虽是皇子,可是他自己今年也还不到十五周岁呢。他虽想在翠鬟面前尽力成熟稳重,可是他心下何尝不知道自己爷还是少不更事……故此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当真行起事来,却还是忍不住任性,想要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依着自己的性子来。

    凭他的脚,他从小就是躲闪在人后,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表现出来……可是这一遭,他却是想抗争一回,他却是希望自己能做主一回的啊!

    他知道尹继善的分量,他也明白皇阿玛将尹继善的女儿指给他当福晋,是对他好……这样的福晋爷足以告慰额娘在天之灵。

    可是……可是上天却叫他就在这会子,遇见了翠鬟啊。

    他沉默垂下眼帘,望着桌上的书卷,“……你不明白我的心。我是小气,不想叫她日日捧读的是旁人的笔迹。可这不过是形而外的,终究这故事本也是旁人写就的。”

    “我非要亲自一个字一个字抄写给她去,终究是我不想叫她知道——我就连这《石头记》,也是从尹继善那得来的。”

    说来悲哀,他便是想要用来绕住翠鬟芳心的这本《石头记》,竟然都是从尹继善那来的啊。

    是因为,写作了这石头记的曹雪芹,曾为尹继善的幕课。受和硕怡亲王弘晓的举荐,穷困潦倒的曹雪芹得以在尹继善府上得以安身立命;且两江总督府本与曹家旧宅左近,故此尹继善府中才是曹雪芹最合适的创作之所。

    身受尹继善之恩惠,曹雪芹所写的一百二十回的原本,尹继善便是第一个得到的。

    尹继善为了讨好他这位皇子女婿,故此便将这本书早早送进宫来给他看。

    这书自然是好的,用来牵绊住那人儿的心自是最合适。只是……他如何能叫她知道,这本书恰恰就是从尹继善府中得来的?

    而那曹雪芹就在尹继善府中创作,他担心,便连尹继善的女儿、即将成为他福晋的那个女孩儿,怕也是看过的。

    这一切若叫翠鬟知晓,翠鬟的性子柔中有刚,怕是必定便再不肯来了。

    那他又该,怎么办?

    寝殿里,婉兮与皇帝,终于云收雨歇,两人也都腹中空空,这便一齐用膳。

    婉兮羞涩未褪,这会子尚且颊红如桃,便是咬着松子儿仁枣泥小卷儿,还忍不住娇嗔,“……爷忒坏。这会子奴才宫里可不止奴才一人儿,还有玉蕤呢。我们玉蕤好歹也是瑞贵人,手下又新进了那好几个小女孩儿。这院子里又拢音,奴才方才那一声儿,还不吓坏了她们去?”

    皇帝长眸斜挑,“你倒不如说这院子里还有咱们啾啾和小十五呢。爷倒是怕将两个孩子惊动了,旁人,爷可从不放在心上。”

    婉兮无奈,也只得轻叹一声儿,窝进皇帝的怀里去,“……爷,奴才叫她们将小十五抱过来?奴才知道,爷明儿起斋戒,等祭过社稷坛,便要起銮谒陵和西巡五台山去了,这便又有日子见不着孩子们。”

    皇帝轻轻搂着婉兮,“孩子都睡了,便别惊动了。况且爷这一嘴的酒气,再吓着孩子们。”

    皇帝将婉兮往怀里又拢紧了些儿,“便是又要分开一个月去,爷必定也是见天儿都念着孩子的。九儿啊,爷心下已经为小十五拟好了名儿,这回谒陵,便要禀告给祖宗们。”

    婉兮眸子一亮,“爷已经拟好了名儿?可叫奴才知道?”

    皇帝含笑垂首,指尖儿蘸着酒,在桌面上写下“琰”字。

    婉兮微微一怔,垂首细思,“琰——永琰?琰为‘玉之炎’,便为玉之华光美色之起。”

    这字略有些生僻,婉兮一时间也只能说出这些从《康熙字典》上记载的含义来。

    皇帝凝视着她,幽幽而笑,又伸手蘸了酒,在“琰”字旁,多加一个“琬”字,凑成“琬琰”一词。

    婉兮倏然抬眸,心下微微一跳。

    古来“琬琰”二字连用,而她闺名婉兮,“琬”音便为婉。琰是琬后……这便是将小十五与她连在了一处!

    皇帝见她眸底光华,已是颔首微笑,缓缓道,“令闻令望,如圭如璋。琰为圭名,且琰圭长为九寸。”

    皇帝轻轻捏捏婉兮的手,“诸侯朝王以圭,朝后执璋。圭璋,玉之贵者,不以他物俪之,故谓之‘特’。”

    婉兮心下忽悠一跳,忍不住已是伸臂抱紧了皇帝。

    这个小十五啊,从下生儿,皇上便说这孩子独独只像他。可是到了起名这儿,皇上却将这孩子的名儿,丝丝缕缕全都与她,紧紧连在了一起……

    若说当年小十四的时候儿,皇上在名字上体现的还更多只是承继天禄国祚之意,倒并未与她多少关联去;而到了小十五这儿,皇上却将她的名儿,紧紧地与孩子印在了一处。

    皇上的心……她如何不懂?

    这一刻她抱着皇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着眼睛里的滚烫不断流淌下来;却仿佛不是印在他身上,而是,都回头流进了她自己的心底,将她的那颗心啊,暖得再无半点儿忧虑了去。

    皇帝搂着她,如哄着孩儿一般轻轻晃着,“周时,周康王得父王周成王八件宝器,方继大位: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我中国之史,在秦始皇传国玉玺之前,琬琰,乃传国之器。”

    婉兮早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无以为表,只能高高抬头,含住了他的唇。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紧紧贴住了他的身子,细细缠动。

    二月初十日,皇帝奉皇太后圣驾,从圆明园起銮,恭谒泰陵,西巡五台。

    便也在起銮当日,皇帝便再度下旨,皇后千秋令节,停止行礼筵宴。

    婉兮送别了皇帝,回到寝宫便趴在炕上去读那《石头记》,不想被离愁别绪染酸了鼻尖儿去。

    玉蕤走进来,立在炕边儿瞧着婉兮笑,“姐又从头看起了?我记着这话本子给姐拿过来的第二天,姐已经看完了。”

    婉兮翻个身,背对着她,故意懒洋洋地不爱搭理她去。

    玉蕤也知道婉兮这是舍不得皇上走了,这便坐下来含笑说些旁的事儿,将婉兮的惆怅给化解开去。

    “前几日,皇上下旨,授和硕怡亲王嫡长女郡主女婿、科尔沁三等台吉,敏珠尔多尔济为郡主额驸。”

    这位和硕怡亲王是当年那位老十三爷的儿子弘晓。

    婉兮因手里正捧着《石头记》呢,这便忍不住翻身回来,“怡亲王?说起来啊,怡亲王府与尹继善倒是有旧。尹继善在得到先帝器重之前,原本是老怡亲王府里的记室长史,是掌文书的。当年的老怡亲王对他也另眼相看,尝赐青狐一袭以示宠荣。”

    玉蕤便也点头,“如此说来,怡亲王府自然与尹继善大人交情甚厚。”

    婉兮便抬眸望了玉蕤一眼。

    玉蕤便也是一蹙眉,“我想起来了,忻嫔的母亲,便是老怡亲王的表妹……”

    婉兮点头,“满洲世家,难免都是相互通婚,彼此盘根错节。实则尹继善原本与安宁有宿怨,咱们这会子倒要小心忻嫔利用怡亲王府这一脉关系,算计着缓和尹继善与安宁去。”

    (亲们放假欢呼吧!see?写永璇、红楼,还是为了收拾安宁和忻嫔哈)

第2401章 61、刀已开磨,你敢来么(八千字毕)

    玉蕤听着倒是吃了一惊,“尹继善与安宁也有宿怨?怎么回事?”

    在玉蕤看来,若是调任广西的原江宁布政使讬庸与安宁素有不睦,倒还可以理解。www.uu234.net终究两人都是多年在江南省布政使任上,两人任职的时间也是犬牙交错,甚有皇帝令其二人互相掣肘,以免一手遮天之意。

    而尹继善以文臣出身,在雍正年间已经官至总督,早已在布政使之上,故此玉蕤也想不到尹继善竟然与安宁也有龃龉。

    婉兮点头,“那是乾隆十三年的事儿,那时候你年纪尚小,不知道也是有的。”

    玉蕤忙坐过来,轻轻帮婉兮捏着腿,“姐与我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望当年,婉兮轻哼一声儿,“安宁这辈子当过的最大的官儿,就是当年曾经署理过的江苏巡抚。督抚一方,已为封疆大吏,且在江南任职,皇上必定是放心之人,才能派了那个差事去。”

    “乾隆十三年,你也知道,乃是朝廷多事之年:内有孝贤皇后崩逝,外有大金川之战。偏就在那一年,江南闹起了民乱来。彼时朝中皇上正借孝贤皇后之丧,收拾鄂尔泰与张廷玉的两派党争,可是在江南却又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你当能明白皇上心下的忧急来。”

    玉蕤也是点头,“这天下,哪儿都可以乱,唯独江南不能乱。否则,一来朝廷粮米、财政将无所出;况且一旦有人趁机挑起满汉之恨,那就又要闹出什么反清复明的乱子来了。”

    婉兮轻轻拍拍玉蕤的手,“而那年的事儿,偏就是出在米上,且闹到了百姓冲击官府的民乱地步。若稍不小心,那就是泼天的祸事!”

    玉蕤也是点头。虽然时隔十三年,玉蕤只是听着婉兮讲述,心下也是跳得厉害。

    婉兮自己也是叹息,“那年苏州米价忽然奇贵,每升米价竟然高达十七文。四月间便有小贩身上挂着‘无钱买米,穷民难过’的白纸,到巡抚衙门喊冤。当年的署理江苏巡抚却将该小贩重责数十大板,引得民情汹涌,冲击衙门。”

    婉兮眸光一转,“当年这位署理江苏巡抚的,就是安宁。”

    “因他本就是江苏布政使,米价飙升,本是他本职之事,他自不愿民怨沸腾,这便用了狠的。”

    玉蕤听罢也是忍不住冷笑,“原来是他!”

    婉兮点头,“此事越闹越大,他不知自省,反倒将为首之民杖毙。于是不久苏州街头巷尾开始出现匿名揭帖,江南各地人心浮动,一场更大的民乱已在酝酿。”

    玉蕤明白江南一旦闹起来的严重性,江南百姓本就不易归心朝廷,一旦百姓无粮米可吃,又已经开始冲击官府……那么接下来,难免又要有反清之事出现。

    “那,皇上知道了么?”玉蕤紧张得下意识攥紧了婉兮的裤腿。

    婉兮也是叹了口气,“皇上自是知道了。皇上那一年心力交瘁之时,却也亲自下旨处理此事。四月底的民乱,五月初皇上便下旨叫安宁‘留心防范,善为抚驭,勿致地方更滋事端’;同时令两江总督赴苏州查办。”婉兮说到这儿,妙目幽幽一转,“彼时的两江总督,正是尹继善。”

    玉蕤便一拍手,“原来尹继善与安宁的龃龉,便是出在此时、此事。”

    婉兮点头,“尹继善查办此案,将安宁在此事中的蛮干之事,密奏皇上。而民间又有多为称颂尹继善,而痛骂安宁之事,故此安宁在此一事上已然对尹继善生怨。”

    “在苏州粜米案办完之后,皇上问责二人,意在追责二人督抚之间意见参差,不可协作。”婉兮挑眸望住玉蕤,“你瞧,本是安宁任意蛮干引出的事端,尹继善大人前去‘灭火’,却也被连累。”

    玉蕤也是皱眉,“说起来,倒是可惜了尹继善大人。安宁这个东西,死不足惜,又何苦累得尹继善大人也遭了申饬去?”

    婉兮点点头,“便也就是因为此事,那安宁不但不知歉疚,反而对尹继善怀恨在心。终究害得尹继善被革职。”

    婉兮说着也是忍不住地叹息,“如此你瞧,此时尹继善为两江总督,却都已经是第二遭了;原本在十三年前,他已经是两江总督。却就是因为安宁之事,才被革职。”

    玉蕤听了也是惊呼,“这个该死的安宁,他又做什么了?”

    婉兮也是轻叹口气,“那会子孝贤皇后新丧,各地官员都应按满洲习俗,缟素二十七日,满百日后剃头。可是各地陆续发生在二十七日除服之后,便也在未满百日即剃头之事。皇上念如今朝廷官员满汉皆有,而汉人大臣不习满洲习俗,也情有可原;且江南等地距京师遥远,故此有所宽待。”

    “皇上下旨:‘前因各省官员,有违制私自剃头者,不治以罪,国法所系。又虑无知犯法者多,朕心有所不忍,故曾谕各省督抚、不必查参。惟谕满洲督抚,于所属人员内,有已经查办者,止令具名奏闻,迟其升迁,以示薄惩,此朕本意也。”

    玉蕤轻轻垂下头去,悄然掩住唇角上控制不住绽放的一朵微笑。

    “姐,皇上真是宽仁,是不是?那一年我年纪还小,也曾隐约听说过那一年因为孝贤皇后治丧闹出的风波,连大阿哥、三阿哥都被牵连在内……原本以为那年江南因剃头之事治罪颇多,可那不过是谣传,事实上皇上曾有这样的旨意。”

    婉兮点头,“皇上的意思,一般的官员,尤其是汉大臣,皆不必追究。只有督抚以上大员,因世受皇恩,皇后崩逝便是为主母治丧,理应守孝。是为人臣之份。”

    “可是皇上也没想到,便在督抚一级的封疆大吏之中,偏出了一个违制剔头的,那便是河道总督周学健。”

    玉蕤垂首细思,“周学健?既然是这样的名字,那便必定是汉大臣。想来汉人不习满洲习俗,也是情有可原。”

    婉兮点头,“正是如此,故此时任江南总督的尹继善大人便也并未上奏,自有回护之意。可是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安宁却将周学健给捅了出去。皇上因周学健身为封疆大吏之职,不守规矩说不过去,这便将周学健治罪。”

    “受此事牵连,尹继善便也被革除总督之职。”

    玉蕤都忍不住拍案而起,“这个安宁,他这岂不正是挟私报复!他自己是内务府下的旗人倒也罢了,可是他也不该忘了他自己也是汉姓人,他汉姓尤!他怎么就不能体谅周学健这样的汉大臣呢?!”

    婉兮也是摇头冷笑,“他自是冲着尹继善去的,言说尹继善包庇周学健。彼时为孝贤皇后治丧之期,便是皇上想保尹继善,可是为权衡起见,也不能不治罪周学健,革职尹继善。”

    “可惜了……”玉蕤也是黯然,“江南河道总督、两江总督,这都是多重要的官职!这两个职位一旦变动,整个江南都会官场民心都会不稳!”

    虽已是十三年前之事,玉蕤这会子也还是揪着心,“姐……那皇上,皇上那会子难道说也因为孝贤皇后之丧而乱了心,竟也不细究皂白了么?”

    婉兮便轻笑,将玉蕤的手拉过来,柔声安抚,“傻玉蕤,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这会子还跟着揪心?皇上啊,他什么时候儿叫咱们失望过?当年虽迫于情势,为权衡公允之意,不得不治罪周学健,革职尹继善,可是皇上全都手下留情。”

    “周学健著从宽革职,免其拏交刑部治罪。发往直隶修理城工,效力赎罪。而周学健所属的河道一干官员,都因是跟随周学健一同剃头,全都‘不必置问’。而尹继善虽革职,却也‘从宽留任’。”

    玉蕤这才轻轻拍拍心口,欣慰而笑,“那就好。”

    婉兮却有些走神儿,半晌才道,“……我也是这会子才想起来。周学健发到直隶去修河工,而彼时的直隶总督,你道是谁?——正是忻嫔的阿玛那苏图啊。”

    玉蕤也是微微张了张嘴,“这样巧?”

    婉兮点头,“便是当年,我也怎么都想不到,竟有一日在这后宫里,我是要与那苏图的女儿如此相处。”

    玉蕤却是轻轻笑了,“可是这一安排,我倒瞧出皇上的圣明来。就因为那苏图是安宁的岳父,那将周学健放到直隶来修城工,反倒是最安稳的。便是安宁想再做什么,那苏图也要为了避嫌,而反倒设法替周学健周全下来。”

    婉兮听了便也笑了,轻轻摇了摇玉蕤的手,“你说得对,我倒也一时懵住了。”

    玉蕤叹口气,“周学健和尹继善两位总督被双双革职,却叫安宁得了逞!我倒是气不公这个。”

    婉兮瞧着玉蕤那气呼呼的样儿,便拍了拍她的手,“傻妮子,你难道忘了皇上是什么样儿的人了么?我告诉你,便也同是用为孝贤皇后治丧这事儿,周学健、尹继善两位总督革职不过数日,皇上便也下旨革了安宁的职!”“

    “皇上给出的理由,也是以牙还牙一般,也是安宁‘于孝贤皇后大事,仅饰浮文,全无哀敬实意。伊系亲近旧仆,岂有如此漠不关心之理?’”

    玉蕤也是惊喜,两掌用力一拍,“该!皇上圣明!这就叫你的巴掌怎么冲别人挥出去的,你自己的嘴巴子上便也是怎么挨了更疼的一巴掌的!”

    婉兮轻哼道,“不仅如此,还有人向皇上奏明,说这个安宁在苏州,‘罔顾官箴,置办本处女子为妾之事’,皇上说他‘深负朕恩’。”

    婉兮眼帘轻抬,“更有趣儿的是,他革职回京,一切任内所办事务是否清楚,于关税有否染指之事,乃至他任所资财作何处置,皇上一并都交给尹继善来详查……”

    “哈!”玉蕤乐得又是响亮地一拍掌,“皇上这个大耳刮子扇得更响!”

    婉兮眸光轻转,“皇上尹继善被革了两江总督的职,可是皇上却依旧将尹继善留在江南。安宁回京,那江苏巡抚一职自然仍需有人来管着,皇上啊便叫尹继善继续来署理江苏巡抚。”

    “而安宁因是内务府职官,被皇上直接从苏州调回内务府来,失去了他这辈子最高的官职。可他这个江苏巡抚的官职,皇上偏偏还就是留给了尹继善了。”

    玉蕤便也笑了,“如此说来,尹继善大人那会子便不是两江总督,也是江苏巡抚,这么算来,尹继善大人也只是降了一级罢了。安宁那一回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活活儿的现世报!”

    婉兮淡淡垂眸,“安宁二十余年来,在江苏盘根错节;可江南如此树大根深的,又不止他一个。”

    玉蕤便也是眸子一亮,“若能有这样的人为助力,还愁咱们在江南扳不倒他去?”玉蕤瞟一眼婉兮,“只可惜……吉庆大人这会子不在江南。”

    便也是在今儿,皇上刚下旨,叫原任户部左侍郎的吉庆,署理步军统领。这便都是京官,一时半会儿都回不到江南去了。

    吉庆多年在江南盐政、税关的任上,也是与钱财打交道的官职,这便与安宁的苏州织造、苏州布政使的差事彼此交错,自然能互相掣肘。

    婉兮点头,“吉庆不在也好,我原本倒也没想指望他。若说有人能与安宁一分高下的,且必定在吉庆之上的,倒是有另外两家儿。”

    玉蕤垂首细思:“尹继善自然是其中之一。尹继善几任江南总督、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又曾亲自彻查过安宁手中所过资财,必定对安宁这些年不法之事所知甚详。”

    婉兮点头,“还有另外一家,便是高家。慧贤皇贵妃的父亲、兄弟多在江南河道上任职。而周学健被革职之后,江南河道总督一职,皇上就是交给了慧贤皇贵妃的父亲高斌去。”

    “高斌不仅接任,更是与周学健素来交好。皇上当年还曾担心高斌在江南提前透了口风给周学健,故此还曾下旨警告过高斌……”

    玉蕤便是微微一挑眉,“照此说来,因为周学健之事,安宁便也是得罪了高家……”

    婉兮轻吁一口气,“不然他当年那般热衷于密奏周学健违制剃头之事,可是他自己于孝贤皇后丧事仅浮饰虚文,且于皇后丧期纳妾的事儿,又是谁密奏给皇上的呢?彼时的江南,尹继善已被革职,还有谁有那个胆量和本事,不惜与安宁撕破脸去的?”

    玉蕤笑了,凝望着婉兮,“而此时,尹继善大人进京办理八阿哥的婚事,两江总督印务由高晋护理!高晋是高斌的侄儿,是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他同时,又是吉庆大人的儿女亲家!”

    “这样说来,倘若尹继善、高家两家联手,便是他吉庆曾经在江南经营二十余年,怕也不是对手!”

    婉兮轻轻一笑,淡淡垂眸,“这几年忻嫔按兵不动,我倒也乐得不搭理她。可是她若以为我这几年便是麻痹了,那就是她错了!她若是聪明的,想复宠也好,想为她姐夫绸缪也罢,只要别害人,我都由得她去!”

    “可话要说清楚:倘若她再一意孤行,还要算计到我和我孩子的头上来,那便是咱们与她好好儿地算算总账的时候儿了”

    听到这儿,玉蕤心下自也是雀跃不已。

    只是她也明白,这会子一切都还是刚刚布局的时候儿,还不到这么早就高兴的。她便垂首,缓缓道,“可是姐你瞧,便是这安宁这些年来也获罪不少,可是皇上还是肯用他。便革去江苏巡抚、江苏布政使这样的二品职衔,却也还是叫他前前后后当了好几任的苏州织造去。”

    “这安宁前脚复职,皇上后脚谒陵就带了忻嫔同去……我不是姐,这会子我可不敢猜皇上的心。我倒担心皇上是当真看重这个安宁的本事,这一回为了安抚安宁,怕也会对忻嫔重又好起来了。”

    婉兮点点头,“你说得对,皇上虽不准后宫干政,可是这前朝和后宫便自然没有一日是不紧紧相连的。”

    婉兮抬眸望了望窗外的高天。

    二月天,虽说还不到春暖花开之时,可是那早春的明媚已经隐约浮现,渐渐不可遮挡了。

    婉兮的心情随之轻松不少,便也是微微一笑,“安宁在江南经营二十余年,经验老道,自然有皇上非用他不可的本事。况且皇上已经下旨,今年没能陪皇太后第三次南巡,那明年是必定要去的。既然南巡,所费的银子自然不少,这便需要江南有个有本事的大臣,能为皇上此行预备下足够的银子去。”

    “皇上此时再度起用安宁,自然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这世上啊,有时候儿‘好人’不等于是能臣,而能臣也未必都是‘好人’,不过权衡轻重,扬长避短罢了。这个安宁的人品,皇上心下早已有数儿,皇上这会子用他,是用他的本事;他若能珍惜这个机会,忠心事主,不再闹出旁的来,那倒是他回头是岸。”

    玉蕤便也轻叹一口气。她阿玛德保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故此也最是明白内务府一应花费的由来。这便也更容易理解这安宁虽几番获罪,却还能几落再起的本事来。

    “姐说的是。皇上念着安宁还有本事,这便还给安宁机会。可是我倒觉着狗改不了吃屎,他这次复起之后,未必知道检点,怕还是要再给自己的罪状上再添一笔!”

    婉兮轻哼一声儿,“若如此,那就是他自寻死路。皇上南巡回来,有的是工夫好好儿料理他。”

    玉蕤心下这才敞亮了些。“总归此时尹继善大人与八阿哥已是结亲,凭姐姐这些年对八阿哥兄弟的情分,咱们与尹继善大人之间,倒也已经天赐桥梁。”

    婉兮点点头,“只是尹继善终究是外臣,咱们不方便见。咱们所能做的,都还是局限在后宫的高墙之内,行女人与女人之间的走动罢了。故此我说,这回八阿哥大婚之后,咱们与永璇的福晋,终究是要常常走动些儿的。”

    玉蕤点头,“我明白。姐此时已是位在贵妃,自不便与皇子福晋走动,此事便交给我来办吧。”

    婉兮轻轻握了握玉蕤的手,“若此才要更提防鄂常在些。终究尹继善的继室福晋是鄂尔泰的侄女,是鄂常在的姑母。永璇福晋便不是那位嫡福晋的亲生,可终究也是担了母女的名分,咱们须得小心鄂常在借着这一重情分,也从中搅浑了水去。”

    玉蕤小心深吸一口气,“防备着鄂常在,就是防备着愉妃母子。好歹英媛也是五阿哥的格格,这一重事儿我自寻了机会与她说了轻重去,叫她盯着些儿。”

    今儿的话说得有些严肃了,婉兮便笑了声儿,“……还真别说,你拿来的那本《石头记》还当真好看。只是看了没几回便没了。倒不知你是从哪儿得了这话本子来的,还得劳动我的好妹妹你呀,回去替我打听打听去,可又有新的了?”

    玉蕤便笑,“就知道姐看上了就放不下,我自己何尝不也是那样儿呢?得,我这就回去设法打听去。”

    玉蕤去了,婉兮便又翻出《石头记》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玉萤进来通禀,说伦珠来请安。

    婉兮便忙叫,“快叫进来!”

    伦珠是乾隆十五年的生人,去年已是满了十周岁,不能再在内廷里行走。婉兮已然委婉与皇上求了恩典,求皇上给他安排个妥帖的差事。

    伦珠进内跪倒请安,婉兮忙叫,“快过来,叫我瞧瞧。”

    从去年他满了十周岁就再没进宫来,这一晃也好几个月了,婉兮心下当真惦念得紧。虽说他住在九爷府里,自然有九爷和九福晋照应着,可婉兮心下还是放不下牵挂。

    伦珠便膝行向前,一直到婉兮面前儿。

    “令娘娘,皇上已经给奴才安排好了差事了。”

    婉兮也是意外,“哦?皇上此时谒陵在外,却已是给你安排好了?”

    伦珠使劲儿点头,“是!奴才是想学着灵安大哥的样儿,跟着他们上军营立功去。可是皇上说,奴才今年才十一岁,还不到沙场立功的年岁,故此叫奴才暂且到章嘉大师身边儿去。”

    婉兮也是挑眉,“哦?”

    三世章嘉大师是此时大清唯一的一位国师,既是皇上的师父,又是从小与皇上一起长大的,亦师亦友,情分非其他僧人可比。伦珠又早在两年前就赏给了侍卫,这会子到章嘉大师身边儿去,倒也是个稳妥的去处。

    伦珠含笑道,“皇上说,奴才合该与雪域有缘,与佛有缘。这些年章嘉大师替皇上经营雪域,行金**掣签之仪度,时常往来雪域。皇上说,奴才跟在章嘉大师身边儿,既能给大师当侍卫,又能师从大师学佛法,还能时常回到雪域去,了解当地的风土民情。这自是最适合奴才的,皇上说奴才的额娘在天之灵看着,应当也可含笑。”

    说到玉壶,婉兮的眼便又湿了。

    她顾不得避讳,伸手抱住了伦珠的肩,含笑点头,“皇上的安排,我倒觉着极好。伦珠啊,你又怎么看?这会子反正皇上不在,不要紧,你与令娘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可喜欢这样的安排?若不喜欢,等皇上回銮,令娘娘再另外想法子替你周全。”

    伦珠含笑摇头,“令娘娘请安心,奴才没有不喜欢的。奴才只是着急上军营立功,可是皇上说得对,奴才终究年岁还小。当年灵安大哥上军营去,已是十三岁了,皇上尚且说他未到立功之时;那奴才就等,总归不过三两年去,奴才必定也能上战场了!”

    婉兮心下忽悠一晃,伸手攥住伦珠的手臂,“伦珠啊,你为何着急要上战场去?你……喜欢打仗?可是你令娘娘说一句,你阿玛虽然是功臣,可是他并非好战之人,他在雪域捐躯,实在是为了维护那一方的安宁啊!”

    伦珠忙伏地叩头,“令娘娘别担心,奴才也绝不是好战之人!奴才只是,只是……”

    伦珠垂下头去,声息里已然略有些哽咽,半晌才道,“额娘这一生没能得到名分,奴才便觉着自己不孝。奴才便想,若能立功,我便好歹能为额娘挣来个追封的诰命去!”

    “还有,阿玛家终究不肯认我,可是我终究是阿玛的儿子,我便要如阿玛一样勇武,在战场上立功,以此来证明我流着阿玛的血!”

    叫伦珠这一番话说得,婉兮一眨眼,一双泪也唰地一下流淌了下来。

    “伦珠,好孩子……也是我不好,忝居贵妃之位,却这些年都没办法替你额娘争回个名分来。”

    伦珠也吓坏了,连忙又是磕头,“令娘娘千万别如此!额娘在世时候已经教给奴才,奴才知道是额娘原本就不想争;况且,那边儿的大娘一听此事就要死要活,皇上也总要顾及功臣之妻,这便也不能强下旨意。”

    “奴才这会子这么说,不是抱怨什么,奴才甚至——也没那么恨大娘和哥哥们。奴才只是,只是,想自己给自己争一口气,给额娘争一口气!”

    婉兮含泪拥紧了伦珠,“好孩子……令娘娘都不及你。”

    伦珠用袖子抹一把眼泪,“皇上说,等我满了岁数,就叫我跟着灵安大哥,或者是明瑞大哥去,总归这军功是跑不了的。还有……”伦珠脸颊忽然微微一红,“其实,那边儿也有哥哥来见过我,对我倒是也好。”

    “是么?”婉兮倒是吓了一跳,“是谁对你好?明仁,还是明义?”

    傅清有两个嫡子:明仁、明义。

    当年傅清为国捐躯后,皇帝赏给傅清一等伯,这世职便给了长子明仁;而次子明义也因父亲的军功,赏戴花翎。

    当初那傅清的嫡福晋拼命当着玉壶母子认祖归宗,一定程度上就是怕玉壶生在雪域的孩子,会抢走了她两个儿子的恩赏去。故此一听说有那边儿的儿子主动与伦珠示好,婉兮反倒是揪着心的。

    伦珠含笑道,“是二哥明义。”

    婉兮垂首细思,“明义……如今的差事,也还是上驷院的侍卫。”

    上驷院设“阿敦侍卫”二十一员,为正六品武官,掌随侍皇帝出入并骑试、验收新马。

    婉兮想着,明义这些年的官职只在这个差事上,官职不高,这便与伦珠之间的利害冲突越发淡化了去,故此明义借赴九爷府上的机会,与这个弟弟相认,倒也是人之常情吧。

    况且伦珠在九爷亲自照应之下,明义此举至少也可叫九爷欢喜不是?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下来,“总归是兄弟手足,他若能对你好,那我自也是为你兄弟两个欢喜,为你已在天上的阿玛欢喜。相信你阿玛也愿意如此。”

    伦珠含笑点头,不经意间,目光滑过婉兮放在一边儿的《石头记》。伦珠便惊讶挑眉,“令娘娘怎有我明义哥哥的诗?”

    “你说谁?”婉兮吓了一跳,顺着伦珠的视线,狐疑地将那《石头记》拎起来,“你说这上头……有你二哥明义作的诗?”

    伦珠定睛细看了几眼,“对,就是那边角上的题诗。这首诗我见过的,二哥曾经有次还吟给我听来着。”

    婉兮先时忙着看话本子的主体情节,倒没甚留意一旁的批注题诗,这会子便赶紧垂首去看。

    见那四句诗为:

    “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

    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咏黛玉进贾府。第3回“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宝玉在“碧纱橱外的床`上”)

    婉兮便有些惊了,不由得盯住了伦珠,“这话本子上,怎么会有明义的诗?”

    婉兮脑袋中仿佛有个大大的火盒子炸开了,“难不成……这话本子是名义写的?!”

    原本看这书,凭里头那通篇的气派,吃穿的用度,婉兮自然想得到非王孙公子、世家子弟,旁人是写不出来的。这恰恰与明义连在了一块儿,而明义的身份正好就是世家子弟,婉兮这额角的汗就下来了。

    翠鬟这话本子,难不成是从明义那得来的?可是一个年方十五的官女子,是如何与明义相识了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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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2章 62、都是钟情惹的祸(毕)

    伦珠走后,婉兮思前想后,当晚还是悄然跟玉蕤问了那话本子的来处。www.uu234.net

    玉蕤瞧婉兮面色有些凝重,这便心下也是一慌,忙先自责,“都赖我,是我治下不严,总觉着这话本子好看,小女孩儿又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儿,喜欢看也是人之常情,便未曾严厉追问。”

    婉兮也叹口气,“要说追根溯源,哪儿能怪到你那儿去?还是我开了不好的头儿,这些年咱们宫里人都知道我没断了在看‘狐说先生’的笔记。她们自然见样学样儿罢了。”

    “只是,话本子是话本子,人是人,终究是两回事。我敢看‘狐说先生’的笔记,因为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凭他的才学和职位,他写出来的东西我看了都是有用的;而这《石头记》,话本子本身的确好看,文采斐然,可是这写书的人却始终云里雾里,不肯露真身。”

    “再说就连这话本子本身,咱们也还无缘看个囫囵个儿的,就这么零揪着,难以猜透他接下来忽然写出什么来了。这便有些不好了,叫咱们太过被动去。”

    婉兮说到这儿微微沉吟,也是小心拿捏着字眼儿。

    “况且……伦珠意外发现,这话本子上竟然还有傅二爷的嫡次子明义的诗去……这话本子上的笔迹啊,咱们都认得出,那是翠鬟的。这自然是翠鬟亲笔抄写了才给咱们看的,这是她的孝心,可是却也叫咱们干脆看不出究竟谁才是写书的人去了。”

    玉蕤心下也是一跳,“姐是担心,这话本子是傅家流出来的,甚或就是明义写的?”

    婉兮点点头,“虽说傅家一切有九爷做主,我倒不担心。可是终究傅二爷家因为玉壶的事儿,与咱们尚有芥蒂,这明义是什么时候儿私下结交了翠鬟去,或者说是为了什么结交翠鬟去……咱们便不能不多留神些儿。”

    婉兮说着也是叹口气,“咱们倒不打紧,想如今便是傅二爷那嫡福晋再怎么着,也已经没本事伤到咱们;可若是她想因此而殃及池鱼,那岂不坑害了翠鬟这丫头去么?好歹,翠鬟进宫来与咱们相处一场,咱们便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丫头一脚踩了进去。”

    玉蕤深深吸一口气,“姐说的是。不瞒姐,我私下里问了翠鬟,她说已然得了后头新出的章回了……只是对那书究竟是谁写的,便是当着我的面儿,她也一直守口如**。”

    “叫姐这么一说,我心下便更是打鼓了。她既然怎么都不肯说,那这书便不是从宫外得来的那么简单,怕就是与宫中有瓜葛的人给她的;况且她果然又得了后头的新的了,那便更加证明,那人的确是有法子进宫来,或者方便送东西进宫来的!”

    婉兮点头,“我担心的也正是这个。你这回耐些心下来,好好查查这个来源。”

    婉兮挽住玉蕤的手,“只是你也别忘了,翠鬟终究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儿。你问她这事儿,总归委婉些,别吓着了她。”

    玉蕤心里揣着这个事儿,却也记着婉兮的嘱咐,没有贸然行事。

    她在心下想了好几日,暂且按兵不动。

    这日英媛进园子来请安,玉蕤没想到,英媛竟然也提到了翠鬟。

    “……阿哥爷说,前些日子倒是在阿哥所门前见着了翠鬟。倒是不知道翠鬟是否是奉了姐姐或者令娘娘的旨,去阿哥所办什么差事。不过总归啊,便是内廷主位叫人去阿哥所传话,也都派太监去就是了,倒是极少有叫年轻的官女子独自一人儿去的,这有些不合规矩。”

    英媛抬眸盯了玉蕤一眼,“阿哥爷说,这若是平常,他便要告知宫殿监查问了。可因为翠鬟是姐姐您位下的官女子,阿哥爷便守口如**。却嘱咐我一声儿,叫我进园子来给姐姐知会一声儿,叫姐姐心下也有个数儿,别回头再叫旁人给捅了出来。”

    英媛左右看看,压低声道,“终究彼时不止阿哥爷一人看见,阿哥爷身边儿还有六阿哥同行呢,六阿哥便也看见了。况且还有阿哥所里其他的阿哥们呢,此外还有那些太监们……”

    玉蕤一颗心更是险些从嘴里跳出来。

    之前令姐姐担心一个明义就罢了,好歹明义只是大臣之子,便是傅二爷的儿子、孝贤皇后的侄儿,却如今职衔也不过是个武六品的上驷院侍卫,还不打紧。

    可是这会子叫英媛一说,这翠鬟竟然是与阿哥所瓜葛起来了……这还了得!

    这会子永琪不在京中,已是随驾谒陵去了。

    玉蕤小心平复心情,不想叫英媛也瞧出什么来,便只垂首笑笑,“原来是那事儿啊。五阿哥是误会啦,是我叫翠鬟去的。翠鬟去,还能是为了谁呢,自然是为了十一阿哥永瑆呗。”

    “十一阿哥虽说后来是给了舒妃抚养,可是好歹从小都是在永寿宫里看着长大的,跟咱们宫里情分深。有时候儿令贵妃主子忙不过来的时候儿,便嘱咐我一声儿,叫我找个人去瞧瞧那孩子短什么、缺什么不。”

    “我要是叫个太监去呢,总觉着太监毛毛愣愣的,不够细心。还是叫个官女子去瞧瞧,这才细致妥帖些,不是么?”

    英媛便也笑了,“定是如此,我与阿哥爷也是如此说呢。”

    玉蕤悄然凝视着妹子,“照你瞧着,五阿哥这话儿是单与你说的,还是与愉妃也说过了?”

    英媛这便红了脸,垂首道,“阿哥爷说,这话儿自然是独个儿与我说的。终究翠鬟是姐姐您位下的女子嘛”

    玉蕤这才悄然松了口气,促狭地推了推英媛,“哎哟,那我可要恭喜妹妹了。如今五阿哥真是长大了,这便有些话儿都不与娘说,却只与媳妇儿说了……那岂不是在他心里,你便渐渐比愉妃还更要紧了去?”

    玉蕤故意说着小时候儿的儿歌,“那歌儿怎么说的来着?哦,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英媛一时羞得满面通红,忙滚在玉蕤怀里,不依地磨蹭,“姐姐……姐姐再说,那小妹当真无地自容,以后便都不敢踏姐姐的宫门啦”

    玉蕤抱住妹子,轻声道,“我啊,是真心真意替你欢喜呢。终究咱们都是出身包衣,你便得五阿哥的宠爱,此时的身份也只能是个格格,别说要在嫡福晋之下,更连个‘侧’字都不敢得。我是为你委屈,总忍不住心疼你啊。”

    英媛便也回抱住玉蕤,也是轻轻吸了吸鼻子,“姐姐的提醒,小妹心下自然明白。我跟胡博容前后都为阿哥爷诞下了孩子,可是我们两人的孩子却都没活过几天……哪儿就这么巧的事儿去!不过是嫡福晋在自己尚未诞育嫡子之前,便不准我们生下孩子的吧!”

    “也是,她是尊贵的皇子福晋,我跟博容呢,不过都是‘皇子使女’,与人家嫡福晋怎么比呀?我们便是诞下孩子来,可以就还是人家的奴才!”

    玉蕤轻垂眼帘,“可是你瞧,你和胡博容相继失了孩子之后,愉妃可曾叫细查了?她又可曾问过那嫡福晋去什么?倒是依我瞧着,她如今还是对那鄂氏极为亲厚。”

    “也是啊,对于人家这个当婆婆的来说,只有鄂氏这个嫡福晋才是儿媳妇儿。你和胡博容啊,依旧还是‘使唤女子’。”

    英媛缓缓坐直,面上已是挂满了冷笑,“姐姐说的何尝不是?便连进宫请安,或者皇上赐同乐园看戏,她都只是单叫咱们嫡福晋陪着。我跟博容,是永远上不了台面,不会被她放在心上的。”

    玉蕤轻叹一声儿,“我原本以为,她便是不看在你们的面儿上,好歹看在你们的孩子的面儿上……你们便没资格当她的儿媳妇,可是你们的孩子终究是她血脉相连的孙儿、孙女啊!孙儿孙女前后脚地夭折,难道她就不心疼么?”

    英媛离去,玉蕤将这些话全都禀告给婉兮。

    婉兮静静点头,“永琪就是永琪,历来做事都要比旁的皇子更沉稳一些。便如这回,他选择将翠鬟的事儿告诉给英媛,而没有说给愉妃,这便是他比他额娘都更高明之处。”

    “若此咱们自是承了他的情;而英媛又能感受到永琪的宠爱,便是在咱们面前,也只会为永琪多说好话。这便于公于私,对他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玉蕤也是点头,“我冷眼瞧着,我那妹子自是因此而对五阿哥更加情根深种。情是迷障,我原本担心从她那儿怕是得不到五阿哥什么有用的消息去;不过啊,多亏五阿哥还有愉妃这么一个额娘,英媛便是与五阿哥情深,心下却也对愉妃颇有芥蒂。”

    “心有不平,便总想倾诉。我忖着便是英媛不会说五阿哥什么,可是好歹咱们能从英媛嘴里听见愉妃的消息,那倒是也够了。”

    婉兮点头,“你也别难为着英媛,终究她是夹在当间儿的。咱们便也不必跟她问五阿哥的事儿,只问关于愉妃的就也够了。”

    玉蕤点头,一偏首,还是为了翠鬟的事儿涌起愁闷来。

    “……原本以为那话本子牵连到了明义,已是够要命了,这回竟被人瞧见她是去了阿哥所!这个翠鬟,我怕是要提前设法送她出宫了。”

    婉兮想了想,“既然事已至此,你便将她叫来,咱们索性当面将话问清楚了吧。”

    翠鬟被带到婉兮寝殿,见殿内唯有婉兮、玉蕤两人,暖阁的隔扇门都关起来了,她心下已有觉悟,这便跪倒在地,两肩簌簌不停。

    玉蕤先翻开了那话本子,指着上头明义的那首诗问,“我也几番番问过你了,这话本子是谁写的,是打哪儿来的,可是你总不肯说!你好歹跟我一场,我也没将你当奴才看,只把你当成自家小妹一般,我便也没舍得难为你,不说就不说了。”

    “可是你这话本子上头,怎么会出了孝贤皇后二哥、傅清傅二爷家的二阿哥明义的诗来?那我就不能不问清楚了!你若聪明的,便照实与我说了,管什么我都能担待;可若你还是嘴硬,到时候儿若是反倒闹出什么来,那我便也保不住你了!”

    翠鬟一听就吓傻了,惊愕地望住那首诗,“孝贤皇后的侄儿?明、明义?谁,是谁呀?”

    “他的诗怎么会在,在这话本子上头?”

    翠鬟这模样儿叫玉蕤也是一愣,回头与婉兮对了个眼神儿。

    婉兮轻轻点头。翠鬟这模样儿,不像是做戏,怕这里头果然是有些缘故。

    玉蕤冷着脸将话本子递给翠鬟,“你自己看!那还是你自己的笔迹,便分明是你自己一笔一划亲笔抄写下来的。你怎会不认得?”

    翠鬟吓得两眼落泪,“回主子,奴才是真的不认得。这话本子的确是奴才亲笔抄写下来的,可是彼时奴才也只是见原本那样稿上头也有这样一首诗。因这话本子没有刊印本,原样儿也是手抄的,故此奴才也分不清这竟是后来有人格外题写的,还是原本应该是那书里就该有的……故此,这才依样画葫芦,也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一式一样递给抄录了下来。”

    “可是究竟这诗是出自何人之手,奴才是半点不知啊!”

    听翠鬟如是说,婉兮便也缓缓道,“若原样儿里,那诗也出在边角这个位置,那倒是像有人格外写的题注,未必是写书之人的手笔了。”

    玉蕤听着,这便也稍微松了半口气;可是后头那半口气反倒更高高儿地提到嗓子眼儿了。

    “既然这话本子未必与明义有什么牵连,那便唯有与阿哥所的牵连了!翠鬟,你在宫里好歹也伺候满一年了,你该明白,这事儿若是扯上皇子,那只会干系更大!”

    婉兮轻垂眼帘,指尖儿轻轻拨弄左边腕上一对儿的“白玉凸雕缠枝花手镯”,“翠鬟,你总该叫我和你瑞主子知道,你去见的是哪位皇子。”

    翠鬟已是不敢再隐瞒下去,伏地叩头,“回贵妃主子、瑞主子,奴才去见的,是……是八阿哥!”

    听完翠鬟的招供,婉兮和玉蕤也都不由得对视一眼。

    玉蕤更是急得将那《石头记》劈头盖脸砸在了翠鬟头上,“你好糊涂!且不说官女子私自与皇子结交,已是犯了规矩;更要紧的是,你难道不知道八阿哥今年就要娶福晋,两个月后就要正式行聘了!你在这个节骨眼儿跟八阿哥私相授受,闹出这么一出来,这又成了什么?!”

    翠鬟泪落如珠,“回主子、贵妃主子……奴才,奴才自知身份,绝不敢造次。奴才与八阿哥……也从不敢私下见面。算到如今,也不过是去年中元之夜在万花阵见了一面,再就是今年为了这话本子才见了两回……”

    “奴才知道八阿哥大婚在即,也知道八阿哥的福晋是两江总督尹继善大人的女公子,那样的身份是奴才仰望都不及的……奴才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更不敢搅扰了八阿哥的婚事。”

    玉蕤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斥道,“你先出去吧!先在自己的耳房里呆着,没我的话儿,你便不准出来!平日的当值,也都不用你伺候了!”

    翠鬟泪如雨下,却也无言以对,唯有重重叩首,这才洒泪告退而去。

    暖阁里,只剩下了婉兮和玉蕤两个人。两人相顾无言,只听得见炕桌上精致的西洋小座钟里滴答的声响。

    半晌,婉兮方轻轻叹了口气,“我前儿才说,等永璇大婚之后,咱们与永璇的福晋好歹时常走动些儿。如今,我便收回这话儿吧。”

    玉蕤心下也是羞愧难当,“可不是么!我位下的女子,在人家八阿哥大婚之期两个月前,还这么跟八阿哥私相授受的……这事儿若叫尹继善大人知道了,恨还来不及呢,哪儿还能愿意帮衬咱们去!”

    玉蕤撩袍在婉兮面前跪倒,“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姐,你好歹骂我几声儿!亏我还自诩手下的几个女子都是我亲自手把手儿地教出来的呢,却原来她们非但帮衬不上什么,反倒……扯了这么大的后腿去!”

    婉兮忙起身,将玉蕤扶起来,“傻丫头,你又何必这么想?虽说这事儿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忽然出现,叫咱们都有些措手不及,可是终归翠鬟年岁还小,她哪里知道十三年前江南的故事,又哪里能猜到你我的心思去呢?”

    “她是你亲手教出来的,我相信她若事先就知道咱们心里这些事儿,她必定不会这么做的……这会子咱们用她不知道的事儿来埋怨她,倒也冤枉了她不是?”

    玉蕤又急又愧,抱住婉兮,已是落下泪来,“那该怎么办?姐,在江南想要扳倒安宁去,尹继善大人是咱们必定要借重的。可是如今出了翠鬟这档子事儿,尹继善大人咱们便更难指望了。”

    “而高家,终究又是拐弯抹角好几重的关系,想要倚重,怕是更难……”

    婉兮也是叹口气,“事已至此,兴许也是时机还没到。你先别急,咱们从长计议就是。即便是这个法子行不通,咱们必定还有旁的法子。”

    “总归这会子,便不是为了咱们的这番心事,也得记着永璇两个月后就是大婚了,这会子便怎么都不能再叫翠鬟与永璇私相交结去了。”

    玉蕤点头,“我明白!我这便叫她再不能出宫门去。竟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叫什么事儿啊”

    十天,倏忽而过。

    九公主的种痘之期就在二月二十二日,婉兮宫内已是都为此事开始忙碌,便连玉蕤也暂且顾不上翠鬟那边的事儿了,只是将翠鬟禁足在宫内,不叫再出去罢了。

    可阿哥所那边,永璇已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皇帝谒陵,如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等腿脚好的,自是都随驾同去了,也就他这样腿脚不好的才留在京里。

    他心下不无苦闷,此时又等不到翠鬟的身影,这便已是急火攻心,无法再压抑。

    偏此时,就连十一阿哥永瑆也跟着皇帝一同谒陵去了,原本还能透过永瑆去带话儿的路也是封死了。

    若按着他原本的性子,他倒是不会自己拖着残脚,到内廷去求见;可是这会子他已然无计可施。一日一日的,他耳边回荡的都是他那日与翠鬟说下的话:“若你不来,我就去找你!”

    好在宝玉、宝珠两个死死抱住了他,跪倒哀求,“……奴才们听闻,这会子正是九公主种痘之时。主子想啊,令贵妃主子这会子心下会是如何?主子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过去,那又成了什么了?”

    “主子好歹念着咱们淑嘉皇贵妃主子薨逝之后,令贵妃主子对主子的情分去。便是年年的生辰,令贵妃主子也都是带着主子跟七公主一起过的……”

    永璇这方咬牙,暂且忍耐下来。

    二月二十二,九公主种痘。

    痘种植入,三月初四日啾啾身上正式出痘,“天地一家春”等各处开始供圣。

    婉兮每日早晚,都亲自拈香拜神。

    除了随驾出巡去的皇后那拉氏、舒妃、颖妃、忻嫔等人外,其余人也都来随婉兮一同拈香。

    婉兮对此,自然也是心怀感激,尤其对和贵人格外更多了一层歉意去。

    原本,今年随驾的排单里,有和贵人。可是和贵人却放心不下啾啾,自请留下来。

    婉兮亲自挽了和贵人的手,送和贵人出门,边走边徐徐道,“你去年才进封,原本今年是头一回正式陪皇上去谒陵,也好叫你正式到先帝陵前行礼。可是因为啾啾的事儿,竟然将你延宕下来了,我心下当真过意不去。”

    这会子终究和贵人还只在贵人之位,又没有资格抚养皇嗣,更何况是贵妃所出的公主了。人家和贵人没有这个名分,却事实上担起了这个责任来,每日里都过来陪着婉兮一起拜神,这便是难得了。

    更何况,凭和贵人信仰之坚,从前她都肯为此而不惜违拗皇后,可是此时她却肯为了啾啾,在全然陌生的满洲女神娘娘面前跪倒,甚至叩首……婉兮何尝不明白,这着实难能可贵。

    (2018来了呢新年给亲们比个心,新心相印,欣享事成)

第2403章 63、谁还没个小麻子坑儿啊(毕)

    和贵人倒只是淡淡笑了笑,“贵妃娘娘是给说反了,不必贵妃娘娘过意不去;其实进宫以来,若不是有啾啾陪着我,便只是这一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才能熬过来的。”

    婉兮何尝不明白。从和贵人去年二月正是进封,到七月中元之夜之前,那半年里,和贵人在那拉氏的宫里着实不好过。也多亏了中元之夜那晚的一番反抗,在皇太后的警告之下,方令那拉氏知道收敛些。

    婉兮轻轻拍拍和贵人的手,“外人都只道你这一年来都遭了皇后主子不少的罪,可是我心下却如何能不知道,那不过是你隐忍罢了;若你当真想要反抗,这一年来皇后主子便没机会如此耀武扬威。”

    和贵人这才站住,抬眸静静凝视婉兮。

    婉兮含笑点头,转眸去看天空。已是三月,春已正式展露笑颜。

    “……这一年来,啾啾没短了去你宫里。除了在圆明园的日子,皇后不得不独居在‘长春仙馆’伺候皇太后外,其余在宫里的日子,啾啾去你宫里,便自然是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

    “我与她结怨多年,啾啾去你宫里,我便总是放心不下。那中究竟是她的一亩三分地儿,宫里上下的人都是她用了多年的人。而阿窅你,终究是去年才进的宫。”

    “可是我不久就发现,是我多虑了,阿窅你其实有本事将啾啾保护得甚好。虽说那翊坤宫是皇后的翊坤宫,可是你从没叫啾啾受过半点的委屈、担过半点儿的风险去。”

    和贵人这便微微一笑,“贵妃娘娘谬赞了,其实哪里是我有多本事去?还是皇上的思虑周全,如今我虽然还在她宫里,可是无论从膳房、厨役,还是到位下的官女子,全都是我自己的族人。便她是皇后,可是也没办法收买或者威胁了我的族人去,我的族人自然与我一心一意。”

    婉兮先是点头,之后却还是摇头,“我自然明白你与母族人的一心一意,可是你倒是又将自己说轻了。无论是厨役,还是官女子,终究都是位下之人。他们如何敢对正宫皇后有任何反抗去?他们终究还是要看着你的。唯有你勇敢、坚强、聪慧,她们也才会生出勇气来,才会敢于坚守自己所坚持的。”

    “终究她们也是西域远来,在这京师里已是风土民情迥异,而这宫廷里就更是规矩严谨,他们原本难免有寄人篱下之感;而偏偏那个人又是大清国母,是后宫之主,以她们的力量如何敢与之对抗?唯有你给了他们力量,他们才清楚如何去做。”

    和贵人脸上微红,含笑垂首,“贵妃娘娘是信得过我,才能准啾啾时常到我宫里陪着我。否则以贵妃娘娘与皇后这些年的心结,贵妃娘娘如何肯叫九公主时常到翊坤宫去走动?可是从我初次请求要带九公主去我宫里,贵妃奶跟娘娘您就从没迟疑过。贵妃娘娘对我的信任,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得站直了,肩上扛起这份信任来。”

    “我自然清楚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怎么对我都罢了,为了族人,为了自己的叔叔和兄长,我该忍的忍了就是;可是我却不能叫啾啾在我身边儿,遇到半点的风险去。不然,我又如何对得住贵妃娘娘的信任?”

    婉兮含笑点头,挽住了和贵人的手。

    “啾啾在种痘之前,也与我说过,阿窅你给她喝下不少你们西域独有的花露去。她说那些花露你原本都金贵地盛放在羊皮箱子里,箱子上还挂着大锁头。平日你都不准位下的官女子去碰那箱子,可是你却为了啾啾,几乎倾囊而授。”

    和贵人此时便有些面红,“这个小人精儿,明明这么小呢,怎么却连这个都发现了?”

    和贵人抬眸望住婉兮,“贵妃娘娘放心,那些都是我们西域人配制了来清热解毒的。西域也有痘症,我们那边对种痘的法子还不那样擅长,故此历来也有饮下这些清热解毒的花露来预防和治病的。我都是自己亲自尝过之后,确定没事才给啾啾服下……”

    婉兮笑起来,“我的好阿窅,你便不必解释了。我又岂有不信你的?我这会子与你说起这话儿,只是心下感念,哪儿有半点的不放心啊。”

    和贵人这方红着脸垂首笑了,“……我在这宫里,与你们相貌都不一样儿,我信仰的神也与你们迥异。平素我的东西,便是想送给谁去,我都能瞧见她们眼里的防备去。唯有贵妃娘娘您和啾啾,非但不疑虑,反倒是真心喜欢我那些东西的,我当真是欢喜极了。”

    婉兮听出和贵人这是话里有话儿,便不由得问,“……难道是哪个孩子不懂事了?”

    和贵人叹了口气,“上回九公主与七公主、八公主在一处玩儿,我便拿了几个烤包子给她们去。啾啾吃得十分欢喜,可是八公主……却说,她额娘忻嫔嘱咐过,在外头除了皇上和皇太后给的吃食之外,旁人给的,都不准吃。”

    忻嫔如此,婉兮也不意外。婉兮只安慰和贵人,“你进宫晚,不知道当年忻嫔所出的六公主便是因吃食上的事儿夭折的……忻嫔若此,想来也算人之常情吧。”

    和贵人缓缓道,“我知道她是你们满洲镶黄旗的高贵格格,她看不上我,倒也是有的。不过我那些吃食,许多都是从西域带来的材料才做得的,原本也金贵,她不稀罕,我还不舍得呢。从今往后,我再不做那样的傻事去便罢。”

    三月初六日,为亲蚕大典。

    因那拉氏不在京里,便应遣妃代行。婉兮是贵妃,是那拉氏之下的后宫第二人,责无旁贷。

    这会子啾啾刚出痘,婉兮就要赴先蚕坛,语琴等人都有些不放心,直说不如叫旁人去。

    婉兮含笑道,“我自己倒是愿意去的。你们想啊,这亲蚕大典是后宫女人们可以主持敬天的最大典礼。我赶在这会子去向上天祈求,求上天护佑啾啾平安,岂不是最好?”

    终究她们在园子里供奉的娘娘们,多是满洲神祗,再加上些汉地的女神娘娘。这些娘娘再强大,又如何比得上苍天之高去?

    语琴等人一想也是有理,这才轻舒一口气,将心放下来。

    婉兮将主持后宫之事交给语琴,便又握住了和贵人的手,“我要去北海先蚕坛,这园子里后宫的一应杂事儿得叫陆姐姐做主。陆姐姐顾着大局,便不能再拘束于小节,故此我倒要将啾啾这边的事儿多托付给你去。陆姐姐忙不过来的时候儿,有劳你帮我多盯着这边儿些。”

    “你进宫的光景终究短,便是有什么不省得的,这便去找陆姐姐就好。”

    和贵人深深吸气,一时说不出话,可是那双艳丽的眸子里流溢出来的欢喜,却是怎么都挡不住的。她向婉兮深深一礼,“贵妃娘娘放心去吧,我用我的性命担保!”

    不知是否这番齐心协力,且婉兮正可借亲蚕之礼,向上天祈福所致,三月十五日,啾啾身上的痘已然止退。

    从二月二十二日植下痘种,到三月初四正式出痘,再到三月十五止退……这前后的二十多天,已足够叫人度日如年去。终于等到啾啾成功送圣,婉兮欢喜得抱着啾啾与和贵人,一起落下泪来。

    仿佛心有灵犀,皇帝三月十六日便也已回銮。

    得着了啾啾的好消息,皇帝回到园子来,便将啾啾抱在怀里,也顾不得她身子里的病气才去,便是亲了又亲。

    “这是知道阿玛今儿回来,故此昨儿你就好了,是不是?你这真是给了阿玛回来的第一个好消息,也不枉阿玛在你皇爷爷陵前也替你求那一番平安……你皇爷爷必定是在天上也护着你呢。”

    婉兮这会子自然只是都剩下了欢喜的笑,便也轻轻点啾啾脑门儿一记,“听听,你有多大的福气!为娘在先蚕坛,为你向上天祈福;你皇阿玛又求来了你皇爷爷的护佑……这上天之福、天子之佑你可都齐了。怨不得你什么罪都没遭,一切都这么顺顺当当了去”

    啾啾却绷着小脸儿,没露出笑模样儿来,只扭头要妆镜,“额涅,啾啾要照镜子!”

    啾啾在黑暗里呆了二十多天,故此今儿眼上还罩着纱布,没敢直接见天光呢。婉兮便轻笑,“急什么?这会子便是给了你妆镜,你也不能看。再等个三五天,等你眼睛适应了阳光,到时候儿可着你照镜子美去”

    啾啾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太医谙达说,不准我碰,再痒痒也不许碰。可是啾啾没乖,啾啾轻轻挠了一下儿。”

    啾啾朝眼眉处比划了一下儿,“就是这儿。在眉毛里头,扎着,痒”

    婉兮也吓了一跳,忙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伸出一只手来握了握婉兮的手,含笑摇头,接着柔声哄着啾啾,“不怕,不是都送走了痘神娘娘了么?挠了就挠了,谁那么痒痒能忍得住呢?要是换了阿玛,阿玛也得挠。”

    啾啾的身子还是有些虚,这二十多天折腾下来也是累了,这便心满意足地在皇帝怀里睡着了。

    婉兮终究忍不住,净了手过来,小心地轻轻掀开纱布的边缘,露出啾啾的眉毛处。

    那痘若是生在光滑表面处已是够痒了,若是与眉毛挨在一起,可以想见有眉毛扎着,怕就会更痒。婉兮心疼啾啾那时独自熬过的痒痒,却也更忍不住有些担心——痘症终究是可能会留下痘印的。若一不小心挠了碰了,就会留下印痕。

    要是个小子,她倒也不这么紧张,终究是闺女呀,还是在脸上的。若是落下了痘印……小丫头将来长大了也必定会嫌弃不漂亮的。

    婉兮心下紧张又矛盾地露出了啾啾的眉毛——婉兮的手指头便一颤,那养了一分长的指甲好悬戳着啾啾的额头去。

    皇帝小心地按住婉兮的手,也垂眸细看。果然,就在啾啾右边儿眉头处,留下一处小小的坑儿。

    其实不大,也就小米粒儿那么大小,顶多像是一粒儿小麻子。可是婉兮还是忍不住要掉泪——孩子身上哪怕最小最小的一点儿伤口,也是当娘的心上无法承受的疼痛啊。

    皇帝忙攥紧了婉兮的手,摇头示意。

    玉蕤见这情状,赶紧叫嬷嬷来抱走了睡熟了的啾啾。

    皇帝这便伸手将婉兮拢入怀里来,轻轻拍着她脊背,“嘘,别害怕,没事儿的,啊。”

    婉兮终是忍不住自责,哽咽道,“我只怪我自己。若是我能进了那屋子,陪着她在一处去,那我便必定能不叫她挠,那她就也不会坐下这个坑儿去。”

    “又说傻话了。”皇帝轻轻摇晃着婉兮的身子,“痘神娘娘惊动不得,咱们谁都不能进去,否则痘神娘娘岂不是要以为咱们都不信任她,她又怎么会去保佑咱们的孩子了?”

    “再说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小坑儿,啾啾还小呢,等啾啾长大了,兴许就长平了;退一万步说,便是长不平,等她到了对镜贴花黄的年岁,自然有的是法子遮掩了下去。”

    皇帝晃着头道,“我忖着,那眉头的位置,倒是‘选’的好!只需一点朱砂,那就是最妙的妆容,定然比那寿阳公主的梅花妆都更好看。”

    叫皇帝这么说下,婉兮心情也好受些了。她也平静下来细想,“对,或者给她贴花钿,选最好看的去,那便也能盖住了!”

    她自己说着,也是赧然地笑倒在皇帝怀里,“瞧奴才,这么一点子事儿都扛不住了,倒叫爷笑话。”

    “这会子想来,啾啾能得上天护佑、得皇爷爷的保佑,这么顺当地送走了痘神娘娘去,这便是最可庆贺的了。这世上的事儿啊,哪儿有那么十全十美呢,既然已经平安送圣,便是留下一个小坑儿,那跟平安比起来,终究是哪儿多哪儿少?都是奴才一时急了,这便分不清楚轻重缓急了。”

    婉兮说着在皇帝怀里仰起头来,高高地看向皇帝去,“爷……是不是奴才贪心了?这世上总归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是不是?

    “谁敢说你贪心!”皇帝缓缓收起了笑,轻轻晃着婉兮,“什么叫贪心?不知足叫贪心,想要得到不该属于自己的那也叫贪心。这两条,与你半点都关联不上!“

    “你如今得着的这些,哪个不是爷给你的,是上天眷顾你的?是上天就爱眷顾你,是爷就愿意独独给你,谁要是看不惯,那便是她们想得到,上天和爷还偏就不给她了!她们那才叫贪心!”

    婉兮依偎在皇帝怀里,听着她的爷说着这样哄人的话儿,这颗心终于点点平静了下来。

    她怀抱住皇帝,“爷这一路都顺遂吧?”

    皇帝点头,“这一路何尝不是记挂着啾啾种痘的事儿,这便算着日子往回赶。正巧爷也回来了,啾啾也平安送圣了。咱们啾啾啊,就是不想叫爷这个当阿妈的悬心呢,真是爷的贴心小棉袄儿。”

    婉兮终是深深吸口气,轻阖眼帘,“……啾啾既已经平安送圣,那奴才便得跟爷请示下了。爷心下可已经有了数儿,要将啾啾托付给哪位姐妹抚养去?”

    皇帝垂眸,“你自己心下,可已经有了打算?”

    婉兮垂首,用指尖儿划着皇帝的衣裳,“……奴才是有个想法儿。只是那人的位分尚且不够抚养皇嗣,故此这话儿便不宜出口。”

    皇帝微微扬眉,“嗯哼,便是不用你开口,爷心下也有数儿了。那便暂且别急,还是先留在你自己宫里就是了。”

    分别一个月,皇帝心下自是急的。帮婉兮将啾啾的事儿从心上卸下来后,便终究已是急不可耐。

    婉兮自己何尝不想念呢,便是还悬心着啾啾的事儿,可是这会子却也无法继续再说下去了。

    便都暂且放在一边儿,凡事都由着皇上去罢了。

    皇帝一双大手细细“检查”婉兮的身子,呼吸之间,终还是忍不住停下来轻斥一声儿,“……生小十五那会子好容易养出来点膘儿,这会子怎么没了一多半儿去了?”

    婉兮生得原本就清秀娉婷,又这些年连着诞育皇嗣,此外还要分担后宫之事,这便难得能养下些膘儿来。也唯有每次诞育孩子,总归要大量进补,且活动少些,这才在诞育孩子前后能有些富态。

    婉兮便含笑问,“奴才身子可硌手了?爷便嫌弃奴才了?”

    皇帝啐了一声儿,也不用言语,只用几番激流勇进,给她最切实的回答。

    婉兮都忍不住要溢出吟哦来,心下更是忍不住欢喜,只紧紧地又将皇帝缠绕住,极尽婉转……

    皇帝一股子强劲儿用完,这才换了几口气,贴着她耳际道,“爷知道,这一个月来你顾着啾啾种痘,清减自是有的。可是爷看见了也总归心疼……记着爷的话,这回爷回来了,啾啾也平安送走痘神娘娘了,你可赶紧给爷胖回来,不准再瘦了。”

    婉兮也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了郎世宁所绘的那《宴塞四事图》去。西洋人的画法,重脸部的立体轮廓,她那会子怀着小十五,身子里所有的养分都被小十五给吸收走了,她自己脸上已是没了肉;况且那会子跟从皇上秋狝,从京师一路折腾到布扈图去,便是皇上下旨放慢行程,对于她彼时的身子来说也还是有些辛苦的。故此那幅画创作之时,是她非常瘦的时候儿。

    婉兮便忍不住“吃吃”地笑,皇帝不知道她又笑什么呢,便赶紧在她腰侧掐了一把,“又偷着乐什么呢?把爷的劲儿都给泻了!”

    婉兮在皇帝之下,身软如绵,妙目若丝,“……奴才啊,是回想起《宴塞四事图》上,奴才都快叫郎世宁大人给画成‘人干儿’了。”

    皇帝微微挑眉,“……不喜欢他画的了?”

    婉兮赶紧笑,“没有,爷想哪儿去了。奴才就是想着自己那会子,当真是瘦。”

    皇帝伸手摩挲着她面颊。她是瘦,却并非没肉,她其实是小骨头棒儿,唯有他这么熟悉地上手摸过的,才知道她其实藏着肉呢。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郎世宁老了,七十四岁的洋老头儿,笔力和眼力的确都非从前了。”皇帝凝视婉兮,“你的眉眼,倒是不宜用西方那过于立体的画法儿,否则只见骨头棱角,却不见肉儿了。”

    皇帝轻轻摩挲婉兮的面颊,“爷也觉着,你的模样儿倒是更宜咱们中国的画法儿。便是可借用西洋的画法儿,可是铺底子还是应该用咱们中国传统的技艺。”

    婉兮其实只是因为瘦的事儿想到了《宴塞四事图》去而已,倒是没想到皇上因此这么严肃起来了。

    婉兮便将腿收紧了些,身子如波浪涌动,承托住皇帝,将他的心思给收回来。

    皇帝果然扛不住,一声闷声,终究还是埋身烟波里。

    此时的婉兮尚且不知道,她这么随口的一提,皇帝果然是当了真、放在了心上。这之后的几年里,皇帝开始千方百计换着人地,用各种技法来为她画像。

    次日一早,婉兮刚起身儿,正准备去给那拉氏请安。颖妃却大清早地就来了。

    “要不是昨儿的时辰已然晚了,又想着皇上必定过来看望姐姐,我怎么都不方便过来,要不我昨儿就已然飞过来了!”颖妃扑进来就要见啾啾。

    这会子啾啾还睡着呢,婉兮心疼孩子,便没叫嬷嬷唤醒啾啾,便挽着颖妃的手,两人到啾啾所居的偏殿里去瞧她去。

    颖妃望着熟睡的啾啾,泪珠儿一颗一颗止不住地往下掉,“……我真不想随皇上谒陵去的。要不是皇上坚持,我怎么能舍得不留下来陪着咱们啾啾?”

    婉兮伸臂轻轻抱抱颖妃,“你们便是身在外,心何尝不是还在这孩子身边儿呢?瞧,啾啾这不是已然顺遂了么,那就是你们大伙儿帮着祈福得来的。便别掉泪了。”

    颖妃虽说点头,可还是有些哽咽,“我那日,原本已去找皇上,想要推辞随驾之事;可是说来也巧,竟正好见和贵人先进了殿去。回头就听说,她也是去找皇上去说此事的。”

    “皇上说,再一不能再二,和贵人已然请辞,便叫我收回这个念头吧。”颖妃抽着鼻子望住婉兮,“令姐姐,你说和贵人这气不气人?”

    (谢谢亲们新年第一天放假呢还记着给某苏月票,心意暖暖的,鞠躬啦)

第2404章 64、你如此美满,叫别人怎么活啊(毕)

    这一刻,饶是婉兮,也有些无言以对。

    便如有时候儿替小七和麒麟保所生出的惋惜一样儿,便都是她亲生的孩子,可是孩子们自己的心意总归不能都由她来做主。

    若以在后宫相伴这些年的情分,以及后宫所处的位分,若给啾啾选养母,颖妃怎么都是排在第一份儿的——终究妃位之上,颖妃是唯一的一个自己没诞育过皇嗣、也从未抚养过皇嗣的。

    可是……缘分一事最是奥妙难言,她自己怎么也想不到啾啾生下来就有那么个小狗儿鼻子,就那么爱闻香味儿;而偏巧儿,和贵人就是这个时候儿进宫来了,还带来了一身芬芳。

    啾啾与和贵人的投缘,是从鼻尖儿就开始了的,是她这个当亲娘的,都完全无法预料得到的。

    此时面对颖妃语气中的怨怼,婉兮只觉抱歉。

    婉兮便轻轻攥了攥颖妃的手,“好高娃,别气了。终究阿窅只是个贵人,去与不去也不算打紧;可你怎么行呢,你如今是咱们大清的四妃之一,分量自不是一个贵人可比的。”

    颖妃听了这话,心下虽说舒坦了些,可还是有些放不下。这便攥着婉兮的手,扭着身子,“她虽是贵人,可是后宫里谁敢当她只是贵人的?便因为她那身份,就注定是宫里的独一无二,便暂时只是贵人,来日也是必定要晋嫔、封妃的。”

    “反倒是我,便在四妃之列,终究也只是四个之中的一个,便是不去又有什么打紧;反倒是她,既然身系回疆的安稳,且又是和卓家的女儿,这便在宫里是独一无二,她倒是应该随驾同去的。”

    婉兮只得含笑安抚,“话虽这么说,可是她今日终究还是个贵人不是?晋嫔、封妃都是将来的事,咱们总不能站在眼前说将来,高娃你说是不是?”

    为叫颖妃安心,婉兮压低声音轻声道,“况且你也该明白,皇上虽说恩遇回部,可是直到此时,心下也还是不无防备的。不然便如从前舒妃进宫就封嫔一样儿,皇上若想给阿窅晋位为嫔,那在贵人位分一年也就够了,可是皇上暂且并无此意。”

    颖妃这才轻舒了一口气,“姐姐说的是。我想皇上可能也还是犹豫,若当真带着和贵人去谒陵,在先帝陵前这该如何叫和贵人行礼,怕也是个难题吧。终究,她是咱们大清有史以来,后宫里第一个来自西域的主位。”

    婉兮终于悄悄松了一口气,拍了拍颖妃的手,“正是如此。皇上再恩遇回部,却也永远不会忘记,咱们大清是创立在满蒙联姻的基础上的。在皇上心里,回部的主位永远超不过高娃你们这些蒙古姑娘们的”

    心结暂时松懈下来,婉兮便也趁势挽着颖妃的手,赶紧去翊坤宫请安,将这一码事儿暂且岔了开去。

    请安散去,颖妃又在婉兮宫里与啾啾玩儿了一白天,日暮黄昏了才回自己宫里去。

    祥贵人过来请安,便问到了啾啾的事儿:“九公主已然平安送圣,如今十五阿哥也一天比一天大了,更需要令贵妃用心抚养,那想来过不了几日,令贵妃便要将九公主托付给颖姐姐抚养了吧?哎哟,太好了,我随着颖姐姐居住,这回也终于能托颖姐姐的福气,也在宫里有个可爱的小公主玩儿了!”

    想到那幅图景,颖妃自己也是忍不住憧憬着,满面含笑。

    “我自巴不得早早儿能将啾啾接进咱们宫里来……只是令姐姐必定舍不得,故此我在令姐姐面前自是一个字儿都不能提的,更不能催。总归令姐姐心里有数儿,我自己心里也有这个底就是。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打紧?”

    祥贵人含笑垂首,“颖姐姐说得对,凭颖姐姐这些年与令贵妃的情谊,九公主不托付给颖姐姐去,难道当真能托付给和贵人去?我倒不信!”

    祥贵人说着,眸光微转,飘过颖妃的脸,“除非啊……除非是令贵妃觉着,和贵人在她心里,已经比颖姐姐您更要紧去。”

    颖妃听着便也笑了,“听听,你这是说什么呢?”

    祥贵人便也含笑自己打了自己面颊一记,“我也就说个可能罢了,尽管这个可能那可是万分取一,微乎其微去呢!终究,和贵人进宫才一年,与令贵妃的情分就这么点儿;可是颖姐姐你呢,你都陪着令贵妃多少年,替她办过多少事儿去,这点子轻重,令贵妃若还分不清楚,那她就不配当这个贵妃,更不值得颖姐姐这些年风雨相随了。”

    颖妃听着便也笑了,她自己心下自然也是有这个底儿的。

    这个祥贵人啊,虽说进宫以来说话办事儿的方式并不总叫颖妃满意,但是好歹都是出自蒙古,且在同一个宫里住着;况且这后宫里若说有谁最不将和贵人放在眼里的,那自然是祥贵人了。终究,当年在西域,和卓氏都沦为准噶尔的阶下囚,一家子人都在伊犁种地,便是由人家祥贵人的阿玛看管着的。

    如今便再是同在后宫,同在贵人位分,祥贵人却也依旧还是带着傲视和贵人的。偏和贵人得宠,受到了皇上的鄂重视,她心下对和贵人的轻蔑和不满便更重。

    颖妃自己这会子因为九公主的事儿,与和贵人也已经隐约有了心结,故此这会子反倒是祥贵人在她面前说的话,听起来要顺耳一些了。

    祥贵人瞧着颖妃笑了,知道自己这话是说到颖妃心坎儿上,叫颖妃顺耳了。

    祥贵人心下便更有了底,垂首想了想,便轻哼一声,又是清冷一笑,“那和卓氏啊,就是个分不清个眉眼高低的!她也不想想她是怎么进的宫,又是什么年岁的人了,进宫之后还当真以为自己得宠,连皇后主子都敢顶撞。”

    “不过那也罢了,她再怎么着,也该掂量掂量咱们蒙古格格都是什么样的性儿。她们回疆人,得罪得起谁,也得罪不起咱们蒙古人!想那西域,多少年来都是咱们蒙古王爷的治下,从来就没轮到她们和卓氏做主。便连她和大小和卓的先祖,之所以能在回疆有了后来的地位,还不是咱们蒙古王爷的首肯和扶持之下?”

    “故此啊,她进宫来,便是敢得罪皇后那样的满洲世家出身的,也该小心躲着点儿咱们蒙古格格!她若但凡是个有些眼色的,又如何不明白颖姐姐与令贵妃的情谊去,又如何还看不出来,令贵妃的九公主就是该给颖姐姐你来抚养的?”

    “可是她倒好,竟然这一年来三不五时就往永寿宫跑,隔三差五就将九公主领到她的宫里去……她这算什么,这简直是当着颖姐姐的面儿明抢了!也亏得是颖姐姐位分高、世家大户的出身,不与她计较罢了;要换了是我,早上前去大嘴巴子扇她了!”

    颖妃听得微微皱眉,“你倒说得夸张了些。”

    祥贵人便笑,“夸张?颖姐姐太好性儿了。咱们在宫里这些年,谁心下不明白,在这宫里啊有两样儿东西是绝对不能分享的,一个就是皇上的恩宠,二一个就是孩子……这两样儿是咱们后宫女人的命根子啊,谁敢跟咱们抢,咱们就得跟谁不共戴天了去!”

    “她一个小小的贵人,又是回疆之人,进宫不过一年,她要有多厚的脸皮,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颖姐姐您抢去?”

    祥贵人幽幽瞟着颖妃,“我倒要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也不怕颖姐姐你不高兴:这一年来她之所以那么猖狂,还不是颖姐姐您太好性儿了!照我说啊,您得拿出身在妃位的权威来,拿出咱们蒙古格格的血性来,她再敢这么以下犯上,摆明了抢皇嗣,颖姐姐便该好好儿整治她一回,叫她懂得收手,便下回再不敢了!”

    颖妃听得有些头疼,便摆摆手,“如今情形,自没你说的那样儿。令姐姐从没说过要将啾啾托付给她抚养去,再说了她如今只是贵人,没资格抚养皇嗣。贵人这个位分,便是自己生下的孩子,还要交给高位去抚养,更别说是还要抚养旁人的孩子,而且是贵妃娘娘的孩子去了。”

    “她没这个资格,后宫里也不能乱了这个规矩,咱们啊便也别多心了。”

    颖妃说着抬眸看了祥贵人一眼,“我陪啾啾玩儿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你也先回去歇着吧。”

    祥贵人这才忙起身行礼,“那妾身就不打扰颖妃娘娘歇息,妾身告退。”

    出了颖妃的寝殿,沿着抄手回廊走回自己的配殿去,祥贵人位下的女子乌云轻声道,“奴才瞧着方才的情势,颖妃主子倒是不大想整治和贵人的。亏得主子那么替颖妃主子计议,就是想帮颖妃主子,将九公主妥妥地接进咱们宫里来呢……颖妃主子也忒好性儿了。”

    祥贵人走在幽暗里,望着眼前灯笼那浸染在夜色里的黯淡的光,不由得轻声冷笑,“她那是忌惮着令贵妃罢了。你也瞧得出,这一年来令贵妃是如何对那和贵人的,若没有令贵妃的点头,和贵人怎么可能将九公主说带到她宫里就带到她宫里去呢?终究,和贵人是跟随皇后主子居住的,令贵妃若不是放心那和贵人,自然不肯点头。”

    “颖妃娘娘心下便自然也是隔着这一层,尽管不快,却又不能撕破了脸去。说到底,人家九公主终究是令贵妃的孩子,还不是人家说了托付给谁就托付给谁去的,颖妃娘娘倘若因为和贵人的事儿撕破了脸去,那令贵妃说不定反倒压根儿就不将九公主托付给颖妃娘娘了。”

    祥贵人深吸一口气,抬头本想望望天,可是此时却是身在抄手回廊里,抬头只看得见廊子顶儿,看不见天。

    她便收回目光,又是轻哼一声儿,“这些年颖妃娘娘早已习惯了倚靠令贵妃去,不然凭她没有生养,怎么能封妃呢。所以啊,她便是再心下不痛快,却也不得不忌惮着令贵妃,不敢对那和贵人如何罢了。”

    乌云叹一口气,“想当年……主子倒也曾经时常到永寿宫走动。”

    祥贵人立住,虽不爱提起往事,却也还是叹息着点了点头。

    “我终究还是被她们排挤了,谁叫我同是厄鲁特蒙古的出身,可惜家世却比不上人家豫嫔呢?人家令贵妃自然看人下菜碟儿,选了人家豫嫔,却不肯搭理我了。我这点儿眼色还是有的,既然人家不待见,我又何必巴巴儿地自己上赶着贴去?再说这后宫里又不是只有她一家儿,她不待见我,我还不稀罕她了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颖妃娘娘却连我这点子血性儿都没了。她啊,已经习惯凡事都依靠着令贵妃,是半点儿不敢违拗了。所以啊,颖妃才不愿意出了什么岔头儿,叫人给被排挤了,便是心下再不痛快,这会子也只能咬紧牙关忍着。”

    说着话儿,前方已经到了自己配殿的门口儿。祥贵人抬腿进门儿,立在门内却是回首望向颖妃的寝殿,幽幽一笑。

    “只是这会子九公主终究已经种完痘了,托付给人抚养是必定之事。眼前明摆着和贵人跟九公主越发亲近,我就看咱们颖妃娘娘还能忍多久”

    啾啾眼上的纱布终于可以摘掉了的那天,后宫众人,凡是位在贵妃之下的,都来道贺。

    婉兮之下就是妃位,妃位之上此时又以舒妃为首,故此舒妃的座位最挨近婉兮,婉兮与舒妃说话的机会也是最多。

    舒妃送给啾啾的,是一尊从五台山上请下来的小佛像。以五台山在佛家的地位,这尊小佛像自是尊贵,婉兮十分珍视,这便向舒妃道谢。

    舒妃便笑,“又来糗我不是?我这啊,不过是正好随驾去五台山,应景儿而已;况且这送佛像的心意,早多少年都是你用过的了,我顶多算是依样画葫芦。”

    婉兮垂首轻笑,知道舒妃说的是当年她送孝贤皇后的第二位次子永琮的那尊小佛像。

    舒妃偏首凝视婉兮,“……永瑆这回也随驾出巡,都是争了不少的脸。咱们不跟那几位成年的阿哥比,永瑆与永璂是一年的,故此两人什么都是在一处的;今年谒陵,原本人家永璂是嫡子,还以为又要以嫡子为首呢,结果啊,皇上叫永璂退后边儿去,跟永瑆一排行礼。”

    婉兮含笑点头,“永瑆年纪还小,这回能跟着皇上一起去谒陵,外加西巡五台山,自是一番历练。况且有你一路护着,必定什么闪失都没有的。”

    舒妃也是舒心而笑,“皇上这一路上,将对永瑆和永璂两人的态度上,明显对永瑆夸赞更多。尤其到了五台山,要替皇太后祈福诵经之时,成年的阿哥诵经便不稀奇了,皇上要选一个年纪小的阿哥来诵经……结果啊,皇上竟然就选了咱们永瑆,没用永璂!”

    婉兮眸光一闪,便也有些会意,“是不是因为那经文恰好都是汉字?”

    舒妃拍手而笑,“可不就是这回事嘛!”

    舒妃说着,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眸光里光华涌动,“说到底,终究还是你那个主意好,如今连皇上都‘一朝被蛇咬’,这会子但凡遇见除了满文之外的文字,或者要考校功课的场合,便都不叫永璂去了。这便都终究轮到了咱们永瑆来。”

    婉兮迎着舒妃的目光,也是微笑,“看着孩子出息了,自是咱们最快意的事儿,倒比咱们自己得宠了更欢喜呢,是不是?”

    舒妃轻叹一声儿,“青春年少时候儿,咱们是为自己而活,什么都为自己争;可是如今越发地,我觉着我就是为了永瑆而活的。他若得好儿,我便什么都好。”

    婉兮点头,“便凭你这一番话,如今啊,你就已经是永瑆的本生亲娘。这母子之情,可半点儿不比淑嘉皇贵妃差去了。”

    舒妃也是笑,眼睛里却已经晶莹闪烁。她怕失态,忙垂下头去,“……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啊,是重新活过来的一般。就是因为这个孩子,我才能重新活过来的;要不然,我当年也早已经随着我的十阿哥,一块儿死了。”

    “什么活啊死啊的,”婉兮轻轻拍拍舒妃的手,“如今便是为了永瑆,你也得高寿才行,将来得叫永瑆好好儿孝敬你去。等他成了亲,分了府,将来还能将你岁时伏腊地接出宫去,到他府里去当老太太呢!”

    那个美好的愿景,正是这后宫里的女人们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缘故啊等到发白齿脱,什么后宫争斗都没有了意思,唯有能出宫去,在自己的孩子府里,享受天伦之乐才是最好的啊。

    说到此处,舒妃轻轻叹了口气,“这会子我倒是羡慕起兰佩来了。你瞧她如今又有喜了,这当真是要儿孙满堂了。”

    婉兮轻轻张了张嘴,随即便也笑了,“原来九福晋是又有喜了,怪不得过年都没进宫来……我听了也是欢喜,替她和九爷高兴。”

    这样算起来,这便已是九爷的第六个孩子了。

    婉兮垂首,想想自己这几年也接连养育了五个孩子了……她与九爷,这便也是花开并蒂、两厢安好了吧?

    三月将过,四月的脚步近了。

    京师里春意已浓,婉兮因啾啾种痘的这一片乌云,终于已然散得干干净净的了。

    玉蕤这日抿着嘴笑着从外头进来。

    小十五已经会坐了,婉兮将他放在南边炕上,将坐褥和靠背都推到窗户边儿去,叫他坐在那趴窗户。

    婉兮小心扶着小十五,抬眸瞟玉蕤一眼,“偷着乐什么呢?”

    玉蕤坐下来,眨着眼道,“先前姐不是还遗憾讬庸从江南调去了广西,不能掣肘安宁了么?好消息来了,皇上已下旨将讬庸从广西调回安徽,为安徽巡抚了!”

    婉兮也是意外,不由得一把捉住了玉蕤的手,“这才一个月的光景,皇上竟然这样快便又做调用?”

    讬庸原调为广西巡抚,此时又是调回为安徽巡抚。这可不是一般官职,都为一省的巡抚(相当于高官),乃为封疆大吏了。一个月之间便做两回调整,当真罕见。

    玉蕤也是忍不住含笑,“正是呢!虽说讬庸回的是安徽,倒不在江苏。可是安徽和江苏原本就同为从前的‘江南省’;况且江苏布政使一分为二,那江宁布政使就是归属在安徽巡抚之下。讬庸要是想查安宁,在安徽巡抚这个任上,一样儿还是能透过江宁布政使来翻旧账!”

    婉兮轻叹一笑,“可不是么!况且上一任江宁布政使就是讬庸本人;而现任江宁布政使是彰宝,本就是前一任的苏州布政使啊。对于安宁的底细,讬庸便都是再清楚不过。”

    玉蕤轻轻眨眼,“皇上掣肘之术,无人能及,甚至无人敢想。相信安宁也绝对想不到,讬庸刚被调任广西一个月,以为就此相隔遥远了;可是这么快就又回到他眼前儿了,够他闹心的!”

    自打出了翠鬟与永璇的事儿,婉兮这些天憋着的一口气,这一会子终于能舒出来了。

    她垂首含笑,“……有皇上在,咱们便总是能心想事成。以后我看咱们也不必拜佛了,干脆将皇上搭板儿供上,见天儿给皇上拈香就得了。”

    玉蕤也是扑哧儿笑出来,“得多大个‘祖宗板儿’才能托得住皇上这尊真佛呢?”

    一想象东暖阁那小佛堂的地方儿,婉兮就也扑哧儿笑出来,“可不是么,没那么大的板儿啊!”

    许是瞧见婉兮和玉蕤说得热闹,小十五便也顾不得看窗外,也急切地想要参与其中。只可惜六个月大的小孩儿还不会说话呢,真是干着急说不出啥来。他那小嘴儿便往外咕囔,结果变成了一串儿嘟噜出来。

    一嘟噜不要紧,连口水都跟着嘟噜出来了。婉兮忙笑着用纱布去擦,无奈地摇头,“你个小圆子,这是着什么急啊?将来啊,有的是叫你说话的时候儿,你想不说都不成呢。这几个月啊,你还是安生地省着点儿嗓子吧”

    室内一片笑声,玉蝉进来,面上却有些急色。

    玉蕤便问,“怎么了?”

    玉蝉瞟了玉蕤一眼,“……八阿哥来了。”

第2405章 65、不见(毕)

    婉兮与玉蕤四目相对。m.www.uu234.net

    玉蕤起身,“我去见他。”

    婉兮伸手挽住玉蕤,吩咐伺候小十五的妈妈里朱氏将小十五先抱回去。

    玉蕤越觉尴尬,不由得低声叫,“姐,这是翠鬟惹出来的事儿!她是我位下的女子,她惹出来的事儿便是我的错处,便该我去应付这局面。”

    婉兮点头,“我自然信你有这个本事去面对这个局面。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永璇不用于永瑆,永璇已然成年,不准在内廷里任意行走;况且他大婚在即,这会子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儿。”

    “而你,又还是贵人位分,若没有我的准许,你更不能单独见人,更何况是大婚在即的成年皇子。”

    婉兮轻轻拍了拍玉蕤的手,“还有,你尚且年轻,与永璇年岁相差不多;又未曾诞育皇嗣……故此这一切便总有瓜田李下之嫌。”

    “还是我见。若有什么,因为是我,便一切都还好说。”

    这是后宫的规矩,也是祖宗留下来的传统。别说玉蕤跟永璇不宜相见,便是皇帝跟先帝留下来的年轻太妃们,在五十岁之前也是不能单独相见的。

    此中利害,若稍有不慎,回头就会成为旁人攻击玉蕤的把柄。

    这会子永璇是急疯了,这才忘了避嫌,直接就往内廷里来;其实若能冷静考虑,永璇这莽撞的行为本身,便有可能连累到整个永寿宫去。

    此时此刻,没人能比婉兮更冷静。婉兮的冷静便也感染到了玉蕤,玉蕤也平静下来,便也是点头,“我陪着姐一同见八阿哥吧?”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却轻轻松开了她的手,“傻丫头,永璇交给我吧。想当年他出生那会子,我几乎就是亲手为他接生的。便因为这段往事,便是有人敢编排永璇跟哪位内廷主位私相见面,也编排不到我身上。”

    “你若留在这儿反倒不便了。终究永璇这些年来每逢生辰也没少了在咱们宫里走动,你从前又是官女子,与他也是熟稔……这便难免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定又给编排出什么来了。”

    玉蕤自分得清轻重,便也点头,“我去叫刘柱儿。成年皇子进见内廷主位,若是单独相见反倒不好。有内监总管在畔,这才好些。”

    婉兮凝眸,“永璇来了,翠鬟必定悬心。”

    玉蕤便也深吸口气,“姐放心,我这就进翠鬟那耳房去,就坐在她身边儿守着她。这个节骨眼儿上,必定不叫她造次!”

    婉兮心下也是惆怅,深深叹了口气,“情之一字,是这世间最动人之事,却也是最伤人之事。姻缘又要视乎因缘,早一步晚一步都不行。可是他们两个偏偏是赶在这最不应该的节骨眼儿上……这会子若是有半点行差踏错,毁了的不止是永璇,更有翠鬟的性命,甚至她母家阖家的命运。”

    玉蕤心下也是一颤,“我明白。我必定看稳了她去!”

    永璇终于被宣召进殿时,婉兮没在后殿见他,却是正式在正殿明间升座。

    以永璇这些年与婉兮的情分,永璇还是头一次见婉兮这样正式拉开架势,他心下也自是咯噔一声儿,许多事儿便也都明白了。

    可是虽说心下震动,可是对于他来说并非意外。他来之前就知道今儿这门槛有多高,凭他这样的腿脚,想要迈过去,该有多难。

    可是,他却也更加清楚:他要来,他必须得来。

    永璇站在正殿门前,屏住呼吸,还是凭自己,稳稳当当地迈过了那条门槛。进内,在婉兮座前跪倒。

    婉兮今儿既然如此正式,永璇便也正式地行二跪二叩的大礼,口中称,“儿臣永璇,拜见令额娘。”

    婉兮高高在座上,没抬眼望永璇,反倒是垂眸正翻着一本册子。

    待得永璇行完了礼,婉兮也没叫起儿,依旧垂着眼帘,眸光落在那册子里。

    “八阿哥大婚在即,按理儿说已经不宜再随便踏入内廷来。可是今儿八阿哥既然到我宫里来了,我便也记着八阿哥的情,想着好歹这些年八阿哥还没忘了我这个当姨娘的。”

    婉兮开口便是这样的话儿,叫永璇颇有些承当不起。永璇连忙伏地,不敢再抬头,“令额娘今儿如何说这样的话来?令额娘便是姨娘,可是额娘早年也都告诉过儿臣,儿臣知道当年若没有令额娘的出手相救,便没有儿臣的平安降世……儿臣知道,儿臣甫出世便遭遇蜂毒危险,令额娘甚至亲自为儿臣吸过那蜂毒……”

    “若此,儿臣心下便从来不仅仅将令额娘当做姨娘,在儿臣心中,是将令额娘当成额娘一般尊敬的。”

    想到当年,婉兮的眼角也有些湿。

    只是这会子还不是心软的时候儿,她深吸口气,还是高高坐直,“你先别惶恐。你进来,我就捧着本册子在这儿看;不过你放心,我看的不是你传进内廷来的那本《石头记》,我看的是《钦定大清会典》!”

    “永璇啊,四月十二就是你正式行聘的吉期了,咱们来瞧瞧,皇子大婚都有什么规矩。”

    婉兮故意将那《会典》翻得哗哗的,终于停在了其中某一页,婉兮定睛看着,随即便是亮声一笑。

    “听听!皇子纳采,其仪币金约领一,衔东珠七;大金簪五,衔珍珠各五;小金簪三,衔珍珠各一;金珥六,衔东珠各一;金钏四,金衣钮百,银衣钮二百。制衣貂皮一百四十,制帽貂皮三,制衾褥狐皮二百五十,缘朝衣水濑皮七,采币表里一百端,棉三百斤——这是给皇子福晋的吧?”

    “这还没完,还要赐福晋父金十两,银七百两,狐皮朝衣一,熏貂帽一,金带佩饰靴袜具,马一,鞌辔具。”婉兮轻哼一声儿,“这便是赏给尹继善大人的了。”

    “如今开春儿,正是江南一年生计最要紧的时候儿,可是就在这时候儿皇上也叫尹继善大人放下两江总督的差事,专门儿回京来预备这些。我的八阿哥,你皇阿玛的心意、尹继善大人的心意,你可看见了?皇子大婚固然要紧,那两江总督的差事、江南的一年之计在于春,难道就都比不上你了?”

    永璇一颤,面色已然发白。

    如今淑嘉皇贵妃已然仙去,永璇又是从小受苦于这脚病……故此这些年相处下来,婉兮总是心疼永璇。若不是因为眼前这件事儿,婉兮必定舍不得用这样的语气与永璇说话。这会子看见永璇的面色,她心下也跟被谁揪了一把似的疼。

    可是疼归疼,该说的话,却依旧还得说。就像这世上每一个当母亲的,没人当真舍得打自己的孩子;可若是孩子犯了错,不可饶恕的错儿,便是再不忍心,也得狠下心来扬起巴掌打下去。

    “哟,这儿还有!原来不光要赏给福晋,福晋父亲,还要赏福晋的母亲!”婉兮继续念道:“赏福晋母衔珍珠金珥六,狐肷袍一,缘朝衣貂皮六,马一,鞍辔具。”

    婉兮念到这儿,已经不需再继续念。她将那《会典》阖上,高高抬起下颌。

    “行礼当日,以总管大臣将事,福晋父朝服迎于大门外。入陈仪币于堂,陈赐币于阶上,陈马于中阶下,以次授福晋父。福晋父跪受讫,率子弟等序立于中阶下之东。望闻行三跪九叩礼。”

    “福晋母率诸妇出,序立于中阶下之西,望闻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八阿哥可听清楚了?这已然不是你个人下聘礼那么简单,这已经是你福晋母家那满门的荣光!若有半点更改,那边等于是给人家满门扇了一个大嘴巴去!”

    婉兮微微停顿,轻垂眼帘,“八阿哥,你四月十二即将行聘,行聘便已实际上是这‘纳征’之礼。婚聘六礼,纳征已然在第四礼,接下来就是婚礼亲迎了……八阿哥,你的婚事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便该明白,这已经是再无更改之理。”

    婉兮说到这儿,忽然冷笑了一声儿,“哦,是我错了,我收回方才的话。原本翠鬟也跟这聘娶之礼无关。她终究只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便是指配给皇子,也只能是‘皇子使女’,依旧只是官女子罢了,是不可能有这聘娶之礼的。”

    “八阿哥是皇阿哥,有资格指配给皇子,行婚娶之礼的,要不是满洲世家的格格,要不就是蒙古外藩的女儿。八阿哥自然心下是明白的,故此才敢在你的大婚都已经行进到这一步的时候儿,还敢来我宫里求见翠鬟!”

    永璇在袖中,轻轻攥紧手指。

    婉兮叹口气,竭力按下不忍,又泠泠道:

    “听说你的福晋也是庶出,故此你道之前我所念的那些赏给福晋母亲的,是给谁?——没错儿,自然是给尹继善大人的嫡福晋,鄂尔泰的那位侄女鄂氏的;而不是给你福晋本生额娘,那位张氏的。”

    “八阿哥啊,这便是嫡庶有别。便是人人心下都觉得同情,却又不能不遵守的规矩。因为这规矩已经流传了几千年,不是咱们谁能给改了的。而就算翠鬟将来指给了你,也只能如你福晋的本生额娘张氏一般,为妾为婢。便是生下孩子,都不是自己的……”

    婉兮黯然抬眸,“你来见翠鬟,我明白,是你对她钟情。可是放回到现实中来,我倒要问问你:你急着想要给翠鬟的,难道就是这个?你觉着她就当真想要么?”

    婉兮这句话掷下来,永璇都如迎头被木棒重击。

    他仰头望住婉兮,急得已是说不出话来,唯有伏地叩头。

    婉兮也是心下难受,轻叹一声儿,“我知道这兴许不是你自己的心意,可是皇家历来规矩森严,你皇阿玛都打不破的规矩,你觉着自己有本事给改了么?”

    “而翠鬟呢,她如今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又如何扛得起这些?别说翠鬟了,便是当年的慧贤皇贵妃,从前在潜邸里,也因为出身内务府包衣旗下,身份只能是皇上彼时的使女……”

    “幸亏她高家得用,乃为内务府著名的包衣世家,父亲已为封疆大吏之职,她便不能再继续为卑微的官女子。故此先帝才能将慧贤皇贵妃‘超拔’为侧福晋。永璇啊,这字样儿你该听得清楚,那叫‘超拔’啊。”

    “故此你该明白的,便是高家那样世家的女儿,慧贤皇贵妃都只能是超拔为侧福晋,不是迎娶进门儿的。唯有出自满洲世家的身份高贵的格格,如孝贤皇后、如今的皇后娘娘,她们二位才是有资格被迎娶入门儿的啊。”

    婉兮自己也是内务府旗下内管领下的女子,身份上还比不上包衣佐领下的慧贤皇贵妃,故此这会子说到这儿,自己也是黯然神伤。

    永璇也同样是几乎落泪,伏在地上哀哀地道,“令额娘所说,儿臣心下何尝不明白?终究儿臣的额娘,当年在皇阿玛的潜龙邸中,也曾因为包衣出身,而只能为皇阿玛的使女……这些婚聘之礼,都并未有资格享有。”

    婉兮轻叹口气,起身将那《钦定大清会典》端端正正摆在了架子上,这便抬步走下地坪来,扶起了永璇。拉着永璇的手腕,转身离开那象征皇家森严规矩的正殿明间儿,走进了一旁的次间去。

    没有了那宝座的束缚,婉兮自在地坐在炕上,便也给永璇赐了一张绣墩坐下。

    “所以,永璇啊,你今儿若是来给我请安的,那我自是欢喜;可你今儿若是来见翠鬟的,那我要给你的,就是方才那些话。”

    “那些话是重,可是每一句都是这宫里的现实,是包括你皇阿玛在内的,咱们每一个人都逃不脱的规矩。你说你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找翠鬟,你究竟想要她怎样,啊?”

    “你是皇子,是主子;她呢,她只是官女子,只是个刚进宫伺候了一年的小女孩儿。这宫里的规矩,还有你这个皇子的身份,哪个都是她不敢违拗的。你来见她,若我不拦着,她都不敢不见你……可是便是见了,你还想如何?”

    “不管见与不见,你的大婚都已经走到了第四步来,是再不可更改的;你若这会子还要见她,这宫里人多眼杂,迟早这风声便会传进你那位即将过门儿的福晋的耳朵里去。你说,她难道会不恨翠鬟么?”

    永璇低低垂下头去,两只手都已攥成了拳头,骨节毕现。

    婉兮瞧着也是心疼,只能叹息着道,“皇子大婚之际,却与官女子私相授受,这会叫人指摘你将你皇阿玛的圣旨不放在心上,更不拿人家尹继善家的女儿放在眼里啊!这话若是传开,自然可大可小;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一旦闹大,你便是要将翠鬟置于死地去!”

    “……因为咱们这些年的情分,更有你额娘临终前的嘱托,故此我得护着你,不能叫你出事儿去;可是翠鬟也是我宫里的女子,进宫伺候我这一场,我便同样也不还能叫她行差踏错了去。”

    婉兮缓缓抬眸,眸光柔软却坚定。

    “故此你今儿这一趟啊,是白来了。我必定不会叫你和翠鬟在这会子还能相见!”

    永璇一震,顾不得腿脚的不便,直接从绣墩上便直挺挺跪倒在地。

    他跪得实,两个膝盖是硬生生磕在了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令额娘……儿子求您,求您就准儿子见翠鬟一面吧!儿子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儿子不是糊涂的人,之所以这会子还敢来求见,也只因为她是令额娘宫里的女子;若是换了别的宫里,儿子便是怎么都不敢来见的了。”

    “儿子心下是将令额娘当成自己的额娘一般,儿子便是有什么心事,也都不想瞒着令额娘,还求令额娘帮儿子周全……”

    婉兮忍着心疼,面上依旧滴水不漏。

    “要我帮你周全?不是不可,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官女子伺候皇子,也不是不行;哪个皇子成婚之后,所里没几个官女子的?只是,这个头儿不能由你们私下就给开了!唯有是你皇阿玛指给你去,那才是名正言顺的。”

    婉兮抬眸盯住永璇,“你这会子便是再不能忍,也得给我忍住了!你的大婚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便是咬着牙也得朝前走完。否则你又将你皇阿玛的圣意摆在何处,你又如何敢指望你皇阿玛还能指给你旁的官女子去?”

    永璇此时终究再也忍不住心下的疼痛,已是落下泪来。

    婉兮也是轻轻阖上眼,“你尤其不准心下对你皇阿玛有半点的怨怼。你该明白,你的福晋是乾隆二十四年八旗女子挑选的时候儿,皇上便已经为你选中了。而那个时候儿,翠鬟还没进宫呢,你就更没见过翠鬟。”

    “你皇阿玛为你指婚在前,你与翠鬟相遇在后;更何况她是内务府下的包衣女子,身份所限……”

    永璇连忙伏地叩头,“儿子自然不敢怨怼皇阿玛。四哥、小十一都与儿子说过许多回,皇阿玛能将两江总督的女儿指给儿子,这实在是对儿子好,且为了叫额娘在天之灵安心呢。皇阿玛对儿子的心,儿子心下唯有感激。”

    “那就好。”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之前与你说的那一番话,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情急之下听明白了没有。我啊,没说你钟情翠鬟不对。终究你们两个还都是十五周岁的小孩儿,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儿,喜欢上个人,都再合情合理不过。”

    婉兮说着终于轻轻含笑,“况且,我也自有敝帚自珍的心。翠鬟虽不是我位下的女子,可终究是我宫里的女孩儿,我是亲眼看着她怯生生走进我宫门来,一天天儿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便是她进宫之后的名儿,还是我亲自为她改的呢。”

    婉兮说着也是不由得轻轻叹息,“我啊,自然希望她能嫁得好,这一生能有个最好的托付。既然你们两个两情相悦,那我心下何尝就没偷偷儿乐过呢?”

    “可是我说了,你们两个却是选了错的时机。这会子你们两个便是再两情相悦,却也是绝对不能再相见的了。否则对你皇阿玛的圣意不敬不说,你又将你这位即将过门儿的福晋放在何境地了呢?”

    “她啊,也同样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啊,两年前被皇上选中了,合了八字,正是与你有姻缘。皇上正式指了婚,已是告祭过了祖宗们的,这两年来她也是一心一意地学着规矩,就等着与你完婚呢。你若是这会子还只想着与翠鬟私下见面,你又如何对得起她去啊?”

    “况且我再说句实在的,倘若你还指望着将来你皇阿玛能将翠鬟指给你去,那你难道想叫你的福晋是带着对翠鬟的恨意接纳她的么?你想没想过,到时候儿翠鬟一踏进你那所里的大门,就将是个什么处境去,啊?”

    婉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这事儿都掰开了、揉碎了,摆在了他的眼前。才十五周岁的永璇一时间又是急,又是愧,已然乱了分寸。

    十五岁的小孩儿,那种在情之一字前的灼热与彷徨,婉兮从旁瞧着,只觉陌生却又熟悉。

    回想当年,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只因为花田里一场邂逅,只因为他以至尊之身却不忌讳为她吮了伤口,只因为——他恼了她,说她傻。她便一颗芳心都牢牢地挂在了他身上,从此一生追随,从未有半点后悔。

    这陷入情网的人啊,尤其是情窦初开的男孩儿、女孩儿们来说,最可贵的何尝不是那一股子执迷不悔的心意啊?

    婉兮想到这儿,心已然全都硬不起来了。

    她轻叹一声儿,“傻孩子,我的话你听懂了么?我虽骂过你了,却从未说过不帮着你们。既然这会子时机不对,那你该好好儿地成婚行礼,便去办你该办的事儿去。我这会子不准你见翠鬟,也不是说永远不叫你见了。”

    “便叫接下来的一段光景,也作为你们两个彼此之间的一个考验吧。看看你一段时光之后,是否恋慕她如初?也叫她沉下心来想明白,是否愿意委屈她自己,在你成婚之后,还愿意到你所里只当一个使女去。”

    “我也得需要这光景,来寻时机委婉地劝你皇阿玛指婚不是?”

    婉兮目光慈祥。

    “若有情,岂在朝暮?若长情,终成眷属。”

第2406章 66、终于耐不住了寂寞(八千字毕)

    皇八子永璇,这一日在“天地一家春”中,与心上的人儿咫尺天涯,泪洒当场。www.uu234.net

    临去,他还是郑重将自己亲手抄录的全本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的接下来部分,双手捧了,举过头顶。

    “这本《石头记》,又名《红楼梦》,便是儿子与翠鬟私相授受的信物……儿子原本藏了个小心眼儿,想借这书里的故事,委婉表达儿子对她的心迹。”

    “便是想着一来担心她年纪还小,或许情窦尚且未开,待得她看完了这本书,便也必定懂了情为何物;二来,这书写得当真勾人心魂,儿子便想着,借着它来引得翠鬟不时朝儿子那边去……”

    “可是今日,令额娘的话如当头棒喝,又如醍醐灌顶,叫儿子明白了此时的莽撞;更是完全每层顾及到她的感受,险些强行将自己的情愫塞给了她去,却要将她推入未来那般不可测的境地去……”

    “是儿子错了,儿子对不起翠鬟,也对不起这本书。”

    永璇说着,一时之间更是双泪长流。

    “儿子明白令额娘的心意,儿子遵从令额娘的教诲……便从今日起,不再来求见翠鬟,不再为难于她。儿子便要从今日起,又好长一段日子见不到她;儿子又如何舍得,再叫她惦着这话本子接下来的故事,那么长久去?“

    “故此,儿子这便将这全本的一百二十回,全部奉上。还求令额娘成全”

    这本书尹继善曾送给他一套,他也从明义那边儿又得来另外一个修改的版本,归拢在一处,他自己看过就罢了,却还没想过要亲自动笔去抄录。直到遇见了翠鬟,直到那一份情愫击中了他的心,叫他找到了与《红楼梦》中契合的心境,他这才动笔亲自抄录。

    一百二十回,一笔一笔抄来,对一个日常功课十分紧的皇子来说,实属不易。他当日给了翠鬟那些之后,后头的那些原本还没动笔抄写。

    是这回翠鬟从二月间找过他一次之后,他说好了十日之后再见,却再没见她芳踪;他心急如焚,却也知道九公主种痘,此时不宜他上门造次的这几十天里,为抗拒相思,他方将那后面的一百多回一字一字抄完。

    那时候,他才更加明白了曹雪芹写作这本书之时,那字字泣血、笔笔含泪的心痛。

    如今却要将这满纸的心酸,一次性都交付出来,却尚且不知这番交付终究能不能得来伊人的回响……这一刻的心下既有壮士断腕的悲壮,又有孤注一掷的坚决,更有太多太多的憧憬和期盼,以及,仿佛心都被一下子掏空了一般的彻骨的渴念。

    其实不过是这么一本话本子,再沉重又有多少页呢?可是他一个皇子,却只觉两只手都举不动,这一刻他全身都如难以负荷一般,簌簌轻颤。

    他害怕……尽管不想承认,他却也知道,那是害怕。怕这份情缘,在这一次性缴付的时刻,便已经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了下文。

    婉兮也是心酸,叹口气接过来,“你放心,我自当会转交给她。”

    这一百二十回的话本子,从之前的零揪,到此时的全本俱在,对于这话本子自身来说,已是完满;可是永璇与翠鬟之间的这段情缘,却到此处不得不戛然中止,要许久之后才能再接续上文书,听到那下回书的分解了。

    婉兮亲自送永璇出来。

    这一路虽是三进的院子,可是其实路途却算不得有多长。可是这一段不长的路,永璇却走得艰难。

    他几乎是一步三回首,每一次回首便都是极力想将目光放长、放远,恨不得能穿的透这宫墙、窗棂,看一眼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婉兮心下明白永璇的缘故,却也总不想叫宫里众人都看见了他的失态。

    婉兮这便刻意问些话题,岔开他的心绪。

    婉兮道,“我也不瞒你,这本《红楼梦》我也看了。同样觉着好看。说来机缘巧合,伦珠也认出了上头有傅二爷家明义的题诗……这话本子,该不会是明义写的吧?”

    永璇这才不得不回神,忙躬身道,“令额娘误会了,这书不是明义写的。上头之所以有明义的诗,是因为儿子手里得着的抄本,有一份儿就是从明义手里来的。明义是孝贤皇后的侄儿,如今又是宫里的侍卫,与儿子们交往甚密,故此明义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没忘了跟儿子们分享。那些诗是是明义看书的时候儿,看到了高兴处,自己动笔题写在书页之上的。他甚为这些诗文得意,还汇总成了《题红楼梦二十首》。儿子见其中有些诗文尚好,便也在抄写的时候儿,一并抄录了下来。”

    “哦,”婉兮点点头,“那我便忍不住好奇,这话本子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从那书里的气派来看,不是王孙公子,也应该是出自世家名门。”

    婉兮眸光轻转,“且他的话本子都能送进明义手里去,甚至还能转入你这位皇子的手里来,那这个人的身份,就更注定是你们身边儿的人。”

    婉兮如此敏锐,永璇已不敢相瞒,忙躬身低声答,“……是织造曹家的公子。儿子等都尊称一声‘曹子雪芹’。”

    婉兮微微扬眉,“哦?江宁织造的那位曹家?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佐领的那个曹家?他是曹寅的……孙儿辈?”

    曹寅的母亲曾为康熙爷的保母,曹寅便也自幼就与康熙爷情分深厚,堪称“奶兄弟”。提到这个曹寅,提到曹家在江南数十年的煊赫去,便自然会关联到康熙爷去。

    “正是。”永璇恭恭敬敬答。

    婉兮便也轻舒了口气,先是点头,含笑赞道,“怨不得能写出这般的气度来,原来是曹家的儿郎。他们曹家在江南经营数十年,当年康熙爷宫里头用的江南贡品,哪一件不是他们家亲自经手拣选了送进宫来的?故此啊,宫里能见的,他们家里早见过了;还有些即便是宫里头都没有的,他们家怕是也早都有了。”

    同为内务府旗下人,曹家也是著名的汉姓包衣世家,婉兮家也同样是汉姓世家,两家的处境相似,心境也是相同的。

    更何况当年的曹家管着江宁织造的同时,又曾巡视两淮盐政,倒是与婉兮的族兄吉庆是一模一样。

    不过婉兮还是不敢大意,“可是他们曹家……早已在先帝时,便因罪抄家而败落了。这个曹雪芹终究为罪臣之后,你们这些王孙公子爱慕他的文笔才情,虽说情有可原,可终究还要小心些才是。”

    皇子的身份不同于其他宗室,朝廷历来忌讳成年的皇子私自与外臣结交;更何况,这位曹雪芹还是罪臣之后,且因为他是曹家子弟,又难免因为他而联系到康熙爷去……这便是会叫皇上都忌讳的。

    永璇小心答,“令额娘放心。不是儿子主动去结交这位曹子,而是因为他如今的差事,倒是恰好与咱们近便。他如今啊,在右翼宗学担着个管文墨的差事,与一众宗亲子弟朝夕相处,结交倒是自然而然的。”

    所谓“宗学”,便是朝廷创立了给“黄带子”宗室子弟们念书的学校。但凡没资格选入宫中,在上书房中为皇子侍读的宗室子弟,或者家中并无私塾的宗室子弟,皆可在宗学中念书。

    所谓“右翼”,是按着八旗制度,八旗分左右两翼,而成年分府之后的宗室们也各入八旗的旗份,故此左翼四旗(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右翼四旗(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各设宗学一所,分别在京师的东城、西城。

    宗学中的学生都是宗室子弟,尽管有些是闲散宗室,可是腰间却都系着黄带子呢,自也是非同小可。曹雪芹既与他们朝夕相处,他的文墨自然便最先被这些宗室子弟们所得,最先传入的就是王孙公子的这个圈子。

    彼时与曹雪芹走得近的宗室子弟是敦诚、敦敏、福彭等几位。他们也向曹雪芹描述了王侯公卿府邸的诸多生活细节,为《红楼梦》的成书,提供了养分。

    婉兮这才放心点头,“那就好。”

    说着话儿已是走出了垂花门,到了大门处。一道垂花门便已经隔开了内院与外院,官女子一般便不准走出垂花门,那到此处,永璇便已经与翠鬟隔绝开了。

    永璇垂眸回望,眼神中流露出太多不舍。

    婉兮便忍住叹息,又问道,“倒不知此时曹家在江南的故宅,已变成何模样了。”

    永璇忙回神,勉力一笑道,“曹家所居,自是江宁织造府,此时自不必担心;曹家后头还有一座园子,便应是他书中后头写到的‘大观园’。这座‘大观园’虽说险些荒废,不过乾隆十三年,已经被袁枚购去。袁枚将此园改名‘随园’。”

    婉兮倒也轻舒一口气,“以袁枚之才,那园子落在他手中,当也不算辜负了。”

    永璇笑答,“正是。只可惜儿子腿脚不济事,没能跟皇阿玛随驾南巡。不然,儿子倒是想到那园子里去看看。”

    婉兮眸光轻转,缓缓凝注永璇,“你岳父尹继善大人,便为两江总督,想来江南的情状,便没人比他更清楚的。更何况尹继善大人自己便是饱学之士,与袁枚也该投缘,故此园子,你岳父便必定该去过的。”

    永璇便微微一震,情知已是再瞒不过婉兮。

    永璇在廊下急忙单腿跪倒,“儿子不是故意想隐瞒……儿子只是,只是在令额娘宫里,并不想提岳家。”

    婉兮点头,“我知道你不想提,所以这是我提起的。你只是回我的话儿罢了。”

    永璇黯然垂眸,“令额娘说的对,儿子得的《红楼梦》抄本,最早的一本实则是尹继善送进来的……尹继善知道儿子素日深居简出,唯爱文墨,故此他得了《红楼梦》这便送了一本进来给儿子。其实曹子雪芹,也曾经被怡亲王为尹继善府上幕客,就是在尹继善府中,曹子才得以安安稳稳将《红楼梦》写完。”

    婉兮心下微微一转,“这样说来,也是一段缘分。我听闻尹继善大人年少时,便曾为老怡亲王府中的记室,是管文墨的差事;而曹雪芹又被如今的怡亲王弘晓引荐给了尹继善,这自是两代文人的惺惺相惜。”

    永璇点头,“虽曹子托名为尹继善府中幕客,可其实尹继善极爱其才,故此从未只当幕客看待,甚为礼遇。故此曹子才得以不愁衣食地完成此著。”

    婉兮点头,“……我只是猜,你的福晋,怕也是看过的。”

    永璇轻咬嘴唇,不愿回答了。

    婉兮心下自也明白,忍住一声叹息,亲手拉起了永璇,为他将肩头飘落的几片飞花拂落。

    正是春日,豆蔻满枝头,一阵风来都是落英缤纷。

    “我就送到这儿吧。你且放心回去,留着你的心意,静待时光。回头,我必定将你这话本子交给翠鬟去。”

    婉兮是长辈,又是贵妃,能亲自一路送出垂花门来,已是天大的恩典。永璇便忙跪安,“……儿子,这便告退。翠鬟,儿子还求令额娘看在儿子的面上,多看顾一分。四月大婚之期已近,令额娘千万,别叫她难受。”

    婉兮叹口气,“你放心。四月里我会设法叫她家人进宫来承应,叫她好歹见见家人。有了家里人的陪伴,她必定会舒坦多了。”

    永璇便又是洒泪而别,独自出了“天地一家春”的大门,混沌而去,还不住举袖拭泪。

    他走得急,脑袋里又是昏昏沉沉的,方没留神外头的树丛花影里,早就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瞧见了永璇的身影,不由得轻笑一声儿,“哟,这算怎么回事儿啊?即将完婚的成年皇子,说进内廷就进来了,在里头一盘桓就是大半个时辰。这又不是他本生额娘的寝宫,这又算个什么规矩了?”

    说话的人,便是沉寂了多日,但是随着今年春来,她姐夫安宁又再得成功复职,从而叫她也随着复苏了的忻嫔。

    而另外一人,竟是愉妃。

    在圆明园里,嫔妃住处都在“天地一家春”左近,以“天地一家春”的正殿为中心。故此倒也说不上是不是故意,总归只要出来逛逛,就能顺脚走到这大门外来。

    愉妃听了忻嫔这话儿,不由得抬眸瞟了忻嫔一眼。

    “忻嫔与令贵妃多年心结,这会子想拿住令贵妃的短处,这心情我理解。可是还是听我一句:你拿什么把柄,也千万别拿这一宗。否则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忻嫔不由得挑眉,“哦?愉姐姐何出此言?”

    因为当年六公主舜华的夭折,忻嫔与愉妃心下也曾颇有心结。只是这会子两人心下都是明白,单凭她们两个单打独斗,便谁都不是令贵妃的对手。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故此两人既然碰了面,倒也不像从前那么僵着了。

    只是虽说不再那么僵了,可是终究心下还是有芥蒂在的。这便说起话儿来,各自对彼此还有所保留和防备。

    愉妃轻哼一声道,“忻嫔你终究年岁小,进宫晚。便是再聪明,却也不知道宫里从前那些年里发生过的事儿。我只告诉你,永璇与令贵妃的情分不一般。虽说一个是成年皇子,一个是年轻嫔妃,私下见面,皇上和皇太后却也不会相信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私的。”

    愉妃眸光一转,“甚至,就连皇后娘娘那边儿,也不会接受你这个说法儿的。”

    忻嫔便是挑眉,“哦?还请愉姐姐赐教。”

    愉妃便缓缓地将当年永璇出生时,险些受了蜂毒之害,终究出生在七月十五鬼门大开这一天。虽说脚从下生便落下了毛病,被人说是“有鬼拽着腿儿”,却也还是捡回了一条命来。

    愉妃说着瞟了忻嫔一眼,“说来巧啊,永璇生在七月十五,令贵妃的七公主也是生在七月十五。当年永璇那事儿,人人心下都有数儿,必定是被人设计出来的;那令贵妃的七公主呢,就不知道又是被谁算计了,才会这么巧也生在这一天。”

    忻嫔心下咚咚乱跳,可是面上还是平静。

    她便笑,“便连八阿哥的事儿,都只是有人猜罢了,直到今日也无法坐实吧?那七公主的事儿,就更是捕风捉影了。终究人家八阿哥好歹还落下个病根儿,七公主却什么事儿都没有啊,怎么就看出来是被人算计了呢?”

    愉妃仰首而笑,“哈!忻嫔,你的话虽然有理,可是你忘了,这是皇家!皇家出生的孩子,便每一个都注定从一坐胎,便事事都脱不开算计。”

    “七月十五是个什么日子,谁都心知肚明,谁愿意叫孩子生在那一天,授人以柄去?不但主位们自己不乐意,那些负责接生的守月姥姥、守月大夫们也不愿意啊。否则主子们迁怒下来,他们才是第一个遭罪的。故此啊,这宫里的守月大夫、守月姥姥,谁手上没点儿法子,或者叫延迟临盆去,或者催生了去,总归都能设法避开了不吉利的日子去。”

    说到这儿,愉妃便又忍不住想起孝贤皇后的那七阿哥永琮来。呵,专门儿挑了生在佛诞之日,那是多明白的心眼儿了!

    愉妃瞟着忻嫔,“所以啊,这宫里的人,人人心下都是明白的,七公主降生的时候儿,必定是受了人设计的。我也好奇,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算计令贵妃的第一个孩子去?那可是令贵妃进宫那么多年,才终于怀上的第一个孩子啊。”

    忻嫔便也轻轻转开眸子去,“不管是谁,那也必定是有胆量将令贵妃不放在眼里的人!在这后宫里,虽说连皇后都奈何她不得,可是就是有人不怕她!”

    愉妃笑了,“你说的是。我啊,倒是钦佩这人的胆量;且凭皇上对令贵妃的恩宠,凭令贵妃自己的狡黠,他们竟然这几年也都没查出来……那我就更要佩服这个人的脑袋瓜儿了。”

    这话叫忻嫔不由得听得顺耳随心,虽说竭力控制着神色,不想叫愉妃看出什么来。可是眼底,终究还是流溢出得意的光芒来。

    愉妃目不转睛地看着,随即便也是笑了笑,转开头去了。

    忻嫔垂首,将愉妃说的话重新捋了一遍。

    “这样说来,即便永璇是成年皇子,单独进来见令贵妃,倒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愉妃点头,“说的是。那几乎是亲手接生下来的皇子,情分上自是不同。便是有什么私情之说,哪个女人会跟自己亲手接生下来的孩子有私情之念呢?”

    忻嫔叹口气,“真可惜。原本她宫里还有个年轻的瑞贵人,或者至少还有旁的官女子去。皇子大婚之前,却与皇上的贵人,或者是官女子结下私情……这便是多好的口实!”

    “可惜,送他出来的人,却是令贵妃本人。不是瑞贵人,也不是哪个官女子。我便想着当场来捉,竟然都没能捉住。”

    愉妃轻笑一声儿,回眸盯着忻嫔,“原来忻嫔方才遇见我,非要与我一处说说话儿,然后引着我朝这‘天地一家春’的大门来,是为了来‘捉尖’啊!”

    忻嫔倒也不否认,反倒抬眸直白地迎住愉妃的目光,“难道愉妃姐姐不想么?愉妃姐姐因为鄂常在的事儿,当日曾遭令贵妃一班人那般欺负,愉妃姐姐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去?”

    愉妃却笑,“忻嫔你年轻,觉着有些事儿是忍不得的;可是我都什么岁数了,你忍不得的事儿,我却不一定真当回事。我啊,比令贵妃还大着十几岁呢,当年她刚进宫去给我请安的时候儿,还是个小女孩儿。我啊,便觉着当真不必与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忻嫔扬眉,随即便也笑了,“也是。是我说话冒失了。我怎么方才就提到了瑞贵人去呢?我怎么能忘了瑞贵人原本是五阿哥位下格格英媛的姐姐去了?怨不得愉妃姐姐这会子已是不高兴了。”

    愉妃轻哼了一声儿,“倒不必说这些了。总归前朝后宫,咱们谁的母家,彼此之间不是盘根错节,沾亲带故的?”

    忻嫔高高仰头,又缓缓颔首,“愉妃姐姐说得对,是我年轻,经的事儿少,这便有些都一时没看透彻,险些将我自己又给崴进坑儿里去了。”

    忻嫔说着起身,朝愉妃一礼,“今儿我遇见愉妃姐姐,当真是我的幸运。要不然啊,我这会子怕是已经冒冒失失冲上去扯住了八阿哥,到皇后面前去说皇子与内廷主位私自见面的事儿去了……到时候儿被令贵妃倒打一耙,皇上也必定又要恼了我了。”

    忻嫔说着抬眸而笑,“愉妃姐姐真是我的福星。亏我眼瞎,这几年竟心下还记恨愉妃姐姐,总以为愉妃姐姐曾经与令贵妃是一伙儿的。”

    忻嫔终究比愉妃小了二十多岁去呢,言行举止在愉妃眼里看起来,便更容易觉着幼稚些。

    叫忻嫔这么着,愉妃便也不好意思再继续端着,这便举着帕子按了嘴笑,起身亲自扶起忻嫔来。

    “瞧你啊,当真跟个小孩儿似的。我这个年岁,哪里当真还能与你计较?总不过是我性子爱静,素常不擅与人走动罢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两人重又坐下,手拉着手,至少面儿上是热络多了。

    说过了客气的话,忻嫔不由得垂首,凝着那春天的阳光在新绿的叶子上的闪耀,幽幽道,“照愉妃姐姐所说,令贵妃虽然如今只有一个皇子,且这十五阿哥还小呢;可是她额外,手里头却还攥着另外三个皇子呢!”

    “十一阿哥永瑆本就是她带大的,原来她跟这八阿哥永璇还有当日一场接生的情分……她便是跟四阿哥永珹没有格外的情分,可是就因为永珹与永璇、永瑆为一母所出,那永珹心下必定也是向着她的。”

    忻嫔缓缓抬眸,望住愉妃,“如今的皇子,除了皇后的嫡子永璂,以及出继了的六阿哥永瑢之外,可就剩下这三位和愉妃姐姐你的五阿哥永琪了。”

    忻嫔说着叹口气,“哎哟,愉妃姐姐只有五阿哥一个孩子;永珹、永璇、永瑆却是三兄弟,又有令贵妃在后头支持着;而永璂又是嫡子……这么看起来,五阿哥单枪匹马,势单力薄了。”

    愉妃面上微微一变。

    “忻嫔妹妹这话便说远了。如今皇上春秋正盛,哪儿轮得到说这个?”

    忻嫔便笑,“是,可不是我这是犯下死罪了么,竟然说嘴这个……”忻嫔笑容微收,眸光微转,“可是我便是冒死,也得说:皇上虽说看上去年轻,可终究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更何况……我曾听说,淑嘉皇贵妃也是葬入皇上百年之后的地宫了。虽说身子里只有一半满洲血统,未必能承继大统,可是淑嘉皇贵妃和纯惠皇贵妃的情形,又是不同啊。纯惠皇贵妃根本就没葬入皇陵,那她的孩子自然就没有希望,所以三阿哥永璋、六阿哥永瑢,一个被褫夺了承继之望,一个干脆被皇上给出继了。”

    “可是,淑嘉皇贵妃可是已经葬入皇陵了呀。按制,储君之母可以奉安入皇陵,所以咱们反过来说,淑嘉皇贵妃的儿子便与永璋和永瑢都不一样,他们依旧是极有可能承继大统的!”

    愉妃面色便是一变。

    忻嫔缓缓笑开,眸光绕着愉妃,悠然打转,“况且,他们还是兄弟三人啊。一个不行,还有下一个呢;三个人的胜算,总比独个儿的皇子都大。愉妃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只怪咱们傻,这会子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你看人家令贵妃呢,人家早就明白了。所以啊,她才与这三个皇子早早儿就培育下这样深厚的情分。”

    忻嫔的眼神儿,幽幽绕着愉妃面上打转。

    “……故此啊,虽说瑞贵人跟令贵妃也是情谊深厚,按说令贵妃也兴许有可能因了这层情分,对咱们五阿哥也亲厚些;可是呢,瑞贵人是位下贵人,从前只是奴才,可是眼巴前儿这三个皇子,才是把握最大的,不是么?”

    “终究说一千道一万,人家淑嘉皇贵妃都已经先一步葬入皇陵了。皇上的心思最难猜,说不定皇上这么安排,就是因为皇上心下最属意的,反倒就在淑嘉皇贵妃这三个皇子里头了呢?”

    与忻嫔分开,愉妃一路走回自己的“杏树院”去,心也还是有些被忻嫔的话给扰得乱了。

    “杏树院”,便自得名于院子里的杏树。此时正是杏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儿,可是愉妃一路走进去,竟然连抬眼看一眼都不曾。

    三丹便小心跟上来道,“……那忻嫔一向是个有心眼儿的,她今儿故意堵着主子,故意将主子引到‘天地一家春’大门外去。便是方才那番话,也是故意说给主子听的。主子便是上心,也总归别全被她扰乱了才好。”

    愉妃心烦意乱地坐下来,点点头,“我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可是我便是不管她怎么想的,我总归得管皇上是怎么想的。忻嫔便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儿,淑嘉皇贵妃已是葬入了皇陵,那就是说她的儿子们都还是极有可能入了皇上的眼的!”

    愉妃心烦,便搓得手里的一挂念珠沙沙作响,“只是不知道皇上看好的是他们三个当中的哪一个!”

    愉妃轻轻咬牙,“不过……想来也不能是那个永璇!他的腿脚那样儿,凭皇上的性子,如何能叫一个那样儿的登上大宝去?那么剩下的,也就是永珹和永瑆了。”

    若是四阿哥永珹,那便是年岁与永琪最为相当的。且这会子永珹按着长幼来分,正好儿是皇长子。

    三丹却是轻声道,“奴才斗胆说一句:虽然八阿哥的腿脚是不好,可是主子看,皇上给八阿哥却是指了这样一门好亲事。那就足以证明,外间猜测说皇上不待见八阿哥,都只是谣传;皇上实则是十分在意八阿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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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7章 67、狡猾(八千字毕)

    “虽说八阿哥腿脚不好,可是龙脉终究是龙脉。顶 点 X 23 U S古来帝位传承,便有傻子呆子都有继承皇位的呢,更何况只是腿脚的毛病。”

    三丹小心看愉妃一眼,“更何况,八阿哥的脚当年落下毛病的缘故,皇上其实是心知肚明。故此这缺陷非但不至于叫皇上厌弃了八阿哥,反倒可能叫皇上格外怜惜起他来。”

    “如今八阿哥又有了尹继善这样一门亲事,便当真是如虎添翼去了。”

    三丹说着撩袍跪下,“奴才知道主子不爱听这个,可是奴才还是应该向主子禀明。奴才这一辈子都在主子、五阿哥身边儿伺候,自是一颗心都向着主子和五阿哥。主子顾着大事儿,便也难免有些小节给落下的,那奴才就应当替主子记着。”

    愉妃叹了口气,伸手扶起了三丹来,“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意?如今永琪成了婚,他尚且有他自己的小日子过去,如今在内廷里,我便是心里有什么事儿,也唯有你还能帮我计议着去。”

    三丹这才松一口气,顺着愉妃的搀扶,站起身来。

    “奴才就是觉着这些年来,主子和五阿哥都并未将对八阿哥设防过。奴才便担心,这腿脚的毛病反倒可能成为八阿哥最好的伪装去。一旦他得了机会,反倒可以趁势而起,倒比其他的皇子阻碍更少了。”

    同样的心理,便是皇后也自然没将永璇当成对手去过,便是防备着谁,都不至于防备着永璇。整个皇子之间的情势,反倒就是这个永璇周遭一点儿羁绊都没有。

    愉妃便也点头,“你说得对。便是从前没防备着他,可是从他大婚起,咱们便不能不防了。”

    膳房送来晚膳,三丹伺候着愉妃用了。只是愉妃没什么胃口,没吃几口,就叫撤了。

    三丹怕愉妃腹中还是空的,这便给端上来奶茶。

    好歹,还能垫一垫肚子去。

    愉妃缓缓喝着奶茶,心思却明显不在这儿。

    三丹便轻声道,“今儿的忻嫔倒是有趣儿,竟然唬了主子跟她一起去‘捉尖’,险些连累了主子去。”

    “更有趣儿的是,她竟然还能当着主子的面儿承认了……依奴才瞧着,这倒不像往日的忻嫔了。”

    愉妃扬了扬眉,倒也点头。

    “可不。忻嫔别看年纪不大,心眼儿却不少。你看自从令贵妃能生了之后,这些年这后宫里,除了她生下过两个公主之外,还有谁生下过孩子去?她那两个公主,是活生生从令贵妃那儿抢出来的,就她有这个本事,旁人谁都不行。”

    “故此啊,她的心眼儿自然不是白给的。若不是比令贵妃小了十岁去,在这后宫里的经验和阅历都吃些亏,否则便是令贵妃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这后宫里啊,如今怕是唯有她最明白,想要得皇上的恩宠,就必须要跟令贵妃争。唯有令贵妃倒了,她才有重得皇宠,取而代之的可能去。她有这个心,她也有这个本事,所缺的不过就是时机,以及能帮得上她的人。”

    愉妃说到这儿微微一顿,眸子里流云翻滚,“你说的没错儿……凭这忻嫔的心眼儿,论理儿她是不至于要在我眼前承认她的心迹去的。”

    三丹点头,“奴才觉着不对劲儿的,也就是这个。”

    愉妃轻轻一哂,“可是她既然当着我的面儿认了,那就只能说是她自己的性子变了。”

    “也是啊,她失宠这些年,叫皇上独自一人儿给扔在咸福宫里那么多年,她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刚进宫时意气风发、年少气盛的满洲镶黄旗下、七省总督的女儿了。”

    “都说百密尚有一疏,她这些年没了六公主,又失宠,起伏不定,便是什么聪明气儿,也都快要给磨平了去。”

    三丹想想,还是点头,“主子明鉴,想来也该是这么回事儿。”

    愉妃不知道,此时的忻嫔却是胃口甚佳,用完了一碗紫米饭,又叫乐仪给添上一碗。

    乐仪自然也高兴,凑趣儿道,“主子今儿胃口真是好,合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咱们安宁大人复职苏州布政使,明年皇上南巡在即,这会子正是安宁大人立功的时候儿。想来,主子复宠之日,便也就在眼前了。”

    忻嫔轻哼一声儿,“若没有这点子把握,我又何苦苦心经营那一二年去,卯足了全力为姐夫复职而盘算去?”

    乐仪便也笑了,“还是主子能掐会算,便在后宫之中,都有本事影响江南之事。便凭这个,就是后宫里再没有第二个的。”

    忻嫔用牙筷拣了紫米粒儿送进嘴里,面上也是止不住的笑意。

    “远在江南的事儿,主子说给撂定就撂定了,那近在后宫里的人,那还不是主子手到擒来么?”乐仪又给忻嫔夹了一筷子菜,“便如愉妃,这也是个老谋深算的,可是今儿,终究还是被主子给收服了。”

    说到愉妃,忻嫔端着饭碗,不由得挑了挑眉。

    “收服她,原本没什么难的。她仗着自己年岁大、资历深,又自恃老谋深算,自也是不将后宫诸人放在眼里。你没见她在后宫这些年,也少与人交往么?便是后来有个鄂常在,也只是因为她们两个是姻亲的缘故;结果那鄂常在如今不得用了,这便也被她给扔开了。”

    “故此啊,想要收服这样儿的人,便不能不用‘示弱’二字。叫她自以为是我服了她,是我归在她的门下,而不是她投靠给了我……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只是我从前才懒得与她周旋。一个南苑海子人,家里时代都是在南苑给皇上喂鹿、哨鹿的,便是八旗蒙古里也是最低微的家世,我一个满洲镶黄旗的格格,犯得着跟她‘示弱’么?”

    说到这儿,忻嫔的好胃口便也没了。她放下碗筷,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我如今到了用得着她的时候儿,便是主动‘示弱’一回,也没什么打紧。”

    乐仪瞧出主子有些黯然了,便忙含笑道,“还说什么老谋深算呢,主子只这么简单动了动小指头,她这不就相信了么?说起来,她那么大年岁、那么多心机,在主子面前儿却也不过尔尔。”

    忻嫔这才舒坦了些,点头笑笑,“……她也不想想,我有她以为的那么傻么?还当真带着她去捉八阿哥和令贵妃的奸?没凭没据的事儿,只凭远远望那么一眼,我就自己往皇上的枪口上撞?那我不用等着复宠了,皇上这回就凭我一个诬告贵妃,就能将我直接贬成官女子去。”

    “再说了,捉归捉,我还至于在她面前承认了,我是故意绕着她与我一起去捉的?——我啊,不过是故意在她面前卖个破绽,叫她更相信我在她眼前就是个不懂事儿的小丫头。便是有点儿小聪明,也逃不过她的法眼。”

    “叫她对我放心,她才肯与我联手。叫她以为以后的事事都是以她为首,我只替她办事儿就是。”

    忻嫔说着又笑起来,手肘拄着迎手枕,眸光幽幽,“她既然爱当领头儿的,我就成全她。总归以后若是出了事儿,皇上也只问那为首的责任罢了,我乐得只落个‘受其怂恿’的胁从之责罢了。”

    四月来临,皇帝除了要忙着永璇的大婚之事,还有另外一宗国之大事,那就是今年的恩科取仕了。

    因今年是皇太后的七十岁圣寿,故此今年特开恩科。

    大清之前只开过三回恩科,康熙年间开过两回;第三回,就是乾隆十七年,皇帝为贺皇太后六十圣寿而开。从上一次恩科至今,已是十年了。

    既是恩科,选中的数目便较之往年增多;皇帝更格外下旨,若有年岁在七十岁以上的,不管考中没考中,都赏给职衔。故此这为国抡才的大典,在往年的庄重肃穆之外,今年更添了喜庆之气去。

    终于暂且按下了翠鬟和永璇那头的事儿,玉蕤终于松口气下来,这日进来,面上也重又笑眯眯的了。

    婉兮忍不住打趣,“看不是学会了那‘变脸’的本事去了?前儿还苦着脸,今儿就偷着乐了。”

    玉蕤脸红,上前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姐……是我家里倒来了两件儿好消息。”

    婉兮含笑点头,“那还不快叫我也跟着乐乐?”

    玉蕤含笑道,“今年的恩科,皇上已下旨叫刘统勋大人为正考官,我伯父观保为副考官”

    婉兮扬眉,“哎哟,今年可是皇太后七十圣寿的恩科。你伯父当了这一科的副考官,足见皇上对你伯父的重视。英媛格格知道没呢?她若知道了,必定也是欢喜。便连永琪,也自然跟着欢喜了。”

    原本今年永璇大婚,永璇有尹继善这样一位两江总督的岳父,而永琪的岳父鄂弼因私自大兴土木修造行宫之事,反倒被皇上连下几道谕旨申饬,可以想见永琪的心下必定不是滋味儿。

    可是这一番,皇上却叫英媛的阿玛来当这一科的副考官。虽说英媛只是“皇子使女”,观保没资格当人家永琪的岳父,但是事实上的情分也跟岳父是一样儿的。这好歹能叫永琪心下平衡些了。

    想来也自然会因为这个,永琪便会对英媛更宠爱一些。

    “那另一宗呢?”婉兮笑着望玉蕤。

    玉蕤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一宗就是……我阿玛。皇上刚下了旨,叫我阿玛又兼了正黄旗汉军副都统之职。”

    “哎哟!”婉兮便也是拍手,“那当真是大喜事儿。快叫一壶酒来,我陪你吃个喜儿!”

    德保终究是包衣出身,这会子却是当了八旗都统,且是上三旗的正黄旗啊!这意义就已非同一般了。虽还不是正式的抬旗,可是内里的含义甚或都已经超过抬旗本身的字样儿去了。

    “姐先别忙着吃喜儿,今儿我带回来的喜事儿啊,还不止我家这两宗呢。”

    “哦?”婉兮也是扬眉,“还有好事儿哪?”

    玉蕤道,“额外的好事儿啊,这第一宗,是咱们四额驸隆哥儿的!皇上叫隆哥儿管着光禄寺事务了!”

    婉兮展眉而笑,“哎哟,那当真是叫人欢喜了!”

    婉兮都忍不住连着拍了炕沿两下儿,也顾不得掌心都给拍疼了,“九福晋这刚传出又有喜了,想来是跟九爷已然重修旧好,正是夫妻和美之时;这会子他们的嫡长子又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得了正经的差事,这便是叫九爷和九福晋双喜临门了。”

    “从前啊,九福晋还有些计较芸香所出的福灵安在西北得了军功去,倒是有些盖过隆儿去了。这会子皇上给了实职,她便也能放心了”

    福隆安去年才迎娶了和嘉公主,今年也才十五周岁。婉兮原本忖着他年岁尚小,且刚刚完婚,皇上一时倒不会给实际的差事去呢,没想到皇上便赏给了光禄寺的差事去了。

    婉兮舒了口气,垂首道,“实则,我心下还悬心着他们小两口的事儿。我从前都没好意思与你说……终究纯姐姐才薨逝一年,和嘉矢志要为纯姐姐守满三年的孝期去。我原本担心,这少年夫妻刚刚成婚,和嘉若非要守孝,都不肯与隆儿同房,那可怎么办?”

    “按着世家子弟的做法儿,若和嘉不肯同房,那自然是要给隆儿另外安排人的……我便替和嘉担心。”

    “可是这回好了,皇上给隆儿安排了差事,以他十五周岁的小孩儿,管着光禄寺的差事可够他忙的,他不是也就没旁的心思去了不是?”

    婉兮说到这儿都是有些脸红,玉蕤就更是在旁捂嘴笑个不停了。

    “可不是么!光禄寺管着祭祀贡品、国宴安排之事,那些事儿可杂了,头绪百出的,足够四额驸头疼一阵子了。要是想彻底理顺啊,凭着他的年岁,可不得二三年去!到时候儿等他差事也顺了,咱们四公主的孝期也守完了,便一切正好儿和和美美了!”

    婉兮笑着伸手打了玉蕤一记,“瞧你,笑得那个坏样儿!这是好事儿!”

    玉蕤故意做了个鬼脸,“既然是好事儿,姐何故打我?”

    婉兮轻啐一声儿,“小蹄子,你那是笑话谁呢?我还不是替皇上打你?连皇上你都敢笑……”

    玉蕤忍着笑,却也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儿,“皇上啊,这么小心翼翼替咱们四公主周全着。若说皇上的公主,便连和敬公主都下嫁蒙古,虽赐府邸在京居住,可是也要三不五时跟着额驸回蒙古去看望公婆,守孝之类的;反倒是四公主才是咱们皇上第一位不用下嫁蒙古的。”

    “为了四公主的手,皇上当真是小心周全着;如今更是要这样儿‘偷偷摸摸’地为四公主的幸福而计较着。“

    婉兮笑着瞟了玉蕤一眼,没说话,心下却也何尝不是一片柔软。

    十五岁的小孩儿,就叫管着祭祀、国宴等这些事儿,器重是器重,可那也当真是折腾啊。若不是因为福隆安是四额驸,皇上又怎么会莽撞到叫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儿来管着这些呢?终究,那祭祀贡品稍有差池,那就是对上天的不敬;国宴典仪,更是关系重大,一样儿半点错儿都不能有啊。

    皇上如此为和嘉绸缪,婉兮自是欣慰;便也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小七和啾啾去……等将来小七和啾啾也厘降了,皇上会不会也这般小心翼翼地护着,皇上又会为这两个小丫头做些什么呢?

    玉蕤瞧出婉兮有些走神儿,也明白婉兮定是想到了七公主、九公主之故,这便也收起了笑谑。

    “姐,还有一宗事儿……”

    婉兮回神,抬眸点头,“你说。”

    玉蕤故意卖了个关子,“八阿哥呈进的那《红楼梦》,姐可先都看了?那可是一百二十回的全本,一遭儿就能看完,再不用如从前似的提着拎着的了。”

    婉兮不由得挑眉,“你这小蹄子,怎么说到这个去了?这又算什么喜事儿,你难道要说的就是这个?”

    瞧婉兮当真了,玉蕤便忙笑,“姐别急啊。我是想说啊,姐今年怎么会轮到看《红楼梦》的?还不是那狐说先生忽然撂下笔墨了么!说来我也生气,他可真是的,这是忙什么去了,连那话本子都不写了,叫我姐这么久寂寞得都去看《红楼梦》去了”

    婉兮便啐了一声儿,“呸!你心里有话,还不赶紧都给我说出来?”

    玉蕤笑声如铃,“好啦好啦,不惹乎姐啦!我啊,这要说的就是这位狐说先生忙什么的奥秘——原来啊,是咱们这位狐说先生参加了今年的恩科,忙着做学问、考状元哪!”

    婉兮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哦?你伯父给出来的消息?”

    观保是这一科的副考官,他那边给出来的信儿,必定已是作准了。

    玉蕤笑着点头,“没错儿。姐这下子可放心了,狐说先生没有平白地不写了,而是今年实在忙着这更要紧的事儿呐!”

    赵翼是大才子,更是军机处如今连九爷都离不了的人。军机处但凡拟旨、拟写战报,全都出自赵翼之手。只是赵翼在科举这条路上的运气差了些儿,始终没能在科举这“正途”上取得出身,便不得不迂回着考取了内阁中书去。故此这一听他今年又来考了,婉兮这颗心反倒提了起来。

    “……你没问问你伯父,今年这一科,可有旁的大才子也来应试?”

    玉蕤眼帘轻垂,“因这会子咱们最关心的是江南之事,故此那么多的才子里,我旁人没记住,倒是记住个与江南有关的……江南地灵人杰,多少状元都是江南所出,倒不罕见;可是这个人,既与江南有关,却偏偏不是江南人。”

    婉兮听出玉蕤语气里隐约的深意,这便缓缓坐直,“你说罢。”

    玉蕤抬眸,“有个叫王杰的,乃是陕西人。更是陕西会考第一,是为陕西的解元。”

    婉兮点头,“陕西乃人文大省,陕西的解元自然也不容小觑。”

    “只是,他又与江南有何牵系?”

    玉蕤眸光静袅,“这个王杰,八岁丧父,家境贫寒,故此在考中秀才之后,曾以文养母,赴江南为人幕客。”

    “幕客。”婉兮点头,“赵翼曾为汪由敦、刘统勋的幕客,曹雪芹也曾为尹继善的幕客。幕客之中,虎踞龙盘。”

    玉蕤点头,“……说来巧,这个王杰也曾先后在江苏巡抚陈宏谋、两江总督尹继善这两位大人府中为幕客。”

    “哦?这么巧?”婉兮不由瞠目,也是微微一讶。

    玉蕤在脚踏上坐下来,“解说的是呢。若以幕客而论,赵翼赵先生是刘统勋大人的幕客,刘统勋大人为这一科的主考官;王杰为尹继善大人的幕客,尹继善大人此时已然回到京中,女儿与八阿哥即将完婚……”

    婉兮点点头,“两位大才,今年能在金殿一遇,也是佳话。”

    婉兮面上平静,心下却难以按下波澜。

    玉蕤便赶紧又岔开话题,“再给姐说个有趣儿的事儿:皇上竟下旨,命兆惠大人为今年恩科的阅卷官。”

    婉兮也是挑眉,“兆惠大人?阅卷官?”

    玉蕤拍手笑道,“我伯父和阿玛也是这个反应!终究兆惠大人乃为武将,又刚平西北之战事,这会子叫他放下枪杆,反倒捉起笔杆来,替朝廷选状元,着实有些有趣儿了!”

    婉兮缓缓一笑,“用武将来选状元,果然是特别了些。不过兆惠大人也是文武双全,倒不仅仅是一介武夫。说到底,阅卷自然有旁的文臣;皇上叫兆惠大人参与阅卷,便是皇上重兆惠大人西北之功的恩赏之意。”

    婉兮自己说到这儿,心下也约略有些怔忡了。

    玉蕤忙问,“姐……忧心何事了?”

    婉兮轻轻摇头,“没有。兴许是我想多了。终究皇上这会子为雩祭而斋戒呢,殿试传胪都要在四月二十前后。我现在忽然担这个心,怕也是早了。”

    四月十二日,八阿哥永璇大婚。

    婉兮也请玉蕤的阿玛德保,借永璇大婚,宫中多有承应的差事之机,叫翠鬟的父母进宫承应。

    便借此,令翠鬟与父母有机会相见。

    可怜翠鬟的父母尚且不知八阿哥与自家女儿的纠葛,反倒以为皇子大婚,自家有份进宫承应,乃是一桩庆幸之事。便是与女儿见面相聚,诉过了离别想念之情,便忍不住讲述到皇子大婚的种种煊赫之礼来。

    翠鬟的父亲参与奉迎之礼,这便讲道,“……内务府总管大臣德保大人,率内务府属官二十人蟒服,护军四十名至福晋第奉迎。预派随从命妇,到福晋母家等着。赞事命妇,则在宫里,先到皇子宫内别室等候。”

    “奉迎吉时到,步军统领、也是令贵妃的族兄的吉庆大人,命属下清道;銮仪卫兆惠大人治下,备彩舆,轿用红缎帏,以校尉舁行。啧啧,玉英啊,你可能想象得到那排场……当真是唯有皇家才有,民间想都不敢想的。”

    在父母口中,翠鬟依旧是从前的王氏玉英。

    翠鬟听得更是黯然,垂眸只转向母亲,“额娘便是以包衣福晋的身份,为赞事女官的吧?”

    翠鬟母亲便含笑答,“正是。我们一众包衣佐领下、内管领下的女官啊,陪着八阿哥福晋的彩舆一同入了宫,至皇子宫前下舆。还是我等恭导八阿哥的福晋入宫……”

    翠鬟母亲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我也想争取机会,亲自为八阿哥和八阿哥福晋伺候递上合卺酒呢。可没成想,八阿哥一听我的身份,竟然没叫我伺候。”

    “八阿哥竟然还站起来与我说话儿,说‘老人家,我们年岁都小,不敢叫老人家伺候。老人家尽管外头落座,叫他们伺候就是’。”老福晋不知就里,还笑着问翠鬟,“玉英啊你说,这事儿奇怪不奇怪?我便是有了些年岁,终究是内务府下的奴才,如何敢劳动大婚的皇子这么着呢?我可当真担待不起啊。”

    翠鬟怔住,呆呆望着母亲;却又怕叫母亲看出她眼底的神情,忙又垂下了头去。

    只努力道,“皇子大婚,能在跟前伺候的,自然都是夫妻偕老之人。阿玛和额娘自然在这样的人之中,可是年岁也是大了,便是皇子也要敬重些儿吧。”

    翠鬟的父亲与母亲便对视一眼,都是笑,“我们两个倒不那么看,我们都觉着啊,怕是托了玉英你的福!终究你现在是永寿宫里的官女子,便是在瑞贵人的位下伺候,可好歹是永寿宫的名下。这便也算得上是令贵妃主子的奴才了。”

    “凭令贵妃主子如今在后宫的地位,再加上八阿哥与令贵妃的情分,他便也格外高看我们一眼。”

    两位老人家高兴地攥着女儿的手,“瞧瞧我们玉英啊,虽说才十五岁,进宫伺候也才一年,却已经能帮咱们家争了脸面来了。”

    翠鬟忍不住地黯然,使劲儿摇头,“阿玛、额娘,你们想多了。我,我不过是永寿宫里最不得体的官女子,不给主子们添麻烦已是谢天谢地,哪儿敢说争什么脸面去?”

    两位老人家却不信,两人对视而笑,“还说没有?便说你进宫这才一年,竟然就能与咱们相见了。这是多大的恩典去!若没有主子们的默许,哪儿能得着这样的机会去呢?”

    若此便是与父母相见一场,可是翠鬟回来,却没见笑模样儿,反倒躲回自己的耳房,更是掉泪了。

    翠靥奉玉蕤的嘱咐,小心看着翠鬟,见翠鬟如此,便忙禀告给玉蕤去。

    玉蕤心下也是不妥帖,还是进了婉兮的寝殿,将此事与婉兮说了。

    婉兮听了,也是垂首半晌。方缓缓端起茶盅来,浅浅地啜了一口。

    “她心下难受,这便说明,即便是她自己心下未必清楚,可事实上她其实也是将永璇放进心里去了。”

    玉蕤便是叹了口气,“唉,我倒情愿不是如此。”

    婉兮点头,“她终究是包衣家的女儿,便是配了皇子,也只能为使女。便是永璇重情意,想要给她‘请侧’,也都得是她能诞下男丁来再说。”

    玉蕤也是叹气,“何尝不是如此?便是英媛都已经为五阿哥诞育过男丁了,可也依旧只能是‘皇子使女’。便是将来‘请侧’,说句不好听的,都得等人家嫡福晋死后,才能请封的。”

    婉兮转头望向窗外,略微犹豫,还是将那本《红楼梦》拿了出来,递给玉蕤,“给她吧。”

    婉兮早答应了永璇,只是直到这会子才将这话本子给翠鬟,不是婉兮忘了前言,而是因为婉兮看见了《红楼梦》最后林黛玉的魂断一场。婉兮真怕,待得翠鬟看完了这本书,反倒一时更加想不开了去。

    玉蕤捧着书也是有些犹豫,“姐,当真给她看?”

    婉兮黯然垂眸,“她今儿若不难受,那我倒未必想给她了。可是她今儿既是难受了,既然动了情……那便叫她继续去咀嚼这痛楚吧。”

    “身在情网里的人,便是明知道相思最苦,却也反倒甘之如饴。书里的人断了命,可是看书的人,才能因为这书的维系,对未来还留一缕希望;看书的人,才能存着命啊。”

    玉蕤便也叹了口气,捧了书出去了。

    四月十六日,皇帝从宫里回来,面上依旧还是带着喜气儿的。

    婉兮起身迎上去,伺候皇帝脱掉大衣裳,便也含笑道,“恭喜爷,这算三喜临门。”

    今年是皇太后的七十圣寿,八阿哥是在这一年完婚,而这会子又正是殿试完毕。可不于国于家,都是喜气盈盈之时么。

    皇帝坐下,接过婉兮亲手拧的手巾擦了擦脸。

    “爷今儿在宫里,方陪着皇额娘,亲自召见了这一科里七十岁、八十岁的举子们。便是没能考中,七十岁以上的,也俱著赏给国子监学正职衔;八十岁以上的,俱著赏给翰林院检讨职衔。”

    婉兮听得也有些傻了,“还当真有七十岁、八十岁的举子?”

    “当然有了!”皇帝展眉而笑,“还不少呢!七十以上的有十八人;八十岁以上的,也有七人呢!”

    婉兮虽笑,可心下还是有些惴惴,不由得垂首道,“……倒不知,今年的状元,爷定了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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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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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皇上,你要雨露均沾啊~--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皇上,请您雨露均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