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砸剑的秘密
“呵!”
“哈!”
雪鹫领演武场,二百余人,顶着大日,正在习练刀法。
第八骑团的战士,年龄都不大,个个脱去上衣,扎在腰上,裸露出一身精实肌肉,他们在将军府便是如此训练。
将军府在北境选拔青年壮士,挑选的都是好苗子。
因为将军府沉渊君之名,慕名远道而来的四境英杰,亦是不少。
能入北境长城征兵门槛,进入骑团的,已是“人中龙凤”,能被大先生亲自操练的,更是不俗。
沉渊君藏锋数十年,一直以刀法示人。
他传授给骑团的也是刀法。
宁奕和叶红拂,看完了骑团全程的刀法操练。
“师兄传授下来的刀法很凝练,很实用,是杀人技。”宁奕道:“不管境界如何,都能修行。”
沉渊君麾下铁骑,能够赢下天海楼之战,可见其强悍之处。
这门刀法,传至军中,乃是所向披靡的杀人法。
一位涅槃凝聚心血总结的刀纲,即便是宁奕也无法挑出毛病……但问题就在这里。
沉渊君面对的,是整座北境长城,以百人千人为基础单位的庞大军团。
这一门杀人法,想要普及,必须要门槛够低。
想要因材施教,就是痴人说梦了。
沉渊君没有这个心力,也无法做出一套比这刀法更完美的修行法了。
“刀法不错。”叶红拂言简意赅道:“还可以更直接,更简单。”
这就是宁奕找叶红拂来的原因。
要论杀人,大隋天下不会有多少人比叶红拂更清楚此中门道。
她无法编写出一门系统基础的杀人法。
但是眼下针对骑团的修行……她却是最好的老师。
“你想让我来教他们?”叶红拂皱眉,察觉到了宁奕的意图。
“是。”宁奕笑了笑,直接坦白,“我希望他们能更上一层楼。”
“……我做不到。”
叶红拂也很直接。
她说的是做不到,而不是不愿做。
叶红拂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她答应过宁奕,在草原的这段时间,有需要她出手帮忙的地方,都会出手,不会含糊。
“我的杀人法,都是一剑一剑积攒出来的。其实在‘杀人’这件事上,最好的进步方式就是让他们亲自去体验生死。”叶红拂望向宁奕,又望向这二百余人的练刀骑团,摇头道:“而且……你这骑团人太多了,一个两个,还能单独传授厮杀经验。”
“你说的这些,我和云洵已经考虑过了。”宁奕笑道:“十天之后,我的人要和荒人打一场,这一战必须赢。”
他这一次来到草原,需要得到荒人足够的尊重。
乌尔勒,不只是一个名号。
更是地位的象征。
“关于青铜台一战的对阵,我心中已经有了两个人选。”宁奕望向叶红拂,道:“我希望你能帮我教导其中一个。”
“你答应我的‘砸剑’还没兑现承诺呢。”叶红拂淡淡道:“帮你教导一人,仅此十天的话,不是问题,只是此事做完,我有什么报酬?”
她只对砸剑有兴趣。
“你跟我来。”宁奕唤出
飞剑。
两人踩着飞剑,离开雪鹫领,来到母河域外一座偏僻孤山。
这座荒山三四十丈,规模并不算小了。
四下无人,一片孤寂。
大日照拂,黑岩生辉。
“答应你的‘砸剑’,自然不会忘。”
山底之下,宁奕收起飞剑。
选择在这里落脚……是因为此地足够偏僻。
在神魂变异之后,他还没有经历真正意义上的战斗。
因此,上一次施展“砸剑”,还是在对抗韩约之后。
自从三股不朽特质凝合,宁奕便预感到,自己的一些法门或许会因此生出变化,譬如说“砸剑”。
砸剑之道并未改变。
但因为自己神海力量的改变……砸剑或许会迸发出不一样的力量。
特地选在这里,宁奕也想看一看,自己全力施展砸剑,会是怎样的一副场面。
“我之前说过,‘砸剑’没办法传授,这不是剑招,更像是一缕剑意,或者说,一缕精神。”
宁奕一只手按住细雪剑柄,同时扭头望向叶红拂。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砸剑’……徐藏教我砸剑之时,只是让我看好,记住,那时候我以为只要记住剑的轨迹,就能学会。”
他摇了摇头,笑道:“后来我错了。”
叶红拂蹙起眉头,“那接下来,我要记住什么?”
“势。”
宁奕握住细雪剑柄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所有的笑意瞬间收敛,整个人变得肃穆而又庄严,像是一头威武狮子,又像是端坐皇座上俯瞰世间的皇帝。
睥睨之气,满溢而出。
锵然一声。
细雪出鞘。
一道银白月光瞬间从荒山山头之前砸出。
拔剑的那一刻,宁奕又如同樵夫,砍柴人,手中所握的不是长剑,而是一枚重斧。
他将这一剑狠狠砸下!
在叶红拂眼中,这两股前后截然相反的“势”,是极其矛盾的……皇帝拔剑,又怎会向上去斩?
宁奕拔剑前的势是向下的,而拔剑之后的“砸”,看似剑招向下,但整个人的气势却在拔高。
在这一刻,她又好像悟到了什么。
一个坐在人间至高处的皇帝,气势已至顶了。
不可能再往上拔升了。
这一剑的势,越是砸落,越是高涨!
“轰隆”一声巨响,看得叶红拂眼皮微挑,这一座黑岩荒山,在银白剑气砸击之下,瞬间破碎。
这不是剑气锋锐无比的切斩!
这是极其暴戾,极其蛮狠的打砸!
一座高山,须臾平地。
宁奕收鞘而立,两人身旁雷声轰鸣,飞沙走石,高山被剑气从山顶砸地粉碎,一道裂纹轰隆炸开,豆大如阁的飞石,如尘雨一般坠落,方圆百丈,四面八方尽是凹坑……
宁奕出剑那一刻,也在感受着自己心境。
北境大荒一战之后,伤势痊愈。
在生字卷的豢养下,自己的身体恢复地极好,与埙妖君一战,便算是印证。
自己猜想的果然不错。
这一剑出鞘,全力而为,神海里果然有所牵动……那三
股凝合后的特殊力量,似乎有一股宣泄而出的冲动,只不过被宁奕抑制下来。
自己练习数十万次,上百万次的砸剑,已经融入血液里,成为了一种肌肉记忆,而神性星辉伴随砸剑一同宣泄的对敌手段,也早已成为习惯。
这一次,崭新的不朽特质,取代了神海里的“神性”。
“如果动用这股力量,我的砸剑会比先前更强,但也会更不稳定。”联想到北境大荒那朵神性纯阳气凝聚的莲花,宁奕隐约有种不祥预感,“我似乎更接近‘砸剑’的真相了……这门‘剑术’没有那么简单。”
徐藏当年打杀小无量山的剑招,如今在宁奕手上,已经完全“变”了。
这仍是同一种剑术。
这早已不是同一种剑术。
剑未变,势未变,但用剑之人变了,蕴藏其中的“意境”便变了。
徐藏梦见神灵砸坠武器,因而悟出砸剑。
而宁奕在后山得见猴子之时,便隐约猜到了徐藏梦见的“神灵”,大概便是大圣,而大圣所持的“武器”,也不是剑。
与徐藏想的完全不一样……砸剑持砸的,从来就不是剑。
如果全力施展,携带如此浓郁戾气的招式,对自身亦会造成巨大伤害。
以猴子的霸道神躯,自然不会在意。
可宁奕如今却是留了心眼,谨慎砸剑,不敢乱用。
他将细雪重新安抚归静,将心绪总结捋清,这才侧首,笑着问道:“如何?”
身旁红衣女子,一直无言,蹙着眉头,似乎沉浸在思考之中。
宁奕开口,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这一剑,叶红拂没有感受到“星辉”。
也没有感受到其他的力量。
“单纯的‘势’……还能如此运用么?”
叶红拂喃喃自语,忽然笑道:“徐藏真是一个天才。”
“……”宁奕颇有些无奈。
大哥啊大哥,你就这么崇拜徐藏吗?
不过。
在“砸剑”法门的领悟上,徐藏的确是不世之材。梦境中猴子施展的根本不是剑术,却被年少徐藏悟出了其中精髓。
这霸道法门,越是琢磨,越是琢磨不透。
看似简单。
却深藏大道。
一中有万物,万物又归于一。
“谢谢你,宁奕。”叶红拂轻轻握了握剑柄,道:“你说得对……这门剑术无法传授,只能感受。关于刚刚那一剑,我记下了,已足够了。”
“我能感受到徐藏的‘桀骜’。”叶红拂低眉笑了笑,道:“创造这门剑术的时候,他一定是想打破什么吧?”
“可是……”叶红拂顿了顿,带着困惑问道:“他想打破什么呢?”
在某个瞬间,其实宁奕很想对叶红拂说……创造这门剑术的前辈,不是徐藏。
但宁奕忽然怔住了。
叶红拂说的没错。
徐藏能够领悟砸剑,因为他与猴子一样,骨子里有一股野火般的不屈与桀骜。
自己……其实也是一样。
徐藏和自己,都想要打破条条框框的规则束缚。
而大圣,此身已是不朽。
大圣想要打破的又是什么?
第三百七十八章 授术
“世事难顺遂,规矩之外,往往还有规矩。”
宁奕道:“砸剑的势就是打破一切。”
他不知道大圣想要用“砸剑”砸碎什么。
但他知道,修行长路没有尽头,即便如大圣这般登顶长生,万劫不朽……
也有能困住猴子的笼牢。
“叶红拂,传授杀人术之事……没有报酬。”宁奕望向红衣女子,笑道:“我已经拿不出什么能让你动心的报酬了。只不过,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因为我亲自会教授另外一人剑术。”
红衣女子眯起双眼。
她和宁奕没有直接交过手。
叶红拂跟曹燃一样好战,但她心思比曹燃要纤细许多,宁奕身上都是大造化大机缘,对她而言,若不是生死之战,则对自身修行境界提升不大。
而多年相识的原因,又导致她和宁奕无法“生死一战”。
但如果在十日之后的青铜台,自己传授剑术的“弟子”跟宁奕教导的“弟子”站在一起……那么孰强孰弱,孰高孰低,自然也分出了胜负。
“有意思……”叶红拂低声笑了笑,道:“我答应你。”
……
……
夏祁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命运最重要的转折,会在今日发生。
宁叶二人驭剑离开不过半时辰。
日常刀术训练刚刚过半。
两道剑光重新从天边掠来,稳稳落下,黑袍宁奕和红袍叶红拂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宁奕微笑着来到骑团演武的最前方,道:“十天之后,骑团参加青铜台的竞武,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刀法演练被打断。
一百一十二道锋厉目光投向宁奕。
不错……有杀气。
宁奕道:“青铜台,会有两个人出战。能够出战的……自然是骑团最强大的两人。我和叶红拂,会亲自教导他们剑术刀法。”
此言一出,第八骑团仍然寂静,无一人闲言议论,但捏在手中的钢刀,却迸发出阵阵裂空之音。
“很抱歉……没有时间进行比武选拔了。”宁奕伸出手指,轻轻点向人群,道:“你,还有你。”
双手持刀而立的夏祁,沉默地注视着那根点向自己的手指,然后在宁奕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另外一人的名字。
“夏祁。”
“黄舒。”
宁奕道:“我选了两个人,我认为他们是这骑团里单挑最强的……如果你们不认同,那么就酉时落日之前击败他们,证明给我看。名额只有两个,谁赢了,谁就获得授术的机会。”
来到北境长城将军府的每一个修行者。
心中都紧紧怀揣着变强的渴望……但凡经历了一次战争,经历了一次生死离别,就会意识到个人力量的渺小,也会意识到拥有力量的重要。
无法拜入圣山进行修行。
唯一拥有的资源,就是沉渊君撰写流传在整座北境的刀法纲要。
唯一能够做的,让自己变强的办法,就是日复一日的练刀。
当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没有人会不心动。
宁奕意味深长望向自己点指的那
两人,这是云洵调查第八骑团后整理卷宗的结果……云大司首看人很准,特地指出了两位“可塑之才”,夏祁与黄舒,这两人一位剑术快准狠,不过散修出身,没有经历过正统的剑术教导,另外一位则是战术狡猾,攻守自如,每逢对决必有急智的那种类型。
“还有三个时辰。”
“你们可以开始挑战了……”宁奕望向第八骑团,道:“日落之后,胜的两人来我营帐。”
阵列有序的第八骑团,在这一刻出现了明显的“阵营划分”。
两个年轻人的身旁,同袍缓缓挪步退开。
这两人,成为了“孤狼”。
而接下来的三个时辰……他们要面对的,就是骑团所有高手的挑战。
……
……
“大可汗,你答应了青铜台比武?”
白狼王领,草原王重新召开了一次会议。
这一次,金鹿王也在席,只不过他的气息与其他几人格格不入,坐在长桌次位,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
“乌尔勒的提议,我认为有必要考虑。”青蟒王沉声道:“落后就要挨打,不足就要承认,如果能接纳大隋先进的训练法,对我们而言并非坏事。”
“乌尔勒是异乡人。”黑狮王皱着眉头道:“母河地大物博,富饶繁华,有何必要向大隋低头,谄媚献好?这门训练法不要也罢……这些年草原独抗妖族,如今边陲战线不还是守得好好的?”
这一次王旗会议,雪鹫王旗并没有缺席……因为乌尔勒将权力赠予了田谕,于是便由他代替雪鹫领出席。
黑狮王声音落地之后,王帐内沉寂了一刹那。
一个年轻声音响起。
“我反对。”
黑狮王皱起眉头,盯着声音来源——
田谕站起身子,道:“两千年前,在乌尔勒带领战胜东皇妖军的草原,或许有睥睨天下的资格……但如今,我们什么也不是。”
“你在说什么?!”
黑狮王双手撑案,猛地站起身,高大身形巍峨入山,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千言万语……唯独这句话说不得。
但偏偏田谕说了。
他平静注视着“愤怒”的黑狮王,道:“边陲能守住,与黑狮领没有丝毫关系。”
“与我雪鹫领……也没有关系。”
“与在场的每一位,母河的每一位,都没有关系。”
田谕环视一圈,道:“龙皇殿也好,芥子山也好,随便出动一位妖圣,就足以击垮整片草原……大家应该心知肚明才对,草原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元’大人,而边陲战线能守住是因为疆域的兄弟卖命。荒骨如山,在域外早已埋成一座新的长城,每一天都有人在丧命……母河远在千里之外,所以就看不到这些牺牲么?与大隋和妖域比起来,我们只不过是弹丸之地,又有什么资格可骄傲?”
直击心灵的斥言。
田谕紧盯着黑狮王,道:“让你离开草原,独自一人去大隋,或者妖域,你敢么?”
黑狮王哑口无言。
“我们走不出去,是因为走出去……会死。”
“外面群狼环伺,不走出去……永远不知道,我们差得
有多远。”田谕一字一句道:“乌尔勒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就是‘异乡人’,我们需要一个‘异乡人’来打醒自己。草原真的很落后。”
说完这些,田谕才缓缓坐下。
营帐之中,一片死寂。
这一番话如冷水一般浇灌而下。
但死寂之中,却有一个人鼓起了掌——
“啪。”
“啪。”
“啪。”
冷冰冰的掌声听起来像是嘲讽,更像是打在草原王脸上的巴掌。
是金鹿王在鼓掌。
他无视了黑狮王因为愤怒涨红的面色,也无视了整片王帐里的所有人,眼中唯有那个冒大不韪的田谕。
这一番话,可以让他确信,田谕与自己是同一种人。
至少……在过往的三十年里,他从未沉浸在“母河”的光环中。
“我赞同田谕的观点,也赞同乌尔勒的提议。”金鹿王傅力简单表明了观点,“青铜台比武,我希望母河赢下大隋铁骑……但无论胜负,我们都需要与乌尔勒重新谈一谈。”
他站起身,淡然道:“诸位,认清自己的渺小吧,没什么丢人的。仔细想想乌尔勒的话,如果两座天下之间开战了,而元不再庇佑草原……那我们,又算是什么?”
傅力离开王帐。
每一个人都神情沉重。
金鹿王说的最后一句话太清醒,也太真实了。
荒人总是自诩为草原的主人……事实上在这数万年沧海桑田的浩瀚历史,荒人走过的岁月只不过是短短一页而已。
光阴长河之下,万物生灵渺小。
两座天下如果开战……草原只不过是一个牺牲品。
届时……母河的富饶,八王旗的骄傲,都将被碾压成烬。
……
……
日落。
宁奕坐在营帐内仔细翻阅鹰团呈递的资料。
酉时已过,有人掀动了营帐。
宁奕没有抬头。
两个疲倦到极点的年轻男人便在营帐内安静站着,经历了三个时辰的对决……他们的精气神已经紧绷到极致,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支撑站立。
两道身影站得笔直。
连呼吸声音都压得极低。
营帐内只有缓慢的翻卷声音可以听闻。
鹰团给宁奕提供了母河雪鹫领详细的卷宗记载,这二十年来西方边陲和北方边陲大大小小的战役,一共一百三十二场。
宁奕开口之时,仍然没有抬头,只是两根手指轻轻从枯灯灯芯上抹过,一缕火光便照亮了帐营。
也照亮了不远处那两人带着血污的面颊。
“换套衣服,好好洗漱。半个时辰后来这里集合。”
终于听到指示的两人,神情一凛,连忙挺起胸膛……他们仍是清晨出练时候的模样,**上身,只不过扎在腰间的衣袍已经在下午对决中被罡气剐蹭地稀烂,只剩下破烂布条缠绕。
“还有……”
两个准备出营的年轻人,在掀帘离开的时候动作一怔。
“夏祁,黄舒,打得不错。”
宁奕抬起头,对自己挑选出的两人露出了欣慰笑容。
第三百七十九章 写给我的丫头(上)
月夜。
白微跃上枝头。
宁奕要她常年保持妖身,不得以人形示人,一方面是要她从头修行,另一方面是要她敛去媚气。
白微如今也算是了解宁奕了,自己跟随的这位主人,是真的剑心坚毅,眼中全无美色二字。
宁奕不需要炉鼎,也不喜欢双修。
每每想到这里,白微心头总觉得有些可惜……毕竟自己将肉身神魂都风险给了宁奕,他若是愿意采撷一二,神血交融,自己说不定还能捞到一点好处。
听说宁奕成婚了。
做不了正室,妾室也是可以的。
再不济,她不要名分,只馋身子……那部萦绕生机的造化古卷,能汲一丝半毫,便妖生无憾了。
小狐狸静卧枝头,吃吃笑着,慵懒趴在婆娑叶影中,看着营帐外练剑的身影。
黑袍男人教黄舒刀法。
红衣女子教夏祁剑术。
灯火摇曳,刀剑交错。
小狐狸打了个哈欠,觉得好生无趣……本以为大名鼎鼎的叶红拂,也是宁奕的“姘头”,这几日观察下来,没想到两人之间关系单纯如水,真是掷一枚石子都激荡不起浪花。
自己这位主人的道侣,到底是什么人啊?
自己是头狐妖,出身不正,血脉驳杂,也就算了……但大隋天下,还有几人,能比叶红拂更好看?
有机会回到大隋天下,一定要好好见识见识。
……
……
“丫头,再陪我喝一杯。”
语气听起来像是强硬的要求,但细细品味,内里有一丝丝恳求的意味。
“不行。”
态度坚决的拒绝。以及……严厉的警告。
“前辈,您今天的酒已经喝完了。”
短暂的沉默后。
那个沙哑的声音带着些许讨好,开口的黑袍人摩挲手掌,坐立不安,舔着干枯嘴唇,“就一杯……最后一杯。”
他如愿以偿得到了最后一“杯”酒。
一杯,抵得上中州酒馆的一大坛。
砰的一声,酒坛破碎——
潺潺水流,倒卷如瀑。
琼浆玉液,飞旋似潮。
披着破烂黑袍的黄毛猴子,裹着皮裘,醉卧棺木,长长打了个酒嗝,满面迷离,忽而撑肘鲤鱼打挺,又忽而直挺挺倒下,懒驴打滚,一副撒泼模样,踢蹬双腿,“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还要酒!”
“丫头,酒来!”
光明垂落的岩壁,无垠光芒如潮水荡漾,围成一座笼牢。
坐在笼前的紫衣女子,面色无奈,她身旁密密麻麻堆满酒坛,一坛又一坛,放到二师兄山头,都够齐锈喝一个月的量了……放到后山,入了猴子口中,便没了影儿。
换来的,就是一个长长的,酣畅淋漓的酒嗝。
裴灵素毫不怀疑,把酒坛另一端连上倒悬海,猴子来一口龙汲水,能将一整片海域喝干……她有时候认真在想,这位前辈的肚子,是无底洞吗?
还是连着另外一座洞天?
这么多酒下肚,猴子的形体仍然枯瘦,那副破烂皮裘下的猴躯,看起来像是干瘪的草叶,摇摇晃晃,弱不禁风,带着一股生硬涩厉的倔强桀骜,只要站直了,就很碍眼。
像是杵在天地间的一根棍子,要将穹宇都戳破,击碎。
任凭猴子撒着酒疯,凭着酒
劲打滚,恳求,裴灵素都不为所动。
她安安静静听着猴子胡闹,独自一人俯身,将地上碎裂的瓷片一片一片捡起来,这座光明笼牢狼藉了五百年……但她来之后,这里变得很干净。
喧嚣依旧。
一静一动。
很难想象,这位关在笼牢里历尽不知多少岁月劫难的前辈,会有如此孩童稚气的一面……而这一面,裴灵素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
裴灵素收拾完酒坛碎片,坐在笼牢前,望向还在打滚的猴子,道:“还有半炷香,我就要离开这里。下一次见面就是一周后了。”
“前辈,如果你不想跟我聊些什么的话,我就在这儿陪着你,看着你。”
笼牢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醉醺醺的枯瘦身影,忽而如雷击一般。
“每周两个时辰……这么快就要结束了?”猴子吊皱着眉头,沉声喝问。
裴灵素叹息着点了点头,看着大圣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心底很清楚,他并非是喝醉了。
世上已无美酒能让他醉。
但从来醉人的,就不是酒。
猴子咕哝了一声扯淡。
百年千年,沧海桑田,对他而言都只是弹指一瞬。
而如今时间似乎变慢了……等待这个小丫头来后山带酒的每个时辰,都变得很是漫长。
“再多陪我一会,我教你修行……你上次修到哪了?”
猴子沉着脸,坐在裴灵素对面,摇头晃脑,伸出一根手指,道:“记不清了……不重要。修行而已……三千条大道,你随意挑选,我帮你打穿它们!”
见裴灵素没有反应。
“不感兴趣?”猴子咕哝道:“那我教你紫山超脱生死的大涅槃术!”
仍是没有反应。
“你……丫头……你想学什么?”
猴子没有让自己“醒来”。
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裴灵素来到后山,猴子一定要喝很多很多的酒,然后烂醉如泥,说着一堆胡话……
丫头看着这张恍惚而又迷离的脸庞,一时之间不知是叹惋还是唏嘘,她已经可以肯定,蜀山后山修为通天的这位猴子前辈,与紫山有着极深的联系。
裴灵素身为楚绡钦定的下一任紫山山主……这座世人避讳莫深的圣山,已经对她敞开了所有的秘密。
风雪原外,圣山诸峰,皆被生死大道规则所封锁。
这就是紫山不收徒的原因。
这座圣山的九成区域是“死”的,即便是师尊大人,也不敢冒昧入内,大道规则将整座山域锁住了……无人能够深入,亦无人知晓当年紫山发生了什么,埋藏着什么。
所以。
紫山的每一代传世弟子只有一人,每一代山主甄选徒弟都务必极其用心……若不是修行生死禁术,紫山的传承早已断绝。
紫山里到底有什么?
这是大隋皇权都避讳的东西。
令猴子“自甘堕落”,令一位不朽自锁笼牢……
裴灵素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有些事情,猴子不愿意说,神仙也无从得知。
“前辈。修行之事,还算顺利。”她轻声道:“今天只是来看看您。我再留下一些酒,这几日我有事,就不来了。”
头颅垂落的猴子,双手按在膝盖上,像是一尊石雕,睡着了,轻轻颔首,蜻蜓点水。
嗯的一声,如滴水一般荡漾。
裴灵素起身,从剑藏洞天内又取出了十坛酒。
不多不少。
不够猴子挥霍着喝,但比起五百年无酒的日子,肯定要好过太多。
“我会努力修行……争取早日打破大道规则。”裴灵素揖了一礼,道:“等我出去,我给您买更多的酒。”
她看到,那个孤独如石雕的猴影,忽然轻轻颤了一下。
“打破大道规则……”
猴子鼻息里传出酣睡绵延之音,半醉半醒,笑着问道:“留在这里,不好么?岁月永驻,长生不老。”
裴灵素微微一怔。
她笑道:“我宁愿当个凡人,生,老,病,死。”
那尊低垂头颅的石雕,低沉嘲讽的哈了一声,喃喃道:“这样啊……”
一阵叹惋的自语。
“……可是你们都走了,就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猴子的声音有些尖细。
但听起来已经没了醉意,只剩下孤独和寂寥。
他没有抬头,只是摆了摆手,意兴阑珊。
“没事儿……我一个人静一静。”
裴灵素走到石壁的时候,听到了猴子张口的哎的一声,她回过头,看到了光明下抬起的那张毛茸茸面颊。
猴子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带着灿烂笑意。
“丫头,这次酒不错,下次多带点。”
……
……
千手坐在水帘洞内,她打量着裴灵素。
“花了好些银子买酒……那些酒都去哪了?”师姐困惑不解,她仔细闻了闻,丫头身上的确是有酒味,只不过她可太清楚裴灵素了。
裴灵素可没有一个人嗜酒的习惯。
“哎呀师姐,你就别问那么多啦。”丫头应对这件事情也是得心应手,她笑眯眯坐在师姐身旁,道:“我这儿呢还有银子……下周你过来的时候,再帮我多带一些酒。”
“还要???”千手美眸瞪大,道:“难道后山禁地里养着一个酒桶吗?”
她也不是傻子。
丫头渡劫,宁奕去后山禁地一进一出,便抗下了逆命天劫。
陆圣前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轻易踏入后山。
徐藏在后山悟到了砸剑。
叶长风老前辈在后山找到了“不朽机缘”。
这几条线索连在一起,很容易便得出一个猜想,禁地内应是有一位真正的高人坐镇,庇护蜀山,只不过想见其一面,极其困难。
自己没这个机缘,不重要。
宁奕和丫头能见到就好。
千手收下银票,无奈道:“以那位前辈的境界,不应该贪恋人间俗物才对……怪不得当年陆圣山主,也喜欢往后山带酒。”
这些日子,她看着丫头气息一点一点好转,由衷感谢后山的那位“神秘人”,心中自然不会有推阻抗拒,只不过人心中难免会有好奇。
若有机会,她也想见那位前辈一面。
无关机缘,无关造化,无关自身的未来前景。
只是想当面道一句谢。
那位前辈,成就了五百年前的陆圣,成就了五百年后的徐藏,也成就了如今的宁奕。
“对了,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千手忽然抬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信封,举至面前,笑眯眯道:“你猜猜,这是谁的?”
第三百八十章 写给我的丫头(下)
裴灵素的神情有些惘然。
有人给自己写信?
千手眼底的笑意,让她瞬间清醒。
唇角忍不住上扬。
自己真是傻啊……整座天下,还能有谁给自己写信?
她接过信封,小心翼翼拆开,取出那张折叠完整的信纸。
“写给我亲爱的丫头。”
第一句话,便让她失神许久。
“很抱歉,没能在你身旁一直陪着你。”
“此时此刻,你应该还在沉睡吧?如果有一天你能醒来,多希望你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你应该在梦里想我吧?”
宁奕……这个傻子。
用得着写信吗……裴灵素忍不住笑了,视线却有些模糊。
她轻轻以手背擦了擦眼眶,笑着骂道:“可别自作多情,我可没有在梦里想你。”
“……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大隋天下了。”
看到这一句,丫头的心咯噔一下。
“我会北上一趟……别担心,我是去给咱们的婚宴挑场子,等你醒了,风风光光的举办婚宴。”
裴灵素笑着摇了摇头。
她可不傻,从灵山使团谈判开始,宁奕的心思,就被她猜透了……这次北上去草原,必然是给王帐运送军备,准备着手收服草原。
说什么给大婚之宴挑选场地。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不过……他还有这份心意,还记得婚宴之事……那就,勉为其难原谅他吧。
继续向下看去。
“如果你醒来看到这封信,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后山禁地有一位厉害高人,是他救了你的命。他对我有恩,我若不在蜀山,便劳烦您老操劳。这位前辈喜欢喝酒,你每周记得买上几坛,中州的‘青梅’,北境的‘流霆’、‘金浆醒’,都是这位前辈喜欢的好酒,不需送进禁地,放到猴林前,那些猴子自会把酒搬到山门之前,那位前辈应该有办法拿酒。”
好些唠叨。
宁奕心安理得写了一句。
“如果这么做了,那位前辈拿不了酒,也怪不得咱们。”
裴灵素看到这里,忍俊不禁笑了。
这傻子一定猜不到,自己已经见过大圣了……信里说的每周几坛酒,这哪够啊?猴子喝的酒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
这封信写得很长。
而且很啰嗦。
宁奕当初在北境长城写信,唯独这一封信,写得最轻松,最惬意。
这封信里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宁奕在信里写小霜山的万年青被狗子叼跑了一盆,谷霜小师侄也被道宗的小姑娘拐跑了,写自己起床洗漱照镜子发现容颜又俊俏了些许,写师兄身残志坚,终于能够不用轮椅站起来走路了,撵着自己打的时候健步如飞。
外人一定无法相信。
仅仅凭借一封信,宁奕便逗得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未来紫山山主,咯咯咯笑出声来。
坐在水帘洞玉床另外一旁的师姐,也露出了笑容。
她虽不知这封信的内容,但却看到了丫头的笑容。
千手也收到了宁奕的信。
信里问候了蜀山的每一位同袍,写法轻松而又肆意,看完之后,自己很欣慰,齐锈很开心,温韬
很生气。
她感觉到——
在那次大劫之后,师弟整个人变了……变得轻松,变得不再那么沉重。
这是一件好事!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许多担子要挑,谁没个九九八十一难,谁没个辛酸难与人言呢?
千手隐约猜到了,小师弟身上的那份造化,注定了他要挑的担子,会比寻常人更多一些。
但身为长辈,无论何时,在她眼中,宁奕都只是孩子。
她永远希望宁奕和丫头两人,能够幸福快乐如初入小霜山时候的模样。
看到裴灵素此刻的笑容,她便知足了。
这封信的最后。
一字一句。
“我的丫头,有些想你了。”
裴灵素笑着捏紧信纸,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看到最后一句话,声音有些沙哑地喃喃道:“宁奕……我也想你了呢。”
真是不巧啊。
恰是你离开大隋的时候,我醒过来了。
真是遗憾啊。
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你。
但是,没关系,未来还有很长很长,很久很久。
这一次我醒过来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裴灵素小心翼翼将信纸折叠,她将这封来信贴身放在衣襟内侧,宁奕的一字一句都烙入心里。
在后山禁地送酒之时,猴子的那句问话。
此刻再一度在脑海里响起——
“岁月永驻,长生不老,难道不好么?”
再来一次。
她的答案仍然未变。
“不好。”
我愿当个凡人,生老病死。
只要有宁奕陪在我身边,我心甘。
她要打破这里的大道规则,重新获得自由……哪怕失去永恒的时间,也无所谓。
“师姐,我会更加刻苦的修炼。”
裴灵素很久没有笑得如此灿烂了。
“我会打破后山禁制,还有生死间的大道规则……我会离开这里,再回到小霜楼,我们会在一起吃火锅,一起喝酒,一起赏雪。”
存在于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
总有一天……会再一次实现。
千手怔住了,她看着裴灵素那张认真而又灿烂的笑脸,重重点头。
“好。我们……都等着你。”
……
……
沉渊君兑现了他的承诺。
在宁奕打开门户,离开北境倒悬海后……他亲自遣派了铁骑,将宁奕所写的书信送往大隋四境,确保能送至每一位原主的手上。
所以在此刻收到信的,不仅仅是蜀山。
在剑湖宫,这封信险些被丢到火炉里直接焚烧。
某位未来剑湖宫继承人,刚刚结束闭关,听到有人给自己来信……第一反应就是神经病寄错了,大隋都什么年代了,这个年头谁会选择写信这种矫情又愚蠢的方式?
拎着信纸来到火炉边的柳十一,看到烫着剑气漆边的信封,挑起眉头,鼓起腮帮子大力吹灭了递到火炉口的信纸火焰。
一小滩黑色灰烬。
这剑气漆边他很熟悉。
“宁奕这厮会写信给我?”柳十一横眉倒竖,不敢置信,他缓缓抖开信纸……因为火炉灼烫的原因,信纸底部的一小部分被
烧地难以辨识。
“写给我亲爱的……”
这句话被一条简单的横线,毫无遮掩作用的划掉。
“抱歉,上封信写给我家亲爱的丫头,这一封写顺手了,笔误笔误。”
柳十一满脸黑线:“???”
还是烧了吧。
他捂着被宁奕笔锋深戳痛处的胸口,继续看了下去。
“十一兄,别来无恙。有言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常年不念,有难拔刀。相识多年,未有书信来往,实在遗憾。今夜特写一封,弥补此憾。”
很好。
又是一句废话。
这姓宁的别是脑子出问题了?没事儿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给自己写信?
柳十一耐着性子继续往下读。
“此信落笔之时,正是丑时。将军府长夜漫漫,府院西门似有夜猫惊动,想来也是,恰逢寒雪初过,春意盎然……”
半盏茶后。
柳十一濒临崩溃。
宁奕写给自己的这一封信,他一字一字读过去,大半篇读完了,尽是一些胡言乱语,又是院墙里野猫在叫了,怀疑是思春了,又是墙头风吹草动,小蛇在交 媾……这封信到底想说什么?还是说在暗示什么?
他现在很后悔。
以后宁奕的来信,他就该直接烧掉。
丢火炉了,烧成灰。
“狗都不读的破烂东西。”
柳十一向着火炉走去。
他忽然站住脚步。
“写至此时,心力交瘁,想必是与韩约厮杀所致……便在前些日子,我与韩约在北境大荒爆发一战。”
柳十一的面色瞬间凝重起来。
这是要说正事了。
“若东境战争爆发,切不可轻易赴战。韩约之强,远超你我想象,绝非星君之力可以阻挡……太子若调西境,请务必推脱,以东境三圣山之力,加之灵山,已经足以对抗琉璃。再加重压,死伤惨重,恐有反弹。”
“切记,剑湖宫不要蹚此浑水。”
柳十一沉默着咀嚼这几句话……这封信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信息了,宁奕现在挂名统战大都督,北上去草原练剑,留给自己的嘱托是不要与韩约正面厮杀。
他很清楚自己性格,一旦东境开打,必会前去磨剑。
“好吧。”柳十一轻声喃喃道:“看在你万里送信的面子上,这次听你一回。”
天都的调令若来。
他便借口闭关,无法参战……对于星君境界的强大修行者,仅仅是东境战争这等战事,若不到最终吃紧关头,皇权是无法调配的。
他不主动,东境战争便与剑湖宫无关。
如今柳十一不是那个孤身奋战的白衣少年了,他的背后还有数千同门,数万受其庇护者,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需思量后果。
这封信,还有最后一小段。
柳十一收敛心情,唇角带着笑意看去。
“另,十一兄也不小了,宁某拙见……窃以为,有一人与十一兄极其合适,堪称天作之合。”
柳十一笑意缓缓僵硬。
最后的人名,一片漆黑。
丹炉炭火,将信纸烧灼……最后留下了一片漆黑不可见的位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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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一章 主仆
宁奕的信,送往四境各处。
蜀山,羌山,剑湖宫,道宗,灵山,天都……以北境将军府的力量,借用铁骑,宁奕将自己的“意志”送了出去。
天都授封他为大都督。
东境战争不知何时爆发,但一旦开打,这位大都督不在,可能会有人借用舆论,造乱军心。
宁奕这几封信,看似写得随意,洒脱,但其实将自己的打算,以及想法都交代清楚。
他这次北上,不是避战,而是寻找破境机缘。
这场东境战争或许不会由他来开头……但,一定会由他亲手收官结尾。
北境。
一座洞天福地,仙气氤氲,晨雾摇曳。
面前是一座空旷湖泊,朵朵紫莲盛放湖面之上,有圣人显昭之象,远远望去,一片祥和圣景。
而湖泊边上不远处,就停着一辆马车。
一对远游的主仆,一人捧卷坐于车前,另外一人则是蹲在湖畔赏莲。
“小姐,此地可真是造化宝地。”
小昭掬了一捧湖水,冰冰凉凉,沁人心脾。
她轻轻以掌心拍打面颊,水波荡漾,这片湖泊真如生灵一般,丝丝缕缕的水灵气在肌肤四处缭绕。
小昭惬意舒服地长叹一声。
若是能久居于此,定会长葆青春。
她回头看去,小姐仍然是那副专心阅卷的模样。
徐清焰半靠在马车车厢前,帷帽的皂纱掀起,露出了那张国色天香的面容,她没做任何动作,湖泊上空氤氲的水灵气便如游鱼一般靠近,想要“亲昵”一二,只不过她的肌肤比湖泊镜面还要剔透,看起来如无暇的翡玉。
她手中所捧的,正是宁奕临行前所赠的《太乙拔神经》。
又被称为拔神之卷。
徐清焰的神性之苦,自出生以来便深耕骨髓,难以拔除。
她在遇见宁奕之前,只能默默忍受。
此后便有了“执剑者骨笛”作为医治手段……换而言之,这份神性增殖的造化,对她而言是一味毒药。
如果没有宁奕。
那么总有一天,她会死于自己的神性。
而当年的“太乙救苦天尊”,据说就是这样的一身天生神躯,那位功参造化的女子天尊活了八百年岁月,创造了一门压制神性,对抗返祖的古卷。
正是拔神之卷。
这部古卷诞生于一个极其惊艳的念头。
将神性压缩凝聚成水滴,然后再按照古代道宗修行法门,将星辉完全替换成为“剩下”……最终修成元婴。
忍受大痛苦,吞下大造化。
拔神之术,可以造神。
那位女子天尊,惊才绝艳,缔造了这卷古经……在绝境之中走出一条生路。
只可惜,宁奕在莲花阁内拿到的经文是残缺不全的。
按照宁奕命字卷的推演,这部经文,只能指导徐清焰将神性修成元婴。
如果有完整的经文,凝聚成功的神性元婴,应当可以一步一步成长,最终演化成完全体“圣灵”。
圣灵一出,横扫天下,当如太乙天尊再现人间。
以那位女子天尊的功德造化,此间唯独不朽能与其撄锋。
……
……
徐清焰合上古卷。
她按照《太乙拔神经》所载,运转心法,以意
念压缩神池内的神性……果然,与之前的凝滞不同。
在有意识的压缩之下,一枚枚神性水滴,被挤向丹田中心。
这门心法的厉害之处,在于女子天尊独创的“神性元婴”。
道宗早有修行元婴的法门。
以星辉凝聚的元婴,根本无法以神性媲美……按照拔神经所记载,若是能修至大成,便有搬山倒海之大神通。
莲花湖泊,水灵气忽而起了变化。
蹲在湖畔的小昭被一阵大风吹得踉跄,她眯起双眼,回头望去。
心神震撼,久久不能自已。
上一刹,还晴空万里的莲花湖泊,顷刻间阴云密布,雷霆闪逝。
天地矮小,以黑纱帷帽女子为中心。
徐清焰靠坐在马车之上,姿态慵懒,闭目闲睡,双手却垂落结印,这一刻,莲花湖泊犹如雷池,好几道千钧神雷落下,击打湖面水柱,迸溅如龙,异象之中龙凤齐鸣,莲花盛绽。
那盘坐女子,竟如天地至尊一般。
一缕神性,从穹霄落雷而坠,砸入眉心。
“珰”的一声!
黄钟大吕,悠悠长鸣。
九天十地,唯我独尊。
小昭跌坐在地,看着那卷古书在小姐怀中随风翻页,一页一页迸发异象,神性浩荡,狮虎咆哮,雷霆翻滚,天地之间飞沙走石……而至最后一页,古卷到了尽头,一道落雷也在小昭面前炸开。
白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视线缓缓恢复……金星消弭之后,眼前哪有落雷,哪有阴沉天宇,分明还是之前那一副万里无云的晴朗宁静模样。
小昭失神望向小姐。
仍然靠坐在马车车前的徐清焰,神色如常,在她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霸道睥睨,一片落叶摇曳荡落在肩头。
古卷停留在最后一页。
徐清焰手指摸索着充当“书签”的那枚骨笛叶子。
之前的那一切,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自己在做白日梦?
小昭摸了摸自己面颊,指尖不知何时变得冰凉,一阵刺骨,她跌坐在湖畔,衣衫都被浸透,至今方才察觉。
“小姐……”
小昭声音沙哑开口。
“呆呆坐在那看着我,发什么呆,衣裳都湿透了。”
徐清焰柔柔笑了,手掌轻轻拍了拍一旁座椅,道:“还不快换身新的。”
小昭恍惚站起身子……这一切,是自己眼花了么?
为何自己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天地齐鸣的大势画面,那副神圣威压的气象,她这辈子都会牢记心头。
太震撼了。
小昭未走两步,便听到远方一阵雀鸣,伴随着马蹄踏水声音。
一匹黑色骏马,如奔雷一般,从远方莲花湖泊,踏水而来。
硕大马首额头处烙印将军府铁纹。
“将军府?”小昭不顾衣衫,连忙来到车厢之前,将小姐护在身后。
徐清焰蹙起眉头,沉默地向后退去,微微躬身,钻入车厢之内。
那匹黑色骏马,踩踏湖面,并不下坠,犹如一枚打水漂的石子,更如一枚疾射而出的利箭——
不过这动静太大,一路惊起漫天白鹭。
“吁”的一声。
那黑色骏马陡然勒住前冲身形,四蹄在湖面踩出无数破碎水纹沟
壑。
最终停在徐清焰马车之前。
真是将军府的人。
冲小姐来的……小昭拦在马车前,充满警惕地开口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徐清焰坐在车内,默然不语,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掌心的古卷,不知在思索什么。
她摊开两枚如玉般白皙的手掌。
两缕神性蹦跳如雷霆,被她轻轻握住。
车厢外,传来了温和的声音。
“无需担心,我受大将军之令,前来送信。”
“大将军之令……送信?”
小昭困惑道:“什么信?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马背上的甲士笑了,“有铁律在,天都城内无秘密。有大先生在,北境之内无秘密。不过您二位放心……大先生并没有打扰二位清修游行的意思,这封信送到,我的使命就完成了。”
铁骑从贴身襟甲内取出一封信封,拒绝了小昭接过手的动作,道:“宁先生拜托大将军,一定要将信送到本尊手上。所以……抱歉了。”
小昭动作一滞,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之后,顿时心如明镜,知晓这一切发生是为何了。
她低头瞬间,神情阴鸷了那么一刹。
紧接着抬头吐气,一切恢复如初。
小昭灿烂笑道:“原来是宁先生的信。”
她缓慢敲击车厢,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柔和无害,道:“小姐,是宁先生的信,需要您亲手接。”
车厢内传来了很轻的嗯的一声。
徐清焰轻轻抖散掌心的神性,同时将那一缕浅淡几乎不可察觉的杀意,摇曳荡散。
她伸出一只手,递出车帘。
递信铁骑,皱起眉头。
小昭解释道:“我家小姐不方便露面……大人送信至此,便可回了。”
马背上的甲士点了点头,将信递了出去,策马准备离开。
他忽然心有所念,牵动缰绳,打量了一番小昭,然后笑着对着车厢内女子道:“徐姑娘,竟没想到,您也是修行中人。刚刚那番天地异象实在惊人……隔着数里,险些吓着我了。”
小昭心底咯噔一声。
车厢内传出徐清焰轻描淡写的回应声。
“你看错了。”
身为沉渊君麾下贴身近侍之一的铁骑眯起双眼……眼前徐清焰乘坐的马车,被一层一层阵纹所笼罩,他看不穿虚实。
自己刚刚的确隔着数里,看见了异象,可没法确认是否与莲花湖泊这对主仆有关。
而这一番话,只是试探。
徐清焰的回应,则是彻底断绝了他继续试探的念头。
近侍摇了摇头,重新调转缰绳。
他忽而又一滞,身形未变,只是回眸。
“徐姑娘,大先生托我给您带一句话……世间因果,皆有注定,强求不来。”
这一次。
车厢内没有回应。
近侍再不犹豫,直接离去,一骑蹚水,化为流星远去。
莲花湖畔。
车厢外。
衣衫浸透的婢女小昭神情阴沉,盯着铁骑远去方向,指尖扣在车厢铁皮之上,挠出五根纤长爪印。
车厢内。
徐清焰翻开宁奕书信,只瞥了一眼便重新合上。
世间因果,皆有注定……强求不来?
第三百八十二章 枯桃枝
桃枝城。
这座不幸坐落于东境大泽与三圣山夹缝间的小城,前几年还有些许人间气,来来往往担夫商人走动,这几年彻底荒芜……破败的门匾生锈,城内仍有居民,但都是一副神形枯槁的憔悴模样。
三圣山合围大泽。
二皇子手握琉璃山,拉开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
五灾十劫,镇守大泽四方八百里。
谁也不知道,大战什么时候开启……家底殷实的富人,在朝中有消息,与圣山有关系的“贵人”,早就撤离了这片灾厄之域。
东境风雨,能折大山。
而留在这里的人,与当年西岭清白城想要翻越长城入境却不得入的……是同一种人。
无钱无权无势。
大隋的长城,是一面围墙。
这面围墙的墙里和墙外之人,并无区别……红尘万丈,泥沙翻滚,在大势之下,他们都没有选择。
中州颁布了一条禁令。
三圣山联手拉开了一道长线,以防大量流民入境,混乱民生……在东境与中州翻脸的那一天,琉璃山方圆的子民,便不再受大隋律法的保护。
而桃枝城,就处在这道长线的灰色地带。
风沙漫天。
一行车队,艰难在风沙中跋涉。
一位年幼女童,扎着羊角辫,从车厢内探出半颗头颅,黑溜溜如玛瑙玉石的眼珠子细眯起来。
风沙太大。
女童努力向前望去,看到一座飘摇在风沙中巍峨又破败的古城。
车队上下二十余人,真正要护送的就只有一辆马车。
在这年头,都是桃枝城向外逃人,就没见到有人往这破城里去的……有能耐从大隋禁令中捞人的,哪里还会允许自己妻儿向这荒凉鬼域去钻。
女童声音沙哑道:“郭叔叔,前面就是‘桃枝城’吗?”
风沙最前方,一位虎背熊腰的汉子,一只手压低斗笠,降低马速,缓缓来至女童身旁。
郭大路摘下自己斗笠,轻轻按在女孩头上,“前面就是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
这场不知何时爆发的东境战争,犹如一场隐晦风雨,压在每一位百姓心头。背景通天的年轻权贵能逃,但总有人要守在这里……譬如直属中州皇权的“黜陟使”,被派往东境防线的每一座城池。
他们守在这里,监察官员,严守律令。
“黜陟使”是如今中州皇权抵御东境战潮的最后一块基石,若有异样,第一时间向天都汇报反馈。
郭大路神情复杂,随女孩一同望向远方风沙飘摇的老城。
“小荔枝,你爹是个了不起的人。”汉子轻柔道:“他是主动申请来桃枝城驻留的。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
郭大路来往东境多年,与桃枝城上下官员早已混熟。
二十年前,他初入东境桃枝城,结识了此地驻官钟洵。
钟洵为人刚正不阿,刚正到了“不识好歹”的程度,倔的像是一头驴。
便是因为这份性格,钟洵当上驻官之后便再也没有丝毫晋升。
这一次,钟洵为保妻女太平,主动申请留守东境,以“黜陟使”之位,换来了一次律令敕开的机会……
而钟洵妻子宁雪,被敕令护送离开,知晓实情之后,拒绝
远行,誓要跟随夫君一同守城。
于是,便有了如今这只离而复返的车队。
郭大路受钟洵所托,亲自护送他妻女离开,但又因夫人万般反对,不得以向桃枝城返程。
这一趟跋涉,历尽十五日。
在郭大路眼中来看……那个倔强男人换来的机会就此浪费了。
向死而生。
又复向死路而行。
钟洵女儿名叫钟荔,年方八岁,粉雕玉琢,如一个瓷娃娃。
这十五日奔波,极伤心神。
钟夫人疲倦至极,沉沉入睡。
小荔枝精神十足,探出车厢东张西望,饶是小脸蛋被风沙吹得生疼,仍然倔强不肯缩回。
郭大路给小姑娘竖了一根大拇指。
有亲爹的倔劲。
小荔枝回头轻轻看了眼车厢,竖起一根手指,对郭大路小声说道:“嘘……娘亲已经睡啦。”
汉子心领神会,神情有些复杂。
前些日子爆发了一场争吵,他苦口婆心劝夫人冷静,但钟夫人直接撕了敕令,逼自己返程,这份性格比钟洵还要刚烈……难怪能结成一对。
但心底他还是羡慕的。
能得如此贤妻,夫复何求?
“郭大侠,我问你啊……”
小荔枝把脑袋探出来,小心翼翼问道:“我爹如果看见我回来了,会不会很开心,会不会夸我懂事呀?”
郭大路听了这话,觉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心酸。
孩子最是单纯。
小荔枝哪里知道……父亲这一番良苦用心,究竟耗费多大心血。
她还以为,来桃枝城,只是寻常的分别重逢。
殊不知,敕令只开一次。
黜陟使特权已经用过,小荔枝这一次来到桃枝城,便很难再回去了。
如此。
也算是遂了钟夫人的心愿吧?
郭大路心情复杂地笑了笑,他拍了拍小姑娘脑袋,柔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把耳朵凑过来……”
小荔枝眨了眨眼,凑近过来。
郭大路压低声音道:“我与你爹前阵子喝酒的时候,他告诉我,你一直很懂事,一直是他的骄傲。”
小荔枝怔了一怔。
小家伙狐疑望向郭大路。
她不相信,自己那个倔脾气的老爹,会说出这种肉麻的话?
郭大路一本正经道:“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小姑娘低垂眉眼,似乎在回味郭大路的那一番话,半晌后,捧着脸蛋乐呵呵傻笑起来。
她声音压得极低,在风沙里荡漾。
清脆如铃。
人间再暗,也有光明。
沙漠再枯,亦有甘泉。
对郭大路而言,走镖二十年,这一路所走的不是镖,而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有些东西,比镖钱更重要。
比如此时此刻,小姑娘的笑脸。
……
……
天空下了一场“雨”。
马车的车厢顶,响起咚咚咚的沉闷声响。
傻笑着的一大一小,反应过来。
一阵“沙雨”倾泻而下,但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告诉郭大路……此刻敲击车厢盖顶的不是石粒。
“郭叔叔,
这是什么?”
钟荔神情惘然,伸出一只手,攥拢了一蓬沙粒,轻轻一捏,簌簌腥白 粉末从指缝间落下。
郭大路取回自己斗笠,神情阴沉道:“……小荔枝,把头缩回去。”
小家伙哦了一声,乖乖把脑袋缩回去。
郭大路环顾一圈,四周同伴俱是神情凝重,纷纷向自己投来了询问目光……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一枚“石粒”,捻动指尖。
不。
这不是沙尘雨。
这是……人骨。
斗笠汉子抬起头来,桃枝城巍峨雄壮的轮廓已经近了,风沙之中显现出阴暗墙头,一杆大旗迎风飘摇。
墙头石块破碎,不成形状。
那杆大旗的顶端,挑着一具枯瘦尸骨,胸膛被剖开,血肉早已曝干,只剩下摇曳如灯花的一双小腿。
整只车队,上下二十九人,全都怔在这场巨大沙尘之中。
这漫天遍地落下的不是沙粒。
而是被碾压成烬的人骨。
巍峨古城,阴云压顶,一片死寂。
被掏干心肺的尸骸,横在城头,悬挂在大旗之上,高温让大漠景象变得梦幻而迷离……这一切如梦一般映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最真实的噩梦。
这是一场人间炼狱。
单单是远远看去,这副画面已经足够具有冲击力,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他们无法想象自己离开桃枝城的这十五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整座桃枝城,无一活口。
这里……已经沦为一座空城。
更准确的说,死城。
这趟去而复返的车队,极其幸运地躲开了一场死劫……成为这场骇世屠杀的第一位见证者。
琉璃山鬼修屠杀了桃枝城。
住在这里的四万三千九百六十人,无一幸存。
无论男、女、老、幼,都被剖开了心肝,取出了肺腑,亦或是割掉头颅。
车队瞬间陷入了死寂,明明是一片炽灼的炎日,却仿若置身零下冰窖之中。
钟夫人醒了。
她搂着小荔枝,掀开车帘,刚刚想要开口,所有的话语都凝固在喉咙之处,掀开车帘后的视线,被翻滚的沙尘与白骨淹没……
那座飘摇的死城最前方,插着一根断裂旗杆,旗杆上挑着一具残破不全的尸体。那尸体轻如草絮一般,飘来坠去,胸膛被钉穿插透了,血液也干涸了。
看起来像是一个头重脚轻的玩偶。
可以看清的是——
玩偶身上披着浸染鲜血的黜陟使大袍,朝廷赏赐的玉冠仍然完整,一条手臂被粗暴扯断,另外一条手臂探出,手掌紧紧攥着穿透胸口的大旗。
桃枝城黜陟使,钟洵。
殉职。
钟夫人抬起头,看见那具尸体的一刹,身子便定住了……这是她人生最漫长的一瞬间。
她撕碎黜陟使谕令,决意返程桃枝城,便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但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快到……自己来不及陪伴,便已经发生。
女人缓缓合上车帘。
小荔枝惘然望着娘亲,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哀至静。
整座桃枝城,白骨风沙作伴,亡魂呜咽群聚。
第三百八十三章 除魔
没有人比郭大路更清楚,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
桃枝城经历了屠城……从尸骸的**情况来看,这些尸体死去的时间不超过三天,鬼修凝结的阵法刚刚消散。
东境战争,在这一刻已经开始了。
而作为第一个见证者的他们,凝望“深渊”的同时,也被“深渊”所凝望着。
“——撤!”
郭大路额头青筋鼓起,他陡然大喝一声,当下毫不犹豫调转缰绳,向着反方向掠去。
鬼修盘踞桃枝城,吞噬魂灵,长可数年,短则数月。
自己这一行人来到桃枝城门口,无异于羊入虎口——
要撤!
越快越好!
可惜已经晚了。
黄沙翻滚,流沙如瀑。
在郭大路掉头的那一刻,沙地之上忽然爆射出一枚枯骨手掌,攥住马蹄。
“砰”的一声!
胯下骏马痛苦嘶喊,重重绊倒在地!
郭大路被摔飞而出,他翻滚了好几圈,拔出腰间长刀,插在沙地之上,半跪着起身。
抬头所见,便是沙地起尘。
瀑尘漫天,遮蔽苍穹——
鬼哭狼嚎大起。
白日死城,须臾间化为阿鼻地狱。
一道道鬼影从沙地底部钻出,穿梭在沙影之中,护送钟洵夫人的二十余位镖师,拔剑拔刀,围绕车厢列阵,瞬间便被巨大沙尘淹没。
只听得砰砰砰的爆碎声音。
血色疾影在沙雾间若隐若现,一具衣衫破碎的干枯躯壳从龙卷中被撕碎了抛飞而出,就摔在郭大路面前。
持刀而立的男人怔住了。
刀剑铁器的破碎声音连绵而起,与其一同震响穹宇的,还有男人们痛苦低沉的怒吼。
一截染血短刀铮的飞出,擦过郭大路面颊,钉入沙地,刀背犹在疯狂震颤。
沙尘狂舞。
一辆巨大马车,燃烧着符箓,从鬼影之中冲出。
“轰隆隆——”
驾驭马车的男人,浑身燃烧炽热光火,已认不出面容。他的肩头,腰腹趴着两只小鬼,在熊熊火光之中撕咬惨嚎,即便被炽火灼烧,亦不肯松开唇齿。
驾车人引燃了起爆符箓。
鬼修最是害怕青天白日,最是畏惧阳火天雷。
钟夫人这次奉令离境所乘的车厢,既可骏马牵行,亦可符箓催动,这枚起爆符箓,便是拽动铁皮车厢的最后一截动力……沙地鬼修暴起发难的第一刹,便将镖师车队的骏马全部咬死。
这辆撞破阴暗沙雾,燃烧着滚滚火光的车厢,像是射破黑暗的一枚流星,撞向持刀半跪在沙地上还处于怔然状态下的男人。
驾车人狂吼。
“大路!”
郭大路眼瞳中的流星越来越大,越来越盛。
他陡然回过神。
下一刹——
马车车头顶在沙地上,符箓狂野燃烧,车厢后半段高高翘起,凭借着巨大的推动力,将马车车头抵在地面,燃烧火焰的驾车人直接被沙尘吞没,一路摧枯拉朽掠出了数里地的距离,两头至死也不肯放手的小鬼,与驾车人一起被符箓燃烧成为灰烬。
从高空俯瞰。
这只燃尽一切的车厢,就像是一枚乘风破浪的小舟,在沙海中猛烈而行。
车厢内,钟夫人抱着小荔枝,二人眼前的世界一片昏暗,无数沙粒倒卷着灌入厢体。
小荔枝所有的惊
恐尖叫,都被娘亲有力地捂住。
钟夫人将孩子死死搂在怀中,她紧紧闭住嘴唇,屏住呼吸,同时将小荔枝的口鼻捂住。
沙尘裹挟血腥,从两侧车帘处如海浪般砸下。
万钧之重。
火焰之炽。
好在这辆车厢严重失衡,后半截高高翘起,母女二人抵住后厢顶蜷缩,钟夫人死死抵住身形,维持平衡,不至于被完全吞没。
滚滚浓烟,在马车之上升起。
这辆黜陟使特调马车有着极高的配置,这是天都皇城给予这些献命中州的“死士”最高的尊敬……至少在危机关头,能保护其亲人的安全。
数百张符箓的推动力,如好几头不知疲倦的烈马拉扯——
而带来的负作用,就是竭尽全力暴燃后的“炸裂”。
马车厢体已经出现了熔岩一般的纹路,以及清脆的咔嚓声响。
一路上飞掠的沙尘,沾染符箓暴燃的火光,瞬间化为璀璨的星芒,向着四面八方弹射而去。
马车高高翘起的车底,有一个极其狼狈的宽阔身影,如一条八爪鱼,死死攀附在车厢底部,他满面漆黑,被浓烟灼烫,十指生烟,却始终不肯松手。
在符箓暴燃的最底部,有一缕青灿光芒亮起,围绕着郭大路眉心,映衬汉子如一尊熠熠生辉的金灿神灵。
他艰难挪动五指,向着车厢翘起顶端攀去。
四面八方,沙尘如刀,在汉子面颊刮出一缕又一缕血丝……他爬上车厢厢顶,满面尽是烟熏污渍与猩红豁口。
郭大路艰难在狂风中站稳,拔刀向着车厢下部插去。
“哐”的一声。
尖刀撕裂车厢铁皮,吓了钟夫人一大跳,紧接着一只有力臂膀探入车厢,将她连同小荔枝拽了出去。
沙地。
一辆燃烧火光的马车,速度奇快无比,而且越来越快,不可抑制地撞向拔地而生的一面枯石山壁。
只见最后一刹,车厢顶跃出一个浑身血污的高大身影,那人佝偻腰背,怀中护着一大一小,重重摔在地上。
下一刹。
轰的一声,滔天火潮迸发而出。
无数符箓碎片四处迸溅。
如下火雨。
泥沙漫天。
一切归于寂静。
……
……
意识陷入短暂死寂。
整片世界灌入沙尘——
嗡嗡嗡。
嗡嗡。
嗡……
紧接着陡然恢复!
郭大路睁开双眼,摇了摇脑袋斗笠,抖落万钧沙尘,这才发现自己半具身子都被砂石埋了。
连忙起身,汉子拽起怀中的母女二人,将她们都摇醒……
要逃。
还要继续逃。
这里距离桃枝城不过数里……那些鬼修会追上来的。
郭大路没有一丝一毫开口解释的力气了,拽起两人就准备起身。
他的动作陡然僵住。
一缕一缕砂石泥流,在空中汇聚,形成一道漂浮人形。
就悬浮在自己面前十丈之外。
郭大路有些绝望地凝视着那道人形沙影。
能够以身外化身示人,已是鬼修中的顶级人物。
这道“身影”的身份,是琉璃山五灾十劫其中一人?
屠杀桃枝城的,就是他?
那道泥沙凝聚的鬼修身形,并未有任何夸张动作。
只是轻轻抬掌,攥拳。
似乎将一只蝼蚁,捏在了掌心之中。
下一刹——郭大路只觉得脚底泥沙滚滚而下,大漠似乎以自己为中心,开始了坍塌。
汉子咽了一大口口水。
他压低声音,对小荔枝开口,道:“抱紧我,不要松手。”
小荔枝死死盯住那黑影,一言不发,但极其听话,死死攥拢郭大路一角衣衫。
挪出一条手臂的汉子,一只手陡然抬起。
郭大路拍向自己胸前一枚青灿符箓。
这枚符箓……是多年前,他送一位年轻书生至桃枝城,那书生馈赠。
本以为只是读书人的随手一礼。
但后来郭大路却发现了符箓的不俗之处……几次在大漠涉险,遭遇鬼修,这张符箓只需要自己一缕意念催动,便可迸发剑气。
无论是何等鬼修,只需要符箓一念,便可杀得干干净净!
郭大路这才明白,那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里需要自己护送,单单以那位年轻书生赠符的手段而论,琉璃山五灾十劫能奈何他吗?
大隋天下,鬼修最是难杀。
而执剑者专杀难杀之人。
郭大路狂吼一声,他胸前符箓,感应到了这股意念,瞬间暴燃。
一缕璀璨剑意,气冲斗牛,直射而出。
瞬间射破二人间的十丈距离。
瞬间贯穿沙影,将这位“琉璃山大人物”显化身形射得爆碎!
一道剑芒,直冲九霄——
下一刹,郭大路拔腿就跑,一只大腿被小荔枝死死抱住,小丫头上下起伏,颠簸流离,像是一枚旱地里被拔出的萝卜。
所有念头都被抛在脑后。
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执剑者剑气迸发之后。
远方桃枝城响起一道愤怒嘶吼!
城头之处,那位琉璃山大人物登高远望,狠狠拂袖。
天翻地覆。
漫天沙尘翻滚,真如海潮一般,向着三人翻滚而来。
郭大路咬牙回头。
眼前一片漆黑,漫天沙尘如一栋高楼巨厦,铺天盖地而来。
拼命催动符箓。
但可惜……宁奕当年赠符之时,修为平平,郭大路这几年已经将符箓积蓄之力,用得所剩不多。
刚刚那一剑,已是最后一缕杀意。
山穷水尽。
油尽灯枯。
汉子破口骂了一句,转过身,将钟夫人和小荔枝揽在身后,坦坦荡荡面对沙潮,决定赴死。
下一瞬,一缕雪白剑芒从远方掠来,一剑撞在沙潮洪流之上。
这一剑,撞得沙潮四分五裂,以一剑为圆心,开天辟地一般,向着四方滑掠爆碎——
一片无垢区域,在郭大路面前撑开。
神仙手段。
一道清稚长音,在桃枝城上空响起。
“羌山王异,前来诛魔!”
第二道剑芒掠来。
“太游山玄鹤,前来诛魔!”
第三道剑芒悬空而至。
接着是第四道,第五道。
郭大路从未见过如此多剑修齐至。
寻常一位驭剑剑仙,便足以令他敬仰好久好久。
而如今,漫天剑仙,踩踏飞剑,悬挂半座穹顶。
三圣山剑修,半壁尽出。
仙之人兮列如麻。
第三百八十四章 长桌会议(一)
谁都没有想到。
东境战争会由琉璃山率先挑动开端……鬼修于桃枝城大开杀戒,三圣山终于忍无可忍。
一条漫长战线,也由此展开。
由于北境大荒一战,甘露先生所展露之神威,三圣山顶级高手均未露面,琉璃山所出动的鬼修,最高秩列也不过是十劫末尾一人。
这一战,宣告了东境战争的开始。
从桃枝城为起始点,南北划分一条隔绝境关三百里的长线。
三圣山势力缩水一半。
……
……
天都来了一位贵客。
灵山大客卿宋雀。
这位大客卿此刻就坐在酒楼,一座雅间,推开楼阁纸窗,一边品茶,一边静静观赏天都夜景。
灯火阑珊。
宋雀神态悠闲自得,他是淡然洒脱。
但对座的宋净莲和儿媳妇朱砂难免就有些拘谨。
自朱砂懂事以来,宋雀先生就没带自己和净莲一同出行过。这一次来天都,是多年来的第一次破例。
石窟大火,宋雀先生重回灵山大客卿之位,抓了自己和净莲回长白山闭关,久隔人世,直至前几日,一封将军府书信送到门前,闭关才堪堪解除。
宁奕给净莲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东境战争要开打了。
信上还说,他被封了大都督,只不过要北上远行一趟……回来斩首韩约。
书信之后。
宋雀先生便带着自己二人直奔天都而来。
……
……
雅间屏风隔断外界。
隐约可以听见戏台歌舞声。
宋净莲强自镇定,面色还算自然,问道:“咱什么时候去承龙殿?”
这句话听起来大大咧咧。
但宋净莲牙关都在打颤。
他与大隋公主那桩破烂婚事,是太子老子指的婚,可大可小,李白桃来提,多半风轻云淡就过了,自己来提,意思就不一样了。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
没想到宋雀抿茶轻描淡写给了回答。
“喝完这茶就可以去了。”
宋净莲目瞪口呆。
看这架势,老爹没跟自己开玩笑。
朱砂小心翼翼捏着衣袖,双手按在膝盖前,坐立不安,她开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
雅间满室安静,怪尴尬的。
宋净莲不动声色,在桌底下伸出手掌,悄咪咪给自己老爹竖了根大拇指。
宋雀啊宋雀,真讲义气!
反正老爹在赏夜,也看不到自己小动作……宋净莲憨憨傻笑,自顾自挤眉弄眼,一副憨样。
大客卿的目光从未挪移过窗外。
他始终盯着天都夜市街景,夜色垂暮,荧荧点点灯光亮起,街头小贩叫卖喧闹,四境流乱,但中州始终太平。
尤其天都,这里有着大隋天下最宁静也最喧闹的人间烟火气。
他看得入了神,却又跟开了天眼似的,忽然开口道:“义气不是白讲的,这一次,我替你毁约,有一个条件。”
宋净莲吓得连忙收起桌底的大拇指。
“条件……什么条件?”
“你回灵山要好好负责。”
宋净莲吓了一大跳。
“负……负责?”
朱砂也吓了一大跳。
宋雀神色复杂,目光从窗台挪移,意味深长望向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同时
将掌中饮尽的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便在这时。
屏风外响起轻轻的敲击声音。
某位大宦官的阴柔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大客卿,殿下有请。”
海公公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茶楼雅间门前,恭立屏风之外。
宋净莲和朱砂这才恍然察觉,整座茶楼顶层都安静的可怕,之前的戏班子已经被撤了……饮茶的贵客也都被请了出去,这一层楼都被清空。
只剩下海公公,以及一个披着斗笠坐在窗台饮酒的老人。
宋雀面无表情起身,双手拢袖,瞥了一眼酒泉子。
“还没死呢?”大客卿淡淡问候了一句。
老人浑不在意,对宋雀咧嘴笑了笑:“常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朽还差好几百年。”
他坐在顶层窗台赏月,半边身子都在茶楼之外,坐姿极其随意,并无任何支撑,只是屈膝脚踩窗台,这个角度……看起来轻轻一个晃荡就会跌下茶楼。
宋雀听了此言,嘴唇拉扯一二,不予置评,冷冷道:“老不死的东西……的确是一个祸害。”
宋净莲头皮发麻。
他拽着小媳妇连忙起身,刚刚想说什么,那位大宦官便柔声揖了一礼,让自己无路可退。
海公公笑意盎然,柔声道:“二位也一同来吧。”
……
……
天都城头,大月高悬。
月色之中,那张淡黄色符纸随风摇曳。
经由铁律折射过的月色,投在皇宫承龙殿屋脊之上,显得冷冽而又肃杀,烈潮之后大殿重建,与原先如出一辙,只不过更多了三分新气。
新皇立朝。
牌匾上的“建极绥猷”乃是由李白蛟亲笔题写。
因为宋雀修行境界太高,酒泉子一路跟从……宋伊人不难推断,自己老爹和这位斗笠大能早就熟识,而且颇有渊源,只不过一番“问候”之后,二人路上均未有丝毫言语。
朱砂神态紧绷,脚步僵硬,死死攥着净莲手掌。
她与宋伊人不同,背后没有宋雀这样的亲爹当靠山。
悔婚之事。
她要负担的,远比宋净莲以为的要重,要多。
如今入承龙殿,步步艰难,一呼一吸,如背万钧之山而行。
“久闻净莲公子天赋异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宋伊人神情古怪,望着那位对自己投来温和笑意的斗笠大能。
临近承龙殿。
酒泉子竟然开口对自己搭讪。
他只能尴尬笑道:“先生谬赞。”
红拂河里的老狐狸,不开口还好,这段路就这么过去了,一开口……准没好事儿。这些家伙,一个个肚子里装的坏水可不得了,泻-出来能淹三山倒五境。
果然。
酒泉子微笑道:“净莲公子身旁这位是?”
宋伊人神情一滞。
朱砂轻声抢答道:“婢女。”
酒泉子哦了一声,眼底有些许笑意,道:“是块好胚子,看样子还没拜师吧?不如来红拂河,我教你修行。”
宋净莲陡然沉默下来。
酒泉子一句无心之言,却直接戳在自己心窝上头。
这是在隐晦提醒自己……朱砂无门无派,背后亦无靠山。
自己和朱砂在长白山闭关,一出关就往天都跑。
还是宋雀亲领。
红拂河那帮老
家伙肯定猜到了……自己是来悔婚的。
宋雀忽然伸出一只手,相当亲昵搂住酒泉子肩头,本来疏离不熟的两只老狐狸忽而逢场作戏起来,对视一笑。
宋雀笑的春风得意,道:“老家伙眼光不错,会看人,朱砂资质的确比净莲要好。”
接着话锋一转。
“想招弟子啊?可惜你教不了。”
酒泉子同样在笑,提音哦了一声,“何出此言?”
宋雀拍了拍酒泉子肩头,替其整了整衣襟,遗憾道:“朱砂丫头命比你好,活得比你久,更何况……在我宋家,接进来的人,就没有送出去的理由。”
“也好。”
酒泉子并不动怒,手指轻轻捋了捋衣襟,双手重新拢袖。
“不管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他原地站定,笑眯眯望向朱砂,道:“以后若是宋家待你不好,随时来天都找我。”
朱砂满面惘然。
事情似乎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本以为,宋雀先生和这位涅槃之间的关系很糟糕,两人见面几句便是冷嘲热讽,但为何最后一句,她由衷感受到了酒泉子话语里的哀意。
像是……真的寿命到了尽头。
而对自己的“招揽”,也不是为了讥讽宋雀先生,而是真的看中了自己天赋?
不知是不是错觉。
“前面就是承龙殿了。”
酒泉子把这一路上开的玩笑包袱抖开,柔声道:“宋净莲,朱砂,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见我,却不是我第一次见你们。”
身为红拂河守护皇城之人。
他早已看遍这天都众生。
宋雀口中的这位老家伙,演了一路,此刻终于“原形毕露”。
酒泉子轻轻拍了拍宋净莲肩头,笑道:“不逗你了。你老爹前不久刚来了一趟天都,把婚约解了,费了好大心思。”
这一句话。
宋净莲瞪大双眼,不敢置信望向自己父亲。
宋雀仍然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
婚约……已经解了?
宋雀一个人把这事儿办了,那这次带自己来天都是为了什么?
还有……他说的责任,又是什么?
“今夜太子殿下要见的,是你们二人。”酒泉子沉声道:“东境之战爆发了,兹事重大,你这位灵山代宗主,可莫要辜负殿下的期望。”
如遭雷击。
宋净莲怔在原地,望向自己老爹。
灵山代宗主?
他终于明白茶楼里老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长白山闭关之时,东境战争爆发。
这是太子与二皇子的最终一战,是皇座权位的殊死之搏……碍于铁律皇权之矩,韩约若是不成涅槃,那么酒泉子和自己父亲这种级别的涅槃境大修行者,均不可插手这场战争。
宋雀要自己负起的责任,是对灵山同袍的责任,是对东境众生的责任。
宋净莲望过去。
宋雀仍然是那副木然神情。
大客卿拍了拍儿子肩头,又望向朱砂。
嘴唇轻启,未有发音。
但两人看得很清楚。
“去吧。”
一旁侧立的海公公,柔声提醒道:“二位,太子已经恭候多时了,只等二位到场,便可启动神海阵,召开长桌会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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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长桌会议(二)
太子殿下上一次启用“神海阵”,乃是灵山谈判之时。
神海阵发动条件稍显苛刻,若以此阵召开“会议”,需参会者手持特质令牌,并以神念沉浸之。
但此阵可以无视距离限制……
乃莲花阁传承已久的秘术,帝王统御四境,可以神海长令开阵。
今夜的承龙殿,并不寂寥。
上一次的灵山谈判,神海阵中只有宁奕和太子二人……那是一场密谈。
而这一次,涉及东境战争,几乎所有相关势力的“领军人物”,都参与了此会。
……
……
宋净莲牵着朱砂丫头,踏入承龙殿。
屏退诸臣之后,承龙殿长夜如昼,神海阵光华照射大殿四方宇内,殿内一根根玉柱镶嵌龙珠,焕发神光。
独坐承龙殿高座的太子殿下,置身一片梦幻神海之中,如身处彼岸花海,自身便是花瓣中央。
“净莲,终于来了啊。坐。”
李白蛟面带笑意,伸手打招呼示意二人赶紧坐下。
他为宋净莲二人准备了两个座位。
大阵将启,此刻承龙殿的异象……乃是神海阵燃烧星辉妖珠所致。
此次神海大阵,连接诸方势力,同召长桌会议,消耗资源自然不菲。
宋净莲二人轻轻屏息,坐在殿下身旁右侧,算是次席。
落座的下一刻——
“嗡”的一声。
周遭场景变幻,之前如梦如幻的彼岸花瓣瞬间破散。
宋伊人和朱砂闭眼再睁眼,眼前便只剩下一片洁净的白宇,面前是青木长桌,一道道朦胧身影,沟通神念,跨越天地而来……在承龙殿的神海大阵中显露身形,一张张熟悉面孔凝聚,饶是入殿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宋净莲仍然惊讶于此次长桌会议的阵容。
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
太游山山主玄炽。
龟趺山山主李玉道。
一众星君,纷纷在神海阵中亮相……而不敢置信的是,即便贵为神仙居大客卿,姜老先生的座位位次仍然排在朱砂和自己之后。
有资格参加这次会议的,便已站在大隋的顶层。
自己能坐在这个位子……又是凭什么呢?
一只纤嫩玉手,攥住自己掌心。
朱砂坚定而又信任地注视着自己。
一刹恍惚,瞬间清醒。
凭什么?
当然凭得是“他配得上”。
宋净莲陡然响起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又想起灵山与宁奕分别之时的场景,自己能坐在这里,是因为在这场战争,有着比修为更重要的东西。
或许他还不如这几位星君强大。
但……他这位净莲居士在灵山能做到的事情,在座无他人可以做到了。
神海阵凝聚之后,几位大人物纷纷行礼,或是点头,或是颔首,一一见过。
“姜大真人。”
“李山主。”
简单的一番问候,目光便聚焦到了宋净莲二人身上。
太子微笑道:“红拂河规定,大家都懂得,这场战事,大客卿不可出面……灵山诸事,便由
小宋公子接过,诸位还请多多关照。”
李玉道微笑道:“殿下说笑了,应是小宋公子多关照我们才是。久仰大客卿风采,今日一见,小宋公子继承风华,毫不逊色,比贫道想象中还要年轻有为。”
宋净莲哈哈一笑,拱手回礼,道:“山主大人谬赞了。”
面上在笑。
但心如明镜,通彻得很。
这位龟趺山山主……拍马溜须真有一手,刚刚见第一面就捧起来了,明明辈分比自己高。
因为出生太好,身份敏感,打小宋净莲逢人说话便留三分心眼,他必须得分清,哪些人说哪些话,是哪些用意。
现在他一双火眼金睛算是练成了。
至少真心夸赞,和见风使舵,还是分得清的。
刚刚那番话……分明是这位李山主,看在自己老爹和太子殿下的面子上,才将自己高高捧起。
捧得越高,摔得越高,这个道理,宋净莲也是懂的。
小宋公子谦逊起身,给诸位星君揖了一礼,沉声道:“灵山诸事,家父不方便出面,诸位大可来找我。”
这一礼,是把面子给足。
他重新回座,发现太子左侧的次席,还是空缺。
神海阵召开长桌会议……竟然有人迟到了?
宋净莲惊讶于太子翻腕查看几次“掌心日晷”的时间,却始终不急,甚至面带笑意,压掌示意诸位继续等待。
而此次参与长桌会议的诸位星君,竟然无一人恼火。
半盏茶后,那席位上神念风化凝聚人形,看到那人出现,宋净莲轻轻扺掌在额头,苦笑暗骂自己真是闭关久了,脑袋都不灵光了。
能让太子等待如此之久的,还能有谁?
能坐在此次长桌会议左侧次席的,还能有谁?
明明宁奕已经给自己写了一封书信,说他动身前往大隋天下北边……自己应该第一时间想到,最后的缺席者就是他才是。
“抱歉抱歉,诸位……处理一些麻烦。有些来晚了。”
宁奕凝聚神形,长身一揖,然后入座。
他看见宋净莲,呦了一声,目光避开宋净莲,望向朱砂,笑眯眯问候道:“弟妹久日不见啊,长白山闭关如何?”
此言一出。
满座哗然。
宋雀替儿子辞婚之事,还未在天都传开……此事连宁奕都不知道,只不过那些圣山山主对宋净莲知之甚少,只了解这位宋家公子与大隋南公主指腹为婚,喜结良缘,只不过这桩婚事多有坎坷。
太子笑道:“小宋公子与南室婚约已解了,诸位倒不必惊讶。白桃与净莲各自都有心上人,本殿就自作主张,替二人解了这根红绳。”
无心道破天机的宁奕,听闻此言,眼底有一抹惊讶。
大客卿替儿子悔婚,说到做到,这是必然,但他没想到此事如此之快……而且太子答应地还这么爽利。
宁奕意味深长瞥了一眼坐在这里的净莲二人。
太子答应地爽快……果然也是有理由的。
宁奕笑了笑,忽而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殿下愿意赏脸,这可是一桩大喜事,恭喜恭喜,可惜宁某身处天
神高原,无法亲自来贺……但该给的份子一分也少不了。”
这番话说完。
宁奕笑着望向长桌首席。
太子殿下平静扫视一眼宁奕,这般示意自己表态的无赖行径……他早已司空见惯。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略微沉思一二。
李白蛟微笑道:“本殿衷心祝贺二位,战事太平之后,会亲自送贺。”
太子表态,次席的一众星君便接连表态……宋净莲二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一一谢过。
宁奕替二人揽了一份大礼。
太子被“利用”之后,淡淡抿了一口茶,忽然问道:“宁兄,在草原那边进展如何?”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道:“诸事不顺……刚刚结束了青铜台武宴。”
“本殿听闻‘青铜台’是草原荒人比武论道之地。”太子似乎来了兴趣,笑着问道:“荒人崇尚武力,每逢篝火大宴,便在青铜台见血降圣,以力证道。即便是可汗之位,也在台上见分晓。”
“殿下说的不错。”
“既如此……本殿的铁骑,是否与母河荒人较量了?”太子又问了一句。
宁奕叹了口气,道:“自然是较量了的。”
太子殿下细眯双眼,身处神海阵心的他,掌心所握乃是实事,这是一枚真正的玉瓷茶盏,随着缓慢把玩,雾气凝聚如蛟。
身为大隋天子,必不能接受外战失利,有辱国祚之耻。
长桌会议的几人都沉默下来,静等宁奕话音。
“大隋胜得毫无悬念。”宁奕道:“而且胜得太无悬念……也正因如此,母河的收拢反而成了问题。”
为了刺激叶红拂,他与那女疯子立下了十日赌约,约好一人教导一位弟子。
宁奕教导黄舒。
叶红拂教导夏祁。
而万没想到……叶红拂这厮是一个疯子,夏祁也是一个疯子,青铜台武宴,让夏祁第一个登场,这个跟叶红拂修行十日的憨小子,一人猛如虎,连挑了母河十位勇猛之士,打得第八骑团连连叫好,打得白狼王等一众草原王最终拂袖而去。
这一架打得宁奕是焦头烂额。
他将此事说与太子。
李白蛟露出了理应如此的笑容。
“打得好。”太子淡淡道:“就该如此去打。我记住此人名字了……夏祁,等他再回大隋,本殿重重有赏。”
他望向宁奕,意味深长道:“你此行若是要打醒草原,便该如此去大胜,何必顾忌颜面?草原那帮蛮子拿了本殿的刀和剑,就要做好割肉的准备。我看他们是睡得太久,忘记自己几斤几两了,就需要一个狠狠的巴掌,让他们清醒。”
太子的这一番话,让宁奕也恍然清醒。
李白蛟此言虽有个人意气在内。
但……说的太对了。
自己此行想要收服草原,就该展露出绝对碾压的武力……若是草原只是惜败,哪里会认为大隋胜过自己?
“大可放心。”太子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宁奕肩头,极其笃定,露出智珠在握的淡笑:“若想跟草原那帮权贵彻谈,这次大胜……反而是最好的时机。”
第三百八十六章 长桌会议(三)
“这枚玉石,有东境传来的影像。”
神海雾散,长桌首座。
太子取出一枚晶莹玉石,轻轻弹指,将玉石叩飞。
晶莹玉石悬在众人面前。
嗡的一声!
一副神念画卷,就此展开——
长桌上空,浮现阵阵雾气,隐约可见一座枯败古城轮廓,巍坐于大漠风沙之间。
宁奕认得这座古城。
桃枝城。
只不过这座小城此刻的景象,与自己当年负笈游历东境大泽所看到的,截然不同。
城墙悬挂大旗,墙头浸染鲜血,横尸遍野,血气萦绕不散。
“桃枝城四万三千余人,无一幸免。”
太子面无表情,沉沉道:“皆死于……鬼修屠城。”
玉石内的景象,仍然在继续。
这副惨象,太戳人心。
在座的所有入会者,均是神情阴沉,眼神带着沉痛。
桃枝城也是三圣山的麾内。
这些无辜百姓……也是受他们庇护的可怜人。
天道昭昭,业力长存。
虽然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但真正爆发,真正亲眼目睹战争惨象,这几位圣山大人物都陷入了沉默。
桃枝城外的那一战,三圣山年轻剑修几乎倾巢而出,拉开了一道连绵近千里的大泽战线。
韩约不出,五灾也不出,三圣山这边只能如此“拖延”。
这,便是今夜太子召开长桌会议的原因。
“殿下——”
姜玉虚深吸一口气,隐去目光悲悯,眼神只露剑意,沉声道:“老朽愿第一位出战!”
不就是个星君境韩约?
打就打了。
有什么可怕的!
太子望向姜大真人,只是微微颔首点头,却并未言语。
见此一幕,宁奕眯起双眼……对于姜玉虚的求战。
太子没有表态。
他修长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似乎在思忖什么。
片刻后。
只见太子忽然开口,面无表情道:“通天珠内惨象,诸位都看到了。东境大泽延边千里,人间已成炼狱。鬼修逢人杀人,逢城屠城……这一切的罪乱皆因一人而起。”
“本殿的二弟,李白鲸。”
“父皇赐他执掌东境之权,只可惜他无德无才,非但不能庇护王之子民,反而纣虐世间,铸下大错。”
坐在太子位置上,有些事,虽然人尽皆知,但总归要说出来。
只有说出来,才能去做,名正才能言顺。
诸位列座者,皆是神情一凛,知晓太子殿下这一番言语之后……所要说的,就是起檄文讨伐东境之事了!
“皇权在上,铁律、龙座在侧……本殿惜东境民生多艰,决意起旗讨伐东境大泽,囊括琉璃山在内千里,众叛臣皆当伏诛!”
神海阵内,年轻太子的声音字字如雷。
轰隆一声。
天都城上空的那张飘掠符箓,陡然起了感应。
惊雷炸起。
漆黑承龙殿,瞬间变为白昼。
李白蛟面色凝重,缓缓以指尖割开手腕,鲜血流淌,并未下坠,反而汇聚如潺潺细流,向着穹顶那张符箓掠去——
宁奕抬头。
宋净莲,朱砂
,姜玉虚,众人皆抬头。
神海阵映现出了此刻天都夜景的血色红光,将铁律符箓与承龙殿连接而起……这座位于天都皇城最中央的高大皇殿,原来与铁律符纸的位置,便是笔直的一上一下。
这缕连绵自太子腕骨掠出的皇血,连接天地一线。
皇权继承者,一言九鼎,今夜滴血成誓,便是遵从天都规矩……皇子之间开战,红拂河不得插手。
“今夜……我请诸位,当见证人。”
太子艰难吸了一口气。
他的身体似乎并不太好,如今割腕骨取皇血,面色显得苍白病态,即便远隔千里,不曾亲自见面,众人透过神海阵,亦能察觉异样。
天都归权的那三年,太子布局落子,敲打边陲,那是大隋天下最太平的三年。
中州与东境相安无事。
和平共存。
但天都城下,四散流言,街坊传闻太子不打东境,是因自己身体抱恙。
放任琉璃山继续生养……便是要避战养息。
“殿下,您……”
座下有人开口,担心太子身体。
李白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恙,他眼神阴沉,抬头盯着承龙殿顶,目光越过大殿屋脊,与穹顶猎猎作响的“铁律”光芒交织。
太子的声音从未如此坚决,如此狠厉。
“此战,只可胜,不可败。只能进,不能退。”
身子瘦削的年轻男人站起身,沐浴雷光,宛若神灵,在这一刻……李白蛟所有的羸弱,病态,谦逊,温良,都被铁律光芒所淹没。
站在这里的,便是整座大隋天下的真龙君主。
他俯视众人。
即便桀骜不驯,不敬天地鬼神者如宁奕,在此刻凝视李白蛟驾驭铁律符箓的身影,心中也生出敬畏。
“诸君所战,不为自身福果,而为大隋苍生。”
年轻君主沉声道:“大都督归隋之前,我要三圣山与灵山倾力而出,倾一境之力,压垮东境鬼修!”
……
……
宋净莲走出承龙殿,神情凝重。
自己父亲和海公公就在殿外。
海公公见小宋公子出来,知晓会议已经结束,连忙揖了一礼,踩着碎步入承龙殿去了。
太子殿下并没有要离开承龙殿的意思……他已经连续在这里伏案数日,看起来面容憔悴极了,只不过接下来等待他的是更多更重的待理国务。
宋净莲与朱砂二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开口,看得出来,两人心思都很沉重。
这场会议真正展开,针对这场战争的细致谋略,布局,一一拟定,直至结束。
宋净莲都没有再开过一次口。
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与自己事先所想的会议截然不同。
在大隋天下,要论家室,恐怕除了太宗的三位儿子,没有人比宋净莲生得更好……两位涅槃大能的子嗣,哪怕真的去了北境历练,吃到的“苦头”,也不是真的苦头。
他见过高原兽潮,见过神仙打架,因为家室而得到的“眼界”,是无数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
同样也失去了很多。
至少……失去了真正体验疾苦的机会。
桃枝城的画面,对宋净莲而言,是极具冲击力的一副画面。
……
……
小宋公子来到父亲面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宋雀背负双手,三人离开皇宫。
直至天都郊外,一处倒映大月明澈如镜的湖泊之前,大客卿才打破平静。
宋雀幽幽道:“知道你要负的责任是什么了吗?”
宋净莲声如蚊呐,轻轻嗯了一声。
大客卿皱起眉头。
他不开口。
只是微微侧目,望向自己儿子。
他在等宋净莲开口……至少说些什么。
微风拂过。
湖面渐起涟漪。
小宋公子反复吸气吐气,平复心境。
他盯着湖面,轻轻道:“这一战,我要为灵山生灵负责。”
东境琉璃山大开杀戒,说明二皇子李白鲸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北境大荒的事情他已经在会议上知道了……甘露老魔一人挑翻整座东境,这意味着在星君境界,琉璃山有着一个几乎无敌的战力存在。
而东境战争……灵山作为援兵,从后背攻打大泽,稍有不慎,便会被鬼修反噬,联想到桃枝城枯萎死寂之景。
宋净莲无法接受,自己作为统率,领战失败的结果。
这份责任……来得实在太重。
离开承龙殿,睁眼闭眼,脑海里都是那座枯萎之城的惨象。
宋净莲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慈悲”过,他本以为自己坐看人间,不悲不喜,但现在才发现实在荒唐……
真正看到人间炼狱。
连地藏菩萨,都不忍心坐观。
“十万僧兵,西渡大泽。”宋雀柔声道:“这一战,东境长城驻将严世臣,会为灵山开门。”
宋净莲望向自己父亲,声音沙哑,“你明知道,我在北境平妖司当的是持令使者,不是宗主。练的是刀法,不是屠龙术。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位置给我,我背后是数十万条人命。”
还有一句话,实在无颜开口。
这么大的担子,我怕我……背负不起。
湖畔月意正浓。
风起涟漪。
父子二人静立,曾经因婚约而起的无数次争执,在今夜天都之行中,消弭云散。
朱砂安安静静当着宋净莲的影子。
她望向公子,看到公子眼中有挣扎,有痛苦,有惘然,有不解。
大客卿缓缓道:“正因为是数十万条人命,所以才要给你。”
“当一个看客容易,但这是你想要的吗?”
宋雀背负双手,轻声道:“人总是在容易的,和正确的事情当中做选择……许多人会选择前者。这一点,你应该多学一学宁奕。”
宋净莲蹲下身子。
他双手捧起一把水,仔细擦拭面庞,细细咀嚼父亲这番话。
宋雀再问道:“你知道自己要为谁负责了吗?”
湖畔的年轻男人笑了。
他长叹一声,说出了所谓的标准答案。
“为众生……”
宋净莲顿了顿,淡淡道:“也为自己。”
不苟言笑的大客卿,听到后面四个字,唇角微微上扬。
朱砂凝视湖面月光倒影。
二十余载,她从未见过公子眼神如此时此刻这般……
清澈,而且坚决。
第三百八十七章 和解
长桌会议结束。
神海阵光芒徐徐消散,宁奕捏着玉石令牌,坐于营帐黑暗之中,眼观鼻鼻观心,静静思索。
东境战争……开始了。
桃枝城惨象,即便以宁奕道心之坚毅,看完之后仍觉不忍。
他没有想到,李白鲸真做出了屠戮生灵,汲化凡命之事。
自古以来,做出此举的人并不在少。
每一次大战,都是生灵涂炭,冤魂呼嚎,赤土染血,挥动屠刀者,要么成就帝业,要么自戮头颅。
二皇子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快在妖族天下拿到另外两卷古书,将执剑者造化臻至完璧。
然后回到大隋……杀死韩约!
今夜的营帐外,没有喧嚣的歌舞,只有一片寂静。
青铜台武宴,天启之河的几位可汗为自己和骑团迎行,结果在高台之上……被夏祁一个人击败所有对手。
母河从未败地如此凄惨。
参与青铜台武宴之前,宁奕本想“温水煮青蛙”,给八王旗一个缓冲的时间,麾下之旗,徐徐图之。
但如今仔细想来。
李白蛟说的不错。
这件事……如此处理,反而是好事。让母河认清楚自己和大隋的实力。
今晚的青铜台,就是狠狠的一个巴掌。
打醒他们。
沉思之中,有人在营帐外轻轻叩指。
“进。”
宁奕两根手指并拢,轻轻抹过寂灭灯芯,一缕火光点燃,照亮营帐。
来者竟然是田谕……以及大可汗。
“乌尔勒。”
田谕坐在宁奕面前,他直截了当道:“虽说不要客气。但今晚的青铜台……你也太不客气了吧?”
老实人脸上还带着笑。
但看得出来,这实在是勉强的笑。
任哪位荒人,但凡目睹了今晚青铜台的“武斗”,都不可能笑得出来……登场的荒人修行者,与第八骑团的那个剑修,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修行者,而且是无关修行境界的碾压。
从剑法的细腻程度,到剑招的意境,狠厉,再到对决时候的破绽,漏洞。
荒人都输得很彻底。
“全力而战,是对‘对手’的尊重。”宁奕望向大可汗,笑了笑道:“若今晚在青铜台上刻意收手,输给你们……你们会更不开心吧?”
大可汗也缓缓坐下。
这位统率草原八部多年的君主,努力在适应着时代的变化,但这几年愈发力不从心,尤其是从这个叫“乌尔勒”的年轻男人出现开始……青铜台芥子山入侵,源煞灾变降临,西方边陲遭遇龙皇殿谋算,母河叛变再起。
这一系列的“灾变”,其实都与乌尔勒无关。
有没有乌尔勒,它们总会降临。
可若没有乌尔勒……它们又该如何解决?
今夜青铜台篝火大宴,看着一位位自己引以为傲的晚辈后生,接连败给大隋骑团的年轻剑修,大可汗不免恍惚。
自己真的错了么?
母河真的应该接纳更多,更好的东西……至少不应该拒绝更领先的“智慧”和“知识”。
在大先知离开之后,自己迷失了方向。
现在想来,以往大先知都是那个打破草原闭封屏障的勇敢者……诸次不顾阻挡做出的选择,现在都被证实了“正确”。
所谓“先知”,其实不是卦算吉凶,未卜先知。
而是能放下偏见,以心去看这世界……如此才能堪破迷雾。
如今的草原,已经出现了第二位“先知”。
“乌尔勒……你今晚做的很对。”田谕诚恳道:“如果不是这一场大比,草原还需要很久才能认识到,我们已经远远落后的事实。”
“愿赌服输。”
大可汗看着宁奕,神情诚恳。
“这场赌约……是我输了。乌尔勒,我为我先前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
大可汗起身以大隋礼节揖了一礼。
宁奕坐在位置上,还了一礼。
这一礼,是和解。
也是接纳。
田谕看着这一幕,欣慰笑道:“乌尔勒。其实今夜我们来这,是想跟你谈一谈,后续的练兵之事……”
……
……
促膝长谈,直至破晓。
宁奕的心头结,在这一夜得以解开。
草原荒人认死理,倔得很,自己插手金鹿王妃一案,引起了诸位草原王的反感,想要交融母河和大隋技艺的长策……也因此受到了抵触。
而昨夜的青铜台武宴大获全胜,则是打破冰点的关键一步。
想要指导荒人,就要打败荒人。
田谕放下了“偏见”,并且说服了大可汗……有了今晚的面谈。
接下来的关系……就需要交给时间。
时间会缓和一切。
鹰团和骑团在草原能够立足,有云洵负责运转诸项事宜,宁奕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这枚捻起悬在草原棋盘上的这枚棋子,今夜之后,终于能够轻轻放下,缓缓推进。
临行之前。
大可汗问了宁奕一个问题。
“乌尔勒……草原已经多年没有涅槃。”白狼王轻声道:“元对我说,我的破境机缘在你身上。我想问问你,我该如何做,才能破境?”
这个问题,他本来没有抱着希望。
涅槃之境的难题……宁奕一个星君,怎么会真的知道?
但宁奕给了他答案。
“我师姐涅槃门槛,困锁多年,前些阵子终于成功破境。我问她……涅槃最重要的是什么?”宁奕喃喃自语,道:“我本以为,是造化,是机遇,是底蕴,是积累。”
“但师姐对我说,最重要的是‘心境’。”
“由凡入神,肉身可以不朽,但心神始终虚无。涅槃,更像是一场心的修行。”
白狼王问对了人。
若说这世上……谁最难涅槃。
一个是琉璃山的鬼修韩约。
另一个,就是如今的宁奕了。
对宁奕而言,能成星君,已是极大的造化,他自烈潮之后便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修行路……这三颗命星兜兜转转历尽无数劫难方才修成。
而下一步的涅槃,几乎看不到一丝希望。
没有破境契机,更没有晋升指引。
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方向。
修行……修心。
“涅槃,更像是一场心的修行。”白狼王神色恍惚,记下了这句话。
自己多年来,太放不下,想要兼顾王帐和修行……
放不下,自然就拿不起。
想要破境,是需要舍弃一些东西么?
隐约之间,有些悟了。
……
……
送走田谕和大可汗。
宁奕来到营帐外,日出东方,霞光四射。
伸了一个懒腰。
他心情大好,轻声笑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宁奕落子草原,不仅是给未来两座天下之战留一步悬念,更是给自己谋一步退路,东境战争若
平,太子清除异党的铡刀是否会就此停下……还是说,会落在自己头上?
宁奕在灵山谈判的那一日便说得很清楚。
他不要当太子的剑。
他要当……执剑者!
远在万里外的大隋中州,宋家父子那番谈话,其实说的很对——
人总是在容易的和正确的两者之间做选择……而且往往选择前者。
当年的宁奕,与现在的宁奕不一样了。
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并无对错可言,对剑修而言,仗剑而行,孤身一人,潇洒自在,并无不可……以前的宁奕便是这样。
但如今对他而言,这便是不可。
肩头有执剑者传承。
背后有蜀山数万同袍。
他心底有了挂牵之人,举起的便是守护之剑……有些选择看起来容易,但做不得。
现在,他要“正确”之事。
“宁大都督,怎么就一万年太久起来了?”
宁奕抬头。
一道慵懒红影,靠坐在树荫之中,怀中搂着铁剑。
叶红拂揶揄道:“昨夜长谈,没撕破脸皮?”
那帮草原荒人,脸都被夏祁打肿了。
夏祁又是她亲手教导的……换而言之。
他们的脸,是自己打的。
嗯,一想到这里,心情就莫名的好。
叶红拂跃下枝头,笑眯眯道:“被打成这样,没把你生吃了?”
“我看出来了,你就没盼着我遇上好事。”宁奕笑了,旋即正色道:“谢谢你,叶大胸弟。昨晚那一巴掌,把他们打清醒了。”
叶红拂蹙起眉头。
总觉得宁奕话里怪怪的……
“等一等。打清醒了……你是说……”叶红拂后知后觉捕捉到了重点,有些讶异:“你们昨夜和解了?”
“嗯。”宁奕点了点头,“说来复杂,大概就是鹰团和骑团可以真正在这里扎下根了。我可以兑现对师兄的承诺了。”
他答应过沉渊君。
如果两座天下开战……他会将草原作为一柄刺刀,狠狠插入妖族腹地。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叶红拂沉默片刻,道:“准确的说,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她来草原,帮了宁奕不少忙,也解决了不少麻烦。
这一次北上,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妖证道。
杀大妖!证大道!
而留在这里做这些事情,两个原因,一是答应师尊,会安分守己,二是相信宁奕……相信宁奕所说的“造化”。
“放心,我都记着在呢。离我们出发妖域的日子,就快了。”
宁奕轻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也多谢你了。”
叶红拂微微一怔。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地对她道谢。
叶红拂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有什么好谢的……无趣。”
她转身就要走。
宁奕忽然认真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以后我建一座圣山,请你当客卿,你来不来?”
叶红拂再次怔住,挑起凤眉,“你疯了?”
宁奕笑了笑,道:“客卿不够?已经封顶了啊,我准备请洛长生当大客卿的。”
“滚蛋。”叶红拂懒得搭理这厮,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你能请来洛长生,老娘给你当守山门的。”
宁奕大声道。
“喂,不许反悔啊——”
叶红拂抱剑越走越远,只是抬臂,回宁奕一根竖起来的中指。
第三百八十八章 灞都之行
“古王爷大寿,埙妖君准备送一件名为‘大罗荒鼓’的宝器。”
“这件宝器,最好是以荒人脊骨炼制,一旦炼成,威能滔天。据说可以敲鼓震山,单人攻城,乃是群战功法的圣器。”
白微绘声绘色描述了大罗荒鼓的厉害。
宁奕在一旁听得“心不在焉”。
宁奕特地把她召来,其实只是为了更多了解“古王爷”的寿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于埙妖君,以及其炼制的宝器,并不感兴趣。
对宁奕而言,只要不是先天灵宝,或者涅槃宝器……便无须太过在意。
一位具有炼器天赋的星君,再怎么炼制宝器,也炼不出涅槃宝器。
至于埙妖君……
或许那位妖君将自己视为心腹大敌,但宁奕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有一句话很适合送给埙妖君——
对不起,想杀我的人太多了,你往后稍稍吧。
……
……
“等一等。”
宁奕打断了白微。
小狐狸有些幽怨地看着自己主人。
“按照你们妖族传统……妖修生命漫长,三千年修为成就妖君,古道怎么忽然想起来贺寿?”宁奕皱起眉头,道:“这一次有什么特殊含义么?”
白微恍然的哦了一声。
“宁~先~生~”
她拉长声音柔柔唤了一声。以狐妖身慵懒趴在床榻上,舔舐毛发,咯咯娇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妖族天下的大修行者贺寿,一般都并非真正贺其‘寿元’。与你们人族不同,我们寿元悠久的很。”
“你们以一二三四来象征境界,我们以修行年岁象征实力。所以这一次贺寿,贺的是古王爷破境。”
“古王爷破境?”听闻此言,宁奕皱起眉头。
神情阴郁三分。
上一次天海楼之战。
那头雪蛟便展现了极强的攻伐实力,单枪匹马追杀自己到妖域边境,如果不是千觞师兄赶到……自己和丫头,凶多吉少。
“古王爷如今走在妖族,会被人恭称一声九千岁……按奴家推断,妖圣之下,应是再无敌手。”白微恭敬道:“用大隋那边的话来说,古道成就了‘极限’之位。再进一步,就是涅槃,而且一旦破境成功……也不是一般的涅槃。”
如他师兄火凤。
这种极限妖君破境,会成为极其恐怖的涅槃。
“原来如此。”宁奕神色并不好看。
妖族天下这边的实力,涨的很快,龙皇殿这尊隐于北妖域雾气中的庞然大物,抛开不算,单单是灞都城这几位怪胎,便足够令自己喝一壶的了。
灞都城一门八弟子。
大师兄神秘至极,大隋莲花阁牺牲寿元推演卦算都捉不到一丝一毫天机。
二师兄火凤,天海楼之战独抗沉渊君。
最年幼的姜麟,黑槿,如今应该都晋升成了妖君,这一门均是古皇血脉,用一词“人人如龙”来形容毫不过分。
排在灞都城第六的古王爷,是公认的几位师兄弟中,攻杀能力最强之人。
这一次破境,对灞都城很重要。
灞都城二师兄已是四方妖域足以只手撑天的大人物。
古道,姜麟
,黑槿……未来都是有希望与火凤比肩,甚至超越的天才!
“妖域四方,都会前来送礼。送礼与否,礼物多少,代表的不仅仅是心意,更是态度。龙皇殿埙妖君送‘大罗荒鼓’,其实就是龙皇大帝默许的交好。”白微打量着宁奕,小心翼翼开口,“芥子山那边态度就不好说了……天海楼战争之后,整片东妖域都被强大妖力封锁了。金翅大鹏一族受了重创,白帝似乎也在疗伤。看样子,东妖域对古王爷大寿的消息并不敏感。”
妖族三大超凡势力。
龙皇殿和芥子山相互对立,形成掎角之势……而南妖域灞都城,则是两方都需要拉拢的对象。
灞都城只有古皇遗嗣,虽然单独拎出来,人人可以横推妖域,但总归无法与两大妖域相比,要论超然,这才是最超然的势力。
有些像是大隋的紫山。
代代只有零星火光。
自然不会被天都皇城视为威胁。
“白帝在疗伤……”宁奕心底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个说法,不管外人相不相信,至少他不相信。
灰界对决。
沉渊君揭下了白帝一片眉心鳞。
这片鳞片,已有化龙之象,灰界登场之时,那位白色皇帝展露妖身,有真龙气象。
天海楼战争后,诸涅槃齐至北境会议,推演眉心鳞,得出了一个结论……白帝已经来到了追逐不朽的最后一步。
这份龙化之力,便是白帝决意臻至不朽的证据。
大隋涅槃们认为,白帝准备超脱自己妖身,借助的手段,便是饮下真龙血,洗涤自身血脉,并非是认同真龙。
而是他要打碎“妖”这一字的桎梏。
先超脱真龙身,再超脱金鹏身,最终脱离“妖”体。
这与人族脱离凡性,追求神性……其实本质上并无区别。
一旦成功。
白帝将成为妖族天下的万古一帝。
龙皇殿所下的那一盘“大棋”,在绝对实力面前,就是一个笑话。
师兄在私底下对自己说过实话……他与紫山山主联袂面对白帝的那一战,根本没有占到上风,的确伤到了白帝。
但白帝的伤,很像是故意而为——
换而言之,这枚“眉心鳞”,师兄撕下之时,更觉得像是白帝馈赠给大隋的“礼物”。
如今封闭的东妖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那位白帝……真的是在疗伤吗?
还是在秘密进行不朽的最后一步?
……
……
白微察言观色,意识到自己所说的“白帝疗伤”之事,其中或许还有蹊跷,但她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目前境界过于低微,揣摩妖族皇帝百弊而无一利。
“你可知,古王爷有什么偏好?”
宁奕忽然开口。
这一问,吓了白微一跳。
小狐狸警惕看着宁奕,认真道:“众所周知,雪龙一族的古王爷好色易怒,极讲义气,但凡是好友送的……都会慷慨还礼。这一次贺寿,并非揽财,也不会真正在意礼物。你该不会是想掺和进去吧?”
“我怎么做,就无须你操心了。”宁奕淡淡回了一句,陷入沉吟。
好色易怒,极讲义气
好色……
宁奕给古王爷送礼,没安好心……小狐狸咕哝一句,忽然意识到一道目光瞥向自己,心底咯噔一声,有个不太友好的念头冒了出来。
小狐狸极其聪慧,呲溜一声,向着床榻深处钻去,显露**人身,拽起被褥,将自己盖得死死的,满面通红,憋着嗓音问道:“宁奕……你该不会是想把我送给古王爷吧?”
据说那位古王爷,喜好修行炉鼎之术,而且功法极其霸道,往往七八日就能将一位女子吸噬殆尽,全部榨干。
宁奕挑起眉头。
“我我我……我不行的。”白微颤声道:“北妖域正通缉我,我一踏足妖域,就会被大妖感应……对、对了,古王爷喜欢人族女子,不好狐族这一口的!”
“行了,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宁奕笑骂一声,斥道:“你老老实实给我待在草原,听从云洵安排,想出去,哪有这么简单?”
白微如释重负。
心里头既有些释然,又有些失落。
“主人,您真准备去灞都城赴宴啊?”白微顿了顿,道:“灞都老人卦算天下,你如果踏足妖域,第一时间就会被发现的。”
“这个不用担心。”
对于自己身上天机的保护,宁奕现在颇有信心。
自己身负“执剑者”传承,想要推演自己因果的,都要承担极大业力反噬。
谁都不例外。
即便强大如元,也只能看出些许因果。
“据说灞都城城门之前,高悬云海大镜,是人是妖,一目了然。”白微担忧道:“主人,您若想谋划此局,务必小心。”
“而且……灞都城高悬于南妖域穹顶之上。这片古城,四周云雾缭绕,想要入城,需有‘敕证’。”
“若无‘敕证’,又不受邀,想入灞都城……便只有硬闯。”
说到这里,白微便缓缓停住。
以灞都城实力……硬闯古城的修士,结果如何,已不用多说了。
这些话,白微本来是想打消宁奕念头。
外面的世界多危险啊……老老实实呆在草原得了。
结果。
宁奕竟然说了一个“好”字。
白微怔住了。
“很好。”宁奕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准备摸一摸小狐狸的脑袋,注意到白微已经幻化人形,又将手掌缩了回去。
砰的一声。
妖雾弥漫,攥着被褥的女人消失不见。
被褥里重新多了一个小狐狸。
宁奕无奈,隔着被褥,轻轻拍了拍白微脑袋,嘱咐道:“这几日我就出发去妖域,你留在草原,训练边陲队伍即可。答应你的,我都记得。”
被褥里传来了一道惬意的喵声。
宁奕忍俊不禁,隔着被褥多揉了两下脑袋。
小家伙摇头晃脑。
揉捏的手掌停下来,被褥里又是一声欲求不满的猫叫。
宁奕忽然怒道:“好好一只狐狸,学什么猫叫?”
重重一个叩指。
啪嗒一声闷响。
被褥里钻出一个泪眼婆娑的女子,洁白额首鼓起一个高高的大包,咬牙切齿盯着宁奕远去的背影,心想这姓宁的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
第三百八十九章 真神之名
宁奕来到天启之河河畔。
他在心中试探默念了几句元的名字。
没有回应……
宁奕直接纵身跃下。
天启河水荡漾微波,波光如镜。
这面大镜映衬世间万物……但宁奕跃下之后,大镜倒开又闭合,将这袭黑衫彻底吞下,从湖面外看,镜子倒映的世界丝毫未变,只不过少了一人。
下沉。
下沉。
再下沉。
宁奕屏住呼吸,并没有动用避水符,他在河水之中浸泡下潜,片刻之后,便察觉到四周颜色变了……一条条游鱼映射彩光,天启河底犹如神门骤开,四面八方的水流不知何时消散,从唇边溢出的水泡仍然鼓荡,但是已经可以自由呼吸。
宁奕的面前,盘坐着一位衣袍摇曳的水袖年轻男人。
真是一位远行而来的异乡人啊。
元的衣袍,无论怎么去看,都不是这个时代,这个地方的存在……而且不仅仅对于草原而言,对于妖族,对于大隋,甚至都像是一个“异乡人”。
“宁奕,你找我?”
元缓缓睁开双眼,神色温和,并没有因为被吵醒而恼怒。
“之前在河边默念你的名字,没有反应,所以就直接下来了。”宁奕咧嘴一笑。
“我又不是真神……诵念我名,怎会有所感应?”元无奈道:“你要去灞都城了?”
前面一句,让宁奕心头一喜,自己之前的试探果然不错。
元也不是无所不知的。
但后面那一句便让他相当郁闷。
每次接近元,宁奕总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毫无秘密可言。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元的意思,是真正成就不朽的那些神灵,诵念他们名字,会心生感应么?
“如果还有不朽活着……诵念他们名字,会生出感应。至于推演之事,并不算难,你不是‘命’字卷最契合的宿主。不然你也可以做到。”元意味深长瞥了宁奕一眼,又看破了他的心思,道:“这枚竹简的上一个主人,比你更适合它。”
竹简的上一个主人,说的是徐清客么?
一些驳杂念头,刚刚诞生便被宁奕抹去。
“我本来想询问妖域的一些秘密……”宁奕开口,道:“但我现在有了新的问题。”
“我不是命字卷最契合的宿主……为何我还能炼化它?”
“执剑者古卷,分散在世界各地。再天才的人,也不可能同时驾驭如此强大,而且疏离的力量。”元缓缓道:“即便是缔造它们的初代执剑者,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每一位执剑者,都不可能所有古卷最合适的宿主。但,你们至少是其中一卷古书的契合之人。”
他望向宁奕,笑道:“你运气不错,上来就寻到的生山两卷,很适合你。”
“执剑者与古卷,相互成就,相互改变……如果你拿到的不是山字卷,生字卷,或许此刻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元补充道:“但执剑者可以完整炼化所有古卷,并且调动天书力量……这是其他人无法媲美的。哪怕有某位古卷的‘契合之人’,也不可抵抗执剑者召集古卷的权力。”
说到这里。
宁奕明白了……怪不得自己炼化“命字卷”后,
并不觉得实力有多大增幅,的确可以调动一部分预测之力。
但是比起徐清客。
命字卷在自己手上的光芒要黯淡太多。
元后面的意思……是没有人能抵抗执剑者召唤古卷的权力。
譬如那一卷失落的因果卷,哪怕有人捡到了它,而且完美适配了它,也不可能真正拥有它。
天书的主人只能是执剑者。
宁奕忽然想起一些不属于自己时代的往事……余青水当年借助“命字卷”炼化身躯,重新轮回,在那五百年里,是有一位执剑者存在的。
黑袍。
也就是说,那五百年里,黑袍早就看到了“命字卷”,只不过未曾收回,而是故意放权给了余青水么?
很可惜。
这个问题涉及的两位当事人都已经死去,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宁奕心底有些惋惜,可惜妖族天下还有个执剑者小丫头,尽给自己添麻烦,不然古卷的收集之旅,会轻松许多。
他不善因果推演,所以明显命字卷不适合自己。
不过黑槿与自己一样。
二人都是剑修,山字卷离字卷,生字卷灭字卷,都是极大的赠幅……能在实战当中动用,并且大幅度提高杀力!
“我有一问,关于东妖域白帝。”宁奕面色凝重,沉声问道:“我想知道,他在天海楼战争后闭关,是否在冲击不朽?有没有可能已经迈出了那一步?”
水袖男人平静注视宁奕。
“你认为……我会知道不朽的事情么?”
元忽然笑了。
宁奕只能语塞,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元。
“白帝跟龙皇,在我看来并没有区别……他们都是无数岁月里想要冲击最后一关的搏命者。”元声音很轻,道:“有些人的确很伟大。但是在历史长河中,他们真的渺小。渺小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浪花。”
更多的人,连浪花都没有。
宁奕沉默下来,已经在这番话里明白了元的意思,但还是不死心,一定要问出个究竟,“那么,有没有一丝丝丝的可能……哪怕成为半步不朽呢?”
毕竟亲眼目睹了太宗晋升不朽的画面……那场烈潮,给宁奕带来了太大的震撼。
太宗超脱涅槃的那一瞬,碾压了所有的对手。
元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宁奕知道,元不开口,一定是不能答,而非不愿答。
这个问题……只能死心。
正当宁奕准备放弃的那一刻。
“不是他们不够强。而是大势所迫。”元笑了笑,道:“大势不允许新的不朽出现了。所以再如何搏命,再如何算计,都没有用……这世界已经完整,不会再出现大道缺口了。”
“更何况,宁奕。”
“远古时代的不朽者,有一位活下来了吗?”元盯着宁奕,笑道:“人们所理解的不朽……不还是都死了,连飞灰都不剩下。”
元凝视着宁奕,笑意逐渐僵硬。
整条天启之河,陡然发生异象,一缕一缕银灿雷霆,在水底炸裂,直到元闭上双眼,不再去看宁奕。
狂暴的劫力,仅仅因为这一眼陡然降临——
两人对坐沉默。
宁奕大概猜到元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蜀山后山还有一位困在笼牢里的“不朽”。
元看到了“猴子”的存在!
劫力徐徐消散。
水袖男人这才缓缓睁开双眼,他满面愁容,声音沙哑道:“虽然这颠覆了我的认知。但……活在笼子里的不朽,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宁奕叹了口气,道:“那么你呢?”
他一直很好奇元到底是什么存在。
“我跟他们不一样……”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苦涩。
他从未对宁奕保留过自己的秘密,“我说过的,我只是一个异乡人。”
时间在他身上凝滞。
这不是不朽。
这……更像是一种惩罚。
宁奕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么我呢?”
元再次闭口不答。
宁奕盯着水袖男人,对视的这一刻,元收回目光。
这一次,元再度闭上了双眼。
宁奕自嘲笑了,语音略微有些感伤,“所以执剑者也是异乡人?我被丢在西岭长大,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提前布置好的局……真是一个倒霉蛋啊。总不能说,我也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吧?”
这是猴子对他说的。
猴子问宁奕父母是谁。
宁奕说自己没有父母。
猴子喝了口酒,说巧了,他也没有父母。
宁奕问他从哪出来的。
猴子说他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既然元都看到了,宁奕也没什么好瞒的,就当一个段子说给元听。
元睁开眼,再一度看到了真相,神色古怪道:“他骗你的……”
宁奕:“???”
“人是人他妈生的。猴……当然也不例外。”
说这句话的时候,元的神情显得很不流畅,也很不高人,原因可能是天劫业力再一度盯上了他,河水四周已经再起炸雷之音。
元一改温和,恶狠狠催促道:“你什么时候出发?能不能快一点滚蛋?”
宁奕在心底骂了猴子一百遍。
这枯毛猴子真过分啊……竟然连自己也骗?
骂完之后,宁奕深呼吸,面色诚恳,道:“最后我想请你为我卜一卦。”
“算这一次去灞都城的吉凶?”元皱眉道。
“算一算,我还能活多久?”宁奕再一度试图从元嘴里套出天机。
元直接闭眼,不与宁奕对视,接着没好气拂袖,直接将他送出天启之河领域。
“噗通”一声。
水柱炸开。
天启河水纷纷扬扬如大雨倾洒。
一道黑衫身影颇为狼狈被送出,一屁股墩子坐在河畔,看起来萧索又落魄。
好些人都看见了这道身影……看起来像是乌尔勒?
宁奕簸坐在天启之河河畔,拍拍屁股起身,骂道:“石缝里迸出来的枯毛猴子,你活该单身一辈子。”
诵念真神之名,会心生感应?
蜀山后山。
许久无人来看的大圣爷,盘坐如枯石,忽然皱起眉头,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
他挠了挠猴腮,咕哝一句,重新闭关。
第三百九十章 旅人(四更)
千堆霜雪,席卷虺蛇。
这里是西妖域与北妖域的交接处,天寒大冻,常年寂灭。
虺蛇一族盘踞于此。
妖族天下化形启灵者汇聚之处,亦有城池,酒坊古楼,类比人族,样样不缺,只不过工艺粗糙,质地稍逊。
虺蛇主城,大雪纷飞。
两个披着大袍的旅人,缓缓来到一座酒楼之前。
酒楼门前,坐着一头化形不全的圆胖大妖。
两根鲶鱼胡须在面颊左右摇曳,潮湿滑黏,这头大妖怒目横眉,满面凶容。
“打尖?住店?”
“……朋友介绍来的。”
男人的声音很年轻,带着笑意。
鲶鱼大妖瞬间挑起眉头,警惕注视着这一男一女……风雪太大,看不清这两人的面容,从身上的配饰,行囊来看,不像是权贵人物。
男人手上还拎着两个长条袋子。
这大雪天,浑身结霜,定是没有宝具出行,才如此狼狈。
“本店生意不接外客。”
鲶鱼大妖瓮声道:“二位请回吧。”
“好歹是头千年境大妖,红蝎这个面子,不至于连酒楼正门都进不来吧?我还想进赌庄里豪赌一场呢。”
男人笑着低下头,看到鲶鱼大妖瞬间的瞳孔收缩,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应,啧啧感叹一声,自顾自踏入酒楼。
女子沉默迈步,寸步不离,跟在男人身后。
鲶鱼大妖刚刚想要起身阻拦,却听到了一句娇媚声音。
“二位是红蝎的朋友?”
酒楼门开,雾气铺面。
正对门的侧边柜台,一位貌美女子单手撑颌,俏立台后,双目满含盈盈水光,姿态妖娆。
这女人肤白如凝雪,及膝的黑纱丝裙,只留两根纤细到随时可能崩断的肩带攀住玉肩,这件纱裙布料少的可怜,风一吹似乎就会碎了,她微微俯身,一双饱满玉峰似乎随时可能跳脱出来。
与白微的“魅”不同……她身上更多的是“艳”。
而且毒。
这是一头九百年蛇妖。
“谈不上朋友……只不过,他欠我们一点东西。”宁奕收回放在女子身上的眼神,因为他感受到了身旁叶红拂的冷冽目光。
“你在看什么?”叶红拂传音恶狠狠问道。
宁奕郑重回了一句传音:“此次北上,需处处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刚刚看了,这头蛇妖很凶猛,不简单。”
是自己大意了么……叶红拂惘然传音道:“很凶猛?修为不足千年……她有什么隐藏手段?”
“蛇蝎女人,心肠恶毒。你不懂。”宁奕咳嗽一声,结束了这段传音。
柜台的女人已经打量了一圈。
她很确定……这对“旅人”,自己之前从未见过,看这气息,深浅不可知,倒是化形极其成功,两人都看不出是何血脉。
这种人,在摸清底细,或者自己暴露之前,还是不要轻易招惹为妙。
于是柜台女人幽幽道:“二位难道不知,红蝎已经死了么?”
“正因为死了,所以我们才来。”
宁奕微微一笑,道:“红蝎在虺蛇城赌坊,还有五万银蛇币筹码未曾兑换。我们来这里取回这些筹码。”
通过白微,宁奕
知道……妖族天下,与大隋一样。
有些地下赌庄,藏得极深,譬如虺蛇城的这一家,藏在酒窖暗门之后,有好几道阵纹封禁。
从外面来看,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座酒楼。
“虺蛇赌坊不代还债务。”柜台女人面无表情,道:“五万银蛇币的筹码,恐怕要让红蝎亲自来才行了。”
宁奕哑然失笑。
“我想见一见这酒楼的主人。”
“我就是这酒楼的主人,你可以叫我阿曼莎。”女人烟视媚行,缓步而来,她手里还捏着一杆烟枪,来至宁奕面前,轻轻嗅了嗅。
嗯……一股好闻的气味。
不过,仍然闻不出是何血脉。
“我要见酒楼真正的主人。”宁奕的声音很柔和,但很有力:“这座赌庄的主人……整座虺蛇城的主人。”
阿曼莎的面色变了。
她皱起眉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白色雾气吹落罩头大袍,在宁奕面颊上瀑散缭绕。
男人眉头,鼻梁的雪屑,在此刻冰消雪融,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普通面孔。
出行之前,宁奕换了一张面皮。
女人端着烟枪,轻轻挑起宁奕下颌,神色明显有些失望,黑袍下的声音听起来神秘又强大,如今看起来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对比。
“凭这副皮囊,恐怕不行。”她仍然在笑,只不过语气轻蔑,“那头鲶妖生得太丑,所以连进门资格都没有……早知道你长这副模样,应该让你滚远一点。”
屋外搓着双手杵立的鲶妖,神情尴尬,但并不愤怒,点头哈腰,挪得离门框远了一点。
宁奕笑道:“我知道规矩,赢得多的人见‘庄家’。我自己带了筹码。”
他卸下两个长条袋子,取出两枚铁匣。
铁匣在柜台打开一瞬又重新合上,金银锃亮,灼目炽芒只迸发一刹,便重新被关押在铁匣之内。
金银无论放在哪里,都是硬性流通的货币。
“我说了,我准备来这里豪赌一场。”宁奕重新给两枚长匣缠绕布袋,微笑问道:“这两枚匣子可以兑换六百万银蛇币。加上红蝎的那五万,一共六百零五万。赢了,我见庄家,输了,我拎匣子滚蛋。”
阿曼莎陷入了沉默。
她看着宁奕,那张质朴无实的面容在这一刻长出了花。
这个男人是疯子么?
拎着六百万筹码的匣子来这里讨五万的债?
宁奕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笑道:“别人欠我的,一分也不能少。我不仅要拿回来,而且还要利息翻倍。”
叶红拂神色古怪看着宁奕。
这句话是徐藏以前放在嘴边的口头禅,以前蜀山同门经常聚在一起,各有输赢,唯独温韬逢赌必输,而且极爱赊账跑路。二师兄齐锈不记账,人心善,但徐藏记性好,而且手段狠,温韬欠的钱一笔不落的记在账簿上,利滚利利滚利,到后来卖了老龙山都赔不起。
温韬索性把“老龙山山主”的特权道藏全都送给徐藏小师弟了。
“真是个古怪的家伙。”阿曼莎那张凝滞的俏脸,忽然笑靥如花,掩唇笑道:“阁下怎么称呼?”
“一介散修,不值一提,叫我东岩子即可。”宁奕淡淡一笑,道:“这位是我的婢女红叶。”
“东岩
子……”阿曼莎觉得这个称呼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我来替二位带路。”女人往宁奕身侧打量一眼,叶红拂反应很快,很识时务,立马接过宁奕铁匣。
舒服了。
叶红拂当小婢女……宁奕心底忍俊不禁,表面不动声色道:“劳烦。”
门口鲶妖目瞪口呆,看着二人在阿曼莎亲自领行之下,向着酒楼深处走去。
这座虺蛇赌坊,藏于酒窖暗门之处。
妖族天下的烂赌坊很多,而且很乱……真正有信誉值得信赖的“大赌坊”都藏得极深,出席者想要获得资格,便需要证明自己的“财力”。
或者实力。
在西妖域混乱之领,诸方大势力落子的棋盘。
有千年境修为,便已经足以横行一方。
白微告诉宁奕,当初在巨像高台攻守战中,被自己一巴掌拍死的那只蝎妖,生性贪婪而且吝啬,凭借千年境修为在西妖域多地赌坊获得“入座资格”以及“筹码馈赠”。
其中就有这座虺蛇城赌坊。
这座地下赌坊,藏得很深,酒窖地底竟然藏着封禁阵纹,所有踏入这里的妖修都将失去感知……宁奕当然是一个例外,他的神性太过高阶,根本无法被封禁。
阿曼莎取出两枚长巾,示意二人带上,蒙上双眼。
对宁奕和叶红拂而言……闭眼也能看世界。
整座酒窖的构造,在宁奕“脑海”里被推演地清清楚楚。
他看见阿曼莎触碰一枚奇点,然后推开了一扇门。
狂风大作。
门的那一面,压抑的呼唤声,野性的狂吼声,酒杯交撞的响声,金币堆叠的碰撞声……交叠在一起。
阿曼莎牵引自己进入那扇门的那一刻——
空气都变了。
赌庄里的空气粗粝而且生冷,呼入口鼻的还有刺激的劣酒酒气,大妖在这里肆无忌惮的释放了天性……
叶红拂蹙起眉头。
她微微偏转头颅,“看”清了这座赌庄的构造。
一座座赌桌坐落有序,半露妖身的大妖权贵,在这里纸迷金醉,像极了天都地底的暗流乱象。而这些赌桌之间,一位位比阿曼莎衣着还要暴露无遮的人族少女,端着玉瓷酒盘,来回穿行,尽心侍奉。
宁奕面无表情,传音道:“她们被打上奴印,已经彻底沦为妖族奴隶……就算你杀光这里,也救不回来了。”
叶红拂动作幅度很轻的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阿曼莎替宁奕揭开丝带,然后去接叶红拂手中两枚铁匣。
纹丝不动。
“我自己来。”叶红拂面无表情,将两个长匣堆放在面前柜台之上,然后伸手扯下蒙面丝带。
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壮硕狮子头颅,喷吐酒气,与她对视,鬃毛飘摇。
“这里是六百万。”
哐当两声,叶红拂直接打开铁匣,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全部兑成筹码。”
狮子兑筹官怔怔看着这两大枚长条铁匣。
金光斗射,不可直视。
整座喧嚣赌庄,顷刻间鸦雀无声,寂静至落针可闻。
……
……
(ps:今晚暂且就这么多,大家不用再等了。明天白天还有。)
第三百九十一章 豪赌
虺蛇赌庄内的入座资格,需要兑换十万筹码来获得。
在妖族天下,能取出百万银蛇币入驻赌庄的,乃是走到哪里都会被奉为座上贵宾的豪赌客。
而如今现身在此的一男一女……可谓数载难逢的天客。
行走江湖,财不外露,是两座天下共通的简单道理。
随随便便取出六百万,当着所有赌客的面兑换筹码。
敢这么做的,要么是白痴。
要么,是高手中的高手。
整座地下赌庄瞬间安静,就连呼吸声都短暂停滞了,八十张赌桌,奇形怪状的大妖,目光都投向默立的年轻男女。
阿曼莎连忙以眼神示意狮子兑筹官将铁匣收下,去兑换银蛇币筹码。
她望向这一对旅人……
这真的是一对主仆么?
叫“东岩子”的男人还好,平平无奇。
这个叫红叶的女人就不一样了,摘下蒙面布后,浑身气质散发,冷冽如刀,眼神中似乎藏着剑锋,对视一下都会觉得刺目,要连忙挪开。
不多时。
狮子兑筹官取出筹码……六百万银蛇币筹码,为了追求视觉刺激,这位兑筹官兑换了六百枚一比一万的筹码,用巨大托盘呈放,端至宁奕面前。
宁奕瞥了一眼筹码,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笑着叩了叩桌子:“还有红蝎的‘五万’。”
狮子神情惘然。
阿曼莎淡淡道:“再给这位大人取五万筹码出来。”
……
……
六百零五万的筹码,堆在最大的主桌上,幽暗灯火照拂之下,宁奕那张平平无奇的面皮在银币映射下生出了别样的魅力。
宁奕双手撑颌,面带微笑。
叶红拂面无表情侧立一旁……整间赌坊寂静无声,围绕着赌桌观战。
阿曼莎的神情有些古怪,她没有想到这位携带巨额筹码而来的“豪赌客”,带着价值六百零五万的银蛇币筹码,气势汹汹而来,钦定要赌的项目竟然是花牌。
花牌是这座地下赌坊里几乎无人问津的“赌戏”。
花牌规则很简单,一共四十八张基本牌,按照月份分为十二组,庄家和闲家轮流出牌,拿走同花而得分……每至一定分数,可以选择结束此局,或者继续。
花牌在赌坊不受问津的原因很简单,不够刺激。
直至阿曼莎坐在宁奕对面,上千枚筹码,上千万银蛇币,堆满整张赌桌。
数目大到围观的赌客情不自禁吞咽口水……即便是被下了奴印的人族少女仆从,也觉得银光扑面晃眼。
不够刺激的原因,往往只是因为赌注筹码还不够大。
一位貌美年幼的人族少女坐在赌桌旁边,花牌几乎不需要发牌官,所以她来充当计分官。
五张手牌发到庄家,五张手牌发到闲家,桌面摆放四张……赌局即将开始,侧立在宁奕身旁的叶红拂蹙着眉头,传音问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她到现在都了解所谓的“花牌”规则。
这种东西,在大隋好像没有出现过。
宁奕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此刻叶红拂脸上的神情。
“你是从哪学的这玩意?”
“你不入红尘,自然不知道这些俗物。”他传音道:“……还记得
我师父的名号么?”
叶红拂一怔。
提到宁奕的师父,她总是下意识想到徐藏,但徐藏和宁奕都是小霜山的弟子,代师收徒,两人的师父是东岩子赵蕤。
等一等……东岩子。
宁奕刚刚进入酒楼的化名就是东岩子。
“我师父以前游历妖族天下,留下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宁奕微笑道:“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花牌的规则,也没有比丫头更强的对手。来到这里,算是故地重游,所以选择玩这个有故事的游戏。”
宁奕不是第一次来到虺蛇域了。
这的确算是故地重游,只不过上一次,他没有安稳坐在赌坊内进行赌局的资格,上一次被虺蛇族的统领追杀,一路逃窜,极其狼狈。
小霜山有一本《东岩子游记》,里面记载了赵蕤先生游历天下的诸多趣事,以及一些有趣发明。
年轻时候的东岩子,性情极其洒脱不羁,钟情天地山水,上可驭剑入北荒云霄逗弄鲲鹏,下可易容混勾栏赌坊与人间烟火耳鬓厮磨。
在小霜楼修行的那一段时间。
宁奕与丫头玩了无数局花牌,赵蕤先生留下来的博弈游戏,比不上国棋,但要想对弈取胜,需要极好的记忆力……这一点,宁奕被丫头完虐。
从未取过一胜。
但如今,不一样了。
宁奕手指轻轻叩了叩眉心,揉捏一二。
幽暗神海之内,燃起一抹青灿火焰,命字卷光芒辐射整片神海,万千命运长线开始流淌,推演之力开始运转,齿轮一般绞合,缓缓转动。
有命字卷加持,宁奕倒是很想再和丫头重新赌一场。
赌局开始。
赌坊内一片死寂。
这场豪赌,并没有诸多围观者想象中的双方厮杀,兵荒马乱,整场赌局呈现一面倒的碾压局势。
“闲家得分。”
少女计分官的声音并无感情。
“闲家得分。”
“闲家得分……”她望向宁奕,那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笑着推出筹码,示意赌局继续,他并不想结束这一轮赌局,这意味着筹码翻倍,接下来也要面临被翻盘的可能。
阿曼莎神情始终优雅,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个男人不断压满,取满,翻番,再翻番……她的额头逐渐渗出冷汗。
作为酒楼的主人,赌坊的负责人之一,她本身就是一位赌术高手。
这座赌坊内设置了封禁阵纹,利用修为神通来窥牌换牌的行径一旦发现,将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至于那些修为境界通天的大人物,谁会来这座小赌坊里玩乐?
而花牌本身是个没什么捷径的游戏。
短短半个时辰。
宁奕已经赢走了阿曼莎桌面上九成的筹码……换算过来,他已经赢走了庄家接近五百万银蛇币的财富。
事实上他根本无需兑换六百万的筹码,只需要一个上桌的添头,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输过。
从赌局开始的第二局后,宁奕就默默关上了命字卷。
眼前的对手,比起丫头要逊色太多太多。
根本不需要命字卷的辅佐……他自己便可以轻松取胜。
这半个时辰,宁奕一边与对手博弈,一边传音告诉叶红拂规则。
叶红拂逐渐看懂了这场赌局。
本以为修行大道,唯剑作伴,但现在发现,人间还有很多其他有趣的东西……譬如这个叫“花牌”的小游戏,就挺有意思。
宁奕告诉自己,徐藏也喜欢玩这个游戏。
不图什么。
就图个乐子。
听到这里,叶红拂拧眉注视着宁奕,陷入沉思。
谁也无法把这个坐在赌桌上伸手揽钱,乐呵傻笑的身影,与大隋敬仰高高捧起的蜀山小师叔联系在一起……凡俗之间的金银,对他们已经没了意义,而与一头小蛇妖,争夺一场赌局的胜负,也没有意义。
那么意义是什么呢?
或许意义的本身……就是无意义的。
随心而动,随刃而行。
阿曼莎擦拭面颊汗水,她努力保持优雅与微笑,但玉背凝结的汗水出卖了她,赌桌仍然被筹码压满,只不过她面前空空如也,东岩子的面前筹码如山。
真如一座大山。
“失陪一下。”阿曼莎取出一条绸巾,轻轻擦拭面颊,直至此刻她还竭力保持着从容气度,大妖赌客们纷纷为这位“赌坊主人”让路,今夜这场豪赌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如果接下来虺蛇不能翻盘,或者宁奕不玩下去,那么赌坊就要兑现接近一千两百万的筹码出来。
阿曼莎离开了小半盏茶的功夫。
小半盏茶后,围观人潮一阵骚动,惊讶声和赞叹声响起。
人潮自发为来者退散。
来者只披了一件简单薄纱,曼妙酮体在纱巾下若隐若现,阿曼莎在一旁恭敬侍奉,两人对比之下主仆关系一目了然。
比之阿曼莎,她更美,更柔,更媚。但却不邪。
不妖不媚不蔓不枝。
眉目之间,流淌异域灵气,从头到脚都完美无瑕,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她像是中州大漠风沙里孕育而生,而且天生丽质的女子,眼中既有着饱尝世间疾苦长大的悲悯,又有清澈如湖泊的明晰和童真。
生了这样一副容貌的女人,让人明知道是蛇蝎,还是会忍不住相信她童真无邪。
阿曼莎遣退了人族少女,亲自来当计分官,看得出来,她的神情十分紧张,她已经输光了自己权限内的所有筹码……无论今夜接下来的战局如何,自己都要受到惩罚。
狮子端着巨大筹码银盘而来,那枚巨大托盘上,并没有筹码,只有一枚小小的玉石钥匙。
蛇山大统领摘下玉石钥匙,放在桌面,轻轻推了过去。
“敢不敢赌一把?”她笑道:“这把输了,虺蛇赌坊是你的。”
坐在如山筹码背后的男人神色不悲不喜,似乎在沉思,但更像是在发呆。
在赌客看来。
他随时可以把筹码拿走……后果可能是他走不出这座虺蛇城。
他也可以答应蛇后的“豪赌”。
输了,今夜战果,全部吐出。
赢了……
了解蛇后性格的大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这厮若敢接虺蛇赌坊的钥匙,恐怕比取走一千二百万筹码的结果还要更惨。
“赌。”
那男人忽而起身,把所有筹码都推倒在桌前,哗啦啦如潮水一般,极其壮观。
但他微微一笑,道:“但我不要这把钥匙。”
“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