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大华恩仇引TXT下载大华恩仇引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华恩仇引全文阅读

作者:梅远尘     大华恩仇引txt下载     大华恩仇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四七章 心怀柔善世家子

    虽然白衣少年说话之时形容有些轻佻,但他的眼神却炯炯有神地看向了对面正中间的法相老和尚,让人不得不相信,这并非一句玩笑话。

    “放肆!”冯翊最先反应过来,挡在了他与法相之间,厉声叱骂道,“哪里来的小蟊贼,敢来苦禅寺撒野!法相大师乃当今武林泰斗,岂是你这宵小狂徒想挑战便能挑战的?今日即便诸位大师不计较,我也不能饶你!”

    他嫉恨对方利用自己父子二人拜门的机会混进寺来,心里有股怒气在燃烧。且他想,遇着狂悖后生闹事,法字辈高僧和父亲不宜直接出手,相较之下自己的武功或许略胜晦明,是最合适的人选。

    见无人来劝,冯翊知父亲和诸位大师皆默许由自己来教训一下眼前这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当即双手执起如扣,十指作势如捻珠,右腕骤然发力朝其攻去,与当日武校场上冯聪攻向法相如出一辙。

    白衣少年身形交错,脚下生尘避开了第一击,面色从容道:“我吃了你三十二个汤圆,便先让你三十二招。”

    适才锅水滚烫,汤圆在锅中不停翻滚,他夹上汤圆便急往嘴里送,不想竟还记得清楚吃了多少个。

    冯氏折叶手是一门以快制敌的功夫,以江小鱼的身手尚一时难抵,可见其利。然,冯翊猛攻了二十余招,却连白衣少年的衣角都不曾碰到,令他又怒又惊又惧,心想,“倒是小瞧了这小子,便是父亲面对我如此这般攻击也不可能全数避开,今儿我怕是要栽了。”

    冯聪几人在一旁看着,皆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很显然,他们都在白衣少年的武功路数中看出了一些端倪。

    “冯施主,这少年的步法、身法均是玄奇无比,不知施主可看出了出处?”法相侧首轻声问道。

    苦禅寺虽是江湖门派,在江湖上走动的时间却并不多,是以,法相虽能看出几分门道,却仍想从冯聪那里求证一番。

    论阅历,他们自认颇有不及。

    冯聪清了清嗓子,低声回道:“大师,若在下未看错的话,那少年的步法应该是盐帮的不传秘技——‘九宫游龙步’。”

    盐帮制霸江湖多年,帮中精妙武学无数,然,其中最上层的武功却只有历任帮主及其传人方可修习。如世人所知的擒龙功、五阳金刚掌、纯阳无极功、太行神行法和九宫游龙步。

    泓石湾之战,张遂光以擒龙功对拆梅远尘的贵柔小擒拿,以五阳金刚掌硬碰“如一”掌法,又以九宫游龙步闪避“了一”剑法的连环杀招,而后再以“轮回指”接住了徐簌野的徐家剑。

    除了“轮回指”是张遂光的自创武学外,其余皆源自盐帮历代传承。

    法相点了点头,一脸肃穆道:“正是。观其身法,似乎也颇得‘太行神行’的精髓。如此看来,此子的武学渊源必自盐帮。老和尚寡闻,实不知盐帮何时竟多了这么一位少年高手?”

    几个老和尚你看着我,我瞅着你,皆是一脸茫然,一旁的冯聪见了亦是轻轻摇头。

    “嘣!”一声钝响

    过后,冯翊四脚朝天被摔出了丈余远,好在白衣少年最后时刻收住了七八成劲力,他倒地后只觉屁股火辣辣的痛,胸口受力处却并无滞碍之感。

    自己既出全力仍远不及人,冯翊心知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必要,讶异看了白衣少年一眼后行至父亲跟前,低首垂眉道:“孩儿学艺不精,给冯家折叶手丢脸了。”

    听得出来,他此刻羞愧难当。

    近二十年勤学苦练,想着有朝一日能扬名立万光大门楣,怎料今儿在父亲及前辈高人面前被一个半大小子给拾掇地明明白白。自己接连攻了三十二招,连对方衣角都没勾着。白衣少年只出了一招,便把自己打飞**步远,此间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看到儿子一脸颓然自责的样子,冯聪心中生怜,笑着安慰道:“翊儿,人生来天赋迥异,此天命不可违也。你的天资并不出众,需靠后天勤学弥补。自古凭借苦练成才的武林大家实在不胜枚举,你年纪尚轻,前途广阔,不必拘于一时成败困囿心神。儿所付之心血,为父看在眼里,滴水穿石,相信你日后成就远在我之上!”

    言毕,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冯翊得了父亲的鼓励,心中苦涩立时消散,微笑着点头退开到一边。

    “说得好!”对面的白衣少年应声赞道,一脸深以为然的样子,说完还朝着冯聪竖了个大拇指。

    此间诸人见状看去,均觉此子双目清澈,并不似在取笑输家,倒有些意外。

    冯聪行上前两步,拱手道:“老夫在此先谢过少侠不伤犬子之恩。”不仅是冯翊,旁人也都看得出来,眼前这少年显有伤人之能,却自始至终无伤人之心。

    “客气了!客气了!我吃了你们半锅的热乎汤圆,这最多算扯平了,哪来的恩情!”白衣少年摆手笑道,“何况比武切磋而已,又没甚么深仇大恨的,何至于出手便要伤人?那也太戾气了。”

    他这句话说出,善意尽释,一时间,殿中紧张的氛围在悄然转缓。

    观其色,辨其行,听其言,这都不像是个狠辣之人,今日之事尚有转圜回旋的余地。

    冯聪微微颔首,显是颇认同这番话。但见他抖了抖袖口,执手成礼,正色道:“少侠既胜了我儿,不如再由老夫来接你几招?”

    儿子是输了,但“冯氏折叶手”却还未输。

    今日事若传出去,有人会说“冯氏折叶手”的传人在一个无名小子手上一招都过不了。于冯家人而言,那可是奇耻大辱!

    他当然看得出眼前这少年武功极高,适才不过小试牛刀,真要放开手脚打起来,自己也未必是其对手。

    可冯聪还是想博一把。

    “全力一搏,尚有五分胜机。即便是败,双方有来有回,也算输得体体面面。何况对方极有可能是盐帮的某位大人物,‘冯氏折叶手’输给盐帮一招半式,传出去也不丢份。”

    白衣少年正想接话,却被法相和尚抢了先:“冯施主有心了!这位小公子既说今来苦禅寺是想跟

    老和尚过几招,老和尚何不遂人心想?”

    老和尚是个心善之人,若州武校场上他和冯聪切磋过,今日也看了白衣少年出手,料想冯聪并无必胜把握,乃及时出言相阻。冯翊毕竟是冯氏后辈,他输了算不得甚么大事,然,冯聪若是出手再败,那“冯氏折叶手”的招牌就真的砸了。

    法相的好意,冯聪瞬时就明白了,这会儿也不再坚持,缓缓放下了双手。

    “如此最好!”白衣少年抚掌笑道。

    话音才落,少年便屈指成爪朝法相攻去。快似闪电,力大如山,劲气所至,虚空微颤。

    老和尚沉肩撤肘,僧袍与指爪错空而过。

    一击落空,白衣少年的身体顺着攻势疾速甩出,猛地朝法相撞去。老和尚中指往禅扣上一带,袈裟瞬时如铁毯一般将少年裹住。

    “袈裟伏魔功?”少年退了几步,立住身形问道。没人看到他是如何从袈裟圈中脱身的,许是他速度太快,亦或袈裟太大挡住了众人的视线,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法相未入摘星阁高手榜,然世人皆知其有两门武学独步天下,其一是龙爪手,其二是大慈悲手。余者,似乎就鲜为外人知晓了。

    白衣少年稍稍顿了顿,便又欺身上前,掌法、爪功、腿法、擒拿术,各种武技层出不穷,圈外观战的法正、法严几人看得目不转睛,心下震撼尽显于脸面之上。

    单论武学造诣,此子绝不在众人之下,然,看其年岁,怕还不至弱冠之年。

    冯聪毕竟经历过若州会盟之事,见识过了江小白、江小鱼、梅远尘几人的身手,是以虽然诧异,倒不至于如三个老和尚那般失态。

    “这天下,还有多少天赋绝艳之人?”

    思绪才掠过,二人又交手了百余招,白衣少年攻势愈发凌厉,法相和尚则死守罩门,场面竟呈矛盾之势。

    “久守不攻,终究不是取胜之道。”冯聪暗忖道,“大师还是要伺机发攻才好。”

    法相的守招很奇特,他始终揉手成圈,罩在面门、咽喉、胸腹几处要害,似乎并不管对方如何出招。如此这般,白衣少年却始终未能破其防御圈。

    “这是甚么武功,古怪的很呢!”少年轻声嘀咕道,“怎不曾听外公说起过!”

    又换了几路攻法,始终绕不开对方的揉手阻挡,少年终于停了下来,面露苦色。经过十七轮主攻,他其实已隐隐约约找到了破解之法,然,以他眼下的功力,想要破开法相的守招需得尽全力,若如此,则双方必有损伤。

    “破他的守势只需以浑厚内力阻断其揉手连招,以招拆招之后其守势即溃。断其揉手,只有照着其咽喉处全力一击,老和尚必出双手格挡,内力相激攻守阻滞,我出招快于老和尚,想来可得先机。但倘使老和尚趁内力相激之际缠住我比拼内力,那可不得了。”

    他今日上山的目的并不在此,伤人或受伤皆非其所想。

    “我输了。”白衣少年匀了匀气息,郑色谓法相道。

第四四八章 遗者报仇先寻亲

    目送着白衣少年潇洒下山,冯翊心中五味杂陈,有妒嫉,有疑惑,有钦佩,但更多的是向往... ...

    “好一个洒脱不羁的少年儿郎!”冯聪捋着灰白胡子喃喃赞道。

    江湖人,不论年岁,大多还是喜欢恣意豪爽的性情的,这也是为何徐簌野游历江湖不过两三年,便能结交四方英豪,侠气之名遍传天下。

    “爹,他到底是甚么来历?瞧着相貌,估摸也就十六七岁罢,竟能和法相大师打个旗鼓相当!”白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中,冯翊乃凑到父亲跟前悄声问道。

    二人交过手,对方虽只出了一招,却在他心中生出了一股深深的震撼,让他看到了自己和天才的差距。

    冯聪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回道:“以他的身份和武技,迟早会在江湖上闯出大名头。眼下他既用了化名,便是暂时不愿牵扯自己的师承,想来是背着师门出来历练的。既如此,我们又何必去究竟原由呢?”

    从他的话中,显然是已经看出了白衣少年的底细。

    “啊?他适才报的是假名?他真名不是卞一张么?”冯翊虽年近三十,习武二十载,但论武技和眼界,却均算不得上乘。先前白衣少年与法相和尚过了数百招,他从头至尾都在边上看着,可愣是辨不出二人武功的路上。

    的确,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辨识功夫不是教了就学得会的。

    ... ...

    锦州城外,两骑刚出了城关向东并辔缓行。

    骑上二人,一个是胖头和尚,一个是灰发汉子。胖和尚一路哼哼唧唧,小调儿走南闯北兀自怡然。灰发汉子则一言不发,面似覆蜡,形如枯槁。

    雪已消融,地上泥泞不堪。微风袭来,寒意刺骨,胖头和尚声调微颤,自觉地紧了紧装服。

    “喂,梅小子,天这么冷,何必着急赶路?”和尚转头抱怨道,“你瞧,马也不愿走呢!”

    仅观其容便可知晓,这绝非一个勤快好动之人。

    灰发汉子微微侧首瞥了他一眼,并未搭话,目光看向远方,神情极哀。

    胖头和尚不甘心,驱马靠近两步,接着道:“再说了,梅家

    是在盐政司府衙出的事,要寻仇人的踪迹,怎么也得从锦州找起罢,你这火急火燎直往都城去,全无头绪的,要怎么查?能查到甚么?”

    说起这事,灰发汉子总算有了反应,只见他手上稍稍用力,勒住了马缰。

    坐骑受意止步,轻声嘶鸣回应主人的指令。

    胖头和尚见状,也停下了马步,朝旁看去,显是对其将说的话很感兴趣。

    “梅府之事已过去半年多,纵使当时歹人留下些蛛丝马迹,这会儿要找到有用的东西也是大海捞针。”灰衣汉子缓缓摇头回道,“殓倌说过,梅府受害之人躯体有刀创、钩创、爪创、剑创,由此看,那夜杀入梅府的可能不止一拨人;很多人身上只有一个创口... ...那敌人中定有极厉害的杀手;贼人的尸体被垒起来烧过,很可能其间有不可示面目于人之人;郭子沐曾率驻地军营驰援,却被阻在离府三里处的街口... ...驻地军营两千轻骑,寻常势力如何挡得住?”

    通常来说,一个宗门或一个衙门,使用的兵器只有一种,比如:徐家上下均使剑、罗门教都使刀、军中的前锋营除将佐外都是用枪。

    乱战之中一击毙命,非高手不能为。而仅出一击便杀伤人命,显然是专为杀人而练,那是杀手堂的做派。

    战后烧尸体,除了避免疫病传播,还能隐去死者的身份。

    郭子沐曾领两千轻骑赶到,被歹人以路障和毒镖拖住,可见暗地那帮人谋划之周密、力量之强大。

    他越说越怒,到了最后,双目之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呵呵... ...梅家的仇人必在朝堂!入府的杀手定有九殿!”灰发汉子说得斩钉截铁,双手握着缰绳“咯吱”作响。

    胖头和尚听完,一脸讶异,吞了吞口水,终究啥也没说。心里却想着:“有些人的聪慧真是与生俱来。十五年了,我是看着这小子一路走过来的,除了教村里的小孩识文断字,其他时间也就是种菜砍柴,寻常日理消磨时光。近几年随我学武,也是漫不经心,浑不在意得失正误,还道他是脑瓜子呆板,先天木讷呢。没想到,此番捋络梅家事由前后,他的心思竟如此活泛,能辨细节,可观大局,全没有往日的糜颓之状。唉,窝在那小地

    方糟蹋了菁菁韶华,可怜!可惜啊!”

    相遇是缘,相识更是缘,二人亦师亦友,又非师非友相伴了十五载,这等缘深可是几世修来。

    说师徒,二人却要比一般师徒更亲近。说朋友,他们相处时似乎又不像寻常友人间那般随性。

    都是,也都不全是。

    “你去都城,想做甚么?”胖头和尚又问。

    血仇深重,他劝不得,虽知前路凶险万分,也只得并骑同行,福祸与共。

    “寻我外甥。”灰发汉子轻声回道,“先找到远尘,其他诸事,见过他后再行筹谋。”想起那个自己仅见过一面的外甥,他的心底泛起一股暖流。

    “当年在我怀里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襁褓。至如今他也二十岁了,已经长成大人。”从锦州打听的消息中得知,梅家被灭门当夜梅远尘提前半日离开了政司衙门,最近又出现在了若州,他临近崩溃的内心总算守住了一角安宁。

    “远尘,舅舅回来晚了... ...”灰发汉子轻轻呢喃,两行清泪顺流而下。

    原来,骑上这灰发汉子便是百里思唯一的弟弟,梅远尘唯一在世的亲人——百里恩。

    当年百里恩无意间看到了地方官员指证颐王府暗中笼络江湖高手,培植死士势力的奏折被发现,遭到夏牧仁的羁押严审,幸得同族长辈百里毅周旋作保才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然,他也被迫立下重誓:终生不得再入都城半步,一世不可再与梅家往来一字。百里毅担心颐王反悔,连夜送他出城,一路到了天霜郡。

    到天霜郡后,百里恩斩断过往,改名梅思恩,在一个偏远小村子里当起了教书匠,一待就是十九年。

    人生在世,报国已无门,守家再无亲,活着还能有甚么希冀、还有甚么趣乐?

    十九年来,他日夜思念远方的姐姐、姐夫一家而不得见,渐渐白了发,慢慢老了心,直至偶然听到梅府一家被灭门的消息。

    至于胖头和尚,其实他并非和尚,而是一个秃了发的道士。

    曾经,他也有个响亮的名号:无始道人。

第四四九章 重塑命格见新机

    除夕夜青玄例行卜卦,卦象为“艮上乾下”——山天大畜。

    山天大畜,解曰:止而不止。

    止... ...不止... ...

    止而不止... ...止而不止... ...当做何解?

    师徒之谊,欲断难断。

    求道之途,若隐若现。

    天下大势,将成未成。

    道门窥探天道,觅寻机缘,趋福避祸,求长生不死。

    然,苍天向来无情若凶兽,它锻炼人身、挫揉人志、焦灼人心、蚀噬人魂,使人之身、志、心、魂受尽诸般折磨而半途灰飞烟灭。

    青玄修道甲子年,自然深知其理。

    “师父,徒儿正想着明一早便上山拜别呢。”玉琼阆苑偏厅之上,梅远尘躬身迎道。

    夏承漪的病情暂时稳住,徐家那一大帮子人亦有了着落,他须得忙活接下来的事。

    青玄正中坐定,拿起案上热茶嘬了一口,示意梅远尘一旁坐下,乃道:“听你两位师兄讲起若州之行诸多事情,且知你近日又要动身出远门,今夜过来找你聊一聊。”

    他一心求道,不愿被尘世拖累,终生未娶亦无子无嗣,虽已斩断血缘羁绊,对自己的三个徒弟,却终究无法等闲视之。尤其是眼前的小徒弟,命途多舛,身世坎坷,才弱冠之年便经年在外奔波,几番赴入死地,令他时常牵挂忧心。

    “盐帮武学甚有可取之处,不可小觑。”不待徒弟客套,他直接挑起了话由。

    梅远尘一怔,正色回道:“是,师父。徒儿与盐帮两任帮施隐衡、张遂光各打过一场,知其武功奥妙精深,绝不敢小视。”

    他与张遂光在泓石湾生死相搏,见识过对方的拳脚掌法、身法、步法、内功后,以其为生平所见仅次于师父的高手,“当夜,我就算是全盛之态,想来胜算最多不到三成。”

    至于施隐衡,二人在武校场上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虽因有意藏拙败下阵来,梅远尘却输得心服口服,“我虽有些藏招未使,他成名多年,自也有更多不便在大庭广众下使出来的技招。且他武功路数刚猛厚重,出招绝不取巧,胜得光明正大。”

    就武学造诣而言,此两人比之自家师兄湛明、湛为犹有过之而无不及,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盐帮既有如此高手,其帮中武学传承自然不可小瞧。

    青玄点了点头,看向梅远尘,突然伸手在他左手少海、曲泽、尺泽三穴各点了一下,再以右拇指按住其劳宫穴,缓缓注入一道真气。

    “乾照经?”眉头微微皱了皱,像是在思索甚么,片刻之后恢复如常,驱使真气游走在梅远尘四肢百骸。

    梅远尘的双颊渐红,汗水悬凝成滴,衣襟尽湿。

    过了约莫一刻钟,青玄乃拢袖收手。此时,安乌俞留在梅远尘体内的“乾照经”真气尽解,其肺腑之中的淤血、痼气尽去,一身伤病顿时好了**成。

    “我多花些时日养伤便可,师父何必耗费真气替徒儿疗伤。”梅远尘一脸惭愧道。

    若州北上,他们一路不敢急赶除了风雪不停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梅远尘、徐簌野和恨红尘三人均有重伤在身。伤虽不致命,但若未得及时修养一旦落下病根,只怕会一生难愈。

    “别小瞧了这些伤病。眼下你青春年少身体强健,或许并不碍事

    。可等你到了两位师兄的年龄,这些旧伤或许会令你痛不欲生。”青玄正色道,“何况你体内那道‘乾照经’乃是至阳真气,可烧灼人的肺腑脏器,留在体内久了,心肺必定受损。”

    “是,师父,徒儿知错了。”梅远尘心里打了个冷颤,轻声道,“师父,那夜从背后打我一掌的是个蒙面老者。”

    虽未见其面,可毕竟交手了数十招,自然辨得出对方是个老人。

    “摘星阁主安乌俞。”青玄嗤笑道,“安家历来喜欢做些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安乌俞一大把年纪了,竟从后偷袭一个晚辈后生,呵呵,传到江湖上还不被人笑话?也不怪他要以物覆面了。”

    言语中,蔑视之感毫不掩饰。

    梅远尘惊道:“哦,是那个品评天下武学的摘星阁么?当夜那老头一直护在端木玉身边,难不成摘星阁也是厥国潜藏在大华的一股力量?这个讯息也不知承炫知不知晓。”

    青玄原本颇有聊兴,然,梅远尘说了这话后,他突然便觉兴味索然,转而言道:“数百年来盐帮都是天下第一大帮,究其原由有三:帮众人多、富可敌国、高手如云。”

    先前褚忠分析当今天下各方江湖势力时曾说过,盐帮帮众四五万,势力遍布天下,靠做着贩卖私盐的买卖,日进斗金,倒不曾言及帮中的高手人数。

    “那三点且不说,给你说道说道盐帮的武功。”青玄一脸淡然道,“盐帮的武学又多又杂,其中近身擒拿术最好的当属擒龙手,想来你已见识过,招式间颇有可取处;拳脚功夫有五阳金刚掌、**刀,单拿出来亦足当一宗的镇派武学了;至于身法、步法武功,有两门叫太行神行法、九宫游龙步的,称得上匠心之作。但盐帮最厉害的武学是其内功心法——纯阳无极功。”

    梅远尘听出了师父话语中的赞叹之意,好奇道:“那门心法很厉害么?”

    他了解师父的秉性,历来是严于律人,眼界极高,夸赞之词惜吝如金。

    “挺厉害的。”青玄轻笑道,“在我看来,怕是比徐家的阴阳无极功、苦禅寺的易筋经、摘星阁的乾照经和我们真武观的玄策功还略胜半筹,与流浊寺的洗髓经应该不相上下。”

    “比玄策功还强?”梅远尘急问道,“那与长生功相较呢?”

    远的易筋经、阴阳无极功如何且不说,自家的玄策功梅远尘却是清楚的,盐帮的武功竟比真武观还强... ...

    “长生功内功偏阴柔,你的体质和命格却都是至阳,只怕这门内功心法你是难以修炼到极致了。”青玄有些遗憾道,见梅远尘神色愈急,又笑着道,“长生功内功若以六境来分,你眼下可算是四境大成了。待你练到了五境大成,纯阳无极功即便练到头也绝非你的对手。你说哪个厉害?”

    得到这个回答,梅远尘总算笑了出来。

    灭门之仇,他不想靠夏承炫的力量来报。

    “张遂光是九殿殿主,又是盐帮帮主,不只自身武功极高,周边还有一群身手不弱的手下,若在武功上压制不住他,报仇从何谈起?”

    师徒就盐帮的几门武功又聊了许久,从各门武技之优势、不足到取胜之机,有青玄面授讲解,好些先前困惑梅远尘许久的难题似乎都豁然开朗了。

    “武道之途,招式、技法固然重要,然,最重要的还是临敌应变和对战之时一颗无惧无畏之心。记着,招是死的人是活的,切莫把对

    手当成靶子看,自己也不要拘泥招法,心随意动便能无往不破。”青玄最后嘱咐道。

    梅远尘站起身,执礼回道:“徒儿谨记。”

    青玄甩了甩袖口,笑谓小徒道:“把外面那姑娘领进来罢,在廊外立了一个时辰,可别冻着了。”

    二人聊到盐帮武学时他便发现廊外有人来了,许是听见此间有对答之音便候在了廊下,因着盐帮的武学颇多精妙之处,梅远尘天资虽高,却也听了一个多时辰才算知了个七七八八,倒教人久等了。

    “是,师父。”梅远尘的长生功力甚深,自然也听得到院外有人来了,只是师父授学,他实在不敢分心,这会儿得了准话,屁颠屁颠跑了出去。

    刚到廊下,正见恨红尘对向行来,想是听见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白姑娘,请进来,我师父也在里面。”

    恨红尘挑眉看了一眼,一脸的不情愿,见梅远尘面露苦笑,只得跟在他身后进了偏厅。

    厅上挂了十六盏琉璃灯,照得四周明亮如昼。

    青玄给梅远尘讲武一个多时辰,口舌已干,正“滋滋”唑着凉茶,见恨红尘行过来,缓缓放下了茶杯。

    随着她越行越近,青玄的脸色也越来越怪。

    “师父,这位白姑娘是海棠的同胞妹妹。”梅远尘轻声介绍。

    其实用不着他说,光看形容也能认得出来。

    恨红尘今日穿的淡粉色袄裙,正是海棠陪梅远尘上真武观遇着何珩玥那日穿的那件。

    人衣如旧,一眼便知。

    随云晓漾进了长公主府后,紫藤带她住进了海棠生前住的小院。二人是同胞姐妹,身形无二,换下黑色便行衣后,恨红尘自然便穿起了海棠的装服。

    见青玄紧盯着自己,恨红尘脸色不悦,冷冷看过去,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再行近两步。”青玄似乎并不在意,笑谓她道。

    见她挑眉握拳,梅远尘忙道:“白姑娘,这是我师父,亦是海棠的救命恩人。”

    听他这么一说,恨红尘脸色一松,显然“海棠的救命恩人”七字颇有分量,她看了看青玄,依言走近了两步。

    “天意啊!”青玄目不转睛看向恨红尘,好半晌才喃喃叹道,“山天大畜,止而不止,原是如此,天意如此啊!”

    内卦为乾,乾为天,外卦为艮,艮为山。

    大畜,内卦为乾为天,性刚健;外卦为艮为山,性为厚实。

    天光山气相映生辉,光景常新。万物摄取阳光雨露,各遂其生。

    天煞双孤星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霸道命格,克尽身边之人,夺其生机以自续,最后必定孑孓一身,孤独而终。

    梅远尘乃天煞双孤星之至阳命格,注定一颗赤子之心不得寄托,身无归宿,命中无解。

    谁成想,眼前的恨红尘竟是天煞双孤星之至阴命格,天生一颗冰冷之心,亦是一生杀戮不断的命运,至死心无所系。

    虽说两种命格皆是无法化解的命格,然《天人道》亦有言,言其不可解,只因天煞双孤星命格极其罕有,从无阴阳际会之机。若得至阴、至阳命格之人相聚,阴阳调和后或能逆命改运,重塑命格再造新生。

    今日竟齐聚天煞双孤星至阳、至阴之体,怎教他不无限欣喜?

第四五〇章 赐汝新名始新生

    天煞双孤之事可说与恨红尘听,却不宜使梅远尘知晓。

    “徒儿,夜已深沉,你且去歇息罢。我尚有秘要之事与她说道,不便你在旁。”青玄也不掩饰,直接支开了徒弟。

    梅远尘稍有些疑虑,然师父的话,他向来不敢违逆,行完晚礼便退了下去。

    留在厅上的恨红尘蛾眉微蹙,看起来对他此举颇感不解。

    “坐。”青玄指了指梅远尘适才坐过的锦凳,笑谓她道,“一会儿只怕话会很多。”

    今次是二人初次会面,在他看来,亦极可能是最后一次,想说的话需得全部说完。

    待恨红尘坐定,青玄乃道:“我初次见你姐姐时,她穿的便是这身衣裳。当时恶人行凶,她避无可避跳下了百丈悬崖,我跃下崖把她接住了。”

    “说我救了她,其实也没救。”

    “为何?”恨红尘皱眉问道,“姐姐跳崖,你接住了她,自是救了她一命。”

    其实,她是有些好奇的,“姐姐坠崖,眼前这道人如何能救,跃下崖去,他不得摔死?”然,这些话暂时不好问起,只得藏在心底。

    “你俩面容几无二差,可面相却是截然不同。”青玄摇头叹道,“她的前堂左右向内微缩,乃是被至亲之人吸夺阳寿的面相,注定命不久长。”

    恨红尘听完,突然捂着唇口,整个人剧烈震颤起来,“唔... ...”

    低沉的哭号之音从指缝间依稀传出,令人动容。

    “姐姐死在我的刀下,是我吸夺了她的阳寿... ...”

    忆起盐政司府那夜出刀刺向姐姐的场景,恨红尘很想一刀结果自己的性命。

    青玄在旁看着,既不安慰,也不走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知哭了多久,恨红尘终于整理好了思绪,拭干泪痕,坐正了身形,轻声道:“请继续说。”

    她知道,眼前这白发道士要说的话还有很多,不敢耽搁。

    “相反,你的面相却是出奇的长寿,乃天生的杀戮之命。”青玄淡淡道,“可惜,你这命格太强,如同火苗,烧尽周遭万物以壮自势,与你沾亲带故者均不得善终。”

    他脸上挂着微笑,神情却冷厉异常,双目之中装着满满的蔑意。

    世人言天道无情,可它又何止是无情而已!

    恨红尘无力地瘫坐在地,面如死灰,浑身微微颤抖,看不出是怒极、恨急还是惧极。

    “我是个该死之人。”良久后,她才轻轻说出这句话。

    她被上任菩提心收养,自小长在九殿,六岁入死士营,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与其稍有交从的几乎都死绝了。唯一的师父菩提心,也在带自己外出执行任务时死在了净庭山庄。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了同胞姐姐,却也倒在了自己的刀下。

    天生杀戮、如同火苗烧尽周遭万物、沾亲带故者不得善终... ...青玄所言哪有半点出入?

    “我该死!”恨红尘看向面前的白发道士,咬牙骂道。话音才止,两行清泪便顺着眼角从她清丽的脸庞滑落,坠入口*唇之中。

    很涩。

    很苦。

    很咸。

    这是她记事一来初次尝到眼泪的滋味。

    “命中注定之事,人力如何抗拒?”青玄摇头摆手,“可恨的不是你,而是苍天!”

    恨红尘听完愣愣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只是目光凄迷,神情哀索,显然正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之中。面对净庭山庄一众高手围杀时,尚且不曾绝望过,此时从青玄口中得

    知自己的命数后,她却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上苍,那是人最可怕的对手。

    “你既能看破我的命数,自必有破解之法,请施援手!”恨红尘像是突然想起甚么,“嚯”的一声站起来行至青玄跟前,单膝跪地道,“我终生不忘。”

    在九殿时,见张遂光她都不曾跪过,眼下却毫不犹疑地跪在了青玄面前。

    她不惧死,却绝不愿遵从命中既定的运数活下去。

    “若命格不得解,我便回锦州,在梅家坟冢前自刎谢罪,也算赎我万恶之一。”恨红尘已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青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正色道:“你这命格我破解不了。”

    恨红尘脸色一惨,正准备起身,却听他接着言道:“有一个人或许能解。”

    “谁?”

    “我那小徒弟。”

    “梅远尘?”恨红尘奇问道,“他?”

    “是了,便是他。”青玄笃定道,“若天下间还有人能解你这天煞双孤星的命格,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天煞双孤星岂是那么好找的?何况是要与之相反的至阳命格!

    恨红尘凄惨一笑,轻泣道:“他待我甚好。想来是因着姐姐的缘故。然,有一事我却不曾对他说过,若他知了,定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断。”

    “哦?”青玄端起茶,用力嘬了一口。

    “那夜杀入梅家的人,是我带去的。”恨红尘闭着双眼嘶声咆哮道,说完这话,她几乎瘫软在地上。

    她说地这般大声,就是想让住在隔壁主居的梅远尘听到。

    先前好多次,这番话到了嘴边,却都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敢、亦不忍... ...

    “哦,想来他是知道的。”青玄神色如常,好像并不在乎,一脸淡笑道。

    恨红尘瞪大眼睛,许久才喃喃道:“我先前只跟说过,我是九殿的大师傅,姐姐死在了我的手里... ...”

    “你太小瞧他了。”

    的确,梅远尘不曾从她嘴里听过她是梅府被屠戮那夜九殿的主事之人,然,以其聪慧,怎可能猜不到?

    “我这徒儿,天生一颗赤子之心,梅家之人死于你手非你所想,冤有头债有主,他把仇算在了九殿身上。”青玄清声道,“他很感激你救出了两个奶娃子。”

    梅新月和傅长生是海棠临终托付给恨红尘的,那夜,她拼尽全力才为他们杀出了一条生路来。而后又把二人交到了素心宫手里,自己独自一人引开了九殿的追杀。

    就算袭杀当夜主事的不是恨红尘,梅家一样无法逃脱被灭门的下场,甚至连梅新月和傅长生亦不可能活命。

    恨红尘手上沾染了梅家的血,那是命运安排,绝非她自己所愿。

    如此这般,梅远尘怎忍心将灭门之罪怪到她头上?

    “不可能的... ...”恨红尘唇角微颤,低声道,“他怎可能不恨我?”

    若州会面后,梅远尘待她不可谓不良善,然她却屡屡对其口出恶言,因着的就是二人之间有这桩血仇在。她知清算之日终将到来,此时的善意越多,日后梅远尘的恨意便会越深。

    “旁人自然无法理解你,他却可以。”青玄微微摇头道,“他和你一样,也是天煞双孤星的命格。”

    此言一出,恨红尘脸上形容骤然定住。

    “他和你一样,也是这种霸道的命格。他也是一生杀伐不断,克尽身边之人。”青玄自顾自说着,“或许,他的命格比你还要霸道些。梅府曾

    有多少人,如下又留下了几个?我虽不曾向他透露过命格的事,然,这小子心思敏捷,想必猜到了一些。看得出来,他常常自责梅府的遭遇与其天命有关。”

    梅家世出官宦,算得上都城名门,即便最落寞的时候,一大家子的日常也不曾短缺了甚么,梅远尘乃是地地道道的世家子弟。

    可顷刻间,梅家被灭门,他孑然一身,举世无依,其中落差远甚于恨红尘。

    “原来也是个苦命之人。”恨红尘惨笑道,“呵呵... ...”

    这时,她竟同情起他来了。

    青玄站起身行出三步,单手虚空一托,恨红尘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坐。”

    恨红尘尚在惊骇之中,青玄已回了上座。

    适才一道劲力传来,绵柔而强横,完全可以说是深不可测,即便张遂光也远不能给她这种感觉。

    “道家讲究随性、顺势,不究过往。”青玄笑道,“我今日本就颇有聊兴,适才被那徒儿败了。道家也渡人,你我今日得见便是缘,你若求渡,我便渡你。”

    天煞双孤星,他有生之年竟能遇上两个,于二人而言是缘,于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三十年来苦寻机缘而未得,他隐隐觉得,渡这至阴至阳二体的天煞双孤或许便是他的机缘。

    止而不止。

    之前遇上了梅远尘,眼下又遇上了恨红尘,不正应了“山天大畜”的卦象之解么!

    “我当然求渡!”恨红尘站起身道,双眼中溢彩流光,满含期盼,“请道长渡我!”

    青玄摆手,示意她坐下,乃道:“将你生平诸事细细讲来我听。”

    “是。”恨红尘不疑有他,从五六岁时说起。

    回忆过往,仿佛看见了过去中的自己。

    ... ...

    练武、杀人、逃亡,周而复始。

    她从不敢想那么做有甚么意义,到了此刻才觉得,先前所为,当真毫无意义,除了给人带去死亡、带去痛苦、带去怨恨... ...

    “道长,我不要这么活着!”恨红尘终于发出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青玄斜眼问道:“若不这么活,你便会死呢?”

    “那我便死!”恨红尘铿声答道。

    她不想继续杀戮下去,若杀戮无法停止,她宁愿停下自己的生命。

    咚~~~咚~~~

    苑外报时之声依稀传来:“盥洗清洁,新日伊始,卯正!”

    天亮了,恨红尘讲了一夜,青玄听了一夜。

    “瞧,你旧事说完,天便亮了。”青玄离座起身,走出偏厅。

    厅外是一进院子,正中种满了牡丹。今年比往年更冷些,牡丹花虽还未开花,却长出了许多花苞。

    都城春花百十种,历来以牡丹、海棠最受人喜爱。

    “海棠、牡丹...艳压群芳。”青玄若有所思。

    恨红尘跟在他身后,并不言语。

    “往事诉尽,旧恶全消,过去之你已死。”青玄忽然转过身,大声道,“自今日起,你始开新生,我赐汝名:白艳芳!”

    牡丹加海棠,艳压群芳。除了自己,她还承载着姐姐新生的希冀。

    ... ...“艳芳... ...道长,我想姓梅。”

    她想补偿梅家,用自己的新生。

    青玄哈哈笑道:“好,那今日起,你便叫梅艳芳!”

第四五一章 身为人兄多顾虑

    梅远尘去看夏承漪时,云晓漾、易倾心和紫藤竟然都在,令他有一瞬间后背发麻。

    “云儿,漪漪还好罢?”事已至此,他只得硬着头皮行过去,柔声问道。

    云晓漾是与自己几番出生入死之人,断不可负,无论甚么场合情境,他都不会掩饰二人的关系。

    紫藤日前才得偿所望,且于梅、云之事早已隐隐察觉,这会儿亲耳听到也并不觉得意外。倒是易倾心,一直求定而不得,见此状心中酸楚,脸上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青玄师父渡过真气后,已激发长公主体内自愈本能,我给她把过脉搏了,比前几日强劲了不少,适才喂的汤食也能吞下大半,是极好的兆头。”云晓漾笑着回道。

    易倾心喜欢梅远尘,她是知道的,虽然有些不悦,其实心下还是认可了她的。尤其知晓若州之时她曾求御风镖局及徐簌野去泓石湾救下了梅远尘后,对她更是心存感激。

    任何于梅远尘有恩之人,她都由衷地感激他们。

    “何况易姑娘天仙儿一般的模样,待他也素来温柔,且出身又是御风镖局这样的武林宗门,倘使日后真到了紧要的时候,或许能帮他一把。”

    说完夏承漪的状况,她转而谓易倾心、紫藤道:“倾心姑娘、紫藤姑娘,不如我们出去院子里转转罢?忙活了好一会儿,想来你们手脚也有些僵了。”

    她知梅远尘远行在即,二人相聚不易,想给他们多些独处的时间。

    送走三人后,梅远尘在夏承漪榻前坐下,缓缓牵起她的双手,放在脸面轻轻厮磨着。

    “漪漪,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一腔深情千言难述,不如尽付一语之中。

    那是祈愿,更是承诺。

    “漪漪,我明日便又要离开都城了,怕是有一阵子不能来陪你。”梅远尘趴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说完在颊上轻轻一吻,柔声道,“这些日子你整日一个人睡是不是倦了,我陪你躺一会儿,好不好?”

    数息过去,既未等到她答应,亦未等到她驳斥,梅远尘蹑手蹑脚掀开了盖在她身上的被服,轻轻在她一旁躺下。

    “漪漪,跟我说句话,好么?我好想你!”

    ... ...

    午膳之时,徐簌野拉着易布衣到了玉琼阆苑。此时,他的伤势已好了大半,行走无碍,偏偏此间又是皇家府邸颇有禁忌不宜妄动,倒真憋得他难

    受。

    “赶巧,我们也饿了,叫人添两副碗筷,上两坛子酒罢!”徐二公子一屁股在膳桌位上坐下,一点儿也不客气。

    梅远尘早有此意,依言安排下去,过了不到半刻钟,酒肉碗筷备齐,三人开始饮上。

    “祝我们三人旗开得胜,早日携药归来!”

    “对,早日携药归来!”

    三人碰碗,一干而尽。

    “二公子、布衣公子,寻药之事便拜托了!”梅远尘放下酒杯,正色谓二人道。

    血苁蓉长在戈壁荒漠之中,地势地形复杂难料,茫茫千里,孤立无援,是何等凶险!

    蓝龙之威远胜于虎豹,海崖之险更如天堑,要登崖壁屠“龙”取胆,无异下火海刀山。

    虽说他们与夏承炫之间皆有交易,然,此事又何止交易这般简单?

    “远尘,放心。”易布衣拍了拍他臂膀,笑道,“我和初九他们常年在外走镖,野外寻物的本事自问不差。血苁蓉又不是蟠桃仙丹,我们这么多人散开去找,定然找得到!”

    徐簌野也道:“是啊,我的武功你也瞧见了,可不必你弱。小白、小鱼、峥嵘他们亦都是年轻一辈中有数的高手,徐家二代精英尽出,莫说只是条大蛇了,便是真龙在世,它也抵不住啊!哈哈~~~”

    梅远尘会心一笑,朝三碗中续满了酒。

    “干!”

    “干!”

    “干!”

    酒量最差的竟是徐簌野。

    看他声音最大,声势最狠的模样,没想到喝了八碗后竟晕晕乎乎趴倒在膳桌之上。

    他可不是张遂光,历来是好饮、豪爽却并不善饮,被人灌倒已不是头一回了。

    “二公子,你怎就醉倒,也太不济了!”易布衣脸露微醺,哈哈笑道,“远尘,你还能喝么?”

    他常年跑镖,每次送完镖拿了押镖尾款都会和一起出镖的师傅、镖师好好吃一顿“结镖宴”,宴席上众人不免要频频敬酒,这酒量嘛是早已练出来了。

    梅远尘想着明儿一早便要出远门,不欲饮酒过度,忙摆了摆手,辞道:“我也快醉了!”

    易布衣见他神清目明哪像醉酒的模样,当然明白了他的心思,转而笑道:“你我认识的时日也不短,倒不曾好好聊过。这会儿既不饮酒,不如你领我在府上走一走?”

    他想说的事

    干系自己的妹妹,此间徐簌野虽已醉倒,终究不是适宜之地。

    “布衣公子,是我招待不周!”梅远尘站起身,一脸惭色道,“你们来府上好些日了,我也没顾得上带你到处观摩观摩。请!”

    说完,做了个请手势。

    长公主府占地极广,二人一路走一路聊着。

    所涉几乎都是江湖中事,从武林会盟到盐帮、南帮、凌烟阁,又从徐家到张遂光、金参封,还谈起了食尸老人、何悲鸿诸人。二人皆是江湖少年英杰,又都亲历了近来江湖上的诸多变故,自然聊得颇为投机。

    “布衣公子,此间事毕之后,你真打算去从军么?”梅远尘问道,“军营与江湖还是颇有不同的。”

    在华子监受学时,他的武席教官便皆来自军营,那可都是些直性子,半点也不顾忌生员们的身份,犯了错时,哪管你是世子还是爵爷,照着后臀就是一脚踢过来,端的是“狠辣无情”。

    后来,梅远尘领着从安咸郡政司借来的一千骑兵奔袭小仙口,一路上若非见识了他的高超武艺,只怕这群人也使唤不动。

    再后来,他与梅思源、徐定安在宿州回合,数日间吃住都在帐中,对军营倒很有些了解。

    “家国危难,敢不许国?”易布衣沉吟好半晌,最后说出了那句话。其实,诸葛家的铁甲军赶到宿州后,他授命在军中代理事务,治军也算有了点儿经验。也正是那次经历,坚定了他携武从戎的想法。

    梅远尘看向他,自然想起了端夫子的教诲,顿时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敬意,“寻药之事仰赖运气良多,御风镖局便是倾巢而出也不敢打保票能找回血苁蓉。布衣公子一心报国,即便最后事不能成,我也当助他入伍。”

    “远尘。”二人聊了许久,有些话尽,易布衣在河池边站定,突然正色道,“倾心是我妹妹,她的事我不可不操心。”

    怕甚么,偏来甚么。

    见梅远尘并未答话,易布衣接着道:“她心气儿极高,看谁都不上,唯独你。我是她兄长,她那点儿心思我是清楚的,想必你也有所察觉。”

    “倾心待我甚好。”梅远尘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道,“她... ...她很好。”

    除了这个两句,他实在不知该说甚么。

    “远尘,我向来敬仰梅大人为人,对你的武功、品性也十分佩服,望你莫要负了她。”说完这句,易布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四五二章 临行赠君天子剑

    数尽人间伤心事,从来离别最**。

    在梅远尘并不算久长的记忆之中,离别似乎总是在不停地发生。

    梅思源奉召入都城履职,他告别了承载着整个童年时光的清溪郡府;

    父亲往安咸赴任郡盐运政司却把他留在颌王府受学,自此,他与梅府亲眷开始了很长很长时间的分隔;

    厥国死士袭杀大华重宦得手,梅远尘担心双亲的安危,不得不辞了夏承炫、夏承漪、青玄等心中时常牵挂之人,急奔千里赶去锦州;

    都城的皇位之争到最紧要时刻,他又不得已抛下了危局中的亲人们,选择回到颌王府与夏承炫并肩作战。

    谁知,那次分离竟永别,旧人变了新鬼,他与那些最亲最爱的人阴阳两隔,有生之年不可复见。

    甚至来不及道个别... ...

    自那起,离别成了他心底的恶魔,不敢面对。

    可惜人在世间,实在诸多不由己。他纵有千般不愿也还是得不停奔波,一次又一次从想要守护的人身边离开。

    就如这一次一样。

    若有得选,梅远尘一万个想要留下来,留下来守在夏承漪身边。眼下的她,比任何时候,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他的陪伴。

    梅远尘一万个想要留下来,他想亲手照顾她的饮食,他想亲力调理她的恙体,他想亲自保护她周全... ...

    可老天爷不曾给他选择的余地,青玄、云晓漾合力也只能保“梦魔”之蛊一年不发。

    一年之内,必须聚齐解蛊所需的三味药引,蛊毒才可解除。

    “入雪国取百年墨参,我非去不可。此行仅靠布舍一及植林将军府之力,必无成事把握。”

    深入净庭山庄带出一个小物件,非轻功、身法、武技皆当世一流者不可为,青玄自是不二之选,可显然,他并不打算跑这一趟。夏承炫和梅远尘也都不敢开这个口。

    那是个不情之请,老人家刚赴死地杀了厥国皇帝,也才归来不久。

    青玄不去,梅远尘便必须去。

    形势往往就是如此不遂人意。

    “远尘公子,皇上说了,他没来,你可不能走。”夏承炫的小班跟阿来守在玉琼阆苑的苑门处,满脸讨好地拦住了梅远尘、云晓漾和紫藤三人的去路。

    祖宗爷交代的事,把他小命豁出去也得办成。

    “皇上早朝少说还要一个时辰,我急着赶路呢,哪能等他那么久?”梅远尘歪着身子,准备从一旁绕过去。

    阿来的脸面挤成褶子糕,卖力张开双手挡住出路,央求道:“好公子,求你了,先别走。皇上今儿赶早朝来不及到此说一声,要我一定先把你拖住。倘使他回来时没看到你,非得扒了我的皮。公子行行好!”

    整个大华朝内内外外、千千万万人,也就梅远尘和夏承漪二人敢这么不把当今瑞临皇帝的话当回事儿了。换了别人,夏承炫随口的一句话可都是圣旨,令则行,禁则止。

    梅远尘从端王那儿得到了舅舅下落的线索,前几日便已定好了离都后的行程,头一个月是要去天霜郡的。

    此行两件事都十分紧要,他一刻也不想耽搁。

    看着阿来苦兮兮的模样,云晓漾心生恻隐,行上去劝道:“且等一会儿罢,或许皇上真有甚么事要当面嘱托呢。眼下时辰也还早,误不了事的。”

    见她开口了,梅远尘再不坚持,把伏包卸下,轻轻笑道:“既如此,便在亭中等他一会儿罢。不过,我俩昨晚聊到了半夜,他有甚么话也该说完了,何必等到今日?”

    说起这事,梅远尘心中余怒未消。原本昨个晚膳后,他想着临行之前该去向云晓漾、易倾心、恨红尘和紫藤一一告个别才是,哪知夏承炫放着孕妻芮筱灵不陪,缠着他东拉西扯至子时二三刻。若非梅远尘一再催促,他怕是要留下来过夜。

    到了那个时辰,几人便是尚未寝下,梅远尘也不好厚着脸皮去打搅,只得眼巴巴地爬上床枯等天亮。

    今日也是易布衣离开长公主府的日子。

    易麒麟已于两日前领着易布琛众人赶往了青州,此番去沙陀寻找血苁蓉事关御风镖局百年兴衰,易家已把它当成了数十年来最紧要之事。成为皇家在江湖中的一方代理,远离那些打打杀杀,不仅是易家老老少少,更是御风镖局上上下下多年来的夙愿。

    江湖讨生活,哪里是容易的事,餐风露宿且放一边,远行艰苦亦可不说,真正难的是出镖的人常常没法儿全数归来。

    世人皆知,江湖中有三种“以命换财”的活计,分别是死士、护卫和走镖。未到不得已,谁也不愿走那三条路。

    靠着三十几年攒下的金字招牌,御风镖局出镖路上遇到的劫掠偷袭比其他同行可少很多。然,鸟为食亡,总还有贪财不怕死的人经不住诱惑出手,御风镖局每年的死伤也都在百十人。

    “若布衣入了军营,皇上给我们易家授匾,御风镖局便可弃了私镖的买卖,专给朝廷押送器甲粮草,罐盐茶布,兄弟们再不需要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了。”

    易麒麟很着急,觉得此事一日也等不得,若非易倾心还在长公主府,他是决计不会允易布衣延这两日出发的。

    哥哥要远行,易倾心这个做妹妹的当然要去送一程,虽然心里百十个不乐意。

    “傻丫头,看把你气的。”易布衣轻笑道,“你送了我再去送远尘也不迟。”

    易倾心心思被拆穿,脸上有些挂不住,轻斥道:“哪有的事?你莫乱讲。”

    想着三哥走后,诺大的都城再无她的依靠,鼻中不由一酸,又想起梅远尘今日远行,昨夜却未去找自己辞别,心中委屈更甚了,一时忍不住,眼泪絮絮落下。

    “倾心,莫哭!”易布衣忙抓住袖口去给她擦泪,一边柔声安慰道:“远尘与长公主的婚事那是早前便定下来的,你也知晓。眼下长公主病倒昏迷,这正是你出挑的好机宜。你住在府上,平日里多去长公主榻前顾看照料,皇上自会记住咱的好。日后你和远尘的事,还需他们成全才行。”

    易布衣说出了爷爷的盘算。

    听哥哥这般说道,易倾心脸色绯红,轻轻低下头,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昨日远尘领我在府中走动,期间我跟他说了。”易布衣低声道。

    易倾心忙抬起头,问道:“说了甚么?”

    “说你待他一片真情,叫他万不可负你。”易布衣看了看周遭,确定四下无人再悄悄说了出来。

    “噗!”易倾心惊得几乎要吐出老血,嗔骂道,“混蛋哥哥,乱讲甚么!”

    说完,抬腿就要踢过去。

    易布衣早有防备,哈哈一笑纵身跃上马背,“咔哒咔哒”快步远去。

    待一人一骑消失在转角处,易倾心伸出绣帕擦干眼泪,嘴里细细念道:“三哥,谢谢你!”

    见梅远尘、云晓漾二人缓步行到石亭坐下,紫藤尴尬地矗在原地。

    想凑过去,又明显不合时宜。

    守在这里,心里又极不情愿。

    “小的可真难做,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小丫头不由得在心里苦笑自嘲一声。

    “云儿,昨夜非是我不去找你辞别,实是承炫他太烦人,拉着我说话到半夜,赶也赶不走。”甫一坐下,梅远尘便解释开来。

    “我又没生你气。”云晓漾把头转向一边来掩饰自己的笑,轻声回道:“哪有你这样说皇上的。”

    看得出,她应该是真的不生气。

    其实素心宫的内功本就有克制欲念之效,寻常日里,云晓漾历来是清心寡欲的性子,若非与梅远尘朝夕相处生出了情愫,她可没有那许多喜怒哀乐。

    “云儿,你不气我就好。”梅远尘偷偷握住她一双纤纤素手,柔声道,“我担心了一整夜。”

    二人千言万语,将语未语,气氛正酝酿旖旎,一个人咋咋呼呼出现了。

    “远尘,我来了!”

    夏承炫边跑边叫,浑没有半点一国主君的样子。

    仔细一看,他双手还捧着一个条形窄盒,难怪走路姿势那般怪异。

    “你不是在上早朝么?”梅远尘没好气道,“怎就赶来了?”

    他心里的声音却是:不好好上你的早朝,怎又跑来坏我的事?

    刚刚是余怒未消,这会儿是再添新怨。

    “嘿,一群官老爷,讲话稀稀拉拉的,我可不惯着。”夏承炫一脸骄傲道,“我自创了瑞临皇帝理政法,也叫政务清单追踪法。按照既定的治国经略,将具体的事项列成单子,谁来主理何时完成,定期拿出来议一议。中间再有甚么事,额外拟个单子就是。如此,事不遗漏,也不拖延,不挺好么?何必等他们慢慢吞吞,东一榔头

    西一棒子地奏报。”

    梅远尘点了点头,赞了一句:“法子自是极好。”

    就事论事,以这个方法理政,的确事半功倍。只要皇帝的脑子清醒,朝中大臣就都不会,也都不敢糊涂。

    “接着!”夏承炫突然将手中木盒丢过去,“一路抱过来,累死了!”

    他的语气中分明有种如释重负的意思。

    “甚么?”梅远尘有些不解。

    “自己打开看!是个好东西。”

    梅远尘把木盒放到亭内石桌上,按了按中间闭合处的机括,“咔”,盒盖应声弹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银色偏灰的长剑。

    “给你的。”夏承炫行过来道,“你拔出来试一试。”

    大华皇帝口中的“好东西”能差到哪里去,仅从剑鞘、剑柄已能隐隐看出它的不凡。梅远尘拿起剑,粗略一把玩,道:“剑身四尺三寸,重十二斤十二两。”

    又旋了几圈,骤然拔剑出鞘,一片冷光掠过,吟鸣之音钻耳袭来,他捧剑端详,一眼便看到了剑身靠近柄把处的那个“夏”字。

    “此剑有名罢?它是甚么来历?”梅远尘看向夏承炫,正色问道。

    其实他心里已有答案,只是并不那么确切。

    “一把剑而已,管它甚么来历,拿去使便是。下次遇到用磁环那坏老头,你一剑把它们劈成四半儿。”夏承炫不停挑眉笑道。

    若州武校之事,自有线人原原本本报知于他,施隐衡用双磁环破了梅远尘的剑法这事儿,他一直放在心上。

    “我不能要。”

    “你拿着。”

    “此剑太贵重,我说甚么也不能拿。”

    “要你拿你就拿,别废话!”

    一个拼命辞,一个使劲儿塞,像是推拒一个毒物般。

    梅远尘正色道:“承炫,这是太祖皇帝的佩剑——斩龙剑罢,我断不能要。”

    他猜得没错,这的确是大华开国皇帝夏汝华的佩剑,也是数百年来天下公认的第一神兵——斩龙剑。

    此剑起于何时,出自何人已无从稽考,然,当年夏汝华得到它后大杀四方所向披靡,最终败尽天下,创立大华朝,成就了丰功伟业。

    斩龙,异铁所铸,剑锋如芒,无所不破。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它不为磁石所引。

    此物之重,仅次于传国玉玺,梅远尘当然不敢拿。

    “你怕甚么!”夏承炫怒道,“这玩意儿在我这里便是个祭祀之物,每年拿出来贡一贡、拜一拜,属实浪费。给你用刚刚好,拿着便是。”

    见梅远尘还在迷糊,又悄悄凑到他耳边,笑道:“我已叫人打好了一把仿品,瞧着大差不差,已放在了原位。这把剑,除了历代皇帝偶尔把玩,其他人也就远远看上一眼,谁辨得真假?我说那把假的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我说我接任皇位的时候拿的便是那把假剑,谁敢说不是?这种事,嘿嘿... ...放心,大胆拿去用就是,反正世上没几人见过,鬼知道由来。”

    梅远尘还是觉得不妥,毕竟兹事体大。

    私用传国至宝,不仅是大逆不道,还有窃国之嫌,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夏承炫知他所想,清了清嗓门,商量道:“你若是真不想要便算跟我借的,你用完再还我,如何?”

    这不失为一个折衷的办法,梅远尘确实需要一把好剑,不仅是对付施隐衡的磁双环,还有张遂光的“轮回指”。

    到了这份上,他也就不端着了,“唰”的一声还剑入鞘,算是暂时收了斩龙。

    “时候不早,出发罢。”夏承炫收起嬉笑的形容,正色谓梅远尘道,“知你武功不弱,但凡是还需小心,切记,顺势而为万莫逞强!”

    梅远尘心中一滞,回了句“知道了”便快步走开,直奔府门方向去。

    紫藤、阿来早已识趣地躲开,这会儿苑内只剩夏承炫与云晓漾二人。

    那夜梅家被灭门,云晓漾虽未在盐运政司府中,却也算是半个事中之人,看到的东西也远比旁人多。

    “皇上,你把天子剑给他?”云晓漾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夏承炫脸色凄苦,目有怜光,低声回道:“莫说只是一把剑,便是我的命给他,原也没甚么。”

第四五三 何吝绝学倾囊授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故——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意思是说,‘无’是天地道法之开端,‘有’是世间万物之根源。因而,我们应该以‘穷究起源’之法来窥探天地万物的奥妙真谛,这是修习道法的总纲。懂了么?”言语之人乃是一胖头秃发道人,他对面坐着一个灰发汉子,不是无始道人、梅思恩又是谁?

    “懂了。”

    无始道人一脸的不信,又问:“如,源仇?”

    梅思恩瞥了他一眼,不假思索答道:“人怀恶心,为恶事,种恶果,遂生仇。”

    无始道人又问:“你以为,当何解?”

    “人为恶,乃仇恨之源。诛为恶者,源即灭矣,可以为解。”梅思恩冷声答道,“弑我亲者,虽万人亦必诛绝。”

    一声叹息。

    以理为依,世道总不公。

    以情为据,人间多罪障。

    “你始终不明何为源起。”无始道人轻轻摇着头,显然对梅思恩的解答并不认同,解道,“欲循天地大道,必舍小‘我’,摈弃‘我思’。无我,方能融入自然,感应天地。近天地才有机会窥其究竟,探其奥秘。如此,方是世间大道至法!”

    烛光照耀下,他的面色显得极其红润,更衬心中慷慨激昂。

    不想梅思恩只回了句:“那是你的道。我的道便是杀尽世间仇敌,泄我心愤。”

    “非也!道... ...”

    “我要睡了。”梅思恩打断了他的话,下了逐客令,一点也不给面子。

    说完,把灯给吹熄,径直躺下。

    无始道人没法儿,只得悻悻回到房中的另一张床上,盘膝而坐,嘴里轻声抱怨道:“唉,咋跟青玄那小混蛋一个模样,执拗得很呢!”

    见没人来搭理自己,转而道:“哎... ...嘿!梅小子,你当真想学绝世武功么?”

    ... ...

    “想不想学吗?”无始道人不甘心地问,“问你话呢!”

    梅思恩拗不过,随意答了句:“不是一直跟你学着么。”

    十五年来他俩形影不离,左右也是无事,不知何时开始陆陆续续跟着无始道人修习武功,这会儿已是内外兼修,造诣颇深

    可惜,一个有心教,一个随心学。

    时至今日,梅思恩心里多少是有些后悔的。

    老实说,无始道人武功如何,他其实并不确知。然,就亲眼所见的几次出手看,那都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甚有大家风范。

    “我若学到他一身本事,要报仇也多一份把握。”

    正在他暗暗惋惜之间,无始道人又说话了:“不!不!不!我虽有两门极厉害的武功,但皆是以道法做根基的。若不种道心,只修技法,早晚必生心魔。一旦坠入魔障心智便失,届时万劫不复为恶世间,我断不能教你。”

    未见他接话,只得自己续上:“谁叫你这些年不种道心!你若想学那两门武功,我便从头教你修道,如何?”

    “我只持本心。”梅思恩并不为所动。

    若舍我思,存我何义?

    弃仇不报,学武何用?

    无始道人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我有个徒弟,叫青玄。他有一门绝学叫‘长生功’,单就技法而言,可称得上天下第一。我说的绝世武功就是它。”

    ... ...

    入春后,驿道上往来的人多了起来,客栈的生意很好。即便不吝银钱,梅远尘也只订到了一间上房,那还是年后新修葺,不曾迎过客的天字号房。

    “小爷莫怪。老头子做的是送往迎来的长久生意,今儿入住的可全都是常年在这条道上趟活计的老主顾。多拿了你的钱,把人给赶走,那不成的。眼下虽还不算晚,可最近的客栈离着还有三十几里远呢,天一会儿就黑,换地儿已是来不及了。”瘦小掌柜如是说。

    看得出来,老头儿是正经买卖人家,不似许多旁人,见着钱多便失了规矩。

    梅艳芳纵有百般不愿,也不好再为难他,拿着门匙快步上了楼。

    今早,梅远尘辞了夏承炫、云晓漾诸人行至长公主府门口时,梅艳芳已候在了那里。

    她还背着伏包,显然不是来送行的。

    原来青玄早有交代,此番梅远尘去雪国,她需同行。

    其一,她曾和九殿多位高手潜入过净庭山庄,于地形熟悉。

    二者,她双手毕竟沾了梅家人的血,仅只改成梅姓,万恶难赎其一。

    再有,她是夺人生机的霸道命格,留在长公主府,于夏承漪百害无一利。

    最后,二人是天煞双孤的阴阳至体,此行日久相随,或许能为他们重塑命格带来契机。

    青玄说出让她同行,梅艳芳二话不说便应承了下来。

    其实,她还有自己的打算——若百年墨参软硬之法皆不可得,或许可以我的人头交换。毕竟,当日他们曾是亲眼见我割下殷无垢的人头离去。净庭山庄对我的恨意,绝不会比布舍一少。

    她与夏承漪非亲非故,却看得出来,姐姐在府上时,他们待她极好。且曾听梅远尘说过,夏承漪实把海棠当成姐姐对待。

    如此便够了,能用自己的命换回夏承漪的解药,她认为值得。

    “吱呀~~~”房门开了。

    梅艳芳打起火折子,行到烛台边依次点起了火。

    说是天字号,其实比长公主府的下人房还不如。

    一张床,配着新被褥,看起来还暖和。

    一个长案,应该是用来放置行囊的,足有一丈长,六七尺宽。

    一张木桌,四条凳子,桌上摆了茶壶茶杯,旁边还有点儿水渍。

    一张床?

    “今晚我睡这里。”梅远尘指着长案道。

    他把伏包放下,又道:“你先歇着,我去打桶热水来。”

    行了一整日后,热水洗脸、泡脚可解疲乏,常年在外的人都知晓。

    端水、倒水,再端水、再倒水。看着梅远尘里面忙碌的样子,梅艳芳有些恍惚,心想:“他出身显贵,文武双全,却待人真诚浑没半点傲气,难怪姐姐对他用情至此。那夜府上众人毫不畏死地冲到九殿搪手面前,以身挡刀,想必皆是受了梅家的深恩,甘愿以死相报。如此人家,我怎忍刀钺相协!”

    过去诸般,每每思及,总令她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青玄师父让你路上教我一套‘了一’剑法。”梅艳芳轻声道。

    学了一剑法,的确是青玄的意思。他觉得,那套杀技与其乃是绝配。

    梅远尘刚在茶桌旁坐下便听了这话,有些讶异的“啊”了一声,像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了一”那是剑法,而梅艳芳却是使刀的。

    “你不愿意?”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愿意。”梅远尘忙回道,“自然愿意。”

第四五四章 与子偕行论道武

    青布幔,碧油幢,春风袅袅,扶疏绿竹正盈窗。

    山岌岌,水淙淙,春风帘幕,往来营垒燕双双。

    官驿向北,二骑竞走。

    马如腾龙踏行云,人似璨珠耀绿波。

    抛却仇怨纵情驰骋,当真是恣意无比,畅快难言。

    梅艳芳生平从未如此放肆,一路驭马狂奔,竟隐隐有种身心破茧而出感觉。

    “啊~~~”

    “啊~~~”

    “啊~~~”

    行至一段盘山路的顶峰,她悬崖勒马,仰天长啸,力透林野,荡气回响不绝。

    梅远尘驱骑在她一旁驻定,转头看过去,会心一笑。

    虽是一样的形容,却是完全不同的性情,她尽情释放内心郁气的样子绝不可能在海棠身上看到。

    “我今日才知,甚么是自由!”山巅之上,梅艳芳仰面闭目,张开双手,感受着微风袭身。

    山风把她的衣角吹起,轻轻鼓动,如化蝶之蛹。

    她穿着一身麻衣,那是守孝的装服,与梅远尘无异。

    “再比!”

    山色看尽,马已歇足,又该启程。

    一女一男,一前一后,朝泯州方向飞驰而去。

    ... ...

    《经》曰——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渊兮,似万物之宗;

    挫其锐,解其纠,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

    无始道人眯眼摇头,右手虚空乱点,念得甚是入迷。

    梅思恩只静静听着,即有不解处也并不插话。他知道,一会儿老道自会将经言释义一番。

    “说的是,道法虽虚空无形,然,一旦掌握了,使用起来则无止无尽,乃世间万事万物的掌控。它掩藏自身的锋芒,消解人与人之间的纷争,将自己融入人的生活中,看似并不存在,实则无处不在。梅小子,你道法浅薄,现下自然还不懂,待你日后入道愈深,便愈知其中玄妙神奇。”果不其然,无始道人自发解释了起来。

    梅思恩眼皮一抬,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讲完了么?菜快凉了,吃饭罢。”

    见他一脸不屑

    满不在乎的样子,无始道人气不打一处来,跳上餐凳竖指怒骂道:“无知小儿,竟敢如此轻慢道法!”

    自己口苦婆心,讲到口干舌燥,唾沫飞尽,对方竟半点也不入迷,实在有些伤了他的心。

    “我轻慢?”此时梅思恩已拿起来了碗筷,正咀嚼着菜食,趁着食糜入肚的空档冷冷回道,“你就着光头,穿庙里被风吹下山的旧僧衣,假扮佛门净土宗给人入殓做法事,那算不算轻慢道法?”

    二人在天霜郡泯州府待了十五年,期间主要的生计有二。

    初期,靠的是梅思恩给乡里的一些富户、私塾抄写古典经集。整月里也挣不到半两银子,二人过得苦哈哈的。食不果腹或许不至于,然,饱腹却并不常有。

    正因时有吃不饱,无始道人便去山上寻些野果吃,一次在山坳捡到了一件僧袍。头上无发,再穿上一袭僧衣,怎么着也有六七分的和尚样儿。

    自那起,他便干起了假扮和尚给往生之人做法事的“勾当”。

    讲起这一遭,无始道人显然有些心虚,悄悄从凳子上坐了下来,笑着解释道:“这你就不懂了。道门之中本就有茅山一派,论念往生文,驱恶念鬼的本事比之佛门净土宗只强不弱。事主们不过是想找人给那些往生者洁身净魂,引渡阴间,哪管你是道士还是和尚!且我念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往生咒,可不曾有过半点含糊。真心渡魂,何必究竟。”

    “那别人唤你大师,对你行‘合十礼’之时,你怎还跟人念起‘阿弥陀佛’的佛号?甚么时候,道门也有这么一句经法了?”梅思恩不留情面地揭穿他,斜眼道,“分明就是为了蝇头小利背道向佛,这可不止‘轻慢’二字罢?”

    “我...我...你!”无始道人气得脸面变形,站起身叉着腰,一时竟想不出说辞了,憋了好半晌才道,“你这些年衣食住行的用度,可有一大半是我给人做法事挣来的银钱!”

    梅思恩懒得理会,自顾夹菜吃喝。

    无始道人心有不甘,稍加思索后朝着食案伸手微摆,顿时,两个菜盘竟然缓缓凌空升起,距离桌面半尺悬而不坠。

    “嘶~~~”梅思恩手中碗筷,嘴中齿舌突然定住,双眼之中满是惊骇。

    虚空使力... ...

    “嘿嘿,瞧见没!”无始道人甚是得意,咧嘴笑道,“我这隔空

    摄物的功法,佛门有么?”

    说完,又炫耀似的行到梅思恩所坐条凳一屁股坐下,在他眼皮子底下对着食案拂袖轻轻一挥,两个菜盘竟又缓缓落下,汤汁点滴不漏。

    好在二人落脚的小店位处荒野癖壤,这会儿店里亦只有他们一桌食客,老板收了银钱早回柜台歇息去了,并无旁人看见。

    “厉害!”梅思恩双目之中震撼犹在,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道,“先前没见你使过。”

    得了句赞叹,无始道人脸上得色更甚了,笑道:“那是!我这‘乾坤定’的功夫绝对是天下无匹,不可轻易施展出来。”

    倒也不是他不曾施展过,而是他只在左右无人之地修习。如此神技,江湖之中谁不想得?倘若被有心人瞧去,他再想要过安稳的日子就不容易了。

    “想学么?”无始满心期盼地问。

    梅思恩眨了眨眼,一脸肃穆,正色回道:“你若肯教,我自然想学。”

    他身负血仇,最想有一身绝世武功,好助自己早日杀尽仇敌。

    毫无疑问,适才所见的“乾坤定”绝对是他至今见过的最强武学。

    “我当然肯教!”无始道人满脸堆笑,喜道,“我这武功早晚是要传人的,你这小子陪了我十五年,与我最是有缘。可我也说过,那两门武功皆是以道法为根基的,光练技法不修道心,于己于人都是后患无穷,我不能害你。”

    言至语末,神色已收敛,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我吃饱了,你不饿么?”

    听他这一句,无始道人气得直咬牙,快步回到自己座上,扒拉起碗里的饭食。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膳后二人继续东行,无始道人一路大声念诵。到了精妙处,不免唱成南腔北调,好不滑稽。

    初时,梅思恩并不参与,可听得多了,潜移默化间也受了影响,竟不知不觉地跟着附和起来。

    ”挫其锐,解其纠,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小调不着调,二人边唱边行倒也颇沁心脾。

    一路行,一路唱,不觉已到城门下。

第四五五章 心虽向仁势难为

    执掌一国朝政,始知事事难为。

    大华疆域纵横六千里,仅加修一条通络南北的驿道,便要耗银九十万两。

    二十六郡在籍民丁三万万,与民每月多食三餐,一年即需济粮六百万石。

    屏州水灾,朝廷分批拨出了一百二十万两,至今也只完成了灾民安顿和旧城清理这两项事,废址重建之路还遥遥无期。

    宿州战事后,安咸全郡战死兵员两万一千余,重伤返家近五万人,亡者的抚恤、伤者的安置又用去了三百二十万两。

    白马军、神哨营、武王军的行军操练,每日耗资亦是一笔大数。

    虽心向百姓,励志强国,却总觉力有不逮,夏承炫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如意。

    “武王军在庇南与穆丹青的白山军僵持了半年有余,治军、布防、练兵、供给、民生,无一不是磨人心神,个中艰辛可想而知。承灿虽一向报喜不报忧,事事一肩挑,可朝廷总该为他们做点甚么。”午膳的时间,夏承炫也不敢闲着,琢磨起了南疆局势,顿时头疼不已。

    正烦恼间,执事官来报,有人执红袖令请见。

    “张遂光?”夏承炫的双眼眯了起来。

    袖令者,标牌也,乃大户府门传讯、证身之物,常以形、色区分其用。先时颌王府中的袖令便有九种,其中的红袖令,去年凌成斋中夏承炫给了张遂光。

    执此袖令可入王府,执事官依矩即时通报,不得延误。

    当时夏承炫亟需九殿手中之物扳倒赟王府,不得已和张遂光做了一个交易。作为信物,他要走了一枚红袖令。

    “带去我书房。”

    虽一百个不情愿,但有把柄在他手里,又实在避无可避。

    “别让人看见。”嘱咐一声后,掷下了手中碗筷,径直朝书房行去。

    ... ...

    梅思恩、无始道人皆是久别都城,骑马看着街道两旁熟悉的景致,不禁感慨万千。

    “论繁华,哪也不及都城啊。”无始道人一手执缰,一手虚指,不住点头赞道。

    定居天霜郡前,他曾遍游天下,观尽山水,今儿一比较,仍是觉得都城最好,“瞧这烟火气,这尘世的味道... ...真真美啊!”

    不等梅思恩置评,胖道士已跃下马背,把坐骑牵到路边的系马桩绑好,再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小食摊,指着锅台里滚烫的汤水囔囔道:“来两大碗馄饨,多给舀点儿肉汤汁。”

    见摊主满眼狐疑地盯着自己的脑门儿,无始道人解释道:“老倌儿,咱可不是和尚,放心上肉罢。”

    言毕,将脖子矮了矮,把锃亮的光头凑过去给他看。肥硕的头顶上虽然寸发未生,却并无戒疤,自非佛门中人。

    摊主疑虑既消,呵呵一笑回到灶台前,鼓弄起勺碗。

    这时梅思恩也安顿好了马匹,在他对座坐下,一脸鄙夷道:“早要你戴个幞头,一路上省去多少事。”

    无始道人喜食荤腥,可谓不肉不欢,一身的肥膘多半就是吃起来的。赶路这些天,每到一肆店家都不免生疑和尚几时敢如此明目张胆破犯戒律了。低头鉴顶的事,胖道士干了没有二十回也有十八回了。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你所见者未必是真,你未见者未必真无。嘿嘿,你以后会知道的。”无始道人左手扶住碗,右手执筷,说完这句便“噗噗”嗦起汤汁来。

    二人一早便离了客栈,行了半个时辰的路才到城门下,又在冷风中候了半个多时辰才过通关台,已是饥寒交迫、冷饿难耐。论说世上最美味的物事,那一定是人在又饿又冷之时得到的一餐热食。

    “嗯嗯嗯,好吃!好吃!”无始道人吧唧嘴中漏出这么一句。

    老板又端来一碗肉馄饨放在梅思恩跟前,香味随着蒸腾的热气飘进口鼻之中,勾引着他的食欲。

    “噔~噔~噔~噔~”一通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十余骠骑疾速从小食

    摊前驶过,可不巧,一块溅起的湿泥掉落到梅思恩的汤碗之中。

    “站住!”一声断喝蓦起。

    无始道人忙站起身拉住梅思恩,劝道:“唉唉,梅小子,算了,我跟你换一碗,莫要生事了。”

    他的性子随了长相,自来是和稀泥的做派,虽出身道门,却活得像尊菩萨。

    “我不是生事。”梅思恩拿起桌上的剑,正色道,“遇不平事,我若不争,恶人便更有恃无恐,日后定再欺人。我学武,本就为荡世间不平事。”

    想起自己教他武功的初衷,无始道人尴尬一笑,松开了手,默默站到了他身旁。

    七年前的冬里,梅思恩找了份给一钟姓富户抄书的活计。约好的十三卷《烂柯经》及其注解,年前誊抄好,劳资是三两碎银。辛苦忙活两月余,还搭进去不少灯油、墨块总算按时交了书稿。可事主却左右寻衅始终不肯给钱,梅思恩气不过,上门讨要说不成还被府上家丁狠狠打了一顿给轰了出来。

    先前他就因着替穷苦人出头被地痞流氓打过好几回,那次在床上躺了大半月难得想通,伤好后跟着无始道人练些拳脚功夫,而后又渐渐修起了内功、剑法。

    有了武技傍身,梅思恩再没受过人的欺侮。

    “梅叔叔和姐姐、姐夫请云鹞叔教我武功便是担心我这好管闲事的性子惹了灾祸,想我遇险时能有自保之力。”

    听了喝止之声,十余骑去而复返,在小摊前驻足立定,看着阵仗颇有些唬人。队骑最前是个八字胡的青年汉子,瞧着像二十来岁,虽是一身华服却满脸邋遢,这会儿跳下马背,看向二人,看到梅思恩时神情颇有些狐疑,问道:“这位仁兄,适才可是唤我们?”

    “你们骑太快,马蹄把泥块溅到了我碗里。”梅思恩冷声道。

    八字胡汉子探头看了一眼,见碗中白汤泛着一片浑浊,哈哈一笑,端起碗将汤泥一口喝完,再从腰袋间掏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大声谓躲开好几丈远的摊主老倌道:“店家,依样再上两碗,这是膳钱。”

    梅思恩正微微错愕,那汉子又抱拳言道:“叨扰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言毕,翻身上马,领着一群人快鞭离去。

    “嘿嘿,若州徐家的人,果然不错。”无始道人回到位上坐下,喃喃叹道。

    ... ...

    “你是谁?”见来者不是张遂光,夏承炫皱眉问道,“为何会有红袖令?”

    宋红枫跪地拜道:“草民宋红枫,奉张帮主之命拜见圣皇帝陛下,皇上万万岁!”

    张遂光是个慎微之人,自然清楚手握当朝天子黑料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是以,虽想和夏承炫谈桩买卖,却也不敢亲赴王府。

    “哦?”夏承炫的脑中转过千般头绪,嘴上却只淡淡一句。

    要说心腹之人,盐帮的李学辞和九殿的菩提心都算不上,二人武功不弱,心思也够沉稳,但比起忠诚,张遂光最信任的还是宋红枫,真正秘要之事一直都是交由他来办。

    “张帮主叫草民奉一封书信给皇上。”宋红枫从袖口中抽出一小圆筒物事,捧在双手之中,得了夏承炫的允准后乃缓缓起身,献了上去。

    那是一封竹节信。

    夏承炫接过竹节蓄力一捏,“啪”,竹筒应声崩开,露出了里面的信纸。摊开一看,其上仅有小字三行:愿以精粮百万石,牛羊十万头求梅、徐二人行踪。另请,圣君勿庇。

    泓石湾一战,张遂光初次杀人未遂。和梅远尘、徐簌野轮番交手后,他自然清楚二人的能耐,急于除之后快。

    徐簌野与其正面厮杀,两个时辰内毫不露败绩,战力之强盐帮诸长老、九殿大师傅皆远不能及,与自己相较也不过只弱了半筹。

    梅远尘拖着重伤之躯,尚能连杀四位盐帮长老,还在自己的攻杀之下护了徐簌野周全,其狠辣果决,犹在徐二之上。且瞧当夜的情形,他多少察觉了一些梅府灭门的隐迹。

    “此二人年不及而立,武道之途大有进境,假以时日,必成武林巨擘。久了不说,便是再给他们练个两三年,武技、内功也能赶上我了。我既已对其露了必杀之意,他们对我也定怀杀心,留此二人在世,当真后患无穷。”在汉州逼出了“嗜心蛊”后,张遂光便将几乎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消除此患之上。

    可惜,因着下河、浮阳数郡都接连飘了十余日的大雪,各州各府道路堵塞信息不达,盐帮和九殿的人竟皆失了梅远尘和徐簌野的踪迹。

    以张遂光的睿智,自也猜得到二人多半去了都城,只是有夏承炫的庇护,要杀他们谈何容易。

    三月前,梅远尘大伤初愈,与云晓漾出都城时正是狙杀的不二良机,不想夏承炫派出精锐死士一路护送,双方暗里厮拼了十几场,死伤数百人。

    “要杀梅远尘,小皇帝始终是绕不去的坎。”

    几番权衡后,张遂光才决定提出这笔新的交易。

    大华北边的七万植林军严守防线不敢稍歇,时刻提防着雪国铁骑趁虚而入;

    西北沙陀边界的白马军、安咸哨所十万大军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杀向赵乾明,替夏牧朝报仇;

    夏承灿领着十二万庇南哨所和武王军主力与穆丹青对峙国门,大战一触即发。

    仅这三处用兵就近三十万,其它的且抛开一边不说,仅就吃食,三军每月所需的米粮便要一万五千石,配给的肉食九十万斤。

    “是了,朝廷最缺的是米粮、肉食。”

    张遂光很清楚,因着擅自追杀梅远尘之事,夏承炫对其甚有恨意,说不得已在暗中布局剪除自己。若此番帮朝廷解决了这一桩难事,可让他重新看到自己的用处。

    “眼下诸事未备,我仍不可与大华朝廷为敌。此举虽加深小皇帝对盐帮的忌惮,却又令他不得不更倚重于。他可是个有野心的人,既知我有大用,暂时便不至于处心积虑对付我,正可再得一喘息之机。”

    盐帮统络天下八成的私盐买卖,三成的水运营生和两成半的米粮交易,这些年积攒无数,银钱留在库房不过是堆废铁,白米存在粮仓不过多养几只耗子,大事不起,这些东西便无实用。

    “四国不战,我起事难成。欲使四国起战,我得助夏承炫养好他的兵马。他的兵马越强,与三国之战便越深越久。四国战时,我趁机广积粮、勤炼甲,待到止战之时必定四境乏困军民疲弱,届时盐帮大旗一挥,聚力一处,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取数郡作为根据,再徐图后事。”

    天下... ...有能者,谁不想要天下。

    “夏汝仁以不足万人之基创建了大华朝国,我张遂光今日所有远胜其时,如何不能成事!”

    他不仅是个宗师、掌门、杀手,还是个精明的商贾,深谙予利之道。一笔各有付出又各取所需的买卖,他料夏承炫不会辞却。

    “哼,回去告诉张遂光,我夏承炫绝不与人做交易,叫他死了那条心!盐帮若敢对付远尘,我便纠集官军将你们丹阳城、汉州的几处老巢剿个干净!”夏承炫将字条撕得粉碎,指向宋红枫厉声斥骂道。

    时局虽难,却还远未到绝境,梅远尘是他所剩不多的亲人之一,是他无法割舍的情感寄托。

    “我已经愧对远尘,即便以国利相协,也不可易。”

    夏承炫双手按扶在案桌上,微微发抖,一副怒不可遏的形容。

    “呵呵,请皇上三思。”宋红枫不急不慢说道,“胡晞微几人可还在我们手上,倘使他们将那夜安咸盐运政司府上发生之事说与梅远尘听... ...呵呵,不过皇上与梅公子兄弟情深,或许他听后并不记恨也不一定。”

    下一瞬间,夏承炫像是被人抓住了软肋一般无力地瘫倒在座,面容狰狞仿似看见了世间最可怕的凶兽。

    胡晞微... ...褚忠派人去锦州查验过,众多尸身之中的确没有胡晞微。

    “张遂光竟不止留了一手!他还留下了胡晞微的活口。”

第四五六章 大府宅拜门有途

    梅远尘、易布衣走后这两日,徐簌野一人在长公主府内实在闷得慌。虽说府上并不禁足,然,内侍遍布,十步一岗,饶是他也不敢随意走动,一日里倒有九成九的时间守在自己暂住的院子里。

    一直用着真武观的医骨药,他的腿伤已好了大半,除还不能使力,日常行步并无大碍。可惜,为客寄居不便使拳弄剑,他也只得埋头打坐修习内功。

    正好,泓石湾畔与张遂光对战那一场,他感悟颇多。

    “盐帮与徐家皆以无极功闻名于世,我徐家内功讲究阴阳互补,刚柔并济,劲气绵长而厚重。而盐帮的功法却是浑雄刚猛,霸道无匹,甚有一力贯敌的意思。那夜比拼内力,甫一贴掌,张遂光双手之上劲气便如洪涛决堤一般滚滚涌来,气势澎湃。我双手被激得瞬间软麻力屈。而后虽竭力运劲相抗,也只能勉力维持,难扭颓势。一番比较,徐家的无极功像是铁枪头下装着木把柄,利在于灵,盐帮的无极功则像支通体铁锻的标枪,利在于重。那夜比拼内功,我明显落了下风,也不知是我的阴阳无极功没练到家,还是盐帮的纯阳无极功的确技高一筹?倘使使无极功的是父亲、大伯,他们能否敌得过?”

    徐簌野能有今日之武学成就,除了出身名门所学精深、个人天赋极高外,喜武、好战、善省亦不可缺一。每与高手对敌,事后他都会反复推敲总结,其后武道便或多或少会有些进益,与湛明比剑如此,与张遂光比拳掌内功亦是如此。

    “纯阳也就是至刚了,‘以刚克刚’那是远尘那家伙的打法,我徐家无极功阴阳并重,向来也善‘以柔克刚’之道。所谓‘以柔克刚’者,无外乎卸力、借力二途。卸力之关键在于‘聚力化无’,借力之难为在于‘导力归返’。张遂光的无极功劲气强横,要‘导力归返’怕是难以办到,那便只余‘聚力化无’这一招了。嗯... ...以双手受力,聚其于左右劳宫穴,再经手厥阴心包经之气径将劲气导入天池穴,再以胸肺之力将其气化呼出。只要我体内气径够坚韧,胸肺够结实,他的无极功劲气入我之体便似泥牛入海一般,经由我身散入周身于无。妙啊!”

    想通各中玄门,徐簌野喜极大笑,声音传出十数丈远。

    “呵呵,看来今日徐二公子是双喜临门啊。”穷奇的声音自苑门外传来。

    向来是文人相轻,武人相重。穷奇多年习武,虽在王府做事,骨子里还是有股子江湖气的,对这个子侄辈的高手,他心里甚有几分敬重。徐簌野入府以来,一应物需都是穷奇在张罗,这几天二人相处颇为融洽,若非徐簌野还未好利索,他们怕是已在小院动手切磋起来。

    “哈哈,前辈早啊!”徐簌野应声迎出去,双手执礼笑道,“晚辈感悟一点武学心得,一时得意忘形,倒教前辈笑话了。”

    武道一途,人与人的差距往往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心得拉开的。

    修武到了一定深度,境界提升靠的不再是勤学苦练,靠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武道感悟。苦练是重复的过程,感悟是发现的过程,苦练只会让人把已经掌握的技巧练得更纯熟,而心得感悟却能助人学会新的技巧。于初窥门径而言,勤学苦练固然重要,可到了“技法窍诀烂熟于胸”之后,它便不再

    重要了。这便是“修武者众而登堂者寡”和“境高者静”的缘由。

    想想,有哪个真正的高手会每日不辞辛苦地练功?

    “二公子年未及而立便有如此修为,如今竟又悟得‘心得’,天资之高实在是我等凡夫俗子们所不敢想啊!”穷奇双目灼灼,啧啧叹道。他每日修武逾五个时辰,不可谓不勤,却始终难入一流高手之列,所缺的就是这个“悟”。只可惜,“悟”之其物只能自己去寻,旁人是帮不来的。

    徐簌野摆手苦笑,辞道:“前辈谬赞了。贵府的远尘公子年纪比还我小了**岁,武功可半点不弱于我。要说天资,我可远远不如他啊。”

    天赋、武技不如人,他倒从不觉甚么,然,每每想起易倾心表露出对梅远尘的种种爱意,心底欣羡便难以抑制。念及此,徐簌野不免暗叹:“唉,我真是甚么也比不过他... ...”

    梅远尘的身手,穷奇是亲眼见过的,行如脱兔,快似惊鸿,那是打心眼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公子瞧着文文静静的,谁知竟有一手精绝如此的武功,想想他刚从清溪来的那会儿,可还是个半点拳脚也不懂的武道雏儿啊... ...这等逆天的天资,嘿嘿,莫说眼见了,便是听也不曾听过。”

    见徐簌野一脸黯然,穷奇笑着回道:“二公子和远尘公子皆是世间一等一的奇才,乃当世‘双绝’,且难得你二人如此交好,日后必成武林中一段传世佳话。”

    虽说武者相重,然知心相交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当世的武学高手之中,相互情谊深厚的,还真没几人。反倒是因着声名、利益等诸多缘由而互为敌对的不在少数。

    徐簌野听他所言,心中略有喜意,轻笑不语。

    “呔!”像是突然想起甚么,穷奇重重拍了拍自己脑门,懊恼道,“光顾着说话,差点忘了正事。二公子,你徐家的人... ...来了!”

    ... ...

    世人周知,徐家有内、外门之分。

    内门门人皆是徐氏本姓族人,虽不至千人,却是高手云集,除了当家的三兄弟外,年轻一代的翘楚就有徐簌野、徐簌延、徐簌谟、徐簌遄、徐九、徐簌淇等,论身手,他们都不会弱于江湖二流宗门的头号人物。其中,闯荡江湖数载的徐簌野因着一手大成徐家剑法,早已挣得“若州徐二”的名头,绝对是当今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顶级高手。

    徐家外门则由徐家诸多客卿及各客卿的族人组成,人数众多,仅在若州一地便逾五千人,可谓声势浩大。然,徐家外门中人却鲜少在江湖上走动,名气还算响亮的主要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辈高手,如江沧海、苏迟瑞、贺元征等人。

    论说外门第一人,那自然是江沧海。

    十二年前南帮势力发展到北方,决定在北边建一个分舵,最初分舵的舵址就选在了若州。毕竟通络南北,连横东西的州府,大华也仅此一处。

    何瓒领着一行人刚在新置的南帮分舵落脚,当夜,江沧海便一人一马寻上了门。

    次日一早,何瓒便又带着一众南帮高手收拾好行囊灰溜溜地离开了若州,再未返回。

    至于那夜江沧海

    进入南帮分舵后说了甚么、做了甚么,一直没人说得清。然,可以确定的是,南帮这些年虽然一路北扩,却从未染指过若州的任何生意。

    一人威慑一帮,这就是徐家外门第一人的实力。

    可惜,江沧海的儿子资质平庸,身体又有残疾,好在是生了两个天赋异禀儿子。江小白、江小鱼二人打小便得爷爷亲自指导,长大后又分别拜在徐啸衣、徐啸石门下,很快便在宗门展露头角,双双跻身外门年轻一代高手前十之列,先前的武林会盟预选武校中,老大江小白更是赢了冯聪这样成名数十年的高手,一时名动江湖。

    除了江小白、江小鱼兄弟,在会盟中扬名的还有王玉堂、苏青衫、贺峥嵘、元不规、冉胜等人。徐家虽一夜败亡,然,在会盟校场上大展身手后,这些徐家外门子弟的名头早已经由那数万散开的江湖客之口传到了大华各处。

    许多之前在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若州的四方台上都败给了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徐家外门后辈。

    所谓底蕴,想来便是如此。

    如此底蕴的宗门,夏承炫还是很想收归己用的,尤其是在手里没了百微堂之后。

    皇帝外甥的心思,冉建功如何不明白,得了都城来的消息,很快便把事情办妥了。

    徐家需要一条生路,也需要一条出路,刚好,朝廷都愿意给。于徐家,尤其是徐家外门那数千人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是以,几乎没有受到甚么阻力,江沧海、贺元征几人商议了一番便选出了十二人赶赴都城,协助徐簌野领受皇命。事成,便算是为徐家蹚出了一条出路。

    受了徐家多年的恩情,如今主家刚倒台便靠向朝廷,这说出去委实不好听,老一辈人多少有些顾及颜面,不好亲赴都城,因此次受命北上都城的皆是外门年轻一辈。

    那十二人中江小白武功居首,很自然便成了领队,他带着一众师兄弟,一路急赶,总算在今日日出之时到了都城。

    比江小白一行人早半刻入城的无始道人和梅思恩这会儿却还在为先去哪儿争论不休。

    “自然是去长公主府。”梅思恩坚持不变,“我打听过了,远尘是前颌王的义子,他若在都城,多半会在那儿。”

    从锦州来,他也不是光赶路,梅家的事多番打听后也算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无始道人瘪嘴驳道:“就咱这身打扮,你觉得能进得了长公主府?嘿!”

    他在都城生活了好些年,于显赫之家的待客、安防这些门门道道知晓得很清楚,“若无拜帖、文书、令牌、印绶诸般信物,仅凭一张嘴求见,府卫绝不可能放我们进去。”

    这些事,他不说,梅思恩确实不清楚。他年少寄居在梅府时,梅晚亭也只官至从二品,且无爵位,在这皇亲遍地、重宦云集的都城,并不算多显赫,无始道人说的那些东西,梅府并没有,他自然也就不曾见过。

    “去真武观罢。”无始道人以肘顶了顶梅思恩腰间,劝道,“不如先上虢山,我让真武观的人带咱拜门。”

第四五七章 缘来真武一家亲

    虢山,平地凸起如玄龟之背,隐逸雾海若伏若现,向东有仙人峰,仙人峰上立长生殿,犹如龟首戴冠游瑶池,祥瑞不可言。

    无始道人于上山地理似乎稔熟无比,领着梅思恩穿插小径,不至一个时辰便到了山顶殿外的大道场

    入殿祈福上供的香客熙熙攘攘,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今儿是哪位仙家的诞辰吉日。无始道人并未随人流进殿,而是领着梅思恩行到道场边缘。下是百丈悬崖,上是万仞青天,居此凭栏而立,俯瞰远眺,目无极处。道观特有的香气随着微风轻轻袭来,入鼻如酒,醉人心脾。

    果然,道家圣地,焚香如酒。

    “只听你说在真武观待过,却不知你在这儿待了多久?”梅思恩站到他旁边,有样学样地朝云雾中看去,漫不经心地问。

    在泯州时,无始偶尔会跟梅思恩聊起往事,其中就有一些关于真武观。只是他讲过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真武观这段在其间并不出众。

    “虢山的景致天下闻名,云雾缥缈,不染凡尘,立在此间如临仙境。“梅思恩的另一侧站着一瘦高仕子,此时他正手指东方谓同行少女道,”瞧那儿,真武大帝便住在那云层深处。”那少女听了频频点头,似乎对此深信不疑。

    像是不曾听到问话,无始道人闭眼深吸一口气,一脸满足地笑道:“梅小子,走,随我回家!”

    家,上“宀”下“豕”。豕者,意猛兽,宀者,祭祀之所,“家”所蕴含,不言而喻。听胖光头说回家,梅思恩瞥了他一眼,有些怀疑,可还是跟在后面一起入了殿。

    二人相伴十五年,然,对于无始的过往,梅思恩知晓的并不多。

    知道他是道士,来泯州前已游历天下快二十年,去过很多地方,说是天南地北,北边去过雪国大雪原,南边到过芜海... ...

    知道他武功不错,道法造诣极深,说起道学来一套一套的,虽然很多时候自己对他的“道”并不认同。

    也知他很能吃,五斤人参入腹不蹿稀,十碗肉汤下肚不憋尿。

    是了,他最近开始吹嘘自己有个很厉害的徒弟,说他有门武功天下第一。“你都不是天下第一,怎能教出天下第一的徒弟?”梅思恩常在心里反驳。

    再有多的事,无始不说,他便不会去问。离开姐姐一家后,他再不是个爱管别人事的人。

    行不多久,二人到了内殿,越往里走人越少,总算有了些山门的清净。

    素色院墙边立着几棵松树,高的端正挺拔,矮的歪歪扭扭,可它们径粗皆逾两尺,想来在此汲天地精华也有数百年了。

    树下有方石桌,几个老道士围在一起嘀嘀咕咕,凑近一看,原来是在棋盘对弈。盘中黑白棋子死死纠缠在一块,剑拔弩张,偏又都奈何不了对方,两边都是极不畅快的局面:进,前路被断;退,守地已无。

    “臭棋!”无始道人轻啐一声。

    湛乾瞪他一眼,说了句,“和尚不懂棋。”说完,执棋落定,白子连成“钳”型继续困住了一片黑子。老道士审视全局,一边抚须一边颔首,显然颇满意此次的落子。

    “让他围。”无始道人又插嘴道,“三子外设伏,堵他后路!”

    执黑子的湛离循声侧头看去,刚要开口斥驳,却突然怔住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四五息后才缓缓站起身,轻声唤了一句:“太师父?”

    他这声“太师父”叫得并不确定,倒带着三四分试探的口气。

    湛离是在锦州城故去的湛觉老道的师弟,二人的师父空玄子是青玄的同门师兄,论辈分,他得唤青玄一声“师叔”,可论年纪,他比那位师叔还大好几岁,已近耄耋。青玄入门时才十二岁,比空玄整整晚了三轮。空玄子年七十而终,灵牌受供已整三十载,他的师父,

    湛离的师祖... ...如今该有多少年岁?

    梅思恩瞅了瞅身旁的无始,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就他,能是那银发灰须老道士的太师父?

    这如何可能!打死他也不信。

    “嘿嘿,好徒孙,总算你小子没忘了我。”无始道人笑着拍了拍湛离的肩膀,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瞬时间,六个老道士“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近看细看,不一会儿都哇哇叫起来。

    “太师父,你老人家下山寻道缘,一去就是三十几年... ...”

    “太师叔,你老人家已经**-功成罢?竟返老归春了!”

    不记得是三十三年,还是三十四年前,时间太过久远,已有些说不清楚了,那一年,无始道人不顾众弟子劝阻执意下山,说是要去游历天下寻找机缘。想着他下山时已年过九旬,这么多年杳无音讯,门人们都早当他归了尘土,哪知今日祖师竟又回归宗门。

    去时鹤发弓身,归来... ...

    归来... ...算了。那年下山,无始道人虽颇有老态,可仙风道骨浑不似俗人。如今回来已是膀大腰圆面泛油光,活脱脱的一个市井屠夫的模样。若非他左右眼角边对列的两颗红痣仍在,这六个徒孙辈谁认得出来?

    眼角红痣是福泽极深才能伴生的一种面相,而无始左右眼角各有一痣,这是真武观上了年纪的湛字辈道士都知道的,是以,他的身份很快便被确认了下来。

    毕竟,这种面相特征一辈子不大可能见到两张,绝无冒充的可能。

    “湛离,记得我下山时你头发可还没白呢。”无始道人薅着老徒孙的一头白发,笑着打趣道。

    老道士不敢躲开,执手苦笑道:“太师父,你下山时徒孙尚不知天命,自然白发不多,如今望八,须发不敢不白啊!”

    执白子的湛乾此时已凑到无始道人跟前,贼兮兮地问:“太师叔,你老人家返老归春再现盛年之态,莫非已得长生之道,升仙在即?”

    道门究极所求便是长生不死,长生功功法大成后,逾古稀的青玄便长期是三十出头的青衣小道模样,观中的老少道士都是见过的。后来,他随心入世一夜白发,门中弟子还道他是练功出了岔子,功力渐散所致。

    长生驻颜的功法,很多道门宗派都有,青玄不到二十岁便陆续跟着无始道人学一门叫“常青术”的功法。这门功法有练体、内功、丹药三篇,虽也算高明却远远称不上世间绝学。然,青玄在此基础上苦心钻研二十余载,不断改进拓展,竟创出了更全面、更精奥、更渊深的长生功。

    无始道人自然知晓“常青术”无法实现真正的驻颜长生,又不愿跟着徒弟学他自创的长生功,最后决定下山游历,修炼身心以求突破。

    经三十几年探求摸索,他总算从半吊子的“常青术”中衍化出了长生秘术———万物生。

    与长生功的集“杀人技”和“长生术”于一体不同,“万物生”就是纯粹的修炼身体,以期达到身体不受年龄限制可一直接受药物、食材的滋养。他一身富态,除了自身慵懒不好动外,最主要缘由还是吃得太多。

    吃得多便身体好,进而体态越来越年轻。

    搭伙同住这十五年来,梅思恩对他说过最多的几句话无非是些“我前几天上山挖的药草人参呢?”、“我今早买的肉脯都被你吃了?”、"我煮了好大一锅饭,你就给我留这点?"

    这些年梅思恩勤劳苦干终年少歇,脸色却一直是贫血气亏,还真有经常饿肚子的缘故。而无始道人冒充净土宗和尚给人做法事,也有一多半是被填不饱的肚子给逼的。

    他虽有一身极高明的武功,却几乎从不显现于人前,更不曾以此谋生。道门中人看来,杀人夺命是会损害自己的道缘

    的。若常用武,说不准哪天就不得不杀人了。

    豁口不可开。

    ”青玄这小子呢?“话说得七七八八了,无始道人总算问起了自己的徒弟。

    最年长的湛乾回道:“青玄师叔近来每日都会早起领掌观和湛为两位师弟游山,通常巳时二刻左右才回,这会儿他老人家怕仍在山中呢。”

    观中皆传,青玄黑发转白、童颜变老之后性情大变。

    “师叔每日一早便领着湛明、湛为游山,自然不会是单纯地带二人看山中风景,料想多半是要借着早间人少清静给两位弟子传道授学。”

    “我入观门四十六载,师叔在道场授武统共也就十七次,十七次中就有八次是在师叔回观的近半年内。他老人家历来是恣意疏懒少理俗事,除了远尘小师弟,这三十年也没见好好教过谁。如今变故,绝非妙事。”

    门人们一番猜测不是没道理的。

    无始道人眼睑微微一抖,又倏变笑脸,转而谓湛离老道士:“我和你们这位小师叔饿得很,快去准备些吃食。甚么千年灵芝、百年人参、十年老蝉,甚么鹿茸、熊掌、白虎心的都可以,嗯,都可以。反正得我们满满地备上一桌,对了,皇宫的御酒也给上两坛来。”

    通常来说,道门比佛门要清苦些。倒不是道徒比佛徒少,也非道徒不及佛徒阔绰,而是道门轻钱重教,经常下山济施百姓,在“散财”与“收供”之间大致维持相平。

    作为国观的真武观却不一样。

    朝廷自然清楚他们有济施的传统,是以每年的例赏之中除了金银财帛,名贵药材、珍奇药石也有不少。百年积累,门中存货居奇。

    此节,无始道人比谁都清楚。

    众人听完,却是齐齐看向梅思恩,他们太师父/太师叔口里的”你们这位小师叔“。

    备一桌奇珍名馐,他们倒未多想,那连小事一桩都不能算。可无始老道收了个徒弟,这可是观中一件大事。

    一件很大的事。

    原本观中“玄”字辈的道士仅存青玄一人,眼前突然冒出的这灰发汉子既是无始道人的小徒弟,自然便是这些老道士的师叔。

    “唉,青玄师叔收了个幼徒便罢,毕竟远尘师弟与我等也不过是同辈。可太师叔的这弟子,那可是我们的师叔啊,看起来,他可比我那几个年长些的徒弟还年轻不少呢。”

    六双眼睛齐齐看来,很快就发现了新的问题。

    一个很大的问题。

    “师弟,你发现了没?”

    “师兄,你也觉得像?”

    “太像了,至少有七分像!不,我觉得最少有七分半!”

    “你们也都看出来了,确实很像啊。”

    听他们絮絮叨叨小声说着甚么,无始道人努眼骂道:“你们这群小牛鼻子吵吵甚么!祖师爷我吃点观门库藏便气不过了?”

    他很生气,觉得自己在梅小子面前落了脸面。

    湛离道人忙躬身执礼,上前请罪道:“太师父,你误会我们了。我这便去库房、膳房安排妥当,保你老人家满意。师兄,余下之事你来说罢。”

    言毕,脚踩生风步急急离去。

    湛乾接过湛离的交代,正色报道:“太师叔,容徒孙禀告。这位小师叔长得很像我青玄师叔的幼徒。”

    从无始道人说自己是他的小徒弟那会儿,梅思恩便想插话否认,无奈众人言语不停,他心里的话一直没机会说出来。再听眼前老道士说自己和观中某位门人长得相像,他一下子就来劲了,急问道:“道长所言非虚?他叫甚么名字?”

    “梅远尘。我师叔的小弟子叫梅远尘。”

    梅思恩浑身一颤,双目如定。

第四五九章 奇师徒伙房论道

    银皿当盘,金器作碗,珍馐佳肴堆满桌。

    半尺玉樽,盛酒如盏,御赐国酿溢杯淌。

    虽不是皇帝,无始道人今儿却比皇帝还享受,不仅呼唤徒孙们给自己备了这一桌国珍宴,甚至盛具也非得拿了专供皇室的器皿才罢。

    用他的话来说,既是图享受,那便来足全套的。

    还有就是,“那些金碗银盘甚么的,几年也用不上一次,放在库房吃灰,那叫糟践了东西。”

    最后那句话更是堵了所有人的嘴,“你们都是我的徒子徒孙,只要你们几个不去外边乱说,谁知道这一桩事?”

    得,谁要再劝,往后这事要真传了出去,那便有洗脱不清的嫌疑。

    谁敢劝?谁还敢劝?

    几个老道士只得屁颠屁颠亲自张罗开来,在内殿伙房忙进忙出的。

    是的,无始选的用膳地儿不是在膳厅,而是在伙房,临着大灶台的一间小屋。照他的话来讲,菜肴刚离灶,里边的烟火气最浓,在山珍海味缺的就是烟火气。

    “嘿,梅小子,这些年我的确是吃了你不少好东西的,今儿这一顿就算咱两清罢。”无始道人伸爪,哦不,是伸手从桌上金器中拈起几粒老蝉酥,一边往嘴里送,一边看向梅思恩,满脸得色道,“瞧这桌,都是大补之物呢,你亏不了!”

    就市价而言,桌上随意一盘菜也抵他过去所偷食的百倍不止。

    梅思恩却似并不在意,他仍沉浸在快要找到外甥的喜悦中,随意回了一句:“入城后不是吃过了么?我不饿,你自己吃罢。”

    酒肉不过穿肠之物,他一向不耽迷于其间,否则也不至于这些年甚么好的都留给了无始。先前听了湛字辈老道们七嘴八舌一通说道,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快些下山去和外甥会合。

    “湛乾、湛离、还有你,湛那啥的,你们都过来吃一点罢,别光看着啊。”一个人在桌边扒拉了好一会儿后,无始总算良心发现,想起了旁边伺立的六位老徒孙。

    “不敢不敢,徒孙不敢与太师父同桌而食。”湛离往前行了一步,苦笑着答道。

    湛乾等人听后纷纷点头,深以为然。道徒虽不如世俗那么重势礼法,可眼前之人的辈分实在太高了,自然就令人肃然起敬。

    不过见识了无始的吃相后,他们大概是知道何以太师父/太师叔他老人家这三十几年间身形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世间众生但凡特别能吃的,不论是猪是牛还是人,就没见有瘦的。

    无始道人瞄了几人一眼,笑道:“还跟我客气,来,都张嘴!”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着油腻腻的手从金碗中抓起一把老蝉酥,照着六个徒孙脸面甩袖轻轻一掷。湛乾等人只觉眨眼的功夫便有一花生米粒般的物事飞到眼前,还未反应过来,它便钻入了嘴中顺喉入腹。

    一气呵成,绝对令人连味儿都尝不到。

    湛离几人均是一副哭笑不得的形容,心想,“太师父/太师叔,你老好歹让我们尝一尝是啥味啊!”至于老道展现出来的“乾坤定”神功,他们倒是并不十分惊讶。毕竟,无始连“返老回春”这种逆天之事都能办到,武学上再有任何成就那都是见怪不怪。

    道门中,长生不老才是正途,武技再精再高-也不过是末法之道。

    “咯,这奇珍异食你们现在也吃了,嘴巴可得管严实点儿。”无始道人抬头咧嘴笑道,说完,又低下头从一口汤皿中抓起一颗心形物事,狠狠咬下去。

    雪国有千里雪原,雪原上有吊睛白虎,有医者言,白虎心晒干入药可治心绞之病。雪国与大华交好之时,朝廷易礼,雪国供献之物中便常有白虎心。

    真武观得朝廷倚重何止百年,这白虎心为观门库藏之物自也就不奇怪了。

    他正吃得欢,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知是自己的徒儿来了。

    青玄轻轻推开门,正见无始老道一脚踩在凳子上,双手抓着一颗白虎

    心啃得津津有味,油沫子已湿了他的衣襟。

    伙房里登时有了好几息的静谧,除无始自顾在吃东西,其他人都愣住不动。

    “师父?”青玄的声音中有着显然的不确定。虽已有人跟他报知了此事,可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三十四年啊,自己的师父不仅活着,还自个儿回了观门!

    湛明、湛为也忙躬下腰,执礼极恭道:“徒孙湛明/湛为,拜见祖师!”

    与空玄子的记名身份不同,青玄可是无始道人嫡嫡正正的亲传徒弟,眼前的老道可是二人正儿八经的太师父。

    “嘿,当年我身边的俩小道僮,这会儿也胡子花白了。”无始道人放下手中剩了一小半的白虎心,看向二人道,“湛为,尤其是你!你不是打小就喜丹青炼药之术么?这些年都不学无术混日子过的么?看着你怎么比湛明那小子还显老?”

    听师祖爷训斥自己,湛为忙跪拜在地,低头答道:“回太师父,这些年徒孙倒也不敢荒废时日,至今学无所成,只怕是,只怕是徒孙资质过于鲁钝,以至事倍功半。”

    当今大华的国师高人,竟被一个肥脸光头斥得跪地不起,还自言鲁钝,这话说出去想必也没人会信。

    “狗屁!”无始蓦地站起身,行至二人面前,却双眼看向青玄,提眉笑道,“我猜啊,肯定是你们这个不正经的懒人师父没好好教。”

    青玄听了,只得笑着微微弓腰执礼。

    请罪之礼。这些年,他对两个徒弟的教导也委实少了些,拢一块儿,怕也不及花在梅远尘身上一半的功夫。

    “你小子,当年创出长生功后多神气,在我面前显摆。这会儿你瞧,头发白的白,眉头灰的灰。”无始道人看眼前的银发弟子,竟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呵呵笑道,“你看为师,瞧见没。当年我就跟你说,人体内力有其限,练至臻境也难达大道,求长生者,终究还得靠外力。外力采补方是无穷无尽。”

    湛明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太师父,师父他老人家也就是去年才突然白发的,先前也一直是盛年之态。”

    见爱徒帮自己说话,青玄轻轻点了点头,面有喜意,彷佛在对无始说:“师父,看到没,我有徒弟帮腔,你有么?你没有!”

    “哦,近来是练岔了气?”无始凑近青玄耳边,轻声问,见他笑而不语,又自顾自道,“这几十年来为师走遍天下,总算窥探大道法门,创出了‘万物生’神功。嘿嘿,你若愿学,我可教你。”

    他此番回都城,除了陪梅思恩走这一遭外,主要还是想回真武观找个传人继承自己的衣钵。自创出了这门神功,他便一直想找人来学。本来是想教给梅思恩的,可那小子先前并不好武,于道门诸法也是毫无兴致,就更别说种道心了。后来,他得知梅府被屠,虽在仇恨中生了一颗向武之心,却过于偏执,以如此心境学“万物生”无异于寻思路。

    除了梅思恩,他能想到的便只有青玄了。

    “来来来,你们几个也走近些,多听听,先记一记回去再好好想,慢慢悟,说不准日后能悟出些甚么。”无始朝湛离等六人招手道。

    徒子徒孙都在,他今日兴致又奇高,正想讲道。

    “我问你们,人之颜衰、脏损、气竭、寿终,因何也?”无始挨个问去,“因何?”

    “湛明?因何?”

    “湛乾,你知道么?”

    “湛离,你说说?”

    几人要么支支吾吾,要么脸露为难之色,唯有湛为答腔:“师父曾言,人之生老病死皆因肌体老旧腐坏,以致脏器不行,气运不继。肤旧则起皱生斑,肌旧则肉干无力,骨旧则弓腰驼背,心旧则气短息促,眼旧则目视物如蔽。而甚者,肤腐则疥,肌腐则疮,骨腐则瘫,心腐则绞,目腐则瞎。再甚者,皆无外乎于死。”

    “不过是老生重谈,旧调重提。”无始道人咋巴着嘴,哂笑道,“那你师父可曾教过你,如何可护机体不老不旧不腐不坏?”

    湛为双目一滞,不知该从何答起

    。早在十几年前,青玄便跟他讲过长生功,可惜,当时他还道心不深,其中精妙难以领会,再往后,那般学习的机会便很少很少了。

    无始很快便知晓其中情由,行至他身边,笑道:“青玄这小子,自小便没耐性,再难的东西他也不会教你三遍,嘿嘿。”

    青玄站出来,回道:“师父,还是你了解我。湛为天资不够,不宜修习长生功。当年我都说不收徒弟的,是你非把他二人塞给我。”

    以他的性子,才三十几岁,哪里愿意收徒授学?可当时无始道人已无心观中事务,急着把观主之位传出去。然,几百年来真武观的观主之位从来不传无徒之人,为堵观内议论之声,便强行让他收了二人为徒。

    这桩旧事,观中知晓的人并不多。

    “去去去!别说没用的!”无始道人啐了他几口,接到道,“你那长生功倒也非一无是处,趁现在孩儿们都在,你便拣其中重要的说道说道,也让他们听一听、学一学。”

    对自己这个师父,青玄虽然时常与其拌嘴,实则内心里尊敬非常,当即微微弓腰作揖,朗声道:“人体内存阴阳之气,贮于任督二脉之中。又有十脏两道,由体内十二经护卫。督脉,主人一身之阳气,为阳脉之海;任脉,总任一身之阴经,为人阴脉之海。足少阳主胆、足少阴主肾、足厥阴主肝、手太阴主肺、手阳明主大肠、手太阳主小肠、手少阴主心、足阳明主胃、足太阴主脾、足太阳主膀胱。此外,尚有手厥阴心包经和手少阳三焦经护人之心、血管道,御邪祟之气。长生功内功心法的关键便在于,每日择其时宜运气于各经脉间。如,子时运行足少阳经,催动内劲往复于四十四穴间,时日渐久,气径通畅且坚韧,可保身体免于寒症、瘰疠。丑时运行足厥阴经,功力深时,则疝气去而心神宁,使人不受肝火之苦... ...至十二经尽成,则世间万厄皆不可入体,体内万毒随汗、尿、气排空。无病入体,则人之肌体不坏。万毒排尽,自然脏器不腐。气径畅则气不阻,血管通则力不竭。长生者,唯此耳。”

    伙房中,诸人悄立,似乎都在用力记住青玄所言的字字句句。

    “不妥!不妥!”无始道人摇头驳斥道,“周身六百多穴,光是认清这些穴位已是十分不易,要运气贯通,呵呵,当今天下能打通任督二脉的尚且不足二十之数。要全身经脉贯通,这可比打通任督二脉还难得多。你这长生功太依赖修习者天赋,于寻常人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到。就算你学会,也难以传授他人,早晚得失传,不好!不好!还是我的‘万物生’好!”

    也不待众人来问,他自己便讲开了:“人之肌体老旧腐坏,以致脏器不行,气运不继,使人寿终,这自然是对的。青玄的‘长生功’走的是内练的路子,而我的‘万物生’行的却是外练的路子。天地之间有精气,只是我们难以直接利用。反倒是一些药材却可经由土地吸收精气,时日愈久精气愈足。而某些补物又常年以药材为食,体内自然也存了很多精气。人体虽不可直接吸纳天地间的精气,却可以通过进食它们来补充。我这万物生功法便是‘以养代练’。嘿嘿,往简单里说就是不停地吃药材、补品,再配合适宜的运力法门将这些药材、补品中蕴含的精气吸入脏腑肌体,从而达到脏器愈新、肌体愈劲之效。而人之根本就是器为基,气为质。不停地补充天地精气,则基实质重,寿久不死!古来一些蠢材想着从丹药之中汲取精气,其实火烧鼎炼之后,药石中的精气早已散去,服之何用?补养之法至善莫过于膳补!”

    吃东西也能长生?

    光吃东西自然不可长生,能使人长生的是:吃足够多、足够好的东西,并以内力从其间吸纳精气,使脏器肌体不断再生。听起来,这万物生似乎是一门极其精绝的功法,不过,其害也是挺明显的。采补过猛,嘿嘿,无始便是案例。想当年他下山时浑身上下加包袱也不至百斤,而眼下,便是把他扒得赤条条的上称也绝不止两百斤。

    无始道人一通话讲完,伙房安静如定。

    “讲完了吗?”梅思恩一脸平淡地问。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1170/ 第一时间欣赏大华恩仇引最新章节! 作者:梅远尘所写的《大华恩仇引》为转载作品,大华恩仇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华恩仇引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华恩仇引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华恩仇引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华恩仇引介绍:
天意?谁能知天意?命时难与,人事可为。跬步不辍,未必不至万里;孤翅单飞,或许亦登青云!大华恩仇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华恩仇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华恩仇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