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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txt下载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423章 83、可还记得那年仙楼里许下的愿?(八千字毕)

    “思永斋”字面朴素,听似书斋,实则不然。顶 点 X 23 U S

    思永斋那前后十一间宫殿,又分前殿、后殿、中间穿堂的三进院落,以及跨院建有园林的规制,都绝非小小书斋,而是园中之园。

    况且此处是整个圆明园里第一处仿制江南盛景成功之地,在圆明园中诸多仿江南的造景中为首创,含义非别处可比。

    若说圆明园为“万园之王”,思永斋就是万园之王的“园中之园”,其中的典雅细致、包罗万象之处,精妙堪绝。

    正因此,思永斋这“园中之园”,其实是皇帝在“长春园”里的寝宫所在。地位相当于圆明园老园子里的“九洲清晏”。是皇帝在圆明园、长春园的新旧双园规格建成之后,皇帝在整座圆明园里最常居住的私宫。

    此处名称虽不及“九洲清晏”听起来雍容华贵,却是皇帝私下最为喜爱的寝宫。

    每年冬日,便是长春园其余宫苑皆没资格用炭,而这思永斋是独独准设份例炭取暖的所在,只因皇帝时常在此居住。

    故此在这样的地方,单独画下她和小十五的画像,且这贴落的尺幅如此巨大,与真人无异……这当中的心意,便更非其他化作可比。

    婉兮指着那贴落,已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回眸望住皇帝,眼中已是朦胧。

    与真人一模一样大小的画中人啊,只要迈步而入,便如同她与小十五永远都在皇上这寝宫里陪伴着他一样儿。不用翻牌子,也不要费事叫宫殿监去传召,她和小十五就永远都在这里,永远都陪在皇上的身边儿……

    都说天家无“一家三口”之说,因为皇上不止一位后宫,子嗣也不止一人;可是皇上却在这座寝宫里,将她和小十五独独引入进来,成为了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一家三口。

    况且这处宫苑,名为“思永”啊,是皇上想要拥有永恒不变之意,那她的爷将她和小十五也画进来,且与真人等大,是不是就是她的爷在含蓄地说,希望他们一家三口这般相伴的时光,也能永远驻足,不会改变?

    “思永”又有“修后世”之意,那便自然能落实在皇上对小十五的希望上去……

    一座“思永斋”,一幅真人等大的贴落,皇上在小十五周岁儿之日呈现给她,这便是将所有的浓情蜜意、对于将来的寄托之情,全都与她说得明明白白了。

    她不想落泪,可是这一刻,她被这样一股迎面就扑来的强烈情绪狠狠拍中,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样的心意,是皇上这多年来对其他任何一位后宫嫔妃,对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都从来没有过的。

    皇上当年也是曾经以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为人物,画过她们二人带着一群小童的群画,可是那幅画尺幅无法与这一幅贴落相比;那幅画的人物又是繁杂,又如何比得上这一幅,这样巨大的尺幅里唯有她们母子二人呢?

    而这思永斋,还建有皇上最为钟爱的微缩版的“小有天园”,皇上便是将他最爱的一切都浓缩在这一座小小的园林里。而她和小十五,却这样“巨大”地、明晃晃地,就在皇上的寝宫墙上。

    皇上的心啊,叫她领略了二十年,却尚且还没能全都领略完。他总是能带给她更多的感动、更新鲜的感受、更无法预知的惊喜。

    瞧见婉兮惊喜成这般模样,五十一岁的皇帝,这一刻却像害羞的少年,他单手抱着小十五,另一手已是不好意思地去抓后脑勺。

    “呃……其实爷也是今儿回来才看见这正式画完的,便是从前他们都画了样稿来给爷看,但是终究画稿都是小的,爷都不敢保证画成这样大一幅之后,能不能画得像。”

    婉兮深吸口气,将那眼里的泪给吸回去,这便轻盈迈步,径直走到那面墙前。一个旋身儿,转过来,与那画中的自己肩膀挨着肩膀地站着,面上摆上几乎相同的情态望向皇帝。

    那画中之人,与实际人物是等大,这样看过去,便宛如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儿并肩而立了(高3米2的“壁纸”分成两层楼,下层就1米6左右了;人物是大半身儿,占下层楼的三分之二,算一算几乎是与真人等大)。

    皇帝看着画里画外的两个人,却又是同一个人,终于满意点头而笑,“好看”

    可是皇帝怀中的小十五却有些迷糊了,看着画内画外,明明穿着不同的衣裳,却长着同一张面孔的两个人物,这便看看画,又再看看人;接着伸手去拍拍画上那人的面颊,回身儿再去摸摸婉兮的面颊……

    “厄涅……厄涅!”

    婉兮眼中泪花来不及收干,便已是被小十五天真无邪的模样逗笑。

    她捉着小十五的小手,再去摸摸墙,然后再回来摸摸她自己的面颊,“暖的,活的厄涅;不暖的,是画里的厄涅。”

    小十五还在迷惘,伸左手摸画,又伸右手摸婉兮的面颊,这便惊叫起来,“暖——暖!”

    皇帝这便大笑,伸手刮了婉兮鼻尖一记,“那是火墙,也是暖的!”

    暖阁里不光地下是空的,通火气;墙壁也是中空的,也可通火气,以此来抵御冬日的严寒。故此这墙到了这个月份,也已是暖的了。

    婉兮这才想起来,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此时什么语言都是多余,她便上前抱住皇帝的手臂,将自己的头斜倚在他肩上。

    “……爷,这张画儿,画得真好看。”

    皇帝轻哼一声儿,将婉兮又搂了搂,“也不知道谁曾抱怨过,说《宴塞四事图》里都被郎世宁那老倌儿给画成人干儿了……那爷要是再不给画个好看的、珠圆玉润些的,那人家岂不是就更不高兴了?”

    婉兮这便脸颊轰然一热——那《宴塞四事图》是画在她那一年的千秋生辰,而眼前这幅画则是正式亮相于小十五的周岁生辰;彼时小十五还在她肚子里,如今已经凭窗而立,摆动小胖手儿了……

    这两个日子的选择,这两层含义的递进,叫婉兮心下又是无尽的叹息——满足的叹息。

    婉兮不想叫皇上看出她又要掉泪,这便赶紧拧身儿到一旁去,将之前被她挡住的画里的小十五给露出来,故意冲小十五做个鬼脸儿,“唉?我的小圆子怎么跑墙上去啦?”

    婉兮伸手捏住小十五的小胖手,“那这个,又是谁呢?是谁家的小孩儿呀,快叫他额娘给领回去吧!”

    小孩儿虽小,却也是最怕亲妈不要的吧?故此都说不清小十五是否当真听懂了婉兮的话,可是他却登时眼圈儿就红了,扁着小嘴儿,嘴唇儿都哆嗦了。

    皇帝忙叱,“瞧这个额娘啊,还有这么吓唬孩子的!”

    皇帝说着将小十五紧紧抱在怀里,“阿玛的小十五就在这儿呢,阿玛抱得紧紧的,谁都不叫来带!”

    婉兮这才笑了,伸开双臂,抱住孩子,也拥住皇帝,将面颊贴在他们身上。

    “我的傻圆子,不管在哪儿,额娘都在你身边儿陪着你,哪儿都不去。你在画儿里,额娘扶着你;你在画外,额娘和阿玛一起抱紧你。”

    小十五这才破涕为笑,也伸出两个短粗胖的小胳膊,一个勾住阿玛,一个勾住了额娘去。

    (有看过这幅图的亲,疑惑是否是庆妃。给大家一个标准:看眉毛。无论从《心写》,还是《行乐图》,庆妃与阿令最大的区别就在眉毛。那个眉毛最细、最为如烟如蹙、不强调眉头的,唯有阿令;庆妃眉毛粗一些,而且刻意强调眉头。人物画像,眉眼最要紧,眉毛可以作为区分。)

    这日晚间,按着钦天监给算的吉时,便在“天地一家春”为小十五行“周晬”之礼。

    炕上早就铺上了大红猩猩毡,毡上摆满了针线刀尺、脂粉钗环、笔墨书籍、戥子算盘、金银钱物之类。甚或还有婉兮母亲杨氏从宫外庙会买回来的诸多耍货,一并都摆在炕上。

    满满当当绕着小十五一大圈儿,小十五一双黑玉珠儿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已是有些看不过来了。

    语琴低声在婉兮耳边道,“伯母说,从庙会上买回来的耍货,一来更沾香火气儿,二来也更有人间烟火,摆在小十五跟前儿,也是叫咱们小十五在神灵面前儿纡尊降贵些,好养活。”

    婉兮含笑点头,“我倒是也更喜欢这些简单朴素的物件儿。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不过还没等话音落下,胡世杰已然笑眯眯捧着盖了红绸的朱漆描金大盘入内,跪奏,“皇上恩赏十五阿哥晬盘之物:计玉陈设二事、玉扇坠二枚、金钥一件、银盒一圆、犀棒一双、弧一双、矢一枝、文房一具、晬盘一具、果品桌一张……”

    婉兮忙带领众人含笑接了。

    不多时就听外头又有人来,是皇太后派总管太监福海来给赐下玉如意一盒,内有金、玉、珐琅、瓷、木等各色小如意,共计十二枚。正合一年十二月之数。

    少顷,皇后那拉氏也遣总管太监来恩赏下如意一柄、小金冠一顶、大小金银锞子各两对;另有两匣小衣裳并鞋袜。

    婉兮接过来递给语琴,语琴打开看了,便忍不住冷笑,“这些丝绸织物,总归逃不过我的眼的。便是簇新、未曾用过的,可也能看得出,这颜色已然不是最初一般光鲜亮丽,这丝线也已经萎了……照咱们皇后娘娘的脾性,这怕又是十二阿哥小前儿剩下的吧?”

    颖妃也过来看看,也是啐了一声儿:“管是什么,她赐下,咱们又不敢不要。只是锁起来不穿罢了。等她问起,令姐姐就说搭板儿给她供上了,方显咱们敬重!”

    婉兮也是淡淡笑笑。如今这些年走过来,那拉氏这点子伎俩,她已然能不放在心上,说一说笑一笑,便也过了。

    那边胡世杰给亲自盯着吉时呢,这方说“吉时将至,轻十五阿哥预备”,门外已是巴掌声传来,皇帝也来了。

    婉兮迎了皇帝一起入内,忍不住有些担心地在皇帝身边嘀咕,“我额娘从庙会上买了些耍货送进来,那些都是小十五没见过的,他瞧着新鲜,这便一直都盯着看呢……我倒怕,她待会儿就抓那个了。”

    婉兮留神了,小十五盯着一个猴王的面人儿可是瞄了半天了。那待会儿他要真伸手就抓了那个——难不成家里这是又要多个活猴儿去不成?

    皇帝倒是点头,“由着他,叫他自己抓就是。总归这是‘试儿’,怎么都要叫他自己抓在手里了才算数。”

    语琴和颖妃等趁着这个当儿,也纷纷从自己身上捋下金玉之器来,一并堆在炕上,自然不是指望小十五抓这些女人的首饰,就是为添个热闹。

    胡世杰禀报正是吉时,婉兮便上前拍着手儿,哄着小十五开始抓周。

    只见小十五端坐在炕中心儿,瞧着前后左右这些新鲜的玩意儿,虽说一时眼睛都看不过来,不过还是沉着冷静地一把先抓住了书,另外一只手几乎同时抓住了弧矢。

    婉兮一看便笑了,一颗心虽还是跳得叮当山响,却已然能心平气和望向皇帝。

    皇帝也轻啐了声儿,“还挺有眼光,当真是要文武双全;且汉学、满洲弓马骑射的祖宗规矩都不忘了啊。”

    婉兮一瞧皇帝这神色,心下便也是更有了底——原来这一遭小十五抓周,跟当年小七的时候儿可不一样,皇上并为做任何的小动作去,而是叫小十五随心而抓。

    终究皇子与公主的分量是不同的,看公主们抓周,大人们的心情是轻松的,都是图个乐呵罢了;而皇子的,则有可能是关系到大清国祚的,这便连皇上都更想看小十五自己的选择。

    看小十五这一番抓挠,已是满意的结果,婉兮正想上前抱住小十五;却就在起身儿的当,小十五又瞄见了另外一个物件儿。只是两只手都攥满了,他索性张嘴就给叼住了!

    那就是个小圆盒,跟皇上赐下的小银盒几乎一样大小,更是木质,从表面看起来都看不出里面是装什么用的。

    婉兮有些尴尬,脸红着对诸人道,“许是这个‘好吃’,俺们圆子这是折腾饿了。所以人家是‘抓周’,俺们圆子这是要‘咬周’了。”

    皇帝却笑着伸手过来一把将小十五从婉兮怀里给抱过去,亲手从小十五嘴里将那小木盒给接过来,已是满面含笑。

    婉兮一时窥不出什么来,便也只能跟着尴尬笑罢了。

    抓周完了,按例皇帝和嫔妃们还要给下赏赐。可是皇帝什么都没赏给,这便抱着小十五进内去了;其余众人,从舒妃往下,这便都送上贺礼。多是如意、帽圈儿、衣物鞋袜之类的活计。

    到了忻嫔这儿,忻嫔上前倒是一脸的赧然之色,“原本今儿咱们都是应该跟从在皇上、皇后娘娘后边儿给十五阿哥道贺的。可是却没想到皇上今儿什么都没赏给,这就走了,倒叫妾身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婉兮凝着忻嫔,倒是淡淡一笑,“无妨,忻嫔今儿能来,这就已是给足了心意了。至于赏赐,那些倒都是身外之物,不打紧。”

    “既然皇上并无赏赐,忻嫔便也不必了。心意已经到了,我倒要替小十五谢过忻嫔姨娘了。”

    忻嫔尴尬笑笑,“那怎么行呢?我既然来了,就自然是带了贺礼来了。原本等皇上赐下之后,依次给十五阿哥庆贺的。只是绝未想到皇上在礼成之后,竟然什么都没赏下……那妾身自也是迷糊了一会子。”

    忻嫔说完,便吩咐乐容,“快都呈上来吧。”

    忻嫔方才那番话可将语琴都气坏了,待得乐容端了礼盘上前,语琴不由得一声冷笑,“瞧忻嫔那股子扭捏的样儿,我还当忻嫔送上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儿呢,却原来也是就是一柄如意,并一些小衣裳鞋袜啊。”

    “跟旁的姐妹们送的,又有何不同?怎么旁的姐妹没有一个这么扭捏的,反倒就是忻嫔你一个这般惺惺作态!”

    忻嫔挑眸凝住语琴,“庆妃娘娘既然看得出,我送的与旁的姐妹都是一般规制,那庆妃娘娘这般奚落我,岂不是便将所有的姐妹都给奚落进去了?”

    “倒不知道庆妃娘娘这般当着我发作开来,究竟只是对我这贺礼不满意,还是根本对今日所有来此的姐妹们送的礼,都不满意?”

    “你!”语琴点指着忻嫔,恼得满面通红。

    婉兮忙抬手按下语琴的手,冷冷道,“忻嫔,你在嫔位,庆妃是妃位,如何有你一个下位者,能这般出言顶撞上位者的规矩?”

    忻嫔这才不得不收敛,朝语琴屈膝一礼,“是妾身年轻气盛,出言莽撞,还望庆妃娘娘大人大量。”

    婉兮这便轻轻一笑,“嗯,这便对了。”

    婉兮将语琴的手放回去,含笑凝着语琴,“依我看啊,忻嫔今儿的贺礼可不是不用心,反倒有可能是忻嫔最珍之重之的。”婉兮含笑倏然回眸,“忻嫔你说,是不是啊?”

    忻嫔一愣,来不及多想,便也点了头,“贵妃娘娘说的是。”

    婉兮这便亲亲热热走到忻嫔眼前儿来,含笑道,“妹妹这些年过得苦,宫里姐妹人尽皆知。其他姐妹送这一份心意,放在忻嫔妹妹这儿便得是加倍的不容易才是。”

    在场众人都听懂了婉兮话里这份讥讽。

    忻嫔面上霍地一白,抬眸紧紧盯住婉兮,“那倒不用贵妃娘娘忧心。好歹我母家还能帮衬我些,便是我在宫里境遇与贵妃娘娘不敢做比,可是若以母家的情形,我母家好歹还是比贵妃娘娘的母家,手头要松快不少的!”

    婉兮认认真真听了,也只是淡淡含笑,“忻嫔母家是镶黄旗满洲,乃为八旗之首;忻嫔肯用这样的母家,来与曾经为内务府正黄旗下内管领下的我母家做比,这本身已是难能可贵。”

    婉兮眸光一转,“只是,我倒忍不住好奇,忻嫔妹妹的阿玛那苏图大人溘逝已是有年,如今忻嫔妹妹母家手头依旧能这样松快,那这究竟又是什么缘故呢?”

    婉兮故意走到忻嫔耳边压低了声音,“……难不成,是来自江南?”

    忻嫔悚然一惊,“那贵妃娘娘母家,难道没有曾几任两淮盐政的吉庆?”

    婉兮含笑摊手,“可是我母家却一直并不宽裕,我母家更没一吊钱送进来给我。反倒是忻嫔妹妹,方才就是你自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高声大嗓地说你母家手头松快的呀!”

    “忻嫔妹妹这是怎么了,明明还比我小十岁呢,便这样快就忘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去了?还是说那实话出了口,才想起来内里的隐情,这便后悔了,急着收回去了?”

    忻嫔狠狠盯着婉兮,“贵妃娘娘这又是何意?我姐夫远在江南,贵妃娘娘却也看不过眼么?再说贵妃娘娘又不是江南人士,凭什么说这些没影儿的话去?”

    忻嫔说着,目光不由得挪到语琴面上,“还是说,贵妃娘娘身边儿,就是有些个来自江南的汉女,故意搬弄是非?想来当年孝庄文皇后她老人家的组训可真对,这后宫啊就是不应该叫汉女入内,否则后宫便必定没有一日安宁了!”

    语琴恼得想要说话,却是立在众人末尾、位分最为地位的白常在忽然静静上前,立在语琴身边儿一笑,“忻嫔娘娘是记错了,庆妃娘娘当年虽也是由苏州织造送进宫来的,可却不是在安宁大人任上。是小妾的姐姐、前怡嫔柏氏,才是安宁大人送进来的。”

    忻嫔一惊,忙盯住白常在,“你……又想说什么?”

    白常在淡淡一笑,“小妾虽进宫比姐姐晚,可是在宫里却得以与姐姐相伴度过那几年去。那几年里姐姐一直病着,少见外人,便将当年的情形都一一与小妾讲说。”

    白常在平静的眼波陡然一荡,“小妾听姐姐说过不少,安宁大人府中是如何的奢华旖旎,安宁大人又是如何的出手阔绰……”

    忻嫔不由得笑起来,“你姐姐说的?你祭出一个亡人的这些死无对证的话来?”

    这会子立在语琴身后的禄常在语瑟也不由得低低咕哝了一声儿,“我跟姐姐也是姐妹两人都进宫伺候的,可是我却从未听过姐姐提起过这些事儿……怎地就白常在听说过呢?”

    语琴一皱眉,向后盯了语瑟一眼,“这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儿!”

    忻嫔却瞧见了,扬声道,“怎么没有?若只是当着贵妃、庆妃和我的面儿,禄常在是不便说话;可是白常在也只是常在之位,那禄常在自然可以说话。”

    语琴便是没再说话,却也还是回头瞪了语瑟一眼。语瑟这便委委屈屈垂下头去,不敢再说话了。

    婉兮看着情形差不多了,便也轻叹一声赶紧上前拉住语琴和白常在去,含笑道,“哎哟,算了算了,那江南的事儿啊,总归咱们今日在这京师也说不清楚。总归明年就是皇上南巡之期了,到时候儿咱们有什么话留到江南去说也就是了。”

    忻嫔也只得悻悻地告退而去。

    她出了“天地一家春”,垂首想了想,还是吩咐乐容,“叫人带消息给我姐夫去,叫他在江南万事小心些,别叫人捉到把柄去。”

    “京师里,我没能帮他扳倒尹继善去,那江南诸事他还是多加小心为妙。只看这边尹继善与八阿哥是否会因为八福晋的事儿撕破面皮,我到时候儿再给他信儿。”

    乐容记下了,却还是忍不住小心地问,“依主子看,尹继善会因为八福晋的事儿,当真与八阿哥闹起来么?”

    “如果那八福晋只是普通坠马,又已经有郭嫔为了救她而殒命,那尹继善自然明白事理,不会与八阿哥计较。”忻嫔说着冷笑一声儿,“可是话却要分开了说,倘若叫尹继善知道,那八福晋坠马不算意外,而是与八阿哥暗通款曲的官女子,与八阿哥联手而为……倘若八福晋当真伤到了根基,爱女心切,尹继善不与八阿哥算账,那就不配再当人父亲,就枉担了几十年封疆大吏的之职了!”

    一位一位亲自送走今日前来道贺的内廷主位们,婉兮迟了好一会子这才回了后殿去。

    后殿里,皇帝已经搂着小十五,两人挤在一铺炕上睡着了。

    看着如此相似的父子两个挤在一起睡着,婉兮的心都是柔软的。婉兮便冲玉蝉她们使个眼色,没叫她们出声,她自己也扒下了鞋子,爬上炕去,与他们父子躺在了一处。

    这便一抬眸就看见自己寝宫那面对着门儿的墙。

    婉兮的寝宫里虽然也挂着画儿和皇帝御笔亲题的条幅,可是终究比不上思永斋那一整面墙的巨大贴落去。婉兮便眯眼想象着,若是躺在思永斋的床榻上,看着那面墙的情状。

    想着想着,婉兮便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不再是自己跟小十五的模样儿,那个都笑过了,她这会子想到的是“仙楼”。

    一幅那样大的贴落,皇上偏偏选为“仙楼”的模样儿,那意义便又不仅仅是一幅普通的贴落可比了。

    仙楼是皇帝建在寝宫里的修行所在,是皇帝隐匿在自己私人小世界里的精神天国。

    便如养心殿西暖阁里,里边便是建了这样二层的仙楼去。

    婉兮还曾经被皇帝带进那仙楼里去……狠狠儿地亲昵过一回。

    婉兮想到这儿心下又是倏然所动,脸上早已红成了火炭儿,抬手将脸给捂了。

    皇帝这会子已是醒了,歪头看她,忍不住轻声问,“这又自个儿犯什么傻呢?”

    婉兮不好意思提那仙楼的典故,便只遮掩道,“没有,奴才就是想起爷在‘思永斋’里头那个内匾额上的字儿了。”

    皇帝故意挑眉问:“哪个字儿啊?”

    婉兮暗自扭了扭眼睛鼻子嘴,这才轻声道,“就是——‘万横香玉’。”

    皇帝碍着小十五正在熟睡中,只能忍住大笑,只低声道,“这怎么了?你给想到哪儿去了,嗯?”

    婉兮红了脸,背过身儿去不愿意搭理皇帝了。

    皇帝小心翼翼挪到手臂,将被小十五压着的那条手臂给腾出来,翻过身来,从后头拥住婉兮。

    “我的‘香玉’,这不正好儿在我手边而横陈着呢么,嗯?”

    他一时不便起身,又已是情浓一刻,这便用自己的身形挡住小十五那边儿,鸟悄儿伸手进了婉兮的衣襟……

    那温香软玉,登时欺满掌心。

    掌心摩挲处,已是玲珑而粒。

    婉兮忍不住轻喘,却不敢喘息,怕惊动了孩子去,只能将脸埋在枕头里,兀自抵抗皇帝的搓磨。

    皇帝抬起半身来,轻轻嗫住她的耳,沙哑呢哝道,“说实话,爷就不叫你为难了”

    婉兮已是快要喘不上气儿来,只得又转回身来,将脸埋进皇帝怀中,低声道,“……爷为何别的都不画,单单画成仙楼去了?”

    皇帝终于狡黠地勾起了唇角来。

    宫中给后宫、皇子的画像是不少,可没有这样母子单独入画的;就更别说这样巨大尺幅,单给画成仙楼的了。

    皇帝贴着婉兮耳际,沙哑低喃,“思永斋,便是爷在园子里最喜欢的寝宫。养心殿里既然建了仙楼,此处也更应该有仙楼。”

    “只是,仙楼易得,又谁与我共?爷索性就叫他们照着你等大的画下来,还有咱们的小十五。便是爷在仙楼里修行、冥想之时,一睁眼便是你们。”

    “这‘思永斋’是修身思永之处,爷修身养性之时,所思之永,便是你们娘儿俩……”

    婉兮禁不住战抖了起来。

    皇帝紧紧拥住了婉兮,深情呢哝,“人间天上,爷无论身在凡尘,还是神游仙楼,都不想丢下你们娘儿俩,都要你们娘儿俩时时相伴,共享极乐。”

    皇帝的手滚烫起来,也将婉兮的身子烙热。

    “九儿……还记得爷曾在养心殿西暖阁的仙楼里,对你做过什么吗?那时候儿爷就想,若周天神佛保佑,一定叫你给我生下皇子来。”

    “而今正是小十五满了周岁。许愿便要还愿,爷便将你们母子共同画入仙楼,以偿此愿。”

    (这幅画现还在哟嘉庆二十年十二月初一之后才换下的,在乾隆爷最爱的寝宫里挂了几十年呀)

第2424章 84、都抻脖等着好日子(毕)

    直到次日皇帝走了,婉兮才得以亲眼见了小十五叼在嘴里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顶 点 X 23 U S

    那么个小小的木盒,里头放的物件儿体量自是不大。打开了看,原来是一挂青金石的小朝珠。

    体量小,便正因为是给刚满周岁的小孩儿抓周用的;便是佩挂,也不宜太大太长。

    幽蓝的青金石,蓝中有金星闪耀;这是一重蓝色与黄色的相配。

    而这朝珠的主体是青金石,而配的丝绦则是明黄;这便又形成了一重蓝色与黄色的相配去。

    玉蕤也瞧见了,忍不住悄然问,“便是一挂小小的青金石朝珠,倒不知皇上昨儿那么高兴是为何?”

    皇子皇孙抓周的时候儿,朝珠倒是不少见,不过是以珊瑚朝珠居多。

    青金石的虽说不多,可终究不是最金贵的东珠朝珠,倒叫人一时想不通是为何了。

    婉兮抬眸望了玉蕤一眼,却是悄然一笑。只金贵地将那朝珠收进木盒里,交给玉蕤,“你亲自替我守着,暂且别叫这个露出来。等将来小十五再大些,我再与他讲说吧。”

    玉蕤噘嘴,“那姐得先与我讲说一番,我才肯替姐收着”

    婉兮无奈一笑,抬眸瞟玉蕤,促狭地道,“我猜,你怕是嫌弃这是青金石的,不是东珠的。”

    玉蕤被说破心事,不由得吐了吐舌,“……终究唯有东珠朝珠,才是唯有皇太后、皇上、皇后三宫可以用的。若是皇上赏给咱们十五阿哥的是东珠的小朝珠,那我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呢。”

    “傻妞儿,”婉兮垂首莞尔,“这东珠朝珠的规制,便如那明黄的龙袍一般,都说唯有皇太后、皇上、皇后三宫才能用……”

    婉兮点到即止,玉蕤便拍手笑了,“可是姐怀着咱们十五阿哥的时候儿,就已经穿过了,还画在了《宴塞四事图》上,皇上一点儿都不怕张扬得叫人都知道!”

    “所以你又何必执著这东珠朝珠去?”婉兮朝玉蕤眨眨眼,“况且朝珠与吉服袍一样儿,皇上又不止穿明黄一种颜色;那不同颜色的吉服袍,本就配搭着不同的朝珠啊,所以皇上专用的朝珠,可不仅仅是东珠朝珠一种。”

    玉蕤的阿玛终究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这些皇上的衣冠鞋履之事,玉蕤终究还是清楚的。叫婉兮这么一提醒,玉蕤终于听出了些门道来。

    “皇上不同颜色的吉服,得陪不同颜色的朝珠……”玉蕤便霍地抬眸,紧紧盯住婉兮,“姐说的——是蓝色的吉服?”

    婉兮垂眸淡淡而笑,便不搭茬儿了,一切都叫玉蕤自己想,相信她也能想明白了。

    不一会子,玉蕤果然已经笑的满脸开花儿,合不拢嘴了。

    “蓝色的吉服——乃为皇上祭天所用的大礼服便为蓝色的!便如天坛的琉璃瓦是蓝色的,而不是宫里常用的黄色;嗨哟园子里给和贵人做礼拜用的‘方外观’也同样用蓝色琉璃瓦一样儿,皇上但凡用蓝色的,便都是与敬天相关。”

    “皇上穿蓝祭天,佩挂的朝珠自然也要是蓝色的,我想起来了,皇上祭天的时候儿用的朝珠,就是青金石的!”

    想到这些,玉蕤已然茅塞顿开。

    “姐说得对,皇上才不是只用东珠的朝珠。皇上祭天时用青金石的朝珠,祭地时用蜜珀朝珠;祭日时用珊瑚朝珠,祭月时则换戴绿松石的朝珠……”

    玉蕤一把抱住婉兮,“皇上赏给咱们十五阿哥的是青金石朝珠,这便是祭天所用啊!那岂不是比东珠还更金贵,意义更为了不得了去?”

    瞧着玉蕤终于放下了心,婉兮心下也自是欢喜。

    这便忍不住又提醒一声儿,“你还忘了,这朝珠的绦子用了什么颜色儿的?”

    玉蕤呆住,“……明黄!”

    原本因为皇子皇孙、宗室子弟腰间本就都结黄带子,故此这朝珠上垂下明黄的绦子来,连玉蕤都没留神。这会子叫婉兮一提醒,玉蕤也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这朝珠的规制,不仅所用珠子有等级,连绦子的颜色也是分等级的。

    明黄丝绦,是唯有皇帝、皇太后、皇后三宫才可使用。

    “……既然用的明黄丝绦,那便该是皇上自己的!”玉蕤的声音已是有些打颤。

    婉兮垂首幽然轻笑,“没错儿。可是你只说出了一层,里头还有更深的含义去。”

    玉蕤傻了,忙抱住婉兮摇晃,“姐快说吧!我猜不着旁的了。”

    婉兮伸手点了玉蕤脑门儿一记,“你怎忘了这朝珠的大小?这么大点儿的,必定只是给小孩儿抓周用的;是皇上的,却又怎么可能是‘皇上’用过的?”

    玉蕤惊了半晌,猛然一拍脑门儿,“……皇上抓周的时候儿,还没见过康熙爷。那会子皇上都还不是先帝爷最宠爱的儿子。甚至——先帝爷自己也还只是皇子,不是先帝爷呢”

    婉兮含笑点头,“所以啊,你还不明白这挂朝珠的金贵所在了么?”

    玉蕤的一颗心终于狂跳了起来,“我倒是听说过当年的一宗儿传闻——据说康熙爷之所以那么喜欢咱们皇上,就是因为早就给人看过咱们皇上的生辰八字。”

    “咱们皇上的生辰八字贵不可言,那摸骨的先生已然预言咱们皇上有圣君之相……”

    皇子皇孙下生,最晚在周岁前后,生辰八字是必定要报到宗人府,以备登入玉牒的。故此身为帝王,儿孙们的生辰八字早已了若指掌。

    玉蕤紧张地望住婉兮,“难不成说,就因为康熙爷早就知道了咱们皇上的生辰八字,便有可能当年咱们皇上抓周的时候儿,就已经赐下这样一份特殊的、系了明黄绦子的青金石朝珠去?”

    婉兮浅浅收了笑意,“我便也正是这样猜的。只是周岁还不到皇子皇孙们种痘的年岁,究竟这孩子能不能扛得起天意,抓周的时候儿还无法确定。故此特地赐下这礼天所用的青金石朝珠,何尝没有‘祷问上天,此子可否用天命’的意思所在?”

    “倘若上天首肯,那便必定叫这个孩子稳稳当当从周岁走到种痘那天,必定能稳稳当当送走痘神娘娘去;若扛不起天命的,那便熬不过种痘那一关,不管生辰八字有多好,上天都会收了那孩子走……”

    玉蕤便微微眯了眯眼,“可不!从前便是特地生在佛诞日的嫡子,不是也熬不过种痘去?”

    婉兮轻叹口气,“终归天命如何,连皇上这位天子都要‘祷问’,咱们就更看不懂了。我便也不多想那些,我只因这是皇上当年抓周用过的,这便就已是格外值得珍惜了。”

    一想到一年之后就是小十五种痘之时,此时还没熬过那道关,便是谁都不敢去遥望那么远的未来……玉蕤的心下既酸楚,又惆怅。

    她轻轻挽住婉兮的手臂,“姐别担心,咱们十五阿哥福泽深厚,必定万事平安。”

    十一月里,为忙碌皇太后七十圣寿之事,内务府的担子越发沉重。

    皇帝便于十一月初三日,下旨增内务府护军统领英廉,也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又一名内务府官员的逐渐崛起,尤其引得后宫越发瞩目。

    尤其——英廉是庆妃语琴母家所在佐领的职官。便有人不由得猜测,英廉之所以能够在这几年间迅速高升,直至总管内务府大臣,必定是因为庆妃与禄常在这姐妹俩的缘故。

    这个消息传来,叫忻嫔不由得重又关注起禄常在语瑟来。

    忻嫔想着小十五周岁那日与婉兮的那一番当面的争执里,语瑟还敢站出来为她说话,这便垂首微微含了笑。

    “看来这丫头我果然没有白白指望她一场,她倒是果然能值得我用一用的。”

    乐容也道,“上回这英廉被擢为护军统领的时候儿,禄常在就到主子面前儿哭一鼻子了。奴才也没想到这个英廉当真得用,如今不到一年,这便又直接升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了。”

    忻嫔眯着眼,脑海中盘旋起那日语瑟来她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儿。

    “……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被英廉给送进宫来的,我姐姐就不但恼了我,更恼了英廉去。英廉原本也是想借着送我进宫,讨好于我姐姐;可是我姐姐倒好,非但没给人家英廉一点好脸子去,反倒叫我都不准再与英廉通消息。”

    忻嫔那日心下自然明白庆妃对自家妹子进宫的膈应去,可是却还是体谅地笑,“我倒不明白庆妃娘娘是怎么想的了,自家姐妹进宫得了皇宠,进封了常在,这便是多好的帮手。怎么不比旁的官女子更强上一万倍去?”

    语瑟便哭得更加委屈,“谁说不是呢!不光是我,就连英廉步步高升,难道不是也能格外帮衬姐姐一重去么?不说旁人,便连令贵妃那么倚重瑞贵人,还不是得了瑞贵人她阿玛德保的不少帮衬去?”

    “若换了我,我便怎么扶持自家妹子、还有那肯为自己出力的内务府职官尚且不及,又哪儿有拿乔,反倒还不愿意的?”

    语瑟越说,泪珠儿落得越是委屈,“看我姐姐对英廉那不高兴的样儿,我便知道她自然不至于是看不上英廉,她终究还是看不上我;不愿意叫我进宫来,更不愿意叫我得了皇宠,进封了常在……”

    “她自己已然是人老珠黄,年轻的时候儿尚且不得皇宠,都到了如今这个快四十的年岁了,怎就不能多推一推新人,尤其我还是她的本家妹子……”

    忻嫔想到这儿,不由得幽然一笑,“这回英廉又擢升了,庆妃又指不定要怎么难为禄常在呢。这小丫头怕是怎么都没想到,进宫得宠,最大的阻碍却是她姐姐;她灰心丧气之余,自然需要有人时常帮她开解。”

    乐容便笑了,“奴才这便交待下去,若是在外头恰好遇见禄常在了,便邀请了过来与主子一处坐坐。”

    忻嫔点头,“她终究是庆妃宫里的人,平时出外也是艰难。你们若见了她,自该替她维护周全了,再带来见我。”

    乐容笑着答应,“主子放心吧!咱们越是替她周全,她这颗心才会越发投向主子来了呢!”

    当光景走入十一月,忻嫔这几日倒是舒心的事儿接二连三地来。

    一件便是这禄常在的渐渐归心;二来还有这两日皇上才下旨,将婉兮的族兄、原任户部左侍郎吉庆革职。

    她便不由得想,这必定是明年皇上南巡时候儿的吉兆——到时候儿皇上南巡到了江苏地界,凭她姐夫的接驾本事,皇上便不管怎么着,也得在江苏地界上翻她几回牌子,以安抚姐夫。

    那从这十一月起,她的好日子,终究要来了。

    十一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幸寿安宫,皇太后的七十万寿庆贺礼正式开始。

    从这一日起,皇帝不但连日亲自陪皇太后在寿安宫看戏、亲自侍膳之外,还从这一日起,“于年例恭进外,每日恭进寿礼九九。自十六日起,凡十一日。”

    十一月十八日,又加皇太后尊号为“崇庆慈宣康惠敦和裕寿纯禧皇太后”。遣官告察天、地、宗庙、大社、大稷。

    十一月二十二日,皇帝因南郊斋戒,提前三天为皇太后行七十万寿庆贺礼。

    皇帝亲至慈宁宫为皇太后侍膳,穿彩衣为皇太后献舞;皇帝之后,亲王、皇子皇孙、额驸等,依次皆进舞。

    五十岁的皇帝,尚且为母亲彩衣而舞,是为彩衣娱亲之典,看得婉兮也是欢笑之时,几番红了眼眶。唯有抱紧怀里的小十五,早早儿便教导他,“待得你长大,皇阿玛爷到了七十万寿之时,你便也要学着皇阿玛今日的模样儿,好好儿孝敬你皇阿玛才行。”

    小十五正是满了周岁,最爱听曲儿,一听见就自行手脚摇摆的时候儿。这听着大乐,看着皇阿玛、兄弟、侄儿们都在彩衣而舞,他便也站在婉兮的腿上,乐呵呵地用力摇摆了一回。

    又白又胖的小子,又这么摇摇摆摆着,当真像个粉雕玉琢的大阿福了。

    皇太后也瞧见了,稀罕得不行,赶紧吩咐婉兮将小十五给抱过去。皇太后亲自将小孙儿裹在怀里,忍不住直乐,“什么是福哟,就是玛母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能怀里抱着你这样一个胖娃娃,这样的子孙满堂哟”

    对于当祖母的来说,虽说儿孙都喜欢,可是到了这个年岁的老人家,终究最喜欢的还是恰能抱在怀里,最是好玩儿的小孙儿不是?皇太后便一时只顾着逗怀里的小十五玩儿,倒没再留意在下头卖力舞蹈的皇孙们了。

    这便叫在座的皇后那拉氏、愉妃,心下都是十分不得劲儿。

    永琪终究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再跳舞,也没了憨态可掬的可爱;而永璂呢,虽说年岁还只是半大,还是个孩子,可是也毕竟已经不再是腻在怀里膝下的亲昵之时了。

    那拉氏暗恼不已,目光不由得与愉妃一撞。

    愉妃心下也是不服气,这便反倒将那不愿意都给掩饰下来,反倒淡淡回以一笑。

    那拉氏心下便更有些不是滋味儿,忍不住与塔娜低声冷笑,“我知道她心里有什么底呢!永琪自己虽说年岁大了,可是永琪马上就要有个孩子临盆了,到时候儿自然有那个小的帮他补足上去!”

    塔娜眸光幽幽一转,“可惜这也不是五阿哥头一个孩子了。前头不是有过两个小阿哥呢么,可惜都夭折了;谁又知道他这回这个孩子有能不能活得下来?”

    “即便是皇孙,皇太后好容易活到这个年岁,哪儿能不多想着些吉祥的,躲避着点儿不吉利的去呢;故此啊,便是五阿哥的那个孩子生下来,皇太后都不敢轻易抱在怀里去……谁知道抱过了之后,又能活过几日去呢,倒给皇太后她老人家折了寿。”

    那拉氏这样一听,心下便舒坦多了。她便也含了一抹笑意,抬眸迎上愉妃去。

    “她对我有怨气也是有的,终究我借着郭嫔的死,好好儿折腾了永琪一回。她对我的怨恨越浓,便反倒说明我这个法子有多奏效呢!”

    “这些年她自以为老谋深算,不过是我懒得搭理她。一旦到了该收拾她母子的时候儿,我自找得准她母子的七寸,狠狠儿扎一刀下去,自然叫她疼!”

    塔娜也是点头而笑,“总归这会子郭嫔还没入土为安呢。趁着还有空儿,主子只要想,便随时可以再用这个拿捏她母子一番。总归啊,她这个哑巴亏是得吃得饱饱儿的了。”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她宫里除了郭嫔之外,还有个鄂常在和白常在。白常在多年在宫里无声无息,可是好歹是怡嫔的妹子,皇上多少回护些;那就算了,咱们暂且先放过她。”

    那拉氏说着忽然涌起笑意,勾住唇角,“……这些日子总归嫔妃们都得一起来陪着皇太后看戏、过寿,人来得齐整。你们便觑着些空当儿,叫鄂常在单独来见我。”

    塔娜也是眼睛一亮,“鄂常在是五阿哥嫡福晋的堂姐……从她那必定能兜出愉妃和五阿哥不少的消息来。”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反正这会子鄂常在跟愉妃也有些掰了,我想见她,说不定她也愿意见我呢。”

    又在十一月二十二日皇太后万寿庆贺礼这日,皇帝下旨,擢原来署理署兵部右侍郎的德保,实授为吏部侍郎。

    德保最近的一连串升迁,着实叫鄂常在、鄂弼心下跟被撕碎了一样的难受。

    这日鄂常在遇见塔娜,由塔娜邀请着来见那拉氏时,虽说鄂常在心下还是有些犹豫,可是一想到德保的不断升迁,鄂常在便也一横心,还是跟着塔娜去了。

    终究,她鄂家满门的希望,此时都只能寄托在五阿哥身上了。可是五阿哥如今反倒对那英媛越发宠爱,那分明就是更重视索绰罗家,而超过了她鄂家去啊!

    若照此下去,将来就算五阿哥有机会承继大宝,到时候儿的皇后都不知道是鄂凝的,还是人家即将临盆、将来必定能母以子贵的英媛去了!

    这会子趁着英媛还没临盆,还不知道究竟能生下一个什么来的时候儿,她和鄂凝两个若还不想法子自保……那将来,便更难说了。

    鄂常在来见那拉氏,两人在寿安宫的一处僻静的小跨院里见了面。

    那拉氏难得亲近地与鄂常在和颜悦色地说话,“这一晃,鄂常在都已经进宫十多年了……十多年过来,后宫大封也赶上几回了,可是鄂常在却还屈居常在之位,当真是委屈了。”

    鄂常在最怕提这个,这一听便登时悲从中来,起身哀哀答道:“妾身阿玛、伯父都是罪臣,皇上迁怒也是有的,妾身绝不敢有半点抱怨。”

    那拉氏垂眸淡淡道,“也是我的不是。好歹我是中宫皇后,后宫里姐妹们的晋位,我是应该在皇上面前儿提些建议的。”

    那拉氏说着刻意停顿下来,盯着鄂常在笑了笑,“……我今儿才忖着,是该借着今年皇太后七十大寿、以及明年皇上南巡的喜庆,在皇上面前儿提一提你们这些进宫伺候多年、却依旧还在常在位分的姐妹们了。”

    纳拉斯说着还当真认真算了算,“如今常在位分上,就剩下鄂常在你、白常在和禄常在三位了。其中白常在是怡嫔的妹子,禄常在又是庆妃的妹子,这便都是皇上好歹要酌情回护的人去……”

    那拉氏说着怜悯地挑眸盯了鄂常在一眼,“你倒是也有个姐妹在宫里,虽不是内廷主位,好歹也是皇子的嫡福晋,身份便也堪比嫔位了。”

    鄂常在心下一凛,她怎么会忘了那拉氏这会子最为防备的就是永琪呢?

    鄂常在忙站起身来,“……虽是堂姐妹,只是终究已经是岔了辈分,小妾与五福晋来往倒不甚频密。”

    那拉氏宽厚地点了点头,“常在位分上有你们三位,可是终究禄常在是刚进封不久的,便是该在皇上面前提,我也得可着你和白常在。终究你们两个才是进宫多年,又在常在位分上屈居多年的了。”

    那拉氏又是缓缓盯了鄂常在一眼,“说来也巧,你们两个还都随愉妃居住,正是同一个屋檐儿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呢。哎哟,倒叫我有些为难了。”

第2425章 85、悲喜交加(毕)

    听得那拉氏如此说,鄂常在的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那拉氏瞟着鄂常在的神色,眼帘轻垂,悠然轻笑,“终究这会子常在位分上的老人儿,就你和白常在两个。我总归不方便两个都在皇上面前提了,否则岂不是要叫常在位分上就只剩下禄常在一个去了?”

    “那终究是庆妃的妹子,也叫庆妃面子上不好看,不是么?”

    “所以啊,终究是在皇上面前儿提你,还是提白常在,却着实叫我为难。终究你们两个都是进宫伺候这么些年的老人儿了,晋位都是早就应该的事儿了;却这会子为了庆妃的妹子,还只能提一个人儿……哎哟,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呢?”

    鄂常在心下复杂地离开跨院儿,当晚便趁着听戏的当儿,私下里找了鄂凝见面儿。

    “……我没见那英媛来,可是要生了?”鄂常在见了面儿就把着鄂凝的手臂问。

    鄂凝黯然垂首,“是。守月姥姥说,就在这两个月了。”

    鄂常在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来,“妹子,你就想眼睁睁瞧着那英媛就这么将孩子给生下来?”

    鄂凝一听,也是满面的黯然。她背转过身儿去。

    “那我还能怎么办呢?阿哥爷从随驾秋狝去,就将英媛和她的孩子托付给我了,话里话外不无警告。我若不叫英媛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生下来,阿哥爷自难免以为是那三个月间,我对英媛母子做了什么去似的。”

    “再说……阿哥爷自打回来,心下便一直都不痛快。他将大半颗心都放在英媛这个孩子身上,若这孩子再生不出来,阿哥爷他还指不定怎么更怨我去。”

    鄂常在有些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我上回与你说的那些话,这刚过了几天,难不成你就又变了卦,软回去了?争宠争宠,这爷们儿的恩宠不争都没有;你看你个好端端的皇子嫡福晋,硬生生被一个皇子使女给逼成这样儿……你要是还不争,你就等着那英媛早晚爬到你头上去,她们索绰罗家才会成了五阿哥真正在乎的岳家去!”

    鄂凝一时也是泪盈于睫,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只得泪汪汪望住了鄂常在,“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鄂常在垂下眼帘,“这会子若说争宠,凭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凭咱们鄂家如今在皇上跟前的境遇,咱们是争不过英媛去的了。”

    “不过这世上争宠的法子,又不止正面相争这一种……便是你不用正面与她相争,却也有法子让她自己放弃恩宠,叫她自己对那五阿哥冷了心去。”

    鄂凝眼眸便是一亮,“还有这等法子?可是这会子正是英媛即将临盆,她跟阿哥爷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时候……我这会子又有什么法子,能叫她对阿哥爷冷了心去?”

    鄂常在轻叹口气,握了握鄂凝的手,“就看你有没有勇气,这回暂且豁出一回去。”

    十二月,皇太后七十圣寿庆典的余温未散,皇帝又已下旨,明年正月十二即启程南巡,故此这个十二月便是在加倍的喜庆和忙碌中度过。

    永琪为挽回之前木兰之事,这个月也甚为卖力,但凡能尽一份力之处,必定都落力去办。

    这般忙碌起来,便是自己兆祥所中事,都有不少撂下了;一切都尽由鄂凝做主。

    英媛的肚子已是更沉了,这个月来更是闭门不出,只小心等待临盆之日。

    这便兆祥所里,只要胡博容自己每日早晚去给嫡福晋鄂凝行礼请安了。

    兆祥所原本不大,皇子的后宅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嫡福晋鄂凝住正房,英媛住东厢房,胡博容住西厢房。按理说在这样局促的后宅里,便是出门请安也不过是出这个门儿进那个门的事儿,也就几步路,可是英媛因为小心,这便早早就不来请安了,每日早晚年,正房那边的女子们便也有不少嘴里嘟嘟囔囔不干净的。

    官女子们还好,终究都是宫里指派过来伺候的;反倒是那些陪着鄂凝嫁进宫来的家下女子,才最是护着自家姑娘,说起话来正经嘴狠。

    这日英媛才喝完了一碗奶茶,肠胃里热热乎乎地舒坦着,便冷不丁听见外头传进的动静来。

    “……她当自己是谁,还当真就自以为尊贵起来了!便是坏了阿哥主子的孩子,可也还是‘皇子使女’,别说轮不上当福晋,便是‘请侧’都甭想!”

    “使女,说到根儿上,那就还是奴才。还自以为敢与福晋平起平坐了是怎的?这还有多少日子临盆呢,便连请安的规矩都敢擅自给违拗了。说得好听,是什么阿哥爷的体恤,我看分明就是她自己狐媚着阿哥爷,从阿哥爷那求来的恩典罢了!”

    “再说这才走几步路啊,就这不行那不成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怀着孩子呢,还是浑身上下都得了软骨病了!”

    英媛身边两个官女子黄柳和紫菀都已再听不下去,举起双手来捂住耳朵去了。

    英媛坐在炕边儿,炕里就是窗。便是冬日,窗扇封得严实,怎奈窗外就是廊檐,四下里的回声便一股脑儿都冲进来,躲闪不及。

    “主子,奴才去骂回去!”紫菀心疼主子,这便赶紧上前请示下。

    英媛黯然垂眸,“你们是官女子,她们都只是家下女子,你们的身份自高于她们去,骂她们两句,她们也只有受着……可是,她们终究都是嫡福晋嫁进宫来的时候儿,带进来的家下女子。”

    “纵然只是家下女子,却都关系着嫡福晋的脸面。若你们骂回去,那便骂的就是嫡福晋了。回头若有我看不见的地方儿,嫡福晋拿捏了你们去,那岂不反倒成了我害了你们。”

    英媛小心扶着肚子,“算了,总归她们骂了也不止三天五天了,我早就听麻木了。她们安的什么心,我又怎会不明白?她们自巴不得我听了生气,动了胎气去。我啊,非不往心里去,才不叫她们如意。”

    听主子这样说,黄柳和紫菀这才也松了口气下来。

    英媛瞟着窗外。这时候儿的窗户都已经冻严实了,窗棂上便是也有小块的玻璃,上头却都冻满了冰花,并不能看见外头。

    眼睛虽看不见,英媛的一颗心倒是明白的。“我这个月跟阿哥爷请了示下,不再去给她请安,就是知道她心下必定揣着坏心眼儿呢。我宁肯落给她这个把柄,叫她们见天儿的指桑骂槐去,也不出门儿,不去见她。”

    “这会子我只护好了我的孩子去才是正经。等孩子生下来,将来的事儿便都渐渐攥进咱们掌心儿里去了。若想算账,将来自然有的是机会坐下来,慢慢儿算。”

    外头那几个鄂凝的家下女子骂够了,见英媛的房里还是没有动静,她们便有些既得意,又有一点小小的失望。

    她们是痛快了嘴,可是她们也明白,姑娘叫她们在这个月份骂得再狠些,其实是存着什么心思呢。

    可是那边没动静,是有可能被气坏了,或者忍气吞声;却也不管怎么着,终究没能达成姑娘那个心愿去不是?

    两个家下女子进屋便向鄂凝请罪,“姑娘,是奴才们没用,那屋里又闷起来了不吭气……”

    鄂凝指头绕住迎手枕上垂下的穗子,心里浮起鄂常在之前的话。

    她一拍迎手枕,砰地站起,踩着旗鞋笃笃走到门外,立在月台上迎着十二月的冷风,忍不住凉凉地笑,“从来这后宅里头的女人啊,尊贵不尊贵的都只在与阿哥爷宠着还是不宠着。若有阿哥爷的恩宠,便是包衣家的女儿,都敢忘了自己的出身,见天儿的做尊贵的混天大梦。”

    “可是话又说回来,阿哥爷宠不宠着,也不是只有阿哥爷自己一个人儿说了算。便是阿哥爷与她说过,有些话只告诉给她一个人儿;那也未必就当真是阿哥爷的独宠,说不定只是阿哥爷耳鬓厮磨时候儿那么随口的一说。”

    “等阿哥爷腻了,回头就将那话自然就又告诉给旁人去了。甚或啊,那话阿哥爷早在告诉给她之前,就已经先告诉给旁人了。亏她还自以为被阿哥爷独宠着呢!当真是啊,叫人又是想笑,又是人不住宿可怜她呢~”

    这句话敲进英媛耳鼓,叫英媛终是吃了一惊。

    她回眸望住黄柳和紫菀,“……你们听听,她这又是说什么呢?有什么话儿是我自以为阿哥爷只说给我,可其实外头都知道的了么?你们在外头可曾听见什么去了?”

    黄柳和紫菀对视一眼,都为难地不愿出声儿。

    “说呀!”英媛便急了,一拍桌子。

    黄柳和紫菀都被惊得一个激灵,这便都不敢隐瞒,在英媛面前跪倒。

    “回主子,外头都传说,咱们阿哥爷之所以从木兰回来就不痛快,是因为阿哥爷在八阿哥大婚之前,曾经在阿哥所门口见到一个官女子与八阿哥私相来往……便是因为这一层事儿,叫八阿哥和八福晋新婚不睦,而那个官女子心黑手狠更是想独占八阿哥,这便想趁机将八福晋给害死……”

    英媛两耳登时一片尖叫,“什么?你们是说,这话外头已经是许多人都知道了?”

    黄柳和紫菀赶紧膝行上前扶住英媛,“主子您可千万不能动气啊……”

    “说!”英媛紧紧按着肚子,“既然说了,就与我说个明白,别让我再被蒙在鼓里!”

    “主子想啊……如不是这些话的缘故,咱们阿哥爷何至于在木兰受了那一肚子的气去,直到回京来,心下还痛快不起来?都说那是八阿哥不可为外人道的秘辛,却都被咱们阿哥爷给说破了去。都说什么是咱们阿哥爷故意害八阿哥夫妇失和。”

    英媛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此事不仅亲连到阿哥爷一个人,更牵连到她姐姐位下的官女子啊!若这事儿当真闹大了,折损的将不只是阿哥爷一个人的声望,还有她母家……若翠鬟的事儿被人安上了名头,说是瑞贵人指使的,那她蒸蒸日上的母家,如何能不收到牵连去?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黄柳和紫菀两个人赶紧冲上来,一边一个抱住了英媛。

    英媛这才感觉到,原来自己浑身颤抖,冷得已是在打摆子。

    她勉强地道,“我冷,我好冷……你们扶我到暖炕上去,给我多加两床厚棉被来。我好困,我想好好儿地睡一觉。”

    因要预备着过年,又要提前准备正月十二随驾南巡,整个永寿宫进了十二月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身外之物还好办,自然有玉蕤带着人给收拾停当,婉兮最放不下的自然是几个孩子。

    那是江南,不是热河,孩子们还都小,不能带着去。婉兮便只要腾出点儿空闲来,便都陪着孩子们在一处。

    只想不理外事,这个月就这么母子相伴着,可是十二月初十这天,外头的事儿还是自己敲门闯了进来。

    不是来找婉兮的,却是慌乱失措来找瑞贵人的。原来是英媛的母亲、玉蕤的伯母。

    观保的福晋见了玉蕤便落了泪,“奴才进宫来陪英媛,前几日还好些,可是这几天随着日子越近,却反倒越不见了肚子里的动静!如今阿哥爷忙,早出晚归的,兆祥所里的大事小情都由嫡福晋做主……”

    “可是奴才却担心,那嫡福晋不太往心里去,奴才生怕耽误了英媛和孩子,这便不得已来求瑞主子。”

    玉蕤也有些为难,终究内廷与兆祥所是两个地界,她身为贵人想要出内廷去兆祥所,自己不能做主。

    还是婉兮那边听见了动静,问明白了,这便特地叫玉蝉来请观保的福晋过去坐坐。

    观保的福晋心急如焚,这会子也是顾不了太多,见了婉兮跪倒行礼,便已然落泪倾诉而出。

    “奴才求贵妃主子开恩,准瑞贵人主子去看看英媛。英媛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儿,还能念叨说‘想见姐姐’……”

    婉兮点头,忙吩咐刘柱儿,“这就去拿出宫的对牌。”又吩咐玉蝉,从自己宫里的小库房里,寻好的滋养药材来给玉蕤带上。

    婉兮捉着玉蕤的手嘱咐,“这便快去吧。这边儿的事都不用你惦着,还有玉蝉她们呢,足够使了。”

    十二月十五日,兆祥所传来消息,说英媛临盆。

    可是生下来的消息却迟迟都传不出来,到这日晚间,各宫便也都明白,英媛怕是难产了。

    忻嫔得了禀告,垂眸淡淡点头,“可怜见儿的,这都是第二个孩子了,第一个孩子下生不过三日,洗三当天就夭折了;这第二个孩子又是难产……啧啧,都是当娘的,叫我听着心下也是怪不落忍呢。”

    忻嫔停顿半晌,忽地眸子里寒光一闪,“要怪就怪她也是索绰罗家的女儿吧!睡觉她那个堂姐,早早就认了令贵妃当主子;还有她那个堂叔德保,也是一条心地给令贵妃卖命呢?”

    乐容低低一笑道,“主子命奴才们将五阿哥的那话儿传开,果然这会子起了效。便不是五阿哥自己传扬出去的,可是叫那英媛格格听起来,也只能是五阿哥自己传的啊。”

    “这事儿一闹开,咱们便等着永寿宫出大热闹吧!尹继善为了他女儿,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便是尹继善不能将八阿哥如何,但是拿捏一个贵人位下的官女子,还是办得到的吧?”

    忻嫔倒是意兴阑珊地哼了一声儿,“那个官女子的死活,其实又干系我什么去我为的,不过是叫尹继善因此事而分心,倒顾不上在江南凡事都监视着我姐夫去。”

    “只待皇上这回南巡起銮,到了江苏叫我稳稳当当地复宠,那这些事儿便都无关紧要了。”

    乐仪也笑眯眯道,“这回都是托主子的福,奴才们又能跟着再到江南走一遭呢。”

    忻嫔哼了一声儿,“你们两个使的力,我到时候儿自会与姐夫说。以我姐夫的出手,必定不会委屈了你们两个。”

    “便是我这几年失宠,手头不宽裕,没给过你们什么好东西。等到时候儿,我姐夫也必定都一遭儿给你们补全了。”

    乐容和乐仪两个都忍不住相视而笑。

    那江南的富庶和繁华,她们两个如何不知道呢。

    “不说别人,那曾经当过几任两淮盐政的吉庆,就是家资巨丰。从前多少大臣参劾他贪墨,却都叫皇上给摁下了;可是皇上这回还是查出了他手脚的不干净,这便不但革职,更是要判斩监侯,秋后处决……”

    “令贵妃那边儿虽说还没瞧出有什么动静来,可不难猜测,她心下必定已是难受极了。”

    乐容和乐仪都含笑给忻嫔行礼,“……主子的好日子,已是来了。”

    堂堂吉庆,那么多年在江南盐政上没有被查出事儿来,偏在回京之后,曾署理杀虎口税关时,因属员承办工程,浮销银八千九百余两。皇帝震怒,责怪吉庆不行查问,按监守自盗例,革职,判斩监侯,秋后处决。

    忻嫔听得开怀,含笑道,“谁说不是呢,这一切偏就在南巡之前就来了。皇上对那吉庆也当真是毫不留情,说革职就革职了,甚至还判了斩监侯,秋后处决……”

    “即便是林贵妃出了五服的族兄,可好歹是她们魏家官职最高、此时最得用的。就这么叫皇上给斩了,又将这令贵妃的脸往哪儿搁?也难怪十二月以来,她又紧闭宫门,不出来见人了,原来是无颜相见啊。”

    三日后,亦即十二月十八日,在经历了三天的折磨之后,英媛终于产下了一子。

    也是英媛自己刚强,更是因为头一胎曾经夭折的痛楚,她便是这回遭遇难产,亦还是在最后关头清醒过来,拼尽全力确保孩子娩出。

    又是个小阿哥,整个兆祥所终于又迎来了一片欢腾!

    愉妃也顾不得了身份,这便亲自赶来守着,攥着英媛的手欢喜得几乎要掉泪,便一个劲儿地说,“英媛啊,好孩子,你又给永琪立了一大功!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和永琪能办的,都给你置办来。”

    英媛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重新审视眼前的世界,反倒冷静下来。

    她抬手指了指鄂凝,“回愉妃主子,奴才这一胎生得艰难,嫡福晋又没生养过呢,奴才倒怕叫嫡福晋瞧见这些,将来心下再落了阴翳去。奴才便斗胆求愉妃主子,便不必嫡福晋到奴才跟前来了吧?”

    鄂凝与英媛的关系,愉妃心下何尝不明白。既然她先前已经与英媛那般大包大揽了,这便也尴尬地还是与鄂凝说了。

    鄂凝面色微微一变,“母妃!您听听,她这又是说些什么?媳妇儿好歹是皇子的嫡福晋,她才是个皇子使女,我到她跟前儿来,那是顾着小阿哥;她反倒还拿起乔来了!”

    愉妃淡淡垂首,冷冷道,“鄂凝啊,我当然不会忘了你才是永琪的嫡福晋。可是话又说回来,永琪不仅需要嫡福晋,也更需要子嗣啊。永琪先前已经先后失去两个儿子了,这一胎既然又是男孩儿,便不能再出差错儿了。”

    “鄂凝,我的话不愿意说得太透,可是聪明如你,也应该能听得明白了,是不是?”

    鄂凝心下咯噔一声儿,抬眸盯住愉妃,已是说不出话来。

    愉妃轻叹口气,“别说我偏袒英媛,我其实最偏袒的人还是你。终究你才是永琪的嫡福晋,你若名声上有半点瑕疵,便也是永琪的不好。故此这一回,你也听母妃的吧。”

    鄂凝紧咬嘴唇,含着不甘的眼泪,只得深深蹲礼,“……媳妇儿,遵母妃的旨。”

    五阿哥的兆祥所里,英媛便是折磨了三天,却也还是顽强地生下了小阿哥,母子均安的消息,向南,也一直吹进了撷芳殿里去。

    庆藻落马的外伤经过几个月的调理,已经没有大碍了。

    只是她依旧呆呆枯坐窗下,宛若一朵还没来得及盛放,便已经有了凋零之相的花朵。

    她叹了口气,“真为那位勇敢的格格击节而赞。一个柔弱的女子,能在生育的那一刻,变得那般勇敢无畏、拼尽了性命也毫不吝惜的模样儿,真是人这一辈子中最辉煌的一刻。”

    庆藻抬眸望住自己的家下女子黛云,还是定定垂下泪来,“可惜,我怕是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领略一场的机会了。”

第2426章 86、都已经预备下了(毕)

    玉蕤也是陪英媛在生死线上挣扎着诞下了小阿哥之后,回到永寿宫,才知道了吉庆的事儿。顶 点 X 23 U S

    玉蕤忙抱住婉兮,“姐……这几天,你可难受坏了?”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按了按玉蕤的手,“若当真说半点都不难受,那我倒是矫情了。吉庆终究是我魏家人,便是远亲,也总是同根同祖、同门所出。”

    “况且当年,我在圆明园里首倡将那些闲下来的田地、莲塘、竹林都包出去,收进来的钱也放出去给了当时当长芦盐政的吉庆,由他按着一分利贷给长芦盐商们去,收回来的利钱一点点地滚大了起来,才后来支撑了整个圆明园的日常用度去。”

    “这些事,我只是一个倡议,终究中间具体出力,还都是他的功劳。如换了另外一个人当这个盐政,我都不放心将这事儿交出去。否则一旦有点岔头儿,便难免叫外头盐商以为是我这个内廷主位在赚体己银子,而从中出力的盐政也容易利用这个机会掺和进旁的生意去,反倒中饱私囊了去。”

    “所以从这一层上来说,吉庆就不仅是我族兄,也曾经是帮了我大忙的帮手。他这次出事,皇上又是拟判了那么斩监侯去,我心下自是不得劲儿。”

    玉蕤忍不住咬住嘴唇,悄声道“……要不,姐不如悄悄儿跟皇上替吉庆大人求个情?终究浮销了银子的又不是他,是他属下的‘杀虎口监督’,吉庆大人只是看管不严,不曾亲自过问,才叫那人钻了空子罢了。”

    婉兮却摇头,“傻玉蕤,皇上登基以来,最恨的是什么样的大臣?那便是在银钱上不干净的啊!吉庆不管因为什么,既是触动了皇上心头这根红线,那便不管他是谁,我都不能为之求情。”

    “便是我本生的兄长德馨做了此等事,我非但不能为他求情,我也第一个最恨才是……”

    先帝雍正爷为政极严,到后期刑狱难免有些重了。这便使得朝堂和民间许多矛盾有些过度激化起来。便如曾静案等,再到雍正爷亲自发布《大义觉迷录》,将这一切矛盾的推上了白热化去。

    皇帝当年身为皇子,曾经冷静审时度势,登基之后适当放宽行政尺度,令朝堂上下的矛盾缓和下去。

    只是皇帝的宽仁,终究还是让大臣们渐生怠惰。皇帝登基十年,以鄂尔泰和张廷玉两位老臣为首的两派权党大兴其势,官员贪腐、互相包庇之风又重抬头。这样的情势,终令皇帝狠下心来,在鄂尔泰过世之后,趁着为孝贤皇后治丧之机,将两派权党之势大刀剪除。

    故此皇帝的性子虽然与雍正爷不同,是更为宽仁的性子,更肖似康熙爷些;可是皇帝对大臣贪墨之风的痛恨,倒是与雍正爷父子一脉相承。只要是贪墨之事,皇帝一向治罪从严。

    玉蕤便也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姐一向都不是那样的人,故此姐在皇上心上才一向珍贵。我只是……只是担心,这件事儿必定又成了那些人等着看姐笑话的机会去。”

    婉兮淡淡垂下眼帘,“谁想笑,便都由得她们去。只是她们自己也得掂量清楚,这会子这么急着笑话人的,自己能不能就一直笑下去,笑到最后去。”

    到了十二月二十前后,皇帝第三次南巡的后宫随驾主位排单,也已公开:同行皇后、令贵妃、舒妃、庆妃、豫嫔、忻嫔六位。

    忻嫔如愿以偿,位列其中。

    再加上这一二个月来,忻嫔自觉喜事重重、连绵不断,故此外头的有些话儿传进她耳朵里来,叫她觉着这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那就是都传说:她复宠了。

    也是啊,这回南巡一共才随行六位,而且最低都是嫔位。忻嫔还能位列其中,足见皇上早已不是前些年对她的那种态度了。

    对于忻嫔“复宠”之事,内廷主位们倒也心下都明白,暗下里谁不嘀咕——“谁让人家忻嫔有安宁这样一位好姐夫呢?”

    终究安宁是江苏布政使兼苏州织造,皇上南巡,必到苏州;到了苏州之后,行宫都在苏州织造府,那就都是安宁负责接驾。

    只要安宁见天儿在皇上面前出现,一应接驾的排场都叫皇上满意,皇上又如何会不对忻嫔再好些呢?

    外头传扬的诸如此类的话,乐容和乐仪等自乐不得儿地逐字逐句都带回来复述给忻嫔听,忻嫔也全都爱听,越听越乐,越听便越是扬眉吐气。

    这便在一众嫔妃面前,不自觉地重新高高地仰起了头,又是从前刚进宫得宠时候儿的那位七省总督的女儿、高贵的镶黄旗满洲世家的格格、渤海国皇室的后裔。

    这日一众嫔妃又到皇后那拉氏的翊坤宫内请安,那拉氏也是一想到即将的南巡,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面上也是更难得堆满了由衷的笑意。

    众位嫔妃行礼已毕,那拉氏倒是关切地问:“这回随驾南巡,比不得热河那么近。这一走就是山高水远,最少也要小半年去了。你们可都收拾好了么?别路上短了,再舍不开手去。”

    婉兮为首,起身谢那拉氏体恤,都说一切都有内务府承应着呢,自是不会短了缺了。自己宫里该预备的,自然早早儿都吩咐官女子们给预备好了,绝不敢耽误皇上奉皇太后南巡的孝心、盛典。

    那拉氏便瞟了愉妃一眼,“这回我、令贵妃和舒妃都一同随驾,愉妃你便是留在后宫里位分最高的了。更何况你是皇上潜邸的老人儿,资历更是无人能比。按说,将后宫诸事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几个月前皇上行围木兰,就发生了你宫里的郭嫔‘急病’薨逝的事儿。故此这回南巡又要走更远、光景更久,我倒是更有些不放心了呢。”

    愉妃脸上干辣辣地热,忙起身屈膝道,“……郭嫔虽曾是妾身宫里的贵人,可终究是薨逝在行宫里的。若将此事非要安在妾身这儿,妾身人微言轻,虽不敢自辩,却也不敢不论青红皂白便什么都认了!”

    那拉氏耸肩轻哼,“你先别急,终究你的位分和资历都摆在这儿。这回我们几个都随驾南巡走了,总归剩下你是为首的。我便是再不放心,却也不能不看重你的位分和资历去。”

    那拉氏眸光一扬,望住了颖妃,含笑点头,“不过幸好妃位上还有颖妃,她这回不随驾,自然能帮衬得上你。”

    “不过呢,颖妃虽说也是身在妃位,终究是进宫年头短,资历是比不上愉妃的;那我就得再寻个资历能与愉妃你相当,能帮衬得上颖妃的去……”

    那拉氏说着便扬眸瞟向婉嫔去,“婉嫔,便有劳你了。我知道你要抚养七公主,平日事儿也不少。但是这算你帮颖妃的忙,凭你们两个素日的情分,想来你也不会推拒,是不是?”

    婉嫔抬眸看了看颖妃,便含笑起身道,“主子娘娘说得客气了。不管是为了愉妃,还是为了颖妃,抑或是为了留在京中的任何一位姐妹也好……总归只要是主子娘娘吩咐下来,妾身岂敢违拗?”

    婉嫔的话柔中带刺,一向都是那拉氏最不爱听的。此时又是,婉嫔的话明明叫她如鲠在喉,却就是无从反驳起。

    那拉氏只能梗了梗脖子,抬手抚了抚小毛坎肩儿的立领儿。隐约觉着,那立领上的盘扣有些紧了。

    “婉嫔一向贤惠,从来不对我和皇上说一个不字儿……只是这回啊,我心下倒替婉嫔你委屈:便是旁的事儿,你不去就也不去了;可是这回却是南巡啊,生在江南的你,怎么皇上这回没叫你去,你也不跟皇上好歹求一回情呢?”

    “你没瞧见人家令贵妃、庆妃么,令贵妃祖籍在江苏,庆妃家就是江苏的,这便南巡一趟,就跟回了娘家省亲一回一样儿。婉嫔你也理应跟皇上争取一回才是,终究皇上南巡,好几年才有一次;而你年岁也不小了……不如,我帮你在皇上面前提一提?”

    便是婉嫔的心胸,听了那拉氏这样的话,喉头也是一梗。

    那拉氏却早轻哼一笑,转开了头去,又是瞟一眼豫嫔。

    “令贵妃的祖籍在江苏,庆妃的母家本就是江苏的;忻嫔的姐夫任江苏布政使兼苏州织造,阿玛过世之前也曾经在江南总督任上过……故此啊这几位随驾南巡自然都在情理之中。”

    “不过其中却也终究还有与江南并无瓜葛的啊,那婉嫔便跟皇上求一求,将这情形说透了,皇上便也说不定从中选一个,将你给替上去;又或者,在六个人之外多加你一个,又能怎么样呢?”

    那拉氏这话,分明又是冲着舒妃和豫嫔去的。终究她们一个是满洲格格,一个是蒙古格格,当真与江南的干系轻些。

    叫那拉氏这么一划拉,话里话外竟然将与婉兮一脉的几个人都打击了一个遍儿,而且听着那拉氏这意思,还颇有要挑动几个人内讧的想法儿。

    婉兮便是静静听着,也终是含笑道,“妾身倒要谢主子娘娘的记挂。只是妾身还是得斗胆提醒主子娘娘一声儿:奴才家里自从入旗之后,旗籍上记载的籍贯已换成了入旗所在之地,也就是盛京;至于江苏,因是年代久远之事,一百多年前的旧地,便连妾身家人都也不再提起了。”

    婉兮眸光轻抬,噙一抹笑凝视住那拉氏。

    “难为主子娘娘却还替妾身记着,时常提起。只是若说起这样久远的祖籍来,婉嫔姐姐的祖籍却也不在江南,反倒也是渤海国呢。”

    海宁陈氏,不是江南汉人,祖上乃为渤海国人。

    婉兮缓缓抬眸,又瞟住忻嫔,“忻嫔妹妹的母家的戴佳氏,就是渤海国皇室‘大氏’的后裔;婉嫔姐姐祖上既然也是渤海国人,那便是相同的来源。”

    “主子娘娘今儿既然要提起妾身的祖籍,那便也该同样说起的是婉嫔姐姐的祖籍。既然婉嫔姐姐祖上倒不是江南本地人,那婉嫔姐姐回不回江南,倒也没什么要紧了。”

    婉嫔说着朝婉嫔点头含笑,“再说婉嫔姐姐替我照顾小七,我这回随驾南巡,婉嫔姐姐留在京中,才能叫我安心。”

    婉嫔便也笑了,也向婉兮点了点头。

    那拉氏只能冷笑,“果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婉’字来!我不过才说道婉嫔这么两句,令贵妃你就急着回护了;可是你也没听听,我那也分明是替婉嫔打抱不平呢么?”

    婉兮含笑点点头,“主子娘娘是六宫之主、大清国母,自是一颗慈心对待众位姐妹。那妾身就代与婉嫔姐姐一同谢过主子娘娘的心意,只是——相信婉嫔姐姐心中本无半点不平。”

    婉嫔便也一同向那拉氏谢恩,也道,“令贵妃当真说到妾身心坎儿里了。妾身啊比主子娘娘还大几岁去呢,如今当真是有了些年岁了,腿脚都懒了。妾身倒是乐得留在京里歇歇,只陪着七公主去就够了。”

    那拉氏与婉兮等人唇枪舌剑着,忻嫔倒是乐得一旁看戏。

    这出戏里的恩怨情仇,她也看得明白:总归这次随驾去的人啊,庆妃、豫嫔早就是令贵妃的人了;舒妃当年便是与令贵妃斗过,如今也有些重归于好的意思……故此这一回随驾南巡的局面,那拉氏身为皇后,难免有些担心形单影只了。

    其实忻嫔自己的情形又能好到哪儿去,可是这会子她更在乎的是只要登上这艘随驾的船就是胜利,旁的倒不在乎了。

    她都能不在乎的事儿,那拉氏却偏还放不下,这会子这情势在她眼里,便都有些可笑了。

    她也纳闷儿,那拉氏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又身居皇后之位十几年了,怎么行事起来还这么矫情?总想叫凡事都如她的意,总想叫身边儿的人都是她看的顺眼的?

    可是以如今这后宫里的情势啊,早已经越来越不可能实现那拉氏的心愿去了。令贵妃一伙儿,已然越发坐大。

    忻嫔这回心情好,懒得掺和这两伙人的争斗。她只满心欢喜地等着正月十二起銮之日的到来。

    行装已是预备好了,婉兮将几个孩子也分别托付给了几位姐妹去。

    小七有婉嫔抚养,啾啾就托给和贵人,小十五则交给颖妃去。

    其中婉嫔照顾小七、和贵人照顾啾啾,都已是经验丰富,倒叫婉兮不担心;唯有将小十五托付给颖妃去,婉兮多少还是有些悬心的。

    不过好在还有婉嫔帮衬着颖妃去,还有玉蕤,她们三个人合力起来,相信必定能保得小十五安稳去。

    安排完这些,婉兮才开始安排其余几件小事:譬如吉庆出事之后,圆明园那笔银子该交给谁来经营;以及上驷院那桩无头案。

    十二月二十五这天,玉蕤才兴冲冲走进来,轻声道,“皇上下旨,叫上驷院卿九十四,为镶黄旗蒙古副都统。”

    婉兮微微扬眸,“哦?这是擢升了啊~”

    玉蕤点头,“姐想,刚得了皇上青眼的九十四,这会子能不图好好儿表现么?”

    婉兮便也笑了,垂首点头,“是。有皇上这般信任,便是皇上离开京师几个月,这个九十四却也一定会自行在上驷院里继续查清那件事,以不辜负皇恩。”

    “等皇上从江南归来,说不定上驷院的事儿便已然水落石出了。”

    玉蕤也是兴奋,又瞟了婉兮一眼,“圆明园的那笔银子,姐是交给当时管长芦盐政的吉庆大人管着的。后来吉庆大人不管长芦盐政了,这笔银子虽说还是由吉庆大人监管着,却实际上还是留给后来的长芦盐政们来具体执行的。”

    “故此啊,就算这会子吉庆大人落了罪,没法儿再帮姐盯着那笔银子了,可是现任长芦盐政倘若能叫咱们放心,那便依旧不会叫那事儿出了岔儿去。”

    婉兮便也点头。

    终究是她私下里建议皇上将圆明园里的田地、莲塘、竹林给分包出去的,这在皇家园林里可是破天荒的,难免叫那些守旧的皇亲们不能接受。不说旁人,皇太后就是第一个得给瞒住的,否则老太太一着急,怕又该以为是婉兮为了中饱私囊呢。

    故此这事儿经营了这些年,一直都是对外保密的,都是婉兮悄悄儿交给吉庆去办的。此时吉庆戴罪入狱,若想叫这件事还能如旧顺利经营,便也只能指望现任的长芦盐政了。

    玉蕤便慧黠一笑,“姐猜,如今的长芦盐政是谁?”

    婉兮摇头,“从前总归有吉庆经营着,我倒不用管后来的几任长芦盐政都是谁。那便连如今的这一任,也不知道了。”

    “是金辉,”玉蕤含笑把住婉兮的手臂,“就是金简的兄长、淑嘉皇贵妃的兄弟、八阿哥的另一位舅舅!”

    “金辉?”婉兮想了半晌才想起来,“是,金家兄弟金鼎、金辉、金简,如今都是内务府里得用。”

    玉蕤也是含笑点头,“有这样一层干系,姐便放心交给金辉去就是。”

    婉兮垂首沉吟了一会子,还是拢过玉蕤的肩头来,附耳嘱咐,“等我们走了,你不如私下里也渐渐庆藻去。将这事儿委婉交待给她一些去,叫她帮衬着。”

    “终究金辉是永璇的舅舅,可是永璇年岁终究还小——我总忖着,虽说庆藻的年岁也不大,但是女孩儿家当家都早,倒比永璇能更早慧些,这事儿叫她帮衬着,比永璇更合适。”

    “再说庆藻终究是尹继善的女儿,在江南经多见广,又有尹继善的教诲,她在管账这些事儿上必定能上手更快,叫她看着些账本,也免了我一头担心去。”

    玉蕤便笑了,忍不住紧紧攥了攥婉兮的手。

    “姐这是替八福晋着想呢,我岂能不明白?都说八福晋坠马的外伤是都好了,可是就怕以后会……刚十六岁的年轻女孩儿,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尤其最难的眼前这一年。”

    “唯有交给她一些琐碎且紧要的事儿去,叫她的心被占着,才能让她不胡思乱想。”

    婉兮垂首笑笑,“我啊倒情愿我这个法子都落空——等我跟着皇上从江南回来了,便听见太医说,庆藻的身子已是都好了。那我便再不用她过问这件琐碎的事儿去了。”

    玉蕤又垂首想了想,也还是道,“姐的思虑周全,看得又远。我想,我这会子也该替翠鬟那丫头给姐磕个头去。”

    婉兮轻轻摇头,拍了拍玉蕤的手背,“她们自有她们自己的造化。如今这么小的年岁,却都因了一个阿哥而成了对头去,两个小女孩儿心下自然都敌对着。”

    “可我总想着,两个女孩儿都是好孩子,这事儿闹到这个局面,也不是她们两个谁的错儿。若她们两个能有机会彼此多了解些,兴许还能对彼此的恨意减轻些不是?”

    玉蕤也叹,“庆藻怎么怨恨翠鬟,我这个当本主儿的都不能只护着自己的奴才……可是说句实在话,若庆藻当真将坠马的事儿听信了外头的流言,当真怪在翠鬟的头上的话,那我倒是真要替翠鬟叫屈了。”

    “正是这个话儿。”婉兮也叹息一声儿,“咱们是当长辈的,又是翠鬟的主子,这话便没办法当着庆藻的面儿直接解释出来。倒希望能借着这一宗事儿,委婉地多些机会,叫两个小女孩儿彼此多些了解吧。”

    “姐放心。”玉蕤心下小心打算着,“这回忻嫔也随驾南巡,宫里倒是消停不少。便是有个愉妃,我也有把握瞒住她去。等姐随着皇上走了,这几个月里,我必定将这件事儿安排明白了去。”

    乾隆二十六年的最后一天,皇帝在保和殿行大典,筵宴朝正外藩。

    便也在这一日,皇帝下旨,钦奉皇太后懿旨,赐封伊贵人、和贵人为嫔。

    谕旨曰:“贵人拜尔噶斯氏、霍卓氏,淑慎敬恭,克勷内职,宜加册礼,以著柔嘉。俱著封为嫔。钦此。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察例举行。”

    这便是皇太后七十万寿之喜,进封六宫之典了。赶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便意味着进封的后宫,除了这二位之外,便再没有旁人了。

    鄂常在听到谕旨便呆愣住,喃喃道,“皇后不是说,要为我美言么?”

第2427章 87、闹心(毕)

    乾隆二十七年,正月。

    虽说第三次南巡启程在即,宫内一应的忙碌都还一项都不能少。

    从正月初一起,皇帝该行的一切庆贺、祭祀的典礼,依旧如仪而行。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雪域,新的达赉喇嘛的转世灵童即将行坐床大典。皇帝派喀尔喀亲王、旺旺的叔父车布登扎布,赴雪域照看坐床大典。为此一行,皇帝特赏赐车布登扎布白银一千两,用以治装。

    听到这个消息,婉兮也是含笑点头。

    “若此,伦珠在雪域便也能见见车布登扎布王爷,跟王爷学学照看雪域的本事。”

    玉蕤瞟着婉兮笑,“车布登扎布王爷原本是喀尔喀蒙古的亲王,若是蒙古的呼图克图们坐床,叫车布登扎布王爷照看还属于分内;可是这是雪域最大的**王,皇上却叫车布登扎布王爷前去照看其坐床大典……姐可别说我胡思乱想,我心下终归是有些觉悟的。”

    婉兮含笑点头,“我就何尝不高兴呢?不管如何,车布登扎布王爷总归是拉旺的亲叔叔,他们家族地位越发显赫,咱们拉旺的身份就越贵重,将来小七的一辈子才更稳妥。”

    皇帝从大年初一起,赴堂子行礼,又率文武百官至慈宁宫行皇太后庆贺礼,又在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接下来又祭太庙、重华宫家宴;

    接着又是重华宫君臣以“玉盘”为题联句,为祈谷之礼斋戒三日,赐宴回部王公霍集斯、诸回城伯克……

    一直到正月十二日起銮之前,都没有一日清闲下来。

    便是已经上了路,因此次南巡,除了随驾官员之外,皇帝还特地带上回部郡王霍集斯、以及叶尔羌等诸回城的伯克们,这便从第一个黄昏驻跸行宫,皇帝便三五日便赐宴这些回部王公们一回。

    若此这般,便连婉兮都有些忍不住问皇帝,“爷今年当真盛举,竟能带上回部郡王霍集斯和众位伯克们一起南下……皇上既如此,又何必不带上阿窅一起来?”

    皇帝在去年最后一天赐封和贵人为嫔,只是这会子封号还尚未定下来,婉兮倒一时拿捏不定如何称呼,这便还是更爱称“阿窅”。

    婉兮也不回答,反倒瞟着婉兮,轻哼一笑,“谁说爷带着回部王公、伯克们一起南巡,就非得带着和卓氏一起来?”

    婉兮噘嘴,“爷带回部王公们一起南巡,这是天子对回疆各部的恩典,爷想要的就是叫回疆各部安心。”

    “既然如此,爷若是也带着阿窅一路南巡同行,叫回部王公们每日里都能亲眼瞧着皇上是如何宠爱阿窅的,这岂不是效果更佳?”

    皇帝眯眼盯着婉兮半晌,也不说话,就是在她手背儿上给狠狠地拍了一下儿,然后就背过身儿去不搭理她了。

    婉兮哪儿能傻到半点儿都猜不到皇上的心去?

    只是她愿意这么跟皇上磨叽着,将那份甜蜜磨细了、捻成沫儿,跟调料似的,一点儿一点儿静静细细地撒到菜肴上去,给菜肴增味。

    婉兮便也不急,就从背后那么歪头望过来,目光绕过皇帝的肩头,腻腻歪歪来看皇帝的脸。

    “……爷怎么不搭理奴才了?爷说说嘛,要是奴才哪儿说错了,爷给纠正过来呗?”

    皇帝还不理她,婉兮便索性跪起身儿来,伸两只胳膊来搂住皇帝的脖子。

    她故意的,非把左边腕子上一对玉镯都硌在了皇帝的嗓子眼儿上,还略微往后用了点儿劲儿。

    便是皇帝,也还是被勒得咳嗽了,终是忍不住抬手又狠狠儿拍了婉兮手背一下儿,“你这是想弑君,还是想谋杀亲夫,嗯?”

    婉兮难得能捉住皇帝一点儿小纰漏,便已是哈哈大笑,歪头在皇帝面颊上啄了一下儿,“爷傻了,这两件,有区别么?”

    她的亲夫,正是天子啊。

    皇帝便也一怔,故意噘嘴表示不满。可终究人家婉兮是先亲在他脸上,后才甩出这个无形的巴掌的,他便是想生气,也得先笑出来了。

    皇帝笑了出来,这才轻叹口气,将婉兮给从背后拎过来,按在怀里,“……爷白那么急着给和贵人晋位了。倒不如等南巡回来再晋位也不迟。”

    婉兮自软软伏在皇帝怀里,手臂搂着皇帝的腰,指头绕在皇帝的辫梢上。

    “爷的意思是,阿窅晋位为嫔,那奴才这回跟着南巡去,自可以名正言顺将啾啾托付给阿窅照顾了,是不是?”

    皇帝这才满意地轻叹一声儿,伸手捏了捏婉兮的鼻尖儿,继而伸长两臂,奖励地将她箍在了怀里。

    “还么傻透了腔儿。”

    婉兮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柔声道“……其实爷当真不必如此的。终究玉蕤和陈姐姐她们还都在宫里呢,阿窅既然正好儿刚刚晋位为嫔,若能水到渠成跟着一起来南巡,那自是对皇上安抚回疆各部更有利。”

    皇帝轻哼一声儿,“可是那小丫头最喜欢腻歪着谁,我这个当阿玛的能不明白?除了你这个本生的额涅之外,她就最黏着和卓氏了。她还小,咱们南巡这一走这么多日子,她没有你在身边儿,若再没有和卓氏在身边儿,她还不得上火、病了?”

    皇帝长眸漾满柔情,涟涟凝视婉兮,“爷自是重视回疆各部,故此这回南巡才特地带上他们,也叫他们领略江南风貌,从此与我中国维系更紧。”

    “可是,回疆各部再要紧,又如何比得上爷的亲生女儿去?爷有的是法子叫回疆王公们安心,可是爷却更想先叫自己的小女儿先安下心来……故此啊,和卓氏还是留在京里更有价值。”

    皇帝说着忽然暗中下手,照着婉兮的翘屯就来了一记。

    “……要不,爷在启程之前急着进封她,连封号都来不及选,又是为的什么,嗯?”

    婉兮一颗心其实早就酥软了,这会子被皇帝这暗中的一手,身子便也跟着一同酥软下来了。

    她便主动凑上唇去,腻在皇帝怀里,指尖儿绕着皇帝的辫梢,唇含着皇帝的唇。

    妾当为蒲柳,柔软、缠绕住他,身心皆如此。

    五十二岁的皇帝这一刻还是几乎立即就燃烧了起来,两只大手便一同攥紧了婉兮,两人的身子紧紧贴在一处。

    他灼热地以唇舌回应她,只在她实在喘不过气儿来的时候暂且放开,沙哑抵在她颈侧低喃,“……这些日子来爷忙的脚打后脑勺儿,好些天只能来看你一眼,陪你说不了几句话就得走。这回终于一起在路上,好歹能偷得几分清闲了。”

    “也听不见你说想不想爷,总归爷是想极了你了。”

    婉兮一颗心已经“吧唧”就瘫在地上了,软得都拎不起个儿来了。

    “谁说奴才不想爷了?奴才恨不能跑到养心殿去,将那些大臣都给撵走;又或者跑到瀛台去,将那些觐见的年班伯克们都暂且送出宫去……奴才就想这么霸占着皇上,这么瘫在爷的怀里,就奴才跟爷两个人儿这么从早上腻歪到晚上,什么都不做,什么人都不见。”

    皇帝笑了,又狠狠儿给了她一个滚烫的嘴儿。

    “嗯,这话儿爷才爱听!”

    婉兮将面颊紧紧贴着皇帝的面颊,“只是谁让爷是天子呢?若奴才当真那么做了,岂不是要害爷成为一个昏君去?爷注定是天生的圣君,绝不可以那样儿,所以奴才便是心下再多想念,奴才却也得忍着。”

    “好在奴才的永寿宫就在爷的养心殿后院儿,想爷的时候儿一抬眼就能看见。这便也可慰相思之苦了。”

    婉兮又对了个嘴儿。

    “反正奴才心下有底儿,爷这些日子是当真忙呢;只要爷腾出点空儿来,爷就必定来看奴才。”

    皇帝心动不已,便是所有的语言都已经不能表达,便也只能身体力行,将他自己深深、深深地埋入……

    唯有这般最近的亲昵,方能超越了语言去。

    终于登舟,正月里的水上还是一片清寒。

    婉兮和语琴等人早已不是第一次登舟,故此倒并无太多的新鲜,也不至于有何不适。

    倒是豫嫔,因这是第一次随驾南巡,她自己本身又是蒙古格格,骑马射箭那都是擅长,可是却是从小到大还没坐过这么大的船,更从未试过要在船上生活这么多天、行走这么远的路程去。

    先前两天还好,终究是还有些新鲜和好奇;可是到了第三天便已经有些晕船了。

    此次随驾的嫔位,就豫嫔和忻嫔两个,故此两人同乘一艘“翔凤艇”。豫嫔这一吐,一来叫忻嫔嫌弃,二来更叫忻嫔心下猛然不安起来。

    终究豫嫔是曾经有过孩子的,便是没能生下来,那也是皇上当真恩宠过的;便连这一次南巡,忻嫔猜过这个猜过那个,都没猜到竟然豫嫔也能随驾。

    原本以为能随驾的是风头最强劲的和卓氏,可是没想到皇上这次明明带了回部王公们同行,却没带着和卓氏一起来。也只在除夕那天给和卓氏晋位,算作安慰和补偿。

    忻嫔还猜过兰贵人。终究兰贵人是皇太后本家儿的晚辈,这次南巡又是赢名儿为皇太后祝寿的,故此带着兰贵人来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呢,得说皇上真够狠,这次随驾的偏偏就卡在了嫔位以上。兰贵人位分不够,这便不带上,叫皇太后也说不出什么来。

    忻嫔怎么都没想到是皇上是带了豫嫔同来。

    终究豫嫔这个年岁了,孩子又没生下来,这几年瞧着皇上也对豫嫔渐渐冷下来了……忻嫔还以为豫嫔要跟她自己的境遇一样了呢,哪儿想到豫嫔竟然还有本事叫皇上想起她来。

    再加上豫嫔这一反胃呕吐起来,忻嫔的心下便不由得又画开了魂儿。

    “难不成,豫嫔也在打算着复宠,倒与我的心思又撞在了一处去?”忻嫔避开了豫嫔和愉嫔的人,躲进自己的舱房里,忍不住对乐容和乐仪嘀咕。

    乐容也是皱眉,“奴才瞧着,自打豫嫔失了孩子之后,她倒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模样儿,对皇上也都是淡淡的。奴才还以为她不会再有这个心思了呢~”

    乐仪瞟了乐容一眼,“她虽说年纪也不小了,可是终究还是内廷主位,如何不明白在宫里,如果没有皇上的恩宠,便没办法儿活呢?”

    “况且她是结结实实怀过皇嗣去的,那她跟皇上便必定是有过好日子的。况且她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总归是与孝庄文皇后和咱们大清早起的大福晋们都是同样尊贵的姓氏,她又如何甘愿永远屈居人下呢?”

    忻嫔眉头倏然一皱,垂首便攥紧了帕子,“况且伊贵人、和贵人两个刚刚奉旨进封为嫔,那此时嫔位上便一下子成了五个人……”

    忻嫔叹息一声儿,“那便人人都要自危了。终究嫔位再往上去,便是妃位;而此时妃位上四妃俱全,那我们五个便都到了顶了。除非妃位上有人也能晋位贵妃,或者……降位,要么就是死了。”

    乐容蹙眉,“豫嫔也感受到了危机,故此豫嫔便也活了心,想要复宠了?”

    忻嫔心下越想越是烦恼,“……我就怕,咱们防备她还是防备得晚了,叫她早已得了手去。你们没瞧见么,她都吐成了什么样儿!”

    乐仪忙道,“主子先别急,奴才先设法去套套豫嫔位下官女子们,还有太医们的话儿。”

    豫嫔连着吐了几日,却也不叫太医来。

    豫嫔终究是飒爽的蒙古格格,一向觉着自己身子康健,若因为晕船的事儿请太医来,倒觉得颜面上有些过不去。

    这便叫盯了几日的忻嫔,心下更为不安。

    ——豫嫔不肯吃药,是不是?

    乐仪没机会见太医,便只得硬着头皮去跟豫嫔位下的官女子们套近乎。

    终究是同船共渡,豫嫔位下的女子便也总不能见天儿不搭理乐仪去。

    只是豫嫔是蒙古格格,位下几个出上差的官女子便也都是出自蒙古;而忻嫔是满洲镶黄旗的,两人有些泾渭分明,故此豫嫔位下的女子对乐仪一向并不真心待见。

    这日豫嫔又吐了一回,漱口时瞧见图娅在笑。豫嫔便有些红了脸,轻声斥道,“你个奴才,瞧见我这样儿了,亏你还笑得出来?况且凭咱们的情分,你便是实在忍不住了要笑,也当着我的面儿大大方方地笑就是,我还能为此而治你的罪是怎的?又何苦在我这样的时候儿,还这么偷偷地乐去?”

    图娅赶紧请罪,“是奴才唐突了,不过主子是真真儿冤枉奴才了。奴才是偷着乐呢,却绝不是乐主子。主子这是难受着呢,奴才心疼还来不及。”

    豫嫔平静下来,这才盯着图娅,“那你倒说说,你又在捡着什么乐子来了?”

    图娅忍着笑,悄声对豫嫔道,“从前忻嫔跟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这些日子来忻嫔位下的乐仪,倒是破天荒地总是主动过来与奴才几个攀谈。”

    豫嫔挑了挑眉,“她那样的人,一向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是她位下最得力的那两个之一来,那必定是指望着从你们那儿探听出我什么来。”

    图娅便也点头,“主子英明,奴才们也在宫里这几年了,这点子门道自不至于被她给唬住。”

    图娅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主子猜,她是想探听主子什么去?”

    豫嫔连续吐了几天,正是虚弱的时候儿,可没心思破闷儿,这便摇头,“你赶紧说清楚了罢,我这又要翻江倒海起来了。”

    图娅赶紧收起笑谑,附上豫嫔耳际。

    “什么酸的辣的?”豫嫔一听便双眼圆睁,“敢情她们是担心我又有喜了?”

    图娅拊掌而笑,“所以主子说,奴才是不是该乐?”

    豫嫔忍不住啐了一口,“呸,她拿我当她自己一样的人了?!”

    图娅也是点头,“从去年下半年,宫里就都传说忻嫔复宠了。可是看着这情势,她自己复宠了还不够,她还想防着主子复宠是怎的?”

    豫嫔抬眸盯了图娅一眼。

    图娅心下一跳,忙要跪倒,“奴才该掌嘴!奴才说错话了,主子何尝失宠,为何有‘复宠’一说?”

    豫嫔叹了口气,将图娅手臂给捞住,“你是说错了,不过不是这么错的,而是——我什么时候得过宠了?”

    “皇上是为什么选我进宫,你们难道心下还没数儿么?便是我怀过皇嗣……可是当厄鲁特各部大局已经平定下来之后,皇上他自早就淡下来了。”

    “主子……”图娅也难受起来,“不管主子处境如何,那也都比忻嫔强!主子封嫔比忻嫔自然晚,可是如今无论内廷行走次序,还是赏赐位次上,主子都已经在忻嫔之上!”

    豫嫔拍了拍图娅的手,“我这会子已经不再想这些了,你们又何苦替我计较?我啊,现在身边儿有拉旺阿哥,我就已经再没什么不知足的了。我就想着能好好儿地将拉旺阿哥拉拔长大,叫他成为七公主的好夫君,不负皇上和令贵妃,还有超勇亲王的期望去就够了。”

    拉旺进宫早,两岁大就在内廷抚养,自打豫嫔接过拉旺去,也正是豫嫔刚失去自己的孩子之时……这般两厢都是弥补,从情分上倒跟血脉相连的母子没甚么分别了。

    况且拉旺与豫嫔又都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血脉自有亲近,这便更是其余抚养的关系不能比的。

    便从这一层情分上来说,豫嫔便偶尔都将婉兮当成亲家一般。情分上自然又深了一层去。

    豫嫔垂首想想,忽地笑了,“忻嫔一向是个爱挑事儿的,最叫令贵妃头疼。如今既然一起随驾南巡,这忻嫔凭着她那姐夫,难免在南巡路上又要算计出些什么来。”

    “我旁的帮不上令贵妃,可既然咱们与忻嫔恰在同一艘船上;且是忻嫔先将眼珠子放在我身上的,那我倒不如先替令贵妃分一点子忧去。”

    豫嫔说罢,心意已是定下,这便慧黠一笑,“……从明儿起,你们记着每日里给我额外多端一盘酸奶疙瘩给我,还要偏从那个乐仪眼皮子底下过。”

    “不过你们当着她的面儿,可得故意遮着掩着些儿,非叫她们觉着咱们心虚才好。”

    图娅便也笑了,“主子放心,奴才必定办得明白。”

    船才,还没到江苏,忻嫔盼望的好事儿尚且未来,便先结结实实因为豫嫔这事儿而闹心起来。

    这一桩事儿还没得着准儿,紧接着更叫她闹心的事儿又跟着来了。

    二月初六日,銮驾已经到了宿迁境内,这便已是江苏的地界儿了。皇帝却在此地命两江总督尹继善为御前大臣。

    御前大臣,便是在逢皇帝出宫巡幸,与领侍卫内大臣任后扈大臣,凡皇帝朝会、祭祀、驾出、驾入以及谒陵、耕耢等,皆引导扈从。凡皇帝御经筵、大阅、御楼受俘、赐见等,则立于御座之后。

    这是何等的亲近之意,足见皇上对于尹继善的重视。

    忻嫔心下便为自己的姐夫安宁有些不平之意。

    不过不管怎么说,忻嫔还尚且可以自我安慰:毕竟两江总督的职衔是要比江苏布政使高的,中间还夹着一个江苏巡抚呢,皇上也没赏给江苏巡抚陈宏谋什么去,便也自然还轮不上安宁去。

    只是,三天后,皇上又再下旨,同样叫阿里衮也为御前大臣;便连高晋也为内大臣……阿里衮是钮祜禄氏,为兰贵人家族中人;而高晋则是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

    二月十五日,皇帝更是下旨,封回部扎萨克头等台吉、和贵人的兄长图尔都,为辅国公。

    至此,八阿哥永璇的岳父、兰贵人的族人、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都已经在皇帝南巡到江苏之时给予了恩遇。

    皇帝却仿佛忘了江苏还有一个嫔位的姐夫,一位在江南也属“能臣”、甚至曾高居督抚封疆之臣的安宁去。

    “我就是想知道,皇上究竟忘了的是我姐夫,还是我这个嫔位?”忻嫔连续等了多日,都没等来任何动静去,这便叫她从去年下半年直到起銮前的那满腔的希望和欢喜,都宛若被浇了一盆冷水下来。

    此时唯一能叫她安慰的,就是皇帝再度下旨,皇后的千秋令节,停止筵宴。

    皇帝也是“长情”,连续十几年,每年都还要特地下这样一道旨意。其实根本是那拉氏继位为中宫之后,就从来没行过筵宴之事啊~

第2428章 88(毕)

    舟行南下,速度比陆地车马又快出了许多。www.uu234.net自二月十五日前后抵达江苏地界儿,原本已是抵达了忻嫔的“梦想之地”,可是她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的糟心事儿竟然一桩接上一桩,便没个完了。

    除了她在随驾途中直接便能知道的,其后几天又陆续辗转收到另外的一些消息:

    二月初三日,皇帝下旨:“上年曾降旨于两淮运库内,拨银三十万两,交与总督尹继善办理差务。但恐尚有不敷。著高恒于运库内,酌量再拨银二十万两,以为添补办差之用。

    这便是里外里五十万两的银子,总叫忻嫔心下甚为不易释怀。

    试想去年也正是八阿哥永璇的大婚之日,尹继善从去年三月就已经撂下了两江总督的差事,回京专心办理婚礼之事了。那皇上那三十万两的银子给的,究竟是叫尹继善办公事,还是办这私事去了?

    况且去年给了三十万两还不够,今年又给了二十万两?每一笔都已然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这是两笔加在一处去!

    皇上一边儿为了吉庆那八千九百两便大动干戈,将吉庆判了斩监侯、秋后问斩,而对这吉庆则动辄就是数十万两银子!

    ——皇上对这尹继善当真是信任得紧呢!

    接下来,皇帝对江南官员借接驾一事,大事铺张,下旨严厉申饬。

    先是“巡漕给事中”,名叫汪洋的上奏疏奏请待得皇太后御驾回京之时,由通州南下的船只,一律回避。

    皇帝下旨申饬曰:“运河为南北通津,舟楫往来相望。即届圣母御舟经过时,旁有支河汊港,自可暂行引避。”

    “设其地别无可避,亦第附泊傍岸,不致妨碍纤道足矣。若豫事尽行饬禁,则自春涉夏,为日颇长。以千里长河。使行者久羁道路,于事理全未通晓。已传旨申饬。并传谕经行各处。一切如常放行。”

    后是闽浙总督杨廷璋请豫备食物果品一摺。

    皇帝亦道:“此等原为赏赐筵宴充用,预备亦无不可。但次数不必如此之多,应较上次酌量减省。大约于石门、及西湖行宫,每处各备一次足矣。至进膳一节,朕从前皆不准行,该督抚等更无庸计及。”

    以上此二事,自都是皇帝警告江南官员,不准接接驾之机,行阿谀邀宠之事。

    可是若连预备食物和果品都不可,进膳更不可,那她姐夫安宁又当如何来讨皇上的欢心去?

    二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渡江。

    以渡江之盛,皇帝、皇太后、嫔妃们所乘的御舟,终于齐集在了一处。几艘御舟首尾相连,立在船楼之上,彼此可见。

    皇后那拉氏虽为中宫,可因为出巡之时,皇后都要亲自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故此那拉氏又是与皇太后同乘一艘船。这便叫内廷主位们的船只里,反倒是以婉兮所乘的“朱鸟舫”为真正的后宫之首了。

    婉兮的“朱鸟舫”紧跟在皇帝的“安福舻”之后,之后才是妃位、嫔位所乘的“行春舫”。

    婉兮立在二层楼船的甲板上,含笑望向前面皇帝英姿勃发,回眸向跟在左右两侧后翼的舒妃、语琴,以及豫嫔分别含笑颔首。

    几人也都是同样含笑点头致意,唯有忻嫔一个不大乐呵。

    玉蝉便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在婉兮耳边低声道,“倒不知怎么了,就像主子踩了她尾巴尖儿了似的!”

    婉兮含笑垂眸,“总归不至于是我方才唯有没对她致意,她便生我的气了。”

    玉蝉也“呵”的一声儿笑出来,“亏主子还这么想她~~她若如此天真单纯,那便不是忻嫔,反倒对不起皇上给她那个‘斤斤计较的心’来当封号了。”

    御舟轻袅,只是终究是舟行水上,船身虽然已经足够稳当,可也终是还能体会到那水波的起伏。

    婉兮的眼波便也同这江上烟波,一同浩渺起来。

    “这一路走来,自是她的寻梦之旅,动身时她才那么志得意满。”

    婉兮缓缓抬眸,回头淡淡瞟了忻嫔一眼。

    “可看她的神情,仿佛从前的满怀希望,这会子怕是都已经化为泡影了。本以为这是一路寻梦圆梦,却哪里成想,启程之时,便是一步步走向失望之际。”

    玉蝉便也笑了,“奴才猜,这便与这几日来皇上接连赐尹继善、阿里衮、高恒、图尔都等几位内廷主位的族人为职衔之事有关。”

    婉兮凝眸望住皇帝的背影,缓缓勾起唇角,“皇上淘气,既然已经连续赐封了好几位内廷主位的族人去,又何必非要将安宁给落下了去呢?”

    玉萤也是忍着笑,轻声道,“回主子,豫嫔主子位下的图娅已是悄悄儿知会过奴才了,叫奴才将豫嫔主子的心意转呈给主子……”

    婉兮含笑点头,“豫嫔一向是不善言辞之人,可是她心下却总是最明白不过的人。她自己做这事儿,却必定不必非要我知道的,这才叫我都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玉蝉也是笑着道,“奴才也觉着,豫嫔主子从前便是在主子跟前儿与一班主子欢聚着,也一向都是听得多,说的少,倒有些闷了。可是豫嫔主子一旦做起事儿了,却反倒是最奏效的!瞧这把忻嫔给气的,真叫奴才欢喜!”

    玉萤道,“眼见着这都渡江了,奴才瞧着这路线已是更朝着浙江去了。那皇上岂非是要越过苏州织造府去了不成?也难怪叫忻嫔心下不稳妥了。”

    婉兮缓缓收起笑容。

    “……皇上南巡,除巡视河工之外,必定还要奉皇太后圣驾,赴织造看机工。这般说来,苏州织造府自是越不过去的,皇上该见安宁还是得见。”

    婉兮如此冷静,倒叫玉蝉和玉萤有些笑不出来了。

    那忻嫔复宠之事,岂不是依旧还存着希望去?

    二月十八日,皇帝再度因为江南官员以接驾之名,行铺张之举而叱责扬州官员。

    因扬州官员沿途预备了灯船焰火,皇帝因随行队伍之中还有哈萨克的入觐使臣,为使哈萨克使臣感受内地民情和乐,皇帝才未行严厉叱责。

    待得事后皇帝这才警告当地官员,“江山胜揽,岂不足供吟眺?何用多此烦费为耶?!倘浙省不知,亦仿照豫备,更属不必。现已降旨停止。”

    到此,忻嫔的心已是全数都乱了。

    地方官员接驾,不能进膳、不准预备果品食物,不准小心逢迎,甚至连放个焰火都不准……那她当真相想象不出来,她姐夫安宁还能做什么来讨皇上的欢心了。

    难不成也要叫她姐夫也学那尹继善上一次南巡的样儿,也给挖出两个湖来?

    可是就算现在挖,也已经来不及了啊。

    二月二十一日,皇帝銮驾终于到达了苏州。

    终于到达了梦想之地,忻嫔既兴奋又紧张,一颗心已是揪得登紧。

    一路坐轿进了苏州织造府行宫,忻嫔小心地挑开轿帘看向外头。只见整个苏州织造府行宫已经修葺一新,雕梁画栋、草木欣欣,既焕然一新,又并未见过度铺张,终于叫忻嫔悄然松下一口气来。

    看样子姐夫终是数十年在官场之上起伏,这便早已经得了信儿,或者是更早就猜中了皇上的心,故此这一番呈现在眼前的预备,才是一派不过不失的情状来。

    姜还是老的辣,凭姐夫的年岁和这几十年江南为官的资历,她自然该放心姐夫的;是她这一路来太过紧张,太过在意,才反倒连对姐夫的信心都减弱了。

    忻嫔放下轿帘,便忍不住垂首释然而笑。

    姐夫虽然是姐夫,却年长她几十岁。在阿玛溘逝之后,她从心理上更将姐夫当成了阿玛的替身一般,凡事都习惯地依赖姐夫。

    这回已经来了苏州,已经与姐夫近在身边儿,她该放下心来,该相信姐夫必定有本事帮她实现心愿去。

    好了好了,从正月十二启程,至今日二月二十一,正好儿是整整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莫名其妙惴惴的心,这会子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皇帝到达苏州行宫之后,连下恩旨。

    一是恩准扈从南巡之汉大臣,籍隶江浙二省者,均可在回銮之时,酌量道途所便,请假归省——也就是所有随皇帝南下而来的汉大臣,都可以请个假回家看看了!

    第二道恩旨是赏给所有跟随大臣银两:庄亲王,著赏银五百两;简亲王、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傅恒,著各赏银四百两。

    扎拉丰阿、兆惠、阿里衮、富德,著各赏银三百两。

    刘统勋、旺扎勒、努三、福隆安、刘纶、于敏中,著赏给一年正俸。

    这两道恩旨一下,又叫忻嫔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儿。

    虽说皇上这两道恩旨是针对随驾大臣的,她姐夫安宁自不在随驾之列。可是皇上这会子就在苏州呢,就在苏州织造府行宫呢,既然恩赏了随驾大臣,何至于就不能施恩给身为苏州织造的她姐夫去?

    忻嫔今儿刚好容易雨过天晴的心情,这会子便又都乱了。

    她知道她这也是多心了,简直是胡思乱想,但凡皇上恩赏大臣的事儿,她总要往姐夫身上去联系——终究,她是太着急叫皇上意识到她姐夫的重要,然后她好趁势借此而复宠啊~

    她已经身在苏州,已经住在苏州织造府行宫里了。她要是还不能在此地复宠,那她究竟还要指望哪儿去?

    她姐夫究竟想没想到什么好法子能邀得皇上欢喜啊?

    京师。

    皇帝已经走了一个月,愉妃有些寂寥地坐在宫里,翻看内务府进呈的奏报。

    旁的事儿自有内务府大臣,以及皇帝下旨留在京中总理事务的王大臣们和议,能交到愉妃手里来的,也唯有是直接关系到内廷主位,非内廷主位亲自过目不可的事儿。

    譬如为新晋位的慎嫔、容嫔预备朝服朝冠之事。

    这朝服朝冠是为两位新嫔册封礼之用,估计皇帝南巡回銮之后就要行礼,那这几个月之间便得将朝冠朝服都赶制出来才行。

    总归没有叫内廷主位穿旁人穿过的旧衣的道理。

    愉妃简单瞟了一眼,还没等留意朝冠朝服预备的情况,却是先将眼珠儿转回来,盯在了两人的封号上。

    这也还是愉妃第一回知道两位新嫔的封号。

    因二人是除夕那天才忽然赐封的,皇帝正月又走得急,这些事儿愉妃都以为皇上来不及定。

    愉妃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揉了揉眼。

    终究也都是快五十的人了,眼睛已是有些花了。

    她揉过了眼去看,这才确定没错儿。

    “什么?慎嫔?怎么会是慎嫔?”

    愉妃再仔细看下去,见那行文里头有明白的话儿:“现今慎嫔有厄鲁特朝衣冠穿戴,容嫔现有回部朝衣冠穿戴”,那便确定慎嫔便是从前的伊贵人,而容嫔则为和贵人了。

    愉妃忍不住笑起来,“慎嫔?哎哟哟,皇上怎么给了伊贵人这个封号去?我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慎贵人竟不知什么时候儿晋位为嫔了呢!”

    内廷主位的封号,不可重复,故此宫中已然已经有了慎贵人,那“慎”字便该为慎贵人一人所用。如慎贵人来日也有封嫔的机会,她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慎嫔。

    而原本的伊贵人,从前“伊”便不是封号,是名号;故此封嫔得给选个正经的封号了,那也用什么都好,怎么都不该用这个“慎”字去。

    三丹听了,也颇有些不敢置信,“奴才也给吓了一跳去。况且贵人位分与嫔位只差一步,皇上这会子将伊贵人封为慎嫔,难不成是说慎贵人将永远没机会晋位了不成?”

    愉妃眸光在那奏报之上,于两人封号之上缓缓滑过。

    “容嫔,皇上可是说那和卓氏容颜之美,可为著称,故此才将‘容’字给了和卓氏为封号吧?——这倒也说得过去,没什么可挑的。可是这慎嫔,却有些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三丹想了想,“可是皇上压根儿忘了宫里还有一个慎贵人?终究那慎贵人早已默默无闻多年,皇上给忘了,倒也不奇怪。”

    愉妃浅浅而笑,“可是那慎贵人,当年也不是安稳之人。她啊,可是小那拉氏呢。”

    后宫里一共有三位那拉氏:皇后、舒妃,还有一个便是这位慎贵人。

    愉妃眸光有些干涩,缓缓转动起来,“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莫名其妙在泰山得了病,旋即神秘崩逝之时,这个慎贵人便是除了皇上、孝贤皇后、令贵妃之外,唯一跟上泰山,唯一的旁观之人。”

    三丹便也讶然点头,“可不是嘛~~日子真快,到如今都十四年了。又值皇上出巡之年,也不知道慎贵人会不会在今年又回想起当年之事来?”

    愉妃淡淡挑了挑眉,“说起来啊,她当年跟林贵人倒是狠斗过一气。只是如今,她们两个倒是都困在贵人的位分上,一个在皇后宫里寂寞难言,一个在舒妃宫里再无出头之日了。”

    三丹便眼睛一亮,“奴才便忍不住好奇,若是慎贵人得知皇上已经另封旁人为慎嫔,那她……心下又该作何感想?”

    愉妃唇角便缓缓一勾,“总归咱们只是坐着猜,是猜不出来的。唯有当真叫她知道了,咱们才能稳当当的看见她最真实的反应。”

    愉妃说着,眼角都兴奋地扬起,“更有趣儿的是,从前与慎贵人斗得狠的林贵人是皇后宫里人;这回的慎嫔,同样也是皇后宫里的人啊。”

    “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呢?若你是慎贵人,你会不会怀疑这才不是巧合,后头实则是有人故意的安排呢?

    三丹含笑半蹲,“……奴才明白该怎么做了。”

    愉妃望着三丹的背影,笑意轻轻浮动。

    “主子娘娘,你给我永琪的那笔账,咱们也该算算了。祝你在江南一切顺心如意,而等你随驾南巡归来,那等着你的,便再没那么多舒坦的日子了!”

    皇帝在苏州停留六日,却未曾都在苏州织造府行宫驻跸。其后几日都在木渎的灵岩山行宫等处。

    忻嫔的一腔心愿,便也随之暂告落空。

    六日后御舟再发,忻嫔死死忍住回头的留恋,紧紧攥紧袖口,逼着自己不能只能迈开步子朝前走。

    尽管就这么离开苏州了,尽管……她的心愿没能实现。可是她还有明天、后天,还有前路!

    皇上便是起銮了,可是待得从杭州回銮,不是还得二度来到苏州不是?

    那她就还有希望,就还有预备的工夫。

    只要她还有这一口气在,便是就算姐夫没能帮衬上,她也绝不就此放弃。

    终于船开,她这才猛地回过头来,回望那已经渐渐离远的苏州水岸。

    “……只要我不死,我自必定复宠。谁都拦不住我,我绝不会以失宠之身在后宫这么过一辈子去!”她心下狠狠发誓。

    三月初一,銮驾抵达杭州。

    三月初二日,皇帝便赴海宁,亲自视察海塘堤防。

    皇帝到海宁时,所驻跸的海宁县行宫,便为海宁陈氏的私园——隅园。

    海宁陈氏出过康熙朝时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雍正朝官至大学士的陈元龙;以及本朝官至大学士的陈世倌。

    陈元龙为陈世倌堂叔,海宁陈氏不必向远追溯,便是最近的这一门两学士,已是足够家门煊赫。而海宁的这座隅园,更是因为多次接驾,一时在江南私园中风头无两。

    若此,便是婉嫔没能随驾南来,可是皇上却能如此施恩陈家,婉兮心下也为婉嫔欣慰。

    皇帝来到海宁,尚无心情游览园林,便亲赴海塘视察堤防。这事儿婉兮帮不上忙,只能留在隅园之中。

    虽说园林中精致幽美,可是婉兮在如画风景里,却反倒更悬心那海塘的惊涛拍岸来。

    海宁的海塘堤防,干系的不是海宁一地,一旦此处堤坝决溃,那么江浙富庶之地将尽被水湮没。江浙历来是朝廷财政所出之地,更是粮米依赖之处,倘若出了事,那干系到的将是整个大清。

    况且去年雨水尤其大,到了秋天都没停歇,秋雨也带来不少的罗乱。婉兮去年随驾行围木兰,那一路上的所见,就更能体会得到雨水为患的难为之处。

    北方尚且如此,听说南方去年的秋雨就更严重。皇上才会叫尹继善和兆惠两位星夜驰马南下,连秋狝都顾不上了。

    海宁海塘的整修之事,并不是海宁地方自己的事,所需要的大笔银两,也不是海宁一个地方所能筹措出来的。唯有皇帝亲自视察,钦定方案,亲为裁定银两用度。

    故此今年南巡,皇帝一到浙江,这便只在杭州歇息一个晚上,这便直奔了海宁来。

    从园林之小,只能见眼前的水波宁静,无法猜测还海塘之处的惊涛拍岸。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只能向天祈祷,“……惟愿波平澜安。”

    此处佳园,号称江南三大名园之一。另外两大名园,一是苏州狮子林,二是杭州小有天园。

    此时皇帝已经在圆明园的“思永斋”里仿建了“小有天园”;而婉兮自己和小十五也被画成贴落,就在思永斋中。

    婉兮这般想来,心潮也不由得起伏。

    便连皇帝来到了身后,婉兮都没听见。

    直到皇帝将手搭在她肩上,才叫婉兮吓了一跳,忙回头来。旗鞋太高,险些崴了脚。

    皇帝顺势给抱了个满怀,不由得凑在她耳畔轻笑,“竟还如此冒冒失失的?这几年肚子便没闲下来过,本以为你早该习惯了那样手脚都小心稳妥的样儿,却原来还这样儿一吓就要蹦起来。”

    婉兮心虚,娇憨抬头。

    “奴才怀着孩子们的时候儿,自是换上了平鞋去,哪儿还能踩着这么高的旗鞋~~奴才不是一吓就蹦,奴才这不过是这几年都没怎么好好儿穿过旗鞋去,这回冷不丁连着穿了这么久,就有些不习惯了。”

    终究是随驾南巡而来,身为皇上的后宫,自然都要盛装。这便旗鞋也不能马虎,不但得是旗鞋,而且得是最高的底子,这样方显后宫仪态。

    皇帝促狭轻笑,“旗鞋总归能舒坦回来……倒是你那儿,还胀不胀了?”

    婉兮脸便红了,眸子里映入园中波光,粼粼涟漪。

    她可不想在这天光日头下回答这个,可是皇帝却在曲桥之上攥着她的手腕不放,“说啊~~”

第2429章 89、安澜(毕)

    婉兮哪儿能不明白皇上这是问什么呢~~

    她轻叹一声儿,垂首,拿指尖儿揉着右边儿襟口那枚“花丝香囊压襟”。m.www.uu234.net

    此压襟为双层花篮形,将花篮上方银链提起,花篮则闭合,松开银链,花篮则自动开启。

    花篮的用途为香囊:花篮内可存放香料,以花篮上的镂眼透香。

    从前在宫里,便是用压襟,婉兮倒也不常太多费心思。冬日,宫里规矩,内廷主位都用黄金首饰,婉兮便只通常就是最简单地将香珠手串佩挂衣襟第二个纽子上,以“木”来配金;

    春夏待得宫里都要换上玉的首饰,她也一般就是将皇上多少年前给的那枚信物——白玉的葫芦坠儿,佩挂在纽子之上。

    几乎从封嫔的那一天开始,她在宫里的衣着、首饰便都力尽素淡,不凭这些身外之物惹人注目、笼络君心。

    可是此时是南巡,一来江南原本处处风雅,二来她已是皇上的贵妃,衣着庄重无论对皇上,还是对运河两岸观瞻的百姓,都是最起码的尊重。

    故此她这才选了一枚内务府造办处精制出来的拉花丝制法的花篮香囊压襟。

    这压襟用素银加烧蓝,花篮香囊下垂下长长流苏。随着莲步轻移,花篮香囊中的香气幽幽飘散在身周之外,那素银配烧蓝的流苏也随之粼粼流转,宛若水上映着日影的波影。

    婉兮这周身上下,一应的穿着都按着规制,或者吉服,或者行服,并不做额外的打算;唯有用这样一枚小小的压襟,微微流露一点小小的心思。

    只是她这会子反倒忽然有些后悔了呢——因为这枚压襟正好就压在她这个位置上。

    果然,皇帝看见她垂眸只望着那压襟出神,便轻笑一声儿,低低吟道:“只闻香袭人,不知香何因。抬头看少妇,胸前动压襟。”

    “呸!”婉兮轻啐一声儿,已是心跳如兔,忙背转过身儿去,小心避开玉蝉她们的正脸儿。

    况且这会子还在御园的曲桥之上,前后左右都是水光山色、波光粼粼,这便更叫人容易心醉神迷,有些不易把持了。

    婉兮有些害羞,终究玉蝉和玉萤还在附近伺候,皇上这些话叫女子们听去又怎么好?婉兮这便恼得更不肯转回身儿来了。

    其实玉蝉和玉萤一见皇帝来,早就连退好几步,拉开距离去了。只不过是因为这会子还在曲桥之上,自家主子穿那么高的旗鞋,她们两个总不放心,需要在附近伺候着罢了。

    要不,那还不早就自行遁地去了。

    “……爷还问,爷怎么忘了,是爷自己当初就吩咐过奴才的,为了这回南巡,奴才亲为喂养小十五的事儿,也得早早安排清楚了。故此奴才自从十月间秋狝回来,便已是给小十五喂的少了。”

    婉兮红了脸瞟了皇帝一眼,忍不住凑近了低声嘀咕,“奴才随驾在木兰也快三个月去,奴才小心维持着,方没彻底回了奶去;可是如果回到宫里,哪儿还能如从前似的那么多了?”

    “难不成……爷将奴才当成母牛去不成?”

    皇帝大笑,促狭垂首,“可是你在木兰,还是不叫爷碰那儿。爷就知道,那会子你虽然在外,可是还小心维持着呢,每日里不是都偷偷儿躲到后帐去挤出来,好叫那不堵了,彻底回去了?”

    婉兮心酸却也满足地叹了口气,“虽说那会子是隔了将近三个月,可是就因为奴才那么小心维持着,这便在木兰也没尽回了;等回京之后,奴才还能好歹又喂了两个月,将木兰的两个多月给补上了。”

    “这样算来,里外里加在一起,便也是喂足了小十五一整年去。奴才早就跟爷恳求过,好歹喂满周岁,那奴才这便也已经于愿足矣。故此,自从正月十二跟着爷起銮离京,奴才已经在服回乳汤了。”

    “从正月十二至今,也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故此……”婉兮说到这儿脸便又是一红,“只要皇上挑选进太医院的御医们不会配错了回乳汤的方子,那想来就不至出错儿,是一定能回得去的,只看早晚而已……”

    婉兮说着,不由得指尖儿又去绕那压襟的流苏。素银和烧蓝相间,编织成细小的银环彼此连缀,这么一绕,便如水面上映着日光绕起的涟漪来。

    皇帝自是听懂了,便也学着她那俏皮的样儿啐了一声儿,“呸,还故意不将话给说死呢~到底是回去了没有啊,什么叫早晚而已?”

    一个五十二岁的“老人家”,还学女人家这么拿捏着、扭捏着说话儿,婉兮已然是笑得直不起身儿来了。

    只是这是曲桥,不是笔直的桥面儿;又为了与自然相融,陈家的主人干脆将桥栏杆都给舍了,直接就是曲桥的桥面贴着水面儿。她这么一笑,身子便摇曳起来,皇帝都连忙给一把扶住了,闷声提醒“当心”。

    婉兮知道皇上今日去看海塘堤防,心下必定还堵着事儿呢,便是这一刻回来与她说笑一刻,也只是暂时的松快一下罢了。

    她便连忙收起的笑谑,不再造次,红了脸儿垂手放在皇帝手上,轻轻捏了捏,“……已是回去了。”

    皇帝静静而笑,翻腕将婉兮的手给攥紧。接着便略微用力,已是牵着婉兮的手,一并往回走去。

    一路走,一路还垂眸只含笑盯着婉兮的脸儿笑。

    只是这又不是笔直的桥,是曲桥呢,皇上这么只盯着她笑,婉兮也忍不住担心皇上前头再一脚迈错了,直接踩进水里去。

    婉兮不好直说皇上盯着她看,这便轻咳一声儿,提醒道,“皇上怎一直盯着奴才这枚花丝花篮香囊压襟看?便是奴才头一回佩挂,可也终究是内务府造办处的手艺。想来造办处造哪样物件儿不提前给皇上画了样儿去请旨?所以奴才想着,皇上是必定早就见过这个了,当不新鲜了才是。”

    皇帝会意,嘿嘿一笑,“爷是琢磨着,若要给这香囊压襟取个名儿,可叫什么才好?”

    婉兮微微一怔,抬眸瞟一眼皇帝,心说:皇上今儿这是怎么了?连一枚压襟都要给取名儿了?

    不过婉兮心下倒是立时便浮起一个现成儿的。

    皇上此来海宁,是为巡查海塘堤防而来。皇上的心意再明白不过。

    再者,这枚压襟是以素银配烧蓝的制法,这便更配这江南的水色天光。尤其这长长的流苏留得最好,随着脚步一动,便如水波映着日头,粼粼光转。

    婉兮垂眸,“……安澜。”

    皇帝忽地停步,心下都是微微一窒。

    “你再说一遍。”

    婉兮垂首浅笑,继而却是坚定抬眸,明媚地迎住皇帝的长眸。

    “奴才说,愿将此时心情,以‘安澜’名之。”

    皇帝长眉倏扬,已是满面清风笑意。

    “为何?”

    婉兮轻吐一口气,却是回眸环顾这隅园。

    “因为此处是海宁。‘海宁’,自然叫人想到‘海晏宁和’之意。那奴才想,海宁此地不仅有海,也还有众多内陆水网。听说便有著名的钱塘江大潮……”

    “那奴才想,不如就再加上一桩心愿,便是‘安澜’吧。”

    皇帝长眸辉映这水色天光,同样涟漪微澜,“安澜……‘天下安澜,比屋可封’,说得好!”

    身为天子,最大的心愿便是海晏河清、永庆安澜。这海宁的地名已经包含了“海晏”之意,若再多一个“安澜”,自是锦上添花。

    皇帝不由得拍手,“说得好!高云从,传旨,朕为隅园赐名‘安澜园’!”

    这样景致旖旎的江南私园,便连婉兮都要忍不住出来逛逛,那这园子里其实早就已经不止婉兮一个人。

    只是婉兮在水中曲桥上,那人便避到远处假山上的凉亭去了。

    原本是泾渭分明,外加悄悄观察婉兮一番;却没成想皇上竟然来了。

    那桥上风景,除了九曲十八弯之外,便又多了那两人不时的四目相对,后来又是十指紧扣了。那凉亭上的人,一个“凉”字倒是果然得了个扎实。

    终究还是无法当做看不见,便还是叫了耳朵灵便的小女孩儿去探听。可是都不用等小女孩儿跑回来通禀,那水风早已远远将皇帝洪亮的嗓音送到了耳边。

    “安澜园?皇上为这隅园赐名‘安澜园’?”终究还是攥紧了帕子,忍不住咬牙切齿了起来。

    “这心思何尝不是我先有的?因为我姐夫就叫安宁,他也就在江南供职啊!若有此处海塘安宁为祝愿,皇上一来必定欢喜,二来自然会联想到我姐夫去——我姐夫的名儿如此吉利,有这样的人在江苏为官,这对皇上来说何尝不是一桩吉祥去?”

    阳春三月,水波上光影粼粼,映着煦日暖阳;可是假山上却有些背阴,这便只觉春日煦暖隔得太远,透骨只觉山风之凉了。

    “……我原本想着今日皇上去海塘归来后,就要去向皇上请安,祝愿海塘安宁呢。”

    只是没成想皇上回来,还没等她去请安,皇上倒是先来寻令贵妃了。

    而令贵妃又将这样一份儿心意给捷足先登了!

    终究今儿皇上去干嘛了,随驾的后宫谁心里都清楚。故此其实这样一份儿心意是现成儿摆着的,谁都会在皇上面前说出这样一句吉祥话儿来——那令贵妃没什么高于旁人去的,她只是命太好,一切都刚刚好赶在别人前头去了,倒叫皇上以为她是最知心懂事儿的!

    忻嫔紧紧攥紧指尖。

    乾隆朝的内廷主位们,还不太戴指甲套,除了那拉氏那样儿极重做派儿,又极为老派儿的老满洲格格之外。忻嫔留长的指甲便是那般自然地生长着,十根手指上都空着,一个指甲套都没有。

    可饶是如此,她那养长了的指甲抠进肉里,也依旧是疼的。

    况且这疼,是自己的指甲抠着自己的肉,还跟指甲套抠肉不同,有一点儿宛若自戕一般的绝望。

    “她最有手腕儿,最擅争宠,我早就领教了多年,倒不奇怪。这会子的这个先儿被她抢了就抢了,我自然还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我只是遗憾,我姐夫那么好的名儿,正好用在海宁堤防这件事儿上,这本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却被她给活活搅和没了!”

    忻嫔说着,一咬牙,忽地疾步便朝山下走去。

    乐容一惊,忙追上去,一壁疾步跟上忻嫔,一边忙着问,“主子!主子这要做什么去?主子好歹叫奴才也明白明白。”

    乐仪也说,“主子有何吩咐,便叫奴才们去办,主子何苦要亲自走这么急?”

    忻嫔轻咬牙关,“你们这是做什么!她是皇上的内廷主位,我也是皇上的内廷主位;就许她给皇上请安,难道不准我也给皇上请安了么?”

    “我偏不信这个邪,我就到水边儿去等着皇上,当面儿给皇上请安!”

    “主子!”

    乐容和乐仪都急了,一左一右赶紧紧跑两步扶住了忻嫔的手臂,“……主子便是想给皇上请安,又何苦非这会子?这会子她在呢,主子便是赶过去请安,又如何能如愿以偿?”

    忻嫔轻咬牙关,“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这便傻傻冷了这么多年。我如今好容易有了复宠的迹象,好容易陪着皇上来了江南,我便不能再如从前那般等着了。便是她也在,我也不能再回避下去。”

    “我就是要与她争,就是要当着她的面儿去争!终究我比她年轻十岁,我就不信我没有终究赢了她的那天去!”

    忻嫔心意已定,乐容和乐仪两个都拦不住,忻嫔两臂分别甩开她们两个,踩着旗鞋已是大步流星下了假山,奔到了水边儿。

    皇帝攥着婉兮的手,刚绕过那曲桥的九曲之处,走到水岸来。

    忻嫔便已等在水边儿,盈盈朝皇帝行礼。

    “妾身请皇上的安,请贵妃娘娘的安。”

    婉兮都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来,静静凝视着忻嫔。

    ——忻嫔已是急了

    婉兮便反倒莞尔一笑,“忻嫔妹妹怎么来了?可是在假山之上瞧见了我,这便下来给我请安?”

    婉兮说着亲自上前,扶住忻嫔的手肘,“忻妹妹太客气了,我怎么当得起。”

    忻嫔尴尬一怔,两只手臂下意识想要避开婉兮的手。

    她是需要有人来扶,却等的不是婉兮。可是婉兮这么抢先儿上前托住了她手肘,那皇上就算有心上来扶她,却也没有机会了不是?

    忻嫔便尴尬地推拒,“是贵妃娘娘太客气了。妾身怎敢有劳贵妃娘娘扶起?”

    “瞧你说的,咱们姐妹有事谁跟谁呢?忻妹妹难道忘了,当年妹妹刚进宫的时候儿,曾经与我有多么亲厚?”婉兮却柔中带刚,依旧坚定伸手攥紧了忻嫔的手肘,顺势一提,倒叫忻嫔不便再使劲儿往下坠。

    “那时候儿咱们姐妹共住在我的永寿宫里,妹妹可是在瑞贵人进封之前,头一个能随着我住在永寿宫里的姐妹呢……咱们那时候儿饭都恨不能吃同一个碗里的,筷子都差不离儿要同一双用了,又何论我只是扶一扶妹妹?”

    婉兮说着回眸故意瞪皇帝一眼,“都是皇上忽然来了,倒叫忻妹妹措手不及,见了我反倒拘束起来,是不是?”

    “皇上……忻妹妹可不想见到皇上呢~”

    忻嫔知道她自己忍过了,可是这会子实在再也忍不住,心下的火腾地就起来了。

    她扬头盯住婉兮,冷笑一声儿,“妾身听不懂贵妃娘娘说什么呢!妾身怎会不想见到皇上?妾身分明就是特地来给皇上请安的!”

    忻嫔说着冷不丁一侧步,从婉兮手中挣脱,走到皇帝面前去重又行礼。

    “妾身请皇上的安。妾身听闻皇上今日亲去巡视海塘堤坝,妾身是女子,虽说无力帮皇上稳定堤坝,可是妾身却还是愿为皇上分忧。”

    “妾身祝愿海塘安宁,江南海清河晏,皇上江山永固。”

    心里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忻嫔也悄然松了一口气,唇角浮起笑意。

    皇帝微微含笑,淡淡听着。

    等忻嫔说完,皇帝方点了点头,“海塘安宁……嗯,忻嫔你有心了。”

    忻嫔听皇上也用她的“忻”谐音了个“有心了”,心下便是一喜,这便引用《庄子》里一句,盈盈一礼,“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

    忻嫔的话说到此处,婉兮自都是心下洞然明悉了。婉兮不由抬眸凝注皇帝。

    总归忻嫔这话,皇上信则有;若皇上不信,那便什么都没有。

    便如吉庆这名儿,也绝不亚于安宁,同样是个极好的口彩的名儿。可是皇上依旧能在皇太后七十万寿之年,依旧治罪吉庆,判了斩监侯去。

    故此这世上,没什么名儿能吉祥到保人性命去。能不能活下来,只在自己是否犯罪,那罪行在皇上心中又是否是必死之罪。

    皇帝感受到婉兮的目光,不由含笑抬眸迎上婉兮的目光。婉兮故意瞪了一眼,这便转开了去。

    皇帝这才一笑,回眸去看向忻嫔。

    “你说的好。天下安宁是百姓的心愿,也是朕的心愿。”

    忻嫔心下欢喜更甚,便又是行礼,“听皇上提到‘安宁’,妾身倒是一时恍惚,竟想到妾身母家的姐夫去了,还请皇上治罪。”

    皇帝唇角微微一勾,“你姐夫本来就叫安宁,且在你出生之前就已替朕在江南办事,朕早就在意他的名字的彩头,又治你什么罪呢~~快起来吧。”

    忻嫔便顺势又含笑道,“那妾身便也替姐夫给皇上请安。”

    皇帝点点头,“有心了,起克。”

    忻嫔这才平身而起,却是更向皇帝凑近了些,身子几乎要贴住皇帝的手臂,“妾身记着皇上每次南巡,都是从苏州赴杭州,然后从杭州回銮,还要再回苏州。这便一来一回,皇上总要在苏州驻跸两回。”

    “妾身的姐夫如今在江苏布政使、苏州织造的任上,便总要有两回接驾的机会,姐夫一向以此为殊荣,妾身的心下也实感圣恩。”

    忻嫔说着哽咽了声儿,“妾身的阿玛曾做过两江总督、闽浙总督,便无论是江苏还是浙江,都留着阿玛当年为朝廷尽忠的旧影……想来此时阿玛在天之灵也必定一路向皇上叩首;”

    “便是妾身的阿玛不在了,可是江苏还有姐夫多年尽职,相信阿玛也必定能含笑瞑目……”

    忻嫔的话,指向了当年的一桩旧事:乾隆六年,那苏图为两江总督;彼时安宁为苏州织造、江苏布政使。因二人是翁婿的关系,那苏图还曾上奏本,恳请回避。

    倒是皇帝认为不必回避,反倒鼓励二人,说二人皆是可用之臣。

    当年翁婿二人一同在江南为官,倒也曾是一段佳话。

    只是那段佳话终究已是过去二十多年了,那苏图离世也已经十多年了,皇帝曾记老臣功劳,故此对忻嫔也曾颇为善待,只是……终究全都是淡了、忘了。

    忻嫔此意自是重新勾起皇帝这一段记忆去。

    皇帝轻叹一声儿,点点头,“朕也没忘记过你父亲。江南能有今日海清河晏,你父亲当年自有功绩。”

    忻嫔抬眸,眸子里闪过粼粼泪花儿。

    “如今的两江总督是尹继善大人,尹继善大人叫妾身也时常想起自己的阿玛。尹继善大人也曾多年为封疆之臣,前后曾任多地总督;妾身的阿玛在生时,也是曾为七省总督……”

    忻嫔说着,泪珠儿便无声落了下来,“只是尹继善大人现在依旧在世,蒙皇恩,女儿也成了八阿哥的嫡福晋;而妾身的阿玛却已经……妾身此时置身江南,便更想到那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憾。”

    皇帝点点头,轻叹一声,终于伸手轻轻扶了扶忻嫔的肩。

    “朕自然明白,故此这一次才带着你一同南巡而来。不止今次,实则上次南巡,何尝不也是此意——朕啊,就是想叫你也来你阿玛曾经任职的旧地走一走,也能叫你阿玛在天之灵看一看你,叫他放心。”

    忻嫔膝盖一软,泪珠儿滚落,人也如花瓣儿一般飘落在地。

    “皇上,皇上……妾身,妾身已是等了皇上太久太久了。”

    婉兮噙着一抹笑望着这一幕,转身就走。

    “皇上与忻妹妹说话儿吧,妾身便不陪着了。妾身告退。”

第2430章 90、如意(毕)

    忻嫔心下一喜,这一回忙不迭诚心实意半蹲行礼,“妾身恭送贵妃娘娘。m.www.uu234.net”

    婉兮凝着她,不由得笑了。

    与忻嫔在宫里相处多少年了,哪一回她肯真心实意向婉兮屈下她那尊贵的镶黄旗满洲世家格格的膝呢?可是这一回婉兮却看得明白,忻嫔可是实打实甘心乐意的。

    皇帝却挑眉,挑眸瞪了婉兮一眼,“谁叫你走了?忻嫔是看见你与我在一处,这便上前来给你我一起请安的。你若走了,叫她怎么能自在?”

    皇帝说着已是抬步走上前去,一把捉住了婉兮的手肘。

    “况且你刚儿也说,忻嫔与你姐妹情深的,倒是朕在这儿,碍了你们两个的事儿。那该走的是朕,也不是你。”

    婉兮却故意还是不看向皇帝,偏之转眸去凝着忻嫔。

    “方才是方才,眼前儿是眼前儿。方才兴许是我看错了,误会了忻妹妹的意思。依着我这会子看来,忻嫔妹妹其实根本就不是来给我请安、与我说话儿的……”

    婉兮眸子绕着忻嫔,凉凉地打了个转儿。

    “忻嫔妹妹只是为了皇上来的。忻嫔妹妹方才说得明白,她是想念皇上太久太久了!”婉兮说着抬眸,依旧不看向皇帝,只是望向高天,清凉而笑,“那妾身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岂不是给忻嫔妹妹碍眼去了?”

    婉兮说着向皇帝微微躬身,“忻嫔妹妹只希望皇上留下来,她希望皇上只陪着她一个。我瞧着她这么哭得梨花带雨的,也是楚楚可怜。皇上怎么能不心软呢?”

    “那妾身还是恳请皇上留下来,该走的是妾身。”

    皇帝恼得咬住了嘴唇。

    若是寻常斗嘴,十个婉兮都不是皇帝一个的对手,可是这会子偏是赶在女人家最小心眼的事儿上,皇帝终究是男人,这事儿上的话就有些不那么擅长了。

    “爷说了,不准你走!”皇帝恼得只能低吼,手指头攥紧婉兮的手肘。

    “不走又作甚?”婉兮恼得抬眸盯住皇帝,脸颊已是绯红。

    皇帝皱眉,一腔不快都转头向忻嫔去。

    “你可说够了?你要请安,朕已然准了。你这会子该请的安请完了,不跪安,又想作甚?”

    忻嫔一怔,已是语结。

    皇帝盯住忻嫔,又是冷笑,“朕当年叫你独住咸福宫,那便是要限你的足!后来朕虽说有所松动,也是因为舜英长大了,总不能将个孩子永远关在那么大点儿的院子里。这便准了你出来走动。”

    “可是此时却是南巡在外,舜英又不在你身边儿,你此时不安分守己留在自己的行宫里,又是谁准了你可以任意出来走动?况且你没看见朕是与贵妃在一处么,你来请安也罢,请罢了安自该跪安;又是谁准了你自作主张还要反过来恭送贵妃离开的?”

    婉兮听了,索性一把将纽子上的压襟给扯下来,作诗就要往水里扔。

    皇帝真是惊了,竟然毫不犹豫跨步上前,就要往水里蹦!

    婉兮这才“扑哧儿”一声笑了,伸手急忙死死抱住了皇帝的腰。

    皇帝惊愣回眸看她,却是她双颊轻红、妙眸流光的模样儿。她抬手,将之前其实只是藏在掌心里的压襟晃了晃。

    “……皇上傻了,奴才没撇,皇上竟当真了。”

    皇帝咬牙,哪儿还记得地上还跪着一个忻嫔,已是上前两手掐住婉兮的小蛮腰,将她从地上“拔大萝卜”一般给生拔起来,作势就要往水里丢。

    婉兮吓得蹬腿,又是笑,就在皇帝掌心里扭着身子,软声撒娇求饶,“饶了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忻嫔还跪在地上,抬眸望着眼前这一幕,只觉这面上、眼周的血,倏然都被抽走了。整个身子觉着冷,有些僵。

    婉兮终于落回了地面,罗裙轻摆之际,回眸便又瞥了忻嫔一眼。

    没说话,可是那一眼却又仿佛将所有的话都说尽了。

    皇帝又是蹙眉,“忻嫔?你怎么还在这里?跪安吧,回去安生留在你行宫里。你姐夫的名儿取的是好,安宁,你也该在你自己的行宫里安安宁宁才是。”

    忻嫔麻木地迟迟才起了身。

    婉兮却已是如春日里最为娇艳的西府海棠,回眸轻瞟忻嫔,伸手扯住了忻嫔的手肘,凑近了含笑道,“……还记得我当年教过妹妹的那四个字么?妹妹若有心,自然还没忘了。”

    忻嫔霍地扬眸瞪着婉兮。

    四个字,她当然记着!

    ——恃宠生娇!

    只是好恐怖,这四个字从当年头一回说,到如今已是过了数年去。这么长久过来,后宫里的格局竟然依旧是如此,眼前这个比她活活大了十岁的女人,竟然还在盛宠,还在独霸着皇上的心!

    这个魏婉兮不年轻了,也已是奔四十岁的人了;也不新鲜了,皇上已经一年一个跟她生了多少个去?可是这个女人却偏偏,此时依旧还能用这四个字儿来戳她的心肝儿!

    “恃宠生娇“,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其实在后宫里,才是势必登天。

    能“恃宠生娇”,是每一个后宫女人的梦想,又是多少后宫女人只能在梦里头想一想、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啊!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出身卑微的辛者库女人,竟然不但做到了,而且……已是这么多年去!

    她懊恼盯住婉兮,不甘心,却不知该如何反击。

    婉兮静静凝视着忻嫔,瞬都不瞬,满意地将忻嫔面上眼里所有流露的神色都收入眼底。

    婉兮的笑,便更浓,更艳。

    “我当然与忻妹妹姐妹情深。可是我当年就与妹妹说得明白,我的什么都肯与妹妹分享;只要我有的,妹妹尽管开口……唯独有一样儿,我不准妹妹跟我抢——那就是皇上。”

    婉兮高高扬起下颌,“我不是要独霸着皇上,若皇上喜欢你,皇上自然会去看你;可是若皇上是先来我这儿,你若在我眼前儿来抢,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婉兮说着,眸光拧着忻嫔的面颊。

    “忻妹妹,同为后宫姐妹,谁都是想念皇上的。妹妹想念皇上,我理解;可是妹妹没的要到我面前儿来说,我可没宽宏大量到爱听这个!”

    “况且,哪个心存姐妹情谊的,还回到姐姐面前来跟皇上说这些?那分明是妹妹先不将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妹妹如此在先,那姐姐就也只能如此了。今天的情形是妹妹你自找的,我真希望妹妹就此长点儿心,将今日我这番话,连同过去那四个字,都好好儿地再往心里进进。”

    “倘若妹妹能做到如此,那么相信妹妹的处境便也会好得多了。”婉兮说着伸出指尖儿,点了点忻嫔的心口,“说到底,人心不足才是最大的悲哀。自己处境的艰难,根源都在这儿。”

    忻嫔恼得猛然退后一步,闪开了婉兮的手。

    “妾身多谢贵妃娘娘教导。只是,贵妃娘娘这些话已然说得太晚了!”

    “嗯~。你说对了。”婉兮微微挑眉,却没否认,反倒也淡然点了点头,“我这些年来与妹妹曾说的话、做的事,一直都只是对牛弹琴。”

    忻嫔闷着气疾步回到自己的寝宫,方一进门,已是将桌上的茶壶、茶杯全都掀翻摔碎在地。

    “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眼见皇上已是心软,一切就要水到渠成,而那个令贵妃也已经自己说要走了……结果到头来,反倒被她夹枪带棒地奚落了这么一顿去。

    乐容和乐仪紧忙一个招呼人来收拾满地的碎瓷,一个赶忙上前去查看忻嫔的手,看掌心里可还残存了瓷屑去。

    可是忻嫔的心神却没在此处,她只瞪着窗外的高天。

    “魏婉兮,我与你自是不共戴天!我早知道,我若想复宠,最大的阻碍就是你!”

    乐容还是小心翼翼在忻嫔掌纹里发现一粒碎屑划出的血痕去,忙招呼用药。一边收拾着一边也是劝,“主子今儿这又是何苦?既然是令贵妃在呢,主子便再多等一日又如何?明天或者后天,总归有皇上单独的时候儿,到时候主子再去请安,便什么办不成呢?”

    忻嫔咬牙切齿,几乎要垂下泪来,“可是你看皇上只要来后宫这边儿,就是去找她;若不是与她在一处,那就是出去巡视海塘,又或者赐宴蒙古、回部的王公们。我哪儿能逮着机会见皇上,更别说是单独的机会了!”

    乐容和乐仪也都是着急,“安宁大人他……难道就不能再想些旁的法子,求得皇上的欢心去?便是不能进膳,不能接驾铺张,可是凭安宁大人对皇上的了解,也必定还能想得到旁的法子吧?”

    忻嫔紧紧攥住衣袖,语声凄寒打颤:“这次皇上从浙江回銮,势必再度途径江苏。便是姐夫在皇上南下时没能想到好法子,这回也必须得想出来了!这就设法派人去见他,叫他必须给我想出法子来!”

    彼时水畔,皇帝撵了忻嫔走,婉兮也走了。

    婉兮看左右无人,简直是跑着回的寝宫。

    皇帝在后头追,却也忌惮着她脚下穿着七八寸高的旗鞋呢,也不敢追急了,这便只能在后头保持着一定距离,一直小心尾随着罢了。

    婉兮自己腾腾进了行宫,这便扭身儿就去关门。

    皇帝自是早就知道她使起小性儿来就是这个模样儿,这便早算好了分寸,叫婉兮回神推门却还没来得及推严的当儿,他就生生挤进来了。

    婉兮恼得跺脚,“皇上何必来?反正就算没有奴才这儿,忻嫔那自然大敞四开着,等着爷去呢!”

    这话说得倒叫皇帝哑然失笑,盯着她半晌,缓缓问,“……你说什么忻嫔大敞四开着呢?”

    婉兮一怔,随即会意,脸倏地红透了,这便急得又是一阵跺脚,“谁那么说了?皇上这是冤赖人!人家想说的是——忻嫔必定将行宫的门儿大敞四开着,等着皇上呢!”

    皇帝却是呼吸一浓,上前一把攥住婉兮的小腰儿,沙哑地道:“可是爷偏就喜欢打你这儿硬生生地挤进来……那大敞四开的,爷怎么可能会稀罕?”

    婉兮彻底脚都软了……

    呸呸呸,皇上真是欺负人,这都说什么呢这是?

    她敢对天发誓,她绝不是那个意思。

    婉兮脸儿红透,这便怎么都硬撑不起那口气来了,只得赶紧背过身儿去,心慌慌地扯着那压襟的流苏,“皇上惯会胡说八道!”

    她这样熟悉的娇媚模样儿,要叫皇帝心痒难耐,忍不住从身后便拥紧了她,“谁叫你——总给爷留那么一道小缝儿,叫爷才总想挤,总也挤不够……”

    婉兮的身子彻底已是酥麻了下来,嘤咛一声儿转过身来,举起两只小粉拳只能砸皇帝的肩了。

    皇帝大喜,将婉兮紧紧箍住,便惶急地凑上嘴儿去,紧紧地嘬住了,不肯松开去……

    这一晚,婉兮因是生了气的,便当着忻嫔的面儿说不会独霸,可是这晚上的动作上却已是十足的独霸不休了。

    从三年前失去那个孩子,再到后来生育了小十五,中间便有那么两三年的时间,她都不太敢太放开儿了,跟皇上主动去……可今晚儿,她也彻底“大敞四开”了。

    她心下也恼啊,恼忻嫔比她还年轻十岁去呢。

    她也怕呀,怕岁月的无情,怕等她到了四十岁去,会不会那忻嫔还是有机会又到她眼前儿来强争皇上的心去?

    只是未来终究还未曾来,担心的事还远;此时此刻不如趁着依旧青春未老,只珍惜眼前的时光,珍惜眼前的人。

    她身子一耸,便主动翻身而来。

    她的爷,今晚只是她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无论是忻嫔,还是岁月。

    终是在最深浓的一刻,皇帝方在她耳畔狡黠而笑,“……今儿爷从外头回来,是先经过假山,才到水畔去的。故此爷早就先瞧见了她在那儿。”

    婉兮心便一晃,迷醉之中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瞪住了皇帝。

    她已说不出话来,此时此际唯有皇帝独自一个慵懒而得意地轻笑,“……嗯,爷就是故意的。若没有她那一出儿,你今晚怎会娇蛮如此?今晚儿的你,又像个小母老虎儿,不再是过去两年里那个总想闪躲的小病猫儿了。”

    婉兮身子瘫软,只能勉强攒起拳来去砸他。

    却毫无威胁地被皇帝轻易攥进掌心,紧紧握牢了。

    “傻丫头……这世上并非谁都是你;爷纵广有后宫,可是爷的心啊,总归只有一个。”

    婉兮身子狠狠一震。

    她说希望“安澜”,可是这一刻,在她这里,却只剩波澜汹涌、一波连着一波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皇帝在杭州阅兵。

    忻嫔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些,一边急切等着安宁在江苏的安排,却又终于从京师得来了一个叫她顺耳些的消息。

    因富文之子、孝贤皇后母家嫡支明瑞赴伊犁代阿桂的职衔,故此明瑞留下的户部侍郎的职衔,皇帝叫英廉来署理。

    这英廉去年十一月因皇太后圣寿忙碌,刚成为总管内务府大臣,这才不过四个月就又署理户部侍郎衔,越发叫人不敢小觑了去。

    既是英廉见起,忻嫔自然想到了语瑟去。

    忻嫔便都忍不住与乐容轻声嘀咕,“……禄常在这小妮子,倒果然不容小觑,果然是个有心眼儿的。”

    乐容一愣,忙问,“便是禄常在是英廉送进宫来的,可是皇上赏识英廉便是因禄常在而起,也未必他的擢升都是皇上宠爱禄常在之故吧?终究这会子禄常在又未随驾,还留在宫里呢。”

    忻嫔轻笑一声儿,“你倒忘了,她原本就是江苏人啊。庆妃进宫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倒没有禄常在对江苏更熟悉了。这回皇上南巡便是没带她来,只带了庆妃,可是她却也给我出了不错的主意。”

    乐容怔了怔,“主子是说……?”

    忻嫔叹了口气,倒也点头,“没错儿,我前几日叫你带给我姐夫的信里,写下的法子就是禄常在给出的主意。我原本觉着她年岁小,便是出主意也都是小孩子的心思,未必用得上。况且我姐夫在江南资历丰厚,自也有的是法子……”

    “我只是没想到我姐夫今年真是叫我失望,倒叫我不能不想起禄常在那个主意来。总归已是到了这会子了,死马权当活马医,就暂且将她那主意也说与我姐夫去,叫他酌情看着办。兴许能讨得皇上欢喜呢,那便是咱们捡着了~”

    果然没叫忻嫔失望,英廉署理户部侍郎,第一宗便是拿吉庆获罪的西直门那件工程开刀。

    英廉向皇帝上奏本,言说“西直门南边城墙一段。坍塌四丈九尺。原估新砖二进,旧砖四进;今拆卸查看,外面仅只整砖一进,背后俱系碎砖填砌。”

    英廉表面上是请旨“应再添新砖二进”,实则已是坐实之前吉庆属员兴工时浮冒开销无疑。

    皇帝更是大怒,下旨“所有前次承办何人,自有档案可考。纵或年代久远,本人已故,即查伊子孙治罪。”

    若此一来,此前便是也有人觉着此事并非吉庆本人亲为,而只是查问手下不严;到此时,皇帝已然震怒,下旨不仅本人,连子孙都要治罪,那吉庆的罪便更敲瓷实了去,更难翻案。

    忻嫔得着这个消息的时候儿已然是三月十四,皇帝驻跸吉庆寺行宫;而圣驾预定的行程便要在三月十五再驻跸苏州。

    她欢喜不已,直道“合该我先前被魏婉兮气得那一肚子的委屈,这会子终究能用这双喜临门给弥补回来了!”

    忻嫔说着,又不由得微微一顿,抬眸瞟一眼窗外。

    “……真可惜,今儿皇上还是驻跸在吉庆寺的。也不知道这是有心人的安排,还是无意的巧合,我原本还担心皇上会因这行宫名儿的巧合而想到那个人去。江南的安宁,那人也是有功的;便连皇上头一回南巡,还是那人带头儿请旨的,一应用度银两更都是那人向两淮盐商筹措来的。皇上赞他,还在回京之后给了他封赏去。”

    “可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皇上偏偏在今儿得了英廉报上来的那个消息,这便非但再也救不了吉庆,还就在这吉庆寺行宫,将吉庆的案给钉死了!”

    忻嫔满意地舒了口气,“什么叫‘盖棺论定’?现在我瞧着,吉庆的棺材盖儿已可以盖上,将最后一根钉子给钉上了。他注定已是再难翻案,就等着秋后处决罢。”

    三月十五日,皇帝回銮途中再度驻跸苏州府。

    安宁集合江苏省境内诸多文人,为皇太后和皇帝献上贺诗、画册,恭贺皇太后七十整寿之喜,兼之称颂皇帝盛世之治。

    皇帝一路上来,严厉申饬大臣借接驾为名的铺张,所有进膳、焰火等事都不准举,便连上岸都只准地方官员铺设棕毯,而不准设红、黄毯……可是对于江苏文人进献的这些笔墨,皇帝终究还是欣然而受。

    对于献诗的文人,择其优者,授予内阁中书的职衔;而给献上古画、古诗珍本等,则赏赐丝绸等物。

    忻嫔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姐夫终于听了她的话,选对了法子。

    ——尽管,这个法子其实是禄常在给她出的主意,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也是,她一个镶黄旗满洲的世家格格,哪儿能想到要一帮子江南汉人送上些不值钱的文墨,就能叫皇上高兴成这样儿呢?也唯有禄常在这样的江南汉女,才能想到这样的主意去。

    不过不管这注意是谁想出来的,终归是她姐夫安宁在皇上面前使出来的,且奏效了,皇上欢喜。

    那便,都会对她有利而无害的。

    皇帝南下时,驻跸苏州只封赏一众随驾官员,以及原籍江南的汉大臣,却没单独召见过安宁。不过这回在率领文人进献文墨之后,皇帝大喜之下,终于召见了安宁。

    皇帝难得今儿也叫了忻嫔一同来见。

    皇帝赐安宁茶果,温煦地含笑望着她,柔声说,“你与你姐夫怕是也有多年未见了。朕此番南下,赏给所有原籍江浙的汉大臣回家探亲;那你便也自该与安宁见一见。”

    忻嫔自是欢喜,亲自执着茶壶走到安宁座前给安宁倒了一杯茶。

    忻嫔满眼含笑,却有些意外,只见她姐夫安宁面上却没有她期望的、同样的欢喜去。

第2431章 91、问你(毕)

    安宁这份神情,便给忻嫔兜头一盆冷水泼过来,叫忻嫔心下颇有些不快意。顶 点 X 23 U S

    原本心情刚向好些,以为一切终究苦尽甘来……可谁想到姐夫竟然是带着这样一张苦主的脸来的。

    忻嫔指着茶壶,借着自己的身子挡住皇帝的视线,低声与安宁道:“姐夫这是做什么,怎么当着皇上还这样一份神情?皇上奉皇太后圣驾巡幸江南,乃是大庆之典。江南臣民无不翘首盼望,姐夫身为地方官,又是内务府世仆,怎能这般神色去?”

    安宁叹一口气,低声道,“忻主子是不知道……”

    忻嫔便有些不耐烦,低声道,“我何至于不知道!我自然知道,知道你这番辛苦了。不过姐夫也别忘了,姐夫前头是如何撵走前任,才得以复职江苏布政使的。为了姐夫的前程,我那会子身在宫闱之深,也没忘了要帮姐夫筹划。”

    凭安宁的身份,忻嫔倒不信安宁敢在皇上面前故意挂这样一张苦主的脸;而他不过是故意挂这样一张脸给她看的。

    呵,归根结底,他终究只是她姐夫,却不是她阿玛啊……阿玛为了女儿,自是心甘情愿做任何事,且不图回报;可是姐夫却不同,终究是外家,人家没有义务为你一个小姨子做什么去。

    便是做,也自有所图。

    故此姐夫就是想要她知道,他这一回为了她而有多费心、多辛苦。姐夫想要的就是她这个嫔位娘娘,能再给他回报多一些去。

    如今只是复职江苏布政使,又如何能叫姐夫心满意足呢?姐夫终究是署理过江苏巡抚的人呢,那姐夫最少也想谋得那个江苏巡抚的职位才是。

    甚或……在江南经营这些年,除了巡抚之外,还有两江总督啊;又或者能调回朝中,任司部大员。

    忻嫔想得明白,这一刻对着姐夫的苦主脸,便忍不住笑得有些冷。

    “姐夫总归别急,我还没正式复宠呢。姐夫就也再等等,等我复宠之后,你想要什么还能得不来?”

    安宁年长忻嫔二十岁去,忻嫔的心思他何至于不明白。

    只是这一刻,皇上就在近前呢,他当着忻嫔的面儿,也是有苦难言。

    他唯有苦笑着摇了摇头,借着双手捧杯接忻嫔斟茶的当儿,低低地道,“忻主子是误会了……奴才唯恐帮衬不上忻主子,叫忻主子失望。”

    忻嫔轻轻一笑,那笑的确是有些失望的凉意,“姐夫是险些没帮得上我。我想法设法才能随皇上南下来到江苏,本指望姐夫已经将凡事都安排好了;可是谁想到,姐夫竟然束手无策!”

    忻嫔小心地微微侧首,见皇帝正在垂首喝茶,并未留意她这边,她这才放心收回目光。

    “……倒叫我满腔欣喜到苏州来,却险些两手空空地就走了。也幸好皇上的行程是从苏州到杭州,由杭州回銮,便还能再回苏州来一回。否则,这趟南巡,我算是白来了!”

    安宁满面的苦恼,心急之下更是一脸的皱纹全都挤了出来,沟壑纵横,看上去就像是个风干了的核桃。

    “忻主子……并非奴才不为忻主子尽心尽力,而实在是……”

    忻嫔垂首,低低冷笑,“我都明白。不是姐夫不尽心,是皇上今年的旨意太严。前头进膳的闽浙总督、放烟火的巡河给事中,都叫皇上给下旨申饬了,其余官员还谁敢再行铺张之事去?而姐夫呢,不过是江苏布政使,职位还在总督之下两级,姐夫又怎敢逆龙鳞去?”

    安宁黯然垂首,忍住心下的叹息。

    他如何听不出来,眼前的小姨子虽说表面上理解他的难处去,可事实上还是对他心怀怨怼了去。

    忻嫔高高抬眸,“皇上的旨意如此,姐夫刚好不容易复职为江苏布政使,凡事小心翼翼自是应当的。我不愿姐夫为难,这便自己想办法,只要姐夫出力就是。”

    忻嫔说到这儿,终于扬眉吐气,勾起唇角,“我那主意,我自己原本还不放心来着。总觉着我终究只是从小养在深闺的妇人,眼界和见识必定都无法跟姐夫相比的。故此我那主意怎么都比不上姐夫的睿智去……呵呵,却怎成想,我那主意当真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儿。”

    忻嫔伸手,用那茶壶再将安宁面前的茶杯斟满。

    “虽说那主意是我自己出的;可是不管怎样,找来那些文人,安排好这一切,终归还是姐夫出的力。那我此时眼前的如意,我便也依旧还归功于姐夫,我心下自还是感激姐夫的。”

    “待我复宠,姐夫的心愿又有何达不成的?别说当年只是署理,未曾实授过的江苏巡抚的职衔;便是尹继善已经四任了的两江总督,又何尝不会也是姐夫的囊中之物?”

    忻嫔憧憬着那那美好的愿景,不由得笑意轻扬。

    “倘若我再诞下皇子……那姐夫便更自可再往远多想想了。”

    忻嫔的话也带给了安宁不少的鼓舞,安宁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也终于现了些光彩来。只是他的年岁终究是大了,那脸上的光芒便只是闪了一会子,随即便又暗寂下去。

    ——眼前这志得意满的小姨子是怎么都不会知道,就为了她的这一场圆梦,他这几个月来费了多少的心思!

    但凡能讨好皇上的法子,他按样儿都安排了;只是到头来,全都没敢使上罢了。可是心思已经熬过了,银子更是该使的都使来了,却最终成了“胎死腹中”,连个水花儿都没听见。

    还有……江南官场的情形,又哪里是忻嫔一个后宫妇人能够全都看得懂的?

    这几天为了忻嫔在杭州送来的急信儿,他更是恨不能一晚就白了头去……他明白,以忻嫔的性子,若是这回皇上从杭州再回苏州驻跸,若他还不能达成她的心愿,那等她这次回京之后,怕会连他这个姐夫都不认了。

    终究说到底,他也是内务府的职官,家里也是内务府包衣佐领下。小姨子对他心下不无鄙夷,只是用得上,这才姐夫长、姐夫短地叫着罢了;若他不能得力,那他在她面前,终究是永远的包衣奴才。

    就在这几天里,他要找齐江苏省内诸多文人墨客,还要寻来那些古书、典籍进献,难度堪比挖地三尺,还是在几天之内必须“挖”完……前儿早上终于都预备好之际,他一时欢喜,心下涌动,喉头却是一甜,张开嘴竟是呕出一口血来……

    便连他的福晋、忻嫔庶出的姐姐都抱住他苦劝,不能再这么为了忻嫔的事儿呕心沥血去了。

    可是今日,原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对着小姨子卸下肩上的担子来,可是得来的却是这位小姨子嫔主子的冷嘲热讽。

    他的心下,冷热酸甜便又都混到了一处去,缠绞着,已是分辨不清楚最后剩下的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已是三月了,皇上銮驾已经走了两个月,便连京师北地,也终于感受到了从江南吹来的春风。

    庆藻凭窗而立,望窗外渐渐活泼、灿烂起来的生机,那棵早枯成槁木的心,也终于重新萌生出了两朵新叶。

    终究还是年轻啊,不过才是十六岁的年纪;去年又刚新婚,人生分明是刚开始的模样。

    便是因为身子的缘故,心忽然便枯萎了;可终究当眼睛再看见这春回大地的光辉,还是不甘心这一辈子就这样速速老去,枯槁此生了去。

    庆藻回眸望黛云一眼,“翠鬟姑娘这几日可来了?”

    黛云一怔,忙答,“翠鬟姑娘每日里都来。只是有时候儿主子身子不得劲儿,奴才便自作主张给回了……”

    庆藻轻叹口气,“去,请翠鬟姑娘过来吧。”

    翠鬟来,先摁下自己私心下的种种情绪,只是先办主子交待的差事。

    翠鬟将圆明园里租出去的那些田地、莲塘、竹林等的账目,一笔一笔,细细讲与庆藻。

    庆藻便也扬眉,“姑娘会管账?”

    翠鬟面上一红,“咱们旗人家的女孩儿家,未出阁前哪个不学着管家呢,奴才小前儿在家也帮衬着额娘,故此家里的账本多翻了几遍倒也简单学会了。后来奴才额娘身子弱,阿玛便干脆将家里的事儿都撂给奴才管。故此这些事倒是懂些的。”

    “后来进宫,原本永寿宫里的内务事都是瑞主子亲自管着的,可是瑞主子进封了,便不宜再办那些管账册的事儿,听说奴才会些,这便渐渐将些无关紧要的放给奴才去试着学着理理。”

    庆藻就凭翠鬟方才那一笔一笔交待得清清楚楚的模样儿,心下便有数儿了。庆藻便垂首轻笑,“姑娘自谦了,姑娘实则甚为清晰。”

    翠鬟便红了脸,倒没方才只说公事那般的自在了。

    见翠鬟如此,庆藻自己心下何尝就还能那么从容不迫了去?

    她也尴尬,这便垂首笑了笑,“我呢,从前看过一本话本子,里头倒是也写过类似的一件事儿:一个大户人家的家里也有个极好的园子,只是那园子是为家里的贵妃娘娘回家省亲用的,平素倒不宜派做别用;可是贵妃娘娘回家省亲,终究也就那么一回,那园子便也只能那么撂着。”

    “但若撂得荒了,一来辜负圣恩,二来也叫贵妃娘娘心下难受,这便还得派人去专门经管着。姑娘是宫里的姑姑,自然明白,那用作省亲别墅用的园子,铺排得有多大,故此叫人经管的那一笔银子,都是一笔极大的支出。”

    翠鬟立时就明白庆藻说的是什么了。

    庆藻说的是《红楼梦》,是那大观园后来的命运。

    “……后来就是他们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给出的主意,说能将那园子里的田地、竹林的给包出去,叫婆子们各自有了营生,她们更为用心不说,还能给园子里格外算出一笔进项来。这自然都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庆藻说着便也笑了,抬眸望翠鬟,“我当日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儿,只是宾服那家里三姑娘的见识和魄力,却又窥探,这书外头的现实里啊,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魄力和本事的。”

    “可是这会子我才知道,竟是我愚了;别说只是个大臣家省亲的园子,原来就连皇上的圆明园,都早已经既照着这个路数办了!而那个比那家的三姑娘更有胆色、更有魄力,更早就有了这个见识的人,竟然是咱们贵妃娘娘!”

    庆藻说着止不住地赞叹,“我从前还道,那位写书的先生是怎么想到这样好的主意,是怎么敢给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姑娘这样的风范去;我这会子算是隐约明白些了——说不定那位写书的先生就是因为知道了圆明园的这个故事,这才将现实里本有的真事儿,化用进了他的书里去呢。”

    “这倒不是那写书先生自己的首创了,而是化用了现实里的真事儿!”

    翠鬟终是看过那书的,这会子听庆藻一提起,便也不由得随之神游而去。

    “……八福晋所言极是。那曹先生终究是宗学里的先生,与一班宗室子弟交往极厚;也因为那曹先生自己本就出身内务府包衣佐领,也与内务府许多世家有所往还。而那圆明园都是包给旗人,收得的租子都是入内务府的银库,故此那曹先生必定是从宗室子弟、内务府世家子弟口中听说过圆明园被包出去的事。”

    庆藻面上的笑意点点抽去,终是静静抬起眼帘。

    “这么说,翠鬟姑娘果然是看过那本《红楼梦》的。”

    翠鬟这才如梦方醒,自知失言。

    可是翠鬟却并未惊慌失措。

    唯有愧疚、黯然。

    ——她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再逃避也总要面对。

    她不是没有惊慌失措过,她在自己的脑海里、在噩梦里,早已经惊慌失措过太多回。而当现实当真在面前展开时,她反倒已是平静了。

    她静静起身,静静在庆藻面前跪倒。

    “奴才听凭八福晋发落……八福晋若想骂几句才能痛快,奴才这便洗耳恭听;若八福晋想要打奴才出气,那八福晋只要不打在脸上,只要不让旁人看出来,那奴才也绝无半句怨言。”

    翠鬟的冷静,也叫庆藻冷静下来。

    庆藻垂首,指尖儿捻着手珠的穗子,“这么说,外头的那些传说倒并不都是虚的。你在我与八阿哥大婚之前,是当真就与八阿哥相识的。”

    “八阿哥必定心下极看重你,才会将那《红楼梦》给你看。他有多金贵那本书,我心下十分清楚。”

    翠鬟说不出话来,也只能使劲点头,承认下来。

    庆藻便不由得苦笑,“你知道八阿哥与你的这一节,倒叫我想起那书里的哪一段儿了么?想必你心下也想到了——自是宝玉与黛玉偷偷儿一起看《会真记》的那一幕啊。”

    庆藻苦涩地闭上眼睛,“……这世间的痴情男子,唯有将最不能示人的禁讳之书,方与自己最为在意之人分享。八阿哥对你的模样儿,真真儿是与那宝玉对黛玉,是一模一样儿。”

    翠鬟心下狠狠一颤,面上已是尽数都是苍白了下来。

    庆藻攥紧了指头,竭力地笑,不想叫自己失态,“谁是那多愁多病的身,谁又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又有谁,才有了那一品夫人的命?我到这会子才推演明白,从大婚以来的种种,八阿哥为了你,当真担足了那多愁多病身去;翠鬟姑娘你娉婷貌美,言行品性倒有贵妃娘娘几分去,自当得起倾国倾城貌。”

    “而我呢,好歹也因为婚配皇子,而为我本生额娘赢得了一品夫人的封诰去,那便当说的是我吧。”

    庆藻抬眸望住翠鬟。

    “呵,呵呵,那咱们三个,倒都算得上是适得其所,谁都不算太委屈了去,是不是?”

    同是女子,同是十六岁的年纪,谁都是这一生刚刚情窦初开。

    便这样地遭遇在一处;而庆藻,更是因为坠马,而遇到那样大的失去……

    这一刻的翠鬟只觉惭愧,无颜再为自己分辩半分。

    她唯有伏地,“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不知好歹,痴心妄想。”

    庆藻用力吸吸鼻子,竭力地笑,“翠鬟,我想过要恨你。外头的那些传言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而我坠马那天偏又那么巧,就是你第一个奔出来救我——那便足以证明,我出事的时候儿,你就在左近窥视。”

    “便因为这个,我都有太多的理由去相信了外头的那段传言——便如传言所说,就是你,因为恨我嫁与八阿哥为福晋,断了你的梦想去,才叫你心生恨意,在我的坐骑上动了手脚……”

    翠鬟黯然紧紧闭住眼睛,“八福晋,奴才自认该死。只是若八福晋当真听信这些传言,奴才死不足惜,却会连累永寿宫里两位主子……奴才不愿主子们被外人编排去。”

    “八福晋只要了奴才一条狗命去,奴才愿听八福晋发落,生死皆无怨。”

    庆藻也是黯然垂下泪来,“你竟想死?你竟容我要你的命去?”

    翠鬟紧紧咬住嘴唇,也是落下泪来,“……奴才这些日子,生与死,又有何区别?”

    庆藻听了也是一声哽咽,“我懂了。你是说,你与八阿哥本有情意,可是八阿哥与我成婚,你后来的日子里要眼睁睁看着我与八阿哥一处……你其实宁肯死,你其实那些日子已经跟死了没有分别。”

    翠鬟用力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庆藻点头,再点头,“是我拆散了你们……”

    “不!”翠鬟落泪,膝行上前,抱住庆藻的腿,“奴才再糊涂,也不至于去这样想福晋。福晋何尝知道这些?福晋自己又何尝能自己决定这一切?”

    “奴才若说,只说造化弄人。奴才反倒因为福晋人品,而为八阿哥庆幸……有福晋陪在八阿哥身边儿,奴才已可放心,更愿放手。”

    庆藻有些意外,喉头又是一梗,却已是伸手翠鬟的肩头抱住。

    “翠鬟……也同样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品,又让我怎么会相信,是你害我?若是你害我,你彼时又何必自己跑出来救我,那岂不是反倒为自己担上了嫌疑去!”

    翠鬟终是一声哽咽,哭出声来,“奴才也是该死,彼时心下尚且对福晋有些耿耿于怀,总想知道福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这便偷偷尾随福晋,窥视在畔……只是当福晋坠马的一刻,奴才已经来不及多想什么,心内唯有一个念头:奴才决不能叫福晋在奴才眼前出事。”

    “否则奴才便对不起福晋,更对不起八阿哥啊……”

    庆藻与翠鬟两人相拥而泣。

    庆藻哭了半晌,举袖拭泪,“好了,咱们不哭了,都不哭了。这些话说开就好了,后头的事儿,还得咱们都冷静下来,才能商量得明白。”

    翠鬟便也收住悲声,抬眸凝视庆藻,“福晋吩咐就是。”

    庆藻垂下眼帘,“我也与你说句实话:我倒不怕别的,便是有你与我相争,我若当真想斗,也并非没有法子来制你;可我怕只怕,咱们两个之间当真斗起来,连累的不只是永寿宫的两位主子,更有八阿哥。”

    “而一旦八阿哥声誉因此受损,自然有人从中渔利。那对咱们来说,岂不变成了亲者痛而仇者快?”

    翠鬟也是用力点头,“奴才和两位主子担心的何尝不也是如此?”

    庆藻便将眼角残余泪痕尽数抹去,“……若当真闹到那般地步,那我的身子就也白坏了。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摔了那一下子,便是摔没了将来有孩子的心愿,却何至于叫脑子还不清醒些儿?”

    翠鬟一惊,忙含泪劝解,“福晋千万别这样说……福晋还年轻,身子尽管好生调养,将来必定还有机会的。”

    庆藻苦笑,“就因为我还年轻,这样一摔才反倒更会摔坏了根基去……翠鬟,我的身子我自己心下有数儿。我与你说这个,不是叫你替我难受,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我现下已是十分清醒。”

    庆藻饶是这么说,可还是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说出下面这句话:“翠鬟我只问你,你可愿代替我,为阿哥爷开枝散叶去?”

第2432章 92、落空(毕)

    翠鬟狠狠一震,高高仰头望住庆藻。www.uu234.net

    面上并没有半点欣喜之色,反倒更是唯余苍白。

    “八福晋缘何要对奴才说这般的话?”

    庆藻便也是一颤,忙用力想要拉起翠鬟来。只是拉不动,庆藻便也慌忙下了座来,就蹲在了翠鬟面前去。

    “翠鬟你千万别误会,是我一时说得急了,倒叫你误会了不是?我知道便是八阿哥是皇子,可是我今儿对你说这样的话,也是委屈了你去。”

    皇子便是成婚,若还留在宫里住着,尚未出宫分府,那便身边儿唯有皇上指给的福晋、侧福晋。而其余官女子出身的,便是生子,也只能如永琪位下的英媛一般,依旧是“皇子使女”,连“请侧”都是不成的。

    若能得阿哥爷们的记挂,也唯有在将来出宫分府只有,才有可能为生子的官女子请侧的。可是这一向没有固定的年头,有的皇子可能早,如出继了的六阿哥永瑢,就可直接在宫外迎娶福晋;有的则要晚,便如永珹、永琪,大婚已经数年,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也依旧还在宫里住着。

    又甚或……因官女子终究都是包衣出身,“请侧”一事规矩极严,故此便是自己老了、孩子大了,都还没有机会被封侧福晋。有的根本是要等到嫡福晋去世之后,才能将生子的官女子请封为侧福晋——便如和敬公主的三额驸的生母。

    庆藻自己说来也是黯然神伤,“朝廷和宗人府自有规矩,我知道我今儿说这话是委屈了你……可是翠鬟,我在此就可与你发誓,若你肯答应,将来进了阿哥爷的门儿,关起门来我自与你情同姐妹。只要是我有的,必定分出来一份儿给你;我必定不叫你受半点委屈了去。”

    庆藻握住翠鬟的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庶出?我亲眼见着我生母在家中的种种……我在你面前,又如何好意思再端出什么嫡福晋的架子来?我的好翠鬟,我这么与你说,你可放心了不?”

    可是翠鬟还是含了泪,终究毅然摇了头。

    “不是奴才计较什么‘委屈’……实则奴才身为包衣佐领下人,能有这样的前程,已是祖宗的造化。再说还有福晋这样好的人……奴才绝不是不知好歹。”

    “只是,奴才还是不能答应福晋……是奴才不识抬举,辜负了福晋的好意。”

    庆藻一声哽咽,便也掉下了泪来。

    “你又何苦这样说?我心里早就明白,此事无论你答应与否,我都绝不会怪你。”

    庆藻含泪凝视翠鬟,“我知道你是一颗什么样的心。你便是内务府旗下的出身,可是你的骄傲却半点不比我少了去……你不想成为阿哥爷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何尝不懂?”

    翠鬟低头垂泪。

    “奴才的骄傲,倒也罢了;总归此时有福晋您这样的人陪在八阿哥身边儿,奴才便再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况且奴才心下还有另外一重考量:奴才在宫里,终究不是孤身一人,奴才既伺候主子们一场,那奴才尚且未能回报主子们恩德万一,便也不能给主子们惹了罗乱去。”

    翠鬟眼中的泪光影涟涟,可是在那涟涟里却泛起了一抹冰一样的坚定。

    “……奴才终究是瑞主子位下女子,是永寿宫里的人,若奴才就这么成了八阿哥的人,那从前关于奴才与八阿哥之间的事,以及奴才加害八福晋的传言,便更加会传得逼真。到时候儿,又要有多少人去揣度瑞主子和贵妃主子,说是两位主子指使奴才云云。”

    “故此奴才,绝不会答应八福晋。奴才谢八福晋抬爱,可是奴才只能拜辞了八福晋的好意去。”

    翠鬟说着当真端端正正又要跪倒给庆藻行大礼。

    “奴才相信,八福晋是有福气之人,只要耐心休养,身子必定能调养回来;或者奴才说句该死的话:便是八福晋的身子当真调养不回来,凭八福晋慧眼,也必定能为八阿哥选得更合适之人。”

    翠鬟的话叫庆藻心下既是满足,又是悲伤。

    这般又是惆怅,又是愧疚,又是在翠鬟面前自惭形秽。

    她便也停不下珠泪来,“翠鬟……你这般,倒叫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瞧我方才还那般信心满满,以为只要我说了,只要我愿意,那你必定是毫不犹豫就肯答应的。我这会子回想刚刚,都觉得替自己臊得慌。”

    庆藻拉住翠鬟的手,“……你又说傻话,说什么我还能给阿哥爷选更好的人去?我为何选你,那其实不是我自己来选你,是因为你早已是阿哥爷放在心里的人啊!若不是你,我便是能选来更多的人,阿哥爷又如何肯放进眼里去?”

    翠鬟伏地行大礼拜辞,“若说阿哥爷的心,阿哥爷有福晋一人自够了;那么其余的人便都只为子嗣之事吧,倒不是非得奴才不可。”

    “况且奴才本就自觉愧对福晋,如今又如何能在福晋受伤之后,再来给福晋雪上加霜去……求福晋成全奴才这么一点子最后的、小小的骄傲去。”

    翠鬟如此坚决,庆藻怎么都挽留不住,只得含泪送了翠鬟去。

    回来自己坐在妆奁前,看着妆镜里的自己,还是忍不住掉泪。

    她也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家,倘若自己的身子没事儿,她倒也有私心,自是不管阿哥爷位下将来有多少个侍妾去,总归是最不希望是翠鬟到阿哥爷身边儿来的——终究翠鬟比她更早走到阿哥爷身边儿,阿哥爷也是更早将翠鬟给放在心里去的。

    可是她当真没想到翠鬟不但立时拒绝;且不是作态,而是不管她如何劝说,翠鬟都坚决不肯。

    庆藻便更难过起来,为自己,为阿哥爷,也是为了翠鬟,为了三个人的命运。

    越这么想着,便越是坚定认为,阿哥爷身边儿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唯有翠鬟才最合适。可是她自己没本事,竟是怎么都没办法帮阿哥爷留住翠鬟……她更有点儿厌弃自己了。

    庆藻心下这么难受,当晚便病倒了。庆藻的生母张夫人便递牌子进宫来探望。

    尹继善带着嫡福晋鄂夫人回了江苏去接驾,张夫人放不下女儿,便留在京里,顺便搭理尹家在京里的宅邸。这便也与鄂夫人暂且两边儿分开,倒也少了两人当面碰面的尴尬去。

    张夫人进宫来看女儿坠马的伤刚好,这会子又因为心病成了这样儿,心下自是跟被刀剜着一般地疼。当着女儿不敢多说,待得出宫回府,还是修了一封长长的家书叫家人快马送给尹继善去。

    直到看完这封长长书信,得知了女儿的心声,尹继善才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看完整了去。

    这件事背后的玄奥,便是庆藻的年岁未必看得透彻,便是婉兮等人终究因宫墙所囿而无法尽数查明,可是以尹继善数十年官场沉浮的阅历,这件事的前情后果,心下已是了然。

    事到如今,便连嫡福晋鄂氏,也终是主动将那段子旧事也主动向尹继善坦承而出。

    尹夫人含泪,“妾身知错了。”

    尹继善听罢便也笑了,握了握嫡福晋的手,“夫人何错之有?也是为夫那些时日只顾着欢喜庆藻得配皇子、张氏也能以侍妾之身获封一品夫人的诰命,倒是与我自己的额娘得了相同的殊荣去……倒一时忘了顾着夫人心下的感受。“

    “夫人那时候心下凄苦,我又不在夫人身边儿,夫人一时多想了些,自是再自然不过。况且夫人并未行差踏错,且此时与为夫再无半点隐瞒,心迹尽白,那为夫心下唯有对夫人更为敬爱,哪里还有半点芥蒂去?”

    尹夫人含泪道,“妾身也是事后回想,无论是妾身当时的一念糊涂,还是庆藻后来的坠马,里面隐约都指向皇子们的争夺去……老爷啊,既然此时八阿哥已是咱们的女婿,况且庆藻此时竟被坏了身子去,那咱们便不能再坐视不管,决不能叫八阿哥和庆藻再吃亏了去!”

    尹继善一向儒雅的面上,终是滑过一道冷鸷去,“夫人说的是。若我尹继善连这一点子都办不到,那我也枉费三十年封疆之职了!”

    皇帝带着忻嫔见过安宁那晚,忻嫔回到寝宫,心下便暗自期待了起来。

    想来,若是皇上还念着她阿玛当年在江南的功绩,若是皇上当真欢喜安宁此番组织文人进献文墨、搜罗江南古书呈进的心意,那皇上自该顺水推舟于这晚翻她的牌子。

    她早早儿在行宫里预备了,也叫乐容和乐仪派了人到外头去早早儿探听着消息。

    当灯火初燃,红烛点染了夜色之时,终于见乐容疾步走了进来。

    忻嫔那张映在妆镜里的脸,便忍不住也染上了那红烛之色,两颊微酡。

    “……可是得了信儿了?”

    乐容轻轻咬唇,低声道,“皇上刚刚下了旨,说的虽不是单单指这苏州行宫,不过却是针对行宫之事。”

    忻嫔一皱眉,“行宫怎么了?”

    皇帝在苏州驻跸,便会驻跸在苏州织造府。而安宁现在依旧兼任苏州织造,故此这行宫就是由安宁预备下的,皇上的旨意既然是针对行宫的,安宁便自然少不了瓜葛去。

    乐容微微迟疑,便将那旨意大致与忻嫔复述了一遍。

    圣旨曰:“朕奉皇太后安舆,莅兹南服,所以省方观民,勤求治理。其各处旧有行宫,清跸所驻,为期不过数日,但须扫除洁净,以供憩宿足矣,固无取乎靡丽适观也。”

    “迺今自渡淮而南,凡所经过,悉多重加修建,意存竞胜。”

    “嗣后每届巡幸之年,江浙各处行宫,及名胜处所,均无庸再事增葺,徒滋糜费。即圬墁裱饰,不至年久剥落,亦可悉仍其旧。此实不仅为爱惜物力起见也。”

    忻嫔听罢便一闭眼,“……这一番我姐夫什么都不敢进献,只有这行宫修葺完了,又不能将那新漆、彩画再刮下来。可是便只是这样儿,皇上也还是不满意了。白天刚刚见过我姐夫,等不及傍晚就要下旨说此事。”

    “那白天带我去见我姐夫这一场,难不成又是白见了么?”

    乐容忙道,“主子先别急,皇上这道旨意里并非只申饬行宫修葺靡丽之事,还有山水改造之事。皇上谕旨里还特地申饬了西湖龙井。皇上说‘即如浙江之龙井,山水自佳,又何必更兴土木’……奴才倒忖着,皇上这还是旧事重提,就是借西湖来说上回南巡时,尹继善在栖霞山搜山挖湖、改自然而造景之事。”

    “故此,皇上其实未必只针对安宁大人,这便也暗中申饬了尹继善去……”

    “是么?”忻嫔笑了,却笑得苦涩,“可尹继善是两江总督,主管江苏、安徽和江西;西湖龙井却是在浙江,不归两江总督辖制,是在闽浙总督治下。故此便是有所影射,叫人能想到栖霞山去,却又不能坐实了去。”

    “况且皇上南下时才下旨,给尹继善在两江总督之外,又加了御前大臣的恩衔。你没听见么,就是前儿皇上还下旨特地排定督抚官员的位次,说各省驻防将军本排在总督之前,总督在巡抚之前,可是加了恩衔的,却又格外视之。”

    “故此加了御前大臣恩衔的两江总督尹继善、加了内大臣恩衔的河道总督高晋,便又要在将军之上……”忻嫔苦涩地闭上眼睛,“你看皇上自打南下以来,不断抬高尹继善,还哪里有半点想要呵斥他的意思去?”

    忻嫔的预感倒是没错,这个晚上她坐在镜前,从灯光初燃,一直看着那支红烛落下烛泪……最后点点嫣红烛泪落满烛台,整根红烛都燃烧殆尽,她终是没能等来内监传旨的消息。

    苏州行宫,皇上去了又回,前后两次驻跸,上天便也是给足了她两次机会。

    可惜两次机会,却都叫她生生地两手空空!

    两日后,皇帝即奉皇太后圣驾离开苏州,朝南京去。

    渡江之日,皇帝亲自登上皇太后御舟,扶着皇太后的手肘,立在船楼甲板上观看江上风景,兼与两岸观瞻之地方官员、百姓挥手道别。

    这一刻的盛况,婉兮等随驾的内廷主位,还有大臣们,同在自己的船上共襄盛举。

    婉兮的船因就跟在皇帝与皇太后船的后面,因距离近,婉兮便先听见御舟上传来些嘈杂的动静。婉兮抬眸看向皇帝的御舟,隐约见撑船的水手们队列中有些杂乱。

    婉兮忙问玉蝉,玉蝉下去问了,忙回来禀报:“……是皇上的御舟上两个水手生事。已经压服下去了,主子放心吧。”

    婉兮却反倒更是蹙眉,“皇上御舟上的水手生事?怎会如此?”

    皇帝南巡是国之盛事,皇帝一向对随驾的大臣、侍卫、水手们封赏丰厚。便在两天前,皇帝还刚下旨:“自京随来水手网户,著各赏一个月钱粮。江南水手头目等,各赏一两重银锞二锭。水手等,各赏一两重银锞一锭。其河兵一千名,各赏一个月钱粮。驾驶渡江桨船兵二十八名,著加倍各赏两个月钱粮。”

    这般丰厚的恩赏,又是才过两天,这些水手们正应该心沐皇恩,谁不卖力的时候儿?怎么还会偏赶在回銮渡江的时候儿闹起来了?

    这怎么听着,都有些不合常理。

    “玉蝉你这回去问清楚些,别叫他们敷衍了你,回来细细说与我听。”婉兮吩咐。

    语琴也不由得有些纳闷儿,低声道,“按理当御舟到了江浙这边来,御舟上的水手便都是两淮盐政负责招揽挑选的。因是伺候御舟的,必定都是两淮盐政私下里都给足了银子,必定不叫滋事的,这才能放到御舟上去。”

    婉兮便也点头。终究因吉庆曾为两淮盐政,第一次南巡的时候儿,御舟上所有的水手便都是吉庆安排上来的,彼时因齐心协力、面貌极佳,婉兮倒也颇为有些印象。

    语琴小心地吸一口气道,“如今管着两淮盐政的是高恒,便是慧贤皇贵妃的兄弟……”

    婉兮便也是眯了眯眼,“这会子水手生事,皇上必定震怒。那这水手既然是两淮盐政负责招揽挑选的,那高恒便会担责。”

    语琴点头。

    婉兮指尖不由得扣住袖口,“更何况此时高家又不止高恒一个人在江南,还有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高晋,此时正为河道总督呢~~而这个高晋,说巧不巧,正好还是吉庆的儿女亲家。”

    语琴心下微微一颤,“你是说,这水手生事,怕是有人在后头安排?”

    婉兮想了想,却反而勾唇笑了,伸手握住语琴的手,“姐姐先别担心,或许是我想反了——那些水手得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在这会子在皇上眼皮底下生事?我想,便是有人安排,也不该这么糊涂才是。”

    语琴怔怔望着婉兮,“瞧你这脑袋瓜儿转的,我倒一时都没听明白你在说什么。”

    婉兮莞尔一笑,“姐姐先别急,咱们先看皇上怎么处置。若皇上当真要迁怒给高恒,那咱们到时候再想办法帮帮他们去。”

    “可若皇上罚的不是高恒,而是旁人,”婉兮俏皮转眸,“那咱们就不必管了,只嗑瓜子儿搬板凳看热闹就是了!”

    果然,当晚皇帝下船驻跸岸上行宫,便亲自过问了此事。

    两个带头生事的水手被叫到皇帝面前问话,两个水手趴地下磕头回话。原来他们两个都是水手头目,都说皇上恩赏给他们是一两重的银锞子为二锭,可是事实上发到他们手里的只有一锭,另外一锭竟是被人克扣去了!

    对于水手来说,一两重的银锞子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还是皇上恩赏的,意义又是不同,这才将命都豁出去了,拼着被治罪,也要闹出来。

    这事儿叫婉兮心下也是提着,待得皇帝晚上过来,便小心瞟着皇帝的神色。

    自不敢明白问,却总归放心不下。

    婉兮便小心道,“今儿奴才瞧见皇上的御舟上有些动静……那么大的船,奴才心下倒是佩服那些水手们,真是了不起。”

    “都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上此次奉皇太后南来,这一路上舟行平稳,倒都多亏这些水手们。首当其冲就是他们的这把子力气,若没了他们,那这船还怎么走啊?”

    皇帝瞟着婉兮,便哼了一声笑了,“嗯,爷听懂了。他们是水手,更是载舟的百姓;若爷连他们这事儿都处置不好,又如何指望那船下的水能稳稳当当载舟,而不是翻涌起来,覆了舟去?”

    婉兮含笑依偎进皇帝怀里,“奴才总归放心,爷必定能处置最为妥当去。”

    皇帝哼了一声儿,“尽管将你的小心眼儿给放回去吧,爷不会治罪那两个水手。”

    “水手都是卖苦力气讨饭吃的,爷给了他们恩赏,他们自然该拿着,家里还有一家老小等着吃饭;爷要治罪也得治罪那些克扣了他们赏银的人去。”

    “爷的御舟到了江浙地方,既然是由地方官负责招募、挑选,那便自是地方官的责任。爷只问地方官的错儿!”

    婉兮心下便跟着一紧,“爷要问两淮盐政高恒的错儿?”

    皇帝长眸倏扬,瞟着婉兮,却笑了,“……明儿你就知道了。”

    次日,皇帝下旨:“安宁系地方大员,失察自雇水手生事于本省,自有应得处分。著依议罚俸六个月。”

    至于对随扈护驾也有关联的銮仪卫“冠军使”常恒等人,原本也该为此事担责,可是皇帝却在旨意中道:“至常恒、穆昇额、陆燿,乃系自京随行扈从。船本不由自雇,水手何从约束?其情节迥非地方官可比,俱著免其罚俸。”

    这一件水手生事的事,原本可大可小。结果为此担责的,不是负责雇船、招募水手的盐政高恒,也不是负责护驾的銮仪卫众人,反而是安宁。

    且,只是安宁。

    这便自皇帝南来,一应随驾的大臣、接驾的地方官员都有封赏,而安宁并无之外;安宁反倒因为此事而被罚俸六个月去。

    这还不算上安宁偷偷预备了那些接驾的排场,却没敢在皇上面前使出来,终究那些白花出去的银子,还得自己掏腰包赔补上的。

第2433章 93、又喜(毕)

    忻嫔得到这个坏消息时,正随皇帝驻跸栖霞行宫。顶 点 X 23 U S

    栖霞行宫便在栖霞山,便是尹继善挖湖造景的所在。

    忻嫔听着乐容禀告,两耳便是一片轰鸣,好半晌只能看得见乐容的两片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了乐容在说什么。

    更为讽刺的,便是眼前这座栖霞行宫啊。她偏就是在这儿听说姐夫被皇上申饬、下旨罚俸的消息,那皇上心下对于尹继善和姐夫之间,看重谁、看轻谁,自已是不用再做比较了。

    忻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撑着嫔位娘娘的颜面,坚持着端庄自持回到寝宫的。

    进了门,脚步却险些无法稳当迈过门槛。七八寸高的旗鞋,虽叫她在人前能高高在上,却成为她登堂入室的最大障碍,险些直接将她给绊倒在了门槛上。

    眼前这情形便宛如一句讽喻。

    自以为是的高贵,本以为会让自己的起点与门槛的高度更近;可是事实上,那也要看自己有没有本事将脚抬得够高,否则非但不能轻松迈入门槛,反倒会自己将自己绊倒在地。

    忻嫔越发懊恼,抬起脚来狠狠踹向那门槛。

    “不过只是行宫,缘何也要修这样高的门槛!这门槛是尹继善修的,他就是故意与我做对!”

    乐容与乐仪对视一眼,急忙一左一右上前,扶住了忻嫔去。

    都小心翼翼劝,“主子何苦跟一条死木头疙瘩置气去?这般用旗鞋踹门槛,木头震动木头,到头来只是叫主子脚底下疼。”

    旗鞋的高鞋底,也是木头做就;这般互相撞击,脚底自是被震得生疼。忻嫔不得不停了脚,却是一腔的恼怒怨恨无处排解,这便还跟这条门槛过不去,跺着脚喊,“还不去叫人,将这条该死的门槛给我锯了去!大胆尹继善,安排这样高的门槛,便是故意与我过不去!”

    乐容和乐仪又对视一眼,乐容扶着忻嫔往里去,乐容赶紧扭身儿过去将殿门给掩了。

    嫔位住同一处院子,豫嫔就在对门儿呢。

    殿门关好,乐容扶着忻嫔坐下,这才轻声劝,“……此处终究是皇上行宫,门槛的高度自是符合皇家身份。主子若非嫌门槛高,若叫外人听去了,还指不定要怎样嚼舌头。”

    门槛高低体现的是身份的等级,此处既然为皇帝行宫,门槛的高度自是与皇家身份相对应。

    门槛高便不是障碍,更不是有心的陷害,而是身份至高无上的代表。

    忻嫔若嫌弃,那岂不是忻嫔要说自己的身份不够高了,才迈不进那条门槛的?

    忻嫔自己冷静下来些,倒也想明白了。只是实在生气,这便拗不过来,只垂首自顾生闷气。

    乐容和乐仪何尝不知,主子这哪里是跟一根门槛过不去,主子心下难受的自然还是安宁大人被皇上罚俸了的事儿。

    “不过是罚俸六个月,那统共才有多少银子呢;况且换上罚的是正俸,又不是养廉银,地方官员每年的收入,正俸终究是少的,都是全指着那些养廉银子,皇上这回又没说连安宁大人的养廉银一并罚了,那自然伤不到安宁大人的根基去,主子倒想开些儿吧。”乐容只能苦劝。

    半晌,忻嫔终是叹了口气,“你说的是,不过是六个月的正俸,那么点银子又何入我姐夫的眼去……”

    “只是,我姐夫便是不在乎那点银子,却又怎么能不在乎那份颜面去?”

    忻嫔懊恼地将炕桌给推开,硬木翻倒,发出铿锵的响动。

    “我也怪了,凭什么其余嫔妃在江南的亲戚,高晋、阿里衮的一个一个受奉恩衔,偏我姐夫受罚;凭什么江南一干接驾的官员都得了赏银,偏我姐夫被罚俸!”

    “便是说什么御舟上的水手生事,我姐夫是地方官员,责无旁贷。可是我倒要问问了,那御舟上的水手招募是两淮盐政高恒的事,若说地方官那也还有江苏巡抚呢,又干我姐夫一个布政使兼织造什么事!皇上若要问责,为何不问正管此事的高恒;若说是地方官的事,为何不问两江总督尹继善、江苏巡抚庄有恭去?”

    忻嫔黯然摇头。

    “……你们难道还不明白,这水手的事儿,怕只是一个幌子么?是皇上莫名其妙拿我姐夫出气,随便捏了个缘由,这就叫我姐夫担责!”

    乐容和乐仪都吓了一条,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说话了。

    她们两个在苏州,已然拿了安宁的银子。原本心下自是欢欢喜喜,可是这一忽儿,却忽然有些觉着那些银子有些像吃多了的黏米面饽饽,虽说用力从嗓子眼儿个咽下去了,这会子却沉甸甸的卡在胃口儿上,消化不下去了。

    忻嫔瞧她们两个神色,更是黯然神伤,“我也不愿意这么想,可是眼前这一宗一件地累叠到这会儿,我却已不能不这样想来……皇上他,就是故意在拿捏我姐夫;我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对我姐夫的公事有何不满了,可是我心下更忐忑的是,我总担心皇上这么对我姐夫,怕也是要与我有关。”

    忻嫔都撑不住头上那份半钿,半份钿花都要沉沉压断了她的颈子,她不得不深深垂下头去,以缓解那头顶的重量。

    “……皇上他,既然肯带我一起来,难道不是已经原谅了我,不是已经重新接纳我的心意了么?皇上他怎么会忽然地,就又改变了去?”

    次日皇帝便又临幸尹继善的两江总督署,之后又重新回栖霞行宫驻跸。

    接着,皇帝便又下旨,今年正好是督抚官员甄别之期,皇帝特示,总督中如尹继善、高晋;巡抚中如陈宏谋、庄有恭等人,宣力有年,各称厥职。俱著交部议叙,以示优奖。

    说巧不巧,尹继善和高晋两人自不必说了;而陈宏谋、庄有恭也正好是前后两任的江苏巡抚。

    安宁为江苏布政使,只在江苏巡抚之下;安宁的心愿不止在复职为江苏布政使,他实则是希望能够如当年一般,重归江苏巡抚之职。而此时皇帝将前后两任江苏巡抚皆交吏部议叙,自是给二人最大的肯定。

    若此,安宁想要得到江苏巡抚之位,已然越发渺茫;更何况陈宏谋、庄有恭二人被皇帝嘉奖,而安宁刚刚反受罚俸……至这道旨意之后,安宁想要实授江苏巡抚的梦,便注定只能是个梦了。

    栖霞行宫,婉兮与语琴携手同游“彩虹”、“明镜”二湖。

    这两个湖,便是五年前尹继善为接驾而挖山造出、还被九爷派属员写诗暗讽过的那个景。

    婉兮与语琴自是心照不宣,立在湖畔也是忍不住垂首含笑。

    婉兮抬眸望这湖光山色,垂首轻吟: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语琴会意,点头道,“李白的好诗。”

    婉兮含笑点头,“尹继善大人虽说人力造景,可是凭他才学,这景之所出,必定有典。故此他虽是矫造山水,可是却依旧能融汇天地自然,令此情此景浑然天生。”

    语琴吸口气也点点头,“我来此之前,若只是听说尹继善造景,心下也不无鄙夷;然则此时亲眼看见,倒果然也与你同感。尹继善大人终究大儒,便是造景,造得也并无穿凿之匠气,反倒使这湖光山色融为一体。”

    “抛开尹继善逢迎皇上之心,单说这景,我倒也觉造得好。”

    婉兮笑笑,心头却是略微苦涩。

    “姐姐还记得李白这首诗的后半阙?”

    语琴是出自大儒之家,自幼琴棋书画,这自是考不住她。

    垂首只微微一想,语琴已是吟来: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婉兮轻叹一笑,“……水色天光天渐晚,橘林柚林掩映在令人感到寒意的炊烟之中;秋色苍茫,梧桐也已经显得衰老。除了我还有谁会想着到谢朓北楼来,迎着萧瑟的秋风,怀念谢先生呢?”

    婉兮偏首,凝视语琴,“尹继善当年此为,便连九爷都忍不住令下属写诗讥讽,尹继善如此落下痕迹的逢迎之心,几乎成为他一生最大污点。可是姐姐啊,世人只见尹公逢迎;我却从‘彩虹’、‘明镜’二湖之名中,看到一位垂暮老者心下的苍凉了。”

    语琴心下也是微微一动,“你是说……”

    婉兮点头,“尹继善大人年少得志,为封疆大吏之时都还被人戏称‘小尹’。可是他一任封疆就是三十年啊……三十年不得入中枢,即便封疆之臣亦是大吏,却终究远离朝廷核心。身为大臣,心下如何能不苍凉?”

    语琴微微吸了口气,便也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他当年是心下凄惶不安,这才做出那样落人口实之事。老臣之心,令人唏嘘。”

    婉兮点头,轻轻捏了捏语琴的手,“他挖湖,是乾隆二十二年的事;而两年后就是乾隆二十四年,正逢八旗女子选秀之年,皇上便选了庆藻,指给了永璇。”

    语琴张了张嘴,眼中也是一亮,“是啊,以皇上睿智,如何能不懂他的心!只是彼时江南之事离不开他尹继善,皇上不能召他进京,这便选了他的女儿为皇子福晋,这也便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了!”

    婉兮含笑垂首,“皇上他……有时看似不言不语,可其实没有人比他更心细如发,最体人意。”

    语琴便也“扑哧儿”一声笑了:“瞧你!都到我眼前儿来夸皇上了!”

    婉兮忙抓住语琴的手,“姐姐~~”

    语琴这才哼了声儿,“罢了罢了,总归你夸得对,我也同意,这便也没什么拈酸的了,心下只觉高兴就是。”

    婉兮这才俏皮偏首而笑,“……姐姐又瞧出什么来了?”

    语琴轻啐一声儿,“便是那日亲眼目睹水手在御舟之上生事,我还尚且没能瞧出什么来;可是事到如今,我要是还看不出来,那我就当真别与你姐妹相称,更不敢再与你说话儿了。”

    语琴说着也是无奈地笑,“唉,我这会子倒是可怜那安宁。他在江南也是经营三十年,资历绝不亚于尹继善。凭他,江南又有几人能算计得了他去?便是尹继善、陈宏谋、讬庸、庄有恭几个人捏在一块儿,都未必能撼动他多少。”

    “可是啊,他兴许做梦都不敢想,有朝一日竟然是皇上亲自下场将他给算计了!”

    婉兮早已忍俊不已,却还故意问,“姐姐缘何这样说?”

    语琴有些懊恼,“你个小蹄子,这会子又来考我?那日在船上你不是点拨了我去,还说就看皇上怎么处置。若皇上是好问责高恒,那倒也罢了;可是若皇上不问责高恒,而是问了本不相干的人,那才有趣儿了呢?”

    婉兮连忙摆手,慧黠地一退六二五,“没没没,我那日只是替高恒、高晋两兄弟担心来着。况且姐姐也知道,高晋与吉庆是儿女亲家,此时吉庆还在等着掉脑袋呢,我好歹也替他儿女怜惜着些儿罢了。”

    语琴脸便越红,狠狠啐一声儿,“我真该撕你的嘴去,亏你还与我这么红口白牙,说得跟没事儿的人似的!”

    婉兮忍着笑,故意从发鬓上抽出赤金的耳挖子就要去掏耳朵,“姐姐快与我解开这个闷儿吧,我已经掏干净耳朵了,正经是洗耳恭听!”

    语琴忍不住了,当真上前伸开两手一左一右掐在婉兮嘴巴子上。

    “我今儿便管不得你是不是贵妃娘娘,我这也要以下犯上了!”

    婉兮大笑,抱住语琴,“姐姐说罢,叫我也再跟着欢喜一回。”

    语琴只得叹气,伸指头点在婉兮脑门儿上,“……那是皇上的御舟,岂是什么人都敢闹的?且不说只是个小小的水手,便是一品大员,你给他几个胆子去,看他敢不敢!”

    “那些水手啊,都是蕞尔小民,便是平日见个县太爷,都不敢这么闹的;更何况这是皇上啊!”

    语琴瞟住婉兮,“那日闹的动静反而大,我又经你那句话点拨,回去越想越觉着说不通——想到最后,也唯有一个解释能成立,那两个水手之所以敢胆大到在御舟上生事,我倒怕那个在背后给他们出主意、撑腰的,不会是旁人,而唯有可能是皇上他自己!”

    “要不是皇上自己,而是换了任何一个大臣,别说两个水手脑袋随时没了,便是那大臣自己也没跑儿。谁能傻成那样儿,还去怂恿两个水手在皇上的御舟上那么闹啊!”

    婉兮听到这里,已是笑倒在语琴肩上。

    半晌才软软伏在语琴耳边,含笑道,“……如今皇上也都已经难逃姐姐法眼了。姐姐猜,这会子皇上耳朵烧不烧得慌?”

    语琴轻哼一声儿,自也笑了,“反正这会子念叨皇上的,又不止咱们两个。你真当忻嫔和安宁是傻的呀,便是当时还没想明白,这都几天过来了,还能寻思不过味儿来?”

    婉兮按着语琴的肩头,缓缓抬眸。

    “所谓小惩大诫,皇上已是点到而止,就是不知道忻嫔和安宁明不明白皇上的心思。若是两人这会子知道收敛,那他们自还给自己留下转圜的余地;可若都到此时了还要一意孤行,我这会子都已经忍不住要为他们两个悬心去了。”

    语琴眼睛自是一亮,“你快与我说说,皇上还能如何收拾他们两个?”

    “哪儿还用皇上再亲自出手?”婉兮妙目流光,凝注语琴,“身为人臣,哪个不是最善察言观色?更何况这些江南的官员,更个个儿都被江南的山水养成人精儿了。只需这点子风吹草动,自然有人善体圣意,闻风而动!”

    “到时候儿便是大臣们弹劾的折子,都够将安宁这些年在江南的老底一层一层全都揭开了!皇上哪里还用亲自动手,只需循着大臣们的奏报,该查的查,该罚的罚,这安宁的大麻烦就已经到了!”

    “至于忻嫔,”婉兮妙目轻转,“若是安宁倒了,她最大的倚仗就也没了。姐姐想,凭她一个深宫妇人,她到时候儿还能再干什么去?”

    语琴也是柳眉轻竖。

    “便是她哥哥是多罗额驸,她还有两个姐夫,一个是侍郎,一个是内阁中书,可是若皇上收拾了安宁去,我就不信她另外那两个姐夫还敢逆龙鳞去!”

    婉兮含笑垂首,“姐姐,我有预感,咱们一直等着的那个日子就要来了。”

    “此次南巡本是忻嫔最为盼望的复宠良机,可是皇上不早不晚,也偏偏要在此时,动手给她教训了。”

    语琴终于笑起来,“太好了!南巡对于忻嫔来说,一向都是特别的机会。便也是在上一次南巡,她借我父亲捐官的事儿,险些害了我母家,又连累你动了胎气去……要不,在小十五之前,你明明还该再有一个孩子的。”

    婉兮努力地笑,攥住语琴的手,“都过去了,姐姐便别难过了。咱们失去的,皇上都替咱们记着呢。上回南巡咱们经历过的,这回南巡,皇上都会替咱们找回来。”

    四月,皇帝銮驾继续北归。

    四月初七日,皇帝奉皇太后御舟至淮河。皇帝亲祭淮神,奉皇太后渡河。

    祭淮神大典前后,婉兮原本还好好儿的,可是当御舟渡河时,不知是否因淮河水流湍急,婉兮立在船上竟忽觉头重脚轻、头昏目眩,几次险些呕了出来。

    玉蝉和玉萤都吓坏了,赶紧去请语琴。

    婉兮见了语琴也不好意思地笑,“也不知道怎的,竟然晕船了。还累姐姐特地从大船下来,坐如意小舟摆渡过来,如此宽河大浪的,看着那一叶小舟穿梭来去,我都不忍心。”

    语琴蹙眉,“便是晕船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别说你了,便连我这从小在江南长大的,这几次南巡在船上若日子久了,偶尔也会晕呢。”

    皇帝南巡,这一来一回至此已是三个月去了,见天儿都在船上,加之已是疲乏,晕船反倒不奇怪了。

    婉兮自己便也笑,刚想说些轻松的话儿,却没想到一股子翻江倒海又来了,她连忙捂住了嘴,伏地抱住唾盂便吐了开去……

    语琴也没想到婉兮吐得这样厉害,一时心下不由得转开旁的心思。语琴便忙吩咐自己位下的晴光,“你回头悄悄儿去回了皇上。记着,别惊动其他任何人。”

    当晚弃舟登岸,驻跸徐家渡,皇帝便急急过来查看婉兮。

    婉兮上了岸,脚踩在了实地上,这便已经好多了。虽说还是有点儿反胃,却已经不再那么吐了。

    婉兮自己也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小声絮絮地解释,“按说上了岸就该没事儿了,可是爷知道,这几个月来连续在船上待的日子久,便是刚上了岸,这腿还是飘的,就整个人感觉还好像在船上呢,所以还得等一会子才能彻底不恶心了。”

    皇帝也不吱声儿,只小心捏住了婉兮的手腕儿。

    不多时,皇帝已然面上喜色浮动。

    语琴在旁陪着,一见皇帝这神色,心下已是会意。

    她之前叫晴光去禀报,心下已是担心是这个缘故。只是因为此时是南巡在外,随驾的御医又都不比从前在宫里固定用的人,语琴这便担心消息传出去,在路上多有不稳妥。

    ——便如上回南巡,婉兮可不就是在途中被忻嫔设计给动了胎气去么?这样的事儿,不能冒险再经历一回了。

    此时看见了皇上面上的神色,语琴知道,这必定是皇上亲自给辨出脉象来了。

    语琴也欢喜得忙问,“皇上,婉兮她当真是……?”

    终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亲了,婉兮便是开始没往这边想,这会子一见皇上跟陆姐姐那神色,心下便有些了悟了。

    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敢置信地望住皇帝,“爷……难不成我这又是……?”

    皇帝轻啐一声已是笑开,“瞧瞧你,都当了多少回额娘了,竟还傻成这样儿!”

    婉兮张大了嘴,再一垂眸,眼中已是蓄满了欢喜的泪。

    她伸手扶住肚子,垂首轻笑,“呵……是奴才傻了,欢喜得傻了。便是当过了这么多回的娘亲,可是每个孩子来的时候儿,带给奴才的惊喜,依旧如同第一回一般呢。”

第2434章 94、只陪着你(毕)

    次日,御舟再度向北,这一日驻跸林学庄。

    婉兮自知道了自己身子的情形,原本想凭着心下的欢喜,便不再怕晕船了。

    可是她也没想到,这一日在船上,她又吐了个稀里哗啦。

    她本不是晕船的人,这回终是因为一则害喜,二则船上终究不必陆上,三来兴许也是随着年岁渐长,身子反倒不如上回南巡时更禁折腾了。

    皇帝忙完公事,忙来看望。

    婉兮自然说没事,语琴倒忍不住,只埋怨道,“还说没事儿?在船上就差没趴在甲板上抱着唾盂不撒手了!”

    婉兮不好意思,急忙悄然扯扯语琴的袖子。

    ——当着皇上,说她在船上那呕吐的惨状,总归不雅不是?

    语琴自是明白,这便叹口气攥住她的手数落,“你这是怀着皇嗣的缘故,这便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儿。若是你自己身子不得劲儿,你不想叫皇上担心,忍了便忍了,我自都由得你,只小心帮衬你就是了。”

    “可这终究事关皇嗣,你若非要强撑着,若是伤了皇嗣去,不单你自己难受,皇上也不安心不是?”

    这会子的语琴已然不像同为皇上的嫔妃,反倒只像是婉兮自己的娘家姐姐了。语琴这样的情,叫婉兮心暖。这便只乖乖抬眸带着崇拜的目光看着语琴,便也忘了继续争辩什么了。

    皇帝早看见了婉兮遮掩一副神情,不由唇角高高勾起,却是垂下了长眸去。

    语琴此时一言堂,便是在皇帝面前,倒也越发自在,没什么不敢说的了。

    “说来也巧,婉兮你这回南巡时又有了喜;上回南巡,也是带着刚有的身子,行船南下的。虽说是跟着皇上一起出巡,好像没人敢在皇上眼皮底下对你、对皇嗣动什么手脚去。”

    “只可惜,话是这么说,却依旧有人不将皇上放在眼里,只顾着算计她自己的小心眼儿去!便是皇上心疼你,商户南巡都叫皇太后、皇后、随行的主位们一同在灵岩山行宫陪着你休养……可是,该发生的事儿还是都发生了,若不是那回动了胎气去……我倒觉着,咱们小鹿儿才不会根基那么弱,都没能熬过种痘去……”

    说到早殇的永璐,便是语琴心下最深的痛。这便一提起,语琴已是满眼的泪。

    她竭力忍住,泠泠抬眸,望住皇帝,“妾身相信,皇上自然没忘了小鹿儿之事……所以这回皇上您说吧,婉兮该怎么着才能稳稳当当回京去,不在途中就又受了人的算计去!婉兮有喜是好事儿,可却并非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事儿……总有人若要知道了消息,便必定不肯再安生去!”

    “皇上还想叫皇太后、皇后和随驾的主位们再陪着婉兮去了么?那皇上这回又要怎么才能保证婉兮母子的安危去?”

    婉兮心下虽暖,却在语琴说到此处时,还是又悄悄拉了拉语琴的手指。

    说到永璐,他与九儿的长子,皇帝的眼中也是一片乌云飞流而过。

    若不是上回南巡动了胎气去,小鹿儿说不定身子的根基自会更好些,那么此时……那孩子应该还在膝下。

    皇帝缓缓道,“庆妃的心意,我明白。庆妃是责怪我,上回自己急着回京,没能陪着九儿休养。便是留下皇太后、皇后和随驾的主位们一起陪着,终究还是不如我亲自陪着。”

    语琴倒也越发淡然,盯着皇帝的脸,笃定地点头,“妾身正是这个意思。妾身倒要斗胆请皇上的示下:皇上这回,又打算怎么办?”

    皇帝抬眸望住婉兮,目光深邃,“爷瞧出来了,如这次爷再叫你出了半点闪失,庆妃便第一个不饶了爷了!”

    婉兮忙道,“陆姐姐是心疼皇嗣……终究奴才在船上吐,他在肚子里也跟着不得劲儿不是?”

    皇帝攥紧了婉兮的手,含笑点头,“爷实则早已下了旨意,只是还未与你们两个说呢。不过瞧着庆妃这样为你着急,爷心下反倒高兴。”

    婉兮不由得挑眉,“爷定了什么了?”

    语琴更是造了个大红脸,也瞟着皇帝,“皇上打算怎么安排婉兮?”

    皇帝凝视二人,展眉而笑,“九儿既在船上害喜得厉害,爷自不舍得叫她再在船上每日间这么折腾。爷今儿先到皇额娘御舟上问安,已是委婉将心意奏明给了皇额娘去:爷打算叫庄亲王允禄等奉皇额娘御舟从水路回京,爷亲自陪着你,从陆路回京。”

    婉兮不由得愣住。

    这是皇上的第三次南巡,每次南巡的路线、日程都是提前数月、甚至一年便已经定下的,岂能擅改了去?

    可是皇上一共三次南巡,便从上次已经改变了日程,而这两次都是为了她。

    上一次,是因为她怀着身子随驾南巡,途中动了胎气,皇上为了殿试为国抡才,日程不能耽搁,这便自己先行回京;却留下皇太后亲自陪着她去;而这次,更是要弃了水路,陪她从陆路回銮……

    婉兮忙垂首,已是泪盈于睫。

    “这怎么好?皇太后年事已高,理应由皇上亲自侍奉在畔,皇上怎么能为了奴才而与皇太后分开……”

    皇帝轻轻一笑,“你担心皇额娘会不高兴?傻丫头,皇额娘虽说也是个硬脾气的老太太,可是她却并非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老人家。况且爷放了口风儿给她老人家,她一听便懂了,这便只是欢喜得忙不迭答应下来。”

    皇帝抬眸凝视婉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虽然皇额娘从来没有与我当面明说过,可是终究母子连心,我隐约明白她老人家其实也是为你上回南巡动了胎气之后,心下十分的不得劲儿。尤其,小鹿儿后来终究早去……她老人家又怎会不难受?”

    “这回既是上天又叫你在南巡途中有了喜,这便何尝不是对上次之事的弥补啊。她老人家自是一百个愿意的,还推着爷说,叫爷不必在她老人家面前立规矩,叫爷赶紧过来陪着你呢。”

    婉兮便也笑了,垂着头,心下温软。

    语琴这便拍手笑道,“我就知道我是瞎操心的命,亏我方才还那么问皇上,真是该治罪。”

    皇帝便也笑了,“那朕也得琢磨琢磨治庆妃你个什么罪才好——嗯,不如这样儿,朕便罚你陪着九儿一路跟着朕一起,从陆路回銮。途中若有朕照应不及之时,便将她娘儿俩都托付给你了。”

    语琴自是欢喜,婉兮忙推了语琴一把,语琴这便站起,蹲礼谢恩。

    次日,皇帝再登皇太后御舟,向皇太后请安之后,便命庄亲王允禄等,奉着皇太后御舟,继续按着预定的路线与日程,从水路回銮。

    而皇帝自己带着婉兮、语琴和豫嫔,登岸,取道徐州方向回銮。

    消息来得突然,忻嫔等人依旧在船上,随着船便向北去了。忻嫔奔到船舷,遥望皇帝上岸而去的身影,不由得恼得咬牙,“怎么会突然如此?那岂不是说,我跟皇上就此便别过,在回京之前就见不着了?”

    ——那也便意味着,忻嫔那一场梦想中的“复宠南巡”,到这一刻,已告终结。

    乐容和乐仪也都刚刚知道,跟自家主子一样措手不及。

    忻嫔咬牙切齿,“便说你们不知道令贵妃和庆妃的行踪倒也罢了,可是好歹豫嫔跟咱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你们竟怎么都半点没有察觉了去?”

    乐容为难,垂首细想一回,赶紧道,“自打豫嫔离京南下时开始呕吐,她便有意无意开始防备着咱们。故此这几日便是她偷偷收拾着准备下船,奴才们也无从知晓。”

    忻嫔扣紧船舷,不甘地咬牙,“可是我总要明白,皇上这么突然改变路线,究竟为的是什么!”

    乐容蹙眉,缓缓道,“皇上既带着豫嫔……那奴才猜,会不会是豫嫔害喜严重了,皇上这才改了路线,变水路为陆路了?”

    “为了豫嫔?”忻嫔眯起眼来,仔细回想,“咱们离京南下是一月间的事儿,如今都四月了。倘若豫嫔是有了喜,那这会子她都该显怀了!你们可见着她显怀的迹象去?”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眼中都是茫然。

    忻嫔紧咬牙关,“若当真是豫嫔有喜,我倒也都容得她!只要……不是令贵妃,不是魏婉兮!”

    乐容和乐仪都吓了一跳,“主子是疑心,是令贵妃又有了?可是……怎么会?!”

    乐容和乐仪心下想的是,总归不能这么巧吧,上回令贵妃是怀着孩子南下的,这回竟又在南巡途中怀了孩子去?她年岁也不轻了,怎么可能说有就又有了去?

    再说皇上这一回江南之旅,外头人也没少了传说有官员向皇上进献美女……皇上大可以在江南多收几个美女才是,又怎么会尽将心力都还用在令贵妃这个老人儿身上去!

    “怎么不会!”忻嫔却是咬牙切齿地闭上眼,“她那个肚子,这几年间给吹了气儿似的,一个连着一个的;谁敢保证她在江南这几个月里,不就又有了!”

    “皇上,皇上……便是在江南,皇上却也还没放下她。放着旁的人于不顾,说不定就又叫她有了孩子去!”

    乐容和乐仪两人头皮也跟着发麻,两人也说不清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主子,便都道,“总归皇上留下三个人呢。豫嫔原本就有了害喜的症状不说,那也还有一个可能——说不定是庆妃有了信儿去啊!”

    总归,总不能全都只轮到令贵妃一个人儿身上吧?便是天上下雨,也总不能总一个人儿被浇湿不是?

    ——反正是怎么都不能相信,为什么总是令贵妃?以皇上广有后宫,怎么能就只有令贵妃一个不断有喜去?

    “庆妃?”

    忻嫔倒是眯眼想了一回,垂首去有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令贵妃比皇上小十六岁,而庆妃又大了令贵妃三岁,这样算来,庆妃今年也三十九岁了……你们相信一个从未遇喜过的女人,到了三十九岁的高龄,还有希望怀上孩子去么?”

    乐容和乐仪都说不出话来。

    忻嫔便更是绝望,紧紧攥着船舷凄然地笑,“我本以为,这次南巡回銮,便是有人能遇喜,也该是我啊……怎么能又是令贵妃,凭什么算来算去,最终的赢家,依旧还是她啊!”

    更叫她绝望的是,如今南辕北辙,分道扬镳,她在水上只能遥遥看着皇上带着令贵妃上了岸去,就此一别,回京才能再见。那这一路上,她原本用过的法子,原本还有动手腕的机会,这一回算是都再没施展的余地了!

    皇上他,这一回,竟是比上回对魏婉兮,护卫得更加周全去了!

    想想都叫她想笑!

    苦笑!!

    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还对一个已经三十六岁的、生过了这么多孩子的老人儿,如此小心翼翼、呵护备至,连南巡这样的盛典,路线和日程说改就给改了!

    他们还当他们自己是年少钟情呢么?!

    自此,皇帝与皇太后水陆分开而行。

    皇帝途中多次派额驸福隆安、侍卫五福等赴皇太后御舟请安,而他自己再也没有回过水上。

    皇帝陪着婉兮,一路视察河工,又赴曲阜,拜祭孔子、孟子,又至泰安府,赴岱庙拈香。

    而泰山之上有那位著名的泰山女神、主生育的碧霞元君娘娘。从乾隆二十四年起,皇帝才下旨正式遣官泰山、致祭元君的制度。每年四月,碧霞元君诞辰之前,皇帝遣内侍御大臣一员进香。于十七日斋宿岱顶,十八日黎明,诣碧霞祠行礼。

    岁以为常。

    这便是说当年曾经令孝贤皇后心心念念前来求子的这位碧霞元君,孝贤皇后甚至还因这一次远路而来送了命去,可是皇帝正式祭祀元君的制度,却是在婉兮连年生育之时才正式确立起来。

    每年祭祀元君的制度确立在孝贤皇后崩逝后十一年,这便与孝贤皇后已然无关;倒是与婉兮的关联更为直接了。

    今年正好儿是婉兮又怀有喜,皇帝特地带婉兮来岱庙行礼,又为祈祷母子平安。

    五月初四日,皇帝陪婉兮一路北归,回到京中,驻跸圆明园。

    从正月十二启程,到此日回到圆明园,已是四个月了。

    婉兮与孩子们、颖妃、婉嫔、玉蕤等人这么久没见,重逢时都自是欣喜落泪。

    更何况婉兮是带着这样的好消息归来,叫颖妃、婉嫔、玉蕤等人又是欢喜不已。

    直到这日夜晚,来请安的人都散去,孩子们也都累得睡着了,婉兮方单独留下了玉蕤。

    婉兮挑眸凝视玉蕤,“你遇见何事了?这会子已无旁人,你当可以与我说了。”

    玉蕤眼睫一颤,慌忙忍住,努力笑道,“只是想念姐了……姐别多心,安心养胎才是要紧。”

    婉兮苦笑摇头,“你这丫头是从小在我眼前儿长大的。咱们虽是姐妹情谊,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你有事,根本瞒不过我去。你若不直接说,也不能叫我放下心来,反倒叫我瞎猜罢了。”

    婉兮垂首想想,“难道是翠鬟那丫头,这几个月来竟不叫你省心?”

    玉蕤忙摇头,“姐冤枉那丫头了。那丫头这几个月来与庆藻相处甚好,她已是与庆藻将心结都说开。”

    婉兮便凝视着玉蕤,不说话,只等着。

    玉蕤叫婉兮的目光盯得无处遁形,这便又是急又是窘迫,嘴唇颤了几颤,终究还是道,“……是我阿玛出了点事儿。”

    “怎么了?”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颤。

    以德保这些年的小心谨慎,皇上连着擢升多次,足见皇上对德保的信任。

    玉蕤眼圈儿一红,“姐随皇上南巡期间,恰逢安南国王薨逝。嗣子继位,向朝廷请封。”

    安南(越南)为大清藩属国,新王继位,唯有经大清册封方才名正言顺。

    婉兮点头,“这事儿我倒知道。皇上你派了你阿玛为册封正使,大理寺少卿顾汝修为副使,赴安南祭故王、册封新王。这本是皇上对你阿玛的器重,又怎了?”

    士大夫中固有说法,“不能为帅,但愿为使”,因文臣不能带兵,唯有身为使节,代朝廷出使,方显才华气节。

    故此婉兮原本听说德保能奉命为正使,心下甚为玉蕤感到高兴。

    玉蕤用力点头,却终是落下泪来,“我也没想到,我阿玛就是因为这次出使,便出了事。”

    “姐知道么,安南虽多年为中国藩属国,但是时常不驯。前明时,安南国王对大明皇帝只行五拜三叩之礼;而我大清则要求安南国王须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此番我阿玛与顾汝修前去册封,那安南新国王又提出要只行五拜三叩礼;我阿玛与顾汝修不准,坚持要新王三跪九叩。”

    婉兮微微挑眉,“安南小国,心下却是不驯,我倒也有所耳闻。听说前明被我大清所替之时,他们便已宣称‘中国已无’,而他们安南自称他们才是中国。”

    “如此夜郎自大,皇上自不姑息。如此坚持他们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就是要让他们明白,中国依旧在,他们依旧只是中国的藩属国,可收起夜郎自大之心了。”

    婉兮握住玉蕤的手,“你阿玛既然已经坚持叫新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这便不失使臣之节。你又担心什么?”

    玉蕤摇头,落下泪来,“因副使顾汝修在册封之后,自行修书又叱责安南新王。此事他并未与我阿玛商量,便自行单衔而为。大臣将此事报与皇上,皇上也责顾汝修小器——皇上说,身为使节,若当面诘责,自是职责所在;可是既然当面没敢诘责,却回头单衔修书叱责,实属可笑。”

    “皇上命将顾汝修交部严议,大臣们已经议了革职,皇上已经准了,将顾汝修革职……”

    婉兮皱了皱眉,“也是。身为使臣,自当有节。便如汉代苏武,为全使节,宁愿风雪牧羊;若只是‘马后放炮’,实在难说守节二字。”

    婉兮抬眸,“可这是副使顾汝修之失,又不是你阿玛……”

    玉蕤却使劲摇头,“可是我阿玛终究是正使,对顾汝修此事亦有失察之责。皇上也下旨将我阿玛降三级调用……”

    婉兮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儿。

    以德保此时的年纪与职衔,再加上这几年的顺风顺水,这次的打击已是不小。

    这一晚婉兮也没睡好,心疼玉蕤之余,何尝不替德保婉兮。

    出身内务府包衣,德保与观保两兄弟考中进士,为满洲翰林,这些年一路走来殊为不易。如今又因为副手之失,受了牵连去,这与吉庆便又有些相似了。

    婉兮这些年来虽并不是指望着吉庆、德保才得来今日的一切,可是终究这二人也帮她出了不少的力,此时知道他们两个先后出事,婉兮心下也自不好受。

    每每此时,一道考验便横在她面前,她不是没有想过是否该为他们向皇上求个情。

    终究这二人都是因为副手的事才受责,不是他们自己故意犯错,而只是失察之过……

    可是想了又想,婉兮最后终究还是摁下了这个念头去。

    婉兮睡不着,索性起身到对面暖阁去看小十五。小十五甜甜睡着,便是已经断了奶了,可是睡梦里还是下意识地吧嗒嘴儿,仿佛还在回味那吮咂的美味。

    婉兮便捉着小十五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圆子啊,男子汉敢做就得敢当。错了就是错了,便不是自己直接的错,可是既然担了那个差事,就得扛得起那份责任。”

    “我虽不忍,可是我也不能求情……因为若求了这小情,便会乱了朝廷的大纲纪去。更何况你皇阿玛他又是何样的人呢,他心下自一张明镜去的。该罚还是该放,又有谁比得上你皇阿玛最有数儿去?”

    婉兮轻轻晃了晃小十五的小胖手,“你说,额涅说的对不对?你帮额涅断断,他们会不会对额涅失望呢?”

    小十五睡得香甜,只是小手下意识紧紧攥住了婉兮的手指。

    孩子的掌心柔软而又笃定,这小小的掌握,给了婉兮心下安宁。

    婉兮便深吸口气,努力含笑道,“……额涅便是为了你,也不能做这样的事。因为啊,只有额涅分得清这轻重,才能教给你,将来如何做去啊~”

第2435章 95、什么都豁得出去(毕)

    直到五月初八日,皇太后才从水路回銮。m.www.uu234.net

    随驾的几位,皇后那拉氏、舒妃、忻嫔等,这也才方跟着一起回来。

    得了这几天的空,婉兮已经将心绪暂且调整好了。

    婉兮何尝不明白,待得众人齐整地都归来之后,她有喜的消息总归要公开;与此同时,德保的事自也是瞒不住的。

    这一喜一忧,自然有人忙不迭地借题发挥,她都得迎着。

    趁着皇上亲自到黄庄迎接皇太后,回来之后还要亲自送皇太后至圆明园的当儿,婉兮先叫玉蕤代她去给愉妃打了个招呼。

    终究留在京里的一众内廷主位,以愉妃位次为尊,资格为老。婉兮便是贵妃,不必亲自去看愉妃,可是打个招呼还是应该的。

    况且此次归来,几个孩子一切都好。婉兮心下也是暗自庆幸。

    虽说明白孩子这跟愉妃不沾边儿,都是颖妃、婉嫔、容嫔照顾得好,还轮不到她愉妃来接这份儿谢意……可是怎么说呢,婉兮倒也承情——好歹愉妃这回没动旁的心眼儿不是?

    对那样的人啊,她不主动来害你,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玉蕤去之前,婉兮将带回来的礼物交给玉蕤,也小心地嘱咐一番。

    “你阿玛与伯父同在前朝为官,你与英媛同在后宫,你家里自是同气连枝。这次你阿玛出事,虽然你与英媛不是亲姐妹,可是英媛心下自也不自在。你去时,别忘了也好好儿劝慰英媛宽心。”

    “皇上是在气头儿上,可是又不能直接申饬安南国王,这件事儿便不管怎么着,终究你阿玛是册封正使,责无旁贷。那顾汝修已经被革职了,皇上自不能不罚你阿玛去。”

    “只是我忖着,这世上谁的心眼儿也比不上皇上的清明。等这事儿的风头过了之后,皇上自还会用你阿玛。你叫英媛好歹也放心。”

    玉蕤小心地凝视婉兮,半晌,便也缓缓点了头,“姐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

    既是贵妃命宫内贵人送来从南边儿带回来的礼,愉妃自亲自带着英媛前来迎接。

    因愉妃与永寿宫早结下的那些芥蒂,愉妃自也担心便是对着玉蕤也是尴尬,这便叫英媛抱了小阿哥一起来。

    三个大人干巴巴坐在一起尴尬,中间儿有个小孩儿来搅合着,这便自在多了。

    玉蕤亲自怀抱着小阿哥,逗弄着咿呀说话儿。愉妃便是不自在,可面儿上还是过得去,这便问候起婉兮来,“也不知贵妃娘娘这一走数月,在江南一切可都顺遂?”

    玉蕤这才含笑点头,“劳愉妃娘娘动问,贵妃娘娘一切都好。”

    愉妃点点头,“也是。贵妃娘娘母家虽是早就投了咱们大清,可是她祖上终究也还是江苏人。这回随驾南巡,也算故土重游,心下自是欢喜的。”

    玉蕤淡淡垂眸,面上倒不掩饰自己的黯然神伤。

    愉妃自然留意到,心下也明白了是什么事。

    愉妃便轻叹一声儿,“倒是瑞贵人你,这才几天没见,却有些清减了。这倒叫贵妃娘娘回来看见,如何能放得下心呢?”

    玉蕤静静瞟了英媛一眼,这便也不强自忍着,而是顺其自然垂下头去,举袖擦了擦眼睛。

    “不瞒愉妃娘娘,这会子我倒是暂且顾不上自己。我今儿来见愉妃娘娘,只是想先替英媛求个情儿……终究是我阿玛出了事,自与英媛无干。我伯父此时依旧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皇上还令伯父教习庶吉士,这便是伯父依旧得皇上信重。”

    “还请愉妃娘娘千万别因我阿玛的事,对英媛有半点的慢待。”

    愉妃忙亮声一笑,“哎哟瞧你说的,怎么会呢!一来你也说了,这又不是观保的事;二来英媛刚给永琪添了这个儿子,我想怎么护着英媛还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对英媛慢待去?”

    玉蕤却依旧不改伤感,垂首又是黯然摇头,“……英媛既然已为五阿哥生子,那我一家与五阿哥的牵绊便又更深了去。虽说我阿玛的事,最不想影响到英媛去,可是却也免不了前朝后宫又要有人借题发挥,趁机千方百计影响英媛在五阿哥和愉妃娘娘你心中的地位去。”

    “实则英媛自己怎样倒还无妨,终究她只是个皇子使女;若因此事当真牵连到五阿哥,那才是我母家一家最不敢看到的。”

    愉妃也微微眯起了眼,盯着玉蕤,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瑞贵人的意思,我心下也是明白。”

    终究这会子永琪的后宅里,虽说鄂弼又刚从山西巡抚调任山西巡抚,依旧身为督抚大臣,可是鄂家的境遇已然不可挽回,永琪越发不敢与鄂家过从太密;这便不管愉妃愿不愿意,永琪也只能越来越重视英媛母家。

    况且英媛又刚刚为永琪产子,便是英媛的身份依旧只能是皇子使女,可她现在已经是永琪唯一的孩子的生母,这地位便也实际上已然提告到仅次于嫡福晋鄂凝去了。

    这样一来,永琪自是与索绰罗家已是牵绊在了一处,极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势。

    此次出事的虽然是德保,并非英媛的父亲观保,但是索绰罗家如今的地位,是观保和德保两兄弟一起撑起来的。德保受损,便是令索绰罗家的地位矮下了一脚去,愉妃自然也是不愿看见。

    故此在此一事上,愉妃虽说早与玉蕤不睦,可是若想到永琪,她还是没办法儿在这事儿上高兴了去。

    愉妃抬眸望住玉蕤,“前朝后宫的事,我不敢说有本事控制得住;但是我倒可以与瑞贵人你交心一宗去:你若担心英媛在永琪的后宅里吃亏,那你便一百个放心就是。不管你母家如何,单凭英媛已是为永琪开枝散叶,这便是最大的功劳、最足够的倚仗。无论是我,还是永琪,都必定不会叫她因为这事儿在所儿里伤心就是。”

    不出所料,忻嫔随皇太后銮驾而归,当晚便听说了德保的消息。

    忻嫔一路憋屈,终于听见了这个好消息,这便按捺不住。次日一早,便早早儿到“杏树院”见愉妃。

    又是五月,虽说杏花的花期最好是在三四月间,只是因为圆明园里系着水气,节令稍微晚些,故此忻嫔走入“杏树院”时,依旧可见头顶杏花。

    随着她走动,那杏花从枝头飘落,坠落在她发间。

    忻嫔便也愣了愣,立在杏树下不觉有些失神。

    忍不住轻声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也曾这样的豆蔻年华,也曾这般的心怀憧憬过。想象着将来自己将要嫁与的少年,憧憬着两情缱绻的美好前景……

    直到,十三岁那年,母亲正式与她将话掀开。母亲告诉她,八旗世家的女儿都要先选秀,撂牌子的才能自行婚嫁。而凭她们家的身份,凭她阿玛为七省总督的得力,她是必定会被留牌子的。

    她从那一日便被烙下了印迹,知道自己的将来必定是要在后宫度过。她曾经憧憬过的少年,终究将变成那个比她年长二十六岁的天子去。

    从此在她的头上便再也没有了这样杏花吹满头的天真烂漫,在她心里,就再也没有了那个憧憬里的少年……她注定追随一生的人,只能是那个年长她二十六岁的男子,她已经再不可能得到他的年少钟情去。

    所以她的心也只能从那一刻开始衰老,她必须要学得与那个男子一样地心机深沉,唯有这样她在进宫之后,才能在那一群比她年长的女人中间儿谋得生存之地去;更要紧的是,她唯有如此,才能拉近与那个天子之间的距离啊……

    这些年走过来,她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若说错,她又错在哪里了?

    不计一切地争宠,在这后宫里挡我者死……这不是千百年来后宫里一向的生存法则么?她只是做了所有后宫女人们都会做的事,她又怎么会有错?

    想到这一路的憋屈,忻嫔的心境便又是陡然一转。这便抬头看那杏花,再不是杏花满头的天真烂漫,反倒只觉着杏花凋零,春已将老。

    她的心便也跟着沉了下去,这便闷闷吟完后半片去:“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说得多叫人心酸啊,总被无情弃,却仍无怨无悔。

    这又有些像她了啊!

    便是被皇上弃置冷宫,她对他的心仍旧未死。她还是希望重新得到他的凝眸,她还是想重新得回他的恩宠啊!

    她都已用心若此,可是皇上他,为何就不能明白她的心呢?

    她在杏树下失神良久,直到愉妃已经亲自接出来,立在阶上笑,“忻嫔妹妹随驾从江南回来,这便也沾染了江南女子的多愁善感去了不成?”

    忻嫔这才回神,面上红了红,赶紧上前行礼,“四个月没见,愉姐姐一向可好?”

    两人进内坐了,用过了茶,忻嫔这才说到正事。

    “……倒没想到刚回来就听说那德保的事。想那令贵妃这些年倚重着德保,办了多少事去,这会子德保遽然得咎,令贵妃刚一回来,必定也闪了腰去。”

    忻嫔说着冷笑,“也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年岁大了,如今越发喜怒无常起来。多少个任用了多年的大臣,莫名其妙这就失去了皇上的欢心,功劳苦劳都不计了,说罚就罚。”

    吉庆、安宁、德保,三人都是内务府世家的出身,都是皇帝用了几十年的内务府老人儿,个个儿都到了二品以上的大员之位去,却在今年都给罚了,吉庆更是判了斩监侯,叫人心下着实唏嘘。

    愉妃倒是更在意忻嫔的弦外之音,“忻妹妹是瞧着皇上有老糊涂了的迹象去?”

    忻嫔挑眉,自是知道愉妃心下在乎什么呢。忻嫔便笑了笑,“愉姐姐也别急。想来皇上时时处处以康熙爷为楷模,康熙爷也终究是六十多岁才去的……”

    愉妃忙摇头否认,“我自没那个意思。我啊,只是担心皇上终究年过半百,这么南巡一走就是几千里、几个月,难免疲惫了,这便做决定的时候儿难免有些糊涂的地方儿。”

    忻嫔便噙着冷意笑,“愉姐姐便是当着我,也一向都这样小心。”

    愉妃抬了抬眸,“怎么敢不小心呢?便如忻妹妹所说,便是皇上用了多年的老人儿,说罚还都给罚了;如我这样儿的,虽说在宫里伺候多年,也说不定皇上随时抓了小辫子,揪出些个错处来,那就不好了。”

    忻嫔深吸一口气,“也是,姐姐这些年小心驶得万年船,倒是叫小妹我心下佩服的。时至今日,小妹也想跟愉姐姐好好儿学学呢。”

    人家愉妃不管怎么着,生了皇子、得了妃位去。而忻嫔自己呢,唯有两个公主,还夭折了一个;至于妃位,如今妃位之上四妃俱全,进封之途对她来说已然艰难。

    愉妃淡淡一笑,“忻妹妹说笑了。凭忻妹妹的家世、年轻貌美,哪样儿不是在我之上的?”

    忻嫔不由得挑眉凝视住愉妃,“……但愿是小妹多心,我怎么觉着此次归来,我与愉姐姐仿佛有些生分了去呢?”

    愉妃凝视忻嫔,嘴角动了动,却最终还是咽下了那句话去,只是淡淡一笑。

    “忻妹妹一走几个月,回来便是见了我,终究也是难免有些眼生了吧?”

    愉妃终究不能明白说,忻嫔回来就提德保的事,叫愉妃心下有些不快了去。

    瑞贵人的担心自是不无道理,愉妃明白,若说后宫里要有人借题发挥,不说旁人,忻嫔必定是其中之一。

    可是若忻嫔当真这么做,那自是有损永琪去;愉妃也想着以此作为一回考验——倘若忻嫔当真将她和永琪放在心里,便自然不该主动提起此事。

    可惜,忻嫔还是回来一听说就眉飞色舞起来了。

    忻嫔静静望着愉妃,“小妹这一走几个月,倒不知愉姐姐在宫里,可遇了什么事儿去了?”

    此次南巡,令贵妃和庆妃都去了,愉妃留在宫里,本是位分最高之人,忻嫔不无期待,愉妃可能会做些什么来……至少那十五阿哥还在宫里呢。

    可是叫忻嫔失望,宫里这几个月竟然如此平静。

    愉妃自不至于听不懂忻嫔的话,她只是淡淡垂眸,“这几个月间,我恨不能每日都与小孙儿在一处,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忻嫔便是一眯眼。

    ——怪不得愉妃这几个月这么平静,原来这是要为这个孙儿积福了是怎的?

    愉妃凝着忻嫔,倒也并未回避,“永琪前头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都是可怜见儿的刚下生几天就没了……这回,我这个当玛母的,也自然要为这个孩子积德积福去才行。”

    忻嫔极力忍住一声冷笑,垂下眼帘去。

    罢了罢了,人家有了皇子之后,自然期待皇孙;而她这个还没生下过皇子的,自然只能顾着眼前儿,还享受不到人家愉妃的隔辈儿之乐去。

    “愉妃姐姐如今当真是子孙双全,心满意足了。”

    愉妃凝着忻嫔,缓缓道,“忻妹妹此次随驾南巡,想来也应该已经遂了心愿,重得皇宠了吧?”

    愉妃故意盯着忻嫔的肚子瞧,“……我是不是可以抢先儿给忻妹妹道声喜了?”

    忻嫔终是按捺不住,面色已变,咬住嘴唇别开头去,“有喜的只怕是旁人!”

    愉妃这才吓了一大跳,“——谁?”

    忻嫔眯起眼来,“愉姐姐先别急,总归再过不了一两个月,那个人的肚子就该显出来了。到时候儿咱们自然就知晓了。”

    忻嫔缓缓瞟了愉妃一眼,“依我瞧着,左右不过又是乾隆二十四年那会子的情形。令贵妃和豫嫔之中,必定有一人!”

    愉妃虽说震惊,倒也没有忻嫔的反应那么大。

    终究,令贵妃已经有了个皇子,便是再多生个皇子下来,这两个还只是小娃娃。与她的永琪比起来,中间还差着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去,暂且还对永琪构不成威胁去。

    愉妃这会子心下芥蒂的,依旧还是那个已经满了十周岁,即将成人的嫡皇子永璂去啊!

    故此愉妃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

    忻嫔没想到愉妃的反应竟然如此平静,她不由得盯住了愉妃去。

    “愉姐姐竟然……并不震惊?”

    愉妃叹了口气,“唉,终究我都四十九了,明年就该彻底撤掉我的绿头牌,是再也不会侍寝的了。总归不管后宫里谁有孩子也好,终究不会是我了。我啊,这辈子就永琪这一个孩子的命,我也已是认命了。”

    忻嫔不由得暗暗咬牙。

    愉妃这是到了年岁,争宠的心已是死了;如今竟是不想再争宠,所有的心思都只放在永琪那了。

    若此,愉妃便连对令贵妃的妒意都会慢慢淡下来,那她还怎么指望愉妃继续帮她去克制令贵妃去?

    “愉姐姐认命,可是咱们五阿哥终究不能认命!愉姐姐别忘了,令贵妃已经有了一个十五阿哥……皇上对那十五阿哥爱逾珍宝,时时说那孩子是最像他的啊!”

    愉妃心下是有些酸意,不过反应依旧没有忻嫔期待的那么强烈。

    愉妃敷衍了两声,反倒上前捏着忻嫔的手问,“倒是这一路上,不知忻妹妹与皇后娘娘相处可好?”

    忻嫔看明白了,愉妃的心思越发不在令贵妃那,如今更关注的是皇后!

    那若以后继续与愉妃联手,代价是不是要变成她要帮着愉妃去算计皇后了?

    可是……皇后不是她的目标,她想复宠的话,必须要扳倒的人是令贵妃,不是皇后啊!

    皇后没有独占着皇上的恩宠,她现在还不至于想要皇后的位子;她只想要复宠,只想要扳倒令贵妃这块绊脚石,愉妃究竟明不明白啊!

    忻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回到宫里来又与愉妃不欢而散,这便又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在南巡路上憋屈,刚回京又碰一鼻子灰,她的心便一路上狠狠的沉了下去,怎么都无法被五月的春意熨热。

    “愉妃怕是也要指望不上了……”她一壁疾走,一壁狠狠将帕子缠在指尖儿,“她个忘恩负义的老妇,她忘了我是曾如何帮衬她了!”

    乐容也道,“愉妃现在真是一心只顾着五阿哥和小孙儿了,这怕也是因为愉妃老了,心便也跟着散淡了去。”

    忻嫔咬牙切齿,“便没有了她,我凭着自己,也必定能办成了事儿去!我不指望她就是,她日后也不用再指望我了!”

    忻嫔说着发狠地绞着帕子,“去,将我从江南带回来的东西分开了份儿,去送给兰贵人、祥贵人、鄂常在、禄常在她们去!不管是谁,只要能帮得上我的,我都愿意交好!”

    只是忻嫔自己说着说着都觉灰心,瞧瞧她能想到的这些人啊,一个个儿的不是贵人,就是常在,全都是这个后宫里位分最低的人!

    最令她失望的,便是这个兰贵人。好好儿的钮祜禄氏家的格格,好好儿的皇太后本家儿的晚辈,怎么在后宫里都好几年了,就这么不济事,就这么什么都指望不上!

    乐容知道主子心情不好,这便忙答应,“主子放心,奴才回去后,这便安排归置。待得分妥了,明儿便都送出去。”

    听着乐容这么一说,忻嫔便更觉心酸。

    还有什么要特别安排归置的啊?若是带回来的东西多,又何苦还要这么掰成八瓣儿地去分去?终究是她这次到江南,压根儿就没能带回多少东西来。本以为指望安宁的巨富家资,能带回来不少好东西;结果安宁这回加起来尾巴做人,半点儿都不敢再露富,这便连给她呈进的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数量有限不说,又都是值不了几两银子的!

    要她回来还指望着这些东西去交人、办事?呵,她自己都担心这些东西不被人家给丢出来就不错了,还敢指望着这些东西成事去么?

    她焦躁地紧咬嘴唇,眼神里迷茫又孤绝,“……没关系,就算连她们也都指望不上,也没关系!我便只有自己,我也有的是法子,我也必定能复宠去!”

    “这是我必行之事,我自什么都豁得出去,便谁都拦不住我!”

第2436章 96、热闹(毕)

    自打五月回来,皇后那拉氏也才知道她宫里的伊贵人封嫔,封号是“慎”字。www.uu234.net

    她一回来,六宫上下自是齐集来请安。面对着自己宫里的慎嫔,以及舒妃宫里的慎贵人,那拉氏自己说话儿都觉有些别扭。

    况且这两个人还都与她格外有些关联:慎嫔是她宫里的,慎贵人却与她同为那拉氏。

    偏五月里六宫齐集的日子还多,除了她刚回来,众人又都是晨昏定省、早晚请安之外,又要补过端午,这便连宫外的宗室福晋也都进宫来,这两位封号相同的,自叫人家有些犯难了去。

    在宗室福晋、宫内的奴才们称呼上,原本可以简单以封号来称呼,只称呼一声“慎主子”就是了;可是这会子“慎主子”却出了两位,一时叫混了的事儿接连不断。

    那拉氏也是无奈,这便悄声嘱咐下去,叫塔娜通知上下格外,分别用“慎嫔主子”、“慎贵人主子”区分开来才好。

    那拉氏吩咐完了,瞟着舒妃也是干干地笑,“这事儿倒叫我都措手不及,舒妃想必也是如此。终究咱们都是刚随皇太后圣驾归来,谁都事先不知道皇上竟这么定的封号去。”

    那拉氏微顿,盯着舒妃的眼睛,“……我倒纳闷儿了,皇上怎么会记错了这事儿。按说慎贵人是舒妃宫里的贵人,皇上不应该忘记了才是啊。”

    那拉氏这话,舒妃又岂有听不懂的?

    那拉氏这话分明是话里话外讽刺皇上是忽视舒妃太久,这便连舒妃宫里随居的贵人都给忘了。

    那拉氏这话里藏针的缘故,舒妃自然明白。谁让她如今与令贵妃重修旧好,越走越近呢,这便碍了这位中宫娘娘的眼了呗。

    舒妃想得明白,这便笑得淡然,平静如许,迎视那拉氏的眼,“……主子娘娘说的是。不管慎贵人是否随我居住,单凭慎贵人也与主子娘娘同出那拉氏,皇上便也不该忘了呢。”

    “说到底,皇上可以忘了妾身是叶赫纳拉氏,却不该忘了主子娘娘好歹也是出自辉发那拉氏啊~”

    舒妃的反击恰到好处,这一把看似毫不用力,却是狠狠儿地拧在了那拉氏心上的痛处,叫她半天都没缓过气儿来。

    舒妃淡然垂眸,眼帘藏住笑意,只缓缓道,“其实虽说内廷主位的封号,不该有重的;可是既然已经重了,依着妾身看,倒也是不坏。”

    “慎者,‘真心’二字也。慎,谨也,诚也,德之守也。这世上、这后宫里,便是多几个‘真心’之人,何尝不是好事?故此在妾身看来,以‘慎’字为封号的,便是两个又何妨;甚至便是再多几个,那才更好呢!”

    舒妃说着朝慎嫔点头一笑,又回手握了握坐在她座位后的慎贵人的手,“别说这会子有慎嫔、慎贵人,依我看将来还必定该有慎妃去的!”

    慎嫔和慎贵人两人不由得都向舒妃承情而笑。

    那拉氏心下便更有些不舒坦了去。

    “舒妃如今也倒是越会说话了,倒不似从前那般直率旷达,如今倒是字斟句酌、八面玲珑起来。”那拉氏高高抬起下颌,端出皇后的威仪来,“这便有些不像咱们老满洲的格格,反倒颇有几分江南的习性去了!”

    “难不成,舒妃这是这回南巡去的,也受了江南风气的熏染,便回来都忘了自己的根本去了不成?”

    舒妃浅浅一笑,挑了挑唇,“主子娘娘既如此不喜江南,那下回皇上再南巡之时,妾身便要忍不住向皇上替主子娘娘求情了……求皇上就不必为难主子娘娘,非叫主子娘娘南巡去了。还是等皇上北巡或者东巡,再经过主子娘娘辉发城老家的时候儿,主子再随驾前去好了。”

    舒妃说着故意歪了歪头想想,“不过皇太后她老人家这一回南巡却是兴致勃勃,那主子娘娘一路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怕心下其实是不情愿的吧?”

    那拉氏终是绷不住,咬牙呵斥,“舒妃,你也太过自说自话了吧!擅自揣度中宫之意,这该是你一个嫔妃应当做的么?”

    舒妃便含笑忙起身,朝那拉氏半蹲一礼,“敢情都是妾身错了,主子娘娘本是高高兴兴随驾南巡的,故此江南自是叫主子娘娘欢喜了,谁说主子娘娘不喜欢江南了呢?那主子娘娘方才说妾身将江南的习气带了回来,那自是夸奖妾身呢,那妾身这便谢主子娘娘的恩典了。”

    舒妃这一串妙语连珠,听得婉兮、语琴等人都掩口而笑。

    那拉氏最烦在这一群江南汉女面前跌了颜面去,这一刻便恼得两颊赤红,却叫舒妃将话给两头都堵住了,一时反倒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愉妃坐在一旁,听着,也垂首轻笑。

    这个机会甚好,待得话茬儿落地,愉妃自然将话茬儿给捡了起来。

    “照我说啊,主子娘娘也好,舒妃也罢,皇上自然都是摆在心上的。终究二位都是出自那拉氏,一位是辉发那拉,一位是叶赫那拉,都是老满洲,个个儿母家都是身份尊贵呢。”

    这话好歹叫那拉氏顺耳了些,她便抬眸盯住愉妃,倒是点了点头,“愉妃难得说话,不过说出的话倒是有理。”

    愉妃等的就是这个,这便含笑应道,“只是终究主子娘娘与舒妃,一位是正宫皇后,一位是妃位,这便怎么都是嫡庶有别。皇上自是更在乎主子娘娘些,这便更记着主子娘娘宫里的伊贵人晋位为嫔,该取个好封号;便暂且忘了舒妃宫里已经有了个慎贵人,或许也是有的。”

    那拉氏这才听出有些不对味儿,想拦着却有些晚了。

    愉妃终是得了机会,淡淡一笑道,“又或者说,皇上为皇后娘娘宫里的嫔位取封号,也不至于不事先与皇后娘娘打声招呼才是。故此我忖着,说不定就是皇后娘娘格外喜欢这‘真心’二字,故此才帮慎嫔妹妹向皇上讨了这个好封号来吧?”

    “话又说回来,”愉妃含笑瞟着那拉氏,“即便是皇上忙着南巡,一时忘了也是有的。以皇后娘娘中宫之尊,自然可以提醒皇上。只要皇后娘娘说了话,相信皇上必定会将慎嫔与慎贵人当中一位的封号换成旁的字的……以皇上博学,此事自是不难;况且还有礼部那些官员们呢,由他们再拟几个字出来挑选就也是了。”

    “可是我瞧着,皇上是一点儿都没想到这事儿,也不准备再改了去,那便是皇后娘娘从始至终都没提醒过皇上吧?我总归相信,只要皇后娘娘提醒了,皇上又怎会不在意中宫的意见去呢?”

    愉妃不慌不忙抬眸朝那拉氏微笑,“皇后娘娘说,妾身说得可有理?皇上一向都尊重中宫的意见,妾身可有说错?”

    那拉氏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又错失了一招,这便盯着愉妃,却是梗得说不出话来。

    她不想承认她没提醒过皇上,可是她更不想承认皇上从来就没重视过她这个中宫的意见啊!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便硬生生吞下了苦涩去,扬起下颌,算是默认了愉妃的话去。

    愉妃得手,含笑回眸怜悯地望了望慎贵人,“我倒是记着,慎贵人从复位贵人之后,有段日子深居简出,身子也是病弱,便连到皇后娘娘面前请安都来得少了。想来必定是因此,才叫皇后娘娘也忘了妹妹的封号去吧?那妹妹可得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谨慎着侍奉皇后娘娘,晨昏定省再也别缺席一次了去。”

    愉妃说着还叹了口气,“唉……好歹慎贵人也是出自那拉氏,按说皇后娘娘是怎么都不该忘记妹妹的。也或者是因为妹妹当年曾为‘那贵人’,后来再复位为贵人的时候儿,才得的‘慎’这个字为封号。皇后娘娘宫里又有林贵人与妹妹一同进宫,皇后娘娘这便忘了妹妹名号的更改,也是有的。”

    愉妃偏首望了望慎贵人,“说来也真是巧,当年的林贵人、今日的慎嫔,倒都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慎贵人啊,你倒是与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当真有缘啊~”

    愉妃这番话落了地儿,在场众人心下都各有滋味。

    只是旁人都介于中间儿,不好插话,倒是忻嫔听了笑笑,却是忽然一拧头,盯住愉妃。

    “……愉姐姐这话,小妹倒是有些不敢苟同。”

    愉妃也是一怔,抬眸盯住忻嫔。

    愉妃也没想到,今日忻嫔会出言与她顶撞。这分明是忻嫔记了前日的仇,难道说便想与她拆了伙去的意思?

    忻嫔知道愉妃怎么想呢,这便也有些小小的得意,反而直直回望愉妃。

    “皇后娘娘是老满洲格格的出身,原本在后宫里也只说满话、写满字,皇后娘娘是最不屑钻研那些汉字去的。故此啊,这会子若愉姐姐说起的是两位姐妹的满文封号倒也罢了,咱们皇后娘娘自能深想一层去,也好提醒了皇上去;可是呢,这个‘慎’字却偏偏说的是汉字的封号。”

    忻嫔朝那拉氏卖好儿地嫣然一笑,“咱们皇后娘娘倒当真懒得深究这个字背后的含义去呢。故此倒不是皇后娘娘不在乎慎嫔、慎贵人两位姐妹去,而只是恰好这是汉字的重叠而已,咱们皇后娘娘未曾在意罢了。”

    那拉氏见忻嫔这样忽然替她解围,自是欢喜不已,忙点头赞道,“忻嫔说的正是如此!愉妃你若想与我说此事,你好歹也说那满字的字样儿!——哦,我倒忘了,叫你说满字,你怕也说不出来。谁让你不是满洲世家出身的格格,而是蒙古披甲人的女儿呢~”

    愉妃颊边被扇了一记耳光般,火辣辣地盯住忻嫔。

    今天这一场“热闹”,来得叫婉兮都略有些意外。便在座其他人就更是不知该如何帮着圆场。

    婉兮因惦记这里头拐弯抹角地牵扯进了舒妃、林贵人来,这便想着该如何委婉地替二人说话的当儿,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报,说高云从来传旨。

    这样忽然的情形,叫在座一众嫔妃心下都是咯噔一声儿。

    那拉氏便也顾不上再斗嘴,忙亲自起身,率领众位嫔妃起身,行礼接旨。

    高云从却是笑着连忙道,“皇上口谕,不是谕旨,还请各位主子请起。皇上吩咐了,叫奴才来言语一声儿就是了,不必主子们如此慎重。”

    那拉氏还是深深吸一口气,并不能放松下来,“你说就是。”

    高云从微微一笑,冲那拉氏行礼之后,忽地又朝豫嫔行了个礼,“给豫主子道喜了。”

    众人的目光便如泼出的水一般,哗啦都朝向豫嫔去。

    忻嫔心下更是疑窦丛生起来,以为高云从这话是要坐实了豫嫔遇喜之事。

    豫嫔也吓了一跳,脸色都有些白,有些慌乱地问高云从,“倒不知你这话从何说起?”

    高云从也是机灵的,见此情景,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引起误会了,这便连忙又是跪倒,直抽自己嘴巴。

    “是奴才口无遮拦,叫主子们误会了……奴才其实是想说——奴才传皇上的口谕,赐豫主子宫里的官女子新吉勒,在豫主子位下学规矩……”

    众人心下又是明白,又是震动。

    这样熟悉又陌生的震动,每两三年就会有一回。按说这几十年过来,这事儿早已司空见惯了;可是说到底,谁心下也不愿意已然习惯了去啊。

    ——官女子学规矩,便是不久就要进封的意思了。

    “新吉勒?”那拉氏的声调都陡然一寒,“哪个新吉勒?”

    豫嫔自己都有些迷糊,而伺候在她身边儿的新吉勒更是丈二的和尚了去。

    豫嫔见皇后问起,暂且也顾不上旁的,只得回手一把将新吉勒给拉过来,低声道,“还不给主子娘娘正式行大礼参拜?”

    新吉勒的腿都吓软了,来不及稳稳跪下,而是膝弯一软,整个人就软塌塌地匍匐在了地上。

    豫嫔忍住一声叹息,只得代为介绍,“妾身位下官女子新吉勒,来自新巴尔虎。”

    “新巴尔虎”是相对于“陈巴尔虎”而言,意思为“后到巴尔虎的蒙古人”之意。陈巴尔虎是早两年到的呼伦贝尔地区,新巴尔虎则是从原喀尔喀车臣汗部迁移到巴尔虎去的蒙古人。

    因豫嫔的父亲带领家人从准噶尔东归,皇帝赐居住在呼伦贝尔地区,这便恰与巴尔虎旗同在一片大草原上。又因豫嫔的母家是成吉思汗后裔的博尔济吉特氏,她家原本是喀尔喀蒙古,后被准噶尔征服,不得不臣服成为厄鲁特的,故此她母家与这批原本由喀尔喀蒙古转归巴尔虎旗的“新巴尔虎蒙古人”,有天然的维系。

    这便在豫嫔晋位之后,皇帝由巴尔虎旗中为她选了新吉勒进宫伺候。

    那拉氏屏息盯住新吉勒,心内几个翻涌。

    此次她与豫嫔一同随驾南巡,她也没见着皇上对这个官女子有过什么青睐去,怎么忽然回来就叫学规矩去了?

    皇上竟是从何时起,看上这个官女子的?还是说是豫嫔在途中,推出自己身边儿女子,主动向皇上邀宠的?

    那拉氏这么想着,便忍不住上下冷冷打量起豫嫔来。

    豫嫔进宫的时候已是三十岁了,如今年纪就更大了。豫嫔三年前失去那个孩子之后,便也跟失宠没什么分别去……难不成是豫嫔不甘心就此沉寂下去,这便在自己身边儿挑了年轻的官女子,主动推给皇上去了。

    那拉氏心下便十分的膈应起来:终究豫嫔那年那个孩子没的,是她的手脚。那这个豫嫔不甘沉寂,那是不是还想借着这个新人,回头还要报仇去啊?

    那拉氏想的是三年前的旧事,忻嫔却想的是眼前的事儿。

    忻嫔一颗心跳得砰砰的,这便更紧紧盯住了豫嫔的肚子去。

    ——豫嫔此时已是嫔位,而妃位没有空位,难道说就是豫嫔有了喜,而皇上暂且没法子进封豫嫔,这便“爱屋及乌”要进封了豫嫔身边的官女子去?!

    今儿的情势原本就够热闹的了,此时再忽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就连婉兮都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了。

    待得众人散去,婉兮回到自己寝宫,竟还忍不住打了两个饱嗝儿。

    ——今儿的事儿发生得太多,叫她都有些噎住了。

    玉蕤也是叹了口气,“今儿可真够热闹。我便是只盯着皇后、愉妃、忻嫔的脸色变化看,我都目不暇接了。更何况还不光她们三个,在座的各位也同样都心绪起伏不宁,个个儿脸上都有粉墨一般。”

    婉兮倒是笑笑,“那你倒是描述描述我。我那会子心下也是不宁来着。”

    玉蕤不好意思地笑,“……我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

    婉兮点头,握住玉蕤的手,“这后宫里的女人啊,不管年纪多大、资历多深,待得遇见这样的局面,也总归是都沉不住气的。新进封的新人啊,总归都是那么年轻,叫咱们都自惭形秽。”

    玉蕤小心地望住婉兮,“姐……难道说皇上在江南的时候儿,新宠了这个女子去不成?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呢,皇上要是在江南新宠个汉女,我还觉着有情可原;可怎么会跑到江南去新宠个蒙古女子,还是个巴尔虎的?”

    婉兮含笑垂首,“我也想不明白呢。”

    这一路南行,婉兮是将皇上的每日经历看得最近、最清楚的不过。皇上为海宁海塘的殚精竭虑,皇上因徐州河工的小心筹划,婉兮全都刻在心上。

    她都实在想不出来,皇上何曾有闲暇去宠幸一个从不引人注目的官女子去了。

    玉蕤听婉兮这么一说,终于缓缓笑了,“……不管皇上是怎么想的,不过今儿倒是因为这个人、这件事儿,而整个热闹起来了。所有人都盯着豫嫔和她位下这位新人去了,今儿竟难得没有一个人冲姐你发难;姐今儿便也连一句话都没捞着说。”

    婉兮便也扑哧儿笑了,“可不嘛。我今儿这么‘受冷落’,我自己也颇有些‘不习惯’呢~”

    玉蕤攥住了婉兮的手去,“不管怎么说,姐这会子都什么都别往心里去。这会子最要紧的是如何养好肚子里的胎,叫外头她们谁想闹就闹去,总归别来招惹咱们就好!”

    婉兮垂首,倒是轻轻咬了咬唇,“……我倒不知道,这会不会反倒连累了豫嫔去。她刚出京上船那会子,就将计就计用了晕船的呕吐来帮我挡着忻嫔她们去。可是这回,因为这新吉勒的事儿,豫嫔便是回京来,也要有些日子不得安宁了。”

    玉蕤点头,“那咱们便更该别辜负了豫嫔的心意去!姐好好儿养育着皇嗣,将来自有报答豫嫔的时候儿去!”

    五月二十一日,皇帝命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兆惠为正使、礼部侍郎伍龄安为副使,册封慎嫔、容嫔。

    册封礼上,慎嫔、容嫔都应穿着礼服朝衣,戴朝冠。

    但是慎嫔、容嫔都特别一些。因慎嫔也是出自厄鲁特蒙古,原本有厄鲁特的朝衣,皇帝特准叫慎嫔依旧穿厄鲁特的服饰行册封礼;唯有朝冠按着豫嫔的样式,重新预备了,顶戴而行礼。

    容嫔就更特殊一点,不但衣着依旧可以穿回部传统衣装,便连朝冠都免了,依旧还是戴着回部自己形制的冠帽。

    此二人行册封礼的特殊之处,恰恰体现了皇帝与朝廷对于厄鲁特、回部这两部的特别待遇。

    二人由内管领下福晋为女官,宣册、受册、行礼。次日又分别由女官引领至皇太后宫、皇帝面前、皇后面前,各行六肃三跪三叩之礼,册封礼成。

    一众内廷主位们都给二位新嫔道贺。婉兮给慎嫔准备的礼,是循着当年豫嫔的指教,按着厄鲁特蒙古的独特服饰,预备的黑天鹅绒“辫套”,下坠银链;外加一双厄鲁特样式的翘尖、缕花的靴子。

    婉兮是先给慎嫔道贺,后给容嫔道贺。

    偏到容嫔面前,婉兮很是不好意思地道,“哎呀你看我竟然没带些贺礼来……阿窅,你可怪我?”

    容嫔与慎嫔都与皇后一个宫里住着,自是都瞧见了婉兮给慎嫔是带了贺礼的。

    可是容嫔非但没恼,却是那深邃艳丽的眸子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来。

    “贵妃什么都不带,我反倒最是合心意的!倘若娘娘带了,我反倒要流眼泪了!”

第2437章 97、哑火(毕)

    见容嫔心下如此澄澈,婉兮自然也是欢喜。m.www.uu234.net

    婉兮握住容嫔的手,抬眸凝视容嫔那无与伦比的美丽的眼。

    “……因为我已经没有更珍贵的礼物。在一个当娘的眼里,这世间所有的金银珠宝,都比不上那个小人儿啊~”

    容嫔的眼中霎时涌满了欢喜的泪水,激动得已是说不出话来,唯有嘴唇颤抖。

    婉兮垂首含笑道,“阿窅你晋位为嫔,按规矩已是有资格抚养皇嗣。只是这会子妃位之上尚且有庆妃、颖妃两位膝下还没有皇嗣,皇上这便还不能正式下旨将啾啾交给你抚养。”

    “可是我的心意,你总该明白,便如你从前还是和贵人之时,我的心下已是早就将啾啾托付给了你去……”

    容嫔含着欢喜的泪,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自然明白!别说宫里一切都是尊卑有别,妃位之上尚且还没有皇嗣的,便怎么都不该叫我一个新晋位的嫔便捷足先登了去。”

    “况且从私里来说,庆妃、颖妃两位与贵妃娘娘您多年相伴,情同姐妹,那情分自是我比不上的。便是贵妃娘娘想要将啾啾托付给人去,也怎么都还轮不到我……可是贵妃娘娘却实则早就默许了啾啾与我相伴,我这心下如何还能不知感恩去?”

    “便没有皇上正式下旨又何妨?总归,我在乎的是啾啾能在我身边儿,这才是最要紧的。”

    婉兮放下心来,也是含笑点头,“若此……我这瓣儿心可就正式托付给阿窅你去了。那孩子与小七性子还不同,更调皮活泼些,若有不听话的地方儿,你该管就管,便不必如从前一般,凡事都先报给我知。”

    婉兮拍拍容嫔的手,“总归,我信得过你,放心让啾啾跟着你长大。”

    婉兮说着眨眼,“倘若啾啾若是跟着你,也能出落得如你这般明**人,那我自是再欢喜不过了……”

    容嫔便红了脸,忙垂首避开婉兮的目光,含羞道,“亏贵妃娘娘还这么说~~这世上却都说‘各花入各眼’,我便是如何相貌,皇上也并未多看我一眼去……”

    容嫔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儿,抬起眸子来,反过来打趣婉兮,“要不这次南巡,皇上为何不带我去?而这次南巡途中……又为何独独叫贵妃娘娘您有了喜去?”

    婉兮自红了脸,忙打了容嫔的手一记,已是扭过身儿去,佯作不搭理容嫔了。

    容嫔轻轻叹道,“娘娘还与我生气……亏我替娘娘担了‘后宫盛宠’的名头去,叫前朝后宫都以为我如何独得圣心的份儿上,娘娘这会子也不该与我计较才是。”

    婉兮这才轻叹一声,转回身来,收起笑谑,认真望住容嫔的眼,“傻阿窅,皇上对你何尝不上心去?便说你的册封礼,从头到脚都只用你回部自己的衣着、冠帽的,你还是第一人。便连慎嫔,身上虽可穿厄鲁特的衣着,可是冠帽还是按着宫里的规矩……皇上对你,也是独一无二。”

    容嫔努力地笑,“贵妃娘娘这样说,自然也没错。可是凭着贵妃娘娘与我的情谊,我便也不怕说句实话——咱们都是女人家,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独一无二’,与皇上对贵妃娘娘您的‘独一无二’,何尝是一回事了?”

    容嫔的笑容里,终究还是渗出了苦涩,“皇上对我的独一无二,那是做给世人看,做给我族人看的;而皇上对贵妃娘娘你的独一无二,才是两人私下里最真实的情意去。”

    “若要我选,我宁肯放下这些摆在明面儿里的独一无二;去换贵妃娘娘这不为人知、却情意心知的独一无二去。”

    都是女人,后宫里的女人,婉兮便是实际上的胜利者,可是又何尝不替容嫔苦涩呢?

    婉兮点头,轻轻拍拍容嫔的手,“我都明白……”

    容嫔倒是自己笑了,轻轻摇头,“贵妃娘娘快回神来,别想多了!我啊,只是那么一说,可并未当真。贵妃娘娘千万别觉着在我面前抹不开了去——贵妃娘娘别忘了我是回部人,我有与皇上完全不同的真神,皇上若不肯改信我的神,那我就不能与皇上做那亲昵的事,否则死后都不能升天的。”

    “况且贵妃娘娘已经给了我这世间最贵重的心意,我如何还能不知足,我又如何厚颜去与贵妃娘娘当真计较、争宠去?”

    婉兮便也红了脸,“傻阿窅,那是你好性儿,不屑于争罢了。若你要争,我才争不过你。”

    容嫔这便“咯咯”清亮而笑,“贵妃娘娘又想如何糗我?难不成也要跟皇后娘娘她们一样儿,说我的封号‘容’字,便是说我的容貌艳丽,到头来不过以色侍人?”

    这样的话,婉兮也听到过。

    是那拉氏说与慎嫔的。

    慎嫔与容嫔一同进封,又都是皇后宫里的人,那拉氏便又要使出中宫手段,拉一个、踩一个。

    慎嫔是蒙古格格,容嫔是回部和卓女,以那拉氏那老满洲的做派儿,她自然选慎嫔而轻视容嫔去。故此两人一同册封之日,那拉氏为向慎嫔表现出她的重视之意,才有那一番对“容”字为封号的解读。

    婉兮垂首,却是淡淡一笑,“容,是容貌之美,却又何尝不是有容乃大?回部回归中国,中国又成天下一统,这岂非宽大包容之事?”

    婉兮轻轻摇摇容嫔的手,“一个‘容’字,皇后娘娘看见的是阿窅你的容颜之美;可是在皇上眼里,却是天下一统之博大胸怀。故此在我看来,我看见的是‘心’,是皇上对回部的宽容包容之心,是阿窅你为容和朝廷与你母族所贡献的心意。”

    容嫔终于释然而笑,眼中却已朦胧。

    “能得娘娘你这一番话,我还有何委屈?”

    婉兮轻轻点头,“我知道你跟随皇后居住这么久,着实也是委屈了你。可是你从前是贵人,怎么都不能挪出来。如今你已为嫔位,相信皇上迟早会为你打算。”

    册封礼后,皇帝因夏至祭地,需要斋戒,故此从圆明园返回宫里。

    皇帝既为斋戒而回宫,故此并未有后宫随行。

    婉兮这才得了闲暇,这便还是留意到了玉蕤的恹恹不乐。

    婉兮这日寻了个空,单独与玉蕤说话儿。

    “……你这几日连用膳都不香甜,我又何尝不明白你是为了什么去?”

    便是慎嫔、容嫔册封礼那日,皇帝下旨原任镶红旗蒙古副都统倭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说起来这位倭赫与德保,也算内务府总管大臣这个职位上的“老对头”了。当年德保因那拉氏找茬儿的缘故,曾被革去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差事,便是这个倭赫顶替而上的;结果后来德保复职,这个倭赫便又被拿掉了。

    “……而这会子我阿玛刚出了那事儿,这倭赫便又得了机会复起!”玉蕤咬住嘴唇。

    婉兮轻轻叹息一声儿,“皇上虽说又用了倭赫,可是这回却并未革去你阿玛的内务府总管大臣之职。这便叫倭赫与你阿玛不必再犯向,共同尽职就是。”

    玉蕤摇头,“姐何尝忘了当年这倭赫是如何出头,顶替了我阿玛去的?那是皇后的扶持……这回我担心,此事背后又有皇后的身影。”

    婉兮轻轻一笑,“你是说,咱们的皇后娘娘又耐不住寂寞了,是么?”

    婉兮想了想,倒也点头,“终究这回进封的慎嫔、容嫔都是她宫里的,叫她这中宫娘娘的风头又是一时无两。她自难免更要彰显自己的正宫威仪去。终究,永璂已是十一岁了,再过两年就要指婚,这便成人了。她便是为了永璂,这几年也得将中宫的威仪绷得高高的。”

    玉蕤忍不住轻啐一声儿,“她这会子与愉妃斗还不够么?又要来招惹咱们做什么!”

    婉兮垂首,“……她怕是从来都未曾有一天,当真放松了对咱们的警惕去。况且皇上在思永斋里挂那么大一幅贴落,这消息总归迟早都会传进她这位六宫之主的耳朵里去。”

    玉蕤一想便也点头,“姐说得对!这样说来,我便益发相信这个倭赫又是她扶持起来的了!必定是她看我阿玛在前朝得咎,这便与皇上嚼了舌根子,要皇上也罢了我阿玛在内务府的差事去……若我阿玛在内务府被革职,那自然又是倭赫顶上。”

    “而皇上这会子正是对我阿玛不满的气头儿上,若将我阿玛在内务府的差事也革了,倒也是情理之中……”

    玉蕤轻轻哽咽一声儿,却是望住婉兮,泫然一笑。

    “我该向皇上谢恩,皇上虽说恼了我阿玛,也用了倭赫,可是这回却并没有革去我阿玛所有的职务,依旧在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位子上,给我阿玛留了一线生机去。这必定是皇上念着姐你,故此才放我阿玛一马。”

    婉兮听得心痛,忙攥住玉蕤的手腕,“尽胡说!皇上怎么能不念着德保是你阿玛,便是因为你,也自会给德保留一线转圜的余地去;况且这些年德保在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职位上,宣力有加,功劳苦劳都有,皇上自会体恤。”

    玉蕤努力地笑,“不管怎样,皇上这次总归无论前朝还是内务府,都并未革去我阿玛的官职……叫我悬心之余,终于还能松一口气去。”

    婉兮拍拍玉蕤的手,“告诉你阿玛,眼前的形势是与当年他的处境有些相像。可是其实,此时的情形又比当年好了太多——终究当年你阿玛才三十几岁,在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任上最年轻,资历最浅,便最容易出错儿;可是如今呢,你阿玛早已资历深厚,况且在前朝也有这些年为侍郎的经验去,这便是倭赫重来,却再已经不是当年的局面。”

    “况且即便是当年,你阿玛还是旋即不久便打开局面;如今又有这样的根基,其后的情势只会比当年更好,只要他拿出当年的勇气和耐心来,又何惧不守得云开见月明去?”

    玉蕤心下也是一亮,忙屈膝为礼,“我替阿玛和我自己,谢姐点拨~”

    三日后,皇帝祭地大典完毕,便又从宫里回到圆明园来。

    不过三天没见,婉兮便发觉皇上再瞧着她的神情,隐约有些儿不对劲儿。

    婉兮便撂下了饭碗,歪头瞟向皇帝,“爷这是又偷着乐什么呢?难不成回宫三日,斋戒过后,已是灵台清明,便得了什么顿悟了不成?”

    皇帝如何听不出这小妮子话中的讽刺,这便啐了一声儿,“三天的斋戒?爷哪儿有那么有福气,才只三天?”

    皇帝故意瞄着婉兮的腰腹,“……总得又几个月去。总归三天是不够叫爷灵台清明的,不过几个月怕是够了。”

    婉兮这便举袖掩唇而笑,“那爷倒是说说,回宫这三天,遇见什么高兴的事儿了?”

    皇帝却故意矜持着,噘嘴瞪了她一眼,“你惹恼爷了,爷还偏就不说了!”

    婉兮在脑子里将前后左右事儿想了一圈儿,也着实没想出什么能与她自己有关联的,这便也没多想。

    只是故意叹口气道,“那奴才就明白了——今年可是八旗女子三年一选的年头,必定皇上是又看见什么好的了。”

    原本这几届都是在二月前后就挑选的,只是因为今年皇帝正月间就起驾南巡了,五月这才回来,故此这件事儿便也都淡了下来。

    况且皇帝今年都五十二岁了,便连记着这事儿的礼部官员们,也不至于非要巴巴儿地上前提醒皇帝来了。

    故此皇帝今年便没怎么提这事儿,前头也只是象征性地赐了一个官女子学规矩,算是把今年该挑选女子的事儿给补上了。

    皇帝瞧婉兮那哪壶没开偏要提哪壶的坏样儿,也是压根儿痒痒,“怎么着,自己有了身子,便贤惠到希望爷多挑选几个新人进宫来了?也好,贵妃既然如此贤良淑德,那爷自不能辜负贵妃心意,爷这就下旨礼部,叫今年挑选女子之事重新来过!”

    婉兮便红了脸,一双眼珠儿紧紧盯住皇帝。

    那脸上的红是臊得,可是又何尝没有气恼去?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儿,伸手一左一右各自掐了婉兮鼓鼓的脸蛋儿一把,借着便顺势将婉兮给揽入怀里来了。

    “……明明不欢喜,还非强撑着往上说!今年爷哪儿有这个心思,这还千方百计躲着皇额娘,不想她老人家往这话茬儿上提呢,亏你还偏非要提!”

    婉兮扁了嘴,软软伏在皇帝怀里,“爷不挑也不是事儿啊,总归爷挑选八旗女子,也不光都是为了充实后宫,还得为皇子皇孙、近支宗室们配婚呢。本就是三年才一挑,爷今年不挑,又要耽误多少宗室子弟的好年华去?”

    皇帝轻哼一声儿,“今年总归永璇都已经完婚了;至于永璇下头的永瑆、永璂年岁还不到,这便还不急着给他们挑福晋去。这便左右难得趁着南巡而清闲一年,礼部没敢提,只要皇额娘那边儿忘了这个茬儿,那就晚一两年再说吧。”

    婉兮小手轻轻攥着皇帝的手,“……那若不是因为挑选女子的事儿,那奴才都想不到爷回宫只三天,还是为了斋戒,便还能遇见什么好事儿,叫爷在奴才面前都忍不住偷着乐的了。”

    皇帝佯怒,捉着婉兮的手,便照着她的手背儿上轻轻咬了一口。

    “这笨!还想惹爷是怎的?爷到你眼前来乐,非得是因为旁人的事儿,是不?”

    婉兮都听傻了,抬眸眨巴眨巴眼望住皇帝,“可是……可是奴才自己,这肚子里已是最大的喜了,便再没旁的事儿去才是~”

    皇帝唇角轻抿,仿佛有句话已经快要冲口而出。

    可是他却还是忍住了,偏首狡黠一笑,“那就不是你的喜事儿!爷便也不怕与你说明白了,爷是想折腾你,罚你今日之过去!”

    婉兮才没被吓怕,只是却也当真想不到皇上那葫芦里又卖什么狐狸仙丹呢,总归她不上当就是。

    婉兮便做了个鬼脸儿,“爷不说拉倒。总归等天凉快了,奴才也自然得从园子里回宫去,到时候儿自什么都知道了。”

    总归这会子婉兮还顾不上想宫里的事儿,摆在眼前的若暂且没有了八旗女子挑选的事儿,那接下来还有七月里皇上秋狝木兰的事儿呢。

    皇上已经与大臣议了此事,大约在七月十五前到热河。那这便七月初就要起銮。

    而那时正是她的肚子正是显怀,再也瞒不住的时候儿。

    今年刚刚随皇上南巡而归,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便不敢再折腾到热河去一回。故此她心下已是早定下了留在宫里的心思去。那此时便不能不提前预备着,若到时候儿皇上起驾离京,她的肚子又刚好大起来,那她在宫里又该如何稳妥地护住自己和这个孩子去。

    一想到此事,心下自然便已是惴惴了。便暂且顾不上去猜皇上究竟藏着什么喜事儿去呢。

    与慎嫔、容嫔的册封礼一起,去年随驾秋狝时薨逝的郭嫔,也终于得了封号去。

    这个身后得来的封号,倒是与谥号一般了。

    郭嫔被追封为恂嫔。

    恂,是说严肃恭谨,却也是说谦恭小心,倒是也符合恂嫔这几年在宫里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却终究没能逃得开后宫算计的命运……听到这个封号,婉兮与语琴等人,谁不唏嘘。

    愉妃就更是当着众人的面儿,还洒了几滴泪,煞有介事举袖擦泪,几番念叨,“……不过是她随驾去了,我没去,一眼没照顾到,竟然叫她这么年轻就去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她,这么年纪轻轻的,便已然入土,却竟然直到此时还没有个说法,叫她如何地下瞑目?”

    恂嫔在四月里,在皇帝尚未从江南回銮时,已经奉安于妃园寝中。

    愉妃这端眼泪,也令众人心下都有些难过。

    那拉氏却如何听不出,愉妃这又是要找茬儿,借恂嫔的事儿又说永琪与永璇的那段公案。这其中的矛头,又是朝着她来的。

    那拉氏便噙住一抹冷笑,傲然斜睨向愉妃,“亏愉妃你还记着恂嫔随你居住一场,却不明不白地去了,这么年轻便带着委屈入了土去……终究这后宫里的人扒拉了一个遍,除了她因随你居住,与你有瓜葛之外,却根本就瞧不出还能有谁会算计了她去!”

    “今儿在场的众位姐妹,自都只有听的份儿;若说有人应该说说,那也是愉妃你啊。”

    愉妃的目光便倏然朝忻嫔那边一横。

    忻嫔先是心下一凛,却随即还是坐直,抬眸清傲地回望住愉妃去。

    ——总归这事儿是她们两个一起商量的,愉妃若要揪着忻嫔,忻嫔就何尝能饶得了愉妃?

    愉妃只知理亏,便也有些灰溜溜地急忙别开了目光去。

    忻嫔这才得意地勾了勾唇角,轻哂一声,也自顾去与兰贵人说话儿了。

    愉妃调整了一会子,这便又迎上那拉氏的注视,“……恂嫔已去,长眠地下,无可对证。不过幸好还有永璇的福晋。”

    “彼时是庆藻与恂嫔一处骑马,两人都受了伤。想来这前情后果,便理应是庆藻知道得最为详细。”愉妃得意地抬眸,“主子娘娘若想查问得清楚,便是该问妾身和永琪,想来去年也都问得差不错了。此时到也是时候儿该问问庆藻去了。”

    “去年庆藻受伤,又受了惊吓,是不宜那会子就问她的话儿。可是如今都过了九个月去了,庆藻的伤早好了,自是已经可以到主子娘娘面前来回话儿了。”

    语琴听得都不由皱眉,低声与婉兮耳语,“她又想怎样?还想抓着永璇和庆藻不放?”

    婉兮也是心下生寒,“总归恂嫔死得不明不白,她不想因此而受人怀疑;更要紧的是永琪去年因为此事,被皇后在木兰磋磨了那么久,她心下替儿子不值,这便怎么都要借题发挥一番。”

    语琴抬眸远远打量了打量忻嫔。

    “那倒奇怪,这样的话茬儿,忻嫔竟然一声没吭,甚至只顾着与她位下的官女子说话儿,仿佛都没留神眼前似的。这哪儿还像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忻嫔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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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请您雨露均沾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皇上,你要雨露均沾啊~--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皇上,请您雨露均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