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章 入城
孔雀道人,东妖域妖君第一人。
那遮天蔽日的巨大神形,给人带来的震撼……的确配得上这个称号。
叶红拂扪心自问,如果打起来,自己绝不是这只大孔雀的对手。
师尊或许能与之一战?
这道五彩神霞,掠过苍穹,掠过云霄,向着灞都城坠去。
“轰”的一声。
四面八方的云气都被五彩神光砸地破碎,云霄穹顶,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巨大凹坑。
云坑之中,那头巨大的孔雀神形消失不见,一位清俊中年道人缓缓站起。
孔雀道人的衣袍制式,颇有些像是西岭道宗的风格,但额头高冠,却镶嵌佛珠,甚至有菩萨烙像。
“天都秘卷里记载,孔雀一族,当年本是佛门捧灯童子。”
宁奕坐在蛇辇上,远远望去,皮笑肉不笑道:
“后来释道两大宗和解,数万年前的那只原始孔雀,既从佛祖那学了佛法,又从古天尊掌心窃了道卷。”
再后来。
孔雀一族与大隋天下……彻底划清了界限。
其实东妖域的妖灵,与灵山佛法相当有渊源。天海楼那件宝物,便可一窥因果,白帝笼罩芥子山的大生域,赋予大鹏鸟不死不灭的罩魂术,与东境韩约的琉璃盏鬼术几乎如出一辙。
而琉璃盏。
在大隋天下被公认是东土之外流传的天外灵宝,只不过残存佛性不多,又被鬼修炼化,故而泯灭……
琉璃盏很有可能,是佛门某位大佛证道的那盏青灯。
与佛门渊源颇深的大鹏鸟,也有许多器物,可以证明这段过往历史。
宁奕在天启之河与小白帝交手时,对方动用的“金刚钵”、“扶摇扇”,前者如灯罩拢火,后者如卷帘狂风,动用之时,佛性流淌,妖气纵横。
那两件物器,应该如“咒言镜”一般,是东妖域内的高品秩仿品。
孔雀道人,落在灞都城头。
妖威荡漾,宁奕所乘的蛇辇也受到影响,蛇辇陡然降低高度,原因是牵引巨蟒不敢直视孔雀神光,辇车之上,一阵颠簸。
另外一辆蛇辇也好不到哪去。
清鳞面色苍白,体内血脉翻涌……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灞都城头。
以神形开道的孔雀道人,直接释放血脉,碾压四方,这种做法太过强势,太过霸道……以他的妖血浓度,位阶低的妖灵直接被吓得屁滚尿流,先前威风凛凛的羽人一族,此刻乱成一锅粥,被孔雀妖威扫过,原本高大威猛的龙马惊慌失措,四蹄乱跳,将好几位主人摔下马背。
孔雀道人看到灞都城头这副乱象,忍不住微微一笑。
凤凰不出,谁与争锋?
道人面上笑意并没有持续太久。
“嗡”的一声。
一道火红浪潮,以灞都城为中心,瞬间掠过。
宁奕只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他神情瞬间凝重。
叶红拂下意识要拔剑,被宁奕两根手指点住掌背。
“别动。千万不要泄露剑气。”宁奕无比认真,传音入秘道:“火凤……刚刚从我们面前经过。”
叶红拂攥剑之手缓缓、缓缓松开。
她额头有一滴汗珠滑落。
“啪嗒”一声。
这滴汗珠滑落,溅在蛇辇辇车车座之上,如此短暂的一刹之
后,整座云上世界都安静下来。
有一个人,在极短时间内,走遍了孔雀妖力笼罩的所有区域。
然后……重新回城。
自始至终,都无人看到他真实走动的影像。
但高高扬起双蹄准备踏下的龙马,在一瞬间被人挪移搬走,出现在了十丈之外。
翻滚的云海,远立的石雕妖像,在倾塌之际,被人重新扶起。
所有乱象,瞬间被抚平。
在场的,几乎无人看到出手那位是谁。
准确的说……在场的,不应该有人看到那位是谁。
至少叶红拂没有看到。
但……看得清火凤踪迹的变态妖孽,这里还是有的。
孔雀道人看到了。
所以他的笑容凝固了。
孔雀道人回想起自己脑海里的上一个念头。
“凤凰不出,谁与争锋?”
这座灞都城里,就住着妖族天下血统最纯正,最强大的那只凤凰。
叶红拂回想起宁奕制止自己拔剑的动作。
她缓缓扭头,盯着宁奕。
那个男人面颊上戴着平平无奇的面皮,演技很好的保持上一刹微笑,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晓……只是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叶红拂掌背,压住了女子下意识拔剑的动作。
用力极深。
他是灞都城外,第二个不应该看到火凤踪迹,但却真切看到了的那个人。
宁奕缓缓松开两根手指。
叶红拂掌背露出两抹红影,并不觉得疼痛,只觉得后怕。
如果遵从剑修本性,刚刚拔剑的话。
自己……已经被火凤发现了吧?
宁奕盯住孔雀身影,心底猜测已经得以证实 。
这一次,东妖域还真是“来者不善”。
……
……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灞都城云雾之间,响起阵阵仙乐。
孔雀道人携妖威而来。
这是一种态度。
出手抚平骚乱的火凤,自始至终都不曾露面。
这也是一种态度。
仙乐之间,一位身披雪白长袍的稚嫩童子,背负双手,缓缓从云雾之中飘掠而出,最终悬在灞都城城头上空。
始一出现,便有龙吟自虚空响起——
一股龙脉威压,陡然降临,笼罩灞都城方圆,这不过这股威压,并不如孔雀那般窒息,反而令人如沐春风。
诸多宾客,舒了一口气,纷纷揖礼称呼。
“古王爷。”
“古道大人。”
“小古大人。”
古道环视一圈,对众人抬袖拱手,郑重一礼,算是见过。
他缓缓落在孔雀道人面前,笑道:“孔雀道友,许久不见,真是没想到,这次寿辰……竟能惊动尊驾。”
“小古能破境至此,可喜可贺,孔某怎可不来?”孔雀神色如常,笑道:“此次赶路太急,未能准备贺礼,还请见谅啊。”
古道哈哈一笑,道:“道友哪里的话?刚刚那份大礼,古某收下了,五彩孔雀不愧为神血后裔,神威通天,能得一睹,已是三生之幸。”
坐在蛇辇,作壁上观的宁奕,努力憋笑。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白帝就没安好心……这孔雀道人孔
宣做得更绝。
压根就不是来送礼的。
看这样子,就是来砸场子的。
宁奕在心底啧啧感叹,也就是自己如今扮演一个云游散修,只能在外围努力远眺,凑凑热闹。
不然真想搬个小板凳,一边吃瓜,一边看这二位斗嘴皮子。
孔雀道友浑不在意古王爷的讥讽。
“哈哈,小古,你计较了啊?”孔宣笑眯眯拍了拍古道肩头,“给你灞都城添堵了。这样,老哥赔个不是。”
古王爷皮笑肉不笑,哈哈一笑,也不推脱,就等孔宣的赔不是。
他……当然等不来。
孔雀说完就没有进一步动作了。
两人僵持一刹。
孔雀回过头,望向朱雀域来人,故作讶异问道:“大雀道友,你还不进城,等什么呢?我也给您赔个不是?”
您这一字,咬地极深。
“呵……孔先生客气了。”
“既然您发话了,恭敬不如从命。”大雀妖君一改阴沉神情,灿烂笑道:“孩儿们,还不多谢孔九千岁让路之恩?”
径直走过孔雀。
大雀妖君灿烂笑容,瞬间消失,转变成面无表情。
蹲在蛇辇上看戏的宁奕,憋笑憋得很辛苦。
他没想到这场寿辰,单单是入城,便有这场好戏可看……四域之中,朱雀本来与芥子山交好,但白早休之死,使得朱雀蒙受迁怒,两方交谈直接崩塌。
大雀妖君一怒之下投奔龙皇殿。
所以这次孔雀以神形打压朱雀,是一个必然。
叶红拂看不懂这场好戏,只能怔怔看着宁奕。
宁奕笑道:“没有比妖族天下等级更加分明的地方。有时候,打你一巴掌,你只能接着,不能还手,还要说打得好。”
叶红拂将宁奕的话代入了一下——
以刚刚的关系,是孔雀打了朱雀一巴掌。
可朱雀不仅没有交好,没有接着,而且还毫不在乎地还以讥讽。
这不合理。
这很不合理。
“我懂了。”
叶红拂皱眉道:“可是……为什么呢?难道朱雀不怕东妖域吗?”
“是啊,为什么呢?”
宁奕眨了眨眼,笑眯眯道:“除非朱雀背后有不惧芥子山的势力,给予了巨大支持。大雀妖君投奔龙皇殿是真的,而且比传言的关系还要更牢固。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件好事。”
叶红拂眼神一亮,道:“接下来,灞都城越乱,我们越容易得手。”
“没错。”
宁奕以手指轻轻抚摸自己腰囊,那里躺着两枚宝珠。
巨人王的风与雷之瞳。
“接下来,就该我们入城了。”宁奕收敛神色,感应到身下的蛇辇恢复行动。
云上之城,阳光普照。
妖域百族,齐齐来贺。
龙马嘶鸣,朱雀长啸,狮虎奔腾,妖潮之中……西妖域的虺蛇,只是不起眼的一枚小小棋子。
提起,落下,都不会引起注意。
巨大城门缓缓升起。
那枚可照肌骨的巨大宝镜,高悬灞都城上空……由于百族使团进献礼物各自不同,人族奴婢侍奉左右,那枚宝镜在潮海之中扫视一圈,便缓缓沉寂。
宁奕和叶红拂,顺利入城。
第三百九十六章 清鳞
虺蛇使团住在灞都城内较为偏远的一座古楼。
入城贺寿的使团,按照三六九等来分,这毫无疑问是最低的一等……但能得古王爷邀请,收到“敕证”,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宁奕和叶红拂被安排到了一间屋子。
外人来看,这二人乃是主仆。
这一路上,叶红拂演得很好……在灞都城外见到了火凤出手,以及一众妖域强者,她变得更加谨慎,而且心中对“刺杀黑槿”的计划,也更加期待。
必须要演好这场戏。
否则,就不单单是刺杀失败——
她和宁奕二人,都可能会没命!
一入房间。
宁奕便开始布置符箓。
先布置隔音阵法,以防隔墙有耳。
再布置屏气阵法,以防神念探查。
诸多防御阵纹布置完毕,宁奕还不放心,摘出神池内执剑者一缕神念,悬挂在屋顶内壁之上。
自己和叶红拂,毕竟是两位星君,只要低调行事,应该就不会生出意外。
做完这些,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宁奕看着盘膝坐在床榻上的叶红拂,神情古怪。
“看什么?”
符箓布置完毕之后,叶红拂就变了一张面孔……终于可以不用演这个混蛋的奴婢了。
一路上被宁奕差遣,还得强颜欢笑,她实在受够了。
“到了这个境界,还需要睡觉?”叶红拂冷冰冰道:“……总而言之,你睡地上。”
“……”
忒不讲究了。
演戏也不演完,万一有人推门进来呢?
宁奕咕哝一声,捻起衣袍,坐在地上,不跟叶红拂计较。
“小子母阵需要多久能布置好?”
叶红拂盘膝坐在床榻之上,自己的佩剑悬于面前,轻轻铮鸣。
藏锋已久。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这场寿宴,迎接大典便有七日。”宁奕道:“想要确保万无一失,我必须先踏遍古城四方,确认符阵连接的奇点无误……这几日,你我都要外出。”
他将一枚面具轻轻掷出,道:“你外出时,带上这个。”
叶红拂接过面具。
这副面具,雕绘红狐,笔触稚嫩,看起来像是孩童随意提笔勾勒的画物,但叶红拂带上之后,望向屋内那面巨大铜镜,眼神闪过一抹讶异。
镜内女子气机被遮掩得极其严实。
是件妙物。
“如果不动手,这面具可以确保你我身份不被探查。”宁奕道:“前提是……不要遇到火凤,灞都老人这种级别的妖圣。”
叶红拂点了点头。
像古王爷,孔雀道人这种,虽然很强,但毕竟只是星君。
星君与涅槃之间的差别太大了……好在这次盛会,灞都城汇聚了数万贺寿妖灵,自己只要低调行事,就不用担心被妖圣盯上。
宁奕竖起一根手指。
“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找到黑槿,杀死黑槿。为此,你需要尽可能搜查这位灞都城闭门弟子的信息。”
“我这里有一个重要情报。”宁奕道:“黑槿身上,有着跟我一样的造化之力。一股名为‘灭’,一股名为‘离’。这是非常恐怖的造化之力。”
“看。”
宁奕抬起左右手,掌心向上,垂搭在膝盖前。
两缕青灿火苗,幽幽浮现。
“这两股力量,一股名为‘生’,一股名为‘山’。”
叶红拂眯起双眼,仔细注视着宁奕引召出的火焰。
极致的生衍之力。
极致的聚合之力。
这就是宁奕的造化么?
很强。非常强。
“黑槿的两股力量,与我截然相反,这会导致她的杀力极高。容易杀人,也容易被杀。”宁奕道:“所以……刺杀她,全在一剑之间。若杀意被察觉,你与她对剑,必输无疑。”
叶红拂神情一凛,蹙起眉头,仔细思考。
高傲如她……也没有反驳。
宁奕的这两股造化之力,此刻正展现在她面前。
这的确是令人惊叹的力量——而黑槿拥有相反的“灭”与“离”!
如果与这股力量对剑。
她没有胜算。
“只有我杀她,没有她杀我。”
沉默片刻,叶红拂长吐一口气,沉声道:“她若出剑了,我便输了。”
“正是如此。”宁奕点了点头。
叶红拂重新陷入了思考……她必须要找到一个完美的刺杀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
“我们有几天时间?”
“理论上来说,直至寿辰结束,我们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但留在这里越久,越容易被灞都老人发现。所以越快越好,最好……是寿辰进行到一半的盛典之时,万众瞩目,杀人脱身。”
“……你这几天要做什么?”
“勘探地形,将小子母阵布好。以及……一些其他安排。”
“其他安排?”
到了这里,没有更多的回应。
叶红拂能从宁奕这里得到的,便只有微笑。
……
……
深夜。
宁奕离开自己屋子。
整座虺蛇楼阁,寂静无声,这一次虺蛇域随行使团有二百余位妖修,但顶层只有两间楼阁,除了宁奕,便是清鳞。
宁奕来到清鳞屋阁之前,轻轻敲了敲门。
床榻之上,帐纱摇曳,闭目假寐的女人**身子,蜷缩在蛇巢中。
听闻声响,清鳞缓缓睁眼,遮掩羊脂娇躯的一条条游蛇向着四方黑暗游掠而去,她随手扯了一条巾带,遮住身子,撑肘坐起。
“进。”
宁奕推门进屋,大大咧咧坐在了清鳞床榻之上。
清鳞皱起眉头,身子保持着蜷缩之姿,给宁奕挪出了一个空间。
“东岩子前辈?”
“嘘”的一声。
宁奕伸出两根手指,立在唇前,示意清鳞不要出声,随后取出两张符箓,轻轻叩指,将这座房间封禁。
他卸下腰囊,取出两枚宝珠。
顷刻之间,满室生辉。
“您……”
清鳞怔住了。
宁奕微笑道:“你带我入城,我自当兑现承诺……这两枚宝珠,便交付给你。你检查一下,是否有误?”
清鳞抿起嘴唇,有些感动。
在妖族天下,如东岩子这般干脆果断的守信之人,少之又少。
“前辈,不必了。”
她摇了摇头,柔声道:“说好一同献礼……这份贺礼,还是我与先生一同送于古王爷,表明来由。”
“再说了……前辈不是希望得到灞都城指点么?”清鳞笑道:“宝珠,如今还是交由你留着吧。”
“有
意思。”宁奕笑了,“我这人喜怒无常,绝非善类。既已入了灞都城,便也无甚遗憾。你就不怕我收了宝珠,出尔反尔?”
清鳞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宁奕淡淡道:“你担心收了宝珠,我放出消息,你反遭人觊觎。”
到了此时。
清鳞笑意有些僵硬。
“前辈,将宝珠放在清鳞这便是。”
她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幽幽道:“清鳞此番献礼,本是想求古王爷出手打压云豹,还虺蛇一片清净。”
云豹一族,也参加了此次寿辰。
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宁奕笑道:“此事不难。我记下了。”
“晚辈修行不深,不过二千余年,比不得前辈。”清鳞身子微微前倾,轻纱摇曳,隐现出一副旖旎春光。
宁奕面色带笑,目光不曾挪移,直视着这双清纯眼瞳。
女子柔声道:“前些日子,清鳞梦见了娘亲。”
上一任蛇山大统领。
也就是遇见赵蕤先生的那一位虺蛇域主。
“哦?”宁奕柔声道:“怎言?”
“我娘告诉我,东岩子前辈是个大造化之人。”清鳞嘻嘻一笑,这一笑,天真烂漫如少女,出淤泥而不染。
两人之间离得极近,清鳞双手也自然搭在宁奕肩头。
双手抬起,轻纱掉落。
宁奕没有低眉,没有移目,淡淡笑道:“那在梦里,你娘还告诉你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
“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你都知道了?”
“清鳞什么都不知道。”女子俯在宁奕耳边,声音细腻如风儿,钻入宁奕耳中,搜心刮肚,甜如蜜浆:“您既是东岩子前辈的徒弟,便对虺蛇有大恩,乃是清鳞恩公。”
“恩公想要什么,清鳞自然都会答应……区区敕证,又算得了什么?”
女子吃吃一笑。
紧接着俯在宁奕耳旁的嘴唇微启。
下一刹,宁奕一句话,让她笑意僵硬。
“今夜你摘了这面皮。”宁奕轻叹:“我就不得不出手了啊。”
清鳞一怔。
她缓缓将面颊抬离,神情复杂,凝视宁奕。
“有时候太聪明,反倒不是一件好事。”宁奕轻轻按住清鳞肩头,缓缓将她推离。
呼呼风声响起。
山字卷将那条轻纱引回,不仅如此,整座床榻风气缭绕,帐帘被山字卷吸力扯下,将清鳞**身子一圈一圈围绕起来。
女子面色幽怨盯着宁奕,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心想这男人修行的是佛门禁欲禅不成?
“宁恩公?”清鳞被纱巾束缚,不能动弹,焦急道:“我若想害你,早在入城之时就动手了。”
“我知道你并无坏心,否则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宁奕摇了摇头,道:“只是清鳞姑娘,做梦梦到的东西,可不能当真啊……我可不姓宁。”
他两根手指并拢,命字卷丝线缠绕。
“嗡”的一声。
这一指点落在清鳞眉心。
宁奕用命字卷之力,将这头大妖记忆里关于自己暴露的这部分删除,以防事出之后,牵连虺蛇。
清鳞微微挣扎,很快无力,闭上了双眼。
宁奕淡淡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办到的。现在……就请你好好睡一觉吧。”
第三百九十七章 坏水(上)
清鳞比自己想象中要“聪明”。
不过即便她没有察觉出宁奕的真实身份,宁奕也会亲自来一趟。
命字卷显化光芒,照亮清鳞屋子,黑暗之处有数十条小蛇无处遁形,瑟瑟发抖,缠在一起,鳞片熠熠生辉。
“你们也都忘了吧。”
宁奕眯起双眼,十指结印。
咻咻几声。
命字卷的魂念四散掠开。
瑟瑟发抖的小蛇,眼神惘然,逐渐呆滞。
宁奕将两枚宝珠留给清鳞,清掉了她关于自己身份的猜测和认知……之后便关上屋门,行走在灞都夜色之中。
这是一座不夜城。
大妖们的精力,远比大隋凡俗要强盛得多,云上悬浮大月,街道灯火通明,一头头大妖展化一半妖身一半人身,看起来像是江湖图卷里描绘的“百鬼夜行”。
戴着斗笠的半人马,背负双刀的瘦削狐狸直立而行,四肢着地的女人,裹着破布大袍,生出一条壁虎长尾……灯笼火光摇曳,万物生灵喧嚣。
与他们相比。
戴着一副狮子面具的宁奕,反而显得更像是“正常人”。
人潮拥挤,这个瘦削男人,像是一个孤独剑客。他的腰间悬挂一把染烫成漆黑色的油纸伞,伞鞘内藏着天下最锋利的剑锋。
行路缓慢。
宁奕在“丈量”这座云上之城。
命字卷的丝线,在身后无形铺展……街道的布局,楼阁的脉络,每一寸土地,都被天书记载下来,在神海之中对应拔地而起。
宁奕计划在三天之内,拓完这座古都。
而且,在他的计划里,给古王爷献礼宝珠之事,还需要找一个“接手人”。
……
……
云上之城,外城。
一座偏僻酒馆。
灞都城,由里到外,按照区域,分为云中城,云外城。
如孔雀道人这般超然存在,自然会被“礼请”至云中城,核心城宫殿仙阁缭绕云气,星辉灵气氤氲飘荡,乃是世外仙境一般的居住地,古王爷此次大寿,内外不设门禁,所以大妖们可以自由出入……只不过能入住云中城的,乃是少数中的少数。
云中城虽然可以自由出入……但若无贵宾敕证,有些场合便不方便进出,虽是寿宴,但为期一月,云中城内的酒楼只对贵客提供琼浆玉液,像虺蛇一族,除非自掏腰包,否则进城……便只能是进城。
干巴巴看着。
灞都城本来就有妖灵居住,外城酒馆的酿酒工艺其实并不差,而且物美价廉,绝大多数妖灵只是去内城兜转一圈,捏着囊袋对酒楼橱柜内的仙酒琼浆咽口水,然后回到外城一醉方休。
醉生梦死,何管仙浆劣酒?
云豹族少族长云壑,孤自一人,坐在酒馆内的一座雅间,自斟自饮,神情迷离。
他微微偏转头颅,透过竹窗,依稀可见,屋外朦胧火光,沸腾喧嚣人间。
云壑神情恍惚。
云豹族,毗邻蛇山,与虺蛇签订休战条约之后,得到东妖域青睐,本以为能步步高升……结果天海楼战争之后,白帝大人直接切断了东妖域对外的连接。
云豹从高楼被打下谷底。
这次参加灞都城盛会……便是想借献礼,寻求第二股巨力帮助。
只可惜,以
云豹一族的底蕴,积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献给古王爷,并且引起注意的礼物。
云壑自嘲冷笑一声。
这场盛会,与他关系并不大。
只管……喝酒便是。
云壑扬起脖颈,一饮而尽。
他并没有注意到……竹窗外缓步经过一道身影,面上覆了一张狮子面具,单手按压斗笠,路过其身边之时,微微顿足。
酒馆内正在进行一场小型拍卖。
镇场子的两头千年境大妖,展露粗犷的蛮牛真身,一左一右宛若门神,其实在云上之城,根本不用担心,有人胆敢违反规矩……这里的规矩都是灞都城那几位背负古皇血脉的师兄弟们一起定下来的。
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灞都城不存在。
这里,灞都城就是最高的天了。
敢玩黑吃黑的大妖,逃不出外城城门,就会被古王爷一巴掌拍死。
一只黑皮老狐狸,坐在四枚聚光珠的宝光之下,一身黑亮皮毛熠熠生辉,笑得灿烂奸诈。
他掌心捧着一座小塔,塔身纯白,塔尖一抹漆黑,只是轻轻一托,便无风自动,悬空于掌心三尺之上,缓缓旋转。
“此物名为‘玲珑塔’,乃是龙皇殿浮图妖圣的宝塔仿品,能够纳物,守御。”老狐狸啧啧感叹,道:“初步评定,可抵千年境一击之威!”
即将开拍之时,酒馆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那人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只是一个瘦削剑修,看不出是何种族,极其低调,一路向着偏僻角落行去。
宁奕面无表情,找了云壑雅间外的一个位置坐下。
他望向酒馆拍卖台,阴沉珠光下,老狐狸托着劣质宝塔,竖起一根手指,“底价一千妖源……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一百妖源。”
妖源……宁奕皱起眉头。
他知道金银乃是在两座天下间流通无阻的货币,名为妖源之物却是闻所未闻,这是“灞都城”专门的货币?
宁奕安静看着。
那座号称浮图妖圣宝塔仿品的宝器……实在劣到极点。
什么可抵千年境一击?
扯淡。
宁奕一眼就能看出,这宝塔是再寻常不过的后境宝物,以自己当初第七境修为,就能一剑破开这塔身。
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有宁奕这般“慧眼”,老狐狸话音刚落,酒馆内盘坐大妖便开始了竞价。
最终宝塔被一头犬妖以一千二百妖源的价格拍下。
交易之时,宁奕看清了“妖源”的真面目。
那是类似于人类修行吞吐“隋阳珠”的修行物事,内里蕴藏着丝丝缕缕妖力,大妖们可以借此修行。
一千二百妖源,宁奕心中盘算一下,若是放到大隋,价值相当于一枚五百年到六百年左右的隋阳珠?
这宝塔……也算得上“价值不菲”了。
一路看下去,宁奕大概摸清了灞都城的拍卖规矩,这种地下酒馆,竞拍价一般不高,大多是抱着捡漏心态来的,刚刚那座宝塔已经是竞品中的“精品”。
有人捡漏,自然就有人打眼。
而拍卖之物,更是全凭运气……以及老狐狸那张瞎说的嘴。
中场休息之时。
宁奕直接以神念给那头老狐狸传音。
“我有一物,想请先生掌
一掌眼,看看是否价值几何。”
被两位门神拥护,刚刚准备下台的老狐狸,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环顾一圈,发现两头千年境蛮牛,竟然毫无察觉。
传音那人又道:“看台上有一枚符箓,东西就藏在符箓洞天之内。”
老狐狸瞬间毛骨悚然。
他神情古怪,看着刚刚明明空无一物的看台……醒木之旁,不知何时真多了一张符箓。
这是哪位神仙?在玩自己?
黑皮狐狸环顾一圈,目光所及,恰好看到了偏僻角落,一个面覆狮子面具的斗笠男人,怀抱剑鞘,正对自己“微笑”。
他打了个寒颤。
连忙按照传音那人所言,触碰符箓,查探符箓洞天里的物事。
看清何物之后……黑皮狐狸浑身怔住。
……
……
云壑饮完酒杯内的最后一口酒。
他沉沉吐出一口郁气。
准备起身离开。
下一刹——
犹如石雕一般,云壑抬手扶住雅间门框的动作定住,目光死死盯着拍卖台上老狐狸的掌中之物。
那是一枚猩红的血色结晶。
老狐狸颤声道:“这枚神物……老朽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比起寻常妖源要强大数倍,数十倍,其内蕴含着不可名状的神秘力量。若是用来修行,事半而功数倍,数十倍。”
满座死寂。
整座酒馆的大妖,都盯住老狐狸掌心的那枚结晶。
唯一还算淡然的,就是宁奕。
这是自己效仿妖源,凝聚出的“神性结晶”,神魂变异之后,宁奕身体内原本的结晶便不再纯洁……多了“至阴”和“纯阳”两股力量。
那头老狐狸倒是识物。
这一枚结晶,内里蕴含的力量,若是缓缓汲取,慢慢消化,足够让一头大妖,冲击千年境门槛了。
只不过……没有神性法门,想要消化,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月了。
宁奕微微偏转头颅。
看到那位云豹族少族长云壑,果然怔在原地,目光死死盯住那枚结晶。
他剑气洞天内悬宝无数,但能够想出的,不引起灞都城大人物注意,又能吸引这位云豹族少族长的东西……实在不多。
品秩太高的宝器。
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而针对千年境大妖的“破境造化”,则是这里无人能够拒绝的。
“按照老朽之意……此物实在无价,不好评定。”老狐狸苦笑一声,道:“但那位物主似乎并不在意妖源,说是想结交善缘……所以,此次竞拍没有底价,这件神物,全凭各位手段了。”
先前拍下宝物的几头大妖,全都怔住了。
抱着小白塔的犬妖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狗东西……”
拍卖会本该完结。
结果压轴神物之后,出现了这枚结晶……先前“一掷千金”的那几位大妖身上积蓄已经差不多耗尽。
太突然了。
……
……
(ps:这一章“坏水”,比我预计要长……带恶人宁奕的作恶之旅可能还需要一个比较长的大章才能痛痛快快断章,在这里切开先发一章小的……今晚未必有第二章了。大家别等。)
第三百九十八章 坏水(中)
云壑注意到了此刻酒馆内,这些大妖目瞪口呆的神情。
这枚血色结晶。
在原定压轴拍卖品后出现……看起来就像是为自己准备的。
几次竞价,囊包空空如也的那几头大妖,根本无力与自己竞争……最终自己只是以一千一百妖源的价格,便拿下了这枚神秘结晶。
云壑心情大好。
他从老狐狸手中接过猩红结晶。
古王爷自然看不上这结晶。但有了此物,自己修行破境便更进一步,今日一醉,来灞都城便算是此行不虚了。
他离了酒馆。
云上外城,一座阴暗小巷,云壑被一个瘦削男人堵住。
他面色阴晴不定,盯着这位狮子怒面的年轻妖修。
有印象。
在酒馆内,他见过此人,就坐在自己雅间不远处。
“云壑。”那人笑了笑,道:“没记错的话,你就是云豹族少族长。”
“是。”
云壑收起猩红结晶的腰囊,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与阁下素未相识,既无恩怨,也无瓜葛。而且,此地乃是灞都城,阁下一举一动,可要好生掂量。”
宁奕抬起头, 看着云上大月。
云壑这句话说得有点意思。
这是警告自己,不要轻易出手。
要是有一张铁律符纸悬在上面,就更应景了。
他笑道:“灞都城的大人物,可管不了那么多。你不过是只蝼蚁,碾死就碾死了。只要不闹出性命,血溅寿宴,坏了古王爷雅兴……其余事情,谁会在意?”
这句话的语气,并没有太多敌意。
更多的,是一种由高至低的俯视。
轻蔑。
云壑瞬间捏紧十指,神情阴沉。
“放心好了,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宁奕微微一笑,两根手指从腰间轻轻抹过,一缕猩红流光,在掌心绽放。
云壑瞳孔收缩。
再一枚,猩红结晶——
“你是……最后的卖主!”云豹族少族长盯着眼前狮面男人,凭借自己的妖血天赋,此人的确没有恶意。
他缓缓放下警惕。
“呵。”
宁奕拇指食指捻住结晶,中指发力弹叩,将这枚“价值不菲”的血色结晶,轻轻抛给云壑,看着这位少族长一阵手忙脚乱,生怕折坏此物的神情,他忍不住笑道:“这两枚‘神晶’,便算是我给云豹族的还礼了。”
云壑神情古怪,盯着宁奕。
他花了一千一百妖源,才拍下此物……此人竟然毫不在意,就给了第二枚?
这人,真是如那老狐狸所说,不在乎金银钱财?
还是说,脑子有问题?
还有……他刚刚说“还礼”,还什么礼?
“阁下……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您费尽心机,总不会是为了送我两份礼物,说几句话吧?”
云壑有自知之明,他这种级别的大妖,以及背景势力,在灞都城来贺礼的诸多使团中,何止是平平无奇。
简直是丝毫没有值得留意之处。
他将两枚神晶收下,沉声道:“不妨开门见山直说。”
“本座。”
掂量一二,宁奕还是用了本座这个称呼。
本座那两个字开口的一刹。
便有一股强大威压降临。
直接将云壑笼
住——
“本座很久之前,与云豹族结缘。”宁奕面不改色,道:“今日云上之城再见,便是还缘之日,择日不如撞日,这份小礼,你只管收下便是。”
言毕。
云壑怔在原地,额头有汗珠滚落。
在妖域自称本座的不少……在这灞都城内还敢自称本座的,可就没几位了。
“前辈……与我族长辈认识?”
云壑用词变得谨慎起来,原因是他的确看不穿这狮子剑修的境界。
可心中还有怀疑。
在妖域诸位妖君之中,他根本就没见过“宁奕”。
覆狮子面,腰佩伞剑。
这是何人?闻所未闻!
“俱往矣。”
宁奕轻声道:“八千年前西域不过一片荒原,云豹占地起势,曾有过一段辉煌岁月,如今怎落魄至此?”
云壑眼珠子瞪得滚圆。
八千年???
如果不是收了那两枚神晶,云壑早特娘拍屁股走人了……谁听你扯犊子吹那八千年的牛皮?
但。
云壑一步都没有挪。
云壑一步都挪不了。
不知为何,似乎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引导着他,望向那双狮子面具下的漆黑双眼。
那面具下的双眼,幽暗无垠,宛若大海。
更如……深渊!
云壑只觉得自己在与无边长夜对视。
宁奕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心中生出对应意境。
八千年,海枯石烂,风雪变迁。
自己一瞬间就想象出八千年云豹域的枯败模样,又想象出这位狮子剑修屹立于风雪之巅的画面。
他艰难闭上眼。
脑海中的画面咔嚓破碎。
云壑喉咙翻滚,缓缓回过神……在寂静长巷中,他甚至能听到心脏咚咚咚的鼓声。
遇到大造化了。
祖坟冒青烟。
这恐怕真的是一位与自己先祖有所结缘的绝世大妖!
“善缘已了。”
宁奕轻声道:“我与你族两不相欠。”
“等等……前辈留步!”
云壑额头青筋鼓起,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双手抱歉,诚恳道:“前辈……晚辈斗胆用这两枚神物换一个造化。”
狮子面具哦了一声。
宁奕面无表情盯住这头豹子,面具下的唇角已经露出笑意。
“前辈。云豹与虺蛇,水火不相容,两族已至生死边缘。”
云壑只觉得自己问出这句话,用尽了妖身里的每一缕力气。
“此次灞都城大宴……古王爷寿辰,云豹一族,该如何献礼,才能讨古王爷欢心!”
他将那两枚猩红结晶奉上。
狮子剑修无动于衷。
那张面具一片漠然。
似乎……根本不想回答自己问题。
两人之间沉寂了数息。
云壑感觉到,两根纤细妖指,轻轻捻起神晶,将其收回。
心中狂喜。
物品被取走了……说明前辈答应了。
宁奕缓缓道:“献礼灞都,此路,不可取。”
云壑神情惘然。
他抬头望着宁奕,道:“前辈何意?”
“云豹一族,先前皈依芥子山,如今倒戈,叛变之子,灞都怎会稀罕?”宁奕淡淡道:
“更何况,你献礼古王爷,置孔雀道人于何等境地?”
云壑面色一变,这才想起白日登场的那只恐怖孔雀。
“您的意思是……?”
“云豹一族真正的出路,不在古道,而在孔雀。”宁奕微笑道:“百族来贺,都为古王爷而来。你云豹一族掏空家底又能如何?但若给孔雀献礼……至少能让东妖域记住你。”
云壑如醍醐灌顶一般。
有道理!
太有道理了!
宁奕继续指点,循循善诱道:“而且此番献礼,不可怠慢。需……送好礼,送大礼。孔雀道人比古道脾气还要暴戾,想要送一份好礼,可不简单。本座恰好知道有一物。”
说到这里。
戛然而止。
云壑呼吸沉重,伸出双手,翘首以盼。
然而宁奕背负双手,只是微笑。
少族长怔住了……没有了?怎么没有了?
“前辈……您还没说,云豹一族,该送何礼……”
云壑有些傻了,这位前辈收走了两枚结晶,怎么说也得再“施舍”一物下来吧?
“云壑,你我善缘已了。”
宁奕淡淡一笑,道:“剩下的……便算是天机不可泄露了。孔雀之礼,哪能轻易泄露?你早该知道,这世上,可没有白捡的造化。”
说完,转身就准备走。
“前辈……!”
一句咬牙切齿的大喝。
宁奕抬脚动作微微一滞,回头漠然望向云壑,“噢,你还有何事?”
云壑取出自己腰囊,双手捧起,高高呈上,道:“前辈,这是我族原先准备送给古王爷的寿礼……请您收下,给我族指条出路!”
宁奕似笑非笑,只是背负双手,似在犹豫。
“罢了。”
“本座……不在意这些俗物。”
云壑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掌心的腰囊已不知何时被摄去,到了宁奕掌中。
他心底长长吐出一口气。
心想这位前辈果然深不可测……
这绝对是位妖君存在!
宁奕轻轻抛了抛腰囊,笑道:“小云豹。虺蛇域主清鳞此次入城,准备了一件重宝。若能将其赠予孔雀道人,必可重得东妖域青睐。”
云壑神情困惑,道:“前辈,您的意思是,劫货?”
“无须如此触怒城律。”
宁奕轻轻抬指,一片光幕浮现,小巷之中,映射出自己白日覆戴那张平平无奇面皮的模样,“清鳞重宝在此人身上……这算是我指点过的一头小妖,我与他有大恩。你以此令联系他,他自会将重宝给你。”
一枚玉白令牌,缓缓浮至云壑面前。
云壑神情大喜。如接神谕,双手捧着令牌,小心翼翼,不敢有误。
殊不知,这枚令牌,看似精美……内部粗糙无比,仅有一座小型传讯阵。
按这位前辈所言。
自己既能窃走虺蛇造化,又能救云豹一族于水深火热!
“多谢前辈!”少族长神情紧张,感激涕零。
“我替云豹一族算过因果,一族大运,今日启转!”宁奕放声而笑,面对云壑,他注视着大妖俯首,缓缓向后退去:“年轻人,还是感谢自己吧……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狮子隐没于黑暗之中。
云壑长叩不起。
第三百九十九章 坏水(下)
长夜将尽。
宁奕回到屋子,叶红拂盘坐在床榻之上,轻轻瞥了他一眼。
摘下狮子面具的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靠坐在木椅上。
“你刚刚外出……如何?”
叶红拂蹙起眉头。
不是她有意询问,而是宁奕这厮笑得实在太阴险了。
宁奕将自己设计与云豹族少族长相识的事情告诉叶红拂。
叶大剑仙听完一阵沉默。
“所以……现在就等他来联系你?”叶红拂其实不是很能理解宁奕的这种行为,以他们的实力境界,只需要稍稍展露手段,自然能让千年大妖信服。
只不过宁奕与云豹交好,又是何意?
“这一族的寿辰献礼,已拿来换这条出路了。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宁奕解开腰囊,撇了撇嘴,云豹族准备献给古王爷的,乃是一尊羊脂美人雕像。
实在无趣。
品相也俗,意义也无。
怪不得云壑躲在酒馆里借酒浇愁,这场寿宴,根本就与云豹无关。
叶红拂认真道:“其实……我认为你说得对。对云豹族而言,此次寿辰,献礼孔雀,并非不可。甚至,可以称为上策。”
宁奕笑道:“那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能出馊主意么?”
叶红拂又沉默了。
你能不出馊主意么?
大哥,你自己什么货色心里没数吗?
宁奕呵呵一笑,“献礼孔雀,讨取欢心……是为上策。但此策成否,要看所献何礼。若白帝子的遗物,赠给孔雀,想必那位东妖域九千岁的神色,一定很好看吧?”
他翻转手腕。
白如来的那两件遗物,以及白早休的一众遗物,都浮现在屋阁之中。
金刚钵,扶摇扇。
还有白郡主的诸多宝器。
“你要将此物赠于云豹,借此……挑起孔雀与灞都城的争端!”叶红拂眼神一亮,明白了宁奕刻意去接触云豹族的原因。
虽然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但献出“帝子遗物”,足以引起寿宴骤变!
“献礼遗物,便等同于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来了,在这寿宴上了。”
宁奕淡淡笑道:“或许不用我说……灞都老人已经知道了。但,我便是来了,他们又能如何,真能找得到我么?”
两座天下皆知——
白帝之子被宁奕斩杀!
东妖域与宁奕结下不世血仇!
不难想象,孔雀道人在寿宴上收到遗物之后的反应……盛怒之下,寿宴大乱。
此次借宝献礼。
云豹一族,算是完了。
行棋布局至此,宁奕已经算是完成了对清鳞的一半承诺。
而叶红拂在此刻也明白了,之前出发之时,宁奕所说的他会为自己“制造时机”,到底是什么意思。
满城风雨。
只为一剑刺杀。
从旁观者角度来看。
宁奕行棋布局由微做起,但思路清奇,天马行空。不讲规矩,不讲道理,但……很有杀力。
此局若成。
灞都城必会陷入动荡之中。
“另外。”
“那两枚宝珠,我在其内留了剑念,古道察觉不了。此次献礼,诸族所呈之宝,略微审视之后,会被送往雪龙大殿。”宁奕揉了揉眉心,回顾全局,觉察无误,吐气道:“运气好的话,催动剑念,能直接炸了古王爷的宝殿……你便在那时动手吧。”
叶红拂盯着宁奕。
“怎
么不说话了?”宁奕皱起眉头,感受到了异样的沉默。
叶红拂犹豫了一会,认真道。
“你……太坏了。”
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
宁奕苦笑一声。
“我就当是夸赞了。”宁某人长叹一声,在长椅上舒舒服服瘫倒,一下一下掷着令牌,惬意道:“万事俱备,就等小豹子来联系了我……嗬嗬嗬。”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宁奕和叶红拂,需要各自熟悉灞都……这几日,完成云上之城的地图图卷拓印。
制定好小子母阵传送逃离路线。
便可以寻觅良机了。
……
……
第二日。
宁奕闭目清修,被怀中粗糙令牌的震颤惊动。
他睁开双眼,轻触令牌。
果然是那位少族长……云壑比自己想象中要有耐心,还以为昨夜就会迫不及待来联系自己。
竟然憋了一夜。
不出宁奕所料,云壑解释了令牌的由来,以及昨夜“自己”的授意。
宁奕会心一笑。
无需多言。
他爽快答应云壑……自己会将虺蛇族的“神物”窃走,移交给这位少族长。
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其实这份神物……白帝子的金刚钵,扶摇扇,白早休的诸多宝器,早已在宁奕的腰囊之中,随时都能交给对方。
宁奕并不担心被认出宝器真实来历,以云豹一族的见闻,哪里会认得如此宝物?
不过,仔细思量之后,宁奕决定将此事先压一压。
毕竟窃走虺蛇神物,也不是易事。
答应太快,交易太顺……反而会引起生疑。
接下来的两日很是顺利。
白日,宁奕和叶红拂一对主仆,免不了在虺蛇众人面前登对成双出现……两人一同外出,覆上面具,宁奕拓印图卷,寻找奇点,叶红拂则是静养剑意,陪在宁奕身旁,熟悉古城。
古王爷的寿辰,颇有些像是人间的贺岁大年。
叶红拂抱剑走在云上之城街道,透过红狐面具,看牛鬼蛇神,觉得极有意思,行走此间,犹如地狱,却万万想不到,众生能如此和睦。
大妖化形,直立行走。
往往能看到人身极不协调的蛮牛,巨象,雄狮,顶着一颗巨大兽颅,身子却呈人灵之态。
斗笠之下,鬃毛翻飞。
宁奕这对一男一女的狮狐主仆,虽然在来来往往妖灵当中,显得身材瘦削,却从未引起怀疑。
在这里,茶楼小厮,赌坊奴婢,都是被打上奴印的人类,正如宁奕在往生地所看到的景象……大隋豢养妖灵,妖族豢养人类。
在见惯这等景象之后。
叶红拂已经麻木。
在她看来……这些人当然是人,但从另外一种意义来论,却又算不得人了。
自出生起,被打上奴印,便失去了作为人的“灵智”,“自尊”,“自由”。
他们,与大隋囚在笼子里的妖兽,是一种存在。
“第一次来妖族天下,见到被打上‘奴印’的族人。我一开始的想法与你一样。”宁奕与叶红拂坐在一座酒楼顶层,单独包下一座隔间,推开窗口,便能看到外面一望无垠的雪白云霄。
灞都城悬于九天之上。
与大日齐肩。
真是一副神仙景象。
宁奕端起一盏茶,呈至唇边,却没有喝。
“我本以为我很不幸。但我到了这里,才发现我错了。”
他自嘲笑道:“真正的生而不幸,不是生在西岭,穷困潦倒,饥一日饱一日。而是生在妖族,生而为奴。从降生那一刻,就没有任何的选择权。”
“后来,我救下了一位奴印女子。她的名字叫‘红樱’。”
“我替她拔除奴印,教她念书,教她识字,教她重新去看这个世界……告诉她,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在海的另外一边,还有一座天下。”
宁奕轻声道:“在那时候,我拔剑杀妖,大多是因为仇恨。”
“那个奴印女子……后来呢?”
叶红拂皱起眉头,如果没有记错。
宁奕回来。
是没有带回异族女子的。
“死了。”
宁奕的语气里听不出苦涩,平淡的像是冲泡一百万次的茶水。
但偏偏是这样的语气,让人听起来心头一颤。
再苦的茶,冲泡一百万次,也会变淡。
但这份记忆,不会。
“白如来杀了她。我杀了白如来。”宁奕抿了一口茶水,他的嘴唇依旧干枯,“我没能带她回大隋,让她看一看故乡的模样。这是我为数不多的,没有做成的事情。从那一天后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不是围绕着我转的。不是每一个我想救的人,都能救下来。不是每一个我想杀的人,都能杀掉。”
叶红拂陷入了沉思。
她盯着宁奕,有些明白这个男人回到大隋后所做的一系列事情了……他是那么拼命,那么用力去寻找灵山的一线生机。
因为他真的害怕,无法救下裴丫头。
“至少,裴姑娘活下来了。”叶红拂不会安慰人,说出这一句,已经殊为不易。
宁奕摇了摇头,“但白帝还活着。”
坐在酒楼云海之上的两人,均是沉默。
好久好久之后。
叶红拂叹了口气,道:“说句折损剑心的话,五百年来,大隋天下,没有人能稳胜白帝。如果我的复仇对象是他……”
到这里就停住了。
再说下去,就真的折损剑心了。
叶红拂闭上双眼,努力不要让自己代入到宁奕的位置当中,思考这份仇恨。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以后会有的。”
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叶红拂抬起头,怔怔看着宁奕。
宁奕已重新将狮面带起。
他轻声道:“仇恨是一个强大的推动力……但只有仇恨是不够的。它会将你推向一个有去无回的绝境。还记得徐藏的下场么?”
这是叶红拂最欣赏,最崇拜的男人。
也是她一直效仿的对象。
叶红拂轻声道:“我觉得他的一生很好。”
“许多人都这么认为,以前我也这么认为。”
宁奕顿了顿。
可是后来,他不这么认为了。
每一次小霜山夜深,看到师姐一个人怔怔出神,师兄们酩酊大醉,长席总缺一人。
每一次替他打扫遗室,清理旧物,舍不得丢弃。
每个人都深深记住他来过这世间的痕迹。
可他已经走去。
这样的一生……真的好么?
这样的一生,真的很不好。
宁奕沙哑道:“他这一生,本可以更好。”
叶红拂惘然。
“什么叫……更好?”
“……活着。”
宁奕笑道:“如果这人间,还有一位你真正所爱,以及真正爱你的人。哪怕是背负仇恨的活着,也会比死去更好。”
第四百章 同好
灞都城寿宴的第九日。
西妖域诸族,已经尽至,相继“入位”。
云上之城城外,不再如第一日那般喧闹。
偶有一道流光,从天际掠来。
那便是受邀的妖域散修,要么是赫赫有名的大妖子嗣,要么是实力超凡的妖域强者。
这场狂欢盛宴中。
有人终日奔行于泥泞小巷,隐如蚁虫。
关于灞都城的“地图图卷”,宁奕已经完成了九成。
剩下的,今日便能完成。
而小子母阵的布置,也到了收官阶段。
戴着红狐面具的叶红拂,坐在街角一家茶铺,双手捧着茶盏,一个人静静发呆。
屋檐悬挂风铃。
随风摇曳。
很难想象,在如此蛮荒之地,竟然有这么一间茶室。
红衣女子捧茶而坐,膝上横剑,如回故乡,头顶金叶簌簌摇晃,漫天碧海,倒映云光……这是一副静极生美的画面。
很可惜下一刻就被打破了。
风尘仆仆的某人,拉开长条板凳,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叶红拂对面。
“云豹族的事情搞定了。”
宁奕掀开狮子面具一角,自斟自饮,饮茶如酒,入腹后还惬意地长叹一声。
“明日就是献礼大典。真想看看孔雀收到这份礼物时的神情啊。”
当白帝子遗藏交付而出的那一刻,就注定灞都城会有一场好戏上演。
叶红拂抿了口茶水,轻声道:“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对于刺杀饕餮之事,我很感兴趣……但,把握并不大。”
宁奕保持着揭面饮茶的姿态,笑意不减,嗯哼一声,示意叶红拂继续说下去。
“我只有一剑。”
“成或不成,都只有一剑。”
叶红拂蹙眉,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这种阴险小人,不会只有一种方案。所以我想问你,如果我失败了,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宁奕沉默了一小会。
但并不是把他问住了。
宁奕重新戴上狮面,那是一张威严而又凝肃的面孔,但叶红拂却觉得面具下的男人始终在笑。
果然。
声音是带着笑意的。
“失败了……自然就逃命咯。灞都城这帮大妖,管杀不管埋的。”宁奕将一张符箓取出,轻轻在叶红拂面前晃了晃,他懒洋洋道:“喏,只有一张。拿好了,成或不成,打完就跑,不要恋战,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了。”
叶红拂毫不犹豫,伸手去拿符箓。
她讥笑道:“你果然不止一套方案……刺杀之事,就没指望过我吧?”
符箓纹丝不动,两人隔着一张木桌,动作如有凝滞。
“我可谢谢您呐。”两根手指捏着符箓的宁奕,无奈道:“不指望你,干嘛千里迢迢把你带进灞都城?你要能杀了那头饕餮,我亲自去珞珈山烧香拜谢。”
叶红拂冷哼一声,接过符箓,这才作罢。
不过……她说得一点也不错。
宁奕凡事都会做上最坏的打算……如果叶红拂递出一剑,杀不掉饕餮呢?
再坏一点。
如果叶红拂……递不出那一剑呢?
更坏一点。
如果自己二人,入城就被发现了呢?
宁奕笑着问道:“小叶子,你有没有被地府追杀过?”
小叶子……有趣的称呼,第一次有人这么叫自己。
叶红拂挑了挑眉,她正端详着小子母阵符箓,从表面上看只不过是朴实无华的符纸,完全看不出此物能够击穿灞都城守御空间,带着自己逃离此地。
宁奕的问题,在她看来有些好笑。
“地府怎敢追杀我?”
叶红拂抬眼一刹,继续端详符箓。
“也是……你贵为珞珈山山主亲传弟子,上有天都庇护,下有扶摇护道,哪里会有不长眼的地府杀手,胆敢冒犯?”宁奕也笑了,“毕竟即便是排入前十二的地府杀殿,也不过是挑软柿子捏的怂货。”
自己被地府杀手追杀的时候,正是洛长生,曹燃,叶红拂,这三个人横行大隋年轻一代无敌手的年代。
他顿了顿,轻笑道:“我被地府那几坨臭狗屎追杀过。”
“地府的那些杀手,若决意杀一个人……他们或许未必比那人强,但一定比那人卑鄙,下流,无耻,不要脸面。”
叶红拂很少听到宁奕如此不吝词汇的形容一个人下作。
嗯……一群人。
如果这番话从别人口中说出,这或许是一种贬低。
但从宁奕口中说出,这似乎有了一些夸赞的意味。
在叶红拂看来,同境之中,几乎没有人像宁奕这样兼备“不要脸皮”和“高深修为”。
“后来回想,他们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杀我。”宁奕笑道:“所以只能恶心我……而某种意义上,这样的战略是正确的。”
“杀一个很难杀的人,最重要的事情是自己活下去。”宁奕耸肩道:“只要最后的结局是他死了,你活着。中间的过程还重要么?”
叶红拂陷入沉思。
她摇了摇头,道:“如果我决意要杀一个人,就一定要亲手杀掉他。”
“那是因为你太单纯,剑心纯粹,因仇怨杀人,自然要亲自动手,才能不留遗憾。”宁奕柔声笑道:“而我跟你不太一样……在通往仇恨尽头的路上,有太多人要杀,有些人我与他们并无仇怨。这些人太多了,我杀不过来。”
这个道理,蛮简单的。
宁奕与黑槿之间的“恩怨”,并不深,纠缠也浅。
因果上来说,宁奕有着非杀黑槿不可的理由。
执剑者天书古卷,就在黑槿手上,若不杀黑槿,便无法取卷。
但……他并没有亲手誓杀黑槿的执念。
所以当听闻叶红拂要选一头大妖,用作辟道,宁奕立即想到了黑槿,这是叶红拂最好的对手之一。
“杀死饕餮的方案不止一套,但都很简单。”宁奕淡淡道:“你失败了,换我上。我失败了,就逃命。我活着,就永远有第二次机会,第二次失败,就第三次……直到她死。”
叶红拂怔怔看着宁奕。
“怎么,你以为我会玩弄一些阴谋手段?”宁奕笑道:“那可是饕餮……灞都城的关门弟子。阴谋诡计,在这种时候有什么用?”
或许能挑起灞都风雨。
或许能闹得满城不宁。
但想要杀死黑槿……拿走古卷,没有捷径可走。
叶红拂欲言又止,陷入沉思。
宁奕忽然起身,来到她身旁坐下。
叶红拂望向宁奕,眼神狐疑。
接着宁奕伸出一只手,揽过叶红拂肩头,手臂自然垂落,轻轻覆住叶红拂手背。
让其握拢成拳。
将符箓捏住,不外泄露。
从外人来看,两人像是一对“亲昵道侣”。
叶红拂面具下的嗔怒之色尚未涌起,脑海里响起一道传音。
“放轻松。”
叶红拂心弦绷紧。
她缓缓抬头。
茶室之前,不知何时,已立了一只肩披白袍的年轻大妖。
……
……
“姜麟殿下,您来啦?”
茶室主人是个面相慈祥的老人,连忙出来迎接这位贵客,谁都没有想到,这座古城最尊贵的几位皇族之一……会时常来到这间简陋茶室。
金叶树下,簌簌风铃声。
姜麟对着茶室老人微微一笑,算是回礼。
姜麟望向宁奕,叶红拂,笑着问道:“我们在哪见过?”
茶室主人看到这一幕,不经会心一笑。
之前看红衣女子独坐于金叶树下品茶,碧海风铃,膝上横剑,便觉得是一副极美的场景……有如此气质和雅致的,必定是妖域内某位出名的大人物了。
果然。
姜麟大人的“熟人”?
宁奕的手掌,轻轻拢住叶红拂掌背。
他很清楚……女疯子的拔剑习惯。
遇事不决,拔剑砍人。
在大隋天下行走惯了,这几乎成了烙进骨子血液里的天赋本能。
如果不是自己拦着,叶红拂便用一剑来回答姜麟的问题了。
这一剑若是砍了。
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直接逃命了。
“自然是见过的。”
宁奕柔声一笑,不卑不亢道:“殿下乃是麒麟古皇之子……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识?”
“……只不过您是否见过我,就不知道了。”
姜麟瞥了一眼狮面妖修。
他的麒麟本能告诉自己……这头伪匿境界的大妖,不简单。
自己看不穿修行境界,以及血脉天赋。
至于另外一个红狐女子,更是如此。
出现一位,已不正常。
出现两位,成群结伴……就很有问题。
姜麟微笑着坐在宁奕先前所坐的位置,一人面对两人,轻声道:“二位出身何族,身上所流何血?”
“西域落魄妖族,不值一提。”宁奕笑道:“殿下也来饮茶,好雅兴。”
茶室主人端着茶盘来至姜麟面前,看三人“谈笑风生”,心想自己猜的果然没错,这二人乃是殿下的朋友。
老人低头揖了一礼,恭声道:“殿下,还请慢用。”
姜麟笑着举起茶盏,轻吹一口,淡淡道:“二位第一次来我灞都城?”
宁奕笑着点头。
“这间茶室的手艺,传承自大隋天都城。妖族之中,鲜少饮茶。”姜麟语气不缓不慢,笑道:“二位第一次来灞都,便找了一间茶室,看来是同道中人……本殿遇上同好,心生欢喜。”
“不如二位摘下面具,坦诚相待。”
第四百零一章 玄螭大圣
风铃摇曳。
金叶树海席卷如潮水。
漫天金灿树叶下,白袍大妖一只手捻握茶盏,另外一只手则按于刀背之上。
白狮子刀芒未显。
但隐约已经可以听闻震动。
姜麟微笑望向宁奕叶红拂。
杀意藏于鞘中,但已凝如实质。
这一副静图,安静唯美如油画。
叶红拂怀中的剑已经在颤了。
她很清楚。
若自己二人不摘面具……下一刹,姜麟便会拔刀。
“姜麟殿下。”宁奕浅笑着将自己面具摘下,问道:“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狮子面具下。
是一张极其寻常,极其普通,从未见过的面孔。
姜麟面无表情,瞳孔深处似乎有一抹火光在燃烧。
宁奕觉得自己面皮有灼烧感。
姜麟在施展“麒麟神通”,试探自己这张面皮的真假……命字卷遮掩气机,举世无双,同境之中,想勘破自己伪装,姜麟还是差了点。
宁奕不动声色,淡淡抿了一口茶。
俄顷,那股灼烧感消失。
姜麟望向叶红拂,沉声道:“姑娘,冒昧打扰了。”
见宁奕无恙,叶红拂心底算是松了一口气 。
她摘下红狐面具,面露不悦,重又戴上。
“是本殿唐突了。”姜麟松开那只握刀之手,笑意如常,问道:“不知二位体内流淌何族血脉?”
这是要盘问来历了。
宁奕笑道:“殿下,我等不过山野散修,实在不值一提,此番赶来,专程为古王爷大宴献礼……”
姜麟皱起眉头,想要继续开口,腰间令牌忽然一颤。
这消息……来得太不巧了。
这头麒麟大妖陡然起身,望向灞都城城外方向,挑了挑眉。
宁奕和叶红拂都感受到了一股强大气息……两人对望一眼。
城外的那股气息好强!
这是来“贵客”了。
两人轻轻舒了口气。
果然,姜麟收起令牌,拍了拍衣袍,准备离开茶室。
离开之前,他深深瞥向宁奕,欲言又止。
宁奕笑着问道:“殿下不多坐会儿?”
“本殿还有要事。”姜麟摇了摇头,平静道:“你我甚有眼缘,改日再叙。”
改日再叙……宁奕心底呵呵一笑。
老子回去就扒了这张面皮,你看看翻遍灞都城,还能不能找到我了?
嗖的一声。
姜麟陡然消失在原地。
离开了……叶红拂松了口气。
宁奕握在她掌背的手仍然没有松开。
两人依旧是那副“亲昵”姿态。
重新戴上红狐面具的女子忍不住要开口呵斥,心头咯噔一声,神情瞬间凝重。
宁奕道:“收好符箓……做好逃命准备。”
金叶树碧海之下,风声呼啸。
“轰”的一声,音障破碎,带动漫天金色叶海,如火焰般灼烧耀眼。
一道白袍身影去而复返。
姜麟面带微笑,盯住宁奕,道:“思前想后,相见是缘。不如二位随我一同去城外迎接贵客,事后本殿好好请二位喝一杯。”
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开口。
最后两字,手指已经搭在刀柄之上。
“……如何?”
宁奕哈哈一笑,毫无顿塞,轻轻在叶红拂掌背点指,将握拢符箓攥拳的手掌压下同时,不露痕迹拽着叶红拂起身。
叶红拂收起小子母阵。
“既然殿下盛情邀请……”宁奕以妖
族蛮荒之礼节,行了一礼,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宁某人看起来神色淡然。
但其实一颗心已经向下坠沉了。
特娘的。
这天杀的狗屎运……随便找一间茶室,也能遇见姜麟?
宁奕已经想象姜麟这趟去而复返,把自己带到灞都城外“接客”,接下来会发生的场景了。
如果灞都二师兄火凤也在。
而且识破了自己的面皮伪装。
那么……先前布局,尽数荒废。
前功尽弃不谈,届时连自己和疯婆子能否逃出灞都,都是一个问题。
“呼。”
宁奕在心底深深吸了一口气。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向身侧看去。
叶红拂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镇定地多,她已在先前顺势将小子母阵收起,随时准备触发,见状不对,立即逃命。
宁奕心情不知是复杂还是欣慰。
叶红拂这就准备逃了?
不过……若是真被洞破身份,这疯婆子能逃掉的话,自己也能减少许多压力。
姜麟背负双手,幽幽道:“二位。请吧。”
……
……
灞都城上空,黑云密布。
这座云上之城,有大神通笼罩,不受风雨侵蚀,即便方圆百里电闪雷鸣,这座悬空城仍然白云缭绕,一片仙境之态。
而如今……这番黑云景象,乃是有超凡妖修降临,所引发之异象。
灞都城城门四处,响起雷鸣之音,黑云之中洞开天门,一团轰鸣雷暴,缓缓落在灞都城门门前。
城门之处,灞都城一众师兄弟,早已来此迎接。
这番阵势,大宴至此,乃头一遭。
此番异象,自然引起了诸多注意。
前来贺寿的百族使团,都前来观望此番盛态。
“这番异象,是哪位通天存在?”
“莫非是东妖域的‘金乌大圣’?”
“金乌大圣已闭关百年……天海楼之战都未曾出关,怎会来此盛宴?再说,那位大圣所至之处,火光滔天,焚天燃海。这异象,显然不是金乌。”
众说纷纭。
灞都八位弟子,除却神秘大师兄和姜麟之外,所有人尽数到齐。
火凤立于城门最前方,对着黑雾遥遥一拜,轻声道:“晚辈,恭迎玄螭大圣!”
这一道清脆凤鸣,响彻灞都。
龙皇殿,玄螭大圣!
这位北妖域皇帝的挚友……实力早已臻至涅槃境,地位在整座妖族天下都堪称超然无二。
两位真正制霸妖域的皇帝,王不见王,龙皇殿与芥子山僵持多年,关于顶端战力的分部,维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平衡。
一皇一帝,难决高下。
紧随其后的金乌与螭龙,也相差无几,不分伯仲。
至于纳于麾下的妖圣,东妖域或许稍少些许,但真正开打,却是丝毫不憷。
北妖域有极限妖君,白骨城主这等存在。
东妖域也有九千岁孔雀道人。
……
……
按理来说,玄螭大圣亲临灞都城,应是灞都老人前来迎接。
火凤歉声道:“师尊和师兄有要事不能出城迎接……还请尊驾请多见谅。”
“世俗礼节,何须在意?”
一道慈祥之音,缓缓荡开——
黑雾之中,驶出一辆巨大龙辇!
雾气摇曳,逐渐显出端坐龙辇其上的身影。
那是一位披着漆黑镶金法袍的枯瘦老者,老人面相慈祥,目光投向火凤身后的古
道。
“你师尊收了个好苗子。”
玄螭大圣笑了笑。
众所周知,玄螭本尊乃是一条福缘深厚之大蛟,数万年造化修为,距离化龙只差最后一步。
同为龙脉。
此次来灞都……显然是为了“雪龙族”的古道!
听闻此言。
古王爷受宠若惊,低头捏着衣袖,哪里像是一位威慑妖域四方来贺的九千岁妖君?
倒真像是一个稚嫩童子。
玄螭的龙辇之旁,一左一右,立着两道“侍奉”身影。
一人,乃是北妖域的“九千岁”白骨城主。
另外一人,则是古道的至交好友“埙妖君”。
埙妖君站在龙辇一侧,对着古道眨了眨眼,神情满溢喜色。
古道对视一眼,神色有过一抹感动。
……玄螭的出关,很显然与他有关。
自己这位好友,多半是亲自面见了龙皇大帝,才有了此次玄螭大圣的降临……须知,如今两大妖域的局势相当紧张,如玄螭这般人物的一举一动,都将牵扯两大域的动态。
先前芥子山派出了“孔雀道人”,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但谁能想到?
龙皇殿直接来了位通天人物!
玄螭大圣……寻觅妖域,也很难找到比这位大圣地位更高的存在了。
黑袍老人目光望向灞都二师兄。
如今的火凤,臻入涅槃,气息圆融如意,加之天凰翼,锋锐尽藏,却又逼仄。
他观火凤。
如观一把锋利妖刀。
“老家伙说你,有妖域新皇之姿……”玄螭对灞都城主的称谓很不讲究,他笑了笑,道:“新皇……还差了点,但未必不能成。杀了人族的沉渊,应该就差不多了。”
欲成新皇,须杀沉渊……
火凤表面平静,内心却是泛起苦笑。
杀沉渊,说得轻松。
这位北境共主,与白帝厮杀一场,全身而退,想杀了他,何其之难……火凤认为,就算是玄螭,师尊之流亲自出手,都未必能留下沉渊。
即便如此,火凤还是柔声迎合,“多谢大圣指点。”
做足晚辈姿态。
其实以他如今身份……来迎接玄螭,已算是合乎礼节。
玄螭大圣轻轻起身,双手撑住龙辇座椅,起身那一刻,漫天阴云轰隆隆破碎,整条龙辇都化为漆黑流云,向着天外掠去。
时空似乎都随之扭转了。
老者望向灞都弟子,一眼一眼望去,看得无比认真,每人都赠了一言。
“阴阳之道,需多交融。”
“生灭如水火,缺一不可得大道。”
“……”
一一指点过去,最终到了黑槿。
“造化机缘,自有定数。该是你的跑不掉,不该你的抢不走。”玄螭大圣眯起双眼,赠言道:“切记勿贪……不该吃的,不要吃。”
黑槿安安静静听着,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
老人点到即止,并没有更多要强行“拨乱反正”的意味。
玄螭忽然笑道:“麒麟古皇子不在?”
古王爷心底咯噔一下,这才发现姜麟竟然还未到场。
如此重要的场合,这小子竟然迟到了?
火凤笑道:“……师弟,或许是在闭关。”
玄螭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在意,笑道:“许久未来灞都了,火凤,你领我去看看那老家伙吧。”
火凤低低应了一声,手指轻轻勾勒,凝聚天凰翼一缕锋芒,切开一扇门户。
火凤与玄螭大圣二人踏入门户,消失在灞都城中。
第四百零二章 镜射
玄螭大圣与火凤消失在灞都城前。
阴云消散。
所有人心头的“阴翳”也随之消散……玄螭这种级别的妖圣,即便是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城头处,便给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大圣妖威消散,龙辇两侧的埙妖君,和白骨城主,来到灞都一脉面前。
“小古。”
埙妖君哈哈笑着,上前给了古道一个拥抱。
同为“珍稀龙脉”,这两人关系极好,相交莫逆。
古道能拜入灞都城,进境飞快,埙妖君也发自心底为兄弟高兴。
古王爷眼神触动,拍了拍埙妖君肩头,轻声道:“玄螭大圣愿意出关赴宴……多谢你了。”
“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傻话?”
埙妖君笑了,从怀中取出一枚物事,道:“来,看看,这是我为你炼制的‘大罗荒鼓’。”
古道眼神一亮……大罗荒鼓!
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宝器!
埙妖君与自己性格不太一样,天性散漫,喜好炼器,经由他手的法器,都是星君境一等一的宝物!
虽然……自己如今突破成为极限,又有师尊所赐的“风雪玺印”。
但这毕竟是一份心意。
古王爷接过大罗荒股,忍不住笑了。
从外表来看,这不过是一面小孩子常玩的拨浪鼓,巴掌大小,两面鼓身紧绷,吊悬的小小鼓槌乃是两抹跳跃的圆形雷霆。
“这看起来像是稚童玩具。”古道试着轻轻摇晃鼓面,两抹圆形雷霆啪嗒撞在紧绷鼓面之上,未曾动用妖力,没有杀意倾泻……大罗荒股迸发出沉闷悦耳的鼓声。
“稚童玩具?”埙妖君眨眼道:“这才对啊,正符合你的年龄嘛。”
古道出世,从修行至今,不过百余年。
放在妖域,这绝对是稚童一般的年龄。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城头之处,灞都一脉的师兄弟,与北妖域的两位妖君相谈甚欢,只有黑槿沉默寡言,一人孤僻而立。
“嗖”的一声。
空间波动。
一道宽大白色麻袍身影,陡然降落在灞都城城门之前。
姜麟腰佩白狮子,单手按压刀柄之上,看起来飘逸似神灵……他目光落在埙妖君和白骨城主身上,笑道:“是北妖域的二位妖君来了?抱歉抱歉,有失远迎。”
鸦雀无声。
姜麟发现众人望向自己的面色稍显古怪。
尤其是同门师兄弟,一副欲言又止。
“怎么了?”姜麟挑眉笑道:“二师兄呢?”
“火凤大人,陪玄螭大圣入城去了。”白骨城主笑道:“老人家给每位灞都子弟赠了一句指点,刚刚还问殿下去哪了呢?”
姜麟的笑意凝滞在面颊之上。
玄螭大圣?
刚刚的那股气息……是玄螭大圣?
自己一来一回,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会面,那位大圣功参造化,要论实力,乃是白帝龙皇这两位皇帝之下的“第一人”。
当然,这个“第一人”颇有争议。
妖族天下之间真正的两域战争并未开打,皇帝之下的第一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自己师尊。
有人说是追随白帝的金乌大圣,也有人说是追随龙皇的玄螭大圣。
当然……自己二
师兄火凤破境之后,有新皇之姿,未必就不可能坐上那“第一人”之席位。
至于大师兄。
姜麟在灞都城生活了如此之久,从未见过大师兄,连大师兄的“传闻”都没有听过。
如果不是火凤和师尊认定有“大师兄”这么一个存在……那么随着岁月流逝,灞都城的师兄弟们,很可能会忘记这个位置上真的有人。
……
……
姜麟去而复返的那一刻,宁奕就知道,随这头麒麟走一趟是免不了了的。
他默默将神念悬停在元留给自己保命的那枚紫匣上。
在母河之时,他还笑问。
山穷水尽之时,动用紫匣,自己真有山穷水尽这一天么?
如今来看,真想一个狠狠的耳光扇在自己脸上。
此刻的云上之城城头……灞都师兄弟几乎尽数到齐,每一头大妖都如自己事先猜测那样,全部位列妖君之席,而且各个身负顶尖血脉天赋。
一位新晋突破“极限之境”的九千岁古道古王爷——
加上巨像高台的老冤家“埙妖君”。
以及一位早就成就极限境界的北妖域白骨城主。
被姜麟强行带到此地的二人,衣袍被风吹起,与这群大妖显得格格不入。
宁奕心头莫名涌现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凄凉悲壮。
他微微扭头,发现叶红拂袖口剑气隐而不发……看样子是准备触动小子母阵逃命了。
太离谱了。
这番战力……甚至可以攻打将军府。
不过。
好消息是,灞都城的二师兄火凤不在。
在场没有一位涅槃妖圣……那么第一时间点破奇点,大能也无法出手封禁空间,自己还有紫匣加身。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捏动紫匣,感应到一股愿力……万幸这股草原祈愿之力还能动用,蛮荒之气溢于胸口,那股血液沸腾的充沛感重新回来了。
这几人谈笑风生,还没有人发现自己。
宁奕便安静听着。
越听越是沉默,越听越是心悸……
原来火凤并非没有出城。
刚刚才随玄螭大圣离开。
事态至此,已经超过了自己原先的想象,不仅仅孔雀道人来了,连玄螭大圣这种妖域巨擘,都来参与寿宴了……
这已经不是古道九千岁不九千岁的问题了。
是北妖域和东妖域,在天海楼战役后的立场问题。
姜麟真是好兄弟,若带着自己早一点来,撞上玄螭和火凤……
这副画面太残忍,不敢想象。
即便生猛如宁奕,也觉得后怕。
……
……
“姜麟殿下……这二位是你的朋友?”
埙妖君与古道谈笑之间,发现姜麟身后,还跟着两个面覆古怪面具的“妖修”。
这二人,被刚刚的空间阵纹波动一起传送而来。
不知为何,那个狮面妖修,给自己一种眼熟的感觉。
不仅眼熟,而且添堵。
看到这狮子妖修,埙妖君就莫名觉得不快。
姜麟得知自己错过玄螭大圣的赠言指点,心情颇为阴郁……都是因为这二人,导致自己迟到。
“算不得朋友。”他面无表情道:“金叶茶室碰面,本殿便
带他们来……诸位师兄,可否帮忙掌掌眼。”
言罢。
几头大妖的目光,都凝聚在宁奕和叶红拂身上。
“诸位大人,何至于此?”
宁奕轻叹一声,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货物,被人赏来看去,毫不自在。
说话之间,他无声无息伸出一只手,隔着袖袍握住叶红拂葇荑。
叶红拂下意识一颤,没有挣脱,面具下的眼神一亮,便放弃了挣扎……一股暖流顺延掌心缓缓渡来。
不是星辉,也不是神性。
是一股……极其空无,极其虚弥的力量。
血液里有凤鸣龙吟,万兽咆哮,叶红拂眯起双眼,大概猜到了宁奕给自己渡来的是什么力量。
是荒人的祈愿之力。
叶红拂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望向黑槿,那个饕餮女子的面色比霜雪还要惨白,望向自己这边的目光锋锐冷冽。
像是生出实质的刀剑。
似乎要将面具刺破。
不……似乎已经将面具刺破。
叶红拂有种预感,黑槿已经看破了自己和宁奕的身份,她微微扭头,入目所见,是那张狮子面具波澜不起的平静。
宁奕和黑槿,只有十丈,平静对视。
那头饕餮,面容一如既往的冷漠,毫无表情,也不发声。
所以……她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场间逐渐生出轻咿之音。
不仅仅是姜麟看不出宁奕狮面下的境界深浅……即便是古道,白骨城主,也不例外。
在场的,乃是整座妖族天下最顶级的几位妖君。
他们竟然都无法看出,面具之下的一男一女,是何等血脉,何等境界。
“有点意思。”
古道淡淡道:“小师弟,你可遇到了两位不得了的大菩萨。”
姜麟眯眼,笑道:“师兄看不出来?”
“我看呐……这二位造化不浅,非龙即凤。”灞都城的五师兄,幽幽道:“或者……”
居心叵测的欲言又止。
姜麟微笑:“或者?”
“或者,根本就不是妖。”五师兄面无表情,道:“这是两个人族修行者,混入我妖域灞都。”
暴露了?
宁奕掌心一颤。
他用力捏住叶红拂手掌,压制住她拔剑之势。
不。
不可能……
妖君境……看不出来的。
“五师兄,太吓人了,实在是太吓人了。”古道背负双手,身旁有风雪缭绕,龙吟渐起,他微笑道:“我可不相信,会有人族修士胆大包天,敢潜入灞都,自寻死路。”
“姜麟师弟来得正好。”三师兄声音浑厚粗壮,道:“师尊大镜,正在头顶。”
灞都城头。
高悬一面云雾之镜。
与老三同修阴阳之道的四师兄,声音则是阴柔细腻,宛若女子,轻笑道:“此镜可照肌骨,可分人妖。”
姜麟轻轻嗯了一声。
他弹指轻叩,一缕精粹妖力,在空中幻化成麒麟,咆哮奔腾,席卷风云。
撞在大镜之上。
“是人是妖……一照便知!”
顷刻间。
云顶之城,云雾昼开,大镜天光,映照在宁奕叶红拂二人身上……万度烈温,仿若要将人魂魄都照射而出!
第四百零三章 识破
云上之城,灞都明镜,骤然爆射出一道天光。
昼光之下笼罩的宁奕和叶红拂,无所遁形。
叶疯子已经捏好小子母阵,随时准备捏碎符箓,逃离灞都城。
但,宁奕一只手握住了她。
魂海紫匣疯狂震颤。
宁奕脑海里回荡着元的话语——
这枚匣子……可救自己于山穷水尽之时!
什么时候,算是山穷水尽?
现在算是么?
紫匣愿力潺潺而流,荒人之血迸发出兽鸣。
宁奕心念一动,神念浸入匣中,掬出两缕愿力。
一缕笼罩自己,一缕笼罩叶红拂。
灞都与北妖域诸位大妖目光所及,那两道被大镜笼罩的“妖修”,展露出了真正的身份——
两缕妖气,化散而出,在灞都大镜下扭曲升腾,袅袅如烟。
而让他们失望的是。
这根本就不是人族修行者。
两只血脉卑微低贱的妖灵。
正如这二位面具上所雕刻的花纹,一头黑狮,一只红狐。
灞都城的几位师兄,看到大镜映射出的妖身之后,神情各自精彩。
古王爷眼神闪过一抹失望,抖散袖袍风雪与杀意。
其余几位,相差不多。
“呵……呵呵。”
白骨城主淡淡道:“一头狮子,一头狐狸,有点意思,我们都看走眼了。”
当炽烈镜光,波荡散开,灞都城头重归平寂。
之前闲谈叙旧的几位大妖,连多看一眼宁奕的兴致也无……对他们而言,这只不过是一场小到可以忽略的风波。
一狮一狐两只妖修,呆呆站在原地,则是像被摄去了魂魄。
古王爷一行人见怪不怪。
这枚大镜,内蕴炽光,可抵神魂,境界不够,被镜光照拂,便会出现此等情况……
他们并不知道。
那两张面具下的神情,有多么精彩。
“砰。”
“砰砰。”
“砰砰砰……”
叶红拂压抑住自己那颗随时可能跳出的剑心。
在云上镜光笼罩而下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
叶红拂有一种预感。
如果在此时,在此地,被识破身份。
这张“小子母阵”,救不了自己。
她怔怔看着一位又一位大妖,从自己身旁经过。
宁奕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仍未松开,但她并不觉得厌恶,相反……她感受到了可靠,以及温暖。
下一刹,宁奕忽然开口。
“姜麟殿下!”
灞都几位大妖都回过头。
麒麟古皇子缓缓扭头,望向宁奕。
宁奕声音沙哑笑道:“一起赏茶?”
“下次吧。”
在大镜妖象映射出的那一刻,姜麟便对这妖修没了兴趣。
他神情阴郁。
自己向来敏锐的直觉竟然出了错。
而这次出错的代价,便是错过了与玄螭大圣的会面。
接下来他要赶赴灞都大殿,参与例会。
至于这两个不知名的小妖修……他哪里会真的在意血脉,出身,来路?
……
……
风波平定。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宁奕这才松开叶红拂玉手。
宁奕后背被汗
水尽数打湿,他收回愿力,如释重负的长叹一声,悠悠道:“刚刚是为了保命,得罪了。”
叶红拂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转动手腕,低垂双眼,忽然问道:“刚刚那股力量……是元的力量?你动用了紫匣?”
生死一线间。
她差点以为自己暴露了。
那股力量点燃了自己的鲜血,瞒过了灞都老人的宝镜。
“算不上动用紫匣。”宁奕苦笑一声,摇头道:“就是简单的愿力手段……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元早早就将匣子送到我手上。”
灞都城,与龙皇殿,芥子山不同。
灞都城不养妖潮,没有信仰。
故而……灞都老人,没有愿力可以挪用!
这一套“瞒天过海”的手段,如果放在芥子山,或者龙皇殿,很有可能会被识破。
“原来如此。”
叶红拂神情浮现一抹疲倦。
“这次侥幸逃生,是因为玄螭大圣和火凤前脚离开。”宁奕来到叶红拂对面。
他摘下自己的狮面。
也摘下叶红拂的红狐面具。
“我不瞒你。”宁奕轻声道:“刚刚如果暴露,你我可能都会死在这里……这场灞都盛宴,比我想象中还要凶险。”
几乎整座妖域的顶级战力,都汇聚在这云上城中。
“你想说什么?”
叶红拂直视着眼前男人。
“你还有机会……选择的机会。”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宁奕笑了,道:“你死了,我没法向你师尊交代。”
啪嗒一声。
掌心的红狐面具被女子毫不客气地夺走,重新戴覆而回。
“大可不必来这一套。”
叶红拂摆了摆手,懒洋洋道:“我可不是云洵那种死心塌地把命卖给你的蠢货。我会活得好好的。”
宁奕低笑一声,同样把面具带好,快步来到叶红拂身旁。
两人重新入城。
“明日百族献礼,正是刺杀饕餮之时,我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叶红拂快步而行,钻入一条小巷。
“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只有一剑的机会。”
宁奕走入另外一条。
两人快步而行,几乎没有停留地走入、穿出……而当十息之后,二人各自离开小巷,重新对视一眼,衣着打扮已经截然不同,连带着身上气息都浑然一变。
两条小巷的阴暗深处,幽幽火光焚烧衣袍灰烬。
面皮,面具,衣袍,遮蔽天机的宝器,都换了一副。
“只有一剑。”
叶红拂道:“杀不了她,我就会逃。剩下的事情,与我无关。”
“其实我有一个坏消息。”
宁奕望向叶红拂,笑道:“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
叶红拂挑了挑眉。
“我本以为,你会离开,至少我是你,我会离开。”宁奕耸了耸肩,指了指远方城头的那面大镜,道:“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很怂的人,对我而言,活下来很重要。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跟这些大妖犯浑较劲。”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你走了,这个坏消息就不用告诉你了。”宁奕仍然在笑,看起来有三分玩世不恭,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叶红拂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黑槿已经识破我了。”
走出小巷的两人,对视沉
默。
妖潮熙攘,妖声鼎沸,二人相顾无言。
“……你说什么?”
脑海中回掠被审视的片刻时光,叶红拂回想起自己的确观察到了黑槿的异样。
饕餮看破了宁奕的面具。
宁奕被识破了。
那么……自己的伪装也毫无意义。
重回灞都城,重换面皮,重换身份……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很确定,她看穿了我。”
宁奕沉默片刻,道:“原因很难解释,你可以理解成,她的身上与我一样,有着一桩大造化。我们彼此,谁也瞒不过谁。”
同为执剑者。
而且身怀天书古卷……相距极近的感应,根本不可被压制。
自己动用命字卷所做的掩饰,对于姜麟古道而言,是天衣无缝的伪装面具,可对黑槿而言,则是比任何感应都要强烈的引召。
叶红拂以手抵额。
所以……刚刚就被识破了?
“但她并没有选择揭发……”叶红拂心中浮现强烈的荒诞,困惑道:“为什么?”
很可惜。
她并没有听到玄螭大圣针对黑槿的那番点拨。
宁奕道:“……因为她是饕餮。”
饕餮想要吞噬一切。
她……太贪了。
黑槿看出了身为执剑者的自己,也瞬间洞悉了自己入城的想法。
宁奕想要杀死黑槿,夺取古卷。
黑槿……同样如此!
她必然看出了宁奕身上,有三卷自己梦寐以求的天书古卷,若是能吞噬,珠联璧合,直接圆满……她恐怕会成为妖君境界的第一人。
什么东妖域第一妖君孔雀道人。
什么九千岁古王爷?
坐拥五卷天书的执剑者……生灭山离,恐怕能在星君之境,迸发出涅槃之威!
宁奕都无法忍受这种诱惑。
更何况饕餮。
而黑槿之所以隐瞒师门……是因为不够信任,还是因为害怕打草惊蛇?
这一点宁奕,无从得知,也无法推演。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认。
如果黑槿刚刚在城外发动突袭……对自己而言,未必就是死路一条。
八头顶级大妖。
的确很恐怖……但北境大荒对战韩约的战力,也差不多如此。
扶摇姜玉虚,对应白骨城主和古王爷,其他人相差不多,宁奕这边还有一位叶红拂……此战必定溃败,但未必会死。
只要对面是妖君境界,那么就没有绝对的“死路”!
真正的“死路”,是遇上玄螭大圣,或者火凤。
这种顶尖妖圣,大成造化,弹指一挥间。
妖君灰飞烟灭。
“其实……”
“还有一个好消息。”
宁奕平复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桩造化,让我和黑槿可以相互‘捕捉’。这也就意味着,她只能‘看穿’我,却不能‘看穿’你……所以刚刚的那一次涉险,是有意义的。”
“我们可以不用担心找不到她了。”
宁奕咧嘴一笑,攥了攥拳。
执剑者的气息,是藏不住的啊。
黑槿已经走在刺杀自己的路上了。
宁奕认真道:“明日古王爷献礼大典,她若杀我,你便杀她。”
“她有一剑,你……也有一剑!”
第四百零四章 妖宴
古王爷“九千岁”大寿,百族来贺!
近百年来,灞都城都未有过如此盛景,数万妖修齐聚一城,同贺霄云。
而今日,便是“献礼”之日。
按理来说,诸族贺礼,由灞都城侍应代收,记名便可。
但此次盛宴,古王爷突发奇想,摆下礼宴,灞都一脉将悉数出席,礼请贵宾,宴待百族。
受邀入城者,便在此宴之上,将贺礼赠出。
云中城内,设宴千桌。
其中某一桌。
“古道设宴,说灞都一脉悉数出席。”一头年轻大妖捻着酒杯,轻轻摇晃,看其红晕面色,显然是未开宴便已经喝了个半醉:“……那位大师兄也会出席?”
“放肆……古道也是你叫的,喊古王爷!”桌内首席的该族大长老,面色阴沉,低声喝骂了一句。
摇头晃脑的年轻大妖被狠狠一骂,仍然犯傻,痴痴呆笑。
下一刹,只觉一道冷意掠过,浑身打了个寒颤。
瞬间酒意全无。
空中有一袭白衫,悬地三尺,高人一头,缓缓掠过。
古王爷背负双手,缓缓自城门掠来,掠过千桌酒席,掠至首席高台。
他目光看似散漫地瞥过这一桌。
那头捻着酒杯的年轻大妖,神情陡然苍白,啪嗒一声,酒杯被自己捏碎,吓得魂不附舍。
古王爷收回目光。
只有他一人,选择以如此方式登台。
高台之上,一道又一道光芒涌动,阵纹神彩飞拂,顷刻间如开天门。
白骨城主,孔雀道人,埙妖君,姜麟,黑槿……灞都城诸位弟子,以及一众贵宾,在神彩光华之中走出。
“别说大师兄了,连‘火凤’都没来。”
酒席之中,一位红袍女子举杯自斟自饮,女子身材曼妙纤细,即便被大袍包裹,亦能看出凹凸有致。
只不过……那张脸蛋,就让人不敢恭维了。
叶红拂特地拟做了一张“丑陋”的面皮,半面生疤,犹如火烧,即便面露微笑,也有八分狰狞。
“以在座这些人的血脉境界,来这几位妖君,便已极是抬举了。”宁奕就坐在叶红拂身旁,他则不同,特地换上了一张俊逸非凡的面皮。
隔着数百桌,宁奕将目光投向黑槿。
入席高台者,十数位妖君,将目光投向台下……他们眼中的这些妖灵,并非是“宴客”,并非是“来宾”。
而是“棋子”。
妖族天下,整整一域,混乱无度,百族厮杀,诸雄博弈。
一张请帖,宴请天下,熟敢不从?
这哪里是宾客。
这只是待宰的羔羊罢了。
今日古王爷大宴,一张请帖,便让西南两大妖域,战战兢兢了半年之久,弱族殚精竭虑搜脂刮膏,强族忧心忡忡甄选厚礼……令两大域都忌惮的,又何止是一位“九千岁”的修为?
而是向来低调的灞都城,头一次如此高调的宴请天下。
这是火凤的面子,是灞都大师兄的面子,是灞都老人的面子……谁敢不给?
即便是封锁东妖域的白帝,也遣派出了孔雀道人!
而龙皇殿,更是连玄螭大圣,都亲自出席。
……
……
黑槿入席之后,与周围氛围格格不入。
这位灞都关门弟子,生得
极美,但带着一股病恹恹的气息,她的目光总是懒漫而又冷漠……仿佛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与她无关。
宴请大典已经开始了。
一位又一位的“宾客”,按照请帖顺序,陆续登台,为古王爷献礼。
碰杯声,议论声,笑声……所有嘈杂都屏去。
黑槿的视线投向一个方向。
她散漫瞳光内,有一缕隐藏极深的杀意。
宁奕……就在那个方向。
找不到具体方位。
那个男人在哪里?
刻意在灞都城门放了宁奕一马,她就知道,这次寿宴,他一定会来。
只不过……那个人族剑修比自己想象要狡猾一些,自己能察觉到他来了,却无法感应到具体方位。
是在执剑者能够感应到的极限边缘故意试探么?
黑槿神情漠然,死死盯住那个方位。
“小师妹,你在看什么?”
姜麟的声音,让黑槿陡然回神。
她偏转头颅,看到了师兄温和的笑容:“别傻怔着了,有人向你献礼。”
黑槿微微一怔,这才发现,有一位憨厚鹿妖,头顶三尺鹿角,萦绕结絮,双手捧着一枚狭长刀匣,面色诚恳道:“黑槿大人,这是我为您准备的宝器,名为‘贪婪切’。”
黑槿并未想到。
古师兄的寿宴上,竟然还会有人给自己送礼?
她从刚刚出神的状态之中恢复过来,发现高台首席,竟然是一片热闹景象……登台献礼之人,不仅仅给古师兄送礼,给姜麟师兄,诸位师兄,都有献礼。
黑槿一下就明白了这位大妖的心思。
……是为了讨好灞都。
给古师兄献礼的人最多,给姜麟师兄的其次。
此番大宴,根本就不是为了庆寿,而是为了验忠。
而献礼这个环节,也就是表忠而已,献给谁都一样,都是献给灞都。
那么献给灞都的哪位弟子,就要有所讲究了……怪不得二师兄和师父没有出席,以涅槃境的眼界身份,又怎会给他们“高攀”的机会呢?
与其他师兄表现的不同。
黑槿并没有露出笑意,依然面无表情。
她透过匣子,一眼就能看出这枚名为“贪婪切”的长刀,品秩不俗,是把好刀。
可惜对于已经有了“漆鸢”的自己而言,根本就瞧不上。
执剑者的佩器,怎能是凡物?
黑槿对着鹿妖点了点头,接过长匣。
那头鹿妖如释重负,但下一刻心底便咯噔一声。
黑槿直接打开长匣,两根手指一抹,便将满匣刀光抹碎,接着轻轻启唇,扬起玉颈,将刀匣对准自己嘴唇。
“咔嚓咔嚓咔嚓……”
银光迸溅。
刀意肆虐。
这一幕,吸引了看台上诸位师兄的目光。
坐在黑槿身旁的姜麟,平静望向鹿妖,未发一言。
但“不经意间”溢散而出的一缕麒麟威压,已经让鹿妖双膝发软,只差一点便要跪下。
是自己献出的礼物不合心意么?
“味道不错。”黑槿吞下贪婪切后,石破天惊地轻声说了两个字。
“谢谢。”
姜麟听到黑槿此言,柔声笑了笑。
那缕麒麟威压瞬间消散。
精神绷紧到极致的鹿妖
,差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此刻如释重负,笑得比哭还难看……
吓死人了,姑奶奶啊。
鹿妖神情感激至极,对着黑槿深深一揖,退下台去。
本以为选择灞都城最小的那位关门弟子献礼,乃是一件“取巧之事”,献礼前他一度还得意于自己的睿智……
而现在,即便坐在座位上,鹿妖仍然一阵后怕。
自己是疯了么?
竟然给饕餮献礼。
贪婪切被当众吃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离死也不远了……他本以为,如果饕餮不喜欢这件贺礼,也不会直接表露出来。
鹿妖回想起姜麟殿下望向自己的“眼神”。
他有一种预感。
只需要黑槿摇头,那么……整只葫鹿族的未来,便被否定了。
……
……
寿宴高台,收礼最多的,自然是古王爷。
或是投机取巧,或是因缘巧合,手上有某位灞都弟子所好……为古王爷外的五位灞都师兄弟赠礼之人,不过寥寥十数人。
古王爷这边,则是有十几位貌美人族婢女,捧着托盘,依次而立,献礼者念出名讳,赠出贺礼,他轻轻瞥一眼,算是过目……之后便由婢女捧托盘带走,拿回藏宝大殿。
大殿就在云中城东南角,步行半炷香时辰便至。
古道一边与埙妖君闲谈,一边收礼。
一道清冷柔和之音,让他出神刹那。
“虺蛇族,为王爷献礼。”
一位披着清凉薄纱的绝美女子,双手捧锦囊,面容隐于纱巾之下,窈窕身姿,袅袅生烟。
既清纯,又妩媚。
古王爷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偏好女色,这一点整座妖族天下都知道,献礼女子之绝色,极其罕见。
只可惜……不是人族。
这张脸蛋,若是人族女子,何须献礼?
人来了,便是最好的礼。
古道心底有些遗憾。
“清鳞祝古王爷万寿无疆。”
女子躬身抬臂,将献礼托起举过头顶。
古王爷轻轻嗯了一声,接过锦囊。
下一刹,神色不变,万年古井不波的古王爷,动作竟然凝滞一刹。
“小古,怎么了?”
埙妖君笑着问道。
以神念探查锦囊内献礼之物的古道,眯起双眼,轻声问道:“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清鳞柔声道:“西妖域,虺蛇族,清鳞。”
古道轻轻抓起锦囊。
两枚巨人王眼瞳,迸发出丝丝缕缕风雷之力。
清灿白光,呼啸萦绕。
若没有看错……这乃是倒悬海战争留下的远古宝物。
内蕴风雷造化。
此等神物……可遇而不可求!
对自己而言,正好破境极限,接下来便是准备应对涅槃妖圣的大劫……此宝,来得正是时候!
轻轻吐出一口气。
古道压住心头喜色,面色如常,淡淡问道:“清鳞。你可知,所献之礼为何物?”
“清鳞不知。”女子姿态极低,柔声道:“清鳞只知此物,虺蛇不该有,献给王爷……才是上上之策。”
“好。”古王爷笑道:“西妖域,虺蛇族,清鳞。本王记住了。”
第四百零五章 大寿之宴,赠死人礼
清鳞献礼的这一幕,被诸多大妖看在眼里。
之前的西妖域几位霸主,如羽人族,花费大量代价所准备的贺礼……古王爷也只是稍看一眼,并不在意。
而这区区一位“虺蛇女子”,所献之礼,竟然能让古王爷面露喜色?
诸妖大概也猜到了。
十有**,是虺蛇得了大造化,借着寿宴,将造化拱手让人,换古王爷的一个庇护。
古道最后对清鳞开口说的话,刻意放大了声音。
这就是故意说给席下人听的。
清鳞下台之后,如释重负地捏了一把冷汗。
献礼之前,她也曾想过,此次献宝会石沉大海……两大妖域的贺团实在太多了。
可不曾想。
那位神秘的散修大人,没有欺骗自己。
那一夜,宁奕用命字卷进行记忆洗涤之后……清鳞便忘记了与宁奕相遇的重要信息。
只觉得,风雪赌坊相遇,结缘偶得赠宝,之后……那位前辈似乎就消失在了人间。
至少,是消失在了自己的记忆之中。
清鳞心中只记得,这位前辈,是个大善人。
他救了虺蛇族一命!
“清鳞大人,宴后不知是否有空?”
一道浑厚声音传来。
清鳞微微一怔。
她这才发现,一路所行,酒宴之中,一切已与自己来时不同。
“清鳞大统领……”
“我族少族长有大圣之姿,愿与虺蛇联姻……”
一道又一道交好目光,密麻投来。
她已经得到了古王爷的“青睐”!
诸多大妖投来善意的问询,大多是询问此次盛宴的时间安排,是否留有空暇,愿意交谈合作……不断有人给她递送传讯玉简,即便是羽人族的那几位大妖,也投来温和的笑容,自荐身份。
清鳞哪见过这等场面。
薄纱女子一一谢过,接了几枚距离极近的玉简,她知道,今日之后,虺蛇族在西妖域的地位,便不同了!
这一切,都被台下的云壑看在眼中。
云豹一族,与虺蛇毗邻。
两族曾经签订了和平之约,只不过后来云豹攀上了东妖域,讨好白郡主,愈发想要吞噬虺蛇……后来协议撕毁,却遭遇天海楼之变,东妖域锁境闭关,白郡主身死道消。
图穷匕见,獠牙穷尽,云豹却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两族僵持如水火,如今到了绝生死的最后一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诸妖之中。
云壑神情阴沉,盯住清鳞背影。
只手攥拢青铜酒樽,酒樽咔嚓破碎,生出裂纹。
酒液顺延虎口潺潺而下。
这一切,怎么与那位狮面前辈所说的不同……虺蛇一族,竟然还有准备?
重宝被窃,竟然还有一宝!
今日,清鳞踩了天大狗屎运,被古王爷高看一眼……宴席之后,只要那贱女人一开口,便会好几大族愿意出手铲平云豹!
清鳞如有感应,缓缓回头,瞥了一眼云壑。
仅仅一眼,刹那不带停留。
但眼神之中的冷清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胜负已分。
“贱女人……”云壑额头鼓起青筋,深深吸了两口气,将破碎酒樽里的残余酒液一饮而尽,低沉笑道:“你以为你稳赢了么?”
他取出那枚盛满宝器的玉囊,向着高台走去。
……
……
古道得了两枚内蕴风雷的宝珠,心情大喜。
他将锦囊递给诸位同门,还特地叮嘱了一句。
“小师妹,这可不能吃啊。”
黑槿面无表情,解开锦囊,瞥了一眼萦绕在内的风雷,两根纤眉缓缓挑起。
她将宝珠递给姜麟,道:“我离开一下。”
姜麟无奈一笑,随黑槿去了。
他定睛望向囊内虺蛇族的献礼,赞叹笑道:“好宝物,正是内蕴风雷劫力的宝珠……恭喜师兄了!”
一一传阅,皆是赞叹。
古道哈哈笑道:“刚刚破境,便有如此造化加持……妖圣之境,近在眼前啊。”
汲了这两枚宝珠。
他的修为境界,将更上一层楼!
锦囊在灞都同门内一圈传遍,重新回到了古王爷手上。
古王爷瞥了眼不远处的孔雀道人,笑眯眯道:“哎呦,孔雀道友,怎么忘了您呐?此宝可了不得,若是你得了,想必五彩神光会更上一层楼啊。”
古王爷将锦囊托在手掌掌心,笑问:“借道友一观?”
孔雀道人眼观鼻鼻观心。
来参加这次寿宴,除却进城那一日,展露孔雀神形,掀起滔天波澜……之后他便极其低调。
尤其是……玄螭大圣降临之后。
孔雀此次受邀来席,其实相当憋屈。
他与古王爷的关系一般,很是一般,来到这里,更像是任务。
所以整个献礼环节,他皆是闭目,自当清修。
发生一切,全都充耳不闻。
直至……这枚锦囊出现。
古王爷刻意在他面前,展露了锦囊一角,极其充沛的风雷之力,在空中缭绕沸乱,隐约啪嗒作响。
这绝对是远古时代的遗宝……孔雀道人蹙起眉头。
小小虺蛇,怎么会有此等宝物?
不过,古道说得还真没错,若是此宝,自己得了,距离妖圣便更进一步!
孔雀努力让自己面容平静,不喜不悲……至少不浮现厌恶之色。
他冷冷道:“造化机缘,皆有天定,恭喜小王爷了。”
我怎么听出了些许酸味……
古王爷啧啧而叹,翻手收起锦囊。
他将锦囊交付给婢女,想了想,嘱咐道:“此物,送去大殿,放在第三格柜。”
古道自然有随身洞天……但他的宝物实在太多了。
而且这位小王爷,有着独特的集物癖。
雪龙大殿藏宝阁的“第三格柜”,就是这么一个独特的地方。
他丝毫不在意,这位婢女敢私吞秘宝。
或者路上敢有人起异心。
婢女被打上了奴印,至于截宝之事……这辈子,都只有他古道截别人的宝,没有别人截他的宝!
更何况,这里是灞都城!
五师兄哈哈笑道:“小古的第三格柜,可都是好东西。”
“师兄,你别瞎说。”古道无奈道:“我那第三格柜里,有一半是拿来孝敬师尊的。”
“啧啧……师尊听到了,一定会很感动吧?”三师兄朗声打趣道:“我可只看过进,没看过出啊。”
几位灞都同门,笑了起来。
古道笑着将目光投向台下。
一位披着雪白长袍,气质阴郁的年轻大妖,双手捧着玉囊,缓步向着席上而来。
那大妖声音如雷,响彻诸席。
“西妖域,云豹族……前来献礼!”
古道笑道:“不必多礼……直接献上便是。”
云壑来至台前,单膝跪倒。
古道的面容笑意,缓缓僵硬。
不仅仅是古道。
灞都一脉的所有师兄弟,皆是神情冰冷,望向那白袍大妖……云壑所跪之处,不是别处,正是孔雀
道人方向。
闭目养神的孔雀道人,缓缓睁开凤眸。
他瞥了一眼灞都城几大妖修的面色,五根手指轻轻按下拂尘,无形柔光,将云壑托起。
孔雀道人笑问道:“你要为我献礼?”
云壑的心脏如擂鼓,他清楚感受到了灞都一脉的森然杀意。
此乃古王爷大宴!
的确有不向古王爷献礼的宾客……但也都心知肚明,将贺礼献给了灞都城的其他师兄弟们。
在灞都寿宴,给孔雀献礼。
这是在打古王爷的脸!
云壑闭上双眼,竭尽全力,嘶声道:“云豹族,为孔雀阁下献礼……亦为白帝陛下献礼!”
孔雀道人瞥了眼古王爷。
之前还神情大悦的古道,此刻眼中杀意,凝若实质。
孔雀抬袖,将灞都一脉的杀意尽数拦住。
他柔声道:“你若真心臣服白帝陛下,便无需畏惧一切敌手……将礼献上,我保你一脉平安。”
……
……
看台下。
叶红拂磕着瓜子,看着这一幕,津津有味。
诸多大妖,与她一样,沉浸在这场好戏之中。
灞都城宴请诸妖,龙皇殿芥子山尽皆入席……这场角力,总归是要开始的。
便是今日么?
“该走了。”
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宁奕,最是平静,他倚靠在座位上,正襟危坐,却是闭目,宛若沉睡一般。
默默以命字卷推演。
宁奕的心意始终放在黑槿身上。
而黑槿……刚刚离开了。
确保自己的两件宝物都送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便都在掌控之中。
宁奕拽着依依不舍的叶红拂离开。
“真可惜啊……后续一定很精彩。”
一路吃瓜的叶红拂心底竟然生出了三分遗憾。
两人悄无声息,消失在大宴之中。
……
……
和颜悦色的孔雀道人,以五色神光,护住云壑。
他微笑示意云壑将贺礼献上。
众目睽睽之下——
“此宝,乃是卑小花费巨大代价,从云外高人手中所摘,万望陛下能够喜欢。”
云壑将玉囊呈递而上!
其实……无论送的是什么,都无所谓。
敢在古王爷寿宴上给白帝陛下献礼,这便足够了。
孔雀道人亲自接过,笑着打开玉囊。
下一刹。
这位东妖域九千岁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地干干净净。
玉囊内,悬浮着大大小小,数百件东妖域宝器。
金刚钵……
扶摇扇……
还有白郡主的斩龙铡……玉鳞甲……
是殿下和郡主的遗物……
孔雀道人面色苍白,手指颤抖,缓缓合拢玉囊收口。
哀极生悲,悲极生怒。
此人……竟敢如此献礼,这是对东妖域尊严的践踏!
“混账!!!”
“砰”的一声。
一团血雾炸开,云壑神情惘然,只觉得一道雷音贯穿双耳,下一刻,自己的捧献玉囊双手,直接迸碎成为漫天血沫,整个人惨嚎一声,双膝重重跪砸在地。
孔雀道人站起身子,如山一般巍峨。
“轰隆”一声!
巨大神形陡然浮现,五彩神光燎原汹涌。
孔雀的磅礴妖力,宛若一枚倒扣大碗,将整座大宴会场都笼罩在内。
“本道……只问一次。”
“这枚玉囊,是谁交给你的?”
第四百零六章 风雷浩荡,两份大礼
孔雀神形再现!
一尊巨大的神鸟,被五色神光所笼罩,凶威澎湃如海浪。
整座云中城宴会,都被孔雀道人的意志所覆盖。
恐怖的威压,弥漫整片会场。
孔雀暴怒的声音如雷鸣一般回荡!
“这枚玉囊,是谁交给你的?!”
被这道雷音贯穿魂海的当事人云壑,脑瓜子嗡嗡嗡的,一片轰鸣。
玉囊……玉囊出了问题?
他已经被孔雀妖威吓傻了,哆哆嗦嗦,神情惊恐,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下一刻,他的身子被倏忽向前掠去。
孔雀已没了耐心,伸手将云壑拘来,五根手指按在这头豹子的天灵盖上。
搜魂**!
云壑瞳孔束成一条长线,自己魂海里的记忆,被此等手法强行搜刮……在酒馆初遇“宁奕”,而后信任,再后完成交易,都掠入孔雀道人的脑海之中。
只不过。
宁奕早就料到了会有“搜魂”一法。
他将自己的真实体型,面容,以及云壑与自己交谈的细节都以命字卷毁去。
即便孔雀搜魂,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更无法将云壑献礼,与自己,与虺蛇族联系在一起。
孔雀双目怒火大盛,他从云壑魂海之中所搜刮到的真正有用信息,就是一位额覆狮面的黑袍妖修形象。
这有什么用?
幕后主使者,已经猜到自己会这么做了……是那个姓宁的人族剑修小子么?他敢亲赴灞都城大宴?
孔雀神情阴沉,低声开口。
“我要封锁会场。”
他松开五指,云壑的尸体坠落在地,溅起一滩烟尘。
亲眼目睹献礼全部过程的古道。
先是愤怒,再是惊讶,到如今……更多的便是“幸灾乐祸”。
他虽然不知道那玉囊当中是何物,但能令养气功夫出众的孔雀气成这样,想必不是凡物。
古王爷眼含戏谑,瞥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云豹,不知是该唾上一口,还是该拍掌叫好……他神情如常,甚至语气间有三分冷漠。
“孔雀道友这么做,怕是不妥吧?”
如今这百族来贺。
贺的是他古道古王爷。
贺的灞都城。
而不是他孔雀,更不是东妖域……凭什么在这里,他说封场就封场?
古王爷幽幽道:“今日本王大宴,乃是喜日。道友杀人折煞,便不合礼节,若是封锁会场,当我灞都城颜面何在?”
搬出礼仪规矩压人,他极擅长。
这番话说得顺心应手,古道身子后仰,微微翘起二郎腿,看着孔雀那张阴沉愤怒的面色,越看越是欣喜,笑道:“有什么账,宴后再算吧。”
一盆冷水洒下。
两人沉默僵持。
那巨大的孔雀神形,并没有随之消散。
大风掠过宴席百桌,孔雀道人的大袍随风飘摇,他缓缓掠视全场,一字一句,森然开口。
“本道怀疑,杀害东妖域白帝子的凶手,就在这场宴席之中!”
满座哗然。
一片大惊。
即便是席台上的几人,都不再平静。
姜麟蹙起眉头,杀死白帝子的“凶手”,不就是大隋的宁奕么?
“哗啦”一声!
玉囊破碎,妖力倾泻。
孔雀道人双眸赤红,字字泣血,“此乃殿下和郡主生前遗物,被人族剑修宁奕所杀之后……便再未显过人间。那个姓宁的人族剑修,来到灞都城了!”
姜麟心头咯噔一声。
宁奕……来灞都了?
整座妖宴会场,陷入沸乱之中,议论声,惶恐交谈,密密麻麻,嘈嘈切切。
古王爷神情也严肃起来,他收敛笑意,心头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浮现。
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让步。
古道面无表情道:“孔雀道友,我又怎知……你所言是真?谁能替阁下证明,这是寻仇心切,还是一场早有预计的阴谋?”
“不要忘了,此地乃是灞都。今日百族使团来贺,验过大镜,得入宴席,愿意在这里一同饮酒,献上贺礼,这……便是给本王面子!”
“你说拘就拘……”古王爷轻声道:“以后,本王的面子还往哪里搁?”
“古道……喊你一声古王爷,可不要真把自己当王爷了。”
孔雀道人冷笑道:“我孔雀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唰的一声。
孔雀道人抬掌压下。
整片宴席,数百张寿桌,轰隆一声崩塌,狂风席卷,神光陡降。
他竟是直接就出手了!
孔雀出手,本意只是罩住会场,不让外人挪移离开。
然而下一刹,竟然还有一人,也出手了!
古道!
巍巍而坐的稚童,翘着二郎腿,瞬间正襟危坐,对准孔雀,翻掌祭出一枚古印,刹那间天地风雪大作,原先被强威笼住,随时可能崩塌的木桌古椅,被一股柔和之力托住。
整座会场的妖力封禁,就此解开——
这还没完!
古王爷轻轻叩指。
“嗖”的一声!
风雪玺印迸发一道幽芒,与孔雀五彩神光对撞。
两人神情俱是一变。
孔雀闷哼一声,抬手握拳,将神光捏入掌心。
古王爷则是气势如虹,不见颓态,瞬间由坐为站,伴随他这么一站!
身后的灞都城一脉,诸位师兄弟,尽数按桌站起,磅礴气浪,险些将高台掀翻。
龙鸣,雀吟,大妖异象,在宴席之上纷纷显化——
三师兄和四师兄,这两人头顶,各自浮现一片游鱼,一黑一白,相交浑圆,是为阴阳!
五师兄背后浮现一截枯朽断木,散发荧光,有磅礴无尽之生机。
古道背后风雪大作,龙相隐现。
姜麟则是展露父皇留下的麒麟古皇异象,一双碧水金瞳陡然睁开。
“怎么,想要切磋切磋?”古道压下手掌,制止了埙妖君和白骨城主想要帮忙的意图。
这是他和孔雀的私事。
孔雀道人神情阴沉,他知道灞都一脉极其团结,而且极其护短,今日他若是执意要与古王爷对着来……并非不可,但闹到最后,一定是白帝陛下和灞都老人之间的意志对撞。
“古王爷,若是你执意放人。我会将此事禀告陛下。”
深深吸了一口气。
孔雀警告道:“陛下丧子之痛,东妖域会跟你好好清算。”
灞都城弟子,向来服软不服硬。
若是愿意低头,好言相告,说不定自己还真就顺手帮这个忙了……
但若是威胁。
就算搬出白帝的名头来,也不管用!
古王爷不屑一顾,冷笑道:“好大一顶帽子……本王真是害怕极了。”
“师兄……”
有一人轻轻拉扯古王爷衣袖。
古道略微回头,看到了姜麟皱眉沉思的面容。
他虽性格刚猛,但也不傻。
灞都不惧白帝,但绝不愿意替人背黑锅。
“我有一言,想问一问孔雀妖君。”姜麟缓步上前,他先前便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
黑槿在查看“风雷宝珠”之后,便借故离开了宴席。
以那丫头的性格。
她分不清宴席的有趣和无趣……对她而言,待在灞都城的哪一天都是十二时辰,无论有没有这场宴席,她的生活都不会有什么波澜,起伏。
姜麟对黑槿的了解,让他看出了最后黑槿离席之时的眼神。
饕餮的双眼里……闪烁着“希望”和“期待”的光芒。
小师妹,一定是发现什么了。
“姜麟殿下,但问无妨。”孔雀深吸一口气,神情不悦。
灞都城,都是一帮疯子!
非但自己不讲道理,还不听别人讲道理。
唯独好一些的,就是这麒麟古皇子姜麟了。
“妖君刚刚搜魂,可有‘宁奕’线索?”姜麟柔声道:“即便我师兄答应你,愿意封锁会场,这数千大妖一一查起,总该有个头绪吧?”
孔雀神情并不好看。
他沉声道:“我在搜魂之中,只找到了‘这个’。”
孔雀抬袖,先是自袖袍中溢出一缕气机,将台上的空间封锁,让台下宴席的使团诸妖,根本不清楚台上发生了什么。
接着,他展示了“云壑”的记忆。
“狮面……黑袍……妖修……”
仅仅一眼,姜麟便看出了那段影像中熟悉的身影。
他心头咯噔一声。
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宁奕!
之前在金叶茶室遇见的古怪男人,就是宁奕!
且不论宁奕如何瞒过自己和一众师兄门的探查,逃过一劫。
只论今日!
在看到影像的那一刻,时间似乎开始变得“缓慢”,姜麟望向席台,他目光从数千头大妖的宴会上掠过……望向了云中城外的方向。
思绪却是如箭矢一般,射向那个命中注定的终点——
献出白帝子遗物的宁奕,不可能在这里。
他已经离开了。
可是,他来灞都,为了什么?
献礼……只献一份礼?
不。
不不不……不止是一份献礼。应该还有一份。
姜麟的目光,投向了东南角,古师兄的雪龙大殿藏宝阁。
那枚黑槿看过之后,便借故离开的“风雷宝珠”。
就在姜麟思绪穿通的那一刻。
一道通天的,炽烈的光柱,从灞都城云中城东南角直射而出。
风雷浩荡,射穿宝殿。
云霄破碎,屋瓦寂灭。
古王爷怔怔看着光柱方向。
紧接着。
遥隔数里的“砰”的一声,璀璨的爆炸声音远远传来,掀动风雪与雷霆,将漫天云屑撕碎,扑面贯在古王爷的面颊之上。
古王爷这才意识到,发生爆炸的地方,不是他处。
是雪龙大殿!
那里,是自己最珍贵的藏宝阁!
第四百零七章 两位执剑者
灞都城古王爷大寿。
万人空巷。
整座云中城,大宴诸宾,以至于灞都内外两城的妖族平民纷纷赶来,整座外城街道,便显得空空荡荡……有些孤寂。
两道披袍身影,逆着人潮行走。
宁奕与叶红拂沉默行走在街道之上。
“接下来要去哪?”
叶红拂低声开口。
宁奕沉声道:“接下来……就是等。”
“等?”
“是的,等。”
宁奕无声笑了笑,回头望向自己远去的宴场方向。
他极其笃定的开口,道:“等一声雀鸣!”
果然!
一道清脆嘹亮的孔雀长啸,席卷灞都八荒,这一声雀鸣,便足以吸引整座灞都城所有涅槃的目光……宁奕知道,自己所献的那份大礼奏效了!
孔雀道人暴怒!
如果不出预料,这位东妖域九千岁现在多半已经出手,准备封锁宴场……而作为东道主的古王爷,必不可能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两虎相争,势同水火。
白帝子的遗物作为献礼被呈送给孔雀,某种意义上……便等同于自己将来意尽数掀开。
收到贺礼,再愚钝的蠢人,也能想到这一切与自己有关。
更何况孔雀这位制霸妖域的大妖君?
孔雀所做的第一件事,也一定是搜魂断据,要抓出自己。
他会封锁现场……只不过自己已经提前一步离开。
宁奕对叶红拂使了一个眼神。
红袍女子点了点头。
她默默退入小巷阴影之中,褪去一身衣袍。
在叶红拂向黑暗退去的那一刻,宁奕的命字卷也捕捉不到她的气息了。
顶级的隐匿气机法门。
连宁奕也不得不惊叹……这叶疯子是一等一的刺杀好手。
他深吸一口气。
默默催动执剑者剑气。
那两枚风雷宝珠的方位,第一时间被察觉……嗯,果然是被送往了东南角的藏宝大殿。
有些可惜,还在挪移,看来是并未安置落位,古王爷先前的“炫耀”以及“展示”,浪费了一些时间。
宁奕最好的计划。
是等古王爷将两枚风雷宝珠,送往他所谓的“第三格柜”,再进行引爆!
届时,自己牺牲一件顶级秘宝,换取古王爷积攒多年的秘藏尽损!
这样的买卖,就不算亏。
只可惜,时间不等人,孔雀道人这边献礼所引起的动荡不知能持续多久,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让整座灞都城乱起来。
宁奕两根手指,轻轻按向眉心!
虚空之中,似乎衍生出了千丝万缕数之不清的绵密长线,跨越了屋阁砖瓦,跨越了街道小巷,跨越妖灵,遥隔数里,径直与那两枚风雷宝珠点燃联系。
宁奕在其内所留的一缕“执剑者剑气”,在此刻归位!
立于空巷的黑袍年轻执剑者,轻轻念了一字。
“爆。”
……
……
古王爷雪龙大殿,藏宝阁前。
一位婢女手捧托盘,托盘上坐落一枚锦绣宝囊,那位婢女来至殿前,门前左右两位侍卫松开插戟,准备放行。
下一刹。
两位侍卫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幻听。
耳旁有“簌簌簌簌”的声音掠去,如风暴一般旋转,汇聚,
疯狂掠夺着周遭的灵气,整座藏宝大殿的楼阁顶梁在这一刹震动起来。
那枚锦绣宝囊,被骤烈的剑气撕裂,汲取漫天狂风,瞬间将殿前三人炸成漫天血沫。
这团狂暴风雷,撕碎宝囊,并未停止,而是继续在空中震荡,宛若一枚巨口,雪龙殿轰隆隆如雪崩一般,楼阁坍塌,屋瓦破碎。
数里之外的年轻男人,轻轻握拳。
这团风雷陡然绽放。
一道冲天光柱,绚丽夺目,引爆了东南角那座巍峨雄浑的雪龙大殿,将目睹“宝珠”爆炸的所有妖灵性命,全都抹去!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引爆”。
宁奕在风雷宝珠之中灌注的,不仅是自己的执剑者剑念。
剑念只是一种沟通媒介。
像是引燃炸药的火线。
而真正的炸药,则是在北境大荒觉醒之后尚未动用过的“变异不朽特质”。
至暗,纯阳,神性。
三股不同的不朽特质……是宁奕藏在风雷宝珠最深处的,送给灞都城的大礼。
是大礼。
亦是……大劫!
这道巨大的爆炸,自云中城的东南角开始“酝酿”,数息之后,狂暴劫力扩散开来,席卷了整座云上之城。
一朵阴沉浑厚的蘑菇云朵,缓慢升起。
一线潮水,自雪龙大殿掀动,浑厚雷力,掀翻沿路所有建筑,楼阁,风暴摧枯拉朽,向着四方吞没湮灭。
这是一场灾难——
在这一刻,整座灞都城都彻底乱了。
太多妖修,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淹没在狂暴的能量之中。
即便是站在原地握拳,释放这一切的宁奕,在片刻之后,微微偏头,也被骤烈光明所淹没。
这道狂潮……实在太猛烈了!
宁奕双脚死死踩住地面,大袍被吹得骤烈翻飞。
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埋下的这枚“炸弹”,威力竟能如此恐怖!
这一炸。
整座灞都城都开始颤抖……
宁奕扶着石壁,被自己的不朽特质,炸得有些发懵。
脑袋瓜子嗡嗡嗡的。
宁奕使劲甩了甩脑袋,甩出大量的砖石碎渣。
“好家伙,请猴子出山,给这里来上一棍,灞都城是不是就到地上了?”
宁奕有种错觉,这座云上之城的“飞升”,所依靠的不是什么灞都老人的伟力,也不是涅槃妖圣的什么神力符箓。
或许……令有他物。
“要是给猴子拿到兵器,帮这位大祖宗脱离笼牢,帮我砸落灞都城这个小忙,不算什么吧?”宁奕咕哝着,心里真打起了算盘。
猴子一棍子,应该能解决这个问题吧?
只要力量够大。
神庭都能砸到地面。
更别说……区区一座灞都城。
烈风呼啸。
引爆这一切的黑袍年轻男人,长长吐出一口气。
宁奕站在原本死寂的小巷之中,他眯起双眼,感受着周遭的气息……灞都城如此动荡,灞都老人,火凤,玄螭大圣,竟然一位也没出来?
他早就觉得不对劲。
两座天下,多久没见到灞都老人了?
这位灞都城主,低调地有些过分了……此次大寿之宴,一点消息也无。
宁奕原先怀疑灞都老人,是在闭生死关,元拒绝泄露此行天机,但如今来看,自己的猜
测恐怕相差不大。
就算不是闭生死关,也是类似的“大问题”!
不过。
妖圣不现……对自己而言,是一件好事。
宁奕抬起头来,望向烟尘席卷的长街屋檐,檐角之上,蹲立着一道漆黑如夜枭的孤僻身影。
那人身段俯得很低,单手按在屋檐檐角的上翘,犹如一只野猫。
飘摇猎猎的衣袍,沾染了席卷掠过的沙石。
漆黑剑鞘,若隐若现。
宁奕发动执剑者剑念……其实是一件很隐晦的事情。
即便是涅槃妖圣,也未必能感应到这股波动。
但……在同为“执剑者”的黑槿眼中。
这便是黑夜中的星火。
炽烈而又灼目。
从来便是一副冷漠神情的黑槿,此刻望向宁奕,眼中不带掩饰的震惊。
她从宴席会场一路赶来,捕捉自己的猎物。
而那缕执剑者剑念暴露的那一刻,饕餮的狩猎便正式开始……只不过让她震惊的是,那缕剑念所引动的强悍力量。
她紧紧盯住宁奕。
这个男人身上。除了执剑者传承,还有了不得的造化。
宁奕笑着望向黑槿,“总算来了……没让我白等。选的地方还不错吧?”
远方已经有混乱狂呼的声音响起。
这里是最后的寂静之地。
黑槿眯起双眼,掠视一圈……那个与宁奕先前待在一起的女人,不见了。
藏起来了。
她找不到那女人的藏身之处,但十有**,是有一剑在等着自己。
这是一场杀局。
一场等自己入瓮的杀局。
她想杀宁奕。
宁奕想杀她。
两位执剑者都觊觎彼此古卷……但远隔万里,两座天下,不可见面。
这一次,宁奕主动来了!
“跨越两座天下的执剑者见面,可不容易……”
宁奕微笑拔出细雪,道:“明知这是一场杀局,你要不要来?”
男人虽然在笑。
但杀意已经满溢。
“来赌一把,看看是你杀了我,剖出古卷,还是我杀了你……取走灭离!”
檐角悬挂的那枚风铃摇晃。
清脆啷当。
哐当一声,崩裂开来。
……
……
黑槿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屋脊檐角。
宁奕释放出自己三卷古天书的全部神性——
“轰”的一声!
青灿三叉戟火焰,在眉心汹涌点燃!
下一刻。
一道漆黑魅影,瞬间出现在宁奕后脑位置,黑槿拔出“漆鸢”,这把缠腰软剑,如一缕银蛇般点出,袭向宁奕。
“铛”的一声。
细雪从袖口倒刺而出,剑尖与漆鸢相撞。
一阴一阳,一柔一刚。
宁奕倒持长剑,背转身子,被瞬间迸发的浑厚力量震得向后掠去。
山字卷将磅礴神性汇聚而来,在面前化为一面无形厚盾。
面无表情的黑槿,轻轻一撕。
刺啦一声。
离字卷将厚盾撕开——
黑槿五根手指,“覆”住宁奕面目五官。
她轻喝一字。
“——灭!”
生字卷滚滚生机,在这一刻来不及凝聚,便尽数被打散!
第四百零八章 饕餮血
这世上,有些杀局是躲不开的。
比如现在。
两位执剑者,万里迢迢来见面,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这样的杀局,明知会有风险,但无论是宁奕还是黑槿,都选择赌一把。
赌自己会赢。
藏在漆黑小巷里的叶红拂,犹如鬼魅。
她藏于这片古城的每一片未揭开的黑暗之中,等待最好的时机,递出最致命的一剑。
命运的沙漏,在雪龙大殿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倒计时。
留给宁奕和叶红拂的时间并不多。
杀死黑槿。
或者被黑槿杀死。
再或者……被灞都城的大妖们杀死。
……
……
“——灭!”
一声低喝!
生字卷所凝聚出的生机,被灭字卷尽数炸散!
生灭两卷,不可兼容。
宁奕抬起双手,格挡在自己面前,脚尖点地,向后滑掠,后背几乎平行于小巷青石地面。
黑槿则是“悬浮”于宁奕面前。
两人一上一下,几乎重叠。
女子执剑者毫无多言,也不废话,直接就是一拳招呼落下!
纤细白嫩手臂在抬起落下瞬间,涌现磅礴黑雾,鳞甲在这层雪白女子肌肤表面层层逆生——
无人知晓,饕餮本尊到底为何物。
生何模样。
但……此乃一等一远古大凶!
要论血裔凶残程度,毫不逊色于麒麟,龙凤。
更不用说,妖身本尊的天赋之力。
“轰”的一声!
黑槿一拳实打实捶中宁奕格挡双臂,小巷青石迸溅出一团烟尘。
宁奕喉咙一甜,险些咳出一口鲜血。
这头饕餮,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凶悍!
变强了。
得到灭字卷后的杀力,大大增幅!
他一击鞭腿,狠狠扫在黑槿腰身之上,将女子踢得嵌入石壁,连带着一整面石墙崩塌破碎。
下一刹,抛飞而出的黑槿瞬间掠回。
“轰隆隆——”
两道身影纠缠厮杀,瞬间交手数十下。
宁奕双手抬掌抗住一拳,并未拉开距离,十指如钩,动用金刚体魄,狠狠顺延黑槿手臂肩头方向刮去,只可惜这一爪,并未刮出血肉,只是刮出一连串刺耳的金铁嗡鸣,那条原本白嫩纤柔的手臂,如今被一片片漆黑鳞甲所覆盖,黑鳞淬炼如宝器般坚韧,即便以宁奕之体魄,也无法撼动。
肉身对撼。
两位年龄、剑意、精气神都处于巅峰之境的执剑者,在极狭空间内展开厮杀,一团又一团烟尘迸溅炸开。
数十条小巷串联的古城街区,不断有烟尘炸开,两道快到看不清的虚影,不断出手,不断分开。
宁奕的生字卷,在短暂的时间内数千次凝结,数千次被灭字卷切开。
似乎有一抹漆黑,在黑槿的指尖凝聚。
她出手。
便可撕裂一切!
不得不承认,灭离两卷相结合的杀力,比生山更为强悍。
如果不动用那股不朽特质,宁奕在近身厮杀之中,竟然会被黑槿压制。
只不过,黑槿有所保留。
她在提防那一剑。
叶红拂的那一剑……到现在还没有丝毫要递出的迹象!
……
……
叶红拂只有一剑的机会。
雪域出发前。
她曾在脑海中构想过无数个剑杀饕餮的杀局画面。
街巷中擦肩而过,蓄满剑意的拔鞘一杀。
刺破奇点,跨越数里的突袭一剑。
等等杀局……皆有一个前置条件。
饕餮对于她这么一位“陌生”的外来刺杀者,毫无防备。
而在灞都城门身份暴露之后,所有的构想杀局,全都作废。
她这一剑,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饕餮竭尽全力,最强大的那一刻,递出这一剑。
最强大之时,也是最虚弱之时。
叶红拂藏在无数片破碎隐蔽的黑暗阴影之中,但对饕餮而言,藏在哪里并不重要……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
这场暗杀。
已经变成了明杀。
宁奕设了一场杀局,而黑槿则是毫不犹豫地踏了进来。
一片阴翳之中。
红衣女子,胸膛缓慢起伏。
安静如一尊石雕,气息归于虚弥。
叶红拂背靠一面石壁,闭上双眼,单手拎剑,另外一只手则是捏着小子母阵符箓,倒数计时。
宴会大厅的方向,已经传来了剧烈的妖气动荡。
宁奕炸开古王爷藏宝大殿,不出所料引发了灞都城的轰乱,很难想象暴露身份的古道,以及一众灞都城弟子,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整场事件,开始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而作为最安全的刺杀者,她还有大约十息的时间。
十息之后。
最安全的地方,将变成最危险的地方。
她还未出手。
那游掠在空中的一缕缕寂灭气息,便是宁奕所说的“灭之力”么?
她隐匿在阴翳中,沉默“注视”着这场战斗。
急切来到妖域斩杀大妖的叶红拂,在此刻变得出奇冷静,不急不躁。
她还在等。
在等宁奕给自己创造出一个完美的,袭杀的机会。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
……
两位执剑者的战斗,一拳一脚,厮杀激烈。
宁奕和黑槿都没有给对方拔剑的机会,近身厮杀对撞体魄,是极其消耗血气,也极难分出胜负的决胜方式……而看起来莽撞入局的黑槿,则是做了最聪明的选择。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在灞都城头,她第一时间动手,或者选择泄密。
宁奕会第一时间以秘术逃跑,不会选择与她交战。
而一旦宁奕逃掉,那么这三卷古书,自己想再见面,便是千难万难!
而现在则不一样——
现在,她真正“抓”到了宁奕,而且是在这层层禁制的灞都城中。
不分胜负,便分出了胜负。
哪怕宴会大厅和雪龙大殿引发了骚乱……但师兄们捕捉到这里异样,要不了多久。
她在做的事情,其实不是“杀死”宁奕。
而是拖延时间。
宁奕一直试图拉开距离,但黑槿如附骨之疽,紧紧贴着自己,怎么打怎么甩都没有用。
这头饕餮太聪明了!
两人双臂推拉,再是僵持,黑槿一击贴山靠,撞在宁奕胸口,带着宁奕接连撞塌两座楼阁。
宁奕只觉得这位看似娇弱可怜的女子,力气大如蛮牛。
黑槿向前再靠。
宁奕下意识伸出五指,抓向
这张病恹苍白的绝美面庞,而下一刻,黑槿的嘴唇便向着两边裂开,露出一张饕餮巨口!
饕餮天赋秘法,发动!
宁奕只觉得周遭的空间都被封禁了,无从抗拒的吸力,从黑槿的唇中传来。
这是要吞掉自己一条手臂,还西妖域断臂之仇?
宁奕眉头狠狠挑起。
那张饕餮巨口张开咬下——
巨大的危机感浮现!
千钧一发之际,宁奕神海中的那一缕纯阳气觉醒,掌心浮现一抹金灿之色,万劫不灭的纯阳罡气化为屏障,与黑槿的饕餮利牙对撞!!!
“珰”的一声。
宁奕收回拳头,向后飘退。
而施展秘术的黑槿,则是痛苦嘶喊,双手捂住面颊,牙齿酸痛无比,这一吞,感觉狠狠咬在了一块比混沌金铁还要坚硬的玄石之上!
这宁奕的体魄是什么做的?
自己竟然吞不掉?!
黑槿抬起头,视线被一道雪白绚丽的剑芒所占据。
生字卷山字卷灭字卷,三道磅礴神性,汇聚在一起,以至于细雪拔鞘之时,带出了大蓬大蓬的风雷碎屑。
拉开距离的宁奕,瞬间拔剑出鞘。
浩荡剑意,倾落而下。
这是他竭尽全力的一击砸剑,这一剑后……古王爷,姜麟,以及所有灞都城弟子,应该都会赶往此地。
黑槿呆滞了一刹,那缕璀璨雪白剑芒,已经来至面前。
她猛地拔剑出鞘。
漆鸢撕破眼前白光之后,是更加绚烂更加盛大的白光。
剑锋裹挟的滚滚生字卷神性,遇到天敌,呲呲迸溅。
一缕漆黑剑意,在黑槿面前撑开屏障。
灭字卷?!
宁奕面目狰狞,将这一剑竭力砸下:“给我灭!”
细雪与漆鸢轰击在一起——
生与灭,山与离,黑与白,阴与阳……两位执剑者的命运,在此刻也发生了剧烈的对撞!
宁奕将剑器砸下的那一刻。
他砸中了黑槿。
却感觉自己也被砸中。
意识瞬间被一柄大锤砸地飞出。
“轰”的一声。
视线被雪白与漆黑之光淹没——
而小巷之中,一道红袍身影,在此刻飞掠而出。
叶红拂的这一剑,并不算多么惊艳。
只是一道纤细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剑芒。
在盛大的生灭光芒之中,渺小到看不清。
但是这一剑,真的很致命。
在某些故事里……主角是登场最久的那个人。
但在今日的灞都刺杀中,主角并不是宁奕。
而是藏在黑暗阴翳中,一言不发,一面未现,直至最终收官才递出致命一剑的叶红拂。
这一刹。
是叶红拂倒数的第九个数。
从十到一。
……
……
再到“零”。
青石小巷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比叶红拂想象中的时间要晚上一些。
“嗖”的一声。
一道高大白袍身影,陡然出现在这片倾塌碎巷之中。
姜麟神情阴沉至极。
他缓缓蹲下。
面前是一滩殷红而又触目的鲜血。
姜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蘸。
这是饕餮血。
是温热的。
第四百零九章 夺卷
“嗖。”
“嗖。”
“嗖。”
接连的破空之音,在小巷上空响起。
出席寿宴的灞都师兄弟,除了古王爷,尽数来到这里。
石壁坍塌,剑意残留,阵阵神性风雷席卷。
“小师妹刚刚在这里跟人打了一架。”
姜麟两根手指捻擦指腹,将血迹在衣袍上抹去。
他轻声道:“她输了,被人带走了。”
几位师兄神情均是难看。
小师妹在灞都城内被人带走了?
“那日的无名妖修,就是人族宁奕。”姜麟面色阴沉,笃定道:“这场灞都动荡……也是他一手谋划,目标就是小师妹。”
灞都城内师兄弟,通过师尊之口,已经知道,小师妹黑槿的身上有大造化!
而这份大造化……与人族的剑修小子宁奕相生相克,而且相互吸引。
所以两人互为猎物,也互为猎人。
“云顶大镜,竟然没照出他本尊?”
回想整场寿宴,以及擦肩而过的那一次交锋,姜麟只觉得自己险些就看破了宁奕的布局。
在那时,他其实就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异样。
黑槿在那时应该就识破宁奕真身了。
只不过,因为孤僻自闭的性格,加之饕餮贪婪独食的血脉……使她选择了另外一种处理方式。
小师妹轻敌大意了。
为时已晚……姜麟深吸一口气,道:“这姓宁的不简单,身旁应该还有一个人族大修行者。”
宁奕身旁那个狐面女子,自己也有种熟悉的感觉。
纵观大隋,有能力潜入灞都城出剑刺杀的女子剑仙,不过那么几个……
姜麟轻轻摩挲指尖,嗅着这片断壁残垣萦绕的剑意。
不是将军府裴灵素。
是……叶红拂?
“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姜麟反应速度很快,他以麒麟神通,照现血迹,虚空之中指出一条歪歪扭扭的长线。
姜麟冷笑一声,“他们动用了传送符箓,逃出主城了,但逃不了多远。”
做完这些,姜麟望向自己三师兄,沉声道:“师兄……拜托了!”
灞都城诸多大阵,符箓阵纹运营掌管,便尽数交托在三师兄手上。
“交给我便是。”
三师兄面无表情,弹指叩出一枚玉石,瞬息风云席卷。
“嗡”的一声!
四道身影,被磅礴云气席卷,瞬间便传送到灞都城边沿,紧接着再是一枚玉石破碎,四道身影再一次传送……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远方追击而去。
……
……
小子母阵的符箓特性,乃是击破空间。
以一个奇点,连接下一个奇点。
不断击破,不断传送。
当初温韬敢以命星之身,涉险去盗小无量山圣坟,便是因为有“小子母阵”在手,接连不断的击碎奇点传送,这等速度,即便是涅槃大能,也无法追赶。
除非是掌握世间极速的那一类顶级涅槃。
当今天下,真正执掌“世间极速”的人并不多。
完全炼化先天灵宝天凰翼的火凤是一个。
将野火印记烙在敌手身上的沉渊君是一个。
一剑远游三万里的叶老先生……已经不在了。
不幸的是,灞都城就拥有这么一位世间极速的大修行者。
幸运的是,火凤并没有出城
接纳玄螭大圣之后,这位灞都二师兄便再也没有于世人面前露过面了。
雪白与漆黑之光交撞的那一刻,仿佛有一柄万钧之锤,砸坠在神魂之上,仿佛要淬出火花,将宁奕的神魂都击出窍穴。
并不是剑气凶狠。
更不是饕餮杀意太强,无从抵挡。
而是……一股强烈的召唤感,在两缕执剑者剑气碰撞之时,不可抵挡地于灵魂深处迸发!
轰的一声。
宁奕梦回执剑者古卷里的远古洪荒。
他再一次看见了倾塌破碎的天幕,海水倒卷的穹顶,漫天飞掠的骨片,生锈斑驳的铁盔。
那株垂落亿万长叶抛飞如流苏的古木,盘踞于高山之巅。
他就站在世界尽头的海面上。
面前是一座海水凝聚的王座。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宁奕。”
那个声音先是微弱,逐渐一点点增大。
“……宁奕!”
脚底的水面涟漪,也随着心底呼唤声音的增大,不断扩散,愈发激烈。
最后是一声急促的呼喊。
“宁奕!”
宁奕陡然醒来。
汹涌的流云将他吞没,入眼是一片银白苍莽,他发现自己正被人背在身后,穿梭掠行在数千丈的云层上空。
远方大日遨游于云海之上,灼目红光映射出一副圣人气象。
狂风如刀,切割面颊,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原来呼喊自己的那道声音……不是什么执剑者。
而是叶红拂。
“逃出灞都了……黑槿呢?”宁奕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沙哑,喉咙里似乎还掺杂着血,他微微扭头,看见了一柄低沉前掠的飞剑。
自己此行的猎物,那头饕餮,四肢软绵垂落,就趴在飞剑之上。
两张剑气符箓,将黑槿死死压在剑身上,不得动弹。
黑槿面色惨白如雪,看样子是失去了意识,一路有饕餮血抛洒,在身后的云层中留下一连串猩红小径。
“饕餮体魄太强了。”叶红拂快速道:“最后一剑没能杀掉她,时间已来不及了,如果没猜错,灞都城师兄弟就在追来的路上。”
红衣女子挑起眉头,望向黑槿。
她佩戴数年的剑器,如今藏于鞘中的剑身,只剩下一半。
当剑意杀意灌入饕餮体内之时,叶红拂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吞噬贪念”,那股力量,似乎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入腹中。
即便是来杀死她的剑,也不例外。
一剑之后,饕餮重伤不醒,而她的佩剑,也遭遇了重创,拔出之时,没入饕餮体内的剑身尽数消融,只剩下残缺的另外一半。
宁奕的面色比黑槿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抬指按在自己眉心,重新引了一把飞剑,驭剑而行,与叶红拂保持平齐。
命字卷萦绕复散。
“你猜的没错……他们已经追来了。”宁奕重重咳嗽一声,神海里的意识仍然飘掠。
执剑者古卷里观想到的“末日”,还是不断浮现于神海之中。
“现在怎么办?”叶红拂挑起眉头,道:“等火凤反应过来,一切就都迟了!”
深吸一口气。
宁奕唤出生字卷,磅礴生机围绕周身,潮起潮落,一反一复,数息之后,他的面色看起来好多了,整个人的精气神也恢复过半。
“刺杀”黑槿的过程极短。
但这几乎是宁奕所经历的最伤心神的战斗,没有之一……
而且接下来要面临的,是灞都城极其疯狂的追杀!
他必须打起精神。
“我现在就杀了她。”宁奕取出细雪,对准黑槿的脊背,刺了进去。
他今日来到灞都城,所为便是取走属于自己的两卷天书。
取走天书,杀死黑槿……接下来便毫无留恋。
正如叶红拂所说,饕餮的体魄很强。
宁奕高举细雪,对准女子的后背脊骨,一剑刺下。
“珰”的一声。
并没有出现鲜血横飞,骨肉分离的景象。
反倒是宁奕的剑锋偏转,剑身被格挡地疯狂震颤,斩落之后重新抬起。
宁奕眯起双眼。
刚刚落剑之时,他感受到了一股游走于饕餮体表的虚无之力。
离字卷的排斥之力!
叶红拂贯穿饕餮前胸后背的那一剑,刺出了一道细狭的剑锋豁口,而那里正是离字卷与灭字卷最丰盈的地方。
两卷意味着撕裂和毁灭的天书力量,在这位女子执剑者的体内疯狂游掠,不断冲撞,以至于这道剑伤豁口……都迟迟无法愈合,一路抛洒鲜血。
宁奕抿起嘴唇,想到了自己很久以前的一个猜想。
炼化古卷之后,执剑者拥有的“力量”,到底是一种天赋,还有一种特质。
这两者,不一样。
一者是可以收缩的,而另外一者,则是不可选择的。
炼化生字卷后,宁奕明显感受到了自己血液内的生机充盈了数百倍,无论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势,很快就能恢复……而这,并非是遵从自己意愿的。
这也就意味着。
即便他不愿意,也无法阻止伤口的愈合。
炼化生字卷后……他很可能会因为这连绵不绝的生机,活到五百年,八百年,甚至更久。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黑槿身上。
一旦饕餮体魄受损,离字卷和灭字卷的特质力量触发,即便她是宿主本人……也无法抵抗特质。
她受到的伤,要比寻常人更难弥合。
事物有阴阳两面,只拥有一卷古书……得到了一部分力量的增幅,但因为特质的限制,反而不完美。
怪不得黑槿明知是一场杀局,却仍要入局。
她太需要生字卷了。
灭字卷带来巨大的杀力增幅……也带来巨大的特质限制。
宁奕瞥见叶红拂腰间的断剑。
叶红拂的剑,因为刺穿黑槿,直接被毁了。
不仅仅是因为饕餮的贪念,还有那游掠在黑槿血液中的“灭之力”!
想要取走古卷,恐怕依靠寻常的剑气,是无法完成了。
宁奕缓缓伸出自己一只手掌。
他将黑槿翻了个身,面朝自己,接着五指指尖,抵入女子的胸口……
宁奕的面色陡然苍白三分!
指尖血肉,瞬间被灭字卷的毁灭之力卷中,击打成为一团血沫。
而紧接着,生字卷的愈合之力触发。
白骨之中,复生血肉。
这股痛苦,让宁奕回想起阎惜岭的大劫!
生灭之间,有大劫难,亦有大造化。
宁奕默念猴子教导的口诀,在灭字卷搜刮指骨血肉之时,凝练那一缕纤不可觉的纯阳气。
就这样。
五根手指,缓缓插入黑槿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