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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剑书春秋全文阅读

作者:肆歌子     酒剑书春秋txt下载     酒剑书春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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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藏剑青山钓鳌客

    青山斜雨,这座名为乌起镇的小地方不知道又迎了第几个初春,又送走了多少个来此观剑的看客。www.uu234.net

    观什么剑。

    钓鳌客江火的青山剑。

    他的剑。

    斩过山,断过江,破过千年剑阵,碎过百层妖塔。

    此世间,最具风骨。

    只是五年过去,来此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来之前所想的景,该是名满天下钓鳌客在青山苦修剑道,可来之后才知道,他只是对着那座青山,垂着钓竿钓鱼而已。

    莫不是忘了那因他而死的许老丞相?莫不是忘了那两剑峰之约?

    说什么替枉死的老丞相正名,说什么愿亲自上遗族清理门户。

    不过乞命之言罢了。

    至此,乌镇迎着的还是那青山细雨、古城旧河。

    ……

    江火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斗笠,紧了紧手中的钓竿,暗道一声这春雨连绵,天不迎久晴,这小镇边的河鱼也不太好钓喽。

    本以为没有人再愿意看他,但今日来了一位穿着红白间色莲华服的貌美尼姑。

    两个人这般站在河边,静听今日的雨声滴答。

    细密的雨幕接连倾泻在这小镇中的旧屋檐下,像画廊里铃音与空竹的回响,再伴上一两声画眉的啁啾,声音很是好听。

    小镇旁有棵古榕树,枝叶四开,十多条气根直直垂入左近的黄土里,正所谓独木成林,只是中间最粗的树干,已是有些腐朽的镂空树洞。

    看着棵已经上了年纪的老树,摩挲着手中纹路清晰的钓竿,江火突然想起了这么首诗:

    不衔风雨何时尽,不见九野何时迎。

    怎瞰洗尽山外楼,一余青云无影渡。

    不记得这是何时从哪个闲人口中听来的了,他现在想来依旧不甚喜欢。

    山不锁千秋,海不掩生灭,想看尽山外楼、天外天,不过一剑沉江,火映九野。

    这有何难?

    很多事情本没有那般麻烦,学学乌起镇那些个只补斗拱,不建走兽宝刹的老房子,多好。

    着这一身红白莲花服的貌美女尼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前辈,可是准备好了?”

    江火闻言笑道:“可有酒剑?”

    女尼静静点头:“有。”

    “既有酒剑,那便是准备好了。”

    女尼顿了片刻,再道:“此去无回,前辈确定想好了?”

    “赵侯爷逼得紧,若是不去,我那山门怕是要保不住喽。我可不希望过个两三年回去,连个安心喝酒的地儿都被挪平了。”

    何况他与那赵侯爷,还有个两剑峰之约。

    上两剑峰,决生死。

    至于是什么时候下了这么个约,让他想想……

    哦对,那是五年前清明的第二日,是那赵侯爷逼他自废修为的日子。

    这有个故事,但不算长:

    那天的放尘山天昭峰上,新开的酒刚喝了没几口,有个面生的门童就来叫他,说是山下十万火急,必须让江峰主亲自下山处理。

    下山,那便下山。

    可他从未想过一下山,就是无数铁骑横刀立戈在前,七八名山门弟子血溅自家山脚在后的景象。血流成河,那些弟子便再回不得门内与师兄弟谈笑,再归不得故里与父母吹一吹这修仙见闻。

    生气吗,自然是气,可总要寻个前因后果,才好说话,于是他便跳下剑舟,向前望去。

    铁骑之前,是一匹清俊白马,马上一袭蟒纹绛袍。

    那人他认得,王朝里最年轻的赵侯爷。十八岁还在候卒部队押运粮草,没过几年便已经当上了校尉;二十五岁的时候,他本该官生至三等爵的征东将军,奈何深入荒族屠戮寻常百姓近万人,落了个被文德府弹劾的后果,这征东将军也就没能坐上;可在三十二岁那年,白马绛袍赵字骑,踏过赤泽三百里,直逼得妖族三十万大军躲进登百野之中,数年不敢露头。

    再回京,官至一等彻侯,封止戈侯,封地为青玉州燕北郡七十二城。

    说来,他与这赵侯爷,倒也算是颇有缘分。

    只可惜不是善缘。

    所以这皮囊相当不错的赵侯爷冷声开口了:“江峰主,多年不见风采依旧。你我也算老相识了,我便不客套了,今日我携十万赵字骑来此,是有一事相说。”

    十万两个字,加了重音。

    看到这位侯爷拭去掌间剑尖的鲜血,他便知道这七八人的死该找谁讨个道理了。

    十万赵字骑?我便不敢出这一剑了?

    可是这姓赵的的接下来一句话,让他停了脚步。

    “昨日清明,许老丞相,死了。”

    “……!”

    第一次,他把视若珍宝的酒壶就这丢在地上,啪嗒一声脆响,摔了个满碎,酒浆四溅。

    这酒,是他昨日照例去看许老家伙的时候,顺走的上好贡品。

    而对方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你的弟子,宁远楼所做。只是他如今拿着许老丞相的遗躯,投了远北的遗族,所以我只能来放尘山找你。”

    说罢顿了一顿,只是脸上生硬的表情依旧没变,说道:“师父师父,如师如父,这子不教父之过,不知道这等死罪,江峰主该给个什么结果?”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一向不喜欢许老家伙的宁远楼,为什么前一天乐意留下来,陪那老家伙手谈上几局。

    怔在原地,久久难能一言。

    今日,怕是难能善了。

    赵侯爷收剑入鞘,双眸凶光隐现,直对着他的眸子,低声道:“两年前你们放尘山的掌教不顾赤泽前,与妖族大战的我军士卒,带着一众修仙之辈取走我府照看了几十年的妖剑,就是为了你们那所谓的法宝。那一日我手下死了近万为国为民的兵,他们都是陪着我戎马一生的老兄弟……”

    说罢赵侯爷目光微沉,好似不想再看江火,只是声音越来越低:“之后我带兵十万就欲马踏放尘山,倒是你跑了出来,去钓了一只天大的六连鳌,给老丞相续命。陛下看在这份恩情上,说是不想见到这山河再流血,让我退兵。”

    “我退了……可两年后的今日,老丞相已死,你又什么理由再阻我马踏放尘山?”

    沉默了片刻,他只能说道:“没有理由。”

    “那我给你一个理由!”

    当啷、

    看到那姓赵的扔出一柄短剑,盯着他,表情不变,只是声音更冷了:“用这柄短剑自废你双目神通,再废去浑身修为,这算还了你那不肖徒的帐,我今日也就没有理由上山。”

    赵侯爷催第一声。

    偏要个江火生不如死的结果。

    声音不小,十万大军至少前面一半的人都能听到,所以该不会是假话。

    “只要你如我所愿,我便退兵。”

    赵侯爷催第二声。

    看着地上的短剑,他沉默了,只是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往后生死不如,去还自己欠下放尘山的恩情,值吗?

    突然想到了这一代的放尘山掌教,此刻怕是还躲在山里吧。

    “想清楚,是要独善其身,还是要为你身后的山门考虑考虑。”

    赵侯爷催第三声。

    他低头了,自己不过一介凡人,不见苦海,不悟兰因,虽不怕死,但却贪生。

    只是这么久过去了,贪也贪够了。所以欠下的,便去还;没做成的,便去做;该背负的,便去背负。

    如此,或可称之为人,不枉走这一遭。

    所以他捡起了那柄短剑,只说了一个字:

    “好。”

    再之后,他用那短匕戳伤自己的双目,然后又自损修好的五脉七轮,散去浑身修为,成了那人们口中的废人。

    双目剧痛,鲜血止不住的流出,但他没有听到这赵侯爷仰天恣肆的狂笑声。

    只是那姓赵的,突然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话。

    两句话。

    刺进骨血,烙入魂魄。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陛下只是命我来传他口谕,让你五年之后去讨那债,为老丞相正名。所以你本不用自废修为;但如今陛下这话你得应,不管你日后是不是废人,都得上那遗族,再死一回!”

    “哦对了,再跟你说一件事,就是你的天昭峰,此刻约莫是已经没有活人了。你们修仙门派有你们的剑仙,我们侯府有我们的门客。”

    声音依旧听不到感情,没有得意,没有喜悦,只是平静,生死皆不在他眼里的平静。

    江火早就知道这赵侯爷会有一日来找上他,因为那仇怨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结下了,他也准备好了,哪怕修为尽失,再修来便是,可他天昭峰上的数百人,何其无辜?!

    那一天,明白了畜生不如,这四个字究竟是哪一笔一划。

    握碎了拳头,却只能用尽全部的力气道上一句:“五年后的清明,我会上遗族取寻那宁远楼,为老丞相正名,只是若是我能回来,还请你赵侯爷与我上一趟两剑峰。”

    赵侯爷应了,退兵了。

    自此,天下人皆传江火因愧对许丞相自废修为,却不知是他们仰慕的赵侯爷,欺骗逼迫所致,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天昭峰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空山。

    他们只知道五年之后,江火须得上那遗族,给老丞相讨个公道,还知道那已成废人的江火口出狂言,约赵侯爷两剑峰上生死一战。

    ……

    故事讲完了,但这鱼才堪堪开始钓,所以江火并不着急。

    “喝茶,隔壁老李家刚送来的松间云毫。”说着伸手指了指榕树脚旁的两杯清茶,虽然混了些雨水,但还是冒着热气。

    他知道有人会来。

    女尼带着一抹面巾,只能看到一双清丽的眉眼里满是晏然,但微微皱起的眉毛还是隐露出她的不满。

    所以女尼没有喝茶,只是走到江火身侧,不嫌雨露浸湿的榕树干,静静坐下。

    她很不喜今天,只是来送行,问不得眼前之人,天象生兽是怎么回事,问不得那远南的无名之国是怎么回事,问不得那逆流而上的赤泽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入了无生寺,便要送尽天下值得送之人,这是寺内行脚僧遍行千里、尽望浮生的方式,既是课业亦是修行。但正因为如此,她便更不喜欢了,过了明天,若是真送得这位前辈入轮回,那以后谁给她讲诸般奇异的上古趣闻。

    说书人吗?怕是不配。

    毕竟眼前坐着的这人,指不定是天下最有见识的人。

    想到这里,她还是叹了口气,垂下眸子出声道:“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明日您不去,也没人会说什么。”

    “静成,今天若是来劝我,便是不懂事了。”

    唤作静成的女尼皱了皱眉毛:“有死无生,何必要去?”

    佛家怕因。

    “枉死枉生,所以要去。”

    世人怕果。

    静成摇了摇头,果真和来时所料想的一样,劝说无用,可是作为无生寺遣来的送行人,有些事情她必须说:“那里是渊暮山外的业烬古城,是遗族的地方,鸟不飞、兽无行,没有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

    遗族,天下所弃之族。而业烬古城,便是数千年仇怨聚集之地,那里有天底下最大的钟,名为祈神。钟鸣一声,渊暮山恸,叹那黑暗中一个个被遗弃之人的罪业;钟鸣二声,四海皆闻,去闻听那百代未曾磨去一隅的仇恨;钟鸣三声,便是这九州又难能安宁了。

    所以那里便是人族,或者说三族的禁区。

    “不是人危险,而是地方,太过危险。”静成低眉,还是静静的陈述着。

    “正因为是遗族之地,便更要去了!”

    声音中带着些许不可置疑的强硬,青年缓缓起身,挺拔的身姿在天光下得以看到全貌,如果这世上如九州星宫道那些牛鼻子所说,真有那所谓的画颜师,那么这位画颜师此生最高的杰作便在此处了。

    既是画仙鼎作,容貌之绝自是无从多说,可有一点很是奇特,他的睫毛是雪色的,而瞳眸也有一些病态的发白,或许是那画仙在赞叹自己杰作之时无意点错的,循了这天地无完美之物的道理。

    可即便这样,也不妨静成再一次呆了眼,虽然很快回神,但还是有些懊恼,若是数年前还没出家之时,她定会骂上一句:一个大男人,生那么好看做什么?

    只见得这的人闭上雪色的眸子,嘴角好看微微扬起,说道:“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一些身份需要背负,或父或夫,或子或姊,这责任来了,或许比自己怎样活着更为重要。而如今,我的身份便是人师,你可明白?”

    这话有一分是对自己说的,有两分是对静成说的,至于剩下八分

    若是不去这趟,来日又如何上两剑峰,寻那姓赵的?

    静成咬牙,声音终是不再平静,恼道:“你愿去就去吧!”

    江火负手转过身,朗声道:“你是无生寺遣来给我送行的,那么也该风风光光走这一路才是。”

    卷起百年螭筋所做的鱼线,拿回六尾狰角练成的鱼钩,再用布缠起十里钟山兽取其一尺骨的钓竿,好似收拾旧山河,再出发。

    江火抬首看着青云细雨,笑了笑说道:

    “瞧这天下九州,即便没有那化灵大阵,我人族北靠渊暮山,南近赤水泽,又有何可担忧?妖族三州还于百城之治,荒族三州更于千部之乱,唯我人族初得一统,虽有欠缺,但来日可期!所以这遗族一行,我去也是去得,不去也会有人去得!”

    ……

    最后钓起的鱼是一条青鲤,放回江里水波荡漾的刹那,映着光影,江火看到有个少年缓缓走来。

    抬首便是青天,低头便是厚土,目光灼灼,剑火昭昭,孤影一行,就是千山万阙。

    便如得三百年前的自己。

    钓鳌客江火,再出山。

第二章 若得再起剑火,可否递昭烛世?

    路不算长,但也不算短,足足有一天多的脚程,但若驾以剑舟最多也就半个时辰,可偏偏江火不喜欢剑舟;

    他的天昭峰还有一宝名为瞬息楼台,有一法名为瞬息法,若得练成,千里之遥也不过瞬息之间,当然他也不喜欢用瞬息法。

    那样赶路,太过无趣。

    静成骑着马跟在江火身后,看着眼前认真注视着周围风景的青年,不由再叹一声:奇怪的人。

    九州策的钓鳌客,放尘山天昭峰的峰主江火,说之为天才,人们更愿意称之为怪才,从一个七岁的少年开始,他就很奇怪。七岁拜入放尘山,也不修炼,天天养花养草,没事出一趟远门,过个少月才回师门,这般行径师门哪里忍得了,就在某位长老要扫其出门时,九州星宫道一个消息传来,最年轻的光晗地境出现了:放尘山咸鱼弟子江火。

    哎,这倒好,那长老只得黑着脸闭关去了。

    如此看着江火的人便多了,他奇怪的行止也就被观察的越发清楚了:十二三岁仍不修炼,更不拜师;养花草之余,还去爬爬山,下下水,山不是一般的山,是渊暮山、磔夜山;水也不是一般的水,是赤泽,魂眼泽,总之这天下绝地快让他一个少年跑了个遍。

    可谓少年剑客,天作风流。

    往后的日子里,人们也见怪不怪,再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江火在二十岁的时候,为了替放尘山挡下那十万铁骑,去魂眼泽钓了一条数十丈的巨鳌。

    那一日,天下惊。

    九州策也因此多了一个名号:钓鳌客。

    ……

    江火骑着自己的小白驹,灌下一口酒,晃了晃刚买来的酒觯,暗道一声好酒,他最喜这个季节的梅子酒,无需陈酿,只要清酒煮上一煮,便多八分甘醇,但他却更爱那两分酸涩。

    看着渐落的夕阳,江火开口道:“前面就是邯城了吧,怎得不见烟火?”

    静成闻声抬头:“这里已经离渊暮山很近了,遗族在外,日子久了,有些人家便走了,百户慢慢变成十户,十户变一户,直到现在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

    江火点了点头,轻笑道:“老城清弦孤奏,千里层云一声,今日在这孤城里当个城主也没什么不好。走吧,进去歇息一晚上,明天再赶路。”

    说罢又灌下一口酒,三百年后,这熟悉的边城竟是一日不如一日。

    曾几何时,这里有多少尸堆中无力跪泣的天下民,又有多少在火海剑光里断着臂,却仍为背后的人族扛着旗的天下卒。

    白骨露野、戎马倥偬,换得一座空城,值吗?

    “一百年前,这里如何?”

    静成哑然,这前辈又问些不沾边的事情了,但还是说道:“有人家数百户,往来有行商,算得上安居乐业。”

    无生寺的行脚僧不说走遍天下九州,至少这人族三州是走了个遍,这些事情,问于苦行僧,答案大都可以知晓。

    “二百年前,这里如何?”

    “西市有药行、铁行、笔行、肉行、绢行、麸行、辔行,东市有酒肆、帛肆、衣肆、毕罗店、食家楼……可谓盛极一时。”

    如此,那便值当!

    “走吧,进城。”江火下了马把缰绳递给静成,静成便乖巧的牵着两匹马找安置的地方去了。

    甩开白袍,江火一步步踏入了这人去楼空的孤城,遗族虽然还未跨过渊暮山来到这里,但是城里已经一片狼藉,残布旧履丢了一地,烧的发黑的残垣也落了一街,甚至还有些火焰烧裂石土的炸响声传来,想必是些亡命徒趁乱发的不义之财。

    操着一柄马刀,走到哪里抢到哪里,也算是这天下最简单的活法,不过就是要有把脑袋系在腰上的胆量,胆儿越大,指不定活得就越好。

    念着过往,思忖着来日,却在下一个转角被人撞了一个趔趄。

    还没等瞧清楚来人,就已经有一柄短刀递到了面前!

    短刀虽快,但却没什么力道,被江火随意一掌拍落在地,回首瞧去,出刀的竟是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女孩的短刀被打落后,连忙往后跳了几步,藏满污垢的长指甲紧紧的扣着地面,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并非害怕,而是用力过猛;披散着头发半弓着身子,破旧的衣服下虽瘦骨嶙峋,但好似隐藏着一个野兽,张牙舞爪,只待一个扑杀咬撕的机会。

    女孩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满是警惕与寒意,直到她抬头看到江火的面貌时,愣住了。

    她还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人,她没去过城里唯一的书院,识不得字,所以也找不出什么形容词,只知道这个人的鼻子很好看、嘴巴很好看、眼睛也很好看。她唯一可以形容出来的就是对方的衣服,像天上的白云,根本不是西城角那些帛肆绢行的大娘们能够绣出来的,再看看她浑身污泥的破烂衣服……

    向来生死不畏的她,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两步,并把胸前一布兜的发霉灰绿馒头转了一转,悄悄藏到了后腰。

    看着充满警惕的小女孩,江火轻叹一声,又是一个没了家,到处流亡拾荒的孩子,这个时代,总少不了这样的可怜人。北边的遗族虽然有三百余年没有动作了,但人族与妖、荒二族的大小争斗,基本上是没有停止过的,所以这样的老人孩子在边城尤其常见。

    “怎么了?”安置好马匹的静成缓缓走到江火身边问道。

    “是这城里的孩子。”

    静成转头过去,便对上了那一双血色的双眸,略微一怔后问道:“既是荒城,你为何不跟着大家走?”

    但小女孩没有理她,只是狠狠的盯着静成,一步一步往后退,像一个在巨兽面前的幼虎,咧着嘴露出自己还没有长成的乳牙,步步后退,好似做着最后的抗争。

    很稚嫩,很令人心痛。

    见女孩不说话,静成本想再说些什么打消女孩的警惕,但江火说话了:“她病了。”

    小女孩后退的脚步顿止,瞪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很好看的人。

    “病?什么病?”静成问道。

    “这诺大的天丈原最常见却无人可治的一种病。”

    静成闻言张了张嘴,有些失落,默默念出让这九州万民最无奈也最痛恨的一个名字:“魂疾。”

    魂疾乃先天所得,得其者,先魂虚弱,体易乏累,过劳者轻则全身筋肉溃散,从此成为废人,重则命魂过竭而死。

    便是这种近似将人废去的疾病,天下每百人便有七八人患得。天丈原辽阔无边,但残废等死之人却占了近一成,这种惨事哪怕付于说书人,怕是都不忍卒读,可谓天下之哀。

    可最悲哀的便是这先天之疾,根本就是无药可医、无法可解,若硬要说就只有一种方法,那便是:剑火灼身。

    江火看了一眼沉默低头的静成,忽得想起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女,摇了摇头:“这天下魂疾之人何其之多,莫不是遇到每一个你都要低沉些许时间?”

    “可她还是个孩子。”

    之前江火和静成说什么,这个野兽般的小女孩都是一言不发,只是瞪着眼悄然听着,但听得静成此言,她突然暴躁了起来,眼神愈发凶狠,嘶哑着开口了:“不用……不用你管!”

    江火看了看便明了,是了,对于这个小女孩而言,他们两人就好似突然出现的庞大野兽,而此刻正聊着身边小花小草的生灭,这种被人轻易置于口中的感觉,谁都不甚喜欢,只是这个孩子尤外的敏感就是了。

    看着小女孩生着冻疮的小脸,听着小女孩冰冷的声音,江火目光忽远,好似想到了什么,令得他嘴角微扬,蹲下身子晃了晃手中的酒觯,笑道:“小家伙,来一口?”

    静成:“……”

    这个前辈又在想什么啊?

    小女孩却是一楞,张了张嘴但又很快闭上,眼中又多了几分警惕、几分不解。江火见得如此,收回酒觯自己喝上一口,又问道:“那你想离开这里吗?”

    “离……开?”

    离开吗?她想离开吗?当然想,她比谁都想活着,好好的活着!她头痛,路一走远、饿的太久、甚至平白无故都会痛,那种痛,仿若千把刀已经将她活剐了一般;她没有爹娘,从来只见过别家的欢声笑语,就是一支糖葫芦,她也没有吃过,不是她弄不来,而是她觉得那该是长辈买给孩子吃的;她处处被人欺负,因为她瘦小、她年幼,哪怕捡来的馊馒头,都曾被野狗叼去不知几次。

    可她依旧想活着,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西城角织锦的王家大娘,曾给过她一只温热的鸡腿,她从没吃过那样好吃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城外那棵为她遮过太多风雨的红花楹树,夏末开花,伴上红霞映空,那是她见过最美的景色。

    所以她开口了:“我可以帮你们找东西,可以帮你们看门,我干不了太费力气的活,其他难的事情我不会,但可以学。”

    救她,一定是需要她做些什么,她兀自肯定着,没有其他原因,因为对于她来说,这就如春夏秋冬的轮替,是这世间的常理。

    此言谁人闻得不心酸?静成开口道:“我们不需要你做这些,我们……”

    静成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江火伸手拦住了她,对小女孩认真说道:“以后我教你的,你便学,我让你做的,你便做。如此我带你离开,并为你治病,你可答应?”

    女孩还未说话,一直都很淡然的静成,此刻却是陡然一惊:“你愿为她治病?”

    想治魂疾,便唯有剑火灼身。

    何谓剑火灼身?人的修炼,由外到内,先练体,再修魂。

    魂通天地间,千山风雨来。只要修魂,就可以用其沟通天地,招风雨伏雷霆,纵一身千万里,剑一气映九霄。可魂是无形之物,人要如何看见他感受他,而后练它习它?

    那便需要剑火灼身了,练体到一定程度,便求先人为其点燃剑火,而后纵身入剑火,灼其身、炼其魂,成则入修行之道,不成则终为凡身。

    若问第一个点燃剑火的人是谁?那便不得而知了,世人只知道是他们的魂是先人之剑火点燃;先人的魂,便是先人的先人为其点燃,如此往复,一代又一代……

    所以这剑火灼身,便是传承!

    江火愿为这个女孩再燃剑火,便是愿意收她为徒!

    “入我门者,虽门规不多,但务记三不得:不得逆这天下万族之气运;不得毁人道统、灭人传承。需记千秋奋飞不易,万古才有数灯映夜。”江火直视着小女孩的眸子,又说了一遍:“还有这最后一不得……不得辱我山门、坏我名声、背弃于我,你可愿意?可答应!”

    小女孩回神,虽然只能懂个三分,但眼中极其认真,一字一句道:“我愿意,我答应!”

    “那便拜上三拜:一拜我改你这春生秋杀,往后行得来去自由,自证己道!”

    “二拜我授你这山河意气,自此学得剑道通神、魂游江海!”

    “三拜我予你天下闻名,来日换得四方来迎,九野俱听!”

    不逆万古千秋,却只拜他江火一人。

    这倒也合他脾气,静成默默看着这脏兮兮的苦难儿真诚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已时鲜血涔涔。

    她见证着,钓鳌客江火,收得第二个弟子。

    而那蔟天下仅存四道的赤红色剑火,就在来日将为这个孩子再燃起!

    ……

    夜里,江火盯着蜷缩在破旧城墙下的小姑娘,笑了笑,独自走出城。

    拍了拍小白马的屁股,送出一封信。

第三章 千年古城 五年仇怨

    本是初春,可此处的风仍在霜寒入土九尺的凛冬,不着温意,吹得前后三千里再无生机。m.www.uu234.net

    人族三州中的东瀚州,东靠不知尽头的澜海,北迎连绵不绝的渊暮山。

    隔着这渊暮山脉,往南是守着人族疆土的渊暮关,往北便是那遗族之地:业烬古城。而此刻在这近百丈高的千年城墙外,候了不少仙客。

    何可谓之仙?仙影卓卓,于云端抬手便速有剑啸百里,长河逆转;天地飒沓,只影一摇便是山水九万里,风雨不过问;还是晓得红尘千年爱恨,仙风道骨为寻大道,一身停不得,一心停不得?

    是与不是,万人眼中便有万般神采,就如人饮水尔,冷暖自知。

    就是这样一个聚集着不少陆地剑仙的地方,却无一人敢驾剑舟,敢御清风。

    只因为此处名为业烬古城,渊暮山关外的业烬古城,城内的高手不知几多,但更令人所惧的是三百年前,铁蹄踏平天下四州的遗族大军。

    身处极北,没有其他树木花草,唯排排寒木立于群山之中、古城之前。

    这寒木像极了人族东瀚州的干枯了的水松,可却比其白上许多,高上许多,不见树叶,甚至没有叶蕾,只是干枯凋疏的枝干不断地向外伸展。伴上四映的剑光,这群山荒原之上便是一片灰白:苍灰色的几十丈城墙、成群苦诉着悲绝的寒木,还有那杀机咄咄的三尺剑意。

    “我宁远楼在此候了数年,还未等来该来之人,却是先看到了你们一群只谋利禄之辈,当真大煞风景。”

    业烬古城的城墙下,没有遗族大军也无其他遗族之人,唯一黑衣少年,轻靠着城门,右手持三尺青锋,偶尔转腕耍上一个剑花,左手一只酒壶,没说两句就先往嘴里灌上一口。

    清明刚到的夜里,宁远楼就已经等在此处。

    这一天,他同样等了很久。

    五年来,他的修为几乎没有一点精进,思来想去终是明白了,那深藏心底的愧悔已经成为他的心魔。

    愧悔什么?很简单,就是那因他修为尽废的恩师。至于如何去掉这个心魔,他同样想很简单:只要这个师父不存在,不就行了?

    外人怎么看他,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意过。

    就比如现在在外人看来,他师父的精气神没学来几成,这喝酒的习惯却是学了个十成满。

    宁远楼看着这些人的脸庞,嘴角轻佻,眼里满是轻蔑:“若我不出这城门,你们这群人族败类可敢出那渊暮山关?还想拿我人头,藉此名扬天下?”

    “当真一群废物!”宁愿路好似喝够了酒,摇晃着身子,提着剑一步步走上前来:“想要我这颗大好人头,那便来取,不过……”

    一掷酒壶,当啷一声,伴上一句狂笑,人未动,声势先起:“若你们有些老不修的想要以大欺小,我身后这座城怕是就不甚愿意了。”

    “来吧,何人先来!”

    渊暮山诸峰之上聚集了少说千人,听得宁远楼的狂言,早有人忍之不下。

    “我来!”声音刚落,有人便如得一缕青烟,陡然出现在宁远楼的面前。

    来人一身华贵衣裳,面相倒也不错,只是一双细眼十分刻薄:“哼,果然人模狗样,叛我人族,投他野遗偷生,一张口满是臭气。”

    宁远楼笑了,这些人总是自觉的忘记自己那功利的目的,索性先给对方扣个帽子,然后自己好像就站在了高尚的一方,出口成道?

    不过这种话他是说不出口的,毕竟自己也不算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何不等江火来了再出手,而是要先杀几个被名利蒙了眼的人族来出气?

    刻薄脸拔剑出鞘:“叶罗山门,王季,窥微千境,赐教!”

    这是一定要说的,否则失了这机会,来日这天下谁人会记他名姓?

    “放尘山天昭峰,江火之、江……”

    宁远楼话道一半,持剑之手轻抖,再张不开口,唯剩一丝戾气陡然爆发,左手握拳,右手剑光就这样突兀的激射而出!

    剑名四海剑,剑器榜三十二,如今堪堪垫底。以剑鉴人,是这世间最简单的辨人方法,曾志得名扬四海,如今却落了个万人唾弃的地步,他宁远楼的剑未跌出剑器榜,怕是也承了他师尊之恩情。

    因为这四海剑,是他师尊……曾经的师尊东下澜海斩百年蛇尾旋龟,取其内鳞,作为剑脊;南进妖族涯州偶方城,剑挑老城主,借其上古残玉,作为剑柄;再斩下瞬息楼台四海亭的一角,作为剑身,铸四百日整,最后取名四海。这样一柄剑,谁敢辜负?

    剑器近,寒风啸。

    一出剑便是银光飒沓,还未曾着剑火,那名为王季的青年已是勉强,几乎是本能的抬手横剑,才堪堪架住了呼啸而来的逼人锋芒。

    “对付你这种被功名蒙眼的无知之辈,莫说剑火,连剑招我也懒得使出。”说着宁远楼欺身向前,弯腰低眸,自下而上斜出一剑,再快不过动如雷霆,正是这般斤两。

    唰——!

    未曾听闻架剑拆招之声,宁远楼便知此战已了。

    先是刺人眼目的红色,伴上一截上飞的断臂,而后才是那摧绝无力的悲鸣哭喊,宁远楼懒得听,步步走近捂着断臂哭嚎的王季,一点三尺剑锋,直刺入王季的后颈,一只血色独臂还难解他所积之怨,偏得鲜血四溅、人头落地,他才甘心。回眸看看那般可怜模样,宁远楼狂笑一声:“杀人,也当有本事才是!”

    留下诸峰上还在惊诧的各方来客,剑尖轻回,甩去那污他眼目的鲜血,踏步回头,静候下一剑来。

    “这宁远楼哪里像得江兄半点?江兄虽然邪气,可总有一颗承得浮生万千的胸怀,这小子怎的这般狠辣?”

    迎着这北朔之风,一座孤峰上有两点人影,其中说话之人一把折扇轻摇,满眼的不快,再道:“这剑倒是凌厉,虽不见剑招,单这意思确是到了。你说呢,剑师兄?”

    原来是东翰州玄观来人,一人名叫莫高歌,在玄观内极有名声,可惜不喜下山,所以在玄观外的名声来得还未有身边之人百一之多:他姓剑名岁,一手岁寒剑打的天下闻名,不修魂火,只练剑招。也算是个怪人,不然也当不了江火的好友。

    “废剑一柄。”如剑岁那般刻板生冷的脸,这说出话也是同样生冷。剑招只见狠厉,一往无前的剑招竟还有几分犹豫不定的意思,当真不急不缓,不伦不类。但这般话他也懒得说,因为身边这呆子只学道法,不练剑,对他说岂不是牛嚼牡丹?

    在他看来,不练剑的都是呆子。

    莫高歌讪讪一笑,暗道一声不愧是只会练剑的呆子师兄,连忙转移话题:“也不知江兄何时前来,这已是正午,再不来怕是天下人笑话。”

    “他江火行事,虽没规矩,却有底线,且看着便是。”

    “好吧。”

    两人说话间,又是几人命归这渊暮山。

    鲜血在风中已经结成冰碴子,说不上是给个灰白的城外边境添了几分色彩,还是让这边境又寒了几分。

    看着连剑招都为曾出的宁远楼,些许人终是冷静下来,不再上去喂剑。

    人族三州何其之广,虽然今天来了不过千余人,可各种各样的目的皆有,逐名利者有,忧遗族侵害者有,慕江火之名者有,纯粹看这一出好戏者亦有。

    若今日是一出好戏,那这哄人眼目的前菜也该吃完了才是。

    “小儿莫狂,不过刚修得外罡轮入光晗地境,你大爷我来会会你!”

    人者,修五脉七轮。五脉修成者迎剑火灼身入窥微千境,窥微千境便是一个过度,过度之后修七轮,一轮成便可入光晗地境。

    所以方才如王季那般人,为了声名更是愿意跨上一境斗与宁远楼。

    这次的来人面相便不如前几位那般年轻了,看上去已经三十好几,皮囊更是谈不上什么卖相,也不知哪里来的颜面站在这里,不过他吉老二想的可清楚着呢:他既不跟宁远楼的师尊一个辈分,又没超过光晗地境,所以也算不得欺负人。

    作为老江湖,他可不要先报上名姓,打架嘛,先出手才是正道!

    糙哑的叫阵声刚过,一把裹挟着青色火焰的长剑急飞而来!

    先出手还不算完,要够快、够强。他吉老二不知道凭借不要脸赢下了多少阵仗。

    剑火,契于魂,养于剑。自古便是如此,什么弓枪斧刀,并非无人试过,但唯有剑最能养魂,所以千年来只有剑火,从无其他。

    迎着青色的飞剑,宁远楼知道难的时刻要来了,这才是第一个。

    脚下厚土倏地崩裂,宁远楼双手持剑,先向后收,再画圆自下而上提剑冲霄,他很喜欢从下而上的剑招,这跟他或许有些像,起于荒土,散于苍穹。

    同样是青色的剑火,毕竟这天下剑火一般颜色,皆是青色,当然,除了那四位。

    颜色相同,可剑招怎会相同,单说五脉便有九百穴,一招剑出,魂火所经不同,出入五脉不同,其威力怎可同日而语?

    若堂堂放尘山的剑招还比不上这不知哪里跳出来的泥腿子,那如何屹于须臾尘寰之巅?

    唰!

    一剑划开脚下荒土一尺深一寸宽,不多不少,但剑气绵延不绝,这一去便是七八丈不回头,直劈得吉老二双手阵痛,脚下慌乱点地后退,这他才晓得自己抢这第一招还不够狠,也不够快!他可不想死,再管不得什么以大欺小,光晗地境第二轮内阳轮的修为也不再藏掖着,剑尖回转,寒风也陡然一窒,下一瞬这寒风便随着吉老二的剑化作罡风,一同刺向宁远楼。

    “哼,连个剑招都不用,可是瞧不起我宁远楼?”话是这样说,但宁远楼是明知他不会,调笑开口。

    吉老二闻得此言,恼了起来,他自小没干过什么好事,卖个可怜,入了人家门下,再骗个正直,又入一人门下,这剑火灼身是侥幸受了,可往后十多年便再不见什么好事,莫说像样的一招,哪怕半招也使不出来啊,只学了个五脉九百穴尽开,魂火尽出,蛮力一搏。

    好嘛,搏就搏吧,带着几分羞恼吉老二使出浑身力气再补一剑,如此前有罡风凌冽,后有剑气飘摇,也勉强算得半招。

    宁远楼皱眉,手中剑侧一抹青影开始闪动,剑火虽称之为火,但又有几分光影流动之意,而此时这苍青色的光影开始闪动,一寸变一尺,一尺化一丈,而到最后,竟是消失不见。

    抬手,剑起!

    剑火若流光,一闪便如得风雨洗浮萍,摧枯拉朽,而这一招也正叫做风雷洗浮萍!

    吉老二的罡风也好,剑气也罢通通消散不见,剑中余火更是打的吉老二飞出七八丈,撞上不知何处的山壁,再呕出一大口鲜血。

    瞧着宁远楼那小魔头一步步走向自己,吉老二知道自己完了,可他不甘心,仰天望着诸峰来客,咆哮出声:“他说不得仗着辈分欺人,可没说不能以多欺少!你……你们还在等什么?难道车轮战就算得上道义?难道看着一个个同族死去,才算的道义?除这叛贼,护我人族,此为大道!”

    为了活下去,他可以不要颜面,何况于此时的他来说,他的话并无错处!

    所谓江湖,龙鱼混杂,既然有人给了台阶,那为何不下?

    “他说的对,该是为我朝百年丞相搏一个死后声名!何况天昭峰的剑法也不过如此,大家何惧之有?”有人影几多,纵身跳下,拔出剑一步步走向宁远楼。

    大义在前,小利在后,就算是行径卑鄙,也没人说得了什么。

    这便是江湖一隅。

    众人步步向前,宁远楼步步后退。

    风雷骤起,雨点渐渐落下,这灰白的世界也渐渐近黯,但忽而有一抹白光闪过,映得人们一瞬之间睁不开眼睛。

    当!

    是雷霆?是天光?

    寒风下的边城突然安静,雨声淅沥来的清晰,人们再睁眼时看得也算清晰。

    那是一柄剑,直插入他们面前一尺。

    寒风泛泛,不知哪里来的峰回路转处,一剑而来,令得众人停步回头,原来并非所谓峰回路转处,而是一抹白衣自山脚下缓缓行来,踏着清风,音容如仙:

    “我江火的弟子,当由我送来一剑。”

    “诸位,何如?”

    闻言,八方来客持剑之手纷纷归剑入鞘。

    呛啷。

第四章 我携两剑来

    他江火一共有一把半的剑;一把铁剑三百年前伴他走过前半生,打遍各处山头,闯个江湖热闹、儿女情长;

    还有半把妖剑,用了三载,让当今个天下看到了那蔟赤红色的剑火,三年之后,却是不足为外人道。www.uu234.net

    除此一把半的剑,他不会再有其他的剑,既有苦衷,也不情愿。

    所以他在江湖还有另一个笑称,借剑真人。照他从前调侃剑岁时说的话:“虽然借来的剑用不出剑火,但只要道行够,用什么剑都顺手。”

    而现在这柄剑就是借来的,借自佛门静成。

    佛门有句禅语:尘劳烦恼,起为世界,静成虚空。

    来时的路上他仔细瞧过了,没见着那姓赵的,所以该可以平静一些,清理了门户,使罢了剑招之后潇洒离去。

    但时隔五年再见曾经弟子的脸,他还是忍不住的失望,皱起眉头伸手摸了摸腰间,可惜买的酒早就喝完了,昨天已经借了些钱,今天哪好意思开口,再说了,他堂堂放尘山一峰之主,哪有整日朝半个尼姑借钱的道理。

    “哼,终于算是来了,让我看看这五年你有什么长进。”剑岁双手抱肩,僵硬的脸上难得漏出一丝笑意。

    双手抱肩,莫高歌知道这是师兄高兴时才会有的动作,虽然有些扫师兄兴致,但他还是开口说道:“师兄,你可别忘了五年前,江兄可是修为尽失,甚至双眼的神通也……”

    剑岁双手放下,眯着眼睛瞥向莫高歌:“你是说天昭峰主,闻名江湖的钓鳌客打不过一个九州策都排不上的小辈?”

    莫高歌缩了缩脖子,无辜的眨眨眼:凶我干啥嘛,我讲实话咋个了嘛。

    山峰的另一侧,静成撑着一把画着寒梅的纸伞,牵着被江火带来的女孩,望着山下的风起云涌,轻叹一声风雨欲来。

    十二岁,在江火没给这个小女孩起名之前,静成决定这般叫她。

    而这女孩,此刻正呆愣的看着山间云雾,眼前还是几刻前的白衣身影,呛啷一声拔剑出鞘,纵身如得流云,飘然而下这几十丈的高峰。她听过城间小巷流传着仙人的故事,可她又何曾想过那传说中的仙人,有一天会和她那等死、平庸的人生挂上关系,所以现在她不说话,只是看着,默默地看着,记这风、这雨;这群山高墙,这诸方来客;这没有见过,甚至没有想过的一切。

    当然还要记那救下她的白衣仙人。

    ……

    宁远楼望着来人,心里各般情绪夹杂,本准备了很多话,或恨言、或解释,但此刻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怔了片刻,最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师尊。”

    在宁远楼心里,这一跪是心悦诚服,是还报师恩?不全是,更多的倒是为了他自己能过了心里那道坎,以后活的舒服些。

    也让他无所顾忌的出剑,除去那心魔。

    只是此景,还是让一众来者皆是瞪大了双眼,难以与宁远楼之前那狂妄恣意的模样联系起来。

    江火走上前去,灰白的眸子低头盯着宁远楼看了片刻,终是闭上眼睛,轻声道:“诸位,还请坐上峰一观。”

    众人闻言回头,这本是宁远楼约战江火的日子,他们下来说是为了道义,但心中有多少斤两算计他们自己知道,如今正主来了,他们于情于理都不该留在这里。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尚还有人知道自己一时冲动,随了这黑沙污浊,便致一声歉给江火听:“请江峰主,出剑。”

    出剑?那便出剑吧。

    待众人退了回去,江火才开口:“你既然跪在此处,便还认得我这个师父,那我问你,入门之时的三不得,你可还记得?”

    宁远楼头更低了,顿了片刻才开口说道:“不得逆这天下万族之气运,弟子害人族损一位国士无双,此罪一条;不得毁人道统,断人传承,五年来弟子不知捣毁了多少人族山门,此罪二条;最后弟子害的师尊修为尽废,辱天昭师门,此罪三条。”

    “往事已往,现在来说都不算对。”江火闻言摇了摇头,叹道:“一招风雷洗浮萍,竟落得外人笑话?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闭着的眼眸陡然睁开,江火左手仍负在背后,脚下一踏,那柄插在地上,方才阻过诸方来客的长剑便直起飞入空中!

    再接剑,便有风雷声乍起,江火侧身一眼望尽这渊暮群山、古城巍峨,偏偏不看宁远楼,只是一剑朝前轻递,不紧不慢,好巧不巧,剑尖直指业烬古城城门!

    剑已指出,过了两三息,那早已凝起的风雷,才如得听从号令了一般,随着剑指的方向,摧袭而过,裂地数尺,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包括跪在地上的宁远楼。

    上一刻,还跪在江火面前的宁远楼,随着一声迅雷骤响,便已经贴在了业烬古城城门。

    江火昂首,说道:“什么是风雷洗浮萍?”

    这才是。

    众人讶异,这江火果真奇怪,不追往事,而是先责这宁远楼招数使得太丑。

    使得太丑,便是辱于师门,是为三不得中最后一不得,他江火为了那些个往事早已准备好了一剑,而这多余的一剑……

    风雨千山过,落花不入土。此剑过后,他江火再也没有宁远楼这个弟子。

    别人不懂,可宁远楼懂,但他不甘这样,何况还有些话想说:“您不问我,我却要说,说说那些那些为了一己之力抛家弃子的人族,说说那些在生死前叛亲害友的人族,说说那些说着自保,只谈被害不谈加害的人族。若非他们相逼,我又怎会杀许先生?”

    “而且,您可知我们放尘山处于什么境地吗?不要每次说的你不食人间烟火一般!”说着说着宁远楼累积的五年的怨气也渐渐爆发。

    江火望着诸峰,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默念道:“正因为我食的是这人间烟火,所以这人间,我能看到的,便要管得到。”

    缓缓转过头来,直视宁远楼,目光璨璨如星火:“遗族宁远楼,还不取出天昭剑,履行五年之约!?”

    不是江火不愿听,而是很多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又何必解释那么多求个自己心安,路总要走的,若是每走错一步都去向人解释一句,那该多累啊。

    宁远楼闻言张了张口,但很旋即闭上,低头望着脚下灰白的荒土沉默了片刻,而后缓缓站直身子,起初低笑两三声,到最后仰天一声狂笑,再直视着江火:“如今也好,那么”

    “就请出剑罢!”

    少年意气,如他八岁请拜天昭峰!

    宁远楼,心魔尽去。

    愁云滚动,雨水渐大,宁远楼握住四海剑,越握越紧、越握越紧,四海剑的剑火映得雨幕通透,只余寒意、只余杀机,反观江火,不知有多少人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睹那赤红色剑火的风采,可他偏偏不起剑火。

    但好在有些让人情绪升涌的事情,没让他们太过失望。只见江火周身的雨水开始倒流,逆着苍穹而上,而那气息同样开始飙升:力体进、藏府进、静息进,五脉外三进,成!

    入,开元进境!

    气海越、元精越,五脉内二越,成!

    入,江湖越境!

    外罡轮、内阳轮、御轮,成!

    入,光晗地境!

    只差一风雨化象轮,四阳轮便可修齐,入那纵象天境。

    不过即使差最后一轮,这般作为还是引来了天地化象,不同的魂在入风雨化象轮之时所化之像是不尽相同的,而江火此相,不是什么风雨大作、雷霆滚滚;也没有什么万剑朝圣、山阿崩四海倾,只是那埋藏在这荒土中不知多少岁月的寒木种子,开花了,不发芽,只开花……

    寒木开花,那是这世上无人见过的景色,但如今这诸峰千人不知算不算是三生有幸:花呈三层十九片,每一片花瓣好似披着些许蛇鳞,映着由紫到蓝的所有颜色,花中若有一只引路灯火,不停播散着一小朵蓝幽幽的火光,自下而上飞上这天穹。

    一时间,巍峨古城下、连绵群山外、破败寒林中、雨幕天光下,百花幽焰生。

    白衣青年意气如昨!

    “如梦如幻……如梦如幻……”那是来此的少女们再也忘不掉的容颜,那是她们再也忘不掉的景色。

    气象已成,那便开始。

    “今日我准备了两剑送于这千山之间、遗城之前。”

    雪色的睫毛下目光灼灼,双手持剑,缓缓立于自己面前。

    佛门长剑,寻常模样,却突兀了整个世界的光芒。

    “这第一剑,清我天昭门户!”

第五章 惊鸿

    没有等江火出剑,宁远楼便先行发难。顶 点 X 23 U S四海剑左映剑火,青光弥漫中一连数剑,不作停顿。寻常剑招皆是有出有停,停剑是为了更好的出剑,但此剑不然,它没有片刻的停留,只是向前、只是挥剑,一剑起一浪,一浪叠一浪。《谨剑策》中的此招‘翠云访碧波’讲究的就是这个叠字,只要愿意甚至可以叠到魂火耗尽为止。

    宁远楼便是这般打算。

    翠云拂碧波,柳剑动青云。剑光如江浪一般涌来,水的力量最是厚重,更何况这每一重皆有近十丈的百层剑火。

    无力躺在山脚的吉老二这才知道自己当真幸运,若是这一剑落在他身上,那还谈什么来日江湖扬名,自己只会变成个无人问津的坟头……

    “去他的直娘贼,想这作甚,反正是他江火小儿接这一剑。”

    说着如这诸峰众人一般,皆望向那幽蓝花海中的青年。

    江潮涌动,青山却依旧巍峨。

    直到宁远楼的剑气将近面庞,江火举起些久的剑终于动了,有一提苍龙缚之意,有一赴千山尽之气。

    呼气,落剑。

    力道不重,可那般气势生生压的江潮萎靡、渐归平淡,可这剑才堪堪开始。

    罡风遽然呼啸,刹那间便折断了左近数棵几十丈高的寒木,一道剑芒乍现。

    五年。

    江火藏了五年的剑,今天终于出鞘。

    顷刻间,仿佛大泽倒流,星海轮转,甚至这灰墙荒土的白色世界也开始变暗,不因其他,只是因为这道剑芒着实太过耀眼,褪了这大千世界的万种色彩。

    只有一剑,天地独一剑。

    光晗地境?纵象天境?在这一剑下都显得那么渺小,诸峰上的阴云被撼退,方圆数十里寒木林亦被挪为平地。一剑,万道辟散,白色的光柱破开云霄伫立在整个遗族古城之前。

    这第一剑,便是天下皆知!

    人族青玉州南方一处刻着八瓣氤氲莲花的高台之上,一位唇红齿白、摇头晃脑的白发幼童突然定住了目光,皱起小小的眉头望着天空,嘴角无奈上扬,轻叹一声:“终于来了。”

    而说话的幼童也把手伸进与他身材不符的宽大袖口中,掏出了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符篆,还有一只契、一把算筹,甚至掏出了一盏青铜灯。

    这是袖里小乾坤,他也就学个方便,不如他家还有个天下第六的袖里大乾坤……也不对,老丞相死后便是天下第五了。

    “师兄?何事?”

    一个十七八的妙龄少女称呼一个孩童为师兄,画面好似有些怪异,但如果那个孩子是七璇子,这一切就很自然了。

    他过早窥了天机,所以白了头,也再难长大,看似不过七八岁,实则算来已经二十有余。

    白发孩童过了片刻后才喃喃道:“那家伙的星子未凝,却已经出手了。”

    “那家伙?”但少女很快便反应过来,捂着嘴唇惊道:“江火师兄?!”

    “对,便是你的江火师兄。”七璇子语气调侃,但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江火师兄真的去了……”少女清丽的脸上写满了苦涩与无奈,她猜的到,但三年间一直不愿去信,但如今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星子还未凝实就去那种险地,真……”七璇子一顿,抬头笑道:“真不算丢了我们人族的气魄!”

    那便帮你一把罢。

    笑罢低头,认真的摆开算筹,有四根玉柱,对应四大星象:苍龙、朱雀、白虎、玄武,还有十二根木柱,对应十二星脉,而后口中默念:“道冲星观,谷星齐之檄,曳星动之珩,固安蕴之流;虎熊巩富晋,奔流入七樾,七樾焕大同;星昭、星碑、星还……”

    莲台清风起,契无火自燃,而那一枚符篆也是缓缓燃起,仿佛有什么牵引着,随风飘起再晃晃悠悠的落在铜烛台上,点燃那一豆灯火。

    灯火起,七璇子周身突然一暗,片片星海骤然乍现,就在这莲台之上、白日之下。

    天谶运星录,引!

    ……

    明明只是一剑,江火却觉得过了很久,久到他清晰的把那过往十年,教宁远楼的十年又经历个遍。

    拔剑,在剑锋相映中遇到了七岁的宁远楼:布衣孩童抱着一把破木剑,啃着一块顺来的白薯,狼吞虎咽的同时,含糊不清的对着他说,要当大侠剑仙,那样便可以鱼肉江湖、随心所欲了!他就笑了笑,告诉那时候跟他一般身高的宁远楼,若是能一个人爬上了放尘山,便找人教他剑法,收他为徒,结果在来年,便真有个满身血痕的少年木剑指出,道一声:江兄,你有没有按照约定给我找好师父!

    出剑,在凌厉的剑芒中相谈于十二岁的宁远楼:好不容易接受他师父是个十来岁少年的宁远楼,第一次下山被人骗尽银子,可又好那剑客的面子,不敢上山,硬是在山脚下熬了一个月,才邋里邋遢的扑倒在他的脚边,喃喃着:师父,我下山救了好几个落难之人,再过几年,我就是名扬四海的大侠了,可不会落了师父的颜面……于是他便为宁远楼铸了一把剑,取名四海。

    想至此处,江火握剑的手微抖,剑光一瞬黯淡。

    他终究还是个念旧之人。

    可旧事美好,眼前却令人心寒。

    本在剑柱下难能动弹的宁远楼借着这个机会,一摇身子飞窜出剑柱,虽然身上亦有不少血迹,但还是不妨碍他一剑刺入没能来得及收剑的江火。

    双目凶狠,虎狼之子。

    宁远楼握住四海剑的右手用力往外一拔,接着左手一掌正对着江火的左胸口狠狠拍了下去!

    一掌下去江火便如断线风筝般撞在一座山壁上。

    莫高歌折扇往手上一拍,怒道:“混账!江兄有意饶他,他竟不知悔改。”

    “咳、”

    咳出一口鲜血,江火捂着有些发昏的脑袋向前走了两步,右手握紧静成的剑,这好端端借来的剑可不能弄丢了,自嘲一声江火把目光望向宁远楼,想了想笑道:“还不错,教过你不要当断不断、错失良机,你还算记得。”

    宁远楼低下眸子,这人都快死了为什么还能如此泰然,就是最烦他这一点,每次要么话说一半,要么故作高深,明明如今也才二十七八,能比他宁远楼高明到哪里去?

    其实宁远楼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当初能狠下心害了自己师父,或许不全是被人所逼,而是他的本性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尚,只是在今日死亡的迫压下渐渐爆发。

    他同样也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人又凭什么被天下称作钓鳌客。

    “小子,但是你又忘了我曾经教过你的,天下本遇不得万全法,唯有始有终方成气候。而我这一剑可还没有结束!”

    “糟了!”宁远楼低喝一声,提着剑就欲冲向江火。

    只是有时候一招一式的比拼只需要一个差池就能分出胜负,何况他还是靠偷袭取得一线生机,愣神间,无论退进都已是来不及了。

    那白色的剑柱借着天象幽焰再次倾泻在了他的身上。

    剑柱耀眼,别人看不懂,但剑岁怎会不动,微微皱眉,有些烦躁:“竟还是无意杀他?”既然江火没有这个意思,那他来。宁远楼一日不死,身处人族三州的江火,就得多负一日罪责,光想着如何挽天昭峰而不落的江火,还如何陪他练剑?

    所以,转身、下山。

    莫高歌会意,笑一笑,也下山。

    盘旋着剑柱的寒木幽焰,随着光柱渐细,也缓缓四散开来,直到剑柱消散殆尽,这些个花火也便躺在地上,失去了颜色。

    剑光惊鸿,花开一瞬。

    只是风未停、雨未歇,看客们也未看到想看到的景象,只是见到宁远楼半跪在地上,浑身是血勉强呼吸着,看上去已是修为尽废,但毕竟还没有死。

    剑岁已经走到了山脚,再迈出几步就是遗族境内、死生未知。但不论是不是遗族境内,今天偏是有人想让他们一个都走不了。

    就在所有人观望宁远楼死活的时候,业烬古城内骤然响起一声狂笑:“哈哈哈哈,钓鳌客好气魄,在遗族城内我也略有听闻,说五年来就是五年来。”

    剑岁闻声眯起眼睛,握剑的手就渐握渐紧,回头对莫高歌冷喝道:“你回去!”

    “为什么呀师兄,刚刚下山的时候你不拦我,下都下来了,不就是九死一生吗?”

    “现在,是有死无生。”

    江火刚落下的剑又缓缓抬起,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六章 第二剑,便迎我人族、天命所归

    据说上古三十二柱倾倒、天地大变之后的千年间,这世间留下了些许名为涯棺洞葬的地方,那里沉睡着上古的人杰,是古神们为了给这初亮的后世再添一把柴火,所留下的东西。www.uu234.net

    遗族有几人,天下称之为将九野的几个人,便是自称苏醒自涯棺洞葬。而这狂笑之人就是其中近些年名声大噪的‘守城奴’彭开昼。

    弓影开昼,南行一千里,平手于人族第八‘春秋匣’望春秋;南行两千里,碎妖族十二城城头宝刹,狂笑声声飘然离去;南行三千里,一弓九箭,直射死荒族百部之丘九位蛮将,虽不敌于百部之丘的族长,但弓抵长空,硬接了那人十二连城撼,得了个九州皆知的名号:守城奴。

    “我老彭既然出现再这里,就说个敞亮话!”狂笑声过去,络腮胡子水牛眼的一个驼背莽汉出现在城头,背着一把近一丈高的粗布大弓,插着腰,指了指这诸峰各山头,咧着大嘴再道:“杀你人族一个快要入了土的老头子,就是个只是开始,三百年了,老子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不把你们这些看戏的猴娃娃们杀光作个添头,爷爷们都不好意思出兵打那渊暮关!”

    这话一出,满山哗然,有人嘲那守城奴没有这般胆量,亦有人仗着人多有恃无恐,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可终究心底还是慌了,不自觉向后看看渊暮山关离这里有多远。

    剑岁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跟那些来看戏、夺功利的人不同,他很清楚遗族没有理由放过这些半步脚踏进遗族领地的看客,同他一般想法的人也有,大都是些爱国寒士,不过到底还是少数。

    之前剑岁有把握送这个傻气懵懂的师弟离开,现在却没有了,九州策堪堪排行二十的他,不知要如何面对这和‘春秋匣’打了个平手的将九野。

    剑岁想着想着停了步子,与大多数人一样又把目光转向了江火,记得他这位多年来唯一算得上朋友的朋友,方才说带了两剑而来,第一剑惊动天下,不过是剑招偏锋就废尽了宁远楼全身修为,到现在还跪在地上昏迷不醒,这一剑只是送人,不知这第二剑又是何等风采。

    也许是因为方才江火的一支剑柱,一刹间劈开了阴云片刻,现在阴云重聚,这雨就显得更大了,渐渐想要遮住人们的视线,连宁远楼跪着的巨坑都形成了一个水洼,水里倒映这群山间对立的两人:江火、彭开昼。

    寒木花随着方才一剑已经败尽,留下一地蓝色的碎花碎叶,溅起点点水珠,人声渐歇,陡然间静的诡异,只余群山上的呼吸声,水珠瓢泼滴答的碎击声,以及彭开昼拉弓上箭的崩弦之声。

    婴儿手腕粗的大箭对准江火眉心,青影开始涌动。天下兵器可通魂者,九成都是剑,还有一成是上古的刀枪棍棒等万种兵戈,所以除剑之外只有上古之物可以通魂,因此天下虽只有名剑榜,但有些不少可以称作法宝的东西,都来自上古,且大多非剑。彭开昼的大弓如是,望春秋的春秋匣亦如是。

    “江老弟,我敬你胆魄叫你一声老弟。只是再不出手,以后就没有机会喽!”彭开昼臂膀渐渐紧绷,一把少说十石的巨弓渐渐开了个满月,箭未出破风声就已经响起,那是魂火撕裂寒风的声音,魂火渐成四只巨大的青猿朱厌张扬着獠牙,在青影中用三爪蹄刨着寒风,只待一个开弓的号令。

    江火笑了,也该出剑了,还矫情个什么呢,不管这最后一剑后是生是死,他都已经决定好了不是吗?只是抬剑的那一刹,他还是不由去回想了一遍那三百年,这三十年。

    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啊。

    嗡……

    在人们的注视中,江火手中的剑开始轻颤,都要以为终会祭出那赤红色的剑火的时候,江火右手将颤动的剑向身后一拉,左手并指抵在剑柄之后,见得这般动作,彭开昼大眼一瞪,不再等待,右手的箭赶忙脱弦而出,大喝一声:“听说钓鳌客有一手剑重剑,碎过妖塔、断过大江,不知老子这四头朱厌,你能接过几头?”

    嘣!

    箭影离弦,直直在雨幕划开一道丈宽的空隙,带着四只狂奔着的青色朱厌,直奔江火眉心而去!

    江火咬牙,谁人对战会给他蓄这剑意的机会,他入山悟了五年的剑意,不开则已,一开便如冰泉炸裂,虽喷涌勃发、声势浩大,但亦会江河入海,一瞬即逝,所以这悟了五年的山中剑,出剑便是结束,剑意未成之前,他不愿就这样仓促出剑。

    只是箭芒锋利,魂火化作的四头青色朱厌正顶着巨大的獠牙向他扑来,出剑,剑意未成的一剑虽可抵去这来势汹汹的开昼箭,但一剑罢了,又如何能败彭开昼?可不出剑,更是笑话……

    想到此处,江火抵住剑柄的左手双指,渐渐卸了力,可就在他准备放下手出剑的时候,天空中的某一颗星子,陡然一亮,而这一亮便是短暂的永恒,风不吹了、雨不落了、连那四只呼啸而来的朱厌巨也停住了爪蹄。

    抬头望向天空,原来那不是什么星子,而是关于他的一张星图,逆转着青龙象所御的天庚星脉,看至此处,江火苦笑了一声:看来又得多还一分恩情咯。

    青龙象掌灵台,天庚星掌气运,这般不计后果的气运逆转,生生是让他双目的神通提早五年恢复,也便是今日、此刻。只是七璇子,你用你二十年寿命换我五年气运,这般做,到底还是为了让我还这恩情于九州星宫道吧?

    星图渐渐乍明乍暗,风也开始缓慢的吹动,而方才在他眼前的雨滴已经渐落在了他的胸前,混沌了五年的灵台逐渐清明,而那浑浊的双眸也在此刻褪去那病白的颜色,好似一簇火芒就这般炸裂在这重归黑暗的雪原之中。

    江火几乎看遍了他能看过的剑典,学过了他能学尽的秘撰,可最后不论是剑招还是剑火,都是那么个回事:强有力尽不怠时,弱有伏蛰惊雷时。

    总比不过意气来时的那么一剑,倾尽了力气,挥罢了豪情。就像这世间,仙也好,人也罢,总是个江湖人间、爱恨情仇。

    十四年前,他一剑斩断了妖族偶方城的百丈妖塔,没有伤人只为借走一片上古残玉;十年前,因为想上到天昭峰,他便又一剑劈开了放尘山掌教布下了两百余年的剑阵,惊讶了所有来观他择峰的同门;七年前,他为了给老丞相许客衣续命,来到魂眼泽前,左手一剑断江数息,右手钓竿轻挑,生是拉出了一只千年六连甲的老鳌,所谓钓鳌客便是这般而来。

    所以九州星宫道的某位闲人给他这三剑,起了个名字,叫做:剑重剑。

    剑招或有止境,但剑意可无远壤,一重之上又是一重,所出就是意气。每一剑皆是彼时彼间天地独一剑,就好像那刻情志顿来,开下一山;而此刻豪情广阔,断下一江,如此,就是永无止境。

    想到此处,江火笑了笑,那他这悟了这五年的山中剑意,只为开这一城城门,应该当得上这剑重剑的第四剑吧。

    第一剑,古玉归。

    第二剑,踏山迎。

    第三剑,钓鳌客。

    这三剑都是七璇子,那一天神神叨叨的小道士给他起的。

    这第四剑,暂时只能他自己来起了,叫什么好呢,青山憋一剑?无敌破城剑?还是叫借来的第八十八剑?

    哦对,说到借,这剑一会儿还需还回去,所以这四剑不如就叫做

    还剑!

第七章 至此,钓鳌客不欠这座天下

    若上一剑只是借了风雨化象所出的剑招,那这一剑就是实打实的剑意。www.uu234.net

    星图最终消散的那一刻,风雨磅礴一瞬而来,借着他的双目神通,这五年山中剑意已是完完全全自着这柄佛门之剑挥散开来。

    白衣翻飞,左手轻推剑柄,右手自然的送出,剑意化形,一道青白色的剑芒从剑尖笔直而出,既有剑意本身的锐利,又有不动如山的沉重,向着那彭开昼也就是业烬古城的城门横推开来。

    何谓山中剑意:山中有春雷惊起万豸行,山中有夏花红遍十里涧,山中有秋叶一望叹兴衰,山中有冬雪携旧归无言,一只山头存的了飞禽走兽,生的了春夏秋冬,玄观的道士们管着叫:森罗万象,皆为两仪所育;百法纷凑,无越三教之境。

    但他觉得,总该是先有山河,再生情趣,所以当是这山河生了这两仪又三教。

    万法诸归,青山巍峨,便是这一剑!

    一只再锐利的箭或可破去一座高山,那若是山中之山,山外之山,又岂是一箭便可撼动的了的?便是那巨兽朱厌,亦不过山中所生。

    所以待第一只朱厌撞上这青山剑意就立刻消散无形,第二只如是,第三只如是,第四只如是,直到携着狂风的箭尖碰到这股剑意,才发出一声清脆:

    当!

    声音清脆,但又巨响无比,这样就显得格外刺耳,加上对撞开来四散的剑意与魂火,让不少离的近的看客们双耳猛地开始流血,脑中倍感胀痛,剑岁离得最近,这余波感受的也最直接,饶是他纵象天境的修为依旧被撼退数十里,挡在小师弟面前,呕出一口鲜血。

    在他看来,小师弟莫高歌可比他的命金贵。

    再抬头观开昼箭破青山剑意的时候,已是渐渐出了结果。

    “他娘的,老子活了快三百年,还没见过这种玩意儿,那什么乌卵子剑意,不都是哄人玩意儿?”看着自己箭势已去,彭开昼嘴上骂个不停,手下却赶紧摸向箭袋,又一连射了三箭,每一箭都不比方才逊色。只是江火这一剑好似根本不讲道理,虽然接连的箭让他的剑意稍若,但仍像一座连绵不断的山脉横推过来,遇城压城,遇海填海。

    方才是彭开昼的箭逼着江火的性命,现在却反过来了,彭开昼望着眼前直面而来的化形剑意,伸向弓袋的手不动了,狂风吹开他四散的粗糙头发,吹起他揉在一起的络腮胡子,还有胡子下无奈的苦涩,咧嘴一笑,最后骂道:“老子再也不信人族那什么劳什子九州策了。”

    平于人族天下第八‘春秋匣’的彭开昼,今日败了,败在排不进前十的一个小辈。

    剑意摧压城门,一声巨响,哪怕是这大雨,仍旧掩不住这四散而起的烟雾,因为塌的是这屹立的千百年而不倒的城门,遗族业烬古城近百丈高的城门。

    “一剑开百丈城门……他娘的,要不是老子亲眼看见,说出去谁会信?那‘断剑’王不醒能做到吗?啊?”吉老二一只手摁住发昏的脑袋,另一只手抓起旁边早就惊破了胆的一个白面青年,发癫似的问道。

    那青年呆愣的扭头:“什么,什么王不醒?”

    “天下第九、天下第九知不知道?天下剑使的最好的那个天下第九啊!算了,谅你这没毛蛋儿也没啥见识,把你今天看到了记好,够你出去吹一辈子了!”

    这样惊诧的人又岂在少数,更是让得些许个少女悄悄暗许了终生。

    十二岁没那种心思,她什么都不懂,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以前有人提刀追砍过她,但那也不过是开皮入骨罢了,在泥草垛里歇息个三五天就又能去捡东西吃了,运气好的话还能在一些荒了的地里找到一些葵菜,所以她只能去想要用多少这样砍她的刀才能把这样一座大墙推倒?这便是她小小的世间,最好吃的东西是鸡腿,最温暖的地方是城里人们不要的泥草垛,最好看的东西是天边能陪着她蜷着身子睡去的彩霞,哦不对,现在最好看的应该是那个救了她的那个穿白衣服的人。

    只是那个好看的人,现在已经浑身是血了。

    江火低头捂住胸口,方才那一剑剑意尽出,已是伤了他刚修回来的七轮九百穴,更是牵动了方才宁远楼一剑一掌所创的伤势,现在浑身传来阵阵胀痛,在寒风落雨下这种胀痛更为明显。

    但这种结果已经比他想象的好了太多,他早知这城中不会有人愿意让他轻易离开,也知道来人只会比他强,所以就准备了这五年的山中剑意,可悟了五年的剑意想要一剑尽出又岂是那么容易,就如他所想彭开昼没有给他蓄出剑意的机会,若不是七璇子以寿命换来他的神通,今日便真的是有死无生。

    神通名为:星霜。取自星定霜移,每至秋末霜降日,天下十二星脉便会移够一周,在地上看不过数寸的距离,却是耗去了凡尘一年的时光。而这神通便让他魂游天地一瞬间,恍若一生便是一梦,一梦便是一生,那一刻天下便如星空纷纷扰扰、与他无关,他便是望着星空、自度春秋的看客,所以那星子眨眼闪动的一瞬间,他可以做太多太多的事情。

    就像……除了他,这天地万物的时空都不在动了一般。

    所以他才能那么快的蓄积好剑意,应对彭开昼的箭影朱厌。

    城前烟雾渐渐消散,此刻望去除了早就晕倒在地的宁远楼,就又多了位浑身是血的遗族将九野:彭开昼。

    将九野别人不知道是个什么回事,但江火知道,只要气不绝,给他机会就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所以见到彭开昼尚有一息的时候,他就提着剑,快步冲了过去。

    浑身是血,一只手用那柄粗布裹着的大弓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宽大身躯,半睁的眼睛死死盯着渐行渐近的江火,大口喘着粗气,然后深吸一口气仰头长啸出声:“夫天地形之大者,夫阴阳气之大者,夫人者气吞阴阳身化天地;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

    江火眼皮一跳,眼看着来不及了,索性手腕一抖、身体一倾,将剑直掷了出去。

    剑至,却已是来不及,一点点青色火焰点燃了彭开昼的身躯,甚至连静成的剑也被烧的丢了形状。

    “燃我身躯,固我族门;燃我身躯,故我……族人!”

    火焰自彭开昼的身体之上澎湃开来,在这什么都没有的荒土上着了起来,而这魂火竟燃烧着直奔宁远楼而去,熊熊火焰就这般皆入了宁远楼的身体,令得诸峰来客皱起眉头:这又是哪一出?

    但令他们惊诧的不止如此,那本该经脉断尽、昏睡不醒的宁远楼,渐渐爬了起来,双手举在胸前合十,像佛门拜叩一般双膝跪地,面对已经被江火破开的城门,缓缓叩头。

    灵台混沌的宁远楼心里如今只有一句话:今日,江火必须死!他没法开口,但心里的咆哮歇斯底里,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废了养他教他的江火,为什么能杀了德高望重的老丞相,为什么能自然而然的投身遗族。

    因为他本该就是这样:不远万里上放尘山学剑,也只是为了鱼肉江湖、名扬天下,那爬万里高峰之时的毅力有多大,他心底的**就有多大!那数年来心里的一道坎,也不过是江火那狗贼十年来的教诲在作祟。

    如今生死经历了一遍,他已经再不是江火的弟子,他是宁远楼,而宁远楼就是宁远楼!

    “归上泽,三叩首!”

    随着第一下叩头,遗族深处传来了一声钟鸣:“当”

    轰!

    钟声刚落,已经将彭开昼烧的形神俱灭,并没入宁远楼身体的魂火遽然高昂,从他的七窍之中迸发出来!像是遵了将令的士卒,扛起旧旗、挺起断枪毅然发起最后的进攻,瞬间火焰直起数十丈,再以飞快的速度向渊暮山脉蔓延而去。

    有人望着疯狂的青色火焰,也管不得遗族的死规矩,手中剑诀暗掐,想唤醒剑舟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但挣扎了片刻发现他的魂火像在洪荒巨兽前的无力幼崽,哆嗦个不停,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哪怕是剑岁也只能勉强凝魂火于足下经,拉起莫高歌飞快向后退去,这里离渊暮山关还有几百里,希望能赶得上,希望能赶得到。

    第二声钟鸣,火焰中渐渐有兽形出没:八只獠牙的巨猿朱厌,生着一只巨大人手的青公山羊,腹下生嘴、嘴中生头的邪兽杌……

    脚下踩着青焰的兽影,片刻就追上了那些离的最近之人,一口咬下,尸骨无存。

    “祈神钟、祈神钟……”江火默念一声,看了看已被火海淹没的古城城门,再回头看了看四散逃离的人群,隔着火海,他最后把目光定在了静成寒梅伞下的十二岁身上,小女孩目光说是坚毅也可,执拗也罢,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

    自嘲一声:“姓赵的,你虽只愿让我再死一回,但也该想到了会有如此多的修仙之士命丧遗族境内,可我偏不要你如愿!”

    江火低头,犹豫了一瞬,而后立刻左手握拳、右手并指,脚下则恍若踏着云梯一步步走向空,直到远离肆虐的青色火焰之时,一缕赤红色自他身上腾飞而起,不像彭开昼的魂火愈演愈烈,他身上的赤红色火焰仅升腾了一瞬便立刻在他早已并紧的指尖凝聚。或许是青焰弥漫下的赤红色太过耀眼,又或者是人们早已认命不愿逃窜,此时此刻,有不少人驻足回头,看一看这本该自今日后再一次名动天下的钓鳌客,欲要做些什么。

    用不了自己的剑,山中剑意也已消散,身上气力几乎将近,可为了对得起那孩子的目光,他还是决定把自己最后隐藏的东西拿出来,反正已是回不去了,又能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剑指,赤阳天。

    轻轻一指,却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一道红色流光闪过,带起一连串的冷风炸裂之声,在之后仿佛天地声音顿失,落雨的声音消失了,火焰的炸响消失了,甚至人们张口呼喊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呆呆的看着天空一道赤色的山门缓缓出现,高过一百丈,红光流动、火花闪现,再然后在这赤色的门里出现了一座飞起的小山。

    直到小山完全出现,人们才又能听到狂风骤雨、火焰炸响,还有远处那白衣钓鳌客的一声长喝:“上山!”

    剑岁愣住了:因为这山上的那座九层楼台,是天昭峰上的瞬息楼台。

    静成也愣住了:因为那断空指路的剑指,是寺里老人曾提过的一招:三百年不见赤阳天。

    两人发愣间,吉老二如得救命稻草,连滚带爬的上了山,一如死亡下贪生之人皆有的狼狈。最后才是剑岁与静成,一人带着莫高歌,一人带着十二岁上了小山。

    就在所以人以为江火也要上这山,一起逃走的时候,一声剑鸣响起!

    噌!

    一把剑自九层楼台中的顶层飞出,径直插在十二岁面前。

    “五年之后,执此剑上两剑峰,一个叫做赵太上的会等你。你就与他比划比划,若是不敌,若是不敌……就跑吧。”

    江火身体缓缓开始下坠,他本想说:若是不敌也要敌,因为你需得替我看好放尘山。

    但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一句话让静成狠狠咬住牙,扭过头努力不让自己眼里的脆弱流下来,她准备好送行的话已经没法说出口了,耳边似是又响起江火那句:此去不归?那便不归罢。

    这次是真的回不去了。

    一缕赤红色火焰在那柄剑上燃起,多少人来此就是为了一睹这赤色剑火的风采,但这个时候没有人说话,只是把目光望向那个浑身破旧、双目有些赤红的小女孩身上,却见得小女孩低下头,一动不动。

    火焰在他们眼里燃了很久,那是一个生与死的距离,是把他们从深渊拉入人间的距离,只是这个距离同样也是江火的生与死。

    点燃这昏暗地狱的赤红色渐渐黯淡,而江火的身体也缓缓开始下坠,他并紧的指尖最后又动了一动,送那小山缓缓飞入赤阳天门之中。

    当!

    最后一声祈神钟响起,火焰渐渐盖过江火的身体。

    剑岁一咬牙,拔起长剑对着身后的山壁一剑砍出,不起魂火、不使剑招,直振得他虎口破裂、鲜血汩汩,可也抵不过一声复杂的怒吼:“混账!”

    吉老二看着身边的剑岁,向旁边躲了躲,暗骂一声:发什么疯,能活下来应该大笑、狂笑才对。就是今天的雨有些大了,搞得鼻子酸酸的,眼眶也有些发涩,真他娘的烦人。

    寒梅伞扔下,静成盘膝坐下,木然的开始诵经,送走了钓鳌客?或可能是送走了三百年前的大人物?在她心里大都不是,只是少了位会讲故事的潇洒前辈。

    火焰吞没江火全身,已是渐渐听不到什么了,可他还是用最后的力气摸了摸腰间。

    缺了一壶好酒。

    但这最后的瞬间他好像又看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少女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表情坚毅,一字一句恸然出声:

    “弟子,承剑!”

    一招赤阳天,还是惊起了渊暮山关内的一副银灰铠甲,以及遗族深处的一张鹤发童颜。

    ……

    风中,雨中,江湖中。

    钓鳌客再入青山。

第八章 这山这石这少女,那云那雨那王侯

    皇城旁的华庭山上多了两座昆仑石巨像:一座身形矮小,但背脊犹如青松,恍若能撑起整个天下的兴衰,双手下是刻着‘书才度’三个字的撰本,脸上写满岁月的褶皱下是一抹天下最为和煦的笑容;

    另一座则坐在山壁旁,背上负这一把钓竿,身侧放着一柄长剑,而手中却紧握住一樽酒杯,姿态潇洒从容,满是天下崩我身依旧巍峨的泰然,而那冠绝天下的容颜处,是一双不问此去何时归的星火双眸。顶 点 X 23 U S

    或许那支钓竿仍记得那断江前,自己用四两身躯称量这大泽广阔的豪迈;而那柄剑也记得,它在渊暮山下留下三剑赴约的美谈;只是喝那樽酒的人,终归还是不见了。

    钓鳌客江火,于景寰年间第二百九十五个清明,命陨渊暮山。

    至此,钓鳌客再不欠这座天下。

    ……

    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与之相关的消息:

    有人在景寰赵王侯府前,留下了几笔杀伐隐露的剑书:何谓十万铁骑?

    岁寒剑剑岁入玄观洗剑池,闭关三年,剑指两剑峰;

    无生寺下一任世尊静成,终是走累了,愿意入寺悟那无生禅;

    雷云渐起,当风雨飘摇。

    九州星宫道所在的辰仪山中,共有三座山峰:八十一世俗道占一座,十一通玄道占一座,而还有一峰,只有一座莲花台和一座再朴素不过的木屋,莲花台上是衡道君转世的七璇子,木屋里是不修道法,只占天象排写九州策的张老道。

    在一本朴实的名册上,张老道缓缓写下几个字:第十,钓鳌客江火。

    然后再把这个名字默默划去。

    “祖师爷,这是何意?”老者身边一个小道童有些不解。

    老者把这一杆用了几十年的兔肩紫毫,轻轻搁在一旁同样上了岁月的砣矶石砚上,似是有些发愣,浑浊的双眼看着木屋外的雨水滴答,片刻后才轻声道:“我曾与那少年在紫云台前手谈三局,第一局以千年为九星,天下为天元,再以百族子民为纵横十九道,这一局我输了;”

    “我自知棋力不逮,第二局便以百年为九星,景寰为天元,而纵横十九道则成了我人族子民,可这一局我依旧输了;”

    “直到第三局,我以两剑峰作九星,九州策作天元,天下英豪作纵横十九道,这才堪堪赢下一局。”

    道童不解,但老者也没有希望他能明白,只是说给自己听:“我承祖师一脉至今,自认占卜一道天下无人可出我左右,那一局我断他上不得两剑峰。”

    “可是他的确上不了呀。”

    “不一样。”

    本可以上却没有了机会,这和没有本事上,怎么能一样呢?

    小道童眼睛滴溜溜转,他来这座山已经有四年了,因为自己身体虚弱又吃不得苦,所以打听来打听去,就决定来这破旧木屋下碰碰运气,指不定还能继承祖师爷占天象的衣钵呢,只是饶是他读了四年的各家典籍,依旧只能懂个三分,而现在虽不懂祖师爷下棋下了个啥,但他知道说的是那钓鳌客江火,于是说道:

    “祖师爷,七年前那赵侯爷就已是提兵十万,准备踏平放尘山了,若不是江前辈钓鳌给老丞相续命,放尘山只怕是已经不复存在了吧,何况如今老丞相不在了,江前辈也不在了,这放尘山只怕是保不住了吧?”

    张老道听得此言,手上往木椅上一拍,怒道:“我平时给你的书,你耍滑偷闲不肯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如今书学的不精,嘴巴倒是先管不住了!”

    小道童直接吓傻在原地,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祖师爷发怒,虽然不知缘由,但还是连忙跪在地上,颤声道:“祖师爷息怒、祖师爷息怒……”

    张老道瞪着他,怒道:“如果放尘山是王朝第一个要踏平的对象,那我们九州星宫道就可能是第二个、第三个!”

    “去给我把《三十二新咏》、《大礼小雅》、《动曳星史》各抄百遍!”

    说罢张老道抬头,自叹一声:

    小子,你的放尘山,还能保住几年?

    这尘世离了又合、合了又分,战火之间,我等这般为传一派的道门,又该何去何从?

    ……

    ……

    而某一处云海松雾之间,有四座怪石,每一座怪石上都站着一个人,但谁都不理谁,就那样彼此看看,偶尔隐露几分示威之意,颇有于此山巅,论个天下第一的意思。

    怪石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一柄再朴素不过的铁剑坐在断崖边,望着隐有愁云滚动的云间怔怔出神,偶尔像是想到了什么,就紧紧握住铁剑,直到浑身颤抖、没有力气。

    正是十二岁。

    不知风又吹过了几茬,云又涌过了几回,怪石上的某个人终于忍不住了,有些郁结的开口道:“我说你们争什么争啊,这小姑娘既然是我江师弟的徒弟,自然是由我带回去照顾了,难道我们放尘山还能亏待她不成?”

    他叫魏矣,是这四人年龄最大的一个,干的起皮的黑黄色瘦脸,此刻正咧着大黄牙抱怨道。

    另一座怪石上的公子听得此言,立刻恼道:“你不说也就算了,一说我就来气!你说你们放尘山让谁来不好,偏偏放你这个魏怂蛋来,把江兄的弟子扔你手里,那还不知道会被教成什么样子!”

    穿着一身青白鹤云劲装,腰间别一块晶莹剔透的赤色当康暖玉,头发束在一顶镶金小冠里,一身公子装扮,但仍谁都能看出来这是女扮男装。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双水灵灵的杏眼实在是写满了娉婷袅娜,就是此刻少女白玉般的双颊气的有些铁青,显得不太好看。

    其实也怪不得她,只是这放尘山魏矣的名声实在差劲,若只论此人的修为,倒也不俗,比起剑岁来也就只差上一点,可惜此人的为人着实不端,可以说怂到了极点:十年前,魏矣二十岁的时候,因为自家小师弟得罪了朝中的上祀令,来找他求个出路,谁知道这魏矣一踢小师弟屁股,转身撒腿就跑,出去一溜烟转了个三个月才敢回来;七年前,因为放尘山与赵侯爷的积怨,赵王府横刀立马十万铁骑,就在放尘山外一百里处安营扎寨,这魏矣倒好,又跑了,还是卷着不少放尘山的宝物跑了。大事如此,这样的小事更是数不胜数。

    就这般德行,她李菱疏怎敢把江兄的弟子交出去,只是她的身份也有些尴尬,所以更是做不了主。

    “我说小侯爷,你爹没有儿子,就你这么一个独女,你不去继承你爹的家业,来掺和我们这作甚?”

    “你……!”被称作小侯爷的李菱疏说着就要拔剑,他魏矣算什么东西,竟敢对她大呼小叫?

    “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不如我们先问问这位小兄弟是哪里来的。”余迟有些听不下去了,剑岁师兄遣他来办个差事,这两人这样吵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又什么时候能回到玄观。

    玄观中有观中观外两把剑:观中剑是剑岁,而观外剑便是他余迟。其实这观外剑也没什么玄奥的意思,只是因为他剑道不错,但又因为当年做错了一件事,被罚下山云游十年,闯出了这么个名号。

    话音刚落,魏矣和李菱疏皆是安静了下来,然后随着余迟把目光望向最后一座怪石上的人,同时问道:“小家伙,你哪里来的?”

    这样叫是因为这不知来历,却也想接走十二岁的人,年龄着实有些小,脸像个面团,粉粉嫩嫩的很可爱,看上去最多也不过十五岁。

    面团挠了挠头,有些傻楞的开口道:“我来自登百野。”

    “!”

    妖族!登百野!

    三人皆是一惊,不自觉的握了握腰间剑鞘。

    面团很快又开口道:“我娘刚走,她说一定要我好好待这个孩子,教她修魂,然后送她上两剑峰。”

    李菱疏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是携恨而来的最好,她可听说钓鳌客曾劈碎过一个妖塔,旋即秀眉一挑,问道:“你娘?谁啊?”

    三人中还属她胆子最大,不过这次面团还没有开口,就有人先回答了。

    “他娘,血昭伞乐华。”

    话音刚落,这云海间的雾气陡然渐浓,迷雾间一个穿着凤鸟玄衣的窈窕身姿就这样陡然出现在四个人眼前。

    李菱疏心眼宽,才不管那什么血昭伞乐华是谁,只觉得又多出来一个人跟她抢,胸中一阵烦闷,跳下石头跺了跺脚,怒道:“你这女人,又是谁啊!”

    窈窕女子,一双凤眼里皆是冷意,眉间一点猩红朱砂熠熠生辉,淡声道:“律罚七道。”

    她好像也懒得多说,不管楞在一旁的魏矣和余迟,径直走到十二岁身边,撩起玄衣在十二岁身边坐下,然后也同十二岁一般,托起腮看着各处云卷云舒、风流云散,不说话。

    直到夜色渐黯,玄衣女子突然轻声说道:“两剑峰,去吗?”

    十二岁点头:“去”

    “宁远楼,杀吗?”

    “杀。”

    “赵太上,怕吗?”

    “不怕。”

    玄衣女子低头,青丝垂下挡住那姣好的面容,看不到表情,只是沉闷的笑了一声,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小盅的清酒,向十二岁递了过去:“以后我们五个人教你,可好?”

    山风吹的她双目有些通红。

    怪石上的四人互相看了看,各自点了点头,走下石头,一步步迈向山崖。

    “镇国候府李菱疏,保你行至终老吃穿无忧、荣华富贵。”

    “玄观余迟,授十年云游、剑中所悟,愿此间真无双。”

    “妖族童桥,取登百野法宝一十一件,助平踏两剑峰。”

    “我……我老魏没啥本事,但要是打不过,我就带着你跑,这天下准没有人能追的上!”

    十二岁这才留恋的把目光从千山之中收回,不大的手掌接过这一小盅的清酒,缓缓送进口中。

    “……”

    “苦的。”

第一章 姑娘,有酒吗?

    今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可对于金陵城角三财柜坊的掌柜来说,热的有些过分了,尤其是在遇到这个不讲道理的小娘子之后,更热了。m.www.uu234.net

    擦擦额头上的汗,掌柜愁眉苦脸的开口道:“小娘子,这已经是俺能给出你最高的价啦,你去别处可讨不到这个便宜。”

    “喂,你可瞧清楚了?”

    “姑娘,你来我这店也有个三四次了,俺哪次瞧岔了眼?”

    “那我问你,这是何物?”

    “天河楼镂花白玉簪。”

    “那我再问你,天河楼是什么?”

    “皇城里最好的玉器工坊啊,人皇还给楼里手艺最好的匠人封了个不小的官呢,听说那人叫、叫……”

    “叫陈大山。”

    掌柜一拍头,忙道:“哎对!”

    “那你可知这陈大山晚年,在那兵荒马乱的时代救过当今人皇的性命?而这把簪子就是出自那人之手,你给个这么低的价,岂不是蔑视当今人皇?”

    这下掌柜可就慌了,连忙摆了摆手,着急道“话可不能乱说,这罪名俺哪里当得起啊?何况也不是姑娘你说是出自陈大山之手,就出自陈大山之手啊。”

    “三十两黄金。”

    “不行啊姑娘,你这……”

    “三十两。”

    “……”掌柜张了张嘴,胸中一堵,跺了跺脚:“三十两就三十两!您以后可换一家去吧,俺是招待不了您这路神仙。”

    “哈哈,掌柜的爽快!”洛惊鹤一把夺过钱袋,大笑几声甩着高高的马尾辫扬长而去。

    少女一身粗布麻衣,脚下却踏着一双华贵的点金碧云靴,可她身上奇怪的地方不止这一处,比如垂过腰间长长的马尾辫,还有那比寻常男子还要英气的眉眼,如不是这双眼尾上翘的丹凤眼和一对入鬓的剑眉,那放在哪里都是位倾国倾城的可人儿。

    但她洛惊鹤对自己的相貌可是颇为满意,照她自己的话来说:“我生来是为了享福,可不是为了嫁人的。”

    可这福还没享够呢,自己就因为一连串的破事被赶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也就算了,但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前一天自己的屋子还给从天而降的人给砸了。

    对,被一个从天而降的人砸了!

    想到此处她洛惊鹤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左右瞧了瞧,看到钱庄旁的一座名为巷坛的酒楼,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一步,踹着门就进去了。

    小二瞧这架势,哪敢怠慢,也就大步流星的走上来,笑问道:“客官,想点些什么啊?我们这有麻叶盐水鸭、桂花五香鸡,还有那滋溜味段老八盘!”

    洛惊鹤可不理他,大马金刀的找地方摆身一坐,摇着脑袋吆喝道:“除了乾果蜜饯、酱菜饽饽,都给我上一遍!”

    这下小二笑不出来了,结巴道:“啥、啥?”

    洛惊鹤拍了拍桌子,皱眉不满道:“啥什么啥,我看你是傻才对,有钱不赚?你管我吃的完吃不完,赶紧给我上菜!”

    小二擦了擦汗,应道:“是,是,马上让人照做!”可心里却嘟囔道:您点的是快活了,到时候拿不出银子可就都麻烦了。

    洛惊鹤不管他想些什么,只顾着发脾气了:那什么烂人,就在破屋子里躺着喝西北风吧,她今天要把这城里好吃的都吃个够!

    接着一翘腿,抬了抬娟秀的下巴,问道:“最近坊间可有什么好听的趣事?”

    小二苦笑道:“咱这群山之中,一百年也不见走出去几个人,能有什么趣事啊,还都是从那下山的仙人口中听来的呢。不过硬要说的话,趣事是没有几件,不过坊间最近可流传着一件大事。”

    洛惊鹤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大事,但还是兴趣缺缺的问道:“什么大事啊?”

    “就说那三年前被王家太守赶出金陵城的张小侠客,昨天趁夜回来了哩,据说还带着一位天礼学宫的大学士,要上门讨个道理呢!”

    嘁。

    洛惊鹤翻了个白眼,这区区两家的恩怨也算得上大事?盛起一勺刚上的澜江竹荪,缓缓说道:“大学士?就是那天礼学宫最高级的公大夫,也就十爵第八等,怎么跟人太守叫板?”

    景寰王朝延用自前朝十等爵的封官之法。十等公士为最次,封岁俸一百石;一等为彻侯,享岁俸最高,为两千石。但是这一等爵到现在整个王朝也只有六人:内外阁丞相、大司马、以及那三位异姓王侯。

    小二听到洛惊鹤这般说,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放低说道:“姑娘你赶快别说了,那大学士可代表整个天礼学宫呢,再不济也不是咱们可以乱说的。”

    小二有些暗恼,早知道就不跟这姑娘说这些了,瞧她这样子也不是老实人,可别给他在这闹出来什么乱子才好,前些日子他这地方刚被一众江湖客给砸过,虽赔了些银子给他,但哪能赚的回闭门停业的那些个钱。

    再咬下一口佛手金卷八宝鸭,洛惊鹤含糊不清道:“这几个月这里也没有来过什么奇怪的人,比如什么穿着一身黑蒙着面的刺客?”

    这是她胡诌的。

    小二摇了摇头:“没有啊。”

    “那有没有见过穿着一身黄色儒袍,腰里却别两把宽刀的奇怪人。”

    这才是她想问的。

    小二思索了片刻,又摇了摇头:“还是没有。”

    洛惊鹤听得此言,心下一松,低头又刨了几口菜后,往桌子上拍下几两金子道:“不用找了。”

    说罢留下一桌还没有动几口的好菜,就欲转身离去,但刚走了几步,她便回头看着小二不说话,眼神从犹豫变成愤怒再到哀怨,一波多折直瞪得小二背后发毛。

    最后听她咬着牙道:“给我,再带一只……烧鸡。”

    “好、好勒!”

    ……

    金陵城西城角,这里的房屋皆是这八道七十二巷里年纪最大的,甚至还如前朝一般留着囤顶,顶上光秃秃的没有走兽宝刹,只有丛生的杂草。

    自然,这里住着的也就是这城里最穷的人。

    而在这些破屋中,有一间格外的引人注目。因为它的顶塌了,却有人给它修修补补,硬是整成了一座比寻常门户矮了一半的土坯房。

    土坯房的门是用一块干厚的木板挡住的,而这木板门前正有一个高挺的背影端详着这小屋,左手插着腰,右手提一把铁匠铺里才能见到的打铁锤,长长的头发用一块白色石质的圆环束在肩后,朴素至极。

    洛惊鹤提着烧鸡转个弯,谁知道抬头就见到这个让她‘家徒四壁’的人,咬了咬银牙,快步走过去,喝到:“你在干什么!”

    青年闻声,缓缓转头。

    雪色的睫毛,灰白的双瞳。

    “……”

    洛惊鹤挑眉,双眼一眯,说道:“知道你长得好看,能不能说句话?”

    “……”

    “说话!”

    “姑娘,有酒吗?”

第二章 三百年前一剑一梦

    前些夜里,在醒来看到气的浑身颤抖的洛惊鹤之前。www.uu234.net

    江火做了一个梦。

    梦通常是变幻莫测的。这一眼看到了红烛佳人,下一眼可能就是些鬼怪灵精;或者方才还是研墨挥笔的儒生,片刻后就成了披革横抢、悍不畏死的士卒,而周身那风景更是波谲云诡,仿若宫中百藏的蟠螭灯,一眼就是万般景色。

    可他看到的不然,山不转水不流,人不动景不换。

    因为那是铭刻在他灵魂深处的记忆,三百年不敢忘。

    好巧不巧,这难忘的景色也是在那渊暮山关外,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在遗族的最深处。

    四周林立着皆是用大块白色巨石搭起来的高塔,这跟遗留在中原九州某些数千年前的遗迹一般:十步便是一座的四方祭台,以求诸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百步就是一根通天而铸的尖塔,只为让上苍更清楚的看到聚在此处的部族。

    百丈高的通天石塔,那时候的江火还是第一次看到。可这样高的通天石塔竟在遗族深处立起了三座。而塔下是成千上万具各族的尸骨:有双足而立的人族,亦有形形色色的兽类,甚至还有脊骨百尺、爪蹄无数的各类妖族,大概都是拿来祭祀所用。

    本以为这已是此处最骇人的风景,但当江火低下头时才发现,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陪衬罢了。

    三座巨塔呈掎角之势,抵着中间的祈神钟,以及祈神钟脚下的一座百丈有余的巨坑!

    坑不见底,唯有青色的魂火不断飘摇,像结成幕的流萤,铺盖着整个天地齐齐色变。当然,这不过是异象,算不得惊世骇俗,只是再往下看,看到那人形的青影之时,便动容了。

    他们似有灵智,又渴求如狂,不断的向坑外攀爬,人踩人,魂踏魂,一个接一个,像一个将塌的虫穴,逼得千万计的虫豸爬涌而出。

    那是江火第一次看到魂魄具体的模样。

    三百年前早已名动天下的他,挺起僵硬的身子,有些怯懦的向后走了两步。

    啪嗒。

    一声脆响,他挣扎着回头,睁眼一瞧,原来是踩到了自己师门弟子的尸骨。

    他这才想起来,那一日,随他深入遗族的人,都已经死了。

    师门弟子、好友、甚至自己的徒弟,都死了。

    而眼前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嘶哑的笑着,如同深渊的低鸣:

    “到你了。”

    ……

    ……

    金陵城,西城角。

    “一只烧鸡,一两银子;两壶巷坛黄酒,五两银子,睡我床五日,害我睡地上,算你五十两银子;最后我这屋子,虽然是千年古屋了,但我也不欺你,算你一千两结事。”

    “掏钱吧。”洛惊鹤掐着指头算了算,伸手说道。

    江火喝了口黄酒,叹道这小妮子真不会买酒,九潭清、竹叶青、女儿红,买哪个不好,再不行买些乳酒、果子酒都行,偏偏买这种最难喝,和着三分药味的黄酒。

    “问你话呢。”

    江火慢悠悠放下酒坛:“哪怕是皇城杜月百香楼的烧鸡,也没有一两银子吧,还有这黄酒,瞧着味道大概也就三四十文的样子,至于这屋子,我不是补的好好的。”

    听到此言,洛惊鹤还没有说话,倒是一旁探着头看戏的邻里先笑了。

    是个脸上一圈胡渣的中年人,只听他大笑道:“哈哈哈哈,我只知道洛姑娘会算账,想不到小兄弟你这算法,也是一等一的高明啊!”

    显然是笑那补上的粗陋屋子。

    洛惊鹤咬了咬牙,先是回头对那中年人说到:“岳瘸子,你的另一条腿也不想要了吧。”

    中年人故作害怕状,实则厚着脸皮笑了笑,嗡声嗡气道:一千两银子都能在青玉州的上阳北处里,买座七八进的院子哩,他可知道那里住着天下最有钱的人们。但还是稍微把头缩回去一点,只漏出一对泛黄的双眼,不停的眨巴,滑稽的像个刚出了水的老龟。

    洛惊鹤也懒得理他,接着对江火说道:“那也不瞒你,烧鸡十文,酒三十文,这门屋你就赔我一百两,我也就不算计你让我睡不安宁的茬了。”

    圈脸胡中年又悄悄说道:你这间门屋还是三个月前,从那入土的老汉手里捡来的嘞。

    但可不敢让洛惊鹤听见。

    洛惊鹤瞪着江火不说话,江火也只好一边喝着酒,一边探着头看她,这样显得有礼些。就是脖子有些酸,眼睛也有些累。

    “拿来!”洛惊鹤突然往前走了两步,盘腿坐下来,抢过江火手里的酒,自己笃笃笃把剩下的酒三两下全喝完,然后啪一声把酒坛摔碎,扭过头不再理江火。

    江火看了看,笑道:“不要钱了?”

    洛惊鹤翻了个白眼,说道:“你有钱?”

    “没有。”

    “……”

    “但我觉得你不会赶我走。”

    “为什么?”

    “因为你得要我还钱。”

    中年人听到江火这样说,实在没捂住嘴笑了出声。

    “呵呵……”洛惊鹤笑了,当然是气笑的。本来到这个破地方三个多月,已经把身上的东西都卖了作吃食,昨天卖的那个簪子是她身上最后值钱的东西了,还想着从天上掉下来的不会是一般人,说不定能套点好处,结果就换来个只会喝酒的傻子。

    哦不对,除了喝酒还生了一副好皮囊。

    等等,好皮囊……

    洛惊鹤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地方,说不定可以把她损失的钱给赚回来,而且很有可能赚个盆满钵满。

    那个地方叫做,楚棺秦楼。

    ……

    也就是青楼。

第三章 江兄、洛世弟和岳瘸子

    春意浓,正是踏山云游时。m.www.uu234.net

    问上一问,江火这才知晓这金陵城可算是人族三州中,春风最暖之地了。

    遥亘州便是人族最南最温的好地方,何况金陵城地处遥亘州的最南边。不说远的,就说从这城里的东水门走出去,就能看到春江百里、烟波浩渺,不小的湖中央还有一座金陵塔,是城里富贵,驱船度春的好去处。

    只可惜再远一点就是人妖两族的边界赤泽了,所以玩不得太远,也算是一件憾事。还有件值得一提的就是,从此城北去约莫三百里过头,便能看到与尽还山、放尘山并称为天下三大仙山的雪越山。

    虽说是并称,但天下人眼中的雪越山,无疑最为势微。九州星宫道的牛鼻子们撰的那部九州策中,尽还山、放尘山皆有其人,除了这雪越山。

    多少年来,这所谓天下第一的‘云端游’,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所以虽在榜上,但在人们心中算不得第一;

    第二是位活了三百余年的老前辈,人们倒还知道身在哪里,不过也算不得数,因为这老前辈在渊暮关前守了三百年,除了北拒遗族,未曾离开关中一步。

    所以那被宁远楼害了的老丞相许客衣,其实就是天下第一。

    当然那也是曾经的天下第一,至于如今的天下第一,也算是实至名归:尽还山,‘太上一指’赵太上。

    赵太上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于放尘山前横刀立马,两逼江火出山的,止戈王府的赵侯爷。

    不过等再找上他,就是很远之后的事了,至于现在

    “上马,本……本姑娘带你春游月兰馆。”

    月兰馆,也就是金陵城中的青楼。

    江火本来是不愿意去的。

    青楼?他活了加起来有个数十载,可也就去过两次而已。

    尤其近些年来最不喜那种地方。倒不是因为瞧不上那风月之地,反倒是很多时候,他甚至会觉得去那地方的人,要来得更纯粹一些:一边是清吟词曲的莺花儿,只求个生存;一边是大袖揽金银的膏粱子弟,只为个享受。

    更重要的是那里的酒好喝啊,所以曾经就去了第一次。这一去酒没喝成,倒是遇到了个倒楣书生,顶着少行令的虚职,上了青楼只为寻个他念了很久的旧人,江火酒还没喝两口,就被一群府兵给赶了出来。不到两天,那少行令便落了个流放三年的下场。

    最后跟那傻蛋书生结了场不小的缘分,如今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事。

    至于第二次去青楼喝酒,得,上次给人赶出来,这次直接被人给他喝酒的地儿拆了。你说你要比划比划,上两剑峰,那里有的是地方,还有九州星宫道和尽还山的闲人陪你论上一论,这剑招怎么样,那法宝又如何。何乐而不为呢?非得在这小小的喝酒地儿,打个天昏地暗。

    只是走的时候,他好像依稀听到其中一人姓王,而另一人姓景。

    所以那两次之后,江火就再也没去过青楼了。

    何况他如今的身体,哪有功夫去那清闲地儿?修出来的三轮碎了个干净,五脉也损的七七八八,再不医治拖久一点,就不只是修为的问题了,他的命也难能保住。

    那还回什么放尘山,上什么赤水台?赤水台要是都上不了,还谈什么之后的事。

    不过,话又说话来,这治病,得要钱呐!

    所以洛惊鹤一开口,他就知道这回不想去也得去了。

    矮小的土坯房外有两匹上好的五花马,是洛惊鹤花重金从车马行里借出来的。她自己也换上了一身清爽的男装,还别说,寻常人瞧上去根本看不出来是位姑娘所扮,着实是因为洛惊鹤的英气太足,颇有些风流倜傥的俏公子味儿。

    两匹马,三个人。

    这多出来的一人,就是厚着脸皮也要去的岳瘸子。洛惊鹤直笑他:“岳瘸子啊岳瘸子,你说你这是找什么罪受呢。你这一把年纪了,还去那风月之地,裤裆里的那条腿儿也不想要了?”

    这话一说可就一点不像女子,洛惊鹤的浑话同她打得那金银算盘一样,也是一等一的溜。

    岳瘸子却呵呵笑道:“小孩子话!我这腿哪里算瘸,不就跛了点?想当年我一袭青衫仗剑江湖的时候,那等潇洒劲儿可比你们现在这还要强个七八倍!再说了,不还得有个给你们牵马的,要不哪能彰显出两位的不凡?”

    呸!要你一个跛子牵马,我还不如不要。但这话洛惊鹤没有说出口,她还记得刚来这地儿的时候岳瘸子给她每日送来的一碗粗粟粥和一碟酱菜。

    第一天,她哪愿意吃着等腌吃食,喂猪还差不多。

    第二天,握着木勺吃了一口,吐了,这东西能吃?

    第三天,闭着眼睛吞了下去。

    一连吃了七天,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有些东西即便饿极,吃着还是一样难吃。

    但是这恩,她承下了。

    “要去也成,记得到地方了别乱说话,装个跛点的高人,会不会?”

    岳瘸子闻言,挺了挺腰板,双手负在身后,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正襟道:“公子,如此可还满意?”

    “……”洛惊鹤翻了白眼,她算是发现了,自从来到这个小地方,翻白眼基本上已经是每日必做的事了。

    好在身边还有个耐看的。洛惊鹤一踏马鞍翻身上马,对江火说道:“江兄,走吧?”

    “如此甚好,洛世弟。”

    呸!入戏还挺快,还顺道占了一手她的便宜。

    江兄,洛世弟。两人很有默契,皆没有问清楚对方的名姓,只是知道姓什么,以后方便称呼,如此就够了。

    折扇一开,洛惊鹤一提马鞍,摇了摇头悠悠唱道:“独踏清寰,只见天命;其风其雨,谁适为容;题过五歌,百转千回;其炎其凉,人情可问……”

    一唱《风雨炎凉歌》。

    两匹马,三个人。

    踏着晨光,入这江湖。

    ……

第四章 青楼偏迎谪仙客

    “洛姑娘,不知去这一趟,是个啥法子赚钱啊?”岳瘸子跟在洛惊鹤身侧问道。www.uu234.net

    虽是骑马入坊,但这五花马只是用来撑场子的,所以用不着赶路,而洛惊鹤也有意行的很慢,好让岳瘸子跟上。

    还是打着折扇,不说话的时候就摇上一摇,颇有些春风得意的味道,说话的时候就啪得一声往掌上一拍,好似要等其他人都安静了,她才肯开那金口:“你可知这金陵城里,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岳瘸子摸了摸脑袋:“能是什么日子,吃饭的日子呗!”

    洛惊鹤摇扇的手一顿,无奈瞥了岳瘸子一眼,说道:“今天是月兰馆又选兰字花魁的时候。我来这三个月都知道了,你在金陵城里怎么待的啊,难不成整天吃那粗粥酱菜不出门?”

    月兰馆选花魁,算得上城中大事吗?大抵是算得上的。青楼自古就有,但那时候不叫这个名字,最开始叫内闾,是千年前人族还未一统的时候,某国君所立,意图以此生财,壮兵强国,听上去有些好笑,但最终的确有几分成效。

    世道变迁,虽说如今的风月之地多了花样、改了名字,但大多还是为朝官所办,单说这月兰馆,就是打在金陵城太守名下。

    所以这选花魁,自然算得上一件大事。

    “可这跟咱有什么干系,咱总不能也去选那花魁吧。”说到此处岳瘸子不由看向江火,心里默默念叨:也不是不成。

    可这选上花魁也莫得钱啊!

    洛惊鹤再次翻了翻白眼,道:“想什么呢,我总不至于把江兄给卖掉,再说了,这选上花魁又没有钱。”

    “那……”

    岳瘸子还想说什么,但洛惊鹤好似根本不想让他说话,赶忙说道:“这花魁选上的初日,会在各方来客里择一位心仪之人,入闺中一叙,虽然这一等清倌不卖身,但依旧有那些个膏粱子弟挣破头去抢这么个机会。”

    “那……”岳瘸子又张口了。

    “所以我们只需要夺下这个机会,然后卖出去便可,届时满座的城中富贾、世家子弟,还不怕没有个好价钱?哪怕我说是一千两银子,他们都会考虑上一番。”

    “好哇,有江兄在,咱还怕抢不到这啥劳什子机会?”洛惊鹤话音刚落,岳瘸子就赶忙大叫一声,生怕洛惊鹤再说话让他憋回去。有人陪他说话最好,但要让他只听不讲,那对于他来说还不如回家吃腌萝卜呢。

    “哼,你以为本、本公子是谁?”

    英气锐利的眉毛一挑,颇有些一腔抱负说与山河听的豪气。

    可惜有人让他这豪气,卡在了胸口。

    只见得江火换了个姿势又喝下一口酒后,沉声说道:“此举不可行。”

    吃饭要喝酒,耍剑要喝酒,骑马也还是得喝酒。对于他来说,剑可以没有,但有两样东西是必须在身上的,第一个就是这酒。

    “为何?”洛惊鹤皱眉道,虽然是发问,但她打心底不喜欢别人的质疑。自小只有她让别人点头,可还没有人敢让她点头的,若不是吃了这三个月的苦难饭,她早就两脚踹这人下马,再敷衍的听他解释一番,最后再补上一脚让他滚蛋,方才解气。

    江火哪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虽然他只去过两次酒楼,但有些其他的东西,他看得清楚:就说这青楼,除了那富贾纨绔,还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读书之人,也就是那视德利常伦,为天为地的儒生。

    有红颜年轻貌美、气质不俗,而那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只是与其坐上一坐,喝几杯茶,再吃些点心,听听小曲儿,或者一同作些文赋、摆弄些字画,这等闲情对那对那读书人来说,可是千金难求啊。

    当然一般来说他们也没有那千金整日挥霍,来此也多半是为求个心仪之人。

    所以把这他们视作‘高雅’的心仪之物拿出来卖,可不知道会招来多少声讨,指不定又会发生些麻烦事。

    何况这般作为,无论对自己还是那些个姑娘,都有些不负责任,这才是他最不喜的地方。

    所以江火便对洛惊鹤说道:“洛世弟,书生意气,意气难平啊。”

    洛惊鹤行事虽然莽了些,但她不傻,稍稍想想就不禁点了点头,她到时没考虑过那些个酸儒书生的麻烦样。

    因为从前她也不需要考虑。

    洛惊鹤很少有这样自己思考的时候,所以再一抬头,发现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在这金陵城中,有两处地方最为华丽,一处是东水门外的金陵塔,另一处就是这已经快走到门面的月兰馆。虽比不上皇城外上阳北处任何一座庄园奢华,但依旧是碧瓦朱甍、雕栏玉砌,门外除了杨、柳两种书外,还种下了几丛低矮的山茶花。

    山茶花开在秋末,并非大多数花一般,是整蔟整蔟的凋零,它是随着岁月片片凋零而下。

    正如这楼中女子。

    “这下糟了!这法子竟然不好使的话,那我这马岂不是白借了,我这钱岂不是白花了!”洛惊鹤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这下好,这破地方还没出去,这最后一笔钱也给搞没了,难道她要在这小地方待一辈子不成?

    想至此处,拉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缓缓用力,而另一只抚着马鬃的手要用上了力气,直逼得这毛样好看的五花马一声长长的嘶鸣。

    这倒好,路上的人全瞧过来了。

    不瞧则已,这一瞧不出片刻,竟是将三人两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青楼中的女子在景寰王朝中,分为五等:一等花魁、二等静吟、三等长月、四等红女、五等青俗。而这青俗女子专负责出门迎客,今日人多有些顾不过来,没看到这两位骑高马的客人,但这仔细一看,便是再难出声。

    一声马鸣渐渐息沉,她们也就回过神来一拥而上,走来的路上虽然几乎是人人侧目,把江火一个大活人观而品之、品而观之,但好歹德礼束身,乱来不得。

    可这青俗女,就顾不得这些了,世家公子她们见过,俊秀书生她们也见过,她们有自己的一套看人标准:一年可遇得到二等,十年可遇得到一等,但这谪仙客,怕是再百年千年都难遇到!

    她们知道,自己藏的私房钱,或许该用了。

    当然这位谪仙客旁边的小公子也还不错就是了。

    “怎么办、怎么办。”洛惊鹤可丢不起这人,一身贵气的来了,怎可灰溜溜的回去,哪怕是把这最后的钱花完,他也丢不得这面子。

    就在她准备硬着头皮进去的时候。

    江火开口了:“众位姑娘,可妨开个道。我这世弟,急着要在这金陵城中搏个名声,大家不如进去一观。”

    洛惊鹤张口侧目。

    什么玩意儿?

第五章 三香酒,杨花魁

    金陵城中进去一日就要花去近百两的月兰馆,今日可谓是被踏破了门坎。m.www.uu234.net

    整日玩乐的膏粱子弟、尚不知足的中年富贾、摆弄文骚的书生少年,是为那兰字花魁而来。但今日这平时被城中女子视为洪水猛兽、欺世罔俗的地方,竟是迎来了不少闺中小姐。

    景寰如今已经没有了不得寻常女子入烟花柳巷的规矩,自几百年前立文德府的那天起,许多古来之礼便成了过去。如今尚礼府势弱,行令府受于制约,除去只顾民生的建粟府,几乎是文德府一家独大。

    而老丞相故去,那天下最高的城里,便只有一人春风得意了。

    但那里有那里的得意之处,这里亦有这里的。

    直见得岳瘸子咧着一圈邋遢的胡子笑的合不拢嘴。

    岳瘸子何时见过这等场面,被一群漂亮姑娘簇拥着请进这富丽堂皇的地儿,还不断的给他怀里塞银两,让他给这两位小公子多说些好话。他这辈子几乎就没碰过女人,年轻的时候着错了道,混了个断腿下场,生是在这城里躺了七八年,欠下不少债,所以腿刚一好,就着急去给人牙行当跑腿的了,直到如今四十多岁再没了那年轻劲,到头来也还是没能有个成家的时候。

    所以现在这可正是他春风得意时。

    不过得意归得意,还得不忘是春风赐福在先。所以岳瘸子用他那只有二两肉的胳膊和已经跛了的脚,生是在前面挤出了一条道,拉扯江火二人有个下座的地儿。

    还难得地方也不错,距离第二层阁楼不远不近,恰好能看到上面的风光。

    洛惊鹤两腿外八,卸了浑身力气往那椅子上一瘫,扯出桌上的茶,灌上一口,低声恼道:“就成想这些个撒泼蹄子安分不了,差点挤死姑奶奶。”

    江火学着洛惊鹤也翻了个白眼,他一路走来也被揩油不知几次,直觉得被摸的浑身不自在。叹了口气,暗道这世俗道里的钱,还真不好赚。

    想他自三百年后第一次睁眼,从雪地里爬起来,就有人接他去这天底下最不缺钱的地方之一,过着个睁眼闭眼啥都不缺的日子;再等他上到放尘山,又有山门养着,虽然放尘山不如玄观和九州星宫道那样,有山下的香火钱供着,但也足够他用。

    他们这一路行来,可谓赚足了眼光,当然也少不了惹人妒忌。

    “我道是哪来的白面小子,油头粉面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不,位子还没坐热乎,就有好事之徒找上门来,江火瞥了一眼,如他所想是个少年书生。这阁楼里也就是这些愣头青最会来事了,一没有这些官道商客的沉稳,二没有那些膏粱子弟的圆滑,只知道一有机会就张口崭露一下他那稍显青稚的头角。

    当然,江火自然是不愿跟他们计较的,只是赶紧招呼着龟公上酒,上好酒。

    可一旁的洛惊鹤坐不住了,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不刚好给她一个出气的地方,所以一瞪那儒生冷声道:“油头粉面?可是形容你这儒袍不闭襟的袒胸露乳?还是你这倒戴缁布冠的呆傻模样?”

    一句话,说得周围的花娘咯咯直笑,不由打量起这个开着衣襟,露出那黄面白皮的滑稽模样。

    洛惊鹤冷笑两声,想当年她家里来过多少三教九流,恬着脸来,被她三言两语说得灰着脸离开。

    就这呆板书生?也配跟她较量口舌?

    黄易龄,也就是那个书生一瞬间脸色由红到紫,再由紫到红,牙齿都气的直打颤,。他读书八载,今年好不容易得入天礼学宫,正当意气风发时听到金陵城中选花魁,便自信满满的拿着自己不多的银子,走进这月兰馆中。

    谁成想正当跟几位花娘聊得投机,门外走进一个长得好看……好看到一言难尽的人,就在他愣神间,还陪在自己身边的花娘就已经出现在那人左近。

    传说那仙人的缩地成寸,也就这等斤两吧。

    这谁能不气?本想用自己三年所学来上一番唇枪舌战,搏一片侧目喝彩。但就对方这第一句,已是让他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此谓之,胸襟如海,博而不问三江源。你这等斗筲穿窬、才识浅薄之辈,怎能明白?”

    黄易龄也确实是这样想的,才这般穿着打扮出门。

    “广如海渡,博而不问三江源。出自《离颂子道论经》。是谈予水之地的三江源和大海哪个更博大一些,只是最后论得的结果不是胸襟如海,可纳百川,而是江流万物、有始有终。”江火静静说道,然后举起已一杯刚上的酒喝下一口,畅快道:

    “一十七年三香酒,好酒!”

    “公子好能耐,只一口便能鉴出我们馆三甄三酿的酒是何年份。”随着一道软糯声音,一袭碧绡翠纹裙自二楼款款而下。

    小山眉、桃花眼,两点卧蚕惹人怜,樱桃唇、细花钿,略施胭脂可倾城。

    想书中所写,当尽从凡尘而来。

    “是杨菁薇,杨姑娘!”

    见到这娇俏的美人,那些个一直品茶看戏的纨绔们才纷纷出了声,没有人管那被江火一言,早已羞红了脸的黄易龄。

    杨菁薇,其实就是这月兰馆内定的兰字花魁,说是选,可这般容貌出众的,金陵城里又怎寻得第二个?而不论这些浪荡子弟,还是酸儒书生,八成都是看外貌而定,其次才是那琴棋书画、诗才曲赋。

    稍后只需杨菁薇上去表演一番,今日这花魁便是选完了。因为最后铁定还是她的花篮中,看客们所赠之花最多。

    今日的重头戏,不是选花魁,而是选那能入花魁闺房之人。

    江火放下酒杯,没有抬头,只是笑道:“初秋的月桂,初冬的朔黄菊,初春的小花白碧桃,想不到这楼中还有人用尽心思酿这好酒,难得、难得。不妨把这位酿酒客请出来,共饮上一番。”

    其实他只是想讨这三甄三酿的手法,回了天昭峰自己酿去,天昭峰什么花草没有,就是缺个会酿酒的人。平时上他那山的,不是来拆剑招的剑岁,就是来下棋吹牛的七璇子,再多就是魏矣那大黄牙来偷他峰上能吃能用的。

    每次喝顿酒还得下山去买,当真麻烦。

    杨菁薇走到江火三人的桌前,柔柔一笑端起一盏空杯,给自己倒上:“那就请了。”

    原来她就是这酿酒人。洛惊鹤暗道一声奇怪,既然这里是打在金陵太守名旗下,那应该有老鸨管事才对,怎么走进来这么久了,也不见一个管事的,现在看来好像就是这杨菁薇排场最大。

    啪!

    突然一声拍桌声响起,一个锦衣锦袍的青年缓缓走来,扬起那塌鼻子,瞪着那细小的豆子眼,指着江火、洛惊鹤说道:“本少爷方才听说,你们两人要来我这金陵城里搏个名声?不知怎么个搏法啊?”

    重头戏,来了。

    江火喝罢最后一口酒,缓缓站起身来,看着这满座的阁楼、各样的人群,朗声道:“我这世弟来的时候说了:杨姑娘的花容月色,百年难得一见,若不用些真材实料的法子,就算拿了这名额,也对不起杨姑娘的一心赤城。”

    洛惊鹤这下真的惊如孤鹤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刚要反驳,只见得江火递过来一个成竹在胸的眼神。

    “???”那到底是我上,还是你上啊。

    塌鼻子豆子眼的公子冷哼一声,老子又不傻,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但你要玩,那再好不过,我还怕你仗着好看为所欲为呢。

    旋即他故作思索,对杨菁薇绽开他自以为帅气的笑容,说道:“姑娘,那我们今天就换个花样儿,但这比斗的内容,还是你来做个决定。”

    “那就……”

    “月明日生,辩山河。”

    酒窝迷离,笑容清浅。

第六章 月明日升,辩山河

    月明日升,辩山河。www.uu234.net

    其实是千年前的一个故事,也是一段佳话。

    说那天下最高最奇的两剑峰,迎来了两位当世的天下第一:一人是独守山门一百年,将要修到衍魂道境,飞升仙界的青山剑仙;一人是游行江湖一百年,开设数宗教派,却已在弥留之际的一代宗师。

    一人容貌青俊,一人已是苍髯白发,而这二人竟是身出一家的兄弟,弟弟是那剑仙,哥哥是那宗师。那时候正是人、妖、荒三族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二人自小受尽了人间百磨,立誓用尽一生为这看到的人间多做些事。

    百年过去,赤忱不变。

    那一日,月明日升,两剑峰一座迎着太阳,一座迎着月亮,二人便在这日月之下,论一论这足下之过往,是否算得上有益于人间。

    论了七天七夜,从古神斩断天命巨树的洪荒时代,到三族鼎立的大争之世;从离乱仓促、金戈铁马的江湖人间,到山门林立、争夺天命的无踪仙道;从微而求生的花草,到诸侯列国的庙堂。来此听论的人围了两剑峰三圈又三圈,而这些听众又据此编了一本又一本的书录,比较著名的便是《离颂子道论经》。

    可到最后也没论出个结果,因为老宗师气力渐衰,已经快到大限了。

    剑仙问他:“为何不入仙门,用更多的时间做更多的事。”

    老宗师答道:“凡尘是江湖,仙界也是江湖,一个小而大,一个大而小,又有什么区别呢?而这世间修不得仙之人,终究还是大多数,可若是想让这个世界一直往前,便只能让这大多数人,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

    “如此,是为人间。”

    言罢,承载了百年风霜的年迈双眼,缓缓闭上了。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千年之后的盛世山河。

    或许正是这金陵城中的景色。

    “那可不成,难道我们要在这论个七天七夜?”豆子眼皱眉说道,他虽成日玩乐,但何谓辩山河还是懂得,说是纨绔子弟,可这世间,读不了书的大多还是那出身平常的白丁之户。

    杨菁薇笑道:“自然不会,承蒙在座的公子看起,其实小女子早在前两日就做了这个打算,不比琴棋书画、家财几何,而是换一种方式。所以小女子准备了三个问题,只希望在座的俊杰能答出一二,一解小女子多年来的疑惑。”

    听到此处,洛惊鹤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江火,一把拉下江火的衣领,低声道:“喂喂,你该不会跟她有一腿吧?怎么你说不比琴棋书画,她就不比琴棋书画,还顺道给你个台阶下?”

    江火摇了摇头,他才来这地方几天,倒是这杨姑娘这般作为,也正合了他的心意。琴棋书画他是万万不行的,除了棋道通玄,甚至当朝国手也难能赢他半子,其他三样知晓是知晓一些,但通通一塌糊涂,尤其那字写的,虫子爬出来的怕是都比他写的好看。

    至于其他的,当然是有个七八分把握。不过这还不行,还得有个赚头才好,所以他等杨菁薇说罢后,有意无意对豆子眼开口道:“我兄弟刚才说,本想着这城中最热闹的一天里,应该人杰遍地,不枉他藏府数载,求一个一鸣惊人,如今看呐……”

    洛惊鹤:“嗯?”

    豆子眼:“什么?!”

    旋即走到江火面前,先是瞪了洛惊鹤一眼,而后怒道:“我堂堂太守左徒刘安,往日不知向太守举荐了多少可用之人,你这话是言我无能?”

    好嘛,还不是位仗着家世的膏粱子弟。

    “我爹可是卫将军手下四府监军!”这是刘安的下一句话。

    这样就好,银子才好赚。

    江火笑道:“也是了,我这兄弟性子莽,说话有些直,只是他这话说得对不对,刘兄不要急着否定,不妨与我赌上一赌?”

    “我……!”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身边一个部曲模样的中年人拉着他摇了摇头,刘安见此愣了一刻,旋即反应过来这或是对方的激将,可再抬头看一看,所有人都瞧着他,现在下台,怕是不易。

    而且他又何尝不想要这脸面,所以一拍桌子,一咬牙:“赌!百两千两,随你开这个价。”

    这下轮到洛惊鹤大喜了,管他比什么,能赚银子就是好的,所以二郎腿一翘,扇子这么一摆,恢复了些从西城角出发时的恣意:“千两,你拿得出?”

    刘安冷笑一声:“我拿得出,只怕某人拿不出啊。”

    洛惊鹤也不恼,瞥了刘安一眼,轻声鄙道:“堂堂四府监军之子,太守左徒刘安刘大人,莫不也是那等看不到银子不敢赌之辈?”

    一千两她是拿不出来,浑身上下也就剩了十两金子,也就是一百两银子。但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不慌。

    一千两?她曾经每天赏出去银子都不止这么点。

    啪!

    刘安气急,生是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拍在洛惊鹤面前的桌子上,粗略一看也有个三四千两。想不到如今区区太守左徒都能随手拿出这么多银子了,洛惊鹤嘴角撇了撇:这景寰王朝也就那样吧。

    “各位莫要伤了和气,不如就由小女子做庄,给二位抬上一抬,看谁人解我疑惑最多,便赢得这赌局,如何?”杨菁薇抬起碧色的长袖把银票摆在一边,轻声说道。

    可这碧袖不摆倒好,一摆便令得江火微微皱眉。

    雪越山,金微抚雪?

    这当然不是杨菁薇故意漏出来的,因为这金微抚雪是雪越山轻微大道的一部分,不入则山河凌厉,入则万事皆宜,这是道,是要契于魂火的,所以根本藏之不住。

    何谓道?玄观和九州星宫道的解释大抵相同:道本无形,归于天地,无始无终,无所不纳,而这万物都顺应于道之内,不论生灭、不论**都是道,但真正大道,唯有一条,便是这山河、这天地。何时悟得这天道、万物皆静了,便是飞升之时。

    跟那些个牛鼻子一样,悟的道和说的话一般,云里雾里、晦涩难懂。就不似他放尘山的道来的简单:人是道,山是道,江湖是道,风雷雨雪是道,红尘万丈是道,愿为万世开太平也是道。

    这和无生寺的禅有些像,只一道而从之。因为人生本该如此,择一道而行之,从始至终,有始有终。

    雪越山则有三个大道:恣肆道、轻微道、万古道。这是一个过程,由简至繁,由小至大。所以能修到轻微道之人,怎会安身在金陵城这么个小地方,还是作为一个花魁?

    是这金陵城奇怪,还是雪越山奇怪?希望这寻药之途,不要那么艰辛才好,要不来年放尘山择峰之时,他如何赶回去,为那小女孩点燃剑火?

    点燃剑火不难,但是再回放尘山面对那赵侯爷,就不易了。

    “那就开始吧。”杨菁薇说着,缓缓又走回二楼,准备开始今天的重头戏。

    “这第一问,百年人族,谁人可称天下第一?”

    百人瞩目,红唇轻启;细柳之身,万钧之言。

第七章 千两易主

    言出换得半堂的沉默不语、半堂的倒抽凉气。

    为何沉默?因为这些人或许这辈子都没出过金陵城,天下第一是个什么意思,这金陵城左近最能打的吗?那该是那打铁烧窑一锅办的老徐头,还是那被上山仙人选中的张小侠客,这样也不对啊,那仙人应该更厉害了才对,可是又是哪个仙人最厉害呢?

    至于另一半的人,约莫知道何谓九州策,也大概知道人族三州都有个什么仙门,景寰王朝又有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可愈是如此,就愈不敢说话,哪个地方没有文德府的监官?小至监管城中赋税的奉常侍,大至督察四府将各府十万兵马的监军,若是一个说错话,那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当然,有一位天下第一是既不会有昧良心,亦不会落人口舌。就在有人想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被一个拍着桌子、愤慨激昂的书生抢了先。

    黄易龄虽没那几百几千两去掺和那赌局,但若是让他灰溜溜来这里走上一遭,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了一句洛某人的羞辱,那他是死也不愿的。所以赶紧抓住这个机会,澎湃胸中所学,高声道:“自古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论那修仙法门,还是剑招秘笈,皆是用文字传递下来,所以小生认为得文道第一者,便算的天下第一。可这百年里,各方大家的文章可谓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常’,也难能评出个第一,然……”

    “里吧嗦,磨磨唧唧,你烦不烦啊!”

    豆子眼刘安早就不耐烦了,他本以为在场的该是他先开着金口,或者是跟他一赌的那两个小白脸先开口,想不到竟是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抢了先。

    黄易龄又被噎住了,被他最讨厌的一种人堵了嘴。这世上有两类人,是天礼学宫一定要批判的,一种是只求仙道、不顾凡尘的修仙之人,因为他们常为了所谓的大道,大打出手,遭殃的往往不是他们仙人,而是云下山下的百姓;还有另一种人,就是这张扬的臭脸,为官不擅的世家子弟。

    所以若是江火的话让他打心底里羞愧,那么刘安的话他权当耳边风,所以接着说道:“然若论文、武两道并重,且德行被天下人所认同之人,我认为只有一人,便是奔波百年,只为万世太平的书才度许老丞相。可惜老丞相遭奸人暗害,白白丢了性命,是为天下一大憾事。”

    说罢有些黯然的低头叹了口气。

    这个答案,可谓是所有人都想说的,除此之外再难能有一个好答案两全其美了。

    “这个答案如何,杨姑娘?”黄易龄露出一抹‘潇洒’的笑容,向二楼的杨菁薇拱了拱手说道。

    杨菁薇还没回答,倒是一旁的洛惊鹤先说话了:“不对吧,我怎么听说前不久的华庭山上立了两座昆仑石像,不是他许客衣独一座吧。”

    她对景寰王朝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

    “这……”

    黄易龄挠了挠脑袋,提到老丞相许客衣,就绕不开另一个名字:钓鳌客,江火。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答案去贬低另一个人,虽然他入得天礼学宫抵制一切修仙之人,但对于钓鳌客,能做到用性命去完成一个约定的人,他着实厌恶不起来。

    “嘁,九州策都排不上前十的人,就不要提了吧。”刘安管他什么许客衣、钓鳌客,反正就是要跟洛惊鹤对着干。

    塌鼻子下大嘴一咧,小眼睛盯着洛惊鹤和江火二人说道:“按我说,便该是这当今人皇,什么文武?再厉害的儒士不一样要入朝堂,再厉害的仙门能挡得住王朝的几十万大军?”

    顿时鸦雀无声。这下好,本来就不敢说话的人,现在更不敢了,只留一个傻书生陪他们两方玩这个赌局。

    刘安不傻,老子就算没你们能说,没你们懂得多,但老子搬出当今人皇,你们谁敢反对?

    可偏偏有人敢,洛惊鹤好似对这话极为抵触,一拍桌子,摇着那高高的马尾,脚上的点金碧云靴踏在方椅上,喝到:“他景王怎么了,不能文不能武,全靠生得好,三百年前的景寰盛世,全给他败光了,还搞什么打压仙门,我看他就是……”

    声调很高,若不是江火赶忙拉住,洛惊鹤估计得破了音。

    洛惊鹤回头恼道:“你拉我做什么!”

    江火低声道:“你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不要多生事端。”

    连嘴巴已经塞满鸡鸭鱼肉的岳瘸子,都吐着肉沫大力点头,也不管嘴角的油都快留到脖子里了。他可不希望来这一趟,肚子还没填饱,就被人踹这屁股赶出去。

    洛惊鹤皱着眉头,发泄似的甩了甩扇子,也低声道:“那你说我能怎么办嘛,能说的都被他俩说了去,我总不能说那九州策都找不见人的第一‘云端游’吧。”

    江火摇了摇头,悄声道:“讲第二。”

    “啥?”

    “九州策第二。”

    洛惊鹤瞪了瞪眼睛,意思是有第一你不讲,去绕着弯讲排其次的人?不过看到江火点了点头,她还是信了,胜过男子的剑眉一挑,清了清嗓子道:“我举着九州策第二,旧风华,连北君。”

    “哈哈哈哈,都叫第二了,还能是天下第一不成?”刘安拍了拍他那靠取百姓膏血,换来的肥胖肚子,坐在月兰馆特制的雕兰方椅上笑个不停,甚至连在座的看客都笑出了声。

    可偏偏杨菁薇眼眸一亮,酒窝顿生,笑问道:“公子,此言何解?”

    岳瘸子倒是眼尖,看到杨菁薇的异常,眯起眼睛猥琐的对洛惊鹤使个眼色,贼声贼气道:“祝‘洛公子’,抱得美人归啊,哈哈!”

    洛惊鹤懒得理他,这杨菁薇从下楼到现在,就不像是一个寻常青楼女子,所以她隐隐觉得,无论是选花魁,还是选与花魁共度风月之人都是一个噱头,今日真正有分量的,怕还是这三个问题,活着说这三个问题代表的意义。

    不过这与她无关,她只要拿银两就够了,所以闭上眼睛,准备开始瞎扯,对于镇守渊暮关三百年的北君,她是真的谈不上什么了解。

    “按各位方才所说,这文武的天下第一是许客衣,这权势的天下一地是景王,那愿为人族北拒遗族三百年的连老前辈,也当得起这个天下第一,何况我听说连老前辈镇守渊暮关的另一个理由,是为了祭三百年前,北入遗族不回的自家师门,这份忠为传承的心,亦当得起天下第一。”

    不过几十字,看似评足精道,实则已经用尽了她对连北君全部的了解。可就是这几十个字,触了杨菁薇心弦。

    酒窝更甚,随着杨菁薇的笑意,仿佛她额头那寻常的花钿都充满了不一样的色彩,让所有膏粱子弟看得难以自拔。

    她笑了,他们也就笑了。

    “小女子杨菁薇,请教公子名姓。”

    其中言语,胜负自明。

    洛惊鹤一乐,这也行?旋即笑着说道:“洛景和。”

    刘安看到这一幕简直是气疯了,洛惊鹤和江火不是为美人而来,但他是啊,看到自己心仪的对象跟一个比他俊秀的公子眉来眼去的,这感觉好像是茅坑里练水性,嚼之有味,活之无味。

    但他能做的只有拍出一张银票过去,喝到:“少在那嗦了,赶紧开始下一轮!”

    洛惊鹤懒得理他,只是回头奇怪的看了看江火:他怎么知道这个问题提出连北君便能过?

    细细想来。

    长得好看至极,又姓江。

    莫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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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剑书春秋介绍:
一桌、一扇、一方惊堂木,再乍一开口,便是一段盛世山河!
“瞧那万古昼暗,再看这千秋纷扰,来来回回也还是这景寰年间的区区三百年来得最是精彩!先说那三百年守一城的古旧盔甲,只影横枪马踏万军;那两剑峰上的一招一式,七天七夜比划天下第一!再谈谈那立戈横疆自封侯,远拒皇城三千里的洛老将军?那为情断剑酒醉十年,再出剑便是山河黯淡的王闲客?”
“可是……我只听奶奶说过,有一个人:一把铁剑、一点剑火,便在最高的山上刻下九州江湖,在最深的谷里划下春秋人间。”
两抹腮红,声音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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