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东境,鬼修?
宁奕驭剑离开蜀山的一周之后。www.uu234.ccwww.uu234.cc
中州地界,距离天都不远处,有一座内置山水瀑布的小城。
阳平城。
白日,大街小巷,人流攒动,叫卖声音络绎不绝。
一位面容阴柔,身材不算高大,有些偏瘦的黑衫年轻人,挤在人群中。
年轻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红润,神情阴沉,看起来像是一个怏怏不乐的富家子弟。
……
……
“宁奕”在途径漓江的时候,遇见了几个有意思的面皮贩子,听说大隋地界很多行走江湖的“老人”,都懂得韬光养晦,身边带着几张面皮,出入之时换一副崭新容貌,免得被熟人认出来,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知道自己在中州“臭名昭著”的宁奕,花了一些银两和口舌,买了三张颇有意思,质量还算上乘的面皮。
一老二少。
自己现在佩戴的这张,神情平静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一片阴沉,赫然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像是某个江南王府养尊处优的世子王爷。
兜里还有一张是与这张风格截然不同,一看就面色和善,气质儒雅的年轻书生。
最后那张,所谓的“老”面皮也不算多老,与那位羌山的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气质有七分相似,翩翩出尘,戴上之后是一个中年文士。
这三张面皮,也就是在大隋城池里行走的时候戴上一戴,遇上境界不如自己的,倒是可以故弄玄虚,但若是遇上境界高深的,若是感知力极强的,一眼就可以看穿。
宁奕拐入一个小巷,再走出来时,已不是之前的那副“王府王爷”面具,依旧是那袭黑袍,但像是瘦削的中年文士,修行中人,年龄四十有余,眼神倒是年轻锐利。
在送柳十一离开中州的时候,他曾经在阳平城落脚,对此城的地形全貌还算是熟悉。
片刻之后,宁奕来到那座瀑布面前。
当初封了胤君的那座山水瀑布,如今方圆一里,尽数是重兵把守,宁奕看到了诸多身披金甲的执法司卫士巡逻。
隔着一段距离,宁奕拉了拉路人的衣角,和善问道:“这位道友,请问此城发生何事,为何瀑布封了?”
那路人看到中年文士的模样,以为是周遭道观出来游历的道士,没有隐瞒,一五一十把阳平城的事情说了出来:“这位道长,瀑布封了一段时间了, 城主府贴了告示,说是不准踏入一里之内,执法司的金甲卫,从瀑布里搬出了几十具枯骨,您是没有看见,这些枯骨也不知存了多久,搬出来的时候都发干发臭了……据说瀑布里藏了一位食人心肺的大魔头,躲在这里十年多,那些误入阳平瀑布的可怜人啊,都死在里面了。”
宁奕闻言之后,神情不变,抬起头来。
他默默伸出一缕神念,试图越过敕令,看一看那座瀑布如今的情况。
只可惜神念碰壁。
这里有大人物来过,至少是命星境界,甚至更高。
“此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段时间人心惶惶,墨守大人亲自前来,说是魔头已经伏诛,这才平定人心。”
宁奕眯起双眼,轻声道:“天都执法司的大司首墨守……亲自前来?”
那人点了点头,神情古怪道:“好像还有一位北境将军府的大人?”
宁奕闻言之后,没有过多试探,笑着道了一声谢,立即转身离开。
此事……竟然还牵连到了北境将军府?
宁奕知道瀑布里锁着的乃是“胤君”,那么很有可能,北境的沉渊君握有胤君命牌,目前也知道了“胤君”的死讯。
十年前,胤君被执法司大司首“墨守”出手,镇压在此。
墨守无法杀死胤君,只能将其困在这里。
这座山水瀑布,如今多了好几层封印禁制,尤其限制神念入内,应该就是再调查此事。
那位执法司大司首,据说在天都执掌律法,实力极其强劲。
他无法杀死“胤柔”,不仅仅是因为胤柔身为北境大将军府的三君……
更大的原因,是胤柔体内藏着那个不死不灭的“影子”。
墨守一定对于“影子”的存在十分好奇。
……
……
执剑者斩杀不可斩杀之灵,“影子”就是所谓的不可斩杀之灵。
自己当时境界太低,无法抵抗,那道影子最终被丫头眉心剑藏里的“裴?f大人”,以细雪剑气斩杀。
准确的说,是“白骨平原”的剑气。
宁奕本以为,自己身为执剑者,背负剑骨,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所以那柄加持了神性的“细雪”,只有自己能够驱动和挥砍。
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裴?f大人”接过自己“细雪”的时候,一气呵成,显然并不吃力。
这件事后,宁奕就隐约觉得,不只是裴?f大人……其他心胸赤诚的剑修,若是需要“借剑”,“剑骨”还是有可能会认可的。
上一任执剑者就曾借给年轻叶长风一缕“剑气”。
但就算如此,能挥动剑骨的,仍然是凤毛麟角。
宁奕离开山水瀑布,向着阳平城外走去,神情复杂。
心思不太平。
那卷观想画卷,他在老祖宗的帮助下,找到了传承入口……但是进度就此卡住,赶路的时候,宁奕试探过多次,然后总算是得出了一个可靠的结论:并非是画卷或者自己有问题,而是自己身上的“神性”条件,还不够彻底开启传承。
展开画卷,唤出那座桥梁的刹那,需要大量的神性。
宁奕神池内的狮心王结晶,仅仅在第一次给了“面子”,此后就懒洋洋躺在池底不动,于是导致传承只开启了一个开头。
神性不够……
对于这个问题,宁奕脑海中隐约有一个“可行”的念头。
他一路东行,便是要赶往中州皇城。
……
……
天都皇城外十五里。
城郊,坐落诸多古城,已是黄昏,残阳如血,薄暮笼罩。
马蹄声音如雷。
两位白衫年轻人骑在白马背上,身子俯得极低,从一座破败古城之中掠出,势如破竹,一条直线,掠入城郊老林。
一前一后,尽穿敞襟道袍,内里白衫,这两位年轻人天庭有紫色雷光不断闪逝,身上服饰,道法修行,还有掩盖不住的气息,都极为显眼。
“道宗弟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为首弟子面容如怒目金刚,朗声道。
“大隋律法,道宗敕令!韦青蝠,你炼制招魂幡,屠戮百人,此等罪行,万劫不复……就算再逃千里,也逃不过一死!”
声音落下,这位弟子抬起一指,在额头抹过。
噼里啪啦的雷霆大作。
声音如金刚降世,轰隆隆掀起一线音潮。
“还不伏诛?!”
两人面前,有一缕青光,夹杂着浅淡血色,速度极快,显然就是道宗子弟口中应当“万劫不复”的“韦青蝠”。
道宗弟子抬手之间,雷霆掠出,砸在青光之上。
道宗秘术“掌心雷”,专门克制阴戾鬼修!
果然,韦青蝠长啸一声,咳出一大口鲜血,身上雷光密集弹跃,身形一顿,转过身子,双眸猩红死死盯着两个追赶自己三天的道宗弟子。
为首的道宗修行者冷笑一声,掌心重新汇聚风雷。
眼角瞥见那道雷光,这尊魔头便重新跺脚,下一刹那,青光便化为一片血红
东境鬼修的亡命术法。
只见其身形呼啸如雷,化作一道拔地而起的血色长虹,向着老林深处疾射而出,一路上,将所有拦路物事,数十个间距极短、两人合抱粗的老树,一片片密集挺拔的翠竹,都撞得破碎迸溅。
攥着“雷光”的道宗修行者,名叫石七,他神情阴沉,眉心还带着一抹疲惫。
连续不断追了三日了,每次都是这般,自己的雷霆打在这只老蝙蝠身上,看起来皮开肉绽,一片凄惨,但奈何对方皮糙肉厚,不断施展“血遁”,总是能拉开距离。
那头蝙蝠的血,应该也快要用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脚尖在马背上轻轻一踩,重重点在朝着自己面门疾射而来的劲竹上,借着反震力掠出,不断如此折跃,身形与地面几乎平行,追向那片老林之中。
……
……
夜幕降临,古城老林里,笼罩了一层淡淡雾气。
追到老林深处的两位道宗弟子,停下身子,踩在两株古木的枝干上,皱起眉头。
远方的那道青光不再逃遁。
石七看着显露身形之后,浑身上下尽是一片血红的韦青蝠,微笑道:“看来你是跑不动了。”
停在老树粗壮枯枝上的韦姓鬼修,身上披着一片残洞的青色披风,神情白得像是一张白纸。
他本是南疆十万大山走出来的鬼修,在东境饱受打压,为了破境,违了大隋律令,在中州地界开了杀戒……因此招惹了道宗修士的追杀。
韦青蝠神情漠然。
他木然看着那两位修行境界大约在七境上下的道宗年轻人。
境界与自己相差不远,有些棘手。
不过……听那人刚刚说的话,道宗提供给他们的情报并不符实。
他炼制招魂幡,此事是真,但“屠戮百人”,此事却是有所出入。
不修行南疆鬼修之术,哪里知道魔道难行?杀百人,只不过是最后一步的祭旗罢了。
他一路上忌惮道宗正术的风雷袭击,想要遁逃,但这两个小子穷追不舍。
此地空无一人。
正好……
倒吊在老树上的青色男人,缓缓向下垂落,双脚抓住枯干,整个人像是一具敛神屏气的干尸蝙蝠。
“在这里,送你们上路。”
韦青蝠眯起双眼,此时此地,他杀了两位道宗修行者,无人会知晓。
他木然扫了一眼四周,确保无人,但紧接着,他皱起眉头,嗅了嗅鼻子,一股浓郁的人肉味。
倒吊在树头的“老蝙蝠”,目光缓慢下移,看到了一颗束着发簪的脑袋,与自己头顶对着头顶。
一人在树上。
一人在树下。
树下人缓慢抬起头来,映入韦青蝠眼帘的,是一张儒雅而温和的笑脸。
那人只问了四个字。
“东境,鬼修?”
第二十八章 安魂曲
这一眼,几乎让韦青蝠神魂俱破。UU小说
鬼修之中,诸多术法,分为诸多流派,南疆有力大无穷的巨灵宗,专走一力破万法的金刚之路,也有轻功上乘的鬼崖山,身法速度堪比鬼魅。
他身法极好,练就成速度不输鬼崖山修士,同时感知力极强,能够趋吉避凶,这一点是他能够在南疆十万里大山活着走出,而且安然无虞活到现在的主要原因。
这一路掠行, 与那两个道宗小子勾心斗角,他没有忘了走一条最偏僻孤远的道路,最终为的就是“引君入瓮”,找个孤僻无人之地,做掉两个该死的家伙。
现在多一个人,只能麻烦一份。
韦青蝠眼神阴冷,一掌拍下。
漫天蝠影和尖啸,这一掌乃是南疆鬼修术法,包含有神魂攻击,出其不意之下,七境修士也要中招。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
站在树下的“那人”,似乎是有些“累了”,盘膝向下坐去。
这一掌击空,韦青蝠双脚踩在枝干上,一只手伸到最直,距离树下那人头顶,还有一线距离。
阴风呼啸。
神魂攻击就像是落了个空,完全没有回应。
老蝙蝠瞳孔收缩,掠到了另外一株老树之上,无比警惕盯着自己刚刚所处的方向……那个坐在树下的,是一位并不年轻的黑袍儒士,看起来有了一些岁数,气息掩盖地极好,至少自己无法感知到其修行境界。
刚刚是巧合?
还是……
“前辈,此人乃是东境十恶不赦的违律鬼修。”石七看到那位中年儒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的感知功法好像完全失了灵,如果不是他开口,自己恐怕根本就没有察觉……不过看这副气质,并不像是坏人。
“宁奕”对着那两位道宗弟子笑着点了点头。、
他从阳平城一路赶来,刚刚穿过罗刹城,就感到有一股浅淡的阴煞之气。
如果不出意料,应该是迎面撞向自己。
果然。
宁奕戴着那张与“姜玉虚”七八成像的面皮,看起来一副浩然正气,此刻故意以星辉秘术改了改声音,说话声音略有些沙哑,淡淡道:“果然是鬼修……贫道知道了。”
他笑眯眯望向那只老蝙蝠。
韦青蝠听到了一个荒唐的笑话。
“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站在树上的青衫男人,挥袖一卷披风,并没有再次逃命,他身上的血气残余不多,此刻正好催动那杆“招魂幡”。
蝙蝠尖啸声音响起
“我要你们三个都死在这里!”
大袖飘摇。
老林里掀起滔天劲风,落叶倒飞。
两位道宗弟子神情凝重,石七伸出一只手,护在自己师弟面前,阴沉喃喃道:“竟然是八境鬼修……藏得好深。”
一路追撵,那只老蝙蝠只挨打,不还击,怪不得能抗如此之久,原来是比自己二人还要高一个大境界。
道宗的情报出了问题。
石七默默站在前方,鬓发飞扬。
道宗术法的确克制鬼修,很大的概率能够以下克上,但对方若真的身怀血宗至宝,能够污浊自己的浩然正气……那么在此地,四下无人,是极好的反杀机会。
一念至此,石七额首已是一片冷汗。
他掌心合拢,风雷呼啸,噼啪作响,但竟然只是空有其音,无法凝聚成形。
站在树头的那袭青衫,大袍飘摇,滑出一根袖珍小旗杆,被他攥在掌心,迎风狠狠挥舞,旗杆逆风暴涨,天地之间飞沙走石,几根老树枝干破碎,连同树干,被卷得拔地而起,悬在空中。
石七和师弟几乎站立不稳。
两人眼前的世界一片摇晃。
这杆“招魂幡”,比他们认知当中的“血宗至宝”还要来得厉害,祭出之后,封锁了方圆五十丈的天地,自己的道宗心法根本无法运转,星辉也被压制,什么“掌心雷”,什么“正气剑”,在此刻都成了笑话!
石七的眼角,瞥见了一袭黑衫身影。
宁奕坐在树下,看着站在不远处树头上,奋力挥动旗幡的那个青衫鬼修,眼神有些亮了起来。
“招魂幡……”
他喃喃自语。
那杆大旗祭出之后,四面八方阴风流淌,呼啸连绵,竟然让宁奕有一种重回墓陵地底的感觉,上下四方一片昏黑,无数骷髅头颅的虚影,鬼哭狼嚎。
好重的煞气。
这些煞气以宁奕为圆心,试图钻入肌肤之中。
只可惜宁奕的肌肤,在蜀山修行的半年里,已锤炼如金刚一般,这些煞气撞在衣衫上,便发出如脆铃破碎的清响,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
“灵山体修?”韦青蝠瞳孔收缩,盯住那个坐在树下,稳如泰山,整个人发出浅淡青光的中年儒士。
这等体魄,硬抗煞气,这是灵山专门修行体魄的修士才能做到的“金刚境界”了。
那人发丝浓密,未曾剃度,难道是灵山客卿?
念头刚刚升起。
他的身下忽然一阵震颤,脚底的巨木竟然毫无来由的炸开。
落在地面之后,韦青蝠看到了自己此生最为难忘的一幅场景:
那中年儒士拂袖起身之后,单手按在一整株巨大古木的树身之上,接着土地寸寸沦陷,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掌心上抬,就这么“拔出”了一株参天古树。
这一幕,看得韦青蝠瞳孔收缩。
下一瞬间,一人一树,就这么撞了过来。
速度竟然比自己血遁时候还要快上三分!
电光火石之间
韦青蝠手持巨幡,硬撼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能咬牙猛然挥动大幡,漫天骷髅飞涌而来,此时此刻,伴随自己从南疆走出,炼化近千人性命,以心头血凝聚的魂幡宝器,血色光芒大绽。
无数头颅骨飞旋在青衫鬼修面前,凝如一座白骨老钟。
宁奕面无表情,掌心按在巨木根底,瞬间便至。
老树敲钟!
“铛”的一声!
韦青蝠双手重重向下插入招魂幡的旗杆,接着喷出一大口鲜血,刚刚一刹,像是隔着一层薄衫,被万钧重锤砸中,若不输握紧大杆,整个人险些飞出。
那座白骨老钟,钟身不断被流淌而下漆黑煞气洗刷,形成无形的三尺屏障。
拔地而出的古木与地面平行,如一根粗壮无比、疾射而出的劲弩弩箭,寸寸破碎,试图溅入其中,掌心按着古木“缓慢”前行的中年儒士,面色淡然,另外一只手背负在背后,自始至终都没有施展第二种手段,单单以一身体魄,推着白骨钟罩在地面挪移。
整座老林,树叶翻飞。
那棵被宁奕按住推动,缓慢前行的老树,像是燃烧的灯芯,被按灭之时,那座白骨钟罩已经抵在了韦青蝠的胸口,这位八境鬼修换了一个姿势,背后抵着旗杆,短短的数十个呼吸角力,几乎要了他的大半条命,此刻就连呼吸都十分艰难。
费尽心血炼制的“招魂幡”,旗面早已经化为破碎羽化,只剩下一根龟裂旗杆。
白骨头颅凝聚出的老钟,被宁奕按住。
两人之间隔着一座枯骨白钟。
吐气多,进气少的韦青蝠,被隔着一座钟罩按住,几乎无法动弹。
刚刚的那一幕,看呆了道宗的两位弟子,石七和师弟怔怔站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黑衫前辈竟然如此强悍。
宁奕伸出一只手,示意两位道宗年轻人不要靠近。
石七心领神会,拉着师弟向后退了几步。
……
……
袖袍里的静音符?徐徐燃烧。
六尺之内。
至少整座钟罩的两边,声音都不会传出。
青衫鬼修被压在旗杆上,无法动弹,他神情苍白,看着那个对自己微笑的中年儒士。
他脑海里想到了一开始对方说的那句话。
“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韦青蝠的胸膛已经被压瘪了,脏器破碎,顺延袖袍滴落指尖的鲜血,有一部分就来自于被砸坏的五脏肺腑,这种痛苦实在太过难熬……如果他能够知道这个结局,也许他会选择自己动手了结。
宁奕的声音传来。
“我问,你答。”
这个声音,让韦青蝠瞬间冷静下来。
并不是中年男人应该有的声音,而是来自于一个相当年轻的男子。
事已至此,宁奕并没有掩盖自己原本的声音了。
青衫鬼修惨笑一声,目光在宁奕掩盖极好的面皮边沿掠过,他感知敏锐,隔着如此之近,还是看出了一丝端倪,老蝙蝠嘶哑笑道:“我就要死了……答了有什么好处?”
接着他瞳孔收缩。
那个伪装成“中年儒士”的年轻人,袖袍里不易察觉地滑出一抹光芒,被他敏锐捕捉到。
那是……数量庞大的……道宗五雷符。
鬼修最惧怕的,就是五雷符。
“你是道宗人?”韦青蝠额头青筋鼓起。
宁奕摇了摇头,道:“不是。”
“刚刚的五雷符?,相信你也看到了,你答了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但你若是不答,我总有办法让你开口回答。”宁奕笑眯眯道:“炼魂宗有一门极其恶毒的术法,叫做‘搜魂’,我若是动用,你不仅会生不如死,还会变成一个白痴。”
青衫鬼修略微犹豫。
“不相信?”
宁奕微微一笑,神念穿刺而去。
这半年来宁奕每日观想,神魂之术登上了极高的境界,这一击神念并没有动用术法,但绝不是寻常八境修士能够扛得住的。
下一刹那,钟罩溅出一大口鲜血,韦青蝠眼珠泛白,被神念重重捶了一击……他脑海里一片猩红,吐出一大块血肉,连忙抬起头来,披头散发,声音极惨道:“你要问什么,我说,我全都说……”
他是真的信了。
不得不信。
“东境现在状况如何?”宁奕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被抵在钟罩上的枯瘦男人怔了怔,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问题。
韦青蝠处在第八境,在东境也算有头有脸的鬼修,他艰难开口,坦诚道:“东境很乱……但前辈您也知道的……东境一直很乱。”
宁奕皱眉道:“琉璃山现在的主人是谁。”
“当然是……甘露先生……”说到琉璃山的主人,韦青蝠小心翼翼用上了“敬词”,他艰涩道:“但琉璃山好像真的出了一些问题……最近三灾四劫大人,出行频率很高……而且很久没有看到甘露先生了……现在整座东境,自立山头的鬼修越来越多,东境莲华似乎也不想去管,琉璃山方圆五十里,一片乌烟瘴气,而且逐渐有蔓延开来的趋势。”
宁奕没有再说话。
韩约被压在琉璃山底,这件消息,竟然还没有传出来,东境寻常修士不知道,但各大圣山肯定知情。
如果不是三灾四劫忠心耿耿,鬼修的琉璃山头恐怕就毁于内乱了。
但东境倒是如自己预料的那般,此刻彻底乱了,坐拥东境莲华的李白鲸,没有了韩约的辅佐,如今忙着与各大圣山洽谈关系,重新拉拢阵营,西海老祖宗出手镇杀韩约,这个讯息足以让其他圣山不用再忌惮“甘露”这两个字带来的威慑。
没有永恒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李白鲸哪里有功夫去管东境被鬼修荼毒的平民百姓,本来琉璃山头方圆十里寸草不生,鬼修在甘露手底下做事,也算是有所收敛,但如今情况不同,五十里乌烟瘴气,再往下来看,等到李白鲸重新糅合阵营,鬼修的食人风气已经蔓延了小半个东境。
……
……
韦青蝠没有说谎。
说完之后,他仔细打量着宁奕的神情。
他的袖袍里,一抹淡青色的光华缓慢亮起。
这头老奸巨猾的蝙蝠鬼修,默默汇聚着自己仅存的心头血,同时警惕注意着对方的面色。
“中年儒士”似乎陷入了沉默之中,看这样子,像是在深思。
“鬼修修行不易……”
片刻之后,竟然从那人口中迸出了这么一句话。
韦青蝠连忙笑道:“是啊是啊……”
宁奕木然道:“你杀了有近千人了吧?有婴儿,有妇人,还有老人。”
前面一句是问话。
后面一句不是问话,是笃定的语气,其中还带着一丝憎恶。
整座白骨钟罩,由无数颗骷髅头骨凝聚而成,一颗一颗,血肉模糊,但五官分明。
韦青蝠的笑容瞬间僵滞,满面愕然。
宁奕隔着一座钟罩,伸出一拳,狠狠砸出。
白骨钟罩寸寸化为齑粉。
那头青衫蝙蝠鬼修,直接被打得神性俱灭。
宁奕上前一步,拔出插在地面的“招魂幡”,眼神里有一丝愧疚,轻声喃喃道:“你们,解脱了……”
招魂幡所炼生灵,并不算死,一缕意识在阴煞之中翻滚,永世不得安宁。
若真的有六道轮回,那他们也不得进入轮回,只能困在幡中,无法超生。
此时此刻,宁奕双手揉搓“招魂幡”大杆。
须臾之间,大杆化为齑粉。
偏僻老林,漫天怨气化散开来,浓郁如阴云。
宁奕抬起头来,他修行道宗紫玄心经入门,天都静修时候,也抄写过道宗经文,此刻轻轻念了起来。
阴气逐渐有散开的趋势。
两位道宗弟子,看到这一幕,心头一恸,跟在宁奕后面,轻声颂念着道宗古卷,算是超度亡灵。
婴儿啼哭声音渐小。
最终一片宁静,再无声息。
第二十九章 眼里的海,鲨,鲸
老林里。
宁奕与两位道宗子弟并肩而行。
“前辈,可是与我道宗有所交集?”
石七谨慎开口,他介绍了自己和身旁名叫“铁九”的师弟,他们二人都是来自天都皇城,这位前辈刚刚颂念的是道宗经文,只不过身上体魄惊人,更像是灵山修士。
宁奕笑着点了点头, 并没有否认。
他戴着这张面皮,如今扯下的话,也不好解释自己身份,不如就这么“将错就错”。
“许久未来天都了……”宁奕微微一笑,道:“教宗大人如何?”
他离开中州之前,陈懿正好要来。
果然。
石七听到宁奕提到教宗,语气都恭敬了三分,道:“教宗大人在天都休息已有半年,如今无事,正在静养,等待大朝会的开幕。”
如今大朝会还没有消息……
珞珈山处在封山,外人不能入内,按理来说,叶红拂和曹燃的约战,早已经到了时候,但天都还没有丝毫动静。
宁奕知道,天都只有一个主人。
天都的所有事情,若是能够发生,那么一定是“他”允许了发生。
若是不能,那么便是不能。
不需要有什么理由。
宁奕试探着问道:“陛下的身体如何?”
果然。
石七叹气道:“不好……不是很好……太清阁那边说,宫里前不久才传出消息,说陛下曾经大发雷霆,摔碎了许多珍贵的物事。”
“什么原因?”
石七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而且宫里的消息,真真假假,听听就罢了。”
宁奕皱起眉头。
就这么走到天都皇城,三人顺利入城,宁奕与石七铁九分别,拐入小巷,向着自己熟悉的那条老街走去。
这条路通向剑行侯府。
送柳十一离开中州,自己和丫头走得匆忙,没怎么收拾,不过府邸里本来就没有什么贵重物品。
临近剑行侯府,宁奕没有想到,府邸的门前,竟然挂着两盏灯笼,发出淡淡的荧光。
府内有着隐约嘈杂的声音。
自己府内……还有人?
宁奕神念掠出,隔着一座院墙,已是了然。
他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门。
府内的声音微微停滞一下,短暂的小跑声音。
有人开了门。
开门的麻袍道者神情古怪,看着这个看似面熟,但自己却从未见过的“中年儒士”。
“您找谁?”
宁奕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我要找府邸主人……”
“这是剑行侯府,您要找宁小侯爷?”麻袍道者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小侯爷不在,改日您再来吧。”
门缝开了一线,宁奕看见了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不下十个的麻袍道者都在这里忙活,里面果然有自己熟悉的那道身影……
宁奕微笑道:“这里曾经是教宗府邸,府邸的主人……自然是教宗。”
这句话说出来,麻袍道者如临大敌,警惕盯着眼前的中年儒士。
他的肩头微微一沉。
“别担心……你只需要帮我传达几个字。”
“就说,‘小雨巷’三个字,就好。”
宁奕轻轻拍了拍麻袍道者肩膀,站在门口,倒是没有急着入自己的府邸,而是神情恍惚,看着那块刻字“剑行侯”的牌匾。
当初在小雨巷分别。
教宗帮自己摆平了持律令而来的执法司少司首,算是解决了应天府的一个小手段。
离别之时,陈懿对自己说:“宁奕先生,你要与整个大世的天才斗争,这注定是一条泥泞之路……”
一别多日。
如今回想,的确如此,自己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
宁奕口中轻轻喃喃:“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这是陈懿上一次离别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宁奕收回目光。
府邸门开。
一位身穿白色道袍,干净利落的年轻道士,就站在自己面前,陈懿的模样一如既往的“干净”,眼神澄澈,目光如深海般深邃,又像春风般温和。
陈懿未曾修行,但此时此刻看着站在府邸门前的“中年儒士”,眼神一亮。
虽然没有开口,但宁奕知道……教宗已经认出了自己面皮下的身份。
……
……
入了府邸,内院有座茶室。
摆上茶盏后,麻袍道者合门离开。
热气袅袅。
两人相对而坐。
到了这时,宁奕才缓慢撕下粘粘在肌肤上的中年儒士面皮。
“我不想来天都的消息被人知道……”宁奕笑了笑,道:“其中原因,你也知道的。”
陈懿笑着抿了一口茶水,感慨道:“我怎么样也没有想到,你我再见的场面,会是今天这样。”
教宗顿了顿,望向窗外,略微有些尴尬。
“裴姑娘真的很热爱研习书籍。”
入秋的剑行侯府,落叶堆积了好几层。院落里人声鼎沸,十几个麻袍道者弯腰躬身,不断往复,汗如雨下。
门口停着两三个铁皮车厢。
窗外的人影来来往往,一趟又一趟,忙着搬动某些“沉重”的东西。
丫头借来了很多的天都书籍,这些都是以陈懿名义借下的,本意算是道宗对宁奕“微不足道”的帮助。
昔日,所借书籍的数量庞大,需要一车一车的拉来。
早就到了归还的时候,陈懿本想留到宁奕和丫头再次回来……但等了半年,都没有消息,于是便准备今日记下这些书籍的信息,先归还天都书库。
“堂堂教宗大人,为我打扫府邸……”宁奕把那张儒士面皮轻柔折叠,放入腰囊,笑道:“我也想不到,推开门会看见这么难忘的一幕。”
陈懿笑了笑。
他捧着茶盏,轻声道:“宁奕先生,我没有看错你……”
道宗的情报能力很强大。
东境琉璃山的异变,自然瞒不过陈懿。
他神情恭敬,认真道:“以后若有机会,替我向那位西海老祖宗问候一声。”
宁奕点了点头。
“这趟回天都,裴姑娘不在你的身边?”陈懿看着孤身一人的宁奕,有些困惑。
后者摇了摇头,道:“还在闭关。”
宁奕顿了顿,道:“而且我不打算久待,准备见一个朋友,见一面就走。”
陈懿微笑道:“显然你要见的那个朋友,并不是我。”
宁奕无奈耸了耸肩,苦笑道:“想见到您这尊大菩萨可不容易……”
“我这尊大菩萨,你不是见到了吗?”教宗的语气很是柔和,不经意间戳中要害,道:“再说……要入皇宫,好像也不容易吧?”
宁奕心头微惊。
他看着微笑望向自己的陈懿,灯火摇曳,桌案对面的那双眸子带着浅淡笑意,深不可测。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因为自己还不够成熟的原因吗,竟然忽略了教宗如此强大的感知能力……
教宗注视着宁奕,喃喃道:“你想见那位徐姑娘,那才是真的不容易,因为皇宫现在查的很严,很严……”
坐在茶桌对面的陈懿,说到这里,双手捧着茶盏,神情凝重,陷入了短暂思考之中。
宁奕想起了路上,那位道宗弟子“石七”的所言,开口问道:“是因为……皇帝陛下病重的缘故吗?”
“病重?”
陈懿挑了挑眉,笑道:“那位陛下的身体……可好着呢,前些时候,还雷霆震怒,发了一场大火。”
果然。
这个消息是真的。
“发生了什么?”宁奕有些好奇。
“发生了什么……”陈懿望向宁奕的目光有些奇怪,摇头道:“事情的源头已不可查,大约是从甘露观某位尼姑的尸身被海公公挖出来的那一夜开始,此后陛下动了一场大怒,东境娘娘受了很大的责罚,宫内好些个贵人都受了牵连……如今事态平息,大家现在只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宫内有一个人碰不得,那个人姓徐,就住在东厢。若是有谁害得那位徐姑娘掉了一根头发,绝不会得到善果,一定会被陛下揪出来,狠狠惩治。”
宁奕沉默下来。
他脑海里已经捋出了前因后果。
这座皇城里所有掩埋下去的真相,埋得再深,都没有用。
只要龙椅上的那位愿意查,那么真相一定会被挖出来。
甘露观的尼姑……那个曾经试图替主子惩戒徐清焰的静白尼姑,这件事情当时无法揪出,但今日一看……幕后黑手已经不用多说。
“很多人说,那位徐姑娘,是搭上了莲花阁的太子殿下这条线,才会如此。”陈懿望向宁奕,意味深长道:“太子殿下如今每日都会去东厢……”
教宗没有等宁奕开口,就摇了摇头,道:“很可惜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
宁奕看着陈懿,等待着他的开口。
“陛下会大发雷霆,打压东境娘娘,绝不是因为太子喜欢徐姑娘……”
“而是因为陛下自己很‘喜欢’徐姑娘。”
教宗看着宁奕,声音虽淡然,但音量渐大,一字一句道:“陛下的身体很好,据说可能会成为大隋史无前例的那位‘皇帝’,这一切都与那位徐姑娘的身体状况密不可分,你说他怎能不喜欢,怎能不在意……得知徐姑娘曾受到如此屈辱之后,又怎能不愤怒?”
宁奕看着陈懿的眼睛。
他觉得少年教宗的眼里,不仅仅有一片海,还有一整片海里的鲨,鲸。
少年躯壳里,像是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
“宁奕。”陈懿笑了笑,身子里那个苍老灵魂坐了下来,他的眼神重回一片清稚,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道:“要见徐姑娘,我可以帮你。”
第三十章 千里种因果
“修行者,沟通天地,汲取星辉……资质不同,修行的速度也不同,道宗的周游修行速度极快,是因为他先天便与大道相合,故而呼吸吐纳,皆有星辉涌入体内。UU小说UU小说”
穹云被照开一线。
阳光垂落在东厢的草坪,坐在大石上的崤山居士,被日光映照得犹如圣佛。
“但世间修行者,并非只有汲取星辉这一条道路……”崤山居士微微低下头来,道:“譬如灵山的修士,即便不吸收星辉,也能够得证大道。再譬如北境的妖族天下,南疆的鬼修邪士,总有一条路是可以往下走的,归根结底,是因为走到命星之后,寿命变得悠久,体内也多出了一缕不一样的‘物质’。”
“神性。”
说完这些话,他走下大石,看着坐在草地上,静静闭目观想的帷帽女子。
即便是在东厢,徐清焰也下意识戴着那顶帷帽,遮掩面容。
“不用惧怕阳光,试着去接纳他们,放空思绪去冥想……”
崤山居士的声音很轻。
他隔着一层面纱,看到女孩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陷入了纠结的思考之中。
他在教授徐清焰修行。
与寻常天才不同,徐清焰已经不需要再去修行“星辉”……她体内的神性,多了一种几乎要满溢的状态,如此之多的神性,可以让她直接越过“星辉”的门槛,虽然是从零修行,但她从一开始,就掌握了无数人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神性力量。
即便是珞珈山的半神扶摇,也没有尝试过如此逆天的修行。
这样的一种体质……在大隋天下,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也基本可以确定是后无来者。
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没有人像她一样,生而为“神”。
所以她不像任何人那样去修行……至于该如何修行,谁都不知道。
崤山居士也不知道。
他的神情看起来还算镇静,默默攥了攥袖子,眼神里略微有些焦急,等待着这次尝试的结果。
修行者的初境……是燃起星火,那么不需要星辉的修行者,初境是什么,该如何去破开?
半晌之后。
徐清焰缓缓睁开双眼。
“看到了什么?”
徐清焰摇了摇头。
“没有用吗……这种修行方法,可能还有些问题……”居士笑了笑,有些无奈,道:“我再想些办法,等过些日子再试试看。”
“再过一会,太子殿下就要来了。”
这句话,让徐清焰面纱下的神情有些不太愉快。
“你体内的神性一直是个隐患,若是没有药物,病患发作,你少不了要忍受一番痛苦,送药的事情……除了太子殿下,也的确没有他人能够让陛下彻底放心。”崤山居士看出了她的心思,淡然道:“为何要如此厌恶他?”
“没有药,也没有关系。”徐清焰沉默片刻,道:“我体内的病,在发作之前,会有人帮我医治的。”
“宁奕?”崤山居士笑了笑,道:“或许是吧,但他已经半年没有来到天都了。这半年来,你一次神性之苦都没有吃过吗?太子殿下有莲花阁的秘丹,上一次帮了你,你应该要记恩。”
徐清焰只是木然。
“你厌恶太子殿下,是因为喜欢宁奕的缘故么……”崤山居士笑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撑着下巴,喃喃道:“有些时候,我不是很能理会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感:他人的喜欢,愤怒,悲伤,被我看在眼里,仔细咀嚼,却发现自己一片木然,无法感同身受……”
“太子殿下帮你很多,远远不止一枚药丹。”崤山居士的语气并没有主观的劝解,他只是客观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困惑说道:“他每日来东厢,给你送一枚莲花阁的药丹,驱逐不怀好心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不是一个坏人,为什么不喜欢他?”
徐清焰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多么厌恶……其实是说不上的。
回想松山猎场的初见,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李白蛟身为大隋太子的身份,骑在白马上的男人拔刀斩杀了千年离魅,这是一副极其惊艳的画面。
那抹极快的出鞘刀光,让她由衷觉得震撼。
可少女入世见到的第一缕光,是推开感业寺的少年宁奕。
此后心中,就再容不下其他的光。
在见到白龙令,知晓了李白蛟大隋太子的身份之后,原本的好感就变了一种味道……无论那位太子殿下再如何耀眼,她都没有丝毫感觉,更谈不上喜欢。
因为送药的缘故,她感到了一丝被“规矩”束缚的压迫。
每日都会有人,来关注东厢今日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大发雷霆,重罚了东境娘娘,只知道这件事后,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重新被囚回牢笼。
而且那位大隋太子在送出药丹的时候,总要试着触碰一下她的手指,肌肤。
她想到了小雨巷深处的那位阎医师。
即便是有所好感的人物,也会慢慢变得厌恶。
戴上面纱,是因为她不想让那位太子看到自己的容貌,心中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被看见的话,并不是一件好事。
“噢……我明白了。”
徐清焰思绪恍惚间,崤山居士忽然道:“是因为红露姑娘的缘故么?”
红露?
徐清焰怔了怔,想到了在松山猎场见到的那位红衣女子,生得极好看,一颦一笑动人心弦,天生妩媚。
“太子殿下的身份尊贵,需要很多人物点缀……红露姑娘只是其中一个,依附天都莲花阁,可以得到很多东西。”崤山居士若有所思,意味深长道:“哪怕只是当一个附属品,也可以得到很多,很多……所以很多人前赴后继。”
徐清焰挑起眉头,正准备冷冷开口。
“但你……千万不要这样。”崤山居士微笑道:“陛下把我从灵山喊来,其实是一个错误,我教导不了你修行。我能够教你的,唯一一个道理,就是不要当任何人的依附品……东境,西境,莲花阁,甚至……”
顿了顿,略过了不该说的几个字。
崤山居士的语气无比凝重,严肃道:“这些都不是好东西,所以谁也不要依靠。”
徐清焰揉了揉眉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从灵山远道而来的大德,有时候出乎意料的正经,有时候则是一副超脱众生的洒然,洒然到不像是一位活了百年的老人,更像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彻底放飞自我,时常能够看到这位居士大人,坐在东厢草坪的大石上沐浴阳光纵声吟诗唱歌,或者抱着膝盖蹲下身子对着那头傻獐子严肃说道讲学……
……
……
东厢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音。
崤山居士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今儿殿下来得有些忒早……”
这位白袍年轻大德缓慢站起身子,下意识向着东厢院门走去,然后推开木门,整个人怔了一怔。
“道宗今日拜访,要给徐姑娘送一份礼物。”
站在面前的,是如今暂住在天都修身养息的少年教宗陈懿。
灵山大德乖乖低头,揖了一礼。
这一礼对着少年教宗而揖,然而站在少年身旁的黑衫中年儒士,沾了道宗的光,坦然受了一礼。
崤山居士抬起头来,笑眯眯望着“中年儒士”,道:“宁奕,你可真……够狠的,连教宗也能请动?”
不出意料被堪破身份的宁奕,拱了拱手,不露痕迹,轻声微笑道:“居士大人,如果没记错,这其实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久仰大名,以后若有机会,还望多多请教。”
一些客套话。
说话功夫,身后道宗麻袍道者,搬着一沓一沓的沉重古籍……从剑行侯府邸整理了一宿,一大早就忙着抬到皇宫,教宗大人要入宫,自然无人敢拦,于是便顺利来到东厢。
坐在东厢草坪的徐清焰,怔怔看着麻袍道者两人一组,抬着捆扎成堆的古籍首尾,弯腰前后鱼贯进入东厢府内,动作熟稔……让她不敢置信的,是心头的那半片骨笛叶子,轻轻一颤。
帷帽下的女孩,双手捂住胸口,望向门口。
……
……
“临行之前,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崤山居士踏出东厢,与宁奕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他轻轻拍了拍中年儒士肩头,道:“南疆的事情瞒不了多久,宋伊人在灵山护送下回到长白山,那位大隋公主被你放出来了,都只是小事……南疆执法司的阵法因为纰漏被破,导致十万里大山里,跑出了不少难缠角色,东境的琉璃山动乱,你应该也听闻了吧?”
宁奕心里一震,望向这位年轻的灵山大德。
“东境现在拿群魔乱舞来形容,毫不为过,韩约当初镇压的老魔头脱困之后,有些是真的棘手,直接在东境立了山头,单个的三灾出手,恐怕都无法击杀;你临行之前抬了一手素华宫,那位娘娘借着陛下力量,把东境宫内的势力打压殆尽,现在东境莲华一片风雨飘摇,里不应外不合。”崤山居士意味深长望着宁奕,“对此,我只想说……干得漂亮。”
说完,崤山居士哈哈笑了三声,离开东厢。
徒留下“中年儒士”神情复杂。
灵山极其痛恨鬼修,但一直拿韩约没办法,如今东境一团乱麻,这应该算是幸灾乐祸了。
伏线千里,一朝并发。
宁奕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初所做的种种,一朝掀起,直接造成了如今东境的局势动荡,仔细看来,每一条都与自己有关……
千里种因,半年得果。
当初李白鲸设计在红山高原要杀自己,如今的因果二字偿还下来,就是所谓的“报应”。
第三十一章 再见徐姑娘
东厢院子的一座静室,阳光穿过珠帘,丝丝缕缕照入,映照在对坐的两人面前桌案上。www.uu234.ccwww.uu234.cc
宁奕缓慢撕下自己的面皮,注视着对面。
女孩摘下帷帽,露出那张美得动人的面容。
外面的声音仍在,但逐渐不那么嘈杂。
“时间不多……我想请徐姑娘帮我一个忙。”
宫内严查的缘故,宁奕想不暴露身份的进来,这是最好的一种办法。
有陈懿帮忙,宁奕虽然可以入东厢……但不能久待。
麻袍道者在搬书,可书总是会搬完的。
没有太多时间闲叙。
宁奕把自己这半年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从离开天都后说起,只用了一小会便说完。
徐清焰双手捧着茶盏,静静聆听。
“我在修行上遇到了一些困难,需要‘神性’。”宁奕言简意赅,略有歉意道:“你的身体……近来如何?”
徐清焰低垂眼帘,摇了摇头,笑道:“承蒙关心,清焰的身体情况,还算无碍。”
宁奕要“借”走一些神性,但以他的脸皮,做不出来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这是一件对他和徐清焰都有利的事情,上一次离开之时,他赠了半片骨笛,搭建一座桥梁,还取走了不少神性,如果不出意外,这半年来,徐清焰是不会感到有些痛苦的。
阳光在桌案上流淌。
宁奕伸出一只手,轻轻叩击两下,道:“我来看看?”
徐清焰略有犹豫,然后掀起衣袖,露出那截雪白如莲华的小臂,搁在桌案上,阳光落在手臂上,清澈如小溪流淌,柔和的光线在珠帘缝隙里摇曳,落在桌案和肌肤上,像是一尾游鱼。
宁奕两根手指轻轻按住手腕,动作并不轻浮,神情分外专注。
徐清焰的面色逐渐红了起来,她低下头来,不敢去看桌案对面宁奕的脸。
“好了……”
片刻之后,宁奕抬起两根手指,语气并不轻松,困惑道:“你体内的神性,为何衍生了如此之多?”
“啊?”徐清焰怔了怔。
宁奕看着女孩,以他的预估,徐清焰身体里的神性,即便这半年来的繁衍速度有所加快,只要自己骨笛不断抽取,她断然不会承受“神性溢胀”的痛苦。
但如今情况与自己预计的不同。
而且是截然不同。
女孩身体里,已经流淌溢满了一座方圆小池,底部的神性逐渐生长结晶,自行凝固。
“犯了几次病。”
宁奕注视着徐清焰,直截了当。
徐清焰语气有些吞吐,摇头低声道:“有过……几次……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担心。”
宁奕心底默默叹息一声,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皱眉问道:“太子来这里做什么?”
徐清焰轻声道:“送药……”
宁奕沉默片刻,道:“必须要吃?”
桌对面的那个女孩,缓缓点了点头。
已经不用多说些什么了。
被关押在笼中的金丝雀,归根结底,都只是一只小雀,拎笼的那位好心给了一线光明,最终的结局,反倒是为了让她失去的更多。
“是我疏忽了……有一件事情,现在必要告诉你。”宁奕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宫里的那位,可能是想等你神性圆满的时候,把你吃掉。”
徐清焰对这句话没有丝毫出奇的反应,只是轻轻的,乖巧的“嗯”了一声。
这像是她的宿命?
生下来就是这般,她从来没得选择,徐清焰看着宁奕,一只手撑着下巴,神情怔怔,有些事情不用宁奕去说,她早已预料到了。
她人生的结局,正如很久以前她就猜测的那样……悲哀落幕。
至少中途还见过光,出过笼。
徐清焰笑了笑。
以往治病,神性的传输,都是宁奕对她说,“我帮你”。
但这一次不一样。
宁奕的手掌掌背微微一暖。
他有些愕然,看着掌心搭在自己手上的女孩。
徐清焰认真道:“我帮你。”
……
……
神池神性溢散而出,一线龙卷,冲向脑海里的观想画卷。
徐清焰的神性,通过肌肤传递,渗透,蔓延。
满室生光。
闭紧双眼的宁奕,所有的心念,都放在冲击那道传承的门槛之上。
遥远的执剑者传承……如果按部就班来开启,可能要等到命星,或者再靠后,乃至星君,甚至涅??。
宁奕等不了那么久。
他抓住了所有的机缘和造化,靠着自己的毅力,“艰难”地走了一条捷径。
能否顺利开启这道传承,成败全在如今一举。
徐清焰体内的神性古池,发出轰隆隆的轰鸣。
女孩吃力地闭上双眼,浑身的力量被宁奕不断抽取,这样的过程其实并不愉快,寻常治病时候,宁奕抽取神性的速度很缓慢,力度很柔和。
但如今,更像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索取。
……
……
古卷铺展
宁奕浸入了一个玄妙的世界。
他重新看到了那道水面模糊的影子,但与上次的感觉不一样。
他像是融入了古卷世界。
不再是一个艰难的跋涉者。
当他开启传承之后,他好像融入了这个世界,只不过这种感觉还不明朗,宁奕的形体变得虚无缥缈,像是一阵风,一缕光,一道雷。他看到了“一”,也看到了“亿万”,一座恢弘无比的世界在脑海里坐落,亿万道轻柔而温和的声音嘈杂响起。
春雨连绵,秋风萧瑟。
于是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大人……”
“大人……”
“醒一醒,醒一醒……”
这个声音,像是在清白城墓陵下听到的。
脑海由空白变得模糊。
宁奕问出了一个浑浑噩噩的问题。
“我……是谁?”
那道声音听了这句话,有些惘然,焦急道:“您是……执剑者啊。”
敬词……您?
执剑者?
宁奕清醒过来,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果然,立在水面上的不再是上一任模糊执剑者的影像。
自己在清白城墓陵下见到的景象,变得无比清晰,那个单膝下跪的女子,面容沾染了血污,眼神澄澈而又明亮,身披沉重甲胄。
似乎是成功开启了传承……
但宁奕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与自己之前所见截然不同的世界。
巨大而又参天的古树,巍峨挺拔,盘踞在山巅之上,几乎要捅破穹顶。
无数树叶如流火般萦绕。
不是那个即将毁灭,破坏的国度。
他抬起手,意识到自己虚无的形体,这似乎与自己想象中的传承不太一样。
上一次自己见到的模糊影像,大概率可以推测出,是上一任的执剑者。
现在呢?
是因为自己提前开启传承,所以看到了本不该看见的东西吗?
这里不是大隋天下,看那株参天古树,也不是北境妖族天下的模样……这是执剑者的故乡么?难道在海洋的遥远彼岸,还存在着不可知的大陆?
“执剑者大人……”披着重甲的女子,卸下护臂,缓慢站起身子,仰头望着宁奕。
宁奕皱起眉头,这一切,与自己预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那女子很是悲伤。
她抬起一只手,擦拭着面颊,声音哽咽:“您再一次的拯救了我们……只是……以后……”
只是……以后?
宁奕低下头来,看着逐渐羽化的四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误入到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里。
自己的这个样子,并非是融入了这个世界。
而是“自己”如今,正处在最后的弥留之际。
这是灾变的结局吗……自己看到的那副灭世景象,最终由执剑者拯救了危局?
宁奕脑海里闪过的念头太多,他冷静下来,借着这具身躯,试图寻找“传承”的下落,只不过声音已经有些不受控制,变得断断续续。
说出口后,沙哑而又沧桑。
“执剑者……传承……”
一直侧耳聆听的甲胄女子,听到传承二字,眼神痛苦之际,带着一抹坚毅。
“大人……建木不倒,星火长燃,这片大陆会历代有执剑者,此后守护您的薪火。”
宁奕的眼神亮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进入到了“初代执剑者”的意识里?
……
……
意识虚无缥缈,逐渐就要破散。
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胸膛深处响起。
那人轻轻“嗯……”了一声。
宁奕迷迷糊糊,看到“自己”身躯的主人,化散在天地之前,挥了挥袖,袖袍里掠出了一朵又一朵的流光,被光芒包裹在内的,似乎是一根又一根的竹简。
八根竹简,八道流光一层又一层,将其笼罩覆盖如古卷。
这是,传承?
宁奕感到了“白骨平原”的震颤。
急切的渴求。
即便不属于这个世界,宁奕还是能够感到,“初代执剑者”留下来的这八根竹简,每一根都凝聚着极其强大的力量,光芒太甚,隐约能够看见竹简上刻着古字,但看不真切。
“这就是……执剑者的传承么?”
……
……
长陵山脚下。
一座小木屋。
长陵雾气聚又散,墓碑百年寂静。
一盏枯败了很多年的老灯,本来已经油尽灯枯,此刻重新亮起了一抹光华。
坐在老灯前的守山人,披着黑袍,沉默端详着桌上那盏照亮满屋光明的枯黄油灯。
“宁奕,没有记错的话……你只是第八境。”
守山人注视着那盏死灰复燃的油灯,喃喃道:“那么,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抬起头来,拎着那盏油灯。
百思不得其解。
但如今时候到了,“他”站起身子,拎灯至画卷。
挂在木屋上的那卷画卷,摇曳的边角,被油灯燃起,火焰缓慢燃烧,画卷中的冰川雪原黄沙大漠,在缓慢焚烧之中,倾泄出一整卷的冰屑和沙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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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最年轻的执剑者
徐清焰静静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宁奕。www.uu234.cc
阳光垂落。
干净的脸庞,还算清秀的五官。
宁奕其实生得不算难看,相由心生,他的眉尖微微挑起,带着两三分凌厉的杀气,但此刻闭合双眸,眉宇之间的煞气散开,出乎意料的温和。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坏人。
在徐清焰心中,岂止不是坏人。
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准确的说……是天底下对她最好的人。
女孩怔怔出神,唇角微微翘起,一只手握着宁奕搁置在桌面的手掌,另外一只手撑着下巴,就这么看着,她能看很久,看一整天……
直到东厢门外有些不合时宜的嘈杂。
徐清焰惊了一惊,意识到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个人,可能来了……她慌忙抓起桌上的帷帽,戴在头上,推门而去。
门外此刻已经由嘈杂变得安静,麻袍道者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停下动作,抬头望着推门而入的那位白衫年轻人,肩头绣着一条黑边雪白蛟龙,曲曲折折,年轻人挑了挑眉,似乎是没有想到,今日的东厢竟然如此热闹……一推开门,就能够看到,十数个道宗的麻袍道者,站在屋檐下,他们手中抱着的似乎是天都书库的古籍。
李白蛟的目光越过人群,同时他的脚步也动了起来,走到那位道袍少年面前,微微躬身一揖。
“陈懿先生……这是?”
教宗还了一礼,笑着解释道:“太子殿下……这是在给徐姑娘的东厢添置一些物事,算是太清阁的一点小小心意。”
“怎想起送这些?”李白蛟笑着哦了一声,伸手从身旁麻袍道者搬起的古籍上,摘了最顶层的那本,轻轻道:“阵法总纲?”
“徐姑娘在东厢修行,自然是什么都要学一些,不仅仅是阵法,还有堪舆,乃至奇门八卦,各地志异都有在内……书很多,够徐姑娘看上很久了。”
李白蛟搁下古籍,笑道:“有劳您费心了。”
说罢,太子挥了挥手,招来身旁的侍从,轻柔道:“明日把书库里,本殿专门撰纲收入的那些古书,也送到东厢……”
侍从点了点头,记下太子的话。
李白蛟望向从东厢偏阁走出来的那位帷帽女子,语气柔和道:“清焰姑娘,许久未见……”
昨日才见的。
徐清焰默默站定,背手动作极其隐蔽地关上阁门。
李白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他望向徐清焰背后的那座偏阁,如果没有记错,这是东厢的茶室。
“徐姑娘在和朋友喝茶?”
当然没有回答,徐清焰选择沉默以对,避开这个问题,她缓步走到了那位太子面前,语气尽量平和,轻轻道:“多谢殿下今日为我送药。”
伸手。
李白蛟不以为然地移走目光,笑着从腰囊里取出那枚药丹,然后轻声道:“徐姑娘还有朋友?”
说完之后,面色漠然,绕过徐清焰,向着那座东厢茶室走去。
徐清焰怔了怔。
宁奕还在茶室里闭关……
太子站在门前,挑了挑眉。
推门。
……
……
门开之后,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黑衫儒雅的中年文士。
李白蛟皱起眉头,他打量着这位中年文士,总是觉得此人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却一时之间无法想起……他的神念掠出,想要一探究竟,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被尽数弹回。
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
大隋天下,修行神魂的修士不多。
短短的一个呼吸,两人已经擦肩而过。
那位中年文士走到徐清焰的身旁,拿着无人听闻的声音轻轻开口说了几句话。
李白蛟回转身子,蹙起眉头,姿态放得很低,道:“这位是?”
“宁奕”已经完成了此行开启古卷的任务,此刻揖了一礼,沙哑道:“贫道是道宗太清阁的无名散修,应灵山居士邀请,为清焰姑娘探看体内的修行前景。”
李白蛟略微恍然,笑道:“先前多有得罪。”
外人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得罪”乃是何意。
“宁奕”微笑点拨道:“神魂之道,功夫做到,水滴石穿。”
李白蛟看着眼前容貌四十来岁,但他实际猜测,可能活了一两个甲子的“中年文士”,刚刚的一探,自己神魂被对方完挡,现在看来,对方可能是个专修神魂有甲子功夫的老妖怪,怪不得神魂如此深厚。
念及至此,他轻声附和笑道:“的确是这个道理。”
太子又道:“清焰姑娘的修行,道长可看出了什么?”
一口一个清焰姑娘,叫得还真是亲切。
宁奕心底冷笑一声,不动声色诚恳道:“天意不可泄漏……殿下出身莲花阁,难道不知推演命术不可言说的规矩?”
李白蛟被这一问问住了。
他在莲花阁里韬光养晦,师从袁淳先生,在推演命术之上小有造诣,刚刚一问,动了些小心思,纯粹是想看看这道士能口灿莲花说出什么花样。
“虽身在莲花阁,却不怎么用心修行,惭愧,惭愧……”
李白蛟哈哈笑了笑,故作风度的摆了摆袖,不再过深交谈。
“时候不早了,不打扰清焰姑娘的清净。”宁奕转身面对帷帽女孩,笑着开口,接着问道:“有劳殿下来东厢送药,不若随道宗车马一道回去?”
李白蛟有些无奈。
陈懿立马盛情邀请道:“太子殿下,许久未见,中午在太清阁设宴一叙,还请不要拒绝。”
太子只能答应,匆匆离开东厢。
宁奕随车马一起离开。
徐清焰站在东厢,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有些太快。
帷帽皂纱下的女孩忽然笑了起来。
她想起宁奕对自己说的耳语。
“太子不是好家伙。”
“天气转凉了……”
“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
……
宁奕根本就没有参与道宗太清阁摆下来的宴席。
至于自己瞎编乱凑的身份……他完全不担心太子能查出来什么,太清阁在中州天都的地位不言而喻,一位修行的道宗高人,从不知名讳的西岭高山而来,再风尘仆仆而去……在陈懿的道宗名单簿里,符合条件的,能找出不下百人。
善后工作,宁奕全都交给了陈懿。
至于那位“教宗大人”能不能应付过来,就不是他操心的事情了。
离开皇宫。
宁奕努力回想着自己开启古卷的画面,那位初代执剑者的记忆……
八道流光。
还有八根看不清刻字的竹简。
他离开天都,一路兜兜绕绕,最终找了个枯败的古庙,弹指以剑气清扫了蒲团上散落已久的尘灰,在庙门简单布置了一个隔音禁制,然后取出细雪,插在蒲团前,花了大约半刻钟,拿出丫头在半年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阵法符?,把古庙的四面八方都封锁好。
这一举措,是为了保证这座古庙绝对的安全,如果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能够惊动宁奕。
行走在外,小心为重。
宁奕开始观想那卷古卷……他的神念很轻易地就踏入了古卷之中。
世间观想图,有三六九等,品秩不一,根据观想图的异象而定。
执剑者传承的这幅古卷,观想之时,置身遥远古国,能够看到世界之巅的那株古木。
“建木不倒,星火长燃。”
那株古木,应该就是传说之中的“建木”。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这一次的观想极为顺利,自己的神魂,不再像是之前那般酸涩,而是逐渐舒适,在观想卷中不断被温养,可以推测,这副包含大千世界的观想古卷,乃是极高品秩的神魂观想物,也是最好的修行途径。
宁奕隐约有些失望。
果然,上一次进入初代执剑者的记忆之中……是一个意外。
观想之时,如置身云端。
他低下头来,看到了一整座恢弘的世界,自己已经见了无数次。
虚无缥缈的声音响起。
熟悉的感觉,直觉告诉宁奕,是那位弥留之际留下传承的初代执剑者。
“有缘人,你成功启开古卷……说明你的资质,心境,还有修为,都得到了认可。”
“今日之后,希望你能够担得起‘执剑者’这三个字的重量……”
宁奕默默咀嚼着这三个词。
资质,心境,修为。
前面两个尚不好说……但后面的这个,他如今显然不够……
摇了摇头。
不去想那些。
那道如柔水般在心槛里流淌的声音,略微停顿,变得凌厉起来。
“大千万物有灵,世间剑气有骨,我等执剑者,斩杀不可斩杀之物,不为其他,只为劈开人间的一线光明。”
“啷当”一声。
灯火落地。
整座枯败古庙内,被落地的灯火照得一片光明如白昼。
有人来了。
宁奕睁开双眼,眉尖一抹煞气闪过。
他单手拔出细雪,接着便是锵然一声的沉钝擦划声音。
一只雪白如霜的纤手,按住细雪剑柄,将其缓慢推回剑鞘之中。
宁奕怔怔看着眼前悬浮着的那件宽阔黑袍。
“宁奕……第八境的执剑者……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剑者……”
那人笑了笑,声音不再是长陵山上难辨雌雄的沙哑。
黑袍下是一张骷髅面具。
但纤细的嗓音,雪白的手指,都说明了……长陵的守山人,其实是一个“女人”。
古庙的禁制未曾有所触动,因为守山人根本就没有惊动符?和阵法,她就像是一个鬼魅,飘离在地面三尺,手中拎着一盏飘零灰烬的孤灯。
来得悄无声息。
然后一语道破天机。
(今天很想多写一些发出来,但是这段执剑者的情节很重要,今天就只发一章,下面的那一章我还要仔细慎重地修改,推敲,把过渡章顺利结束,接下来的剧情就会很流畅,因为是早早就在脑海里勾勒完成的一个大**……另外,五月月初了,大家有免费的保底月票可以投给剑骨,感谢不尽。)
第三十三章 我最亲爱的
枯败古庙里。www.uu234.ccwww.uu234.cc
灯火摇曳,一缕光华虽小,却照亮四方黑暗,映照满堂如白昼。
宁奕看着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那袭大袍,如果没有记错……长陵的守山人,实力极强,但本身的境界只有星君。
大隋天下,把自己的师姐千手,地府的第二殿楚江王,还有羌山的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列为星君最强的前三人,但有些人,是显然不在这个范畴里的。
譬如长陵的守山人。
北境斩龙而回的韩约,曾经被看作是星君境界最强的修行者,若是正面厮杀,因其手段诡异多变的缘故,可以轻易蹂躏其他流派修行者,就算是千手小山主,姜玉虚真人,地府楚江王,恐怕也难在生死之战中赢下这位东境鬼道之主。
原因是琉璃盏这件宝器太强。
有这件禁忌领域的宝器加持,韩约比顶级星君发挥出的战力更强。
若是有一件契合自己的禁忌级宝器,那么顶级星君的实力会得到更进一步的发挥。
但可惜的是……这种宝器太过罕见,而公认的星君前三:千手,楚江王,姜玉虚,都没有真正适合自己的禁忌宝器。
韩约要做涅??境下的第一人……斩龙之后,他的确做到了。
大隋曾经有人猜测韩约能否挑战守山人……然而猜测能的,不久之后就被狠狠打了脸。
……
……
守山人知道“执剑者”。
就这一点而言,她比一些涅??境界的大能,知晓的秘闻还多。
细雪被她一只手掌推回剑鞘。
鞘中风雷鼓荡,但是如遇大坝,滔滔剑气大江,千里汹涌而来,堵塞而住。
宁奕看着那位覆着骷髅面具的黑袍“大能”,虽然不是涅??,但“大能”二字放在守山人身上毫不过分。
在长陵山上,这位守山人曾经帮过自己一次。
如今出手,没有恶意……不然自己早就死了。
宁奕将细雪插回身前,看着守山人飞舞落定的黑袍,眼神复杂,有感激,也有困惑。
“前辈……在长陵的那一次出手,多谢。”
守山人淡淡嗯了一声。
“前辈为什么会帮我?”宁奕欲言又止,道:“我的秘密……在那时候,前辈就知道了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该问的不要问,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守山人语调平静,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头顶:“会有报应的。”
宁奕第一时间没有明白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来,看到枯败古庙的横梁上结满了蛛网,灰尘。
听到“报应”二个字,他才反应过来。
过了片刻。
宁奕揉了揉眉心,苦笑道。
“前辈违了规矩,离开长陵,大老远跑到这里……不会只是找我叙旧这么简单吧?”
“当然……不会。”
那张骷髅面具并不大,但戴在守山人面颊上,便显得面目狰狞,尤为吓人。
守山人重新动用修为遮掩声音,于是那袭黑袍里传出来的回声鼓荡在破庙四地,一片沉闷,沙哑。
“我只是专程送一封信。”
“而且,守山人不可离开长陵,这是规矩。”
宁奕怔了怔,那盏灯火轰然燃烧,火星四溅,照亮破败庙宇的祠像,看不清面容的古像就此燃烧,四周的古木崩坏坍塌。
宁奕的神情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守山人回转身子,举起双手,黑色袖袍鼓荡,挥舞。
火焰熄灭之时,四周早已没了坍塌的古木横梁,整座破败的庙宇……都燃成了虚无。
宁奕从头到尾,闭关的场所,都不是在天都偏僻古庙之中。
而是在一个逼仄的小木屋里。
宁奕嘴唇苍白,不敢相信,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布置的阵法,就“嫁接”在木屋的四处角落,方位与自己在古庙布置之时几乎没有变化。
他站起身子,推开屋门,看到外面浓郁的雾气。
长陵山脚下熟悉的草木。
一种恍然的错愕油然而生。
脑海里切转过一幕又一幕的场景。
柳十一在不知不觉中破开长陵雾气,进入这座老山。
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入山办法。
长陵在雾气中,不见世人。
有人说天都城外……从来就没有长陵。
守山人的那张骷髅面具露出了笑容,她注视着推开木门,站在长陵山脚下的宁奕,微笑道:“天都城外,处处都是长陵。”
……
……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宁奕很难相信,自己费了那么多心思,找的那处破败古庙,竟然全是幻象……那位守山人的神魂“接引”自己至此,本尊的境界又该有多么强大?
难道说,这是所谓的缘分?
一眼就看穿了宁奕心思的守山人,淡然道:“这世上从不会有巧合。你会来到这里,跟我知道你是‘执剑者……至少这两件事情,绝不是巧合。”
宁奕重新回到木屋。
他看到木屋里散落一地的灰尘,钉死在木壁上用来悬挂某幅画卷的铆钉,还有常年不曾挪动,以至于画卷四周烙刻落下的淡淡灰痕。
这并不难发现。
因为……木屋里,除了一盏古灯,别无他物。
宁奕指了指那幅烧尽的画卷……
守山人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木屋里的时间宛如凝滞。
直到守山人开口。
“我把信给你。”
……
……
信。
朋友之间会写信。
爱人之间也会写信。
但从没有两个陌生人,对彼此都不了解……会选择写一封信,千里迢迢寄出去,或者留给对方。
守山人有一封信要给自己……是谁写的?
宁奕的心头,忽然紧张起来。
他的心跳快了起来。
过往的记忆一幕一幕穿插,最终回溯到西岭的漫天大雪。
守山人悬浮的黑袍缓慢落地。
她从怀中取出了一封泛黄的信封,信封上烫着一圈浅淡的金边。
就算是涅??境界的大能,也不可能越过这道蕴含金光的烫边,直接启开这封古信……而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得到信封的认可。
宁奕接过这封信,然后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轻掠过……
他抬起头来,指尖一阵温暖,熨烫在信封上的金色光华,袅袅升起,消散如烟。
守山人默默推开木屋屋门,飘了出去。
留给宁奕一个独立的空间。
宁奕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信封里是一张折得很工整,很整齐的白纸,岁月带走了写信人的年华,却不曾在纸张上留下丝毫痕迹……这封信的字迹很清秀,带着浅淡的剑气。
“原谅我……让你孤独长大,给了你开始,却无法给你陪伴。”
看到“原谅我”这三个字的时候,宁奕的鼻尖便猛地一酸,即便他已经有了准备,到这个时候,心头还是像被尖刀戳中一般。
很小的时候,他曾经问过自己,所有的孩子都有父母……
可是他没有。
为什么?
生下自己的那个人呢,是死在了西岭的战乱中,还是狠心抛弃了自己……
站在木屋里的黑衫年轻人,站在原地,像是木雕,双手攥着信封的两边,手指死死捏住纸张。
答案就在信里,可他一字一句读下去。
却没有找到答案。
写信的那人,没有解释为什么,也没有去提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那片留给宁奕的骨笛,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宁奕真正成为“执剑者”的那一刻,他就理应明白了所有。
有所得到,必有所失去。
宁奕面容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眼眶却湿润了。
他捏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的阅读,他从未如此缓慢地读过一行文字,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
有些时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还没有看清面容,就匆匆离开。
此后再也见不到面。
留下的这封信……是最后的纪念。
见字如晤。
……
……
“写这封信的时候,断断续续,花了很久。我时常会想,命运会眷顾我,那么也会眷顾你……我相信,即便只有一个人,你也可以过得坚强而又独立。”
“我把我最重要的东西,留给了你。这柄剑很重,只有你配得上。你就当是代替我活下去,接过这把剑,顺便看看这美好的世间。”
信到了末尾,只有寥寥几行字。
“最后……”
“我最亲爱的。”
“愿你健康,快乐的长大……时间已来不及让我后悔,若是再来一次,我会选择放弃所有,给你一个温暖的童年。”
绝笔。
至此,再无更多。
那封信纸缓慢飘落在地,十数年来第一次沾染尘埃。
门缝有风掠过。
雪白信纸轻轻摇曳,不仅仅沾染了木屋地面的尘埃。
还有一滴滚烫溅落其上。
瘦削的黑衫年轻人,肩头颤抖,死死咬住牙齿,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早就想到的,这封信……是她留下来的。
自己等待这封信,已经等了很久。
可为什么,现在看到这封信,他却高兴不起来?
……
……
长陵山脚。
盘膝坐在木屋外大石头上的守山人,一只手撑着骷髅面具侧脸,若有所应,回头看了一眼木屋方向。
她闭上双眼,轻轻叹息一声。
那西岭少年的人生已如此之苦……
何必还要留下这封信,让他知道这残酷的真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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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山字卷
守山人在木屋外坐了片刻。www.uu234.ccwww.uu234.cc
她知道,木屋里的那个人,需要一段时间冷静下来。
没过多久,木屋屋门被推开。
双目还有些泛红的宁奕,来到那袭宽大黑袍面前,深深揖了一礼,轻声道:“多谢前辈……”
守山人心底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柔声道:“没什么可谢的……”
她顿了顿,道:“关于“她”的一些事情,即便我知道,也无法告诉你,因为这里是长陵。”
宁奕怔了怔,他不知道这位前辈因为何事,要到长陵看守墓碑,但此刻隐约想来,刚刚在木屋里抬头指天的动作,似乎并不只是指“报应”那么简单。
这里不仅仅是长陵。
还是天都。
宁奕无声笑了笑,摇头道:“有这封信,足矣。”
守山人犹豫片刻,道:“关于‘执剑者’,我可以跟你说一些外人所不知道的消息……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
宁奕凝了凝神。
“历代执剑者,据我所知,古籍上记载的,最年轻的执剑者,在得到敕封之时,都至少是命星境界……”守山人看着宁奕,无奈道:“西海叶长风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竟然帮你找了一条直通传承的捷径,但这其实不算是一件好事。”
“欲执其剑,必承其重。”守山人骷髅面具下的声音凝重三分,道:“执剑者的传承中,有八卷‘天书’……”
“原谅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笑了笑,道:“在我看来,这就是‘天书’,我根本看不懂里面写了什么……每一卷里蕴含的力量,都强的可怕。”
八卷“天书”。
在初代执剑者的记忆里,宁奕看到了那八卷守山人口中的“天书”。
“只可惜这八卷天书,各自散落。”守山人声音停顿,“每卷天书上有一字,似乎都照映一个生死间的大秘密……至于它们的下落,我帮不到你。”
宁奕的神情有些失落。
守山人说的这些。
其实他差不多都知道……初代执剑者留下来的八个字,只不过如今自己的“白骨平原”里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字的剩余和残留,这是最坏的情况,上一任执剑者,什么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宁奕还是揖了一礼。
守山人对自己,有不小的恩情,他抱拳沉声道:“多谢前辈。”
缓慢站起身子的守山人,听到这个“谢”字,轻声笑了笑,抬头望着穹顶,骷髅面具下的眼神有所变幻。
她双脚悬浮,幽幽与宁奕擦肩而过。
宁奕眼神一亮。
守山人忤逆天机的声音极浅,但准确传入耳中,只有七个字。
“山字卷,东境大泽。”
……
……
东境如今不太平。
二殿下李白鲸拢和东境莲华之后,诸圣山归位,即便是羌山也入麾下,整座东境声势浩大地结为一块铁板……但明眼人都知道,压迫着东境圣山低下头来的,就只有一个人。
那人字号甘露。
琉璃山被西海老祖宗打压之后,大殿倾塌,而最令圣山忌惮的那个人……被一柄稚子剑鞘,镇压在了琉璃山底。
屋漏偏逢连夜雨。
南疆的好几尊大魔头逃离执法司监狱,躲入东境大泽,积蓄力量,蔓延势力。
东境大泽,环境恶劣,沼气横生,躲入其中的老魔正是看中这点,而且极其聪明的效仿韩约,他们手中虽然没有琉璃盏,但可以掠夺好几具肉身,在大泽深处先建立一座小山头,然后再向外汲取生气,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想要在大泽里除去一尊魔头,难上加难。
韩约不出手,即便是三灾级别的魔君,也很难深入大泽,彻底铲除这些越狱而出的狡猾老魔本尊。
这时候,遭殃的就是百姓。
琉璃山头附近的鬼修,已经与大泽深处爆发了好几场战斗,携带南疆鬼修逃窜而来的老魔,蛊惑人心,拉拢派系,那位甘露先生凶名滔天,琉璃山封锁消息的力度很大,但逐渐还是有风声穿了出来。
为何南疆的老魔头们,敢明目张胆跟琉璃山对着干?
韩约一直未曾出面……
修行阴术的修士,心思摇摆不定,最好偏移念头,有些想乘东风借势而起,于是琉璃山的鬼修临阵倒戈不少,东境大泽的鬼修数量缓慢增加,逐渐由“旗鼓相当”的趋势。
这是琉璃山损失最惨重的一年。
李白鲸当然需要力量,但祸不单行,因为天都起火的缘故……短时间内,他在宫内失去了很大的话语权。
种种因素,一起爆发。
东境莲华阵营里,素日来极其听话的几座圣山,如今不再那么听话。
圣山当然不至于傻到立即就表明态度,但他们可以无限期地拖延,整座东境的南边都遭了秧,那里是琉璃山与南疆接壤之地……
在圣山修行者的眼中,那块属于鬼修的地盘,早就被打上了“不祥”的征兆,韩约掌权之初,琉璃山周遭的鬼修极讲规矩,但如今本尊被压,琉璃山便开始沸乱,印证了所谓的“不祥”。
生灵涂炭,某种意义上,与他们并无关系。
但与李白鲸有关系。
李白鲸迫切地需要一股力量,来荡平不受控制的鬼修。
他比所有人都要在乎那些平民百姓的“生死”,因为他的野望……他想要赢得天都那个男人的赞许和认可,这件事情必须要处理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深谙这个道理,之前亏待东境莲华其他圣山的太多,需要用到之时,虽无怨言,却步步艰难,他只能付出一些代价作为弥补。
这件事情的结局。
是李白鲸付出了比自己预想之中要大很多的代价,买了一个教训。
太游山,羌山,龟趺山,得到了足够的利益之后,便不再拖延,三座圣山联袂,星君境界的圣山人物一出手,战场便呈现一面倒的情况。
鬼修之乱,也就逐渐被压了回去,如今琉璃山周遭的城池已不再遭受战乱,南疆老魔们龟缩在大泽内。
……
……
一列商队,在东境官道上前行。
“您大可放心……琉璃山立了规矩,所有麾下鬼修,立回山头方圆三十里,可保平安。如今时限已到,若是还流荡在外,被圣山修行者发现,斩立决。”
腰间挎着酒壶的粗犷汉子,看着身旁骑马同行的文弱书生,背着一个宽大箱笼,看起来瘦瘦弱弱,面色白净,笑道:“宁臣先生是读书人,看样子是户体面人家,何必要往东境来跑?”
“宁臣”只是摇了摇头,笑道:“有样东西丢在这了,这趟回来取,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粗犷汉子名为郭大路,顾名思义,是一个很大路的人。他护送着这一行商队,从中州而行,启程赴东境桃枝城,送一趟不算太贵的货物。
郭大路路上见到这个书生,背着箱笼,一个人步履蹒跚,看起来跋涉已久,走得极为艰难,便问了要不要同行,那书生没有拒绝,爽快上马。
书生自然是宁奕,戴了第三张面皮,面容俊气,为了不使人起疑,特地花了些银两买了个箱笼……如今的情况,是路上御剑而行,整整两日,有些累了,不想未休整多久,便遇到了一行好心的商队。
宁奕并不知道,此刻东境动荡已解。
他看这个叫郭大路的人实在面善,此地临近东境,桃枝城不算远,顺路而行,路上若是有流匪,或者鬼修,也可以照拂一二,算是还了这个姓郭之人的无心善果。
一路上倒真的很是太平。
比自己从中州西行,途径阳平城的那一次,要宁静许多。
这世道,人吃人,更甚过鬼吃人。
宁奕好奇问了问原因,就有了开头的那番解释。
一番交谈,宁奕大概明白了……自己在天都打死的那头鬼修,逃离东境太早,如今东境局势已经算是安稳下来,琉璃山麾下的鬼修都被叫回,剩下的三座圣山修行者,正在联合东境莲华势力,各地城主府,三司人员,扫荡打杀南疆和大泽那些不愿意听话的鬼修。
总的来说,李白鲸的应对还算及时。
死的人不多。
后面的半截路,风沙很大,宁奕默默咀嚼着这些散落的信息,脑海里有了一个大概的念头。
山字卷在东境大泽,大泽太大。
但可以确定一点……执剑者留下来的八字秘藏,单独一字,仍然具有极强的力量,山字卷中的“山”,并非是某种元素,而是与《金篆玉函》中玄学五术有着极大的关联,宁奕的箱笼里装了好些道门五术的古书,这几日勤加研究,山术作为五术之首,追溯根源,可能就是根据山字卷演化而来:食饵,筑基,玄典,拳法,符?……包含极大极广,但最大的可能,是“凝聚”。
并非是宁奕猜测。
原本资源贫瘠的东境大泽,忽然就资源丰盈到能够容纳好几尊老魔相安无事地开辟山头,而且香火旺盛,隐约自成世界。
有一种可能。
就是自己在观想古卷开启传承之后,山字卷觉醒的力量凝聚了大泽的星辉,灵气。
……
……
这一路并不漫长,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在桃枝城分别,宁奕从箱笼里取出了一张符?,算是赠礼,送给郭大路,叮嘱贴身带着,那个面善的粗犷汉子哈哈一笑,没有客套地收下,这张符?不算品秩多高,但有自己一缕剑气,寻常妖物和鬼修畏惧“执剑者”的浩然正气,断然不敢贴身靠近,若无危机,贴身靠着,神性也可以温养肺腑,滋补神魂。
郭大路手指摩挲着符?,他没有去问这个叫“宁臣”的年轻人,要去什么地方,丢的东西是什么……默默站在桃枝城门口,看着背着书箱的书生,背影渐行渐远。
人生萍水相逢,一面之缘,转身离开,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目送离开。
郭大路眯起双眼,压下斗笠,转过身子,挤入桃枝城的入海里。
“宁先生,祝你一路顺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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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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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有飞剑掠过高空。
背着沉重箱笼的书生抬起头来,看着一道道掠过高空的剑气流光,眼里一片平静。
桃枝城分别之后,宁奕一路驭剑,直到大泽附近才停歇下来。
到了此地,牛鬼神蛇居多,三大圣山说是要镇压大泽里的南疆魔头,但其实并非如此……琉璃山的收魔令一出,圣山大部分的力量都在巡视东境寻常地界的流荡鬼修,巡视的任务很轻松,踩踏飞剑拿“金线符”感应即可,若还有魔头敢不入琉璃山,在外开辟山头,圣山弟子直接荡平即可。
攘外必先安内。
大泽里的那些老魔,都缩在最深处,看样子是准备躲避风头,没必要正面硬撼。
三大圣山不蠢,这是李白鲸的事,也是琉璃山的事,等三灾四劫处理完杂事,之后那位甘露先生脱困,南疆躲在大泽里的魔头一个也逃不过,圣山子弟没理由去帮鬼修做事。
大泽之内,还有许多自立的山头,羌山,太游山,龟趺山,只是按规矩行事,以“沼气”过多为缘由,每日耗在大泽外围,不愿入内,这就是天上偶尔有剑气掠过的原因。
但其实三座圣山,仍然有修行者踏入大泽内,不是为了斩妖除魔,单纯是磨砺己身,原先那些老魔未曾进入大泽深处之时,此地便是一处出名的“小炼狱”,其实大泽并没有多恶劣,中境修行者都可以在其中行走,即便不懂符?之道,星辉境界中境之后,便可以免于沼气侵蚀。
如今的大泽,不知是何原因,灵气氤氲程度发生了异变。
三座圣山,还有南疆的几头老魔,都在找寻一个合适的修行地点,可以更好的汲取灵气,星辉。
……
……
宁奕选择步行,而不是驭剑,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驭剑太过张扬,他本身不是三座圣山的门下子弟,而且与太游山,龟趺山,以及羌山……关系都不算多么友好,三圣山打压鬼修,自己就算是这副年轻书生的模样,招惹了圣山中人,也可以给自己打上一个“鬼修”的标签。
其实以宁奕如今的修为,就算三座圣山的年轻修行者一起追杀,他也无所畏惧。
跟随西海老祖宗修行半年,宁奕的体魄,神魂,剑气境界,都处在同境无敌的情况,如果遇到所谓的“太游山双子”,类似这种级别的圣子人物,如果不出意料,宁奕一只手就可以镇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宁奕的剑在鞘中,人在路上,这就是最好的情况。
况且……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打了小的,引出老的,惹出那尊大菩萨,到头来不好收场,这里是东境,山高皇帝远,自己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第二个原因,徒步行走大泽,自己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
这几日,走走停停,观想古卷,自己隐约能够感到,大泽里的某处,导致灵气氤氲暴增,的确与自己的“传承”有关,长陵守山人泄漏一线天机,告知的秘密没有出错。
山字卷就在大泽。
东境大泽,不知何故,竟然有许多破败的古庙,是因为临近东土,灵山的信徒曾经在大泽传教的缘故吗?
这些古庙内竖着菩萨像,或者罗汉像,鲜少有佛陀像,大多落灰生尘,蛛网缠结,破败不堪,的确是灵山修葺的庙宇,而且数量密集,看样子曾经是一处香火旺盛之地,只可惜后来衰败了,沼气横生,鬼修横行……隔着一座东境长城,灵山应该是懒得再费工夫,在这片大泽重新布道,否则如今的情况,甚至不需要三座圣山,灵山的修行者便可以逼得南疆老魔们挪窝。
一物还有一物克。
东西一宗一寺,都相当克制鬼修。
道宗的雷法,浩然正气;灵山的渡难符,佛陀金身;都属于至纯至阳之物,鬼修和妖物相当畏惧此类物事,一般打了照面,都是绕路离开,毕竟像韩约这样能够硬撼照顶日光的魔头,整座大隋就只有一位。
宁奕这一路上很是低调。
但似乎还是出了一些状况。
荒山野岭,杳无人烟。
下了一场小雨,为了不淋湿箱笼里的书籍,宁奕撑起细雪,举着油纸伞,缓慢前行。
看起来只有宁奕一人孤独行路,但其实并非如此。
宁奕步伐逐渐放缓,一脚深一脚浅,踩得泥泞四溅。
这场雨下得不久,一个时辰后就停了。
雨停之后,宁奕顺势歇息,停了下来,神情疲倦,擦了擦汗,然后四处观望一圈。
他的神念早已经探知到,自己头顶上,有两缕剑光,升的极高,吊在自己头顶,不快也不慢……跟了自己半个时辰左右。
这两位弟子应该是太游山的阴阳双修,境界不高也不低,都是后境,一男一女,女子修为要稍低一头,大约拔剑,男子应该是宗门内小有名气的人物,已然踏入九境。
宁奕找了个干燥地,故意卸下书箱,原地休息,默默取出《金篆玉函》,轻轻坐在箱笼上翻阅。
果然。
自己停下翻阅书卷还没有多久,立马就有剑气呼啸声音传来
宁奕恰到好处地“惘然”抬起头来,看着一男一女落在自己面前,两件白袍如雪,看起来一副华贵模样,男女都生得很好看,从悬浮在空中的剑器上轻轻跳下,落地之后,抬手之间,那柄飞剑便轻轻震颤,剑身缩小直入袖中。
宁奕眼神平静。
这是太游山的飞剑之术。
飞剑乃是古法炼制的袖珍古剑,应该不止一把,这门剑术与裴?f大人的“驭剑指杀”有所类似,同属于修成之后能够千里之外割人头颅的杀人术。
“两位大人是?”宁奕连忙合上手中书卷,故作困惑。
“不要担心,我等不是鬼修,来自于太游山。”那一男一女落地之后,态度出奇的好,自我介绍了一番。
男的叫玄霄,女的叫朱阙。
得知两位修行者大人来自太游山后,宁奕的面颊上适当出现了一抹感激,他合上古卷,拱手道:“原来两位大人来自圣山啊……听闻大泽有圣山巡守,故而太平,如今行路数日,未曾遇到丝毫麻烦,果真如此,敬佩敬佩。”
玄霄笑着拱了拱手,态度放得很低,他虽是圣山子弟,可也知道外面道理,行走在外,尤其是大泽这等偏僻之地,不可以貌取人,在不知底细之前,还是笑脸相迎比较好。
朱阙的神情一直冷冰冰的,目光从头到尾盯着宁奕的腰间。
玄霄笑着道:“先生贵姓?”
“免贵,姓宁,单名一个臣字。”
“宁”这个姓,在玄霄耳中有些熟悉。
宁臣。
宁奕笑着解释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宁做躬耕农,不做天子臣。在下是个负笈书生,没什么出身,不算大户人家,我家先生要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于是来大泽走一走,看一看。”
玄霄有些恍然,他笑了笑,看着宁奕,这一身穷酸书生打扮,倒是符合刚刚说话的“迂腐”和“愚蠢”。
这年头,什么人都有,有人拼了命想从东境长城外进来,有人闲着没事干背着一筐子书四处瞎逛,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也就是运气好,没遇上坏人。
遇上了,这书生连人带箱笼都被大泽里的魔头吃了。
“宁先生,此地可不太平,还是劝先生今日之后,就回头离开,再往深处,可能就有遇上魔头。”玄霄语气还算客气,然后从袖中轻轻取出一张雪白银票,微笑道:“这是一张百两银票。”
宁奕神情“惘然”,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困惑道:“玄霄大人这是做什么?”
玄霄刚要开口,身旁冷冰冰的女子,那名叫朱阙的八境修士,此刻伸出一根手指,竟是连一句客套话都懒得说,干净利落道:“买你的伞。”
宁奕摇了摇头,“不卖。”
太游山的九境修士玄霄,此刻的笑容,就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了:“宁先生是嫌少了,还是书读得多,那股穷酸劲气上来了?一百两不够,那么一千两,一万两,不知够不够?”
一万两?
宁奕心底笑了,心想自己当个天都剑行侯,难道捞的油水还不如这东境巡视修士?
没想到,那书生当机立断道:“好,成交。一万两,这伞卖给你。”
果然,玄霄的脸色变了,他冷冷讥讽道:“宁先生好骨气。”
宁奕微笑道:“骨气不值钱,玄霄大人今日若真的肯花一万里银子买我这把伞,我倒是觉得这笔买卖对大人很值。”
玄霄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位大人,买伞之事就此作罢,时候不早了,宁某要找一地休息,就恕不奉陪了。”
说完这句话,宁奕没有回头,重新背起箱笼, 拿着细雪当杵杖,抵地而行,缓慢向着远方走去。
远方的两位太游山修士彼此对望一眼,看出了眼中的杀气。
背后两柄飞剑升起,看似远离,实则跟在头顶。
宁奕面无表情,早已起了杀心。
此地太过空旷,容易被驭剑经过的圣山子弟看见,想必太游山的那两人也是这个念头。
宁奕要找一处古庙。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第三十六章 宁大魔头
东境大泽,夜幕低沉,万里无光。UU小说www.uu234.cc
背着沉重箱笼的书生,以伞尖抵地,步伐不快也不慢,迈入一座枯败庙宇之中,他抬起头来,看着黑暗之中,庙里唯一供奉的那尊菩萨像,单手做拈花状,面容祥和,唇角微翘,只可惜佛光黯淡,莲花宝座早已生锈。
“都说佛门清净地不开杀戒,但这东境大泽,鬼修横行的时候,也不知道庙里死过多少人……”宁奕口中喃喃,将箱笼放了下来,四处环视。
古柱横梁上,斑驳的血迹干涸之后,烙刻不灭,淡淡的腥气缠绕其中。
刚刚死过人。
他在佛龛里找到了一盏枯灯,整座庙宇漆黑黯淡,年轻书生两根手指并拢,轻轻捻住枯黄发蔫的灯芯,一抹光华就此亮起,照亮书生柔和的面容。
这张化名“宁臣”的面皮,实在生得好看,两三分阴柔,嘴唇微抿。
书生一只手端着孤灯,单薄的衫衣被庙内阴风吹动,这盏烛火照亮不大不小的四四方方,他另外一只手拖动箱笼,靠在菩萨宝座下,将灯火摆置在佛龛上。
宁奕面色淡然,从箱笼里取出一件薄衣,盖在自己身前,佯装睡着。
那两位太游山的双修弟子,并没有让自己等太久。
古庙里一阵劲风吹来。
孤灯烛火刹那熄灭。
睡得香甜的“书生”唇角微微翘起。
窗口之处,一缕剑光疾射而来,在“宁奕”面前三尺之处,剑气迸发,映照书生满面苍白。
太游山的飞剑杀人术。
这是连偷伞的念头也懒得生出,直接杀人灭口。
如此行径,与东境魔头好像并无区别。
那柄飞剑痛苦尖啸一声,被两根手指夹住,再也难进三分,似睡未睡,缓慢睁开双眼的“宁奕”,拇指和中指按住飞剑上下两面,悬而未决的食指,就悬停在剑面上的毫厘之间,随时可能叩指而下。
古庙里倏忽出现一男一女两道大袖翻飞的身影。
“我就说,这小子是个故作无辜的鬼修魔头,那柄伞器有古怪,箱笼里装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玄霄面色漠然,盯着慵懒靠坐在菩萨像下的书生,他冷笑一声,袖袍里掠出一柄一柄飞剑,足足有十八之数,列阵在背后,他此刻几乎可以猜测到,那个沉重箱笼若是掀开,恐怕里面堆满了一颗一颗的血淋淋头颅。
明知东境大泽群魔扎堆,偏要向大泽而行?不是魔头是什么?
刚刚一刹,他将这小子的修为摸了一个大概,最多八境,不到九境,顶多有些棘手,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小师妹,大可放心,那柄你看上的伞器,保证待会送到你手上的时候完整无虞。”玄霄轻轻一笑,面色从容,一只袖袍里悄无声息滑出一张雷符。
女子朱阙并没有开口,神情不善,蹙起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她实在想不懂,自己的本命飞剑被那叫宁臣的年轻人两根手指摄去,咫尺飞剑,速度如此之快,对方是如何做到的?
淡淡的声音响起。
“我可不是什么魔头……虽然说了你们也不信。”
“两位,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如此?”
靠坐在菩萨宝像下的宁奕,缓缓站起身子,微笑道:“难道太游山的客卿长老,就没有教过二位,天大地大和气最大,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里是东境大泽。”玄霄摇了摇头,木然道:“我太游山说你是魔头,你就一定是魔头,而且……这座枯庙很适合埋尸,杀了你,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东境三座圣山,与甘露韩约毗邻已久,与虎谋皮,焉能不知反制之技?
要杀一尊九境之下的魔头,他玄霄有一百种办法。
……
……
在“杀了你”三个字出口的刹那。
玄霄自上而下的斜切一指。
一缕剑气斩切开来,宁奕衣袖被劲风吹拂鼓荡而起,衣衫来不及落下,光华便绽放满堂。
宁奕头顶,那尊菩萨拈花的一整条手臂都被玄霄的九境剑气卸下,轰然落地,砸出一张巨大蛛网。
古庙震颤。
宁奕眯起双眼,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精光悬浮在自己头顶,二九一十八,一柄剑器不差,此刻剑气大放光华,炽烈之息滚滚流淌,以他为中心,如穹顶落瀑,剑气冲刷而下。
两根手指捏着朱阙飞剑的瘦弱书生,站在大日剑气之下。
剑气直冲斗牛,险些将古庙屋顶掀开。
这些剑气被玄霄控制的极好,对准宁奕七窍射去。
然而让两位太游山修士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脚底搁着巨大箱笼的瘦弱书生,看起来身上没有什么修为,更没有佩带一柄剑器,头顶却忽然掠出一缕剑气,接着如华盖般笼罩而下,如大碗倒扣,整座地面不断被剑气砸出凹坑,然而他的周身三尺一片清净。
“有些手段,那就怪不得我了。”
玄霄冷笑一声,抬起一指,袖袍内的那张雷符如利箭般疾射而去。
“宁小魔,我要你痛不欲生,吞下雷罚之苦!”
那张符?乃是他重金从天都太清阁买来,品秩极高,专门用来此行在东境大泽防身,即便对上十境魔头,都有着极强的杀伤作用。
泛着黄光的雷符,化作一缕流光,钉入宁奕面前剑气屏障之中。
接下来,玄霄看到了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瘦弱书生无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来,毫不畏惧,握住雷符,流淌的雷光在书生黑袖上跃动起伏,三四个呼吸之后荡散开来……就这么,消散殆尽,再无声息。
宁奕笑着将这张勉强看得入眼的雷符收入囊中,心想若是下次再遇到类似“郭大路”这样的好心人,这张雷符倒是可以一并送出去。
……
……
雷鸣渐散。
枯庙死寂。
“好了,都说了,我不是什么魔头……”
年轻人单手拍了拍身上灰尘,笑着望向那两位太游山修士。
穹顶剑气瀑布还在冲击,叮叮当当的剑光噼里啪啦散开一地。
他的右手,始终保持着两根手指捻剑的姿态。
那根悬而未决的食指,此刻终于叩下。
玄霄的耳中,宛若听到了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音。
古庙的庙宇屋顶被剑气掀开了一个大口子。
这间早已经快要坍塌的古旧老庙,一面石壁就此破开,名叫朱阙的女子半边身子穿透石壁,头颅在庙外,身体在庙内,浑身是血,面颊向上,眼神已经一片模糊,看起来是快要死了,那柄本命飞剑插在胸口,穿透背,带着她凿碎了一整座庙墙。
玄霄神情愕然而又恐惧,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下一刹那。
他望向不远处。
那个年轻书生抬起一只手,对准头顶的二九剑阵,轻轻攥拳。
古庙上空,瞬间迸发出“砰砰砰”的爆响声音。
这是什么怪物?徒手捏爆剑器!
太游山的九境修士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
这不是宁小魔,这是宁老魔!
玄霄瞬间喷出一大口鲜血,起身就要回掠逃跑。
转身那个瞬间,玄霄的神情像是见了鬼一般恐惧,原本空空荡荡的庙门,此刻陡然出现了一道鬼魅般的黑衫书生身影。
名叫“宁臣”的书生,微微抿唇,笑道:“你想要杀我啊?”
玄霄一屁股跌坐在地,双腿如簸,那道屹立在面前的黑衫书生,阴影笼罩住自己,那人笑起来春风满面,看起来人畜无害,可他心中确定了一个事实……这书生的境界,绝不只是九境魔头,十境巅峰,乃至命星……
杀人手段极度残忍。
他锤杀朱阙师妹的一刹那,实在太快,自己根本就没看清,就像是纸捅窟窿。
根本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
差距太大了。
两人一前一后,宁奕一路前行,那玄霄簸坐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宁奕蹲下身子,笑眯眯道:“听说你们三圣山,要帮韩约杀大泽里的南疆魔君?”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玄霄几乎肝胆俱碎,被吓得魂不附体……就算是三圣山的大人物,也不敢对甘露先生直呼其名。
他终于明白这书生为什么要往东境大泽深处走了……
宁奕笑了笑,道:“你知道搜魂吧?若是不想遭受痛苦,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宁奕问了几个问题。
玄霄声音颤抖,身抖如筛,如实回答。
他身旁就是这尊大魔头用来呈放头颅的箱笼,隔着如此之近,他几乎都可以闻见血腥气息……
宁奕问完之后,看穿了这位太游山弟子的心思,指了指自己的箱笼,微笑道:“好奇里面是什么?掀开看看?”
玄霄拼命摇头。
“听说太游山修行者,一阴一阳,二人结伴修行,若是一男一女,一般会结成道侣。”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瘦弱书生,微笑道:“以前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得成比目何辞死,不羡鸳鸯不羡仙。怎么样,有没有兴趣陪你师妹一同上路?”
玄霄眼神恐惧,面色苍白,拼命摇头,口中沙哑,此刻竟只能说出一个字:“不……不……”
“好吧……”宁奕有些无奈。
他抬起一根手指,落在玄霄额头。
一缕剑气迸发,整座古庙震颤一二,庙宇坍塌,菩萨像支离破碎,将额首被剑气穿透的太游山男子尸体掩埋。
宁奕衣袖擦拭着箱笼上的灰尘,眼里一片平静,掀开箱笼……里面当然不是血腥头颅,而是整整齐齐堆着古籍,他一只手掸去书籍灰尘,轻声喃喃道:“当个魔头,好像也挺不错?”
宁奕重新背起书箱,感应到一缕目光。
被碎石掩了半边身子的朱阙,看起来极其凄惨,目光怨毒,却不是盯着最后薄情寡义的师兄玄霄尸体,而是狠狠盯着拔出细雪就要远去的宁奕。
“啧,感人至深。”宁奕有些没有想到,“他不愿陪你,你愿意陪他?”
……
……
背着箱笼的书生继续行路。
东境大泽,菩萨庙塌,两个太游山修士,无声无息死在这里。
第三十七章 十里平湖
在枯庙里,宁奕问太游山玄霄的问题并不难。www.uu234.ccwww.uu234.cc
东境大泽,那几位老魔头,据说联手设了一个阵法屏障,现在南疆执法司,三座圣山,诸多人马,都拿老魔头没办法……大泽里凭空氤氲而出的灵气,足够让龟缩入阵的鬼修,在山头里修行一段时间。
宁奕要找到“山字卷”,就要找到灵气氤氲的起源。
这种事情,圣山大范围的搜查,一定比自己清楚。
宁奕想过最坏的情况……那几位大魔头联袂封锁了“山字卷”,以自己如今的修为,潜入大泽深处,恐怕是九死一生。
若真的如此,他只能制造动荡,借三圣山和执法司之手,攻破大泽,再趁乱取卷。
现在的情况,远远比宁奕想象中要好。
背负一整部《寻龙经》,这部风水堪舆神典的功效,随着宁奕修行境界的进步,一步一步提升,他虽然无法直接拿来推演“山字卷”,但可以不断走访灵气氤氲之地,不断缩小自己的寻找范围。
山字卷究竟藏在哪里……宁奕还不知道,但他已经将大泽寻找的范围不断缩小。
不在那些破败到荒无人烟的偏隅之地。
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
……
金华城。
一座名字听起来很繁华,但其实跟想象中大相庭径的小城。
宁奕在城里客栈租了一间客房,打算住一小段时间,《金篆玉函》就快要看完了,山字卷应该就在金华城附近,不会超过方圆十里。
从整片东境大泽,缩小到一座小城,看起来有了很大的突破,但其实接下来的路,才是寸步难行。
如果真的是一根竹简……宁奕根本不知道会出现在哪里,白骨平原的感应到了此刻,已经处处强烈。
住店时候,店老板看这副还算和善的书生面容,好心给了他一些忠告。
城北多是乱坟岗,虽然有一座佛塔镇压,但还是不要靠近。
宁奕住店五天,白日背箱笼出门,晚上熬夜点灯读书。
这座金华城倒是奇怪。
东境大泽,前不久爆发了如此强烈的一场动荡,鬼修厮杀,在三圣山出手之前,据说琉璃山和大泽之间,两座鬼修势力对拼,导致生灵涂炭,死伤惨重……但金华城却不在其中,这座小城有如神佑,在鬼修争斗之中不沾水火,最终得以幸免。
听城里居民说,只有乱坟岗那片,偶尔有不听劝的外来人,想要试着去看一看,然后会不出意外的出事。
宁奕在城内读了五天书。
读完《金篆玉函》,默默咀嚼,略有心得,但唯一有些遗憾,就是这卷总结道门五术的珍稀古卷,没有让自己追溯到“山字卷”的源头。
宁奕越是试图捋清楚脉络,越是发现一件事情……
东境大泽的灵气异变,很有可能,就是由“山字卷”引起的。
……
……
读完古卷,决定出来走一走。
深更半夜,宁奕背着箱笼,离开金华城,前往乱坟岗。
站在乱坟岗前,这里煞气极重。
甚至与当初西岭十禁地的清白城相比,都不遑多让。
往往极阴之地,多生诡事,阴气汇聚,有人会眼花缭乱,神魂不够强大者,会出现幻觉……这就是寻常平民所认为的见鬼。
这里本来应是一处极阴之地。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乱坟岗对立之处,立着一座小山头,这座山头,坏了阴气。
那小山头里,有一座道观,住着一位年轻道士,城内居民对其相当恭敬,认为小城能在东境大泽局势当中得以完璧,全部要仰仗这位年轻人,这位年轻人下山时候,见了面的居民,都会极其尊敬地喊一声“活神仙”……只可惜宁奕并不认为如此。
世道这么乱,哪有那么多“活神仙”?
东境大泽的战局混乱,两方对立厮杀,至少会有命星级别的鬼修出手,真要有命星境界的修行者,实在不可能,落脚在金华城的落寞小山头。
这座小山头本来是荒山,山下是乱坟岗,旁边一座废弃古庙,死人无数,阴气大盛。
这年轻道士住了之后,有一抹生魂在,阴气的格局会被打破。
风水上来说,这是拿自己寿命来镇压阴间魂魄,必然会给自己带来不幸,若是修为不够强大,很有可能就被阴气反制。
不过……在东境大泽当散修,与鬼修作对,没能耐的都死了。
想来那道士应该颇有三分本事,在此地开山头,镇压煞气。
“真是嫌自己命硬呐……”宁奕拎着一盏灯笼,笑着望向那座“不老山”,这山名取得也是不怕因果。
不老山,真当自己是活神仙了?
三更半夜,小山头顶,道观的灯火隐约可以看见。
宁奕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心想自己孤身赴荒坟,好像也是嫌自己命太硬,想找两个所谓的“猛鬼”来克一克?
抖了抖肩头书箱,拎着灯笼继续前行。
山下乱坟岗,林深雾气浓。
拎着微弱灯火的书生,缓慢步入林子深处,四处都是百年老坟的坟头。
山顶的道观,木门被人推开一扇缝隙。
一身白衣的年轻道士,神情平静,默默注视着山下,又有个“不听劝”、“不怕死”的家伙想试一试此地的阴气。
他挑了挑眉,看着雾气中越走越深,最终消弭的书生背影。
恍然。
年轻道士忽然笑了笑,道:“原来是你啊。”
……
……
雾气深处,坟头阴风如鬼哭。
宁奕胆子一直很大。
他拎着灯笼,油纸包裹着灯芯,四面八方阴气汇聚而来,宁奕并没有动用自己一丝一毫的修为……如今他就是一个名叫“宁臣”的大胆书生,只是神池里的白骨平原默默流淌。
山字卷能凝聚世间所有的力量,落在大泽,若此地生灵气,那么灵气便会氤氲,若生星辉,那么星辉便会溢散,若积蓄阴气,阴气便会疯狂滋生……
白骨平原很是平静。
乱坟岗里没有“山字卷”的下落。
宁奕拎着灯火乱摇的油纸灯笼,一个人在孤坟地里瞎逛,背着个大大的书箱,时不时蹲下身子,看看坟头石缝里有没有藏着什么,偶尔敲敲打打,甚至很不道德地出脚踢掉了一块半风化的同名墓碑。
在他转头的那一刹。
宁奕呼吸一滞。
他虽然藏匿修为,但感知却未曾收敛。
树林雾气流淌,一缕一缕红色光华,随着雾气一同弥漫。
雾气的深处,自己来时的那条路,还有阵阵琴音。
拨弦靡靡。
拎着灯笼的书生轻轻蹙起眉头,心想自己刚刚一路走来,竟然没有感应到……难道所谓的大阴之地,真的能自然滋生鬼魂?
在狮心王墓陵里,见过阴兵冲杀,但此地不同……这里毕竟不是阵法笼罩之地,白日会有阳光落在乱坟岗,纵然此地死尸众多,没有大修行者出手,很难积攒出足够程度的阴气。
宁奕饶有兴趣地前行……
他没有失望,在走入红雾之中,远远隔着雾气和树林,看到了一位坐在空地上拨弦弹琴的红衣女子。
温韬留的古书上说,阴气汇聚的猛鬼,若着红衣,必是大凶,死前留有滔天怨念。
对此,宁奕一直不太相信。
宁奕目光流转,先是放在那女子的姣好面容上,隔着一层罩面薄纱,看不真切,但那双眸子的确动人,如秋水般盈盈流淌。
目光继续下移。
嗯……三师兄说得是对的,的确是大凶……
宁奕拎着灯笼,没有继续向前,他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因为自己敛息功法极强的缘故……那“红衣女鬼”似乎也没有发现自己。
两人,一站一坐,一个拎灯,一个抚琴。
短暂的寂静。
宁奕无声笑了笑,心想这女鬼是准备吓谁?
偌大乱坟岗,可就只有自己一人……
“嗡”
轻轻的一声。
拨弦的声音扰乱了此地的死寂。
那“红衣女鬼”,眼神低垂,面纱被风吹落,露出一张惹人怜爱的绝美面容,两颗清泪滴落而下,来不及溅开,就被指尖撩拨的琴弦惊起。
宁奕拎着灯笼,静静聆听。
他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乱坟岗里,唯有琴音断续。
古琴,乐器,常能摧人魂魄,引人入境,宁奕在白鹿洞书院吃过大君子声声慢的亏,所以这一次他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然而他发现自己多虑了。
这个“红衣女鬼”,似乎并不是阴气滋生的猛鬼。
这一曲古琴,也不是什么杀曲,根本就没有包含神魂杀法……
这就是一曲,还算好听的,寻常的琴曲。
曲名是《十里平湖》。
至于这个红衣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宁奕想不明白。
直到一阵风吹过。
宁奕灯笼里的灯芯险些熄灭,油纸发出清脆的震响。
那曲琴音就此停住。
……
……
双手十指按住琴弦的红衣女子,警惕看着树林深处。
那里缓缓走出了一个拎着油纸灯笼,背着沉重箱笼的书生。
她怔了怔。
微弱的光芒照亮了那张书生柔和的面庞。
双眼有灯火,有一丝歉意,还有一缕春风。
有一种前世曾见过的错觉。
她一时之间失了神。
宁奕微微拎了拎灯笼,苦笑解释道:“不好意思……你的琴弹得很好听,我不是故意的。”
书生将灯笼搁在地上,轻声道:“在下金华城宁臣,是个读书人。”
红衣女子默默在心底记下。
宁臣……读书人……
她笑了笑,轻柔道:“傅清风。”
声音如清风过境。
第三十八章 兰若寺花开又花落
女子拨弦,混杂着细腻的嗓音。www.uu234.ccwww.uu234.cc
一曲终了。
“瘦弱”的书生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臂膀里,呼吸均匀,黑衫起伏,看样子,已是睡着了。
天快要亮了,这些日子,这个叫“傅清风”的女子,每日出现在此,两人并不做什么,大约只是闲聊,弹琴,唱歌,吟诗。
“宁公子……时候不早了,清风要走了。”傅清风站起身子,声音极轻地开口。
看着昏沉睡去的“书生”,眼神里尽是柔和。
她没有打扰宁奕,将自己身上罩肩的红色纱衣轻轻摘下,覆在宁奕肩头,带着古琴,起身离去。
……
……
光线落入树林。
宁奕缓慢睁开双眼,神情平静自若。
与之前如常,宁奕的神魂里,感应不到这个“傅清风”离去时候的痕迹。
“不是鬼修,不是妖物,那是什么?”
书生的面色不再柔和,而是困惑,这几日相处,他发现“傅清风”不是坏人,而且似乎对自己好的有些过分,每次见面,总是会带一些礼物,类似手绘细描的字画,亲自打磨的物件,譬如簪子,玉珠项链,挂坠等等……这些物事制作用心,倒是好看得很,宁奕没有拒绝,而是默默收下,将其放入箱笼里,等白日回金华城客栈,取出之后再细细研究。
没有鬼修的戾气,也不是妖族启灵。
总而言之,如果傅清风是人的话,她一定是个“好人”,至少是对“宁臣”很好的人。
但只可惜……这世上的故事,总没有那么美好和单纯。
如果宁臣真的是穷酸书生,傅清风真的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在每晚的“幽会”中,两人或许会慢慢生出一些不一样的感情,因为身份悬殊的缘故,不可避免遇上诸多的麻烦……但只要真心,相信最终的结局,会得到上天的眷顾,不会太差。
傅清风每日送宁奕精心挑选的礼物,宁奕当然也还赠了一个……一个他亲手制作,花了不少心血,好几天才做出来的“香囊”,看起来朴实无物,里面是碾碎了的符?粉末。
君赠我白玉簪,一片好心。
只可惜我不能动心。
那个香囊只要被她戴在身上,那么宁奕便可以一路追踪,他要弄清楚“傅清风”的来历,并非是他看不惯那些不可出现在日光下的非人之物,而是这一切可能与山字卷有关。
山字卷的周遭,灵气氤氲,从南疆逃出来的濒死老魔可以借此疗伤,再近一些,不知会不会滋养出不该滋养的怪物,生灵。
靠在树上,宁奕轻轻叹了一口气。
嗅了嗅鼻子。
淡淡的女子香气传来。
宁奕低下头,他手中是一件单薄的红纱,傅清风临走之前,特意留了这件红纱给自己。
每日弹琴的红衣女子,已飘然走了。
他眼神闪过一些细微不可描述的光芒,沉默着掀开箱笼,将红纱叠整齐,放入书箱里,然后默默离开。
这一次不太一样。
他没有急着动身离开乱坟岗,就此返回金华城。
而是以细雪伞尖为拐杖,一步一步,向着城外的佛塔走去。
香囊的气息就在那里。
……
……
都说,乱坟岗煞气极重,需要佛塔镇压。
但其实这座千佛塔早就被遗弃,修行中人若是踏足其中,便不难看出,千佛塔的煞气之浓郁,比起乱坟岗还要更甚一筹,白日里光芒大作,日光垂落在塔尖,整座佛塔看似琉璃无垢,一到晚上,便阴风袭袭,阴阳颠倒。
若是不出意外,曾经有鬼修亵渎过此地,污秽佛像,使得灵山曾经在此建设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以细雪为杖的黑衫书生,默默驻足此地,他登上一座不高的小荒山,远眺佛塔,心情复杂。
佛塔旁边有一座古寺。
破败的寺庙,枯萎的藤蔓纠缠在院落四处,快要掉落的牌匾,生锈的铜字,刻着两个字。
兰若。
兰若寺。
花开花落,不知多少年。
白日尘尽光生,寺内空无一人,那香囊的气息,就在兰若寺处停住,再无踪迹。
寺内空空如也。
神情带着三分悲悯的书生,站在小荒山上,平静看着那座古寺,又抬头看了看天。
果然……不是人么?
……
……
一场大雨,毫无预兆。
午后便滂沱而至。
整座金华城上空,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不老山的年轻道士若有所思,不再点烛看书,而是吹灭烛火,默默走出道观。
满山雷霆,亮若白昼。
金华城城门处。
一列铁骑奔涌而出,马蹄声音沉闷,在大雨之中踩踏泥泞。
七八个面目狰狞的中年男人,高矮胖瘦各自不一,骑在马背上,抬起头的时候神情阴鸷,他们是东境本地的江湖人,本来只是借道而过,急着要送一些“货物”,但万万没想到,此地竟然会忽然就下起大雨。
片刻后。
势头极劲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屋顶,顺着鱼鳞般的瓦片潺潺落下,如瀑布挂泉。
破旧的古庙,在大雨洗刷中焕然一新,就连那座摇摇欲坠的“兰若”牌匾,在不知何时,都被人重新扶正,就在旁边的那座千佛塔,更是在雨汽里散发淡淡的圣洁光芒。
八匹漆黑大马,就栓在寺外,找了一个勉强能够避雨的屋檐。
八个人,在寺外摘了几片大芭蕉叶子,勉强能够遮挡一二。
一个撑着大芭蕉叶的白净胖子,面色苍白,轻声嘀咕。
“古老大……俗话说得好,一人不入古寺……真要进这地方避雨啊?我怎么感觉透着一股邪气?”
正在擦拭着银亮刀身的“古老大”,全名叫古霍。
古霍身形瘦削,披着一身破烂麻袍,绑着铜制护臂,手腕和腰身,被一圈一圈麻绳扎紧,显得整个人气质阴沉,他的面颊有一道颀长的、横贯的疤痕,不需任何表情,已足够狰狞,此刻神情从容,抬眼望向就在面前的那块牌匾。
身后七个胖瘦不一的男人,都是他麾下的兄弟,平日里一起出来闯荡,都是他拿主意,定决策。
古霍缓缓收刀入鞘,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他揉了揉眉心,轻声道:“东境琉璃山的收魔令已出,三圣山剿杀大泽魔头,此地应该不太可能会有鬼修……那些江湖俗语,听听就好,无须当真,更何况……”
古霍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千佛塔”,微笑道:“看见那座佛塔了吗?纯净琉璃,不染尘埃,世上哪有阴秽之物,敢在此地生根?一路途径而来,金华城一片祥和,或许此地还有好心人,愿意接待我等。”
七个兄弟,面面相觑,还是点头相信。
八个人,古霍为首,缓慢踏入这座“兰若寺”。
庙里果真一片祥和,看不见丝毫落败,攀爬在院墙的藤蔓,在秋雨之中不显丝毫萧瑟之意,而是一片春色,入寺之时,便有位弟兄大喝了几声,但无人回应。
这寺里无人……但却不像是无人的样子,水井旁边摆着瓢子,崭新的井绳,古霍眯起双眼,仔细打量四周,那位一路跋涉的兄弟,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便蹲下身子打了一瓢井水。
行走在外,千万要小心,谨慎。
那弟兄取出一瓢井水,给古霍确认一眼,瓢里井水一片清澈。
果然不是枯寺。
“有人住在这儿,不然不会如此。”
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紧了紧心神……古霍揉了揉双眼,他倒是听说过许多传闻,东境的无名孤寺,荒庙,千万不要独自去住,鬼修诸多,佛像难庇,若是遇上了,那些鬼修就喜欢吓破人胆,然后取走五脏……他心里没什么底,但自己腰囊里,躺着一位修行者前辈曾经送给自己的“护身符”,据说可以勘探阴气,那些鬼修会避让一二,自己也能有所感知,一路跋涉而来,未曾有所风险,便是那张符?的作用。
一行人缓慢谨慎,踏入了兰若寺内,发现这竟不是一座小寺庙。
内院深处,立着一座座屋阁,雷鸣之中,灯火摇曳,隐约可以看见烛影倒映。
还有浅淡的琴瑟交鸣,以及女子们轻柔空灵的嗓音。
烛火缥缈。
有人隔着一层窗纸,看到这些曼妙影子,眼神就有些恍惚了。
古霍皱起眉头,蹑手蹑脚,悄无声息贴墙而行,就这么靠近楼阁,一行人对望一眼,极其默契,以一根手指轻轻沾了点口水,戳破窗纸。
一探究竟。
所有人都看得惊了……楼阁里一池春水,雾气弥漫,三四个脱了华裳的妙龄女子,在池中嬉笑俯身,风景旖旎,面容姣好。
趴在池水旁,就在推门可及的距离,一位面容绝美,眉眼柔媚至极的红纱女子,身无寸缕,仅仅只有肩头披着一件红纱。
紧接着,红纱就被另外一个怜人女孩缓慢掀起,露出香肩雪肤,还有大红色的牡丹刺青,水池雾气有些浓郁,俯在背后的女子持笔在红纱姑娘肩头牡丹处缓慢勾勒,轻轻描绘,但那根狼毫有些锋锐,竟然带出了一抹血色。
“啊……”
轻轻的一声嘶喊,带着些许痛苦。
俯在背后的女子,弃了狼毫,以舌尖舔舐鲜血。
两位国色天香的绝美女子纠缠在一起,但还没来得及做更加纠缠的事情……
下一刹那,门户大开。
屋阁外狂风骤雨,好几道身影挤在门前,神情怔然,池内的女子纷纷双手捂住眼睛,不敢去看。
“是男人啊……”
“好多男人……”
池水里的声音带着惊恐,慌张,更多的是未经世事的好奇。
这座水池很长,连接着屋阁内的两座房间,女孩们伸手拽起水池旁的轻纱,敷衍遮了遮身子,就这么游向屋阁深处。
“哐当”一声。
屋阁房门被重新拉拢,外面的风雨雷鸣就此消弭。
池水溅开,鸳鸯四起,一片嬉笑怒骂蔓延,八个男人,包括先前那个极为警惕的“古老大”,此刻眼神里都是一片沸乱,全然忘我,浑身衣衫湿透,在水池里艰难迈步,“走”向下一个房间。
屋外风雨交加,屋内四季如春。
“来啊……来快活啊……”
“公子……再进来些……”
纱帘悬在池水上摇曳不断。
柔媚的女子娇柔喘息声音此起彼伏。
一行人追逐而去,那些鲜活的**,像是一尾游鱼,灵活至极,他们使劲解数也触摸不到那些曼妙女子,心头焦急,越追越深。
水池尽头。
一张黄木古座,呈出一张枯藤盘踞的高高大椅,坐在大椅上的那人,背对所有人,背后大红色长袍,从那张大椅上滚落,蔓延及地,最终一半都覆在水上,沉沉浮浮。
八个男人惘然抬着头来,想看看这国色天香尽头,位居最高一等的“大美人”,究竟是生得如何好看,是不是比那位红纱姑娘还要好看?
雾气涌动,水池里陡然出现了好几颗嘻嘻哈哈的光头,模样狰狞,从大红袍里钻了出来,神情惨白,嘴唇殷红,满脸挂满笑意,个头只不过抵达成年人膝盖左右,双脚踢踏着池水,一人撑起红袍一小角,艰难狼狈爬上池岸,收敛大袍。
坐在黄木高座上的“女子”,终于侧过一张脸来,唇角微微翘起,大红色嘴唇抿住,雾气太浓,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一个大概轮廓,那位“大美人”的发髻束得十分古怪,近年来再也没有人用如此沉重巨大的发髻了……
来不及再一探究竟,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位女子纠缠而上,如春藤绕树。
男人们神情忘我吗,沉浸其中。
忽然有一人睁大双眼,双手死死攥住缠绕在自己身上那妙龄少女的腰身,十指如钩,嵌入那雪白肌肤之中,三四个呼吸的功夫,瞳孔收缩,嘴唇里已被浓情蜜意填满,连发出声音也不能做到,接着整个人胸膛干瘪下去,噗通一声坠入池中。
悄无声息。
再是第二个,唇齿交接之时,先前在寺庙前犹豫不决的白净胖子,陡然从大梦中警醒,双眼里闪过一抹惊悚,手指摸向自己腰间的佩刀,然而刚刚解决第一个男人的那女子,缓慢从水池里钻出,雪手牵引着胖子试图拔刀的手指,向着自己胸口深处抹去。
胖子眼中的清醒,便如昙花一现,一闪即逝,整个人继续浑浑噩噩。
水池里接二连三,有人倒下。
缠绕着“古老大”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其中最为美艳的红纱傅清风,她双手搭在古霍的肩头,却蹙了蹙眉,不愿意再做更多过深的动作,犹豫之时,忽然腰身一缕劲风。
刀身拍在她的身上,扫得她倒飞而出,狠狠摔在水池一旁石壁上。
猛然甩了甩头的古霍,神情阴鸷至极,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护身符”加持,竟然还被不知不觉迷了心魄,来到此地,古霍腰囊里的那张符?不断震颤,显然此地大凶至极!
这位混迹江湖二十年的帮派老大,看着四方,还有三四位沉溺其中的兄弟,此刻神情都是一片萎靡,恹恹不振,这些妖女吸人心魄,池水里浮沉着胖子,还有好几个弟兄的尸体……
“你们是何方妖孽?”
古霍脚底踩住池底,一根手指抵在刀身上,刀尖隐约有雷霆闪烁,好几位离得近的**少女,见了雷光,惊声尖叫,放弃了自己手中的“猎物”,窜上岸去。
“姥姥……”
这些少女涌向那黄木大座。
古霍终于看清了那座上所谓倾城倾国的“大美人”,被这些妙龄女子喊作“姥姥的”人缓慢转过身来,竟然一张衰老枯黄的男人面颊,涂抹着大红嘴唇,对着自己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抬着大红袍的光头,数量有十七八个,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披着极其狭小的僧侣衣饰,此刻也都咧开嘴角,嘻嘻嘻嘻的声音回荡在整间逼仄狭小的屋子里。
古霍心头咯噔一声,两根手指夹住腰囊里的那张“护身符”,取出之时,并非像之前那般,遇到鬼修阴物,光芒大绽,直接引来雷法轰顶……这张水火不侵的符?,此刻竟然已是一片猩红,字迹模糊,先前不断震颤挣扎,至此终于被池水污秽。
原本清澈至极的池水,有一缕一缕的血腥味浮出。
那些曾经一起闯荡江湖的弟兄,尸身一具一具浮了上来,就连最壮硕的白净胖子,此刻都被吸成了干枯的黑尸。
古霍咬牙切齿道:“你……”
声音未落。
那对自己绽放大大笑容的“妖异姥姥”,一整张面颊迅速在自己面前放大,劲风吹来,古霍根本来不及后撤,双脚脚底已经有两颗潜在水底的光头,死死抱紧他的双腿,令他动弹不得。
“姥姥”眉眼柔和,眼角褶子里挤出猩红鲜血,他轻声细语,嗓音细柔,说出口时,却像是一个老僧般沙哑。
“你说你呀,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愿意继续享受呢……傅清风可是姥姥我手里最漂亮的姑娘呢……”
说到这里,捂着腰身默默爬上水池池旁的傅清风,沉默不语。
水池四处,传来各种意味不一,但大多都是厌恶的目光。
古霍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那自称“姥姥”的男人,身体还端坐在座上,脖子伸的极长,与水池平齐,紧接着,他单手拔刀出鞘,鞘中风雷鼓荡。
根本就没有出现池水炸开的景象。
一声冷哼。
姥姥瞬间离开座位,下一刹那已然站在古霍对面,神情漠然,单手压住男人拔刀之手,寸寸将那柄狭刀压回鞘中,刀身与鞘身摩擦,雷霆不断迸溅,砸落在水池里,四处不断有女子尖叫。
“十境大修士送你一张保命符?,还有一柄携带风雷之力的宝刀,还真是福缘不浅呢,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横行东境了吗?”姥姥的声音雌雄难辨,高喝道:“只可惜那位大修士没有亲身前来,不然我倒是想尝尝十境修士的心肝脾肺!”
声音越到后面,越是愤怒,沙哑,浑厚。
古霍眼旁,掠过两抹大红色。
单手压住风雷宝刀的姥姥,掌间不可抑制受了些伤势,此刻她抬起两袖,如雷贯耳,砸在古霍面颊两旁,十根细长手指,按住男人头颅两侧。
两人面贴面,姥姥眼神阴鸷,死死压住古霍头颅,嘴唇压了上去。
那柄携带风雷之力的宝刀沉入池水之中。
古老大的身体一阵抽搐,不断干瘪,最终姥姥难泄心头之愤,继续发力,将一整具身体,都吸得爆碎开来
池水四溅。
傅清风面颊上溅上了一抹血迹,她低垂眉眼,默默拿袖子擦干。
倒在池子里的尸体,浸泡血水,起起伏伏,触目惊心。
一片死寂中,再无一丝声音。
这一行在大阴之天,误入古寺的来客,尽数死绝。
姥姥冷哼一声,单手拿着那柄携带风雷之力的“宝刀”,端详片刻,那位赐刀和符?的“高人”,看样子境界应该不低,能够伤到如今的自己,若是要为这个不知名男人来寻仇,或许自己还会惹上些许麻烦。
“阿青……这把刀,送去我屋子里,我要把它封了,断绝踪迹,免得麻烦上门。”姥姥木然挥袖,将刀器给了一位战战兢兢的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接过刀来,低下头应了一声,默默离开。
“自从山对面,住了那个不知深浅的道士,寺里的生人就越来越少了。”姥姥一只袖子轻轻擦拭唇角,声音不再是之前的那般沙哑,浑厚,而是逐渐变得纤细柔和,如妙龄女子,只不过那副男人容颜依旧,他瞥了眼跪在地上的红纱女子,道:“清风,这几日,让你去探探不老山那位道士,你可曾去了?”
傅清风神情一滞,回过神来,道:“那道士很少下山……探不出究竟……”
姥姥嗯了一声,淡然道:“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年头可没什么替天行道的老好人,他在不老山修他的道,我在兰若寺证我的法,这样最好。”
接着他蹙起眉头,望着红纱女子腰间,那里渗出一片猩红,显然是被刀身风雷震出了伤。
姥姥漠然道:“今日怎地心不在焉?”
傅清风摇了摇头,艰涩道:“下次不会了……姥姥……”
自从在不老山下……与那个叫“宁臣”的书生夜会。
她便再也没有与其他“男人”亲近的念头。
实在做不出……
姥姥嗯了一声,忽然眯起双眼,抬起一只手。
整座屋阁,所有声音都消弭。
远方的古寺外,有一位背负沉重箱笼的书生,撑着朴实无华的油纸伞。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座完好无损的“兰若”牌匾,伸手敲了敲寺门。
第三十九章 香囊
楼阁内,四下皆寂。www.uu234.cc
眯起双眼的姥姥,继续以袖口缓缓擦拭唇角,柔声吩咐道:“清风,你去看看。”
傅清风点了点头,飘身掠出。
……
……
推开寺门。
背着箱笼的书生,抿起唇角,收伞之后,站在寺内屋檐下,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杵地的油纸伞柄上。
宁奕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阴之天,此地的煞气尤为隐蔽,缩向内院,本是一座枯败老寺,此刻竟然处处崭新如昨,红墙白瓦。
细雪剑鞘内的剑气,缓慢流淌。
宁奕若是此刻拔剑,可以将面前的这座古庙一剑劈开。
只是他并没有这个念头。
一来是想看看此地到底有何方神圣,二来……毕竟他“宁臣”,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倒是想看看,“登门拜访”之后,那位大户人家的“傅清风”姑娘,对此作何解释。
山字卷若是衍生出精魅魍魉,他的确要一剑斩之,不仅仅只是替天行道那么简单,执剑者的竹简遗落在外,终究不是好事。
微微停顿,没有人出来。
宁奕继续前行,没有动用神念,只当自己是一个普通书生,只不过他的六感仍然敏锐,四周风吹草动,都避不开他的感应。
越过内院,淡淡的血腥气息在雨水中回荡。
他顺着屋阁内的长廊前行,雨势渐小,两旁屋檐檐角的“小瀑布”不再湍急,而是嘀嗒嘀嗒落地。
阴暗天气里,隔着一层窗户纸,灯火摇曳模糊。
还没有走到主院,一扇木门陡然向内开启,宁奕挑了挑眉,一道快如霹雳的“红纱”射出,瞬间包裹自己向内拉去,他下意识就要拔剑,但香囊的气息在纱巾里流淌
是傅清风。
宁奕没有反抗,整个人被红纱卷着跌入门中,门户骤合。
兰若寺内,重归一片寂静。
……
……
“宁公子?”
傅清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着跌倒在地的书生。
书箱盖子倾开,书籍,还有自己送出的字画挂坠散落一地,书生揉了揉脑袋,苦恼一笑,手忙脚乱蹲下身子,收拾着地上的“物件”。
“宁臣”胡乱收拾了一二,从袖里取出一寸整齐的红缎纱巾,笑道:“清风姑娘……你的东西落在我这了,这件红纱还给你。”
傅清风没有去接红纱,盯着书生,恼怒道:“宁公子,你跟过来的?”
宁奕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而是抬头看着四处,这里一片温暖,红纱幔巾被风吹拂摇曳,床头摆着整整齐齐的古书。
这是私人的闺房。
“清风姑娘……”他刚刚开口,傅清风就冷冷一挥袖,红巾缠绕,带着宁奕向后重重飞去,砸入房屋深处,用来洗浴的木桶里。
“嘘。”
傅清风竖起一根手指,压低声音道:“不要出声……不然,你会没命的。”
宁奕眯起双眼,没有说话。
傅清风急促道:“等会赶紧离开这里,姥姥很厉害的,我护不了你太久。”
说完这句话。
风声渐疾。
宁奕看着浸入水里的红纱女子,回转身子背对自己,浑身湿透,曲线起伏,层层红纱摇曳,傅清风抬手一拽,那枚沉重箱笼发出轻颤,像是被人隔着一截距离攥拢,两者之间凭空生出无数丝线,傅清风牵扯之下,箱笼在地上拉出一道颀长痕迹,平行掠出数丈,来到水桶旁边。
箱笼与水桶发出轻轻的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屋门打开。
帮“姥姥”送剑的那名青衣女子,无声无息来到此地,忽然推开屋门。
她目光犹疑。
红纱层叠,看不真切。
水桶里的曼妙女子缓慢起身,木然道:“小青妹妹,你不去帮姥姥送剑,来这里做什么?”
“傅清风。”小青对屋内人的语气没有丝毫尊敬,她冷冷道:“我刚刚在你屋外看到了一些动静……有人来了?”
傅清风一只手按在宁奕头顶。
溺在水桶里的“宁奕”没有开口,他抬起头来,对着红纱女子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开口出声。
他等着后续。
“唰啦”
水帘掀起。
一双修长的雪白**在他面前抬起,傅清风单手搂着裹胸红布,缓慢起身,跨出木桶,起身之后,池水里微微溢散出血腥气息,并不浓郁……却让宁奕挑起眉尖。
这些是血……傅清风受伤了?
“姥姥说寺外有动静,我刚刚去看了一番。”
隔着数层红纱,傅清风的声音无比镇静,但她的手指有些发颤,她悄无声息地站在木桶箱笼前,不露痕迹,悄悄拿脚后跟抵着箱笼,让其轻轻挪移,到一个安全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如何?”
双手空空的青衣女子,显然是已送剑回阁,此刻环抱双臂,倚在门口,细眯起两只眸子。
“无人,虚惊一场罢了。”傅清风的声音有些虚弱,做完这些,她快步走出红纱笼罩范围,来到小青面前,无奈道:“刚刚那人的一刀,实在太快,打伤了我。小青,你扶我去姥姥那,把寺外情况汇报一二……顺便讨要些丹药。”
青衣女子低头瞥了一眼傅清风的伤口,笑了笑道:“我的好姐姐,平日里,姐妹修行,姥姥夸你天资最高,修行最快,怎么还会失手,被那一刀砍得如此狼狈?”
傅清风沉默不语。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离开此地。
宁奕从水缸里钻出。
他笑了笑,喃喃道:“这傅清风,倒是心底善良……只不过。”
傅清风劝自己走……他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怎会轻易离开?
宁奕摇了摇头。
入寺之前。
他曾经在寺外看到八匹马匹,显然有人先进入寺内,此刻想必是死绝了。
《寻龙经》里曾说,在大墓墓底,阴煞极重之地,往往会生出诸多古怪不可解释的现象,有些“阴物”,就是在煞气凝聚之地诞生。
看来这座古寺里,活着的都是一些阴物。
这些阴物逆天而修,吸噬阴气,此地临近乱坟岗,修行至此,阴气已经汲取得差不多了,要想再进一步,就要食人精魄,把生人的阳气吸出来,白日里光芒太甚,阴物不敢作祟,只能等到晚上,再行“偷生”,若是没有猜错,刚刚那行人中,有一人擅长风雷之术,刀气锋锐,震伤了傅清风,留下了雪白腰部的那道伤疤。
那人已经死了。
这些阴物中,修为最高的就是“姥姥”,不知是何道行,但不太可能是超脱命星境界的“大魔头”。
这帮小阴物,容貌极美,看修行倒是一般,青衣女子口中“天资最高,修行最快”的傅清风,也不过媲美人类当中第六境左右的修行者。
小的实力一般,老东西估计也强不到哪里去。
宁奕默默运转体内星辉,将湿透黑衫里的水汽蒸发,雾气腾腾,他抬起头来,看着这座红色闺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些阴物群聚在此,大雨天,阴煞天,楼阁初现,神念不够坚定的寻常人类,或许道行卑微的修行者误入此地,听到琴音和歌声,恐怕就会被“女人”迷惑。
一步错,步步错。
“山野大泽,精魅魍魉,的确像是山字卷无意造就的产物……”宁奕吐出一口气,默默打量着“傅清风”房屋里的摆件,他抬起一只手来,箱笼无风自动,盖头掀开,七八件小物事飞出掠入掌心。
莹润如玉的发簪,被宁奕一根手指轻轻抹过,炽烈无比的神性,破开一切虚妄。
白玉簪显露原形,只是一根白骨簪。
其他物件,都是如此……只不过虽然材质阴煞,但那位傅清风姑娘,的确倾注了不少的心血,雕琢打磨,都是手工,屋里的桌案上还摆放着打磨的工具,可见白日阴煞浅淡之时,她都在此地做着这些小玩意。
这些小玩意极耗时间,傅清风桌上还摆着一面未完成的女红,这针绣不是由那些下九流的污秽之物做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从外面窃来的人间之物。
画的是一只灯笼,一张古琴。
一个侧脸安睡的儒雅书生。
以及笑意柔和的红纱姑娘。
宁奕眼神有所动容。
他把傅清风送自己的这些细碎物事都摆放回位,对于这只阴物,他从来就没有动过心思,比起“欺骗”,他更倾向于这是自己逼不得已的“伪装”,若是揭开面皮,让傅清风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绝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傻乎乎的全然相信。
现在看来,傅清风似乎对自己……动了真心。
只可惜他并不是不谙世事的书生“宁臣”啊。
宁奕手指微动,挑起眉头。
他发现,在桌案的纸张下,藏着一张字迹娟秀的信谏。
“宁臣先生……这些日子,相谈甚欢,一如初见。”
“清风不知,是在哪儿见过先生,总觉得眼熟,亲切,若此间真有轮回,或许你我上辈子便见过面吧,不知先生是否有此感觉?”
“今晚若有缘再见,有件事情难以启齿,只能寄由这封书信,来告知先生……清风并非什么大户人家,更不是什么千金小姐……”
女子的字,戛然而止,笔墨还搁在桌案上,显然是只来得及写到这里,就匆匆离开。
宁奕揉了揉眉心,眯起双眼。
屋外风声变得急促。
……
……
阿青扶着傅清风,来到阁门。
傅清风推开阁门。
她身旁的青衣女子却没有迈入。
“清风姐姐,你我姐妹一场……何必至此?”
傅清风瞳孔收缩。
阿青微笑道:“你且与姥姥汇报在寺外看见了什么,我倒是想看看……你屋子里,藏得是什么,有好东西想要独吞,连妹妹我都要瞒吗?”
来不及回身,阿青关上了屋门。
远方的水池里,钻出了两颗小光头,带着大红袍,在水池上铺成一条长路。
阴柔沙哑尽皆有之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傅清风……你来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红纱女子咬了咬牙,一只手捂住腰部,缓慢踩在水面红纱上,步步艰难。
当她走到姥姥座前,看着那缓慢转身的巨大黑影,刹那面色苍白。
五指细长如钩,正把玩着一枚香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不见了,是被那一刀砸落的?
傅清风脑海里一片空白。
姥姥极轻极细的声音笑道:“香囊……好香啊……还是外面的味道……”
下一刹那,那张男人面容出奇地愤怒,一只手攥拢香囊,将其攥成齑粉,符?碎片片片坠落。
“这是大隋修士的符纸所制,傅清风, 你可知罪?”
第四十章 渎佛
楼阁外。www.uu234.ccwww.uu234.cc
阿青笑意盎然,看着楼阁大门关拢,傅清风被关在里面。
转身飘身如烟。
她之前在傅清风屋阁外,似乎看到了一道人影闪过。
如果没有猜错……这是外面的男人,“姥姥”最看重最喜欢的“傅清风”,这些日子有了一个外出的机会,去不老山的坟地汲取阴气,顺便观察山上那年轻道士的踪迹,但自从“傅清风”外出之后,每日魂不守舍,问题极大。
看样子,问题就出在“那个男人”身上!
只是为何,自己却没有感应到,寺庙里有陌生人来过的气息?
阿青的动作极快,身子如蛇一般缠绕,掠行,盘踞在傅清风阁楼门口的柱子前。
她眯起双眼,看着烛影里倒映出一副模糊的书生单薄影子。
“果然……”
她狞笑一声,推开屋门。
……
……
“啪”的一个巴掌!
傅清风重重跌飞出去,半边面颊红肿,绝美的容颜,被这一掌打得快要毁去,她低下头来,满头青丝垂落,遮住痛苦的眼神……鲜血从唇边溢出。
池水四处的女子,眼神尽皆漠然,只是盯着红纱傅清风,无人开口说一句话,求一个情。
“姥姥”默默坐在黄座上,他盯着自己掌间渗透的鲜血,木然道:“这一巴掌,不是惩罚,是给你一个机会……若是把一切都交代清楚,我可以饶你不死。”
傅清风沉闷咳嗽一声。
她脑海里一片混乱。
宁臣先生送自己的香囊……是修行者的符纸所做吗……
这么说……宁臣先生……
是骗自己的吗?
她闭上双眼,脑海里回想起那一夜的画面。
灯笼映照着的那张温和的笑脸。
还有那个书生对自己说的话。
“不好意思……你的琴弹得很好听,我不是故意的。”
“在下金华城宁臣,是个读书人。”
傅清风惨然笑了笑。
宁臣先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又怎会骗自己呢?
腹部被刀气震伤,潺潺出血,女子努力坐起身子,一只手按住腹部,艰涩道:“姥姥……你在说什么,清风听不懂。”
“听不懂?”
沙哑的男子声音忽然笑了。
漫天红袍卷起傅清风,将这枚娇弱女子如茧缚起,捆至姥姥面前。
他微笑看着傅清风,直截了当道:“那个男人是谁?”
傅清风闭上双眼,再不言语。
“好……”姥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一只手捏住傅清风下巴,细声笑道:“枉姥姥我白疼你这么久了,在外面见了不知来路的野男人,竟然连命和道行都不要了?”
“刚刚寺外有人敲门,看来就是那个‘书生’吧?你是不是还要对我说,寺外一片太平,无人来过?”姥姥的笑容愈发冷冽,他一字一句冷笑道:“画出这张符纸的修行者,修为不会超过九境,你也见到刚刚那人的下场了……等待会见了面,我要让他当场死在你的面前!”
傅清风闭上的双眼,缓缓流出两行清泪。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个叫宁臣的读书人,应该离开“兰若寺”这个是非之地了吧?
抬了抬袖,姥姥面色骤然冷了下来,她再也不去看被自己红袍裹起的傅清风,而是高喝一声。
“走!”
阴风倒卷,门户大开。
捧着红袍的光头僧侣,神情恐慌,抬起小短腿,前倨后恭在“姥姥”两旁开路。
一袭大红袍拔地而起,犹如一道血色长虹,速度极快,几乎是刹那之间,就来到“傅清风”门前。
姥姥一只手掌狠狠拍碎木门。
烛火狂乱。
一片死寂。
傅清风缓缓睁开双眼。
屋阁内,一片安详,烛火温热,没有一道人影。
她松了一口气……看来……宁臣走了……
……
……
阁门被推开。
一道瘦弱的身影被狠狠掷在地上。
尖声的嘶叫还来不及发出,就被宁奕一脚踩在胸膛,阵阵青烟升腾,蜷缩在地的女子面颊上,浮现出片片蛇鳞……宁奕眼神里一片平静,道:“这就是你送刀的地方?”
他在傅清风屋阁里还没有待多久,这个叫做小青的女子就闯了过来。
被宁奕一只脚踩在胸口,呼吸艰难的青衣女子,神情凄惨,绝美面庞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极为痛苦。
三四个呼吸之后。
宁奕松开脚,他蹲在青衣女子的身旁,一只手揉捏那张鳞片徐徐褪去的面庞,柔声问道:“在此地修行多久了?”
青衣女子惊魂未定。
她脑海里闪逝的,还是自己不识好歹推开屋门的那一刹那。
一只白皙的手掌迎着推开的木门,瞬间就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紧接着,无比强大的意念,如针扎一般涌入了自己的脑海里。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手段。
那书生的一截衣袖,在强大的劲气下化为寸寸齑粉,露出金灿如罗汉普渡的肌肤。
曾经有位道行极高的灵山苦修者,途经此地,被姥姥生吞活剥,先是戳瞎了双眼,然后连人带袈裟,全部吞入腹中。
就算是那位灵山苦修者,手臂上的金光,似乎都没有这个瘦弱书生来得强烈。
阿青惨然道:“三……三年。”
那书生继续淡然问道:“你们的姥姥呢?”
“姥姥……”阿青拼命摇头,艰难开口,“姥姥生我养我,我辈分低,境界低,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宁奕笑了笑,道:“辈分低,境界低,你的胆子倒是不小,刚刚想杀我?”
阿青面色惨白。
宁奕一只手掌拍了拍女子面颊,并不用力,但打得清脆作响,看着女子面如死灰,宁奕却没有立即动手,他缓慢站起身子,抬头看着这并不算小的供奉佛龛……此地一副金光璀璨,看起来毫无妖气。
“姥姥……平日里有了喜欢的东西,或者禁忌之物,都会让我们拿来此地,好生放入……”躺在地上的阿青,声音颤抖,抱住宁奕一根大腿,道:“大人,姥姥不惧风雷,不惧阳光,有她在,我们才能生活下去。”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若他没有猜错,这些女子是阴物,但姥姥并不是。
他在佛龛深处,感应到了一缕妖气。
这个“姥姥”,是在大隋东境启灵的“妖”,或许是受到了山字卷的福泽,体内有了些许异变。
阴物天生惧怕纯阳之物,但修行得道的大妖并不畏惧。
不惧风雷,不惧阳光,宁奕听到这八字的时候无声笑了笑,风雷与大日只是额外克制鬼修和阴煞,若是真的有修行这两门术法极强的大修行者施展……
叶老剑仙,一剑可以把整座金华城化为雷泽。
就算是涅??境界的通天人物,也能被剑气风雷生生炼化了。
看瘦弱书生没有动杀念,察言观色的青衣女子,态度放得极其卑微,轻轻道:“此地被唤作供佛殿,我经常来这里为姥姥送物事……对这里很熟。”
青衣女子悄悄擦去额首的汗珠。
她要拖时间……
傅清风那个贱人,胆敢勾结这等危险修士入寺……姥姥发现了,定会雷霆大怒!
这修士再厉害,也不可能在此地斗得过姥姥,自己只需稍微拖延一些功夫,就可以活下命来,或许还能看到这书生被吸到爆体而亡的景象。
头顶那书生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我叫小青。”
念及至此,小青抬起头来,露出一副灿烂笑容。
她瞳孔收缩。
一截雪白剑芒闪逝而过。
油纸伞速度极快的在女子额前戳了一下,没有出鞘,一进一出,连鲜血也没有沾染。
“你要杀我,被我杀了,这叫因果。”宁奕收回细雪,没有回头,缓步向着供奉佛龛之处走去,路上喃喃道:“你杀了那么多人,今日偿命了……这叫报应。”
双目失神的女子缓缓面朝上瘫软在地。
宁奕的话语,从她耳旁,如风一般掠过,没有掠入脑海。
鲜血如瀑布从眉心涌出。
停步在内门前,伸出一只手掀起帘布,但没有踏足其中的宁奕,回过头来,看着那具失去气息的尸体,回想着自己伸出手,拍打女子面颊的那两下触感……黏 湿的,光滑的,让他想到了一段很不好的回忆。
“另外,我很讨厌……蛇鳞。”
女子的身下,一滩殷红鲜血,衣袍褪去,女子的尸体不断缩小再缩小,最终化为一条阴气汇聚的小蛇,头颅被宁奕灌注神性的剑气戳碎,浑身都被浩然正气挤爆,鲜血蔓延如小泊。
宁奕摇了摇头。
对于这青衣女子,他并没有生出什么怜惜之心。
回顾这偌大“佛殿”,被妖物占据,狐假虎威,不知修行了多少年。
佛龛的供奉之处,摆放着一截截断手,碎肢,还有养在玉钵金水里的眼珠。
这些年来,心怀敬畏之情,来此地参拜的无辜人,都化为了这老妖的口中食物。
风餐夜宿的赶路人,奔波跋涉的江湖客……这些无辜的性命,已找不回了。
宁奕眼神复杂,想到自己在天都城外遇到的那个青衫鬼修,还有死在其手下的近千条亡魂,与其相比,这位胆大包天,敢占据佛像为己有,修为比韦青蝠只强不弱的“姥姥”,必然更加凶戾。
恐怕这兰若寺内,冤魂只多不少。
第四十一章 这个故事里的书生
一颗苍髯赤须的头颅摆在佛龛旁的木桌上,面目粗犷,好似民间传闻里的“钟馗”,怒目圆瞪,目光如剑般锋利。www.uu234.cc
只可惜……人已经死了,头颅都被割下,显然是入了兰若寺之后,没有斗过“姥姥”。
宁奕神情凝重,望向这颗头颅旁边,堆着一沓衣物,还有一枚古旧令牌,令牌破碎,唯一残缺的小块,上面已堆积了不少灰尘,宁奕伸出一只手,捻起令牌,以衣袖将其擦拭干净之后,发现令牌上刻了一个细小的篆文。
“燕……”
他轻轻喃喃,这是象征身份的令牌,这位姓燕的大侠,与这古寺里老妖争斗地极为激烈,只可惜最终没有功成,令牌被打碎,头颅也被砍下来。
佛龛供奉着一尊四分五裂的金佛。
佛光黯淡。
金佛破碎,妖气入主。
“还有位灵山高僧,也死在了这头老妖手上。”宁奕眯起双眼,这两位的修为可不低,生前遗落的物事便可以看出来……至少也是九境修士,多年前就死在“姥姥”的手上。
这头老妖,不容小觑。
但宁奕并不畏惧……他的修为停在第八境,但真正的战力,早就远远超过了这一境界。
跟随西海老祖宗修行的半年里,宁奕的神魂,体魄,剑气,星辉,都得到了巨大的锤炼,今非昔比,要问他真正的“全力”有多强……就连宁奕自己,也不知道。
他需要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只怕“兰若寺”的“姥姥”,这些道行,还不够看。
……
……
宁奕掀起布帘,向着深处走去,兰若寺旁有一座耸立极高的千佛塔,寺庙与塔之间有一层暗道,就在掀开布帘之后。
一整条长廊,漆黑无光,四面墙壁挂满了黏液,藤蔓扭动。
“山字卷的气息……”宁奕眯起双眼,他两根手指轻轻捻动,一缕火苗从指尖掠出,星辉流淌,他松开手掌,掌心托着的那团幽火缓慢上浮,悬在他的肩头,如一盏灯笼,照开四方。
宁奕望向走廊的深处。
就在不远处。
“是在佛塔内吗?”
宁奕喃喃自语,他走到廊道尽头,发现这里并不相同,似乎有一层强大的禁制,隔着这堵腥臭的石壁,能够听见极有规律的,低沉的,缓慢的“砰砰”声音,像是一枚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星辉无法蔓延过去。
无法察觉墙的另外一面,是什么情况。
宁奕站在石壁前,他的声音缓慢在廊道里响起。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
宁奕的发丝被无形劲气吹拂而起,眼瞳里闪过灿烂而冷静的金色,寻龙经在神性的流淌下运转,四面八方的“穴”、“眼”、“奇点”都被尽收眼底,那座能够阻拦星辉感应的石壁,在老龙山第一秘典的勘探下一览无余。
宁奕抬起头来。
四面八方,无数的阴煞之气,都汇聚往向此地。
不仅仅如此……生人的阳气,还有不知名的红色气息,带着强烈的情绪波动,都如江河般,游走在兰若寺地底,奔流汇入千佛塔内。
这是在供奉。
墙的那一边……是一颗硕大的,健康的“心脏”。
……
……
傅清风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松了一口气。
宁臣走了……走了便好。
接着她的面色陡然苍白。
一位烟袖高挑女子,目光极其敏锐,轻轻咦了一声,向着屋内走了进去,掀开红纱,蹲在了木桶旁边,深深嗅了嗅。
她抬起头来,望向门口,惊喜道:“姥姥……是人的味道!”
傅清风的脸上再次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她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姥姥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来,身后立马有人送上了一截骨鞭,他单手握住骨鞭,轻轻打了个鞭花,长蛇般的鞭藤在空中交撞,发出“啪嗒”的沉闷声音。
傅清风双手艰难撑地,抬起头来,面颊通红,神情凄惨,哀声道:“姥姥,他只是个读书人,你放过他吧!”
那烟袖高挑女子蹲在木桶旁,双手拽住一沉重箱笼,笑意满面地拖了出来,箱笼盖头没有掀开,也不用掀开……因为只有瘦弱书生才会用这种书箱。
“呵……还真是一个读书人。”烟袖女子饶有兴趣掀开箱笼盖,箱笼里满满当当都是翻得泛黄的书籍,挑出最上面的那本古书,她皱起眉头,咕哝道:“金篆玉函……这是什么?”
房间里一片死寂。
有些人的目光带着一些同情和悲悯。
傅清风的结局……到箱笼翻出的这一刻,已经尘埃落定。
姥姥的厉害,对外人,对自家,她们可都是见过的,傅清风是疯了吗……竟然无所畏惧,若是早些时候交代,姥姥就算大怒,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
姥姥手中捏着的那节骨鞭,威力极强。
曾经有位姓燕的络腮胡大汉,与姥姥缠斗极久,最终被这“打神鞭”出其不意地打中,打得神魂出窍刹那,双方全力互搏,容不得有丝毫失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那人最终因此饮恨寺内。
那颗头颅,还放在佛龛殿内。
“这些年来,我最是疼你,最是宠你……但万万没想到……”
咬牙切齿的笑了笑。
“傅清风啊傅清风……”
姥姥的声音,如女人一般阴柔,但四周的女子,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越是如此,说明姥姥越是愤怒。
那节骨鞭扬起,下一刹抽打在傅清风的身上。
一声极其凄惨的痛呼,在屋阁内绽开,趴在地上的红纱女子,魂魄几乎肉眼可见的脱离身躯,被骨鞭打得分离开来,那张绝美的容貌仍然好看,但神情痛苦至极。
下一刹那,神魂重新归入躯壳之中。
只此一鞭,傅清风便再无力气,连支撑自己上半身的力量都被打得散开,整个人瘫在地上,红纱破碎,骨鞭虽打神魂,却也将她的肌肤抽得皮开肉绽,冰机雪肤上,缓慢渗透出一条猩红的鞭打疤痕。
蹲在姥姥身旁,翻阅着“宁奕”箱笼的烟袖女子,见此一幕,忍不住笑了出来,添油加醋道:“清风姐姐,你可真是个痴情种呢,为那书生挨如此毒打,可笑那胆小书生慌忙跑路,连书箱都不要了……若是让他知道,你只不过是个阴魂,他会如何看你?”
一句话在红纱女子脑海里回荡。
若是让那书生知道……你只不过是个阴魂,他会如何看你?
傅清风闭上双眼,双手十指,深深掐入掌心,指甲盖溢满鲜血。
耳旁响起了喧嚣的指点声音。
那些倚在门外的,看着笑话的,一句一句,声音混杂。
她已听不清了。
姥姥重新举起了骨鞭。
时间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傅清风无所谓的笑了笑。
她艰难抬头,目光望向自己的桌案,那里有一副还未做完的女红字画……
要死了……
她……见不到宁臣了……
这样……也好。
宁臣看不到自己的信,也不会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红纱女子哽咽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宁先生……”
……
……
下一刹那。
打神鞭落下。
节节生根的骨鞭,没有打在趴伏在地的红纱女子身上。
整间楼阁石壁,被一道身影撞碎,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来到场上的,一瞬间就出现在了傅清风的面前,烟尘四溅,打神鞭颀长的鞭藤呼啸而至。
那人手中握着一柄细长的油纸伞,骨鞭瞬间缠在伞上,拉扯绷直。
“轰然”一声。
气浪翻滚,沙石四溅。
层层烟气散开之后,所有人都看清了……来者是何人。
一个瘦弱的书生,面容温润如玉,微抿着唇角,眼里却有万千山河的剑气倒映,一个人站在傅清风的面前,衣衫猎猎。
那节打神鞭的另外一端,被姥姥握在手中。
姥姥眯起双眼,一只大袖遮在面前,噼里啪啦的碎石在袖面簌簌坠落。
她看清来者之后,神情凝重至极,那个书生竟然如此轻描淡写拦下了自己的一鞭?
打神鞭触之即伤,即便是手持宝器也不可轻易去挡,那书生硬抗一下,却没有丝毫异常,可见其神魂深不可测,浩瀚如海……
这是何方神圣,为何在东境大泽没有听闻?
瘦弱书生一只手握着油纸伞柄,任由节节骨鞭在收拢后的伞身上盘踞如锁链。
他微微低头,看着趴伏在自己身下,一片凄惨的傅清风。
宁奕看到了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心头一恸。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不远处,眼神阴冷,一字一句道:“我会让她们付出代价的。”
傅清风怔怔看着书生蹲下身子,将缠着骨鞭的纸伞伞尖插入地面,无比认真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
……
……
兰若寺花开花落很多年。
其中的某一年。
一个叫傅清风的“女子”,爱上了另外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或许在某个故事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最终只能看着红纱女子,化为飞灰。
但这个故事里。
书生拔出了长剑。
(向大家很抱歉的汇报一个情况,因为快要毕业的缘故(下个月),近期的事情实在有些忙,这几天可能无法保证两更,我会尽力去写,时间缘故,发出来,肯定就比较晚了,如果不熬夜的书友,可以等到白天去看,喜欢攒读的,也可以留在书架上一个礼拜,下周四左右应该就能恢复正常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