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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全文阅读

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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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感言

    不知不觉,剑骨已经30万字啦!

    感谢一路陪剑骨走过来的书友,感谢编辑胡子和大虾,感谢曾经给过指导的邪月阿姨。

    剑骨即将迎来上架,熊猫心里的情绪并不平静,有些忐忑。

    一本书的成绩好坏,要看上架订阅的多少,这是最重要的衡量标准。

    熊猫还是一个大学生,很快就要毕业……十分认真的说,这本书的订阅,决定了我能不能继续在网文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继续给大家带来更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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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然后,感谢南海花圣,我看书会飘,诺于心,伊人今何在,支持剑骨(三和),猪和碧莲,半边脸回眸笑,他曾是少年,徐徐清焰,长长的名字看起来比较舒服,北游南归,shar7,彼岸生死顾,杨太白,书友56638104,icwu,轩风残雪,平生未知寒,halfton,秩序长奥古斯丁,阳子下,梦里与梦外啊,单王张,龙禽猿鱼,为你冒险,修果,书友56675013,橘子味的猫m,海蓝云清,青山在望,书友56576913,不是奥丁,胡子胡子胡子,作者熊猫快跑,阿亮01,念着倒蛋笨,久别重逢程,夏奕?n,徽力量,capf预备役,书友56731667,无敌的熊猫哥,书友55586122,徐凤年大战陈平安,此间少年提明灯,黎明的雾,等一手剑来,画子入戏mm,清遇封,zhi者必怀ren,瓜洲镇中学,水小心,dade1995,上古凡人。

    感谢你们陪剑骨走过免费的一段时间,感谢你们的打赏和帖子,感谢你们的圈子关注,这些名字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对着星值榜,慢慢打出来的,有些很熟悉,有些还陌生。

    希望剑骨能陪伴你们,在天南海北,一直走下去。

    (下面还有一个30万字的小结)

30万字小结

    写完了上架感言,翻了自己已经发出去的。顶 点 X 23 U S

    30万字。

    我其实有写书总结的习惯,但很少以这种形式写出来。第一本浮沧,从前面的步步艰难,到后面的摸索试探,逐渐有些明悟,其实下了不少功夫,如果真的要把思考的时间拎出来,比起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只多不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还是一个新人,拧着脑袋想要写出什么道理,我做不到,我走过的路读过的书吃过的苦,都无法支撑我,写出那么一个以说教和讲道理为核心的故事……万幸的是,我写不出来,也不想这么去写。

    通过上一本书,我知道了自己的弊端,也知道了自己的长处,并且试着去扬长避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尝试。

    我只是想写一个纯粹的故事。

    在我走过的二十一年里,有很多人告诉我,路是这样的,你该这么走,有人帮我规划好了“主线”,有人帮我堵上了“岔路”,直到有一天,我走到了四岔路口,再没有人拦着我,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走。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豁然开朗,其实从哪个方向走都是可以的。

    有些规矩是用来拦住行人的,但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走,那么它一定拦不住你。

    我要写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了。

    若生而不自由,处处为桎梏,该如何自处?

    故事很长,我要写的,是一个能看第二遍,第三遍的故事,所以个别的章节,第一次读来无味,如果等到全篇写完,再重新去读,会觉得别有一番意思(譬如“秋意浓”)。

    现在的主线还停留在巷杀结束的章节,宁奕即将失去教宗的庇护,即将开始一个人,面临暴风骤雨的到来。

    周游在跨越西境长城的时候对宁奕说,你如果站得够高,那么那些规矩,都是拦不住你的。

    但其实周游错了,很多规矩,是生来伴随着的。

    西岭的孤儿,因为生下来尝遍了世间的辛酸冷暖,所以他思考和解决问题的方式,便与正常人不一样。

    在红符街的那一拳,不惜代价的打出去,打在应天府的脸上,打在大隋律法上,其实就是打在规矩上。宁奕知道有些东西不能丢,譬如蜀山的颜面,赵蕤和徐藏的声名。

    如果事情可以就此解决,那么便安然无虞。

    如果事情会越闹越大,而且再给宁奕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仍然会如此抉择。

    这大概就是我想说的故事…...

    此身为剑,破矩为骨。

    不崇道理,不绕弯路。

第一章 成为不朽

    “喂,宁奕,我饿了。m.www.uu234.net”

    一片安静。

    “宁奕......我想吃面。”

    无人回应。

    “宁奕,我在这守了一个多时辰了......这次偷到的东西,至少也要分我一半吧?”

    “宁奕......宁奕?”

    蹲在乱葬岗的少女,嘴唇忽然有些干燥。

    她抬起头来环顾四周,阴风乍起,吹动花儿一样的小白裙,温柔抚摸着少女细腻的小腿。

    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少女打了个冷颤,缓慢俯下身子,双手扶住地底墓穴入口两侧,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狠下心来,最终探了半颗脑袋进去。

    蕴着灵气的晶莹双眼眨了眨。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少女颤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哭腔。

    “哥......你倒是,回句话啊?”

    这道声音顺着地底的墓道,随阴风幽幽吹拂而过,一路烟尘乱摇,来回曲折,最终传到了一个少年的耳中。

    少年此刻站得笔直,四肢僵硬,一身黑衣被汗打湿,粘在身上,被风吹过,后背一阵酸寒。

    宁奕左手举着火折子,目光死死盯着面前近在咫尺,张开血盆大口的玉狮子。

    半个身子微微前倾,半条右臂被玉狮子“吞下”,右手塞在咽喉部位。

    一个时辰之前,宁奕觉得自己这一趟发大了。

    清白城南的乱葬岗,素来一片荒凉,无人看管。

    万万没想到,居然从这头狮子嘴里,拽出了一条大红色的翡翠玉链。

    那条玉链现在就半吊在宁奕的胸前,随墓风轻轻摇晃,发出簌簌声响。

    宁奕盯着那头狮子,那只紧贴自己,巨大而漆黑的瞳孔,似乎有了一抹异样的光彩。

    他死死攥住的右手,被什么咬住了,拔不出来。

    宁奕有一种预感。

    如果此刻自己怕了,抽手了......

    那么自己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因为他手里攥着的,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隋阳珠”。

    掌心温热,四周微寒,即便没有拔出来,宁奕也能感知到,这枚珠子并不大,不过一截指头,但恰好与隋阳珠大小贴合。

    若是自己能将这枚珠子带出来。

    多少钱啊......衣食无忧了啊!

    发了啊......宁奕在心底低吼了一声,他翻了一个白眼,毫不畏惧的瞪着眼前的玉狮子,就这么气势如虹抬起头来。

    “来啊来啊,有种咬死我啊......”

    一人一狮,彼此对峙。

    火折子燃到了尽头,微弱的光焰摇曳扑闪,最终熄灭。

    墓底重新回到一片漆黑。

    宁奕耳旁传来稀疏的风声,从背后不断拂来。

    “妈的我就偏不信这个邪......”

    他松开火折子,任由其坠跌在地,溅起一团乱灰,松开的左手缓慢下移,一寸一寸贴着衣袍,挪向胸口,最终摸到了一个清凉入骨的狭长物事。

    像是一枚叶子,别在黑袍内。

    这是一只造型古怪的骨笛。

    摸到骨笛,宁奕的心底才稍稍放松了些许。

    他抬起头来,继续瞪着那头巨大的玉狮子,心头忽然有些发毛。

    原本玉狮子的那双铜铃大眼,逐渐变得猩红,眼神徐徐聚焦,最终缓慢盯向自己。

    宁奕呸了一声,冷笑道:“吓唬谁呢?”

    头顶的墓穴忽然震动一下。

    宁奕眯起双眼,不断有细碎的石屑砸在头顶,噼里啪啦,他咽回准备开口嘲讽的话,左手动作虽然缓慢,到了此时,已经扯出了那枚骨笛,死死捏住。

    那头玉狮子的两只大眼已经彻底猩红。

    宁奕忽然语气诚恳问候道:“一个时辰了,您累不累啊?”

    玉狮子当然不会回他。

    于是一阵沉默。

    “你要咬就咬,反正我不松手......小爷我凭本事盗的墓,你有本事就把嘴合上咬死我,大不了这条手臂不要了!”

    宁奕说完之后,大义凛然昂首挺胸,甚至把那半只右臂递地更深了一些。

    他脸贴着那只玉狮子,继续探手,骂骂咧咧道:“来,咬我,大口的,麻溜的,咬不死我,明天把你家全盗光,连块砖都不给你留。”

    玉狮子的眼睛似乎怔了怔,喉咙里也传来了愕然的震颤声音,终究死物,不能动弹,如若真的有魂灵存在,恐怕气得不轻,遇到如此无耻之徒,当真要不顾代价的一口咬下。

    盗光这里,连一块砖都不留下?

    若是知道了那位墓主当年的身份,谁敢说出这种话?

    “我还有个妹妹,天生道种,天都的珞珈山主亲传弟子,怕不怕?真要咬死我了,等她上了山,珞珈山就把你这块岭全铲平,什么都拆,就你留着,在你头顶盖茅厕!”

    宁奕瞪着那头玉狮子,道:“到时候天天找一堆人在你头上屙屎撒尿......”

    那头玉狮子终于受不了了,怒目圆瞪,腹部一阵震颤,内里物事滚动,叮叮当当摇晃碰撞的声音传来,宁奕心头一震,原来这家伙肚子里还有东西呢?

    少年抬起头,唇角带着嘲讽的笑容,正准备继续开口。

    宁奕的笑容忽地僵硬。

    他死死攥着的那颗“隋阳珠”,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破碎声音,接着在剧烈的震颤当中,咔嚓一声,指尖攥在掌心,肉肉相抵。

    宁奕愤怒抬起头来,珠子碎裂之后,湿润的气息缭绕翻滚,迅速缠绕右手手臂,漆黑的黑雾如流沙一般瀑散开来,将他包围。

    “隋阳珠”是那些大宗门的修行子弟可遇不可求的宝物,素日携带便有极大的养魂功效,可护道安稳道心,若是捏碎......

    便是暴殄天物。

    钱,钱啊!

    大把的钱没了!

    “我日你祖宗的嘴!”

    宁奕抬起头,目光强硬上挪,骂骂咧咧着与玉狮子对视在一起,怒吼道:“你赔我钱啊!”

    脑海里忽然传来“轰”的一声。

    宁奕瞳孔收缩,脑海像是被千万斤重的锤子,狠狠砸了一下。

    所有的思绪,都被砸出了千里之外。

    ......

    ......

    跌坠下来的时候,似乎溅起了滔天的水花。

    宁奕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视线一片恍惚。

    面前是巨大参天的古树,巍峨挺拔,树根支缠盘踞在永恒的国度之上,垂落的长叶纷飞如流火。

    古树下匍匐着蜿蜒的河流,河水倒流汇聚,凝成一尊玲珑王座,有模糊的影子高坐在王座之上,看向自己。

    一双巨大的眸子张开。

    天地震彻。

    那道模糊的影子一步一摇,走下王座,单膝在地,目光在水汽当中显得温柔又诚挚。

    悠扬的笛声,被远天的战鼓击碎。

    飞掠盖过天际的白色骨片,蜂拥成群,如蝗虫过境,汹涌澎湃。

    “醒过来。”

    世界安静下来。

    有人跪在河面,轻轻道:“我们在等您......”

    “成为不朽!”

第二章 送你,千万里

    “呃,头疼......”

    宁奕睁开双眼的时候,视线一片模糊,眼前隐约烟雾缭绕,下意识抓了抓四周,攥到了一角被褥。m.www.uu234.net

    这是......家?

    他吃力按住额头,四肢酸痛,左右脸颊火辣辣的疼。

    一阵无力,重新闭上双眼,努力回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清白城。

    墓地。

    玉狮子......血玉坠链。

    隋阳珠。

    隋阳珠?

    回想起来的宁奕瞬间清醒过来,猛地直起身子。

    一个懒洋洋的沙哑声音传入耳中。

    “宁奕......你醒啦?”

    “睡意朦胧”的少女从宁奕左边爬了起来,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泛黑的双眼,咕哝道:“哥......我饿了。”

    ......

    ......

    天蒙蒙亮。

    西岭庙多,多在荒郊野外,尤其是清白城一带,这一片据说地底杀孽过重,菩萨以镇杀业,故而修筑了许多佛庙,年岁久远,大多破败。

    西岭当中广为流传的禁忌,其中之一,就是留宿清白城菩萨庙。

    一人不进庙。

    宁奕住在庙里已经有十多年了,打记事开始,他就住在西岭郊外的庙里,一人进庙并不可怕,在这艰难世道上行得多了,才发觉牛鬼神蛇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物,若是真的存在,恐怕还比人心还要友善一些。

    至少宁奕一个人住在庙里的时候,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幺蛾子。

    捡到丫头之后,为了安全,小心行事,宁奕特地走了十几天的风雪夜路,背着她来到了清水城这处破庙,在这里安顿下来。

    在这里安顿了十年。

    破庙不大,正堂摆着一尊古老的观音菩萨佛像,后院打扫打扫,能挪出一张床位,一个破桌,一个灶台。

    宁奕蹲着身子给灶台下面添火,折碎木枝。

    他轻轻嗅着鼻子,正堂飘到后院的烟气徐徐不断。

    佛龛里的香火断了许久,就只剩一炷香了,一直舍不得点。

    “裴烦,最后一炷香了,准备过两天上路送你回家的时候,求求菩萨多保佑的,你就这么给烧了?”宁奕不断给灶台下面添着柴火,叹了口气。

    昨晚清白城郊的事情,大抵回想的差不多了。

    自己昏倒之后,多亏丫头机灵,看情况不对,一路把自己拖回来。

    那颗隋阳珠看来是没了,血玉链子倒还在,不如隋阳珠值钱,好歹卖了能换个盘缠,到时候去天都的路上不至于饿死。

    至于最后脑海里的那个画面,宁奕全当是放屁。

    仔细去想,绞尽脑汁,从入墓,到昏倒,每一个细节都回想起来。

    宁奕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左右脸颊火辣辣,像是被铁蒲扇扇了十几下?

    难道清白城外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

    吓得宁奕在心底默默念了几声菩萨保佑。

    “宁奕......你昨晚吓人的很,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左右打了几十个巴掌都没反应。”

    端着大碗大口吃面的少女,毫无仪态可言,瞪着双眼,嘴里含着面条咕哝道:“你要是死了,谁给我做饭吃?”

    宁奕眼睛瞪大,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脸颊疼得要死。

    他没好气端上一碗面,自己匆忙吃了两口,含含糊糊道:“赶紧吃,吃完我们收拾收拾,过两天就走,这地儿不能再待了,我们把链子卖了,换盘缠,我送你回家。”

    裴烦忽然不说话了。

    宁奕继续吃面。

    气氛安静下来。

    宁奕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少女,看到她默默放下碗,蹲在床上,抱膝看着自己,接着低下头吃面。

    吃了半口面的宁奕忽然又抬起头来看着裴烦。

    他指了指面碗,道:“不是喊饿吗......还剩半碗呢,你不吃了?”

    裴烦声音沙哑道:“宁奕,你怎么忽然这么好心了?”

    宁奕一阵语塞。

    少女从腰间取出了那枚古令,令上雕着一枚残碎的花瓣,她鼻尖酸涩道:“从西岭到天都,十万八千里远,你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链子,卖了以后我们可以过个安稳日子,在清白城买个小屋,不用再偷偷摸摸了......你把它卖了当盘缠,就不怕送我到帝都,到时候发现,这令牌是假的,我的身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隋前三的‘徐叔叔’会来西岭找我,珞珈山更是根本从来就没有我这位弟子......”

    “到时候......你会不会丢下我?”

    宁奕低下头继续吃面。

    少年没有说话。

    灶台里的炉火跳动燥烈,火星翻滚。

    ......

    ......

    宁奕捡到裴烦,是在十年前。

    他永远记得西岭大雪纷飞的那一天。

    破庙里来了个衣衫破碎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昏睡不醒的女孩儿,那个男人浑身是血,在佛龛里放下了女孩,留下了这枚古令。

    宁奕不懂得修行,他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但他知道,这个男人,比他在清水城见到的那些所谓“修行高人”,要强上太多。

    那一日,庙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个中年男人踏出菩萨庙门的同时,双袖抬起,剑气倒开,庙内佛像倾塌,庙外大雪瀑散,颗粒分明,倒悬震颤。

    剑器开锋,藏袖杀气,不再隐含。

    杀伐声音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到一切嘈杂声音散去,直至再无声息,宁奕出门探查了一番,发现方圆十里,冰雪消融,到处是尸体,有和尚的,黑白衣服的,鲜血干涸,早已经死绝。

    荒草折腰,生机全无。

    如何无论,停留下去,只会招惹祸端,于是宁奕背着昏睡的女孩一路逃离,赶了十天夜路,远离此处。

    他心底猜测,那个浑身染血的男人,就是裴烦一直心心念念跟自己提到的大隋前三的“徐叔叔”,但如此惨况......那个姓徐的若是活着,又怎会一天一夜过去,未能归来?

    已是凶多吉少。

    宁奕记得,刚刚来到这处庙中的时候,重病的女孩极为听话,安静等着,不哭也不闹。

    那时候裴烦还不是裴烦,每天安静的像是一个木娃娃,面色苍白,怔然盯着庙外,一句话也不说,一粒米也不吃。

    却不知道自己等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

    在饿了三天之后,女孩接过了宁奕的食物,狼吞虎咽之后,她问宁奕的第一句话是。

    “向菩萨许愿,有用吗?”

    “有用的......很灵的。”同样年幼的宁奕不忍心,轻声安慰道:“相信我。”

    半响之后,小女孩跪在菩萨像前,双手艰难捧香,上半身挺直,瘦削的身躯摇摇欲坠,嘴唇咬出鲜血,仍然目光澄澈,颤抖道:“菩萨,我知道我的爹娘,还有徐叔叔,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只是比较忙,把我安放在这儿,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接我的,对不对?”

    庙里有人留了余香,那时候都被宁奕点了。

    菩萨像前香火缭绕,没有声音。

    女孩在佛像前跪了一夜,又昏睡了很久。

    宁奕听了一夜的琐话。

    当时宁奕没有家。

    他当时想着,如果自己有家的话,那么一定会好好珍惜。

    现在他有了。

    搁下碗筷,宁奕拿起一条洗得发白的抹布,动作轻柔替裴烦擦干净嘴角,微笑道:“喏,要笑,要开心,待会买条崭新的衣服,把你送回天都的时候,可不能让别人笑话咱们。”

    “别埋怨爹娘没有来找你......”

    “西岭这十年过得苦了一点,如果以后天都的人对你不好,那我,那我......那我就接你回来,买大大的房子,送给你,每天给你下多多的面条,再也不会让你饿肚子。”

    裴烦破涕为笑,哽咽道:“我才不要吃面条嘞。”

    宁奕也笑了。

    两个人以额抵额,少年轻声道:“我送你回去,一千里,一万里,再远......你都别担心。”

    破庙的阳光洒进来,十四岁的裴烦,头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她重重嗯了一声。

第三章 天宫地府

    西岭比起中州,地处偏远,并不繁华,甚至还有些动乱。www.uu234.net

    各方势力混杂,中州的大隋王朝插手不及,大雷音寺的和尚,以及道宗的牛鼻子,在这片大地上结缔宗派,以武犯禁的事情屡屡多见。

    去当铺典当血玉链子的时候,宁奕长了好几个心眼,拒绝了掌柜代为拍卖的好意,拿了四百两银子走人,若是入阁深聊,这条链子能拍出多少两......宁奕不知道,但在清白城这片荒乱地带,每年埋下的尸骨,宁奕心底大概有数。

    哪怕真的能拍出一千两,也与自己无关。

    阳光明媚的下午,宁奕领着裴烦,两个人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之前靠着在清白城里浑水摸鱼,怕惹到惹不起的大人物,宁奕只敢偷些小物事、小玩意儿,去乱葬岗盗墓......纯粹是好几天没“收成”,迫不得已才出的下策。

    谁愿意跟那些神神鬼鬼的打交道?

    宁奕打小寄居在菩萨庙里,拢共住了十多年,哪怕心底不太相信神鬼之道,仍然存怀敬畏之情。

    举头三尺究竟有什么?

    宁奕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活得不容易。

    能低头时便低头,何必与那些有的没的去较劲?

    “四百两,你我一共买了六套衣服,花了一两,给你买了一个发簪,花了半两,吃了一顿好的,半两,零零散散的物事,加上一共花了四两半。”宁奕掰着手指头,愁眉苦脸道:“裴烦,你说一份西岭地图怎么这么贵,竟然卖了十两?我俩是不是被人坑了?”

    搂着宁奕胳膊的丫头,换了一身白衣裳,特地花了半两银子买了柄仿制的剑器,配在腰侧,跳跳蹦蹦,格外开心,笑嘻嘻道:“四百两嘛,我们还剩三百多两呀,还有一~大把呢~”

    说到“一”的时候,裴烦往前跳了一大步,回过头办了个花猫脸,张牙舞爪,看得出来丫头是真的开心,又在路边摊蹲了下来,笑意盎然的挑选那些小女孩儿家的玩意儿。

    宁奕叹了口气,陪她一起蹲下来,看着裴烦挑挑选选,最后把玩着一个红鱼玉佩,爱不释手。

    宁奕无奈说道:“我俩总不能走着去,一路雇着车,西岭乱的很,如果还要跟着商队......你又要嫌我唠叨了,你尽管花钱吧,反正半路上,我们这银子要是不够了,我就把你卖了,随便凑点路费,继续回我的破庙过日子。”

    裴烦苦着脸将红鱼玉佩“放回去”,那只手搁在半空中,明显在等着某人的开口。

    宁奕看着阳光照在裴烦的侧脸,这张脸蛋干净稚嫩,明媚动人,五官舒展,如出水的芙蓉,此刻咬牙蹙眉,着实让人怜惜。

    宁奕顿时大为头疼,忍痛道:“买吧买吧。”

    裴烦不为所动,仍然一副要放下玉佩的模样,楚楚可怜道:“我怕钱要是不够了,你把我卖了,一个人回西岭。”

    宁奕扶额,叹息道:“钱要是不够了,我把我自己卖了,行不行,祖宗?”

    裴烦仍然不开心,咕哝道:“那也不要,我要和宁奕在一起!”

    摆摊的摊主看着少女半张侧脸,看得怔怔出神,忍不住想要把这玉佩送出去,顺便把眼前吝啬的穷小子教训一顿。

    宁奕长叹一声,心想这丫头长大了以后恐怕是个祸国殃民的角色,连忙甩下一小贯铜钱,转身拉着裴烦就走。

    少女哎哎哎叫了一路,少年在前面拽着,走过了路摊,才稍稍停歇。

    裴烦跳到宁奕面前,双手撑膝,笑颜逐展,嘻嘻道:“宁奕,你真好!”

    宁奕没吃这一套,双手捏住裴烦的脸蛋,来回摆弄,看着少女哎呦喊疼的模样,想到东西此时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他瞥了眼还算鼓囊的腰包,心情大好,笑眯眯更正道:“是有钱真好。”

    清白城的城门,嗡然传来彻开声音。

    人群汹涌起来。

    宁奕眯起双眼,抱着裴烦退了两步。

    清白城的街道,让出了一条道路出来。

    城门彻开之后,十数匹高大壮硕的白马踩踏露面,马蹄声震得耳朵一阵发聋,骑在高大白马上的人,清一色大白麻袍,那大白麻袍并不十分干净,还有血渍来不及清洗,此刻随风猎猎,遮住这些人的头面,看不清面容。

    宁奕面色凝重起来,他背对那些骑乘白马,披着白袍的修行者,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张开双臂,轻柔将裴烦搂住。

    裴烦怔了怔,没有反抗,抿起嘴唇,眉眼舒展,带着一抹笑意,双手自然的环住了宁奕的腰部,整个人埋在宁奕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人群当中传来了?的声音。

    “是‘天宫’的人......他们行事素来高调,可西岭不是他们的地盘啊,他们为何会来清白城?”

    “听说清白城外的乱葬岗......有不干净的东西跑出来了,周围靠得近的几大势力,得知消息,应该都会很快抵达清白城。不仅仅有天宫的修行者,还有地府的怪人,中州那边的几座圣山可能也会来。”

    “而且我听说,昨晚后半夜,那‘东西’跑出来的时候,天宫已经与‘它’交过手了。看样子......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宁奕身旁的那人,环顾一圈,低声皱眉道:“中州的那些人,比大雷音寺和道宗的人来得还要快,说明那‘东西’身上,可能有不小的机缘。”

    “机缘?”又有一人琢磨道:“乱葬岗那边向来邪乎......大雷音寺和道宗想撬一块墓地,前后死了七八十个弟子,一个出来的都没,这次会不会?”

    城门外又有异动,听起来像是剑鸣,人群重新骚乱起来。

    之前那几个人的对话,听得宁奕和裴烦两个人一阵沉默,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溜出了清白城的围观人群,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出城。

    一路上。

    乱葬岗,邪乎,不干净的东西......

    这几个字来回搅动着脑海,无形的压力在宁奕心头压着,昨晚的经历像是一块大石,连天宫的那些人都没留住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总不会真的是自己放出来的吧?

    心底那股邪乎的感觉越来越重。

    一路匆忙赶路,宁奕头皮发麻,低声问道:“裴烦,你下来接我的时候,看到什么异象了没?”

    被宁奕拎着一路小跑的少女,面色有些惘然,嘀咕道:“没啊,墓地里空空的,又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到,我背着你爬上去,又拖着你走了一截,最后快要离开了,才听到乱葬岗那边有古怪的声音......”

    宁奕心里算是短暂的舒了一口气,他一阵后怕,低声喃喃道:“幸亏咱俩命大,要是你再慢上一些,遇到天宫的,遇到那不干净的东西,估计我们都要玩完。”

    到了观音庙,宁奕仍然心神不宁,裴烦倒是老神在在,风雨不动安如山,一颗一颗往自己嘴里塞着红枣,咕哝道:“你是在担心妖物缠身吗......那玩意儿出来了,跟天宫的人打了一架,估计也没讨到什么好处,要找也找天宫那帮子人报仇,找也找不上我们,再说了,我们把它放出来,它找上门也要感谢我们才是。”

    宁奕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自己没有跟裴烦说“隋阳珠”的事情,那颗珠子碎在了自己的手里,从那之后,阴霾不散的感觉就已经缠绕在自己心头。

    宁奕左右环顾一圈,咬牙道:“这是菩萨庙,我就不相信,你还敢在菩萨面前造次?”

    裴烦坐在床头,看着少年解开了大大的包裹,开始一样一样的往外面取物事。

    西岭邪乎,在清白城的时候,宁奕买了一大堆的防身之物。

    罐装的黑狗血,淅淅沥沥洒在地上,一柄桃木剑,高高悬在庙前,随风摇晃。

    裴烦目瞪口呆。

    宁奕摇头晃脑转了三圈,又取出一串大蒜,挂在床头。

    裴烦相当嫌弃的拎起大蒜,皱起好看的眉头,捂住鼻子道:“宁奕!你什么时候买的?”

    宁奕斜睨着丫头,接过大蒜,掰开一半,深深吸了一口,忍住憋气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明儿我们就走了,今晚那妖物要是敢找上门来,我就让它见识一下什么叫丧心病狂。”

    裴烦看着宁奕走走停停,将破庙上下里外都布置了一番,最后仍然不放心,掏出行囊里买的“盘龙大香”,相当心疼的点燃,插在菩萨像前,香炉里的烟气氤氲散开,宁奕认认真真双手合十,一阵轻语,盯着菩萨像看了许久,然后将两瓣大蒜也插在了香炉里......

    庙里的气味变得十分古怪。

    做完这些,已是天黑,两人随便应付了一些吃食。

    宁奕重新巡视一番,心底那股不安的念头散了七七八八,只有稍许,心安理得把裴烦推向床内边,道:“忍一忍,就只有今晚一晚,天亮我们就走。”

    裴烦捏着鼻子,万分不情愿,还是跟宁奕挤在一张小破床上。

    做了万全打算的宁奕睁着双眼,盯着挂在自己床头的那串大蒜,准备今晚熬一熬,就这么过去。

    奈何眼皮犹如吊坠千斤,双眼缓慢合拢,脑海里困意缓缓袭来。

第四章 庙内邪事

    宁奕合上双眼。m.www.uu234.net

    庙里的烟气缭绕,一切世俗都与他离去。

    悬在宁奕窗前的风铃响了起来。

    叮叮当当

    庙外悬挂的桃木剑,一阵轻微的摇晃,剑身忽然裂开。

    缭绕的烟气一颤,插在香炉里的大香就此熄灭。

    黑狗血上清脆的啪嗒声音响起,被“人”陆续快速的踩出了十几个极轻的点印,直抵床头。

    昏昏沉沉当中。

    宁奕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冷。

    寒意袭来,宁奕浑身开始哆嗦,他背靠裴烦,迷迷糊糊拽着被子,想把自己裹起来,奈何那个丫头竟然比自己力气还大,被子越拽越少。

    整个人坠在虚无缥缈的梦境里,寒意越来越重,深入骨髓,宛若置身于冰天雪地当中。

    宁奕紧锁眉头。

    脑海里一片惨白。

    他像是看见了那颗巨大的参天古树,树叶抛飞,不再如流火,而是如雪絮,俯仰雪国。

    他又看到了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那道模糊的影子。

    恍惚之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裴烦的声音。

    “哥哥......我好冷啊......”

    那个声音微微颤抖,直抵心弦,让人止不住的怜惜。

    宁奕有些惘然。

    有人贴上了他的额头,双手游走在衣带腰襟之间,彻骨的寒意从接触的肌肤传来。

    裴烦抵着额头,泫然若泣。

    “哥哥......你冷不冷?”

    少女光滑如脂玉的**触碰,让宁奕一阵心猿意马。

    他急促的喘了几口气,道:“冷啊......我也冷啊。”

    裴烦拿着柔媚的嗓子,泣然小声道:“那哥哥.....为什么不跟我,做些暖和点的事情呢?”

    宁奕迷茫,唇焦口燥,喃喃道:“暖和点的......事情?”

    裴烦轻笑一声,带着沙哑的嗓音,千娇百媚道:“来啊,好哥哥......来,快活啊。”

    一字一顿,手指拂过胸膛,轻轻抵在宁奕的心脏位置,感受着生命的缓慢跳动。

    宁奕并不觉得暖和,他能感受到那股游离在自己体外的寒意,柔媚的声音仍然在撩拨自己,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颤动,自己裹身的最后一角被子也被拽走。

    宁奕的意识猛地清醒过来。

    裴烦从来就只会干脆利落的喊自己宁奕,饿的时候才不情不愿叫一声哥,哪里会这么腻歪肉麻的念着好哥哥三个字?

    再说了,自己就背靠裴烦......

    现在抵在自己额头的,又是谁?

    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宁奕呼吸更加急促。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心神,让心境平静下来。

    邪乎,真的邪乎......

    菩萨庙里也敢造次。

    梦里的那个女人为自己宽衣解带,浑身按摩,宁奕能感觉到,那“东西”现在似乎攀在自己身上,全身上下传来密密麻麻的敲击感,舒服又酸麻。

    宁奕背后一紧,有人攥紧了他的衣袖。

    看来裴烦也醒了。

    裴烦没说话,喉咙里挤出来哽咽声音。

    这丫头......都要哭出声音了。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难道不是一个绝世倾国的大美人?

    宁奕的双眼,眯起了一条细碎的小缝,想要一睹真面目。

    他睁开眼来,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面孔。

    全然没有一丝人样,一颗蜘蛛脑袋斜歪着,七八颗漆黑瞳仁滴溜溜盯着自己,一张缩起的圆口,吹着寒气,整个身子悬停在床头外沿,三四细长蛛腿架在床上,踩在窗台,轮番为自己“按摩”。

    一想到刚刚为自己按摩的,竟然是这么个东西,宁奕就忍不住一阵恶心。

    那只大蜘蛛从口器当中,兜兜转转旋出一根舌头,缓慢对准了自己的嘴唇。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

    宁奕心底哐当一声,浑身炸毛,要不是裴烦从背后攥着自己的手,强行忍住了,整个人就要跳起来,他瞪大双眼,看着屋子里东倒西塌的零乱物事,菩萨庙里的烟熄了,看来桃木剑和黑狗血都没有用。

    “哥......笛子,用笛子......”身后的少女声音颤抖,压到最低。

    宁奕头皮发麻,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咬牙切齿道:“笛子......在我衣服里,你......帮我,慢慢取出来。”

    少女的手指温热,触碰到宁奕的肌肤,寒意退散了一两分。

    那只大蜘蛛,似乎目力与听力俱是有碍,但即便如此,裴烦仍然不敢动作幅度太大。

    以前在庙里的时候,遇到过不祥的事情,做噩梦,鬼压床,宁奕告诉她,别害怕,取出骨笛便可,之后便是一夜好梦。

    裴烦听西岭的道士说过,如若遇到鬼事,不要睁眼,不要因为好奇,睁眼见鬼面,如此鬼便会饶你一命,天亮之后自然平安。

    偏偏和尚又说,若是任其索取,会平白无故被吸去大量阳气,天亮之后,少则损寿十年,若是遇到大凶之物,根本就熬不到黎明。

    大凶之物......这个浑身寒意的大蜘蛛,算不算大凶之物?

    裴烦颤着手,去摸索那枚骨笛。

    “哥......你挺住。”

    宁奕攥紧裴烦的手,他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双眼。

    脑海里的“裴烦”再一次扑了上来。

    浑身的酸麻舒爽缓慢有序的敲起,女子似是俯在耳畔轻语:“好哥哥,你把嘴巴张开,我要喂你吃一样东西......”

    宁奕额头冒冷汗,沙哑道:“你......要喂我吃什么?”

    宁奕脑中的女子,拿着缓慢的语速,妩媚道:“把我自己,都喂给你......你尝尝,好吃不好吃呀?”

    身后的裴烦瞪大双眼,看着那张鬼面,发出了嘻嘻的笑声,将那条猩红舌头悬在宁奕面前,大力舔舐 着后者面颊。

    裴烦摸来摸去,不得要领,始终摸不到骨笛。

    宁奕额头冷汗已经渗了三层。

    那根极寒的舌头,舔舐面颊,寒意彻骨,宁奕面上迅速结了一层冰渣,偏偏那根舌头来回舔舐的速度极慢,最终抵在了宁奕的嘴唇。

    “好哥哥,你......你倒是张嘴呀。”

    宁奕心底骂娘,心想自己吃了三瓣大蒜不假,可这找上门来的大蜘蛛如此邪乎,黑狗血桃木剑菩萨烟通通不灵,真张了嘴,熏不死它,自己名节和性命恐怕都要不保。

    裴烦怎么还没摸到骨笛?!

    这是要命啊!

    架在两人头顶的大蜘蛛,在等待了片刻之后,抬起头颅,滴溜溜的漆黑瞳仁转了一两下,似乎觉察了不对。

    女子怨怼的声音在宁奕脑海里响起。

    “你张嘴啊”

    接着是一字一句的怒吼咆哮。

    “把我的珠子吐出来!”

第五章 大凶

    就在那句怒吼咆哮声音出口的一刹那,一样漆黑物事速度极快的砸碎窗台,竟是一枚四四方方的漆黑印玺,雷霆之势烙在“蜘蛛”额首,砸得那只巨大妖物仰首痛嘶,架在床榻与窗台两侧的细长蛛腿一阵震颤,止住身子,接着第二枚漆黑小印追着前一道的影子,重重砸下。顶 点 X 23 U S

    “道宗弟子听命诛杀此妖!”

    滚滚黑烟从蜘蛛额前嘶嘶升起,浑身惨白的蛛妖,八颗漆黑的瞳仁,不再紧盯身下的宁奕,而是缓慢转动,挪向庙外站在大风当中飘摇不定的几袭灰衫。

    本就不堪重负的窗纸,呼啦数声,在罡风呼啸当中支离破碎,庙内物事俱是一颤,无论大小,除了那尊巍峨不动的菩萨像,全都轻轻跳起,而后落下。

    庙外大风骤停。

    庙外空地,立着七位年轻道人,一身灰白,脚底生根,大袖无风自动,仿若踩在云雾之上,神情恬淡,巍巍然好似神仙中人。

    为首的那人面色尤其平静,望着庙内若隐若现的巨大蛛影,不以为然,并拢右手两根手指立在胸前,没有回头,对着身后众人轻声道:“趁着蜀山那个剑修还没赶到,把它收了,开膛剖腹,它肚子里那颗百年隋阳珠......说不定可以让我道宗重新多出一位有望晋升第八境的天才。”

    身后的六位年轻道士同样立起右手,只不过道行不够,无法以两根手指驾驭“方寸印”,星辉缭绕,六尊不大也不小的印玺悬挂头顶,列阵盘旋。

    “道衍师兄,它与天宫的人打过一场,怎么看起来一点伤势也没有?”有人盯着庙内巍巍的阴影,面色阴晴不定。

    为首的道衍,袖袍溢散阴阳二气,蓄势数息,气势上便与身后的六人有了明显不同,他眯起双眼,头顶并非是“印玺”虚影,而是一片模糊阴翳,道袍当中传来阵阵铃铛之音,清脆悦耳。

    他轻声道:“大师兄闭关紫霄宫,他把‘三清铃’给了我,你们六人列阵拖住这妖,我祭出三清铃,把它魂魄震散,取了珠子便走。”

    “天宫没收下这妖,说明它不简单,我们等它先出手,待会打起来,要干净利落,此地不可久留。”道衍神情凝重道:“其余几座圣山,包括天宫地府,很快都会找到这里,大师兄不在,虽然这里是西岭,但我们若是被留住了,那么......就真的被留住了。”

    身后有人咬牙道:“要是蜀山那个男人到了怎么办?听说他最近出了一些问题......”

    “他出了一些问题?东土和大隋追了他这么久,死了几位准圣子,他是不是还好好的?”道衍冷笑一声:“他要是来了,还能怎么办?你上去跟他打不成?他要是找到了这里,不光道宗要低头,天宫地府几座圣山全都要低头,区区一颗百年隋阳珠,不让也得让,就算是颗千年的隋阳珠,那几位圣子敢跟他抢吗?”

    交谈之间,庙内的那个巨大蛛影,缓慢升起。

    宁奕护着裴烦,瞪大双眼,呼吸急促,看着那只巨大蛛妖,缓慢抬起细长的蛛矛触肢,步足沉重向后退去。

    阵阵青烟缭绕庙内,并非是菩萨佛龛前的香气,而是道衍烙在它额头处的方正印玺,两块印玺一前一后,带着星辉的神圣气息,灼烧血肉。

    宁奕闻到了一股尸臭味。

    他看着那团笼罩在自己面前的巨大阴翳,轻轻颤动一下,发出了似妙龄女子一般的冷笑声音,嘻的一声,迸射而出。

    整座菩萨庙墙被冲垮开来,宁奕抱着裴烦起身狂奔,被一块巨大碎石砸中,半条手臂挡了一下,剐蹭的血肉模糊,接着整个人横飞出去,仍然死死护着裴烦,最后撞到了一截“木桩”上,才止住了退势。

    宁奕靠着半截木桩,抱着怀中的裴烦,丫头半边面颊被擦中,血流不止,好看的脸蛋一片猩红,两眼泪光闪烁,咬牙没有哭出来。

    整座菩萨庙,住了十年的地方,就这么塌了。

    一片烟尘。

    宁奕揉着裴烦的脑袋,轻声喃喃道:“放心,放心,道宗的修行者来了,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有事的......”

    身后那截木桩,声音幽幽道:“道宗的几个小角色,要是真把这只少说第八境的雪妖降了,那就是天大的笑话。”

    宁奕瞳孔缩起,他抱着裴烦,仰起头来,看到飘扬在自己眼帘前的一角白袍。

    披着白袍的修行者,面色木然,低下头来,拿着“俯瞰苍生”的眼神,木然道:“几座圣山都有告诫,西岭有几大禁地,不破十境,不可前去,清白城的地下墓陵就是其中一处,据说那座地底墓陵里......住着某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轻轻嗅了嗅鼻尖,玩味笑道:“你身上有那座墓陵的气息,果真是无知者无畏,胆大包天......那雪妖多半就是你放出来的咯。”

    宁奕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在那片白袍出现在自己视线当中之时,浑身便如陷入泥沼当中,如何行动俱是不能,连挪动一根手指,都是艰难不已。

    那片飘摇的白袍,还带着斑斑血迹。

    脑海当中出现了斑驳的印象。

    十年前的西岭大雪。

    背着裴烦狂奔时候看到的尸体。

    各色各样的,一派惨象,僧人,披着黑的,挂着白的。

    有大雷音寺的和尚。

    还有白色大袍的,是天宫的修行者。

    天宫......

    天宫......

    白日清白城骑马入城的,就是这么一袭大白袍。

    一袭大白袍,身后的数人,尽是沉默肃穆,站在夜色当中。

    远方的道宗弟子,印玺大颤,烟尘四溅。

    所有的声音,在宁奕的耳中逐渐远去。

    与他都无关了。

    来自天宫的修行者,缓慢蹲下身子,轻轻微笑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雪妖的‘隋阳珠’,就在你身上吧?”

    宁奕搂着裴烦,他逐渐冷静下来,平静道:“在我身上。”

    天宫修行者眯起双眼,听到后者拿着镇定自若的语气开口。

    “想要,就拿银子来换。”

    身后有人笑出了声音。

    他没有笑,而是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平静与他对视。

    宁奕此刻已经背转过身,面对大白袍男人,大半个身子护着裴烦,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摸向骨笛。

    宁奕深吸一口气,认真道:“一千两。”

    收敛笑意的天宫修行者,声音极轻极轻的道:“一千两,你太低估它的价值了。”

    宁奕伸出两根手指,平静道:“那就两千两。”

    天宫修行者轻轻道:“如果我有银子,我可以给你一万两。”

    宁奕眉心传来了相当沉重的压迫感。

    “可惜我没有银子,我也不会给你银子。”

    他并拢中指食指两根手指,缓慢按向宁奕的眉心,语气愈发漠然。

    “凡俗的蝼蚁,怎敢与我讨价还价?”

    世俗界的隋阳珠,指的是修行数年,数十年所养出的阳珠,阳气强盛,凡人携带在身便可增加阳寿。

    修行界当中的隋阳珠,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

    至少需要百年才能孕育而出,所以能入圣山法眼的,至少也是百年的妖珠。

    白袍修行者的唇角微翘,他伤势不轻,昨夜天宫一行人与那头雪妖缠斗未果,那只大妖道行至少五百年,凝结的阳珠,能助自己破开一个大境界。

    妖族修行,与人族一样吞噬星辉,但愿意凝结阳珠修行的,只是极少数的一种。

    即便是北境倒悬海,与妖族厮杀的战场,也罕见凝聚这种宝珠的妖物。

    强烈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越来越近。

    宁奕瞪大双眼,盯着那根手指。

    最终......不可避免的,点触到了自己的眉心。

    仅仅感知了一刹那。

    天宫的为首修行者先是一怔:“隋阳珠呢?”

    宁奕笑了笑,声音沙哑道:“你猜。”

    那张俊俏的面容刹那戾气横生,一字一句怒吼出声:“你竟敢捏碎如此宝贵的隋阳珠!”

    披着大白袍的年轻男人,猛地站起身子,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自己率领的天宫人马,彻夜奔来,冒着天大禁忌去了那片陵园,与那头雪妖打来打去,受了重伤,时刻提防着几大圣山的偷袭。

    小阙主等人还来不及赶到。

    若是此刻自己拿到了“隋阳珠”,直接捏碎了,破开境界,吞了这桩造化,得到了天宫那几位阙主的重视,便极有可能,最终成为大隋年轻一辈最为耀眼的那一批人。

    功败垂成。

    日后的星辰榜,日后的前程似锦,涅??不朽......

    全都没了。

    “啊”

    他心神震颤,喷出一口鲜血,仰天长啸,吼声搅动风云,紧接着下一刹,远方嗖得射来一道黑色影子,撞在他的大白袍上。

    宁奕看着那团巨大蛛影,砸在那袭大白袍上,接连撞翻数人,密密麻麻的螯肢咬在那人的头颅之上,令人心酸的咀嚼声音响起。

    他回头看去。

    庙前的空地上,烟尘散乱,道宗的修行者,竟然没一个站起来的,残肢碎散,即便是道行明显更高一筹的道衍,都没了气息。

    三清铃被道衍捏在手中,叮叮当当滚动,那条被齐肩切开的断臂,在地上骨碌碌滚动,最终滚到了宁奕面前。

    天宫那一行人处,传来了极其惨烈的呼喊声音。

    为首的那人心神颤动之余,被那只雪妖扑杀而死,其余的人马,不过数个呼吸,也都没了声音。

    宁奕掰开攥着“三清铃”的五根手指,拎起铃铛,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他盯着眼前缓慢转动头颅,以八颗漆黑瞳仁注视自己的那只雪妖,口器当中,缓慢咀嚼着天宫修行者的脑袋,猩红的血液顺延齿缝潺潺而下。

    “这些修行者......都死了啊。”

    少年抬起手臂,擦了擦嘴,面色凄惨,鲜血从小臂汇聚,滴答滴答砸在地上。

    有人在他身后轻轻拽了拽衣服一角。

    宁奕没有回头去看丫头的脸蛋,而是柔声道:“别怕,哥在。”

    少年面色决然的笑了笑。

    他左手捏紧骨笛,右手拎起三清铃,抬起头颅,怒目圆瞪。

    “来啊!”

第六章 十年前的大隋前三

    那只巨大的蛛妖,并没有急着上前。www.uu234.net

    它缓慢咀嚼着天宫修行者的头颅,直至将其咀嚼成为渣滓,最后吞咽下腹。

    八颗漆黑的瞳仁,盯着宁奕。

    崩塌的菩萨庙前,烟尘四散。

    宁奕感觉自己身后来自裴烦的轻轻拉拽力量,稍稍重了一些。

    宁奕没有回头,他仍然举着三清铃。

    少年面无惧色,倔强抬头。

    此时此刻,哪怕西岭最可怕的大妖站在自己面前,他也绝不会后退半步。

    微风吹来。

    深夜的清白城野外,尘烟四起,缭绕少年,灌木丛中,小荒山上,四面八方,似乎亮起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

    宁奕眯起双眼,他感到自己手上握紧的铃铛,并没有被风吹出清脆的声响。

    因为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就站在宁奕身后,一只手抬起,轻柔握住少年举起的手腕。

    他很高。

    那只巨大蛛妖的影子,在惨白月光的照映下,盖过了宁奕整个人的头顶。

    但是宁奕身后的男人,比那只影子还要高出一头,或者数头,此时此刻,平静注视着那只让诸多势力游移不定,不敢率先出手的所谓第八境大妖。

    在那一刻,宁奕惘然的回过头来。

    他看到了男人的面颊。

    剑眉入鬓,凤眼生威。

    然而岁月在那张脸上留下了摧残的痕迹,原本清癯俊秀的脸,因为鼻梁上横跨一指距离的撕裂疤痕,让宁奕有些止不住的心生惋惜。

    宁奕不知道这个男人从什么时候就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准确的说,站在了裴烦的身前。

    隔着不过十丈的距离,那道巨大的蛛影,在原地轻盈弹跳,蹬踏了两下之后,嗖的一声奔掠而出。

    宁奕闭紧双眼,却听到撕啦一声的撕裂声音,凉意炸开,劲风扑面,他肩头微缩,持风铃被握住的那只手无法动弹,捏着叶子骨笛的那只手同样被压制,时间仿若凝滞。

    过了少许。

    宁奕缓慢睁开双眼,面前是升腾的寒雾,并没有猩红的妖族鲜血,回过头来,他唇焦口燥,看到被剑气切割的四分五裂的雪妖身躯,被剖散的腹部,斩切断开之后,七零八落的蛛矛,一同滑行,拖曳出雪白的雾气,迸射擦出逐渐微弱的火星。

    让宁奕瞳孔微缩的,是身后男人隐在雾气当中有些病态苍白的面色,一颗黯淡的星辰,缭绕隐现,缓缓消弭。

    男人收剑入鞘。

    他抬起头来,嘴唇虽然覆着雪色,却大声道:“蜀山,徐藏!”

    四个字,干脆利落,落地如雷。

    宁奕浑身一震。

    裴烦不敢相信的抬起头。

    十年前的西岭大雪,宁奕问过裴烦。

    “那个姓徐的,全名叫什么?”

    “单名一个藏字。有时候是藏剑的藏,有时候是宝藏的藏。”

    这个时候,要杀人的时候,是藏剑的藏。

    ......

    ......

    四方的灌木丛,枯木枝干,荒山山头,那些眼神,还有逐渐点起的火光,在徐藏这个名字出口落地的时候,才真正亮了起来。

    宁奕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找到这里的,不仅仅是天宫和道宗。

    站在荒山上头,到了此刻才点起灯笼的儒生们;蹲在灌木丛里默不作响的年轻和尚;站在枯木枝干上俯瞰菩萨庙的黑衣人......

    一拨又一拨,沉默而肃杀的站在黑夜当中,昏暗摇曳的火光当中,他们眼中的某种**,隐而不发,偏偏跳动的比火焰还要厉害。

    宁奕的肩头,被人捏动。

    寒气当中,男人的声音轻微不可被外人听清。

    “我知道你们知道徐藏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但很可惜,我不是你们的救命稻草,至少目前不是。”

    宁奕连忙收敛心神。

    站在山头拎着灯笼的儒生,漠然看着山下方的两个少年少女,他们冷漠的目光当中,缓慢翻涌着杀气,袖袍飘摇。

    徐藏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拎着灯笼的......是从大隋中州走出来的,四座书院出动了三座,白鹿、嵩阳、岳麓,这些人追了我四十七天。”

    蹲在灌木丛中的和尚同样沉默中带着肃杀,披着的白色袈裟,带着一路上的风尘,野草,星屑。

    “蹲在那不说话,咬牙切齿,像是便秘三天三夜满脸憋屈的,是东土灵山的,追了我六十一天。”

    “地府的那些就不提了,他们从我出名的时候就开始想着杀死我,现在已经十年了。”

    宁奕有些懵。

    他支支吾吾道:“你哪里惹来的那么仇人?”

    “我可是徐藏啊。”男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还颇有些自豪:“他们一路追过来,当然是为了仰慕我的绝世风采......”

    微微停顿一下。

    “然后为他们死在我剑下的宗门前辈报仇。”

    宁奕翻了个白眼,低声骂道:“你这么牛,你倒是拔剑把他们都灭了啊。”

    徐藏面带微笑,平静道:“杀死他们,当然可以,我刚刚杀死那只第八境的大妖,只用了一剑。他们当中最厉害的,也只有第八境。”

    烟尘当中,宁奕感到男人压在肩头的力量越来越重,缓慢的数个呼吸之后,身后的男人借着压在自己肩头的手掌,艰难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倾斜依靠在自己的肩头。

    到了这个关头,徐藏仍然面带微笑。

    他笑着说道:“你数一数,他们有多少人,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掉。”

    宁奕开始很认真的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丝毫不怀疑徐藏能把他们全都杀掉。

    徐藏有些无奈的说道:“可是我只剩下一剑了。”

    宁奕瞪大双眼回过头:“你只有一剑?”

    徐藏面带微笑道:“而且一剑已经用在那只蛛妖上了。”

    宁奕硬生生把脏字憋回肚子。

    他面色有些苍白,到了这个时候,之前那股慌乱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宁奕能感到,将半个身子重量压在自己肩头的男人,摇摇欲坠,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好消息是,他们不知道。”

    徐藏微笑道:“放心......他们只是怀疑,当我出现在你身后的时候,他们便不敢出手了。”

    宁奕注意到徐藏浑身都在颤抖,偏偏攥着自己持铃的那只手,无比稳定。

    “很巧,我现在握着道宗的三清铃。很不巧,道宗的某个人与我关系非常好。他们想要杀我,那个人如果来了,他们便杀不掉我了。”

    徐藏轻声道:“陷入绝境的少年,不得不说,你的运气非常好,如果今天没有我,你早就死了,无论是天宫,道宗,还是站在那边的修行者,都不是善人。偏偏你身上的隋阳珠,三清铃,还有......”

    他蹙起眉头,瞥了一眼宁奕捏在手中的叶子骨笛,道:“还有那个古怪的笛子,都是好东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东西......已经引起了那些修行者的注意,足够你们俩死上十次了。”

    徐藏笑道:“现在我来了,就不一样了。”

    宁奕心神激荡道:“前辈,我们可以活下来了?”

    徐藏认真道:“不,你们很有幸的可以和我一起埋在这个......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蜀山的师侄替我报仇的时候,应该会顺便为你们立一个碑。对了,你叫什么?”

    少年神情复杂。

    “宁奕。”

    “不错的名字。”男人回过头来,笑着问道:“丫头,你呢?”

    站在烟尘当中的男人,回过头的那一瞬间,全身僵住。

    他看着在烟尘飞扬,自己身后,跪坐着一位整张俏脸都哭花的女孩。

    烟尘四散。

    那张脸蛋上带着擦破的鲜血,女孩咬着牙齿,双手撑地,压在枯槁的裙摆上,裙摆下两条纤细的小腿,连带全身,都在颤抖。

    那枚刻花了的令牌,被她攥在手中,咔嚓发出声响。

    珞珈山的长令。

    裴烦哇得一声哭出声来,她声音沙哑带着血丝。

    “徐藏......徐叔叔。”

    徐藏脑海当中一片空白。

    裴家的后人,还活着......还活着?

    他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抡中,天旋地转,眼前模糊又清晰,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哭着喊自己徐叔叔的那个女孩。

    宁奕感到肩头一沉,再是一轻。

    那个男人松开手掌,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摇摇晃晃站直身子。

    接着便是锵然的一声拔剑声音。

    徐藏脸上,带着自嘲的笑容尽数消失,他把剑器拔出,插在身旁,面色凝重,半跪在女孩面前。

    他一只手扶在剑器剑柄,缓慢攥紧,拔剑如拔山。

    徐藏轻声说了两个字:“闭眼。”

    裴烦怔了怔。

    宁奕来不及反应。

    方圆一里,惨白云气翻涌,清白城上空,煌煌犹如神临,有一剑遥遥自星辰之上,缓慢剥离,速度逐渐加快,跌破云层,最终砸坠落入人间!

    便在此刻,拎着灯笼的书生猛地大喝。

    “退!”

    蹲在灌木丛中的和尚。

    贴在树干上的地府杀手。

    四周八方,几十人纷纷暴掠而退。

    一里之内,由外及内,天翻地覆,剑气从地面迸射而出。

    草木折腰,巨树崩断,断壁残垣被剑气如丝线一般的绞开,石屑射出,鲜血瀑散。

    半跪在地的男人头顶,有一颗星辰凝实,苍白如雪,杀气十足。

    徐藏沉重呼吸着,一只手将拔出的剑器缓慢插回鞘中,另外一只手保持遮住裴烦眼帘的动作。

    宁奕面色苍白,呆呆看着自己眼前的惨象。

    剑气还在游掠,只不过在距离自己三人之外的虚空当中,半塌的菩萨庙被剑气凿穿,无数碎屑围绕三人,沛实的星辉充盈在四周。

    像是站在充满剑气的海底世界,天翻地覆,陆地上的规则不复存在。

    比破碎木屑更多的,是被剑气刮下来的血肉。

    断臂。

    骨头。

    发丝。

    他回过头来,看到徐藏仰头闭目沉重呼吸的侧脸。

    十年前的大隋前三。

    破开十境,凝聚了命星,被誉为蜀山百年来杀孽最重的剑仙弟子。

    那颗星辰惨白如落雪。

    太白杀星。

    徐藏头顶,拼了命才凝实一息的星辰。

    咔的一声,就此碎裂开来。

第七章 应天府的烟火很好看

    男人半跪在少女的面前,他一只手按住剑鞘剑柄,颤抖着呼吸,缓慢闭上双眼,浑身的气息弥散开来,那是一股淡淡的死气。顶 点 X 23 U S

    碎裂的星辰,剥离的星屑,在徐藏、宁奕的头顶缓慢游掠,与那些死人的尸骨不同,那些已死之人的尸骸与残余,在大风卷动当中逐渐滚开,越滚越远,而这些星屑,则是越滚越近,汇聚在头顶,阴云不散。

    宁奕站在旷野之上,看着星火飘摇,黑夜当中,有人重新点燃了一盏灯火。

    那是一个披着淡青色衣衫的年轻男人,气息比之前站在小山上的那些书生强上了太多。

    青衫儒生面容温和,气度从容,所站之处不偏不倚。

    就这么恰到好处的站在沟壑之外。

    他就站在剑气风刃的一步之外,看着尸骨卷动,杀气磅礴,呼啸而至,天地大苍生小,一人挥袖,漫天风气尽数散开。

    这位明显修为高出之前那些人一大截的书生,一只手拎着大红灯笼,挥袖的那只手,刺啦一声,半边袖口裂开,劈头盖脸砸来的死人头颅也好,碎裂残肢也好,全都自他面前三丈之外分成两拨,向身后泼散。

    腥红暴雨之后。

    整个世界重归寂静。

    “整个大隋都在找你,四大书院,天宫地府,好几座圣山......”书生饶有兴趣的开口,声音不缓不慢:“徐藏徐太白,你叛出蜀山之后一路跌境,从命星境跌到第十境,再跌到第九境,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跌境,在天南海北的逃命,可偏偏被你杀了一拨又一拨人......所以我很好奇,到了现在,你还有几成剑气?”

    背对书生的男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默默攥紧了铁剑。

    那个书生的目光继续落到宁奕身上。

    “体魄颇为不凡,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如果剃尽三千烦恼丝,或许还能拜入佛门。”书生微笑道:“你就是那个拿了隋阳珠的幸运儿?把珠子给我,大雷音寺和灵山,随便你挑,应天府送你进去。”

    佛门两朵花,东西各自开,大雷音寺和灵山,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大势力。

    而承诺送宁奕进入佛门的书生,背后站着的,是大隋四大书院之一的“应天府”。

    随便拎出来一个,站在台面上,都是足以掀起世俗风云剧变的庞然大物。

    只可惜宁奕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宁奕只是说了一个好啊,然后笑着伸出一只手,中指对着书生勾了勾,淡淡道:“珠子就在我这,你自己来拿咯。”

    书生眯起双眼,面对宁奕的大不敬,毫无怒气,轻柔道:“机会只有一次,我已经给过你了,等我抓到你了,我会拔了你的舌头,抽了你的筋,在应天府门前点天灯。”

    宁奕皮笑肉不笑,攥着手心骨笛,道:“哟嚯嚯,我好怕啊,怕死我了。”

    他回过头,对着徐藏道:“喂,再来一剑啊?”

    徐藏缓慢站起身子,身上抖落一层星辉,他杵剑而立,对着宁奕平静道:“他要是过来.......”

    宁奕重新回头,双手扩音,对着远方的书生大声道:“你过来啊!”

    徐藏面色平淡道:“他要是过来,我们都得死。”

    宁奕身子僵了僵,笑意定住。

    好在应天府的那位书生,面色难看归难看,终归没有急着迈出那一步。

    他拎着灯笼,望着重新站起身子的徐藏,面色缓慢凝重起来。

    “徐藏徐太白,十年前大隋榜上前三的修行者,十年前破开第十境,杀了不少人,几乎把大隋的修行圣地都得罪了一遍。”

    站在宁奕背后的男人笑了笑,道:“不仅仅是大隋,还有东土和西岭。”

    “在下应天府管青屏。”书生拎灯开始行走,踏入了徐藏的剑气领域当中,他的声音不急不慢,道:“十年前就听说徐藏的大名了。”

    徐藏微笑道:“很可惜我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管青屏淡淡道:“我的师父是应天府的青衫湿。”

    徐藏恍然,神色有些摇晃。

    宁奕心想,这个家伙究竟在十年前杀了多少人?大隋的四大书院,任何一座拎出来,都是与圣山相互抗衡的存在,书院里有赐名的,要么是早早登上星辰榜的天才人物,要么是有望破开十境的未来星君。

    青衫湿,必然是应天府当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看来是徐藏当年的劲敌之一。

    结果徐藏假装“恍然大悟”之后,纳闷道:“青衫湿?我不认识啊,他很有名吗?”

    已经走了一截路的管青屏,先是一怔,接着面色顿时铁青,拎着的灯笼,内里燃烧的红焰一滞,迅速沸腾起来。

    他缓慢蹲下身子,将灯笼搁在地上,重新站起,两袖倏忽充盈起来,隐约可见的赤红火焰在袖袍内翻滚,火星跳跃,笼在袖中,隔着一层面料,看起来如鬼火流淌。

    管青屏幽幽道:“书院里的师叔们很快就到了,不仅仅是我应天府,你当年得罪的那些势力,十年前活下来的那些大人物,等你徐藏今日力竭,已经等了十年。”

    徐藏揉了揉眉心。

    应天府的书生并不贪功冒进,即便看出了徐藏已是油尽灯枯,仍然不做任何试探,只是抬起双臂,大袖无风自动,红焰迸发,缭绕周身,接着双手猛的合十

    那盏搁在地上的灯笼“噗”的一声,剧烈震颤,一道红光迸射而起,烟火冲天。

    在天上绽开了一道火红屏花。

    裴烦站起身子,攥着宁奕的一角衣角,面色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

    宁奕面色有些苍白。

    西岭的黑夜,不再太平。

    无数的烟火冲天而起,惨白的,赤红的,凌厉剑气,呼啸如雷,奔涌而来。

    这些都是今夜赶到西岭的大人物?

    宁奕情愿与徐藏的这场相遇来得晚一点。

    他更情愿自己卷入的是那颗隋阳珠的风波,自己扣嗓子把那颗珠子吐出来,然后就可以带着裴烦远走高飞,无论能不能跑路到大隋,总不至于今天跟这个姓徐的煞星死在一起。

    徐藏杵剑,巍然不动。

    宁奕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他凭什么还面色不变,甚至饶有兴趣.......抬着头颅,像是在欣赏烟火?

    这个男人眯起双眼,果真赞了一句:“应天府的烟火......真好看啊。”

    宁奕险些踉跄跌倒。

    他攥紧丫头的手,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气神。

    身后男人的声音有些嘲讽,淡然传来:“放心吧,死不了的。”

第八章 西岭太白与鸟道

    “接下来.......在正常人看来,是百年难见的大场面,你会看到各大圣山的圣子,还有一大堆正值鼎盛之年的师叔人物。”徐藏拍了拍宁奕的肩膀:“但是你要记住,我们不是正常人,所以那些圣子不算什么,师叔级修行者的也不算什么。说得好听一点,他们是各大圣山的未来希望和中坚力量,说得难听一点,大部分都是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鼠辈,等我们活着出去了,我教你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宁奕的注意并没有放在“从天而降的剑法”上,他有些沉默的咀嚼着徐藏前半段的话。

    徐藏看着少年攥紧骨笛的那只手,微笑着说道:“你觉得你是正常人?”

    宁奕一直攥着这枚叶子一样的骨笛。

    那只从清白城地下逃出来的大妖也好,道宗和天宫的弟子也好,面对他们,宁奕心中并没有太多的畏惧。

    逃不掉了,他可以捏住这片骨笛。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片骨笛的威力。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从徐藏现身,藏在暗处的那些人逐次挨个粉墨登场开始,宁奕便知道,自己即便将骨笛攥得再紧,也没办法做到什么。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非人力而为之,即便拼上性命,结果仍然很可能是惨淡收场。

    “用不到这‘东西’的。”徐藏淡淡道:“至少现在用不到,你没有修为,连流淌在血液里的星辉都没有,就算把不朽的武器给了你,也不可能改变什么。这些人再弱,至少也是在大隋有一角立足之地的大人物,收好这片骨叶,财不外露,隋阳珠的事情已经给你一个教训了,这枚骨笛如果被识货的人看见了,后果怎样,你心里有数。”

    宁奕默默将骨笛收起。

    两个人站在清白城外的旷野上,徐藏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望着“漫天神仙”,好大仗势,面无表情,揉了揉裴烦的脑袋。

    “裴?f是我的师父,他让我拎起了剑。”

    “哪怕我拎起剑后,遇到了许多的麻烦,我亦从未后悔过。”

    宁奕仔细去看,发现徐藏的鬓角有一缕灰白长发,随风摇晃,这个男人看起来年龄并不算多大,却带着一股浅淡的岁月气息,袖内剑气,浑身胆气,鬓角的长发,则是带着一股灰尘气息。

    宝珠蒙尘,若是不开匣,便只能永久的黯淡下去。

    徐藏的眼中平静得像是一汪水,既不失落也不痛苦,有的只是坦然。

    “十年前我为了裴家大开杀戒,得罪了这些修行势力之后,在这世上剩下的,便已经不多。”

    “她死了之后......”徐藏低垂眉眼,想了想,道:“我便只剩下,一把剑,还有一个朋友。”

    宁奕注意到,徐藏的手中,那枚三清铃铛,开始轻轻的震颤起来。

    漫天剑气,落在清白城头,黑夜被撕裂,地面之上一阵震颤。

    有人踩在悬剑之上,面色阴沉,“徐藏!你杀我小无量山四十七位同袍,这笔账要如何去算?”

    有人落在应天府管青屏身后,大红衣衫,随风猎猎,站稳之后一只手按在书生肩膀,侧身而出,语气当中按捺不住的杀气涌动:“徐藏,你砸了我应天府的山门,杀了我的师弟,可敢出来一战?!”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异。”一位披着白袈裟的中年僧人,一路疾行而来,单手持掌立在胸前,上半身挺直,双脚踩踏大江大洋,一路泥泞,端的是宝相庄严,浑身却如琉璃一般不染尘垢,他面色慈悲道:“应天府是四大书院之首,读书人何必杀气如此之重?徐藏施主与我东土有缘,不若与贫僧切磋一二,若是败了,入我灵山,做一位皈依剑仙,每日替已故的师兄弟们敲钟炊烟,化解业障,岂不美哉?”

    大红衣衫的中年儒士面色不善,冷笑一声:“你这厮秃驴自身难保,还想保徐藏一条命?我保你们灵山来的人,走得出西岭走不出大隋!”

    僧人轻轻念了一声我佛慈悲,温和笑道:“若是落在了应天府手中,任凭尔等刀凿火烧,奈何得了贫僧的禅定否?”

    远天的剑气和火光逐次砸来,落在大地上,便是一阵摇晃,溅起一滩又一滩的烟尘。

    原本死寂的清白城外,变得嘈杂起来。

    各大圣山的师叔级人物都亲临此地,圣子则是跟在自家师叔的身后。

    宁奕抿着嘴唇,看着眼前的荒诞场景。

    应天府的大红袖师叔摆了摆手,就要出手去镇压灵山和尚。

    小无量山踩在悬剑上的一众人马,剑尖并非是对准徐藏,而是对准了其他想要出手的势力。

    宁奕有些头疼,他本以为这些来杀徐藏的人物,无论出于何种想法,至少眼前有着同样的目的,至少应该站在同一条阵线当中。

    “在圣山面前,向来没有朋友可言,只有利益是永恒的,为了利益,可以短暂的拧结成为盟友,为了利益,当然也可以反目成仇。”

    徐藏笑了笑,轻声道:“他们确定了我没有修为,所以小无量山的、应天府的、还有灵山的那些人,才敢这样叫板.......对于他们而言,一个现在没有修为的人,无论他曾经是谁,哪怕曾经是不朽,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因为现在,要杀要剐,全都视乎于他们的决定。”

    “所以他们已经没有必要连在一起,像是一条船上的愚蠢蚂蚱。”徐藏的语气有些泛冷,道:“他们都想要我的这颗人头,可人头只有一个,打碎了各自拿一点,并不能邀功领赏,到了这个时候......就要面临着分赃不均的情况了。”

    说完这些话,徐藏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

    在嘈杂声音当中,有个疲倦的声音响起。

    开口的那个人,身份非常之特别,声音也非常之特别。

    于是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

    徐藏重重拿剑尖砸了两下地面,认真说道:“我知道你们看到我,很开心.......但是吵下去,有什么结果?”

    宁奕有些愕然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抬起一根手指,挨个挨个的点过。

    他先指了指那个和尚。

    “你要跟我切磋?我还有一剑,你过来站着,看看你那能抗应天府刀凿火烧的禅定,能不能抗我一剑。”

    和尚的面色微变。

    他脸色有些铁青,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语气冷淡道:“贫僧就站在这里,施主要出剑就请便吧。”

    宁奕看见灵山的和尚,双腿上绑缚的符?幽幽燃起,四周汇聚的诸多势力,都纷纷退让,留出了一条长道。

    “这叫神行符,他准备跑路了。”徐藏面带微笑,对着宁奕说道:“打不过就跑,这个叫人之常情;打不过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想要跑路,嘴上却叫着让对面请便,这个就叫灵山。”

    和尚面色难看,只能沉默,立着手掌轮转佛珠。

    徐藏有些吃力地攥拢长剑剑柄,抬起手臂,星辉落在剑上,他缓慢挪动剑尖,对准一个又一个的势力,圣山也好,书院也好,亲眼目睹过那柄铁剑厉害的人,都不敢注视剑芒。

    徐藏发自肺腑的笑出声来,字里行间都是感慨。

    “真怀念你们这些鼠辈啊,十年前我提剑杀上山门的时候,你们就是这个样子,畏畏缩缩不敢出头,十年过去了,看到你们还是老样子,我真的很开心。”拎剑的男人笑完之后,叹了口气,道:“你们明明觉得我没有一剑之力了,却有担心我有诈在身,谁都想拿我的脑袋,谁都不敢第一个上,难道就只是因为怕死?”

    宁奕心底默默想,当然是因为怕死。

    “我没力气了。”徐藏平静摊开双臂,那柄铁剑跌落在地,哐当一声。

    当剑仙丢掉了手中的剑。

    应天府的大红袖眯起双眼。

    小无量山的师叔开始掐诀。

    灵山的和尚面色凝重起来,绑在手腕小臂的红色符?开始幽幽泛光。

    各大圣山,诸方人马。

    他们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那柄落下之后,在地面溅起一滩灰尘,通体剑身来回震颤,最终躺在地上再无声息的寻常铁剑。

    而是停留在徐藏的右手。

    徐藏笑的灿烂,右手攥着一个铃铛。

    道宗的“三清铃”。

    这个将死的男人,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鼓作气,将铃铛高高掷出。

    “叮当”

    那枚铃铛的声音被摇响,清脆欲滴,砸在心头。

    道宗的三清铃,是紫霄宫的镇殿宝物,修为不同者手持,可有不同功效,配合道宗心法,轻可震人心神,重则摇碎魂魄。

    而徐藏摇出来的声音,既不能震人心神,也不能摇碎魂魄。

    它只是很响。

    非常的响。

    宁奕忽然想到了徐藏的那一句话。

    “她死之后......我便只剩下,一把剑,一个朋友。”

    当铃铛在高空摇响的一刹那。

    一声清亮的戾鸣响起。

    远方一道火红身影,如流星坠砸,刹那划过苍穹,隐约可以看见,那是一只巨大的大鸟,双翼铺展开来,火红碎影灼目,由远及近,瞬息而至。

    那枚铃铛被人一把握住。

    那是一个“童颜鹤发”的年轻道士,踩在鸟背之上,斡旋缭绕一圈,气浪扑面,火红气焰灼人。年轻道士自由落下,砸在徐藏的面前,缓慢站起身来,道袍随风而鼓。

    头顶的赤红阴翳,是一只齿缝之间流淌红焰的巨大凶鸟。

    悬停在年轻道士头顶的潋潋赤焰,映照一头雪白长发,随风上下翻飞,倒映红色流光,最后那团悬停如山的红光缓慢收敛,落在他的肩头,颜色褪去,竟然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白鸟。

    “咕咕咕.......”

    竟然是一只鸽子。

    鸦雀无声。

    在短暂的死寂之后。

    一头雪发的年轻道士,说了第一句话。

    “道宗,紫霄宫,周游。”

    也只有这么一句话。

    灵山的和尚第一个转身,一个字也没说,神行符剧烈燃烧,大地震颤,如巨象奔走。

    应天府那位向来硬气的大红袖师叔,沉默的拎起灯笼,抓着管青屏,身形暴掠,火光熄灭,消失在黑夜当中。

    小无量山的师叔没有说话,匆匆忙忙调转剑尖,掠行而回。

    只不过十数个呼吸,所有人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第九章 细雪

    “全天下都想要杀你徐藏。www.uu234.net你知道不知道?”

    一根红绳束起雪白长发,浑身不染烟火气。

    惊艳得像是一个仙人。

    这是宁奕的第一感觉。

    周游的名字早就天下闻名,在西岭无人不知,准确的说,整座天下,都知道道宗这位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天才。

    道宗紫霄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宫主。

    如果说那些得到了圣山大部分资源青睐的圣子,是圣山未来的希望,那么毫无疑问,所有的圣山,都希望自己的圣子,能够成为“周游”这样的人物。

    周游就是十年前年轻一辈修行者的上限。

    周游没有朋友。

    徐藏也没有朋友。

    直到这个时候,宁奕才知道,他们俩原来是朋友。

    周游转过身子,他的背后背着一根细长的包裹,困缚的严严实实,这位年轻俊美的道士卸下细长包裹两端的长绳,将那根细长物事立起立在地上,开始卸布。

    “知道,当然知道。”

    徐藏虚弱的笑了笑,道:“应天府,灵山,地府,天宫......大隋一大半的圣山,都想杀我。”

    名叫周游的男人,低垂眉眼,自顾自卸着包裹上的布条。宁奕有些好奇,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能让这位一语惊走各大圣山的道士,如此不厌其烦的裹覆起来?

    “道宗也想杀你。”

    徐藏沉默了。

    这句话说完,周游抬起头来,那根细长的包裹已经拆开。

    那是一柄细长,带着七分惨白,三分妖异的长剑......准确的说,是长剑的剑鞘。

    宁奕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那柄剑鞘的样子太夺目了,哪怕周游没有拔出剑鞘里的那把剑,他都能感到,就在这柄鞘中,密布着蛰藏多年、杀意凛然的剑气。

    “但我不会杀你。”周游拎起那柄细长雪白的长剑剑鞘,一根手平举握住剑鞘中段,另外一只手缓慢探出,并拢食指中指两根手指,从古朴的剑鞘鞘身抹过,起伏斑驳的纹痕密布在鞘面,指尖所过之处,溅起一泓清水。

    周游的用词很妙。

    “我不会杀你。”

    是不会,而不是不想。

    徐藏笑了笑,没有说话。

    周游将那柄雪白长剑轻轻掷出,剑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徐藏一把握住,翻转手腕,震颤剑身,将覆盖在剑鞘上如霜雪一般的细碎剑气抖落开来。

    周游看着徐藏,认真说道:“你实话跟我说,她死了之后......你把细雪放在我这里,十年时间,不断逃命,不断跌境,是不是怕了,不敢与我最终一战?”

    徐藏端详着那柄名为“细雪”的长剑剑鞘,他笑着说道:“是啊,十年前在圣山修行的那批人,放到现在,谁打得过你周游?”

    周游沉默了。

    徐藏这样的人.......看似放荡不羁,自甘堕落,其实胸膛内里隐藏的火焰、剑气,比谁来得都要猛烈,他口中一千个一万个自嘲,心底仍然住着一头骄傲的狮子。

    这十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骄傲的男人,经历了十年的沉浮,终于也自甘认输了么?

    周游觉得有些失望,眼神里闪过一些不可察觉的失落。

    他淡淡说道:“我送你们离开西岭,到大隋边境,道宗的人马追不上来,之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你在想什么?”徐藏觉得有些好笑,说道:“谁需要你送?”

    周游于是再一次的沉默了。

    “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徐藏小心翼翼捡起黑布,将细雪一层又一层的裹起来,他翻了个白眼,道:“你把我归化到了十年前圣山修行的那一批人里了?你这个鸟道士,仔细想一想,我什么时候在圣山修行过?”

    周游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好啊,有本事你自己爬出西岭,到时候我可不会再出手。大隋的那几座圣山碍于规矩,破开第十境的那些强者没有出面,但你以为凭你现在的修为,可以安全无虞的走到大隋?”

    徐藏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剑,平静道:“你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吗?”

    周游冷笑反讽道:“你以为你拿着细雪,那些人会乖乖站在让你砍?”

    徐藏沉默了一下。

    宁奕扶额。

    裴烦则是尴尬无语的看着两位前辈。

    徐藏的唇角微微上翘,他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一只手按住宁奕的肩头。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宁奕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上传来了一阵巧力,整个人被拨弄一圈,眼花缭乱当中,自己怀中的骨笛叶子被徐藏震飞而出。

    那柄裹着黑布的“细雪”,在半空当中,如雷霆一般斩落而下。

    所斩切的物事,就是从宁奕怀中飞出来的那片白色骨叶。

    黑布寸寸崩碎。

    白色雷霆,细雪抛飞。

    徐藏一只手按住“细雪”,剑鞘发出铮鸣,地底凹陷之处,被剑鞘剑尖压着不能动弹的,正是那一片骨叶。

    骨叶不动如山,剑鞘却不住震颤。

    徐藏面色平静。

    周游却眯起双眼。

    宁奕有些惘然。

    裴烦抿起嘴唇,握着宁奕的袖子,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

    因为他们的层面不够。

    如果他们站得高一点,再高一点,就会发现,这个平日里被宁奕无聊时候用来打发时间,文可吹曲,武可切菜的骨笛,绝对不是一个好用的乐器,或者一个锋利的叶子那么简单。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叹,却绝无觊觎之心。

    “这是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这枚骨笛的品秩,比细雪高。”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宁奕的表情有些微变。

    裴烦神情却大不相同。

    因为她知道细雪是怎么样的一把剑。

    不仅仅是蜀山,甚至放眼到整个大隋,若论品秩,“细雪”都是最高的那一级,那一层面之上的诸多器物,很难分出明显的高低强弱。

    周游看着宁奕,问道:“这是你的?”

    宁奕回答:“它一直是我的。”

    周游又问道:“你拿它做什么?”

    宁奕只觉得有些尴尬,但碍于身份,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如你所见,这是一枚笛子.......我当然是拿它来吹。当然,有时候案板上的刀钝了,它很好用,切菜切肉都很快。我也试过锯木头......太细了,切口虽然很快,但不太方便。”

    周游的神情有些微妙,眼神当中掺杂的东西有很多,难以置信、惊讶、怜惜,却很单纯,觉没有凡俗之间的强取与豪夺,更多的.......是对命运的感慨。

    这样的一个骨笛,当然不是用来吹,或者用来切菜的。

    它或许根本就不是一枚骨笛。

    或许在认定的主人,往其内灌入星辉之后,会变成另外的一副模样。

    也许是一柄,比细雪还要锋锐的剑器?

    周游已经确定了,眼前的少年,没有任何的修为,但这柄骨笛偏偏认准了他作为主人。

    他把这枚骨笛拿来切菜吹曲,是因为他连修行之路都没有踏上。

    这样品秩的神兵,怎会随意认主?所以这枚骨笛所选的主人,必定是一位修行天赋极高,修行进境极快的天才人物。

    有朝一日,若是这个叫“宁奕”的少年开始了修行,并且能够往这枚笛子里灌输星辉......

    那么整个天下,都会知道他的名字。

    必将万众瞩目。

    周游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位俊美无双的年轻道士,看着宁奕,认真说道:“来我道宗吧,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枚骨笛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不超过十年,你就会是下一个我。”

    宁奕有些懵。

    裴烦瞪大了双眼。

    周游平静说道:“你如果愿意来我道宗,直接拜入我紫霄宫,你要送裴家丫头回大隋,不必再担心应天府灵山或者天宫地府的那些宵小,我会亲自护送,整个天下,无论哪座圣山,没有不知道我周游名字的。”

    周游微笑说道:“我西岭道宗要保的人,别说大隋的圣山不敢动,就算是那位皇帝,也要给三分脸面。”

    宁奕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是摆在他人生路上的第一个机缘。

    徐藏此刻就站在他的身旁,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他没有急着出口,而是欣赏着少年眼神当中的惘然与纠结。

    “只要你点头,我可以现在就给你道宗的紫玄心法。”周游平静道:“这枚笛子认你为主,想必以你的天资,最多需要一个月,就可以悟道,然后破入前三境。至于拜师.......你可以选择道宗四宫当中任何一宫的宫主做师父,三清阁的阁老会为你护道,至于未来的大朝会,道宗会直接给你一个核心名额。”

    周游的语速很快,宁奕有些地方没有听清,更多的地方是没有听懂。

    对于他这么一个平凡又无知,在西岭每日需要靠着偷窃为生的少年郎......这一切,在昨天之前,都太遥远了。

    宁奕看过天上飞过的剑光,看过地上乘马而行的修行者,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机会踏入这个世界。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靠着卖链子换来的四百两银子,带着裴烦回到大隋。

    关于珞珈山......还有裴烦心心念念所求的那个结果,到了这个时候,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原来自己拼了全力要做的事情,有时候,就只是某位大人物的一句话啊。

    拜入道宗......闻名天下。

    宁奕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那么遥远的事情。

    他有些惘然的低下头,看着裴烦,发现丫头此时也抬着头,怔怔看着自己。

    宁奕大脑一片空白。

    他嘴唇干涸,认真问道:“道宗真的可以把丫头安全的送回去吗?”

    周游道:“当然可以。”

    宁奕接着问道:“那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周游摇了摇头,道:“不可以。”

    这句话说出之后。

    宁奕有些挣扎的闭上双眼。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机会有一天忽然降临,如此蛮不讲理的,就这么砸在了少年的面前。

    在一旁慢条斯理收拾细雪裹剑黑布的徐藏,唇角的笑意愈发扬起。

第十章 宁奕的道(上)

    周游认真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他在宁奕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人的影子。

    在宁奕纠结的时候,眉心轻微的蹙起,那张还算俊秀的面容上,看不出来有太多的犹豫。

    宁奕只纠结了那么一个呼吸,或许不到,只有半个呼吸。

    “如果我拜入道宗......我说的是如果。”他挑了挑眉毛,问道:“是不是意味着,我以后要住在道宗的紫霄宫,每天对着丹炉炼丹修行,或者研习道法,阅书调琴,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周游略微的沉默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少年关心的问题是这个。

    “你可以下山,但是道宗有很多的敌人,所以你活动的范围也很有限,在你没有成长起来之前,三清阁会给你很多的保护,绝对的保护......在某些时候,就意味着相对的枷锁。”

    周游看到少年很认真的点头,左手搭在右手上,似乎在默默算着什么,右手搭出了两根手指。

    “我想要徐藏活下来。道宗能做到吗?”

    周游蹙起了眉头。

    徐藏明显有些惊愕。

    宁奕平静道:“我不懂修行,但我能看出来他快要死了,所有人都想杀他。我知道那些圣山都是巨擘,但你是周游,你刚刚吓走了那些圣山的人。你也对我说了,道宗想要保下来的人,大隋的皇帝都需要给三分脸面。”

    周游沉默了。

    徐藏收敛了笑意,他很认真的看着宁奕。

    宁奕注视着周游,缓慢说道:“徐藏救了我一命,我想让他活下去。”

    这里的活下去,不仅仅是帮助徐藏摆脱那些追杀的人。

    包括帮他清除体内残余的伤势,让他脱离星辉焚身的境地。

    道宗需要做很多事情。

    短暂的沉默了一小会之后。

    “徐藏是我的朋友......”周游摇了摇头,道:“如果他像是裴家丫头那么好保,我早就保下来了。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蜀山给了他尊重,我也应该给他尊重。”

    宁奕还想说些什么,徐藏却拦住了他,语气懒散道:“姓宁的,我的死活......你就不用担心了。”

    宁奕瞥了徐藏一眼,没有理睬。

    他很认真的举起了右手,两根手指并拢,到了这个时候,第三根手指也探了出来。

    宁奕吸了一口气,道:“拜入道宗......我就只有这么三个要求。”

    “一,丫头去哪,我就要去哪。无论如何......我要跟丫头在一起。”

    “二,我喜欢阅书,但不喜欢约束。”

    “三,我要徐藏活。”

    周游摇了摇头,道:“可惜了,看来你与我道宗无缘.......我会送你们一程,在离开西岭之前,你都可以改变主意。”

    宁奕抿起嘴唇,感受到自己掌心有些潮湿的温度。

    温润的小手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渗汗,裴烦到了这个时候,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徐藏包好了“细雪”,轻描淡写说道:“周游,这小子没答应,倒是该恭喜你了。”

    周游蹙起眉头。

    “三清铃还给你,你是道宗闲散神仙,我是刀口玩命的逃命之徒,各大圣山等着杀我呢,你以为他们是说着玩的啊?走晚了,我真的会死的。”

    “你不急不忙地送我出西岭,到时候管杀不管埋啊?”徐藏抛出那枚铃铛,没好气道:“把那只鸽子喊出来,具体的原因,路上细说。”

    周游肩头的白鸽翻了个白眼,咕咕拍打着翅膀,飞掠而起,数个呼吸,迎风暴涨,红光散射,通体赤红的雀儿,蒲扇巨大火红羽翼,铜铃吊睛怒目圆瞪,注视着徐藏。

    背着细雪的男人平静道:“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坐着你离开西岭啊?行啊,我到地方了,就把你炖了煲鸽子汤喝,分给那几座圣山的仇家尝尝,说不定还能一笑泯恩仇。”

    白鸽变红雀的巨大禽鸟,腹内一阵蠕动,终究极其憋屈的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想跟我吵架啊?”徐藏笑眯眯道:“十年前就想了吧?想着吧,修到那个境界还早着呢。”

    红雀只能将幽怨的目光挪向主人周游。

    “要不了多久,大概也就一两年的事情了。”周游声音平淡,拍了拍它的脑袋,神情认真许诺道:“等你能修出人言之后,我带你去蜀山,看看徐藏的墓。”

    徐藏翻了个白眼,哑口无言。

    红光收敛,所有人坐上鸟背之后,这只巨大的红雀缓慢拍动沉重的双翼,敛去火光之后的红雀,看起来像是一只穿梭在黑夜当中的巨大利箭,披风戴月,云层在两翼碎裂开来,月光与星辉流动搅碎。

    宁奕怀中抱着裴烦,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眼前是无尽的流云,罡风猎猎,宁奕下意识一只手搂抱,揽紧了丫头,他的耳畔是呼呼撕裂的天风。

    红雀第一时间并没有急着飞掠,而是攀升,巨大的鸟身,几乎与地面垂直,像是一只窜天的烟火腾射而出,宁奕只觉得自己攥住红雀的毛发也不管用,整个人抑制不住的要往下掉。

    他睁开一只眼,看到徐藏面色苍白坐在自己身旁,巨化之后的红雀体型非常之巨大,背上的空间足以绰绰有余的容纳十数个人,徐藏两只手攥着红雀的毛发,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我早晚有一天把你煲成鸽子汤。”

    周游面带微笑站在最前面,白发飞掠,回头带着嘲讽意味的望着徐藏。

    自己的这位朋友......什么都不怕。

    但是,恐高。

    攀升到了极高之处,红雀停住疾射,悬停在空中,发出了一声欢快的轻鸣。

    从地面放眼望去,再也没有人可以看清这只大鸟。

    宁奕有些眩晕地往下看去,自己的身下,是漆黑当中的云层,缥缈的云气流动,西岭的山脉交叠纵横,此时看去,都成了细微的黑点连绵,看不真切。

    月辉落下,拂过脸庞,再落下去,落在云层上空,便如如坠海中。

    宁奕艰难的抬起头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月。

    一轮皎洁纯白,半坠云海,看上去.......就像是贴在自己的面前一般。

    清脆的雀鸣声音,在云层上空响起,回荡,逐渐消弭。

    周游回过头来,饶有兴趣看着身后的诸人。

    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的徐藏,仍然咬牙切齿,不敢去看身下的场景。

    即便是有了修为的修行者,在这种高度上......大多都会心生怯意,一旦跌坠下去,便会粉身碎骨。

    修行之路,便是高空行走钢索,往往提着一口气,容不得有丝毫的错误,行走之人,一路上提心吊胆,悬着道心,若是不能如履平地,便难以窥见真正大道。

    在周游看来,宁奕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他似乎并不是多么畏惧从高空坠下。

    而让周游觉得更有趣的,是宁奕怀中的那个女孩。

    裴烦神情凝重,屏住呼吸,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地面,她没有被御剑的剑仙带过,也没有乘上过奇禽异兽的鸟背。

    所以......这是她离头顶的这片星空,最近的一次。

    就在裴烦的头顶,一缕又一缕的星辉开始萦绕,凝结。

    周游饶有兴趣的看着裴烦凝结星辉的这一幕。

    修行者如何修行?便是沟通天地,提升本我。

    第一步,便将锁在身躯的那颗凡心取出来,凭借着自己的意念,与天上的星辰,确定某种独特的关系。

    所谓的第一步,其实就是......呼吸。

    呼出浊气,吸入星辉。

    有人需要很久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而有人生下来,从呼吸到这世上的第一口空气开始,就已经踏入了修行。

    前者,太多太多,比比皆是,譬如说那些终生不得修行之路的凡人。

    至于后者,整个大陆,几乎没有。

    是周游的出生,让零变成了一,在“没有”之前,加上了“几乎”。

    “是一个天资不错的丫头。”周游看着徐藏,轻声道:“她是裴家活下来的子嗣,身上有珞珈山的令牌。这就是你想送她回大隋的原因?”

    徐藏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暗示着这件事情,并不如周游想的那么简单。

    周游不是一个自找麻烦的人。

    在来救徐藏之前,他什么都不关心,只关心自己的道。

    现在起了惜才之心,所以在送徐藏离开西岭之前,他关心的是宁奕愿不愿意入道宗,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是走是留,送到之后,他都不会再投入更多的心力。

    至于裴烦拜入哪里,天资如何。

    周游不在乎,也懒得在乎。

    在他看来,能够凭借自己的呼吸凝结星辉,是一个很不错的苗子。

    但是,也只是很不错而已.......还没有不错到,能够让他周游亲自把麻烦领回道宗的地步。

    宁奕不同。

    宁奕身上的那枚骨笛,品秩超越了徐藏的细雪。

    单单这一点,便值得周游去亲自挽留。

    周游是一个怪胎。

    徐藏也是一个怪胎。

    两个人能够成为朋友,愿意成为朋友.......就说明了,这两个怪胎,在某种程度上,对于对方彼此的认同。

    如果徐藏不曾跌境......那么周游想要破境,需要借助诸多外力,而其中最好的人选,就是徐藏。

    “你就要死了,我很想培养宁奕。”周游很认真的开口:“他有点像你,果断,决绝,懂得割舍。”

    徐藏盘膝坐在鸟背上,微笑道:“相信我......他没有选择留下来,是你的幸运。”

    周游蹙起了眉头。

    “因为你们道宗......养不起他的。”

第十一章 宁奕的道(下)

    “你周游闭关不出紫霄宫,但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徐藏坐在鸟背上,面色仍然带着些许的苍白,他摸着温顺的红色雀羽,看似无心,带着一些玩味道:“其实你就在紫霄宫上坐着,看着清白城下面发生的一切事情,等着我求你出手。”

    周游没有回答,只是平静看着徐藏。

    坐在鸟背上的男人,一只手摸向背后,直到摸到了那柄“细雪”,才稍微踏实了一些,望着雪白长发的道士,神情凝重说道:“你知道清白城下面有座墓。”

    周游道:“我当然知道。”

    “那是一座了不起的大人物......留下来的墓。”徐藏看着周游的眼睛,将细雪横在自己的膝前,一字一句道:“那座墓......道宗、大雷音寺都尝试过入内,都没有成功进去。”

    周游并没有否认这段历史,他语调波澜不惊道:“所有人都知道清白城的地下,是一位大人物的墓。西岭多的就是地下的墓地陵园,道宗和大雷音寺想要挖掘的,不仅仅是清白城底下的,我们也想去看看大隋的皇陵,很可惜......那里我们也进不去。”

    徐藏笑了笑,道:“大隋的皇陵.......你们可真敢想啊。”

    他忽然正色道:“清白城的地底下,跑出了一只妖。”

    周游面无表情:“那又怎样?”

    “少给我装疯卖傻......”徐藏笑了笑,道:“这是一只第八境的雪妖,你在紫霄宫上看得一清二楚,难道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大隋境内,的确有妖,可是能够修出隋阳珠的雪妖又有几只?妖物大多凝结阴珠,至于雪妖......那是越过北境倒悬海才有可能存在的妖物。”

    周游看着徐藏,道:“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

    徐藏手指摩挲细雪,道:“那处陵墓,若是关得死死的,怎么可能会有活的妖物跑出来?”

    周游挑了挑眉,顺延思路道:“你怀疑清白城地下的那座陵园墓地.......是妖族大人物的墓?”

    徐藏摇了摇头,道:“不不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的重点不在于妖,而在于‘活着的妖’。”

    “那些大人物的墓里,陪葬的物事诸多,生前钟爱的兵器,画卷,把玩的物事,甚至心爱的伴侣,这些都有可能陪葬其内,当然少不了镇墓兽.......清白城底下的那座墓,能让你们道宗放弃攻打念头,若是真的有镇墓兽,至少也是破开十境、点亮命星的妖物。至于那只第八境的雪妖,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可是它从墓里跑出来,就说明,它至少活在那座墓里,而且活着修行了很久。”

    徐藏顿了顿,道:“雪妖生性极寒,哪怕走上了修行之路,凝结的星辉也偏向于阴性,偏偏结出了一颗阳珠......说明这座墓地里,阳气非常之旺盛,能够让雪妖修行出阳珠。”

    周游看着徐藏,平静道:“告诉你吧,在道宗弟子死后,我亲自以神魂出行,算是亲身莅临,去了一趟清白城地下,那座墓园的封印都在。没有所谓溢满而出的阳气,也没有所谓鼎盛的妖气。这只妖,应该是误闯进入陵墓,不小心被放了出来。”

    徐藏挑了挑眉毛,倒提着声音有些好奇的“哦”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道:“当我没说......反正墓里究竟有什么,我并不关心。”

    他下意识舒展身子,然而目光一不小心瞥到了身下穿梭而过的万里河山,夜色当中猎猎作响的天风,让徐藏想到这里是距地不知凡几的高空,于是面色又白了三分。

    “我坐在紫霄宫上,是因为我很想看看这场围杀的最后结局。”周游轻声道:“我很期待你十年前跟我说的,不用细雪,破开阻挡在你面前的那道屏障。所以我一直等着你,拿那把破旧的铁剑,把他们都杀得干净。”

    “只是我没有想过.......你非但没有破开那道门槛,反而跌境跌得厉害。”周游的声音不带人情,道:“我道宗的弟子,前去缉拿雪妖,紫霄宫的圣子闭关未出,导致行动失败。那颗雪妖的隋阳珠若是被你拿到,吞下之后,应该可以帮你补回一点修为,至少能让你多活一阵子。”

    徐藏闭上双眼。

    他平静道:“那颗天宫道宗都想要的隋阳珠......被宁奕拿到了。”

    周游听到宁奕的名字之后,颇感兴趣。

    他不动声色的回望,瞥了一眼。

    身后的少年少女,一个只管俯瞰大地风光,一个静心领悟星辉奥妙,两人耳旁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周游在他们周身之外的虚空当中,随手列下了一个细微的隔音阵法。

    “宁奕拿到了那颗隋阳珠,应该是五百年左右的品秩。”徐藏认真道:“然后他吞了。”

    周游有些不可思议:“吞了?”

    雪白长发的年轻紫霄宫主人,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身后的少年,朴素的衣衫在罡风当中猎猎作响,宁奕的神情看起来享受又庄重,不断呼吸着高空的急速气流,鼓起又凹陷的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很是剧烈。

    只是全身上下,无论哪一个细节看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

    凡人。

    没有修行的人。

    “妖族的胎珠,分为阴阳两种,除了南疆的那些鬼修,其他人几乎不会吸纳阴气,而妖族几乎相反,大多凝结的是阴珠。”徐藏轻描淡写道:“人族修行的星宿,在妖族看来,若是遇到了阴阳相合,便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补品,这颗隋阳珠,普通人吞下去会爆体而亡,有着圣山心法的修行者可以侥幸不死,但会被撑到残废。真正的用途,是破境的时候拿来扩湖,把胸口的星辉湖泊凝结的更大一些,破境的希望便会大上许多。”

    “这样一个大补的补品......被他就这么吞了,毫无用途,他既没有被撑死,也没有残废。”徐藏笑了起来:“宁奕当然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先天不足的怪胎,在没有修行的时候,就这么吞下了一颗五百年的隋阳珠,想要踏上修行之路,不知道还要吞下多少奇珍异宝。”

    周游的面色有些变了。

    “你说他天赋异禀?”

    “当然是了,他能得到那枚骨笛的认可,如果能够顺利的踏上修行之路,日后必将万众瞩目。”

    徐藏声音带着一丝悠闲,幸灾乐祸道:“周游,你仔细想一想,若是他真的拜入了紫霄宫,那就是一个无底洞了,想要让他破入前三境,你能拿出千年的隋阳珠出来吗?那可是其他圣子后三境需要的宝物。”

    周游深吸了一口气,道:“若是他愿意拜入我的门下,我可以亲自去北境倒悬海,替他猎杀千年大妖。”

    “可以,你周游当然可以。”徐藏笑的愈发开心,“别说一千年的隋阳珠,就是妖族三千年的妖君,现在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可是以后呢?你们道宗说要替他护道,前三境,中三境,后三境,还没到第十境,半个山门就被吃垮了,破十境命星的时候又该怎么办?把三清阁给他吃了?”

    周游沉默了。

    他回头看着宁奕,心底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徐藏感慨道:“周游啊,你还是太年轻,想一想,宁奕如果拜入道宗.......这岂不就是一场灾难?”

    周游的面色有些复杂,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最终盯着徐藏,道:“我不相信有这样的无底洞。”

    徐藏撇了撇嘴,道:“在看到你之前,我原本也不相信这世上有生而凝结星辉的人。”

    握着细雪的男人,抬起头来,看着闭起双眼,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整个星空的少年。

    裴烦的头顶,无数的细碎星辉涌动过来。

    宁奕的头顶则是空空如也。

    所有的星屑,无形的有形的,在汇聚涌向裴烦的过程当中,都下意识的避开了宁奕。

    少年的胸膛当中,那颗碎裂的隋阳珠,化散开来的血气,并没有成为凝结星辉的风暴,而是封锁在血液当中,孤独的游荡。

    五百年的隋阳珠,不过是一口补品罢了。

    “看呐.......这是一个多可怜的人?星辉在涌向他的时候,有意识的、无意识的,都避开了他。”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点悲哀,轻轻道:“他是一个生来被大道排挤的人啊,看起来并不像是跟你我一样的天才。”

    前面半句听得着实有些感慨。

    生来被大道排挤。

    后面半句听得周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想要自由......他当然有自由,在任何一个宗门待久了,那个宗门的全部上下,都会疯了的。”徐藏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越看他越喜欢,越看他越忍不住想要教导,想到这里,不由有了一丝的怜悯之情。”

    周游忍不住想要发问,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道:“你怜悯什么?”

    “若是我去教他练剑,那么他这辈子再是惊艳,也不可能超过我了。”

    忍住了一脚把徐藏踢下去的冲动,在最后的一段路程当中,周游再也没有对徐藏说过一个字。

第十二章 我坐在星河之上

    翱翔在苍穹之上的时间并没有多长。www.uu234.net

    在周游和徐藏的对话结束之后,年轻的紫霄宫宫主便闭上了嘴,眼神当中沉默又复杂的思考着一些驳杂的事情。

    周游生的面目很美,是男生女相的那种美,却并不显得阴柔,因为他有一双剑眉,素日舒展,哪怕不用剑器,也有七分剑仙的出尘意味。

    周游与徐藏两个人站在一起,一个浑身仙气,一个沾满了世俗味道,毫无疑问......前者更配得上“剑仙”这样的称号。

    徐藏看着周游眉心微微蹙起,凝结,只觉得有趣,在过往的那些年里,他几乎没有见过这位天才道胎露出过如此的神色。

    周游思考道法和修行的时候,神情从不纠结。

    徐藏懒洋洋换了个姿势,他很好奇,在知道宁奕是一个无底洞之后,周游背后的道宗,难道还愿意栽培他吗?

    两人之间的对话告了一段落。

    宁奕身旁的隔音阵法也随之解除。

    双手按在鸟背上,满头黑发被大风吹得向后飞掠的少年,浑然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他脸色稍显红晕,胸膛里的心跳,在高空炽烈的风气当中愈发炙热。

    宁奕忽然听到一声“喂”。

    他有些惘然的抬起头,一道湛蓝色的光团飞掠而来,“噗通”一声敲打在自己额头,震得宁奕前后摇晃一下,但并不觉得丝毫疼痛。

    宁奕伸手去摸,额心的温度带着一点潮湿的水汽,湛蓝色的光团袅袅化开,在急速飞掠的鸟背上围绕自己,并不散去,水气当中,一个又一个蝌蚪般的文字缓慢凝形,浮现而出,缭绕环成一堵墙壁,在脑海当中上下起伏。

    宁奕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抬头看去,看到黑衣的徐藏转过身子,坐在大鸟上对着自己笑,视线唯一清楚的,是半个身子背对自己的俊美道士。

    周游轻声道:“这是我紫霄宫的紫玄心法,十境之前的修行心法,各大圣山相差不大,但唯独紫玄心法入道最易,道宗内门门徒,修行紫玄心法的,大多可以踏上修行之路。”

    他顿了顿,道:“给你的,只有前三境。”

    宁奕有些愕然,他伸手去摸,那些水汽氤氲的小字便柔柔破散,紧接着重新凝形,周游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这是紫玄丹。”

    宁奕听到哗啦一声,站在鸟背上的紫霄宫宫主,解开了自己的腰囊,刹那间星辉落下,月华缭绕,一粒粒斑驳的紫色光团从囊中飞掠而出,围绕宁奕。

    宁奕盘坐在火红鸟背之上,宛若置身星河中央,身前身后是无数缩小的星辰,犹如尘埃。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啧啧......道宗可真是大手笔,哪有人破前三境需要紫玄丹的?这些紫玄丹,恐怕是为了给紫霄宫大师兄破第九境时候准备的吧?”

    周游瞥了一眼徐藏,没有理他。

    徐藏挑了挑眉毛,继续说道:“各大圣山的圣子现在都是第八境,难道你紫霄宫的要强上一步?我不相信。”

    周游看着宁奕,平静说道:“这些丹药,你随便吃。”

    他是想要试探徐藏口中的“无底洞”,究竟有多么能吃。

    修行路上,灵药仙丹,哪一个天才不靠资源?每天面壁打坐能破开十境,就这么点燃命星,是天大的笑话。

    能吃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周游心底比谁都清楚,自己能够成长到这一步,道宗花费了巨大的资源和心血去推助。

    比起消耗资源,在修行路上,还有其他更多让人头疼,甚至心生畏惧的事情。

    如果宁奕只需要吃掉足够的资源,就可以成为下一个自己,那么......周游愿意推他一把。

    “这里有一千颗紫玄丹。”周游转过身子,缓慢坐了下来,注视着宁奕,道:“不要怕拔苗助长,只要你在这里破入前三境,愿意进入道宗,我帮你稳固基础,培本固源,从此以后......十境前需要的资源,我道宗都包下来了。”

    宁奕嘴唇有些干涸。

    “这些都是送给我的?”

    周游点了点头,轻柔道:“无论你愿不愿意拜入道宗。”

    宁奕声音沙哑道:“那我.......现在?”

    周游微笑抬手示意。

    徐藏在一旁怀抱长剑,啧啧道:“一千颗紫玄丹,送给一个没有修行的人去破开前三境,这可真是天大的手笔。你用到紫玄丹的时候,已经是破后三境了吧?”

    周游都没有理他。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的徐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烦坐在鸟背上,呼吸着掠来的星辉,紫玄丹的丹药芬芳游掠在头顶,她的额头,若有若无的星辰轮廓已经凝结。

    宁奕沉溺在星河当中。

    周游则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理睬自己。

    “喂?”

    “喂喂......”

    顺手在徐藏身旁放了一个隔音法阵的周游,终于面带微笑的转动头颅,望向徐藏,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嘘”的手势。

    ......

    ......

    宁奕闭上双眼。

    他感应着身边那些模糊的文字,在脑海当中游动,耳边的风声逐渐消弭,散去。

    大千世界,万籁俱寂。

    忽然有一双巨大的眼睛,从苍穹的背后倏忽睁开。

    撕裂黑夜。

    煌煌缭绕。

    宁奕坐在星河之上,周身的星辰旋转,日月更替,在脑海当中演化。

    “原来......这就是修行吗?”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就好像匍匐在大地上的蝼蚁,有一天抬起了头,发现自己距离天上的星辰,其实只差......那么一点点。

    只差伸出手的距离。

    宁奕轻轻吸气,他慎而重之的伸出一只手,两根手指捻住一颗“星辰”,仔细拿来,放在眼前端详。

    浑圆的丹药,看起来如珠玉一般,入手既软又润,想来要很多银子才能买到吧?

    幽幽紫气,呼吸一口,侵入肺腑的气息便充盈全身上下。

    “真舒服啊......”宁奕想到了周游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这些丹药,你随便吃。

    他舔了舔嘴唇,将捻起的那枚“紫玄丹”放在自己的唇间,两颗牙齿对准。

    咔嚓一声咬碎。

    宁奕的头顶气穴便不再闭合,当蝼蚁抬起了头,看到了天上的星辰,从那一刻起,这只蝼蚁......便与其他的不再相同。

    无数的星辉,那些想要避开宁奕的,在紫玄丹的吸力之下,开始十分抗拒的向着少年移动。

    裴烦原本召集而来的星辉,不过是呼吸之间的三尺距离,在这颗紫玄丹的作用下,三尺变成了五尺,星辉的浓度大大提升。

    宁奕吃下了第一颗紫玄丹,他能感到自己气穴大开,迫不及待需要星辉的灌注,于是乎......少年开始认真地感应着体内的变化。

    十个呼吸之后,他很困惑的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变化是.......毫无变化。

    他沉下气来,捻起了第二颗紫玄丹。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缓慢,也不再犹豫。

    直接放入口中,然后咬碎。

    第二颗紫玄丹吃下之后,宁奕动作没有丝毫的停止,他开始机械般的重复动作,捻起,咬碎,再捻起。

    他睁开了双眼,注视着周游。

    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只有平静。

    眼前是道宗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紫霄宫的宫主,自己只管吃,何必再在意其它?

    坐在星河之上的宁奕,开始吞下围绕自己旋转的一颗又一颗星辰。

    开始修行的人,将不再对自己的头顶怀揣那么强大的敬畏之心。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有一天,也能站到这个位子。

    浓郁的星辉围绕两个少年少女,裴烦的头顶,那颗若有若无的星辰轮廓已经凝聚而出,少女从顿悟状态当中惊醒,发现自己身旁缭绕着浓雾般的紫气,身后的宁奕,面容已经模糊看不清楚,只能看见盘膝而坐的庄重模样。

    就在宁奕身旁,一颗又一颗的紫色光团,接二连三的碎裂开来,方圆小半里的高空,星辉以一种海啸般的速度蜂拥而来。

    红雀清厉的叫了一声。

    它从来没有见过破开前三境,需要如此浩大声势的修行者。

    方圆一里,几乎凝结成为液滴的紫气,颗颗饱满,倒悬在宁奕身旁。

    少年微微启唇。

    那些等待了许久的星辉,便终于找到了一个入口。

    “嗡”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徐藏沉默地看着少年。

    裴烦有些紧张。

    宁奕像是睡了一觉,浑身酥软,他仍然是紧闭双眼的那副模样,吞掉了所有的星辉,这才幽幽吐出一口气来。

    周游坐在鸟背上,面容仍然是之前的那副平静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

    “宁奕......”

    周游的声音当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有欣喜,也有失落。

    宁奕听到周游的声音,睁开眼睛。

    红雀开始俯冲,下落。

    黎明的曙光照在云层上,阳光一线潮,黑夜之时在云层之下,冲下黑夜,来到了光明之间。

    少年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替自己挡风,一只手替裴烦遮光。

    坐在鸟背上的周游,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诚恳道:“你真的很能吃,我道宗养不起你。”

第十三章 一个漫长的故事(上)

    “你真的很能吃,我道宗养不起你。m.www.uu234.net”

    这一句话说出来,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宁奕不知道一千颗紫玄丹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以周游的身份,说出这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宁奕目光幽怨的落在徐藏身上。

    那厮抱着细雪,还在幸灾乐祸,笑得前仰后合。

    裴烦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丫头的声音听起来细细的,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开心。

    “我从来没有收过弟子,如果你能破入前三境......我很想把你带回紫霄宫。”周游沉默了一会,道:“一千颗紫玄丹没办法破境,如果你的天赋没有问题......那枚笛子,再如何了得,也只能说与道宗无缘了。”

    徐藏挤眉弄眼道:“可惜了,你们道宗就此失去了一位未来的不朽。”

    周游不以为意,认真说道:“修行分十境,前三境是固本培元,打好基础为先,不要急切破境,能忍则忍,水涨船高,顺其自然。若是有一天......你破境了,不妨琢磨一下那枚骨笛,比细雪品秩高的物事,绝非等闲之物。笛子的事情我会保密,不要轻易示人,否则惹祸上身,谁也救不了你。”

    “到了中三境,术法也好,剑式也好,本质上都是杀人克敌,贪多嚼不烂,万法通不如一法精。”

    “到了后三境,你见到了那些圣子,就会明白......有宗门的天才,跟散修,完全是两路人。”

    宁奕屏住呼吸,认真听着。

    “吸收星辉......应该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情。”周游沉默说道:“呼吸之间,每时每刻,但你不太一样,你想要破境......应该需要很多的资源,我道宗给不起,其它的几座圣山肯定也给不起,除了大隋的皇室,恐怕没人能够养得起你。”

    他想了想,补充道:“一千颗紫玄丹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想要破入前三境,不需要道宗,我去一趟北境倒悬海便足矣。但一千颗紫玄丹都无法破境,后续的投入......实在太过庞大。”

    周游轻声道:“现在的那些圣子,还叫圣子,但若是日后他们破不开十境,点不了命星,就配不上圣子的名号。道宗愿意培养你,是愿意培养一个命星之后无敌天下的修行者,而不是一个吞噬无数资源都无法晋升十境的无底洞。”

    宁奕明白这个道理。

    他抿起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从口中干涩的吐出一个字:“谢......”

    周游摆了摆手,神情恬淡,红雀下落,已经逐渐接近地面,风声渐大,地面的山脉轮廓可以看清,高空的云气距离一行人越来越远。

    “跟着徐藏逃命,记得学些有用的,不要把他的某些品质也一同学了。”周游有些厌恶的说道:“譬如说自大,无耻......还有很多,除了会杀人以外,他一无是处。”

    宁奕认真听取,一字一句道:“谨遵教诲。”

    徐藏同样认真听取,一字一句道:“多谢夸奖。”

    ......

    ......

    越过了西岭,就是大隋的边境。坐在雀背之上的年轻紫霄宫宫主,瞥了一眼身下连绵的横山碎岭,道:“大隋的东南西北,四座边境,都修筑了长城,我送你们离开西岭,徐藏的仇人有很多,瞒不了多久。”

    没过多久,宁奕果然看到了身下蔓延纵横的横亘城墙,弓弩台悬挂,烽火沟壑,列甲举戟,人群当中,有一位银白铠甲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看着空中纯白云气当中,疾射而去的红色大雀。

    那位银白铠甲的将领二话不说,一飞而起,向着宁奕所在的方向而来。

    周游瞥了一眼,“大隋镇守四座边境的四大家,西岭交接边境的是‘祝’家,这位大隋将军叫祝芝,第十境的巅峰修行者,庙堂不争,但见到了姓徐的,现在大概只需要三拳,就可以把他锤得稀巴烂。”

    少女面色有些苍白,道:“为什么?”

    徐藏微笑道:“因为我杀了他爹。”

    裴烦印象当中,幼年时候,曾经见过这位姓祝的将军,而至于那位老将军,祝家的当心骨,在她的印象当中,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伯伯。

    徐藏杀了那个姓祝的伯伯。

    裴烦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至于为什么杀人,就成了一个扣在一起的环......裴烦没有接着问下去,徐藏也就没有接着回答。

    如果裴烦问,为什么徐藏要杀他爹?

    徐藏就会老实的回答,因为他爹杀了你爹。

    宁奕叹了口气。

    这些都是一时之间算不清楚的冤枉账。

    飞掠而来的祝芝大将军,银甲铮铮,冲天而起,只见苍穹之上,一道敕令砸落而下。

    “降。”

    那道充盈紫气的印决倏忽落下,越降越大,迎风而展,几乎数个呼吸便如同一座小山,压得那位祝芝大将军喘不过气来,以更快的速度砸坠在地。

    宁奕目瞪口呆,看着这位硬闯西境长城的道宗宫主,轻描淡写说了四个字。

    “道宗,周游。”

    于是那位祝芝大将军面色通红,坠在地面,踩得土石四溅,在兵卒愕然的目光当中,对着天空遥遥一揖,双手抱拳,行的是江湖武夫的礼节,一拜之后,身上笼罩而下的紫气这才崩散开来。

    周游轻声道:“道宗不与人交恶,且西境长城不防散修出行,但在大隋境内,门关屹立,行走不便,条条框框,诸多繁琐。若是带你们走下面,就算身份没有暴露,也会大大耽误我的时间。”

    宁奕低垂眉眼,自嘲的笑了笑。

    “只要你站得够高,所有的方便大门都会向你敞开。”周游看了一眼少年,平静道:“飞不起来的时候,先想着脚踏实地,把脚底的每一步路都走好。”

    红雀越过了西境长城。

    一些零零散散的城池轮廓,已经可以看清。

    大鸟开始缓慢的降落。

    周游想了想,道:“少年......不得不说,跟着徐藏,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徐藏翻了个白眼,道:“但他别无选择,有本事你们道宗把他收了去?”

    周游沉默了。

    红雀落地,振翅拍地。

    宁奕抱着裴烦,落地之后,只觉得自己四肢有些酸麻,尤其是双腿,接触地面的一刹忍不住的打颤。

    周游拍了拍龇牙咧嘴的少年肩膀,温和道:“大隋三万六千里,我等着你以后出现在星辰榜上。”

    徐藏立即反讽道:“那个榜有什么意义?你当年不还是排在那个疯女人的后面?”

    周游微笑道:“排第一的,成了珞珈山的小山主;排第二的,手握道宗紫霄宫,排在第三的现在在哪里,姓谁名甚?”

    徐藏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周游望着徐藏,终于诚恳开口:“徐藏,你要以杀证道,可十年了,你难道不知道你要杀谁?裴家灭了,心爱的女子也死了,你要杀的,难道是那些让你每日奔波,害得跌境不止的蝼蚁么?”

    “当年杀上圣山,你只杀能杀之人。杀到自己命星不堪重负,破碎裂开,跌境不止。”周游挑起眉头,平静道:“好杀善杀之道,并不是滥杀无辜。你说你自在逍遥,明知自己头顶有山所压,畏惧剑断,绕道而行,这难道不是一种逃避?”

    “细雪在道宗放了十年,现在开始,它重新回到你的手上了。”周游轻声道:“我和珞珈山的那个女人终有一战,那一天应该不会太晚,我不会畏惧死亡。在这之前,如果有一天你拔剑了,无论对方是谁,是大隋的皇室,还是任何一座圣山,拔剑之后,死了我会替你收尸,然后替你报仇。”

    “我要去哪里,杀什么人,做什么事,这些......不需要你提醒我。”

    徐藏顿了顿,面无表情道:“如果我活下来了呢。”

    周游微笑道:“你觉得你能活下来吗?”

    徐藏抱着细雪,侧头道:“无论如何,那人一定会死,不需要你替我报仇。”

    周游柔和道:“但愿如此。”

    年轻道士登上鸟背,那只红雀亲昵蹭了蹭裴烦的脸蛋儿,高昂叫了一声,倏忽振翅,宁奕看到那只红雀的眼中,有着一抹通人的神色。

    周游天下,不复回头。

    裴烦感慨道:“这才是神仙气派,高人景象啊......”

    徐藏没好气道:“这才多久,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丫头咕哝道:“人家确实比你帅,也比你潇洒嘛......”

    徐藏呸了一声,抱着细雪一瘸一拐向前走去。

    裴烦在菩萨庙塌的时候受了一些伤,宁奕心疼,背着丫头,落地之后有些不适应,同样一瘸一拐地快步追了上去。

    “前辈,这十年......”

    徐藏知道身后那两人有一堆话想问。

    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没好气道:“十年?你们怎么不让我从大隋开国皇帝在北境对抗妖族开始讲?”

    宁奕干笑一声。

    赶路的男人顿了顿,声音有些干哑。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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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