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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季熙河     浮尘烬歌txt下载     浮尘烬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7章 岽鹭桃花落

    岽鹭幻境,楼外桃花,寥落如佳人泪。

    楼中人起身披衣,手中是一盏药茶,瞿玖嘱咐她每日要喝下一壶。

    祖云踱步而来,令她恍惚间,回到了天庭。那时的他还是天界第一闲君,摇着把万年不换的折扇,四处悠逛,最爱去火云殿寻她玩乐。

    “醒啦,好些了吗?”祖云替她将披风系得紧些,又触碰那碗盏,似有不悦,“药别放得太凉,换热的喝吧。”

    她不满他的唠叨,“你怎么越来越闲,连我喝药的温度都要过问。”

    “哎呀,你真不识好人心!为了你,我亲去北海寻仙家,担忧多日,这其中辛苦竟然被你嫌弃……”

    “祖云……多谢……”之烬感怀道,不得不说,此次若无他,恐怕自己真的命不久矣。

    “那你想好如何报答吗?”

    之烬故作打趣,“你贵为天族太子,珍奇无数,还要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给你什么。”

    “你可以把你给我。”他诚挚道,“待我登基为天帝,迎你回天庭,作我的天后,如何?”

    深藏那份忐忑,她淡然一语,“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你果真变了……或许在你被流放妖界后,抑或在你知晓自己是东鸾族的女儿后……即便你变了,你都是我的挚友,是不是,之烬?”

    许久无人唤起自己的名字,她苦涩地回想起自故乡到天庭,再到如今……数百年,自己除了名字,就只剩一番难以预料,追悔莫及的残局。这残局中,她最放不下的是火德星君,空尘。

    “之烬,别怕,你还有我,我不管你是谁,都会保护你。”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火德星君?”

    他见她每每念及空尘时,澄澈明媚的目中星辰,便知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抹去那个人在她心中的痕迹。但他不甘,妄想着世间情深,敌不过背叛辜负,他要让他彻底愧对。

    “叛降魔界之罪责,即便他是火德星君,南海麒麟皇族,也不会有好下场。”

    放下那药盏,她难以琢磨的云淡风轻,“祖云,你骗我的,对吗?”

    的确,他怀着妒忌,偏见,敌对,甚至是欲杀之为快的仇恨。

    “难道你不恨他吗?是他将你带到天庭,视你为畜生,只为夺取你的心,去救另一个女人……他早已不是那个威严清肃的火德星君。”

    “一旦他的过错被彻查清楚,就会被逐出天庭,他的过往荣耀悉数消失,今后他就是天界的罪人。”

    倚窗远望,不知幻境中,源于何处的风,拂动着楼外桃夭,哀婉悲凉,她终于说道,“你会放我走吗?”

    他禁锢着她的双肩,不可置信,“明明他辜负了你,伤害了你,你为何不愿忘记他!不去恨他!”

    “你爱过一个人吗?”

    听罢此话,他放下手来,冷笑,“我们真是世间可怜人,谁都得不到对方的爱。”

    “放我去寻他吧……”

    “连他不爱你,你都不在意了吗?”

    谷姙他的星君,空尘,洛棠,怎会不爱她,即使那爱并不纯粹,带着欲念,掺杂算计,又如何呢。她这样一个身负罪孽之人,能得所爱之人多年照顾与疼惜,已是圆满。

    “他爱我,他说过爱我……”

    “如果他爱你,又怎会觊觎你的心,如果他不爱你,即使再过亿万年,他也不会爱你。”

    惨淡面容的祖云,扼住之烬的下颌,“你是不是看不见我!是不是不管我如何不顾一切,作了此生最荒诞无稽之事,你都不信我对你的痴心!”

    在她欲加言语时,他狠狠吻着她的唇瓣,没有一丝柔情,像是惩戒。任凭她如何反抗,也无作用,她从来都无能为力,从来都屈服于命运的摆弄。曾经她是一只法力薄弱的火妖,如今她是遭人忌惮的流族之后。

    撕裂的衣衫,疼痛的伤痕……这一幕如似往昔,只是眼前的这个人没有误食闺中秘药。

    发髻上的玉簪刺破了她的脖间,赤色的血令他冷静下来,他夺去簪子,零碎的血珠,染红了他的华衣。他不忍再伤害她,终于起身,穿上外袍,冷漠而去。

    苦笑几许,她摸着脖间凉如寒冰的血,自言自语,“血这么冷,原来自己真的不是火妖……”

    夜未央,月醇似酒。

    瞿玖还未放下他从北海精心挑选的一箱好酒,便见之烬发髻松脱,脖间血色一片,裹着被褥,坐在榻边,似笑非笑。

    “……有歹人擅闯,伤了你?”他急切地从怀中取出白绢,愠怒道,“即使不会医术,也要找布帛止血呀,你这女人,真是愚钝……”

    “疼,瞿玖,别说了。”那伤痕深刻,她还是压制着眼泪,抑或提醒自己哪还有泪可流。

    他用净水轻柔擦拭着伤痕,苦笑道,“要是我今日不来,你岂不是要坐在这榻边到天亮。”

    之烬视他为挚友,又因他透彻是非,明辨黑白,虽有着阴沉秘密,却待她很好,令她逐渐痊愈。如此恩德,她信他会准时来,“你说了去北海拿了酒就来,当然要等你。”

    “你说说,你这心疾才好,脖子又受伤,真把我这个北海皇子当牛使唤。”

    风趣言语,引得她笑道,“我手中无皮鞭,哪敢使唤北海七皇子。”

    反应过来的瞿玖,故意加重力道,“你这妮子,胆大得很!”

    “快说这幻境里,有何人闯入,还伤了你?”

    她忽地平和,“没人闯入,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智识不低的瞿玖听罢此话,思索片刻,猜到这其中的因果,有些不忿,“虽说是天界的储君……好歹也该懂得男欢女爱,不可强求……何况你还是个大病初愈之人。”

    此话让之烬羞怯,她裹紧被褥,脸红似海棠。

    “真是糊涂!”他拭去血迹,才清晰看到她脖间的吻痕,既心疼又无奈。

    “你要是以我为友的话,就放开被褥,让我为你好好抹上药膏。”

    即便男女有别,但她现下还有什么选择呢,总不能傻坐到祖云再次来到这岽鹭幻境吧……

    那锦绣繁花下,是她被血色洇染,残破的粉白衣衫,胸前凌乱的吻痕更是触目惊心,似乎因男子的愤恨,欲以齿啃咬她的温柔。

    一言不发的他,忽地拥住她,愧疚自责,“对不起,是我回来太晚了。”

第148章 春归花树曳

    “你可知洛水?”她捧着温热的药茶,貌似漫不经心道,“听说那里很美。”

    瞿玖正细细瞧着他从北海携来的好酒,“虢州阆山可是个好地方,青岚缱绻,雨水恣肆,山下的洛水,两岸十里胭脂海棠……不过……”

    他挑出一壶釉色墨青的佳酿,喃喃道,“无常矣,无常矣……”

    酒香解忧,她近乎讨好,“这酒我也喝得一盏吗,就一盏。”

    “好好喝足半月的药茶,就给你饮一壶。”

    “这上古洛水,水患常有,并不太平。”他兀自独酌,并不理会之烬的浅浅哀怨,“千年前,虢州山君曾在北海请走两座镇河石龟,去封印一只潜伏其中的水兽。

    药茶倾覆在她的手背,泼出一片乌渍。那只水兽是长右,是她心中的隐痛,是无法忘却的故人。她看着瞿玖责怪她的愚笨,又为她在烫伤之处,敷上冰凉的白绢,“瞿玖,若你有一位被世人忌恨的友人,会离他而去吗?”

    “既是友人,又怎会抛弃。”就像当年天帝严令天界对帝姬茗玉不祭不言,惟有他为她在北海风华之地,立了碑,植了一片茶林。

    “我曾对他说过,陌上花已开,自此平生欢……可他没有相信,他不相信世人会放过他,所以他也不放过自己。”

    “世间空空荡荡,哪有什么真的人呢。”他发髻上,束缚的是白莲冠,而白莲是北海的信仰,是为淳净无为,天地连心。只是这杳然信仰,并未令他笃定天地无欲无求。天是慈悲的,也是罪恶的,而地上人间,空荡飘渺,若隐若现,难见怀有真心之人。

    “若因所谓世人,失去自己的所爱所念,何必为之呢。”

    “若为了所爱所念,必须顾及世人呢?”

    扶住之烬的肩头,瞿玖关怀追问,“你莫要胡思乱想,我照顾你数日,知晓你并非寻常之人。”

    她淡笑,仿佛那眉心中的海棠花,就要摇曳而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曾有青面獠牙兽,在荒芜之地救下一只火妖。他告诉火妖自己作过很多坏事,天地间有很多人追杀他。那些刀剑每日都随着他心上的蛊虫砍杀他,折磨他。可他为了不再双手染血,不再被世人忌惮,甘愿收手,使得蛊虫闻不到血腥之气,从而反噬。他的法力逐渐减弱,彻底沦为一个任人践踏的妖兽。后来,没有法力,也不愿使用法力的他,被人关在一个笼子里,残忍杀死在火妖眼前。

    “他就是你的友人吗……”瞿玖心绪复杂,那只故事中的妖兽,也许就是控制了洛水,使得北海王庭大臣吉康行不出任何御水术法的长右。

    犹记吉康言,名为长右的水兽在人间发起多处水难,真是罪孽。但它虽蛰于洛水,却能安居其中,且在虢州暴雨之时,洛水泛滥间,以排山倒海之水势,阻隔洛水并发,分流疏通洛水。洛水是上古圣河,它得仙道而伏洛水,也可称为善者。

    那时他尚不博识,不解老臣吉康所言的这只制造水难又控制水患的妖兽,到底是恶是善。

    老人解开屋檐下的葫芦,悠然自得饮酒,世间空空荡荡,哪有什么善恶,又怎会有真的人呢,无常矣。

    “他化作一朵海棠花,入了我的眉心,你说他究竟是有话对我说,还是觉得我甚为孤独,想要伴我一生?”她的眼睛,如干涸的星河万里。

    他温润的指腹抚着那眉心,像一个旧友,“在北海,每过万年就会选出一位最通达天地之心之老妇,奉其为寿姑。”

    “世人只知药到病除,不知这药其实是取万物生灵之命研磨,捣练,烹制,本来就是以命换命。”

    临来这幻境时,路上见行人遗弃把玩的花枝,瞿玖便拾起,置于此间,尽管那花枝残破不少。他将其递给之烬,轻柔道,“这是阳春柳,盛放时金黄耀眼,世人赞誉为金腰带,纷纷攀折,赏玩后便丢弃。”

    谷鞢“在寿姑未曾识得此物有清热解毒,治疗瘀伤之药效时,世人看重其色如金石,但药效普及后,世人依然不以为然,觉得其俯拾皆是,何需在意。”

    “之烬。”他轻柔唤她,“即便是对于世人来说可救治性命之物,他们仍旧不懂珍惜,他们怎会明白北海寿姑为了世间的疾病痛症,以身试药,毒遍全身。”

    “哪为何尊其为寿姑?”

    “因她通达天地之心,顾念万物生灵,可与天地同寿,自然天地也有其生灵循环之道。”

    瞿玖动容道,“寿姑不顾性命,也要识药,为了解救世人,但世人如此辜负,不值得。”

    阳春柳,与人间青柳一般有洒逸的枝条,只是多了金玉花蕊。两者皆于暖春而生,前者,世人折来赏玩,颓废则弃;后者,世人折来赠友,怀之远行。

    “寿姑能有通达天地之心,天地既希望她可以识别出天地造物的用意,也愿她能够挽回那些世间真心。”之烬放下那渐而枯萎的花枝,起身步向轩窗,“不管是寿姑,还是你我,活在这世间,本就有不得已。”

    “也许,对于长右来说,他想要以死来换得世人的谅解,世人就算不原谅也会忘记。但天地许给他一个心愿,让他化作海棠花,随你去看看你所言的陌上花开,平生欢喜。”

    “谢谢你,瞿玖。”

    “天地间,多无常,不要为了别人,要为自己而活。”那窗前的花树,翩然摇曳,不问归期,不问来路。

    “即使有不得已,但我愿你的选择,没有遗憾,更不要后悔。”他为她披上薄衣,“这幻境也是有寒风的,莫要受凉。”

    “是在思念茗玉吗。”当他故作漠然,讲述曾与帝姬茗玉之故往,已是让她感慨万千。她明白瞿玖的遗憾是因其虽为北海储君,却无从得知帝姬茗玉为何在赐嫁东海前,自我了结;也懂得他悔恨自己没有尽早下定决心去天庭求姻,而是生怕礼数怠慢,在北海慢条斯理地整备那些繁文缛节。以致于不丢北海的颜面,却低估了茗于深陷的困境,需要他快些解救。

    他拢起掌心,困住一些落英,沉沦言语,“待我不爱的那天,就不必思念了吧。”

    “你呢,有所念之人吗?”

    “有很多呢……”

    瞿玖转头看她微闭双目,好似在感受风中的草木清香。

    “那……有所爱之人吗?”

    “有啊,爱了很久。”

    “为何爱他?”

    她回忆昔年情爱,好似有很多话要说,有诸多泪流……但忽然之间,因心的释然,那跌宕在岁月中,百转千回的疼痛与缠绵纠葛,如风中落英,飘曳天地,终有方向安度。

    “因他深爱我。”

第149章 轩辕行天下

    瞿玖回了北海,他告诉之烬,越州山君庆泽,因重伤加之伴随满月而生的噩梦头疾,并发出难以医治的顽疾,已是奄奄一息。若山君亡故在北海,他作为北海储君,若不在场,难逃责难。

    她想起长棣曾言,即便庆泽在北海疗愈,也活不了不久,原是真的……就算他贵为山君,其生母为天帝亲妹,也无济于事。

    天命如此,人生如此。若他未窥见母亲的糟污情事,若他手上未曾沾染无辜血液,或许他的尘缘也可转圜。她亲手刺破他的心,落得如今局面,是大仇得报的欢愉,还是可告慰又原亡故的魂灵呢,她愈来愈不明白。

    北海没有让人死而复生的药,也没有让人长寿不死的仙丹。

    人的逝去,是天地循环的道,是天命使然,非微末的北海医药世家可掌控,

    更不为天界的秘术。瞿玖还说,天地派遣使者赶赴北海,

    看望越州山君,

    问询受伤之因。

    那不可一世,

    高高在上的山君庆泽,竟然毫不在意地说,

    头疾发作时,双手不受意识,刺伤了自身。

    谁是谁的劫数,

    谁又是谁的天命?

    上古洛水,两岸十里海棠林,风起几重,又落几重。

    “又原,

    谢谢你。”她抚着自己的眉心,淡然一语。那朵由又原之灵所化的海棠,活在之烬的眉心,

    他感知到了她的心意,

    将她从岽鹭幻境带到了洛水,彼此都放不下的地方。

    长久时光中的繁华,废乱,

    执迷,

    欣悦……此时此刻都不重要了。

    “对不起,

    星君,我终究还是来到了洛水。”她曾在南海,答应星君决不去洛水,

    食言与背叛看着那么碍眼,却轻而易举。

    为何火德星君让她不要去洛水呢?

    还能为何……她可是东方阿殷族之人啊,她的那颗心就是世人忌惮的赤霞珠。

    梦中,

    与自己长相颇为相似的女子,孤寂地立于乱红飘摇中。

    一身粉白衣衫,

    发丝凌乱,她说,你来啦。

    你终于来了,你已有了另一颗真心,

    就要找回过去,

    仗剑行天下。

    我是你曾经被封印在这里的心,

    我救了你,

    解了你的劫数。

    你可以继续这样活下去,但你会后悔。

    我就要永远离开了,如若你决定忘记,就忘记吧,如你选择记住,一定要来洛水。

    之烬摊开掌心,彷佛那女子眼中清泪所化的粉白海棠犹在。

    过往不在洛棠山,又在何处呢?

    那女子解开她与仲炎的合生之劫吗,姒玄说仲炎是赤帝,天地间最早的帝王。天界中顾惜仲炎之人,或许在看到她眉间的火光一点时,明晰了神牍塔中关于她的生世,所以才以西海早已禁绝的合生,为仲炎改换天命。

    临近南海之地,野狐岭,北面悬崖,一株千年海棠。半脸狐妖说,那海棠来自乐游山,是山鬼赠给曾在旸谷,陪伴阳神的狐妖尤小七的礼物。而尤小七的女儿烬尤,不属于神族,也不为妖族,五界之中,没有她的归处。与她一样,同为阳神之子,血有灵,名中含烬字的女子,皆与赤帝列山缙融,命中有所系。

    天界还有谁知晓,曾经在天庭作为火德星君随侍的一只小火妖,其实就是阳神与九公主桐霓的孩子,

    就是秘册《旦典》中,无极恶,

    无极凶,毁天灭地之赤霞。

    海棠的气息,如妖童初初所言,是雨天吃下的一块陈旧糖糕,缱绻回忆。

    漫天粉白是欲说还休的惆怅,温柔如怀抱,洛水暗涌不止,落英如雾,无声无息地为岁月添了几许叹息。

    人间的星君,故乡的名字,是洛棠,洛水海棠。

    东鸾族的祝辞中,有一句,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是不是,东鸾族的故乡,遍山海棠。也由此,当年她的族人才会将她的一颗真心,封印在洛水海棠林中。

    只是,人会有两颗心吗?

    或者说,被封印的那颗真心,与自己如今为星君而生之心,哪一颗才是赤霞珠?

    谷碒但那颗封印在洛水海棠林的心,已然破碎亡逝了……世间也没有人追杀自己,夺取自己的心,会不会早已无赤霞珠之传闻。

    忽地,她笑了,悲怀惘然……怎会无人觊觎自己的心……

    祖云不是说,如今沦为魔界之人的星君,为了救治爱妻,要取走她的心。

    自己有了心而成仙的时候,就是涪沧重生之日。

    东鸾族的女儿好似无人落得一个好结局,既然命运如此薄情,为何令她再次因爱而生出一颗真心。如果没有赤霞珠,星君会不会就不去洛棠山寻她,而她也可以稀里糊涂地在洛棠山终老一生。

    火德星君空尘,说他爱我,我信了……

    无论那爱的真相是什么,她铭记且懂得,此去不见,空怀虚妄故情,长河望断,年年残花落满头,只愿青山无情腐朽。

    “旬华仙君,我已至洛水,你可将轩辕还给我了。”她迅即以术法拾取坠地花枝,挡开旬华仙君鸿念直逼其身的利剑。

    鸿念诧异其法力已恢复,而之烬同样惊愕自己如今的术法之高深。

    “你怎知轩辕是你的剑?”他白衣翩然,素袍上的草木悠然。

    “相生相克,一统天下。”之烬轻柔夺下那把剑,淡然道,“此地有一位与我相似的女子,说是我的一颗真心,还让我仗剑行天下。”

    “她是幻心。”

    之烬疑惑,“但闻幻境,不知人也有幻心。”

    他白皙修长的手,拈住落花,点在她的眉心,“此刻,你能看到什么?”

    满目黑暗,唯有一隅光芒,她行至那处,看到一个苍老的嫫妇,背负寒光利剑。嫫妇以狠厉术法,收取躺在粉白落英上的女童之心魂,封印在潋滟繁花之地。随后,其抱着女童速速离去,那心魂困在洛水中,渐渐被落花围绕,化为人形,安眠在海棠林中。

    “所谓幻心,便是如此。”鸿念将落花放归天地。

    “相生者相克,既然赤霞珠是极凶极恶之物,必然有平衡之道。而这道,便是你的族人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供奉给天庭一尊,以东鸾族神石所造的轩辕剑。”

    “有此轩辕剑,可呼风唤雨,一统四海,亦可斩妖除魔。”

    鸿念忧伤道,“虽然轩辕剑乃东鸾族供奉给天庭,但这世间唯有你,才能掌控。”

    “……所以轩辕是你的剑。”

    “是那老嫫给你的剑吗,也是她让你交给我。”之烬双手捧剑,看着赤金剑身上的日月星辰,是她没有与星君一起遥望过的星河日月。

    “她已年老,怕自己再也不能保护你,所以她想把剑还给你,让你自己抉择。”

    “既然这剑已然供奉给天庭,也许,不算我的剑。”

    他端详洛水暗涌,漠然道,“你觉得,天庭会在乎一把在他们手中使不出任何法力,且来自东鸾族的剑吗?”

    “我明白了……”她笑靥如花,看得人心寒。

    “真的……明白了吗……”

    待她点头应答时,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之烬,只要人间仍有四季,你就不会消失。”

    “这是你许给老嫫的承诺?”

第150章 虢州之阆山

    “世间有乾坤灵石,生于天族禁地,离魂天。洪荒圣祖将其一分为二,坤石为白,用以规制坤月。而玄色乾石,冥顽不灵,不受驯化,直到东方阿殷族之筮者以仙魄为祭,困缚灵石。其与仙魄融合后,化为赤金。从此这乾石便留在了东方阿殷族的故乡,南禺,奉为族中神物。”

    原来故乡在南禺,从未听说过的陌生之地,那里是否遍山海棠……是否那名为乾石的神物就安置在东方阿殷族视为祈福之树的一株桃花下。是否她的阿娘桐霓曾在神石前,跪拜祈求,愿以殉情为代价,与心慕之人相守永恒,愿她的女儿平安喜乐。

    南禺在何处呢?它是东方阿殷族的故乡,却不属于如今被天庭褫夺封号,又遭贬谪的东鸾族。

    “不管是东方阿殷,还是东鸾,你都不必在意。”鸿念告诫道,“轩辕就在你手中,命运也在你手中。”

    “你不怕我以此剑,祸乱天下?”她冰冷的面容,

    不似年少。

    “若你真是那样惨绝之人,我当初就会一剑杀了你,

    没有犹豫。”

    “我不知你为何信我,

    为何明明可以掌控轩辕剑,

    却不杀了我,如此天地再无赤霞珠。”

    鸿念望向海棠的凋零之处,

    见枯枝逆风如夭折,“人间不能因为寒暑之时节,催人辛劳不堪忍受,

    便让天命只有春暖秋凉,花开丰收……人生亦是如此。”

    “你看这轩辕剑,一面日月星辰,一面山川草木,

    虽言两者历世恒远,年岁久长。但你应该也懂得,日月星辰会颠倒混乱,

    山川草木也会沧海桑田。”

    之烬将剑收归袖中,

    “我如今终于明白那句诗,就是人生的判词。”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

    故梦悠悠,

    且待青山朽。

    她握着剑,

    独立于洛水边,

    粉白衣衫与海棠落英不分彼此。剑势回转,凌厉之气,令风中乱红失了方向,

    无人教授她习得剑术,可此时的她却轻而易举地将轩辕融入自己的术法中。

    谁都不知她的忧惧与抉择,而她惟有握紧轩辕剑,

    才得一丝安心。

    鸿念乃一介仙君,他不愿亲手了结女子性命,

    即便此女子就是天庭忌惮的赤霞珠。可她反问道,天庭怎会容忍这样的恶灵逃出天界,散落在世间,埋藏祸患。

    他听罢,

    回应这诘问,

    说道,

    这是天机,

    我还不能告诉你。

    又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究竟是天机,还是难以言说的叵测心机……

    半脸狐妖言,有九生命格的狐族,族中能预知未来的灵婆卜算出,洛水边的海棠已有凋零之貌。上古圣河,洛水,怕是有泛滥之势,一场天灾不可避免。

    而上古圣河,洛水,若是泛滥,便是天象异常,殃及五界。

    洛水泛滥,赤霞化珠,可真是四海五界的噩耗。

    浅浅回忆夺去片刻清醒,她被轩辕剑的灵力反噬,跌倒在地,嘴角涌出血液。她想起当年在漫天落花中,那个人的誓言:我洛棠迎娶之烬,嘉礼已成,一堂缔约,看此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海誓山盟。

    白头之约,海誓山盟,都敌不过无常世事,都逃不过天地因果。

    空尘,你是我前生的因,

    愿你后世的果不是我……

    谷仵海棠飞花中,有温润公子,手执酒盏,

    半躺于一叶扁舟,行在洛水。他手背上有一朵胭脂海棠的花痕。他是这虢州的山君,风流倜傥,良善有趣,名为楚戈。

    曾是天书阁师祖最头疼又宠爱的风流徒儿,如今则是天界赫赫有名的恺悌君子。

    不久前,虢州已下了王族令,告知鬼界各州,洛水海棠颇有异样,与之相系的洛水因漩涡暗涌之患,恐有天灾,全域戒严,不可前往。

    山君楚戈自从消除蛰伏在洛水中的水兽长右之患后,精心治理洛水,完善北海镇河石龟的八卦禁阵,以时刻遏制洛水泛滥。其更是亲自巡视洛水,欲在半月后制定控水术法,届时禀奏天庭,务必使这场天象异常的水灾,不殃及五界。

    “你是何人?”待女子抬头对上他的深邃眼眸,他才看清女子的清丽容颜。

    是她吗,那个数年前赠他海棠花痕的女子,也是阿娘放不下的遗憾……

    之烬被轩辕的反噬之气震及心神,有些孱弱,“我叫之烬……来自洛棠山。”

    “洛棠山……你怎会在此负伤?”往昔常在繁花女子中游离的楚戈,因扶着她倚坐在海棠树下,竟有些脸红,心悦动不息。

    “在此练剑,不慎伤了自己。”之烬见他如似人间不曾有过情爱的书生般,颇有些尴尬,“你……是这虢州的山君吗?”

    他收敛痴迷,恢复贵为山君的威严,点头道,“我是虢州的山君,名为楚戈,这里是虢州阆山的洛水。”

    忽地,之烬低下头,有些冒犯地看着他腰间别着的海棠玉佩。

    “这玉佩是我以洛水海棠为样所制,你很喜欢吗?”楚戈慷慨取下,递给之烬,“我的牧屿楼中有很多海棠玉佩,可以赠你一枚。”

    她看着如海棠一般的胭脂色,只是玉佩其中没有一滴血珠。而那血珠也许来自她的幻心,在南海密林中救了她性命。“你可知空尘?”

    甚为惊愕的楚戈回应,“他是我的此生挚友。”

    她没有诧异,反而是极为冷漠的淡然,“我曾在他腰间,也看到了这样的海棠玉佩。”

    楚戈本想追问空尘与她的故事,但她仿佛不愿深究,只听她幽幽一语,“我知晓山君已然下令戒严洛水,不可前往,但我实在是因为一位亡故的好友,深爱这洛水海棠,所以我要来此了却他的心愿。”

    彼此沉默许久,与她同坐在海棠树下的他,温柔地问道,“你的伤可需要我相助?”

    之烬轻轻摇头,“山君应当清楚,能越过你在阆山设下的术法,来此之人,定不是庸辈。”

    “却是如此,不过你一个小女子,为故友了愿后,为何还要在此练剑?”眼角余光瞥过那立于落花之上的赤金之剑,楚戈直言,“此剑,不是祥瑞之物。”

    “刻着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的剑,怎会不祥瑞。”

    “但凡是剑,无非是恩怨纠葛,少有不沾血。”他的阿娘,原是天庭的司女嬛儿,赐嫁虢州山君,与其相爱半生,为儿子取名楚戈。

    嬛儿告诉他的父君,楚乃清楚明彻,戈乃化干戈,止杀伐。阿娘曾在天庭看尽了世态炎凉,权势争夺,她倦了,幸得父君的疼爱,在虢州安度年华。她曾言,阆山洛水边的海棠是她舍不下的孩子之化身,美得让人忘记一切哀愁。

第151章 风过故人袖

    他也爱这洛水海棠,常行舟其中,或饮酒醉梦,或烹茶抚琴,深深思念……他觉得自己爱上了那个在梦中赠给他一朵海棠花痕的女子。他还曾对空尘撒谎,说那仙子告诉他,

    待到花痕消弭之日,即可相见于洛水海棠林。

    如今,谎言不再是谎言,她真切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只是手背上的海棠依旧妩媚。

    若女子是阿娘所言的孩童,其天命该多么凄凉。她知晓自己是阳神与东鸾族之子吗?是那个被天庭忌惮,

    被太极神君丢进三昧炉中,

    磨灭命数的可怜女儿……当年,东鸾族的族人不知哪里习得的术法,

    解开封禁,打翻了三昧炉中的真火,殃及天庭,也由此救出了女童,逃离天界,再无音信。

    而擅离职守的太极神君,因此事,被斥责降罪,却在入天狱前,无端染病,而后神殁。

    阿娘常言,天上的神仙有着尚佳法力,却依然沦为天命的奴隶,为之疯癫,为之怅惘,为之缭乱。

    “你不识此剑,所以不知其厉害。”之烬瞧见他手上的巧思,

    笑语,“当真是喜爱这虢州阆山的海棠,制了玉佩,还要描画一朵落花在手背上。”

    楚戈漠然抬手,让她看得仔细些,眼前的女子并非梦中人,是他辨不清,还是此时此刻也是虚幻之境呢。见她饶有兴致的端详那海棠花痕,鬓边青丝随风而起,朱唇微启,粉白的衣袖似坠入这漫天沉醉。

    “无论是刀剑,还是槊戈……但凡由人锻造,便有了软肋,观之必然可识错漏。”

    “虢州定然一片宝地,稀奇无数,山君眼力颇高,不屑凡品。”她倚在海棠树下,望着阆山的闲云,

    不知云破天青处,那个人是否回到了火云殿。

    “我只是不愿见到刀下亡魂。”他从未亲手处死过任何人,

    风流是他,

    良善也是他。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为了天下苍生,而不得不杀死一个人,你还是不愿吗?”泪水回溯在心间,不敢蔓延双眸,“这天地间,可叹可悲的故事那么多,贵为山君的你,竟然说不愿见到亡魂。”

    “尘埃满五界,魂魄泣四海。我当然明晰死亡不可避免,但我依然极力去挽救善者。在这洛河中,有一类体含珠的珠鳖,雌鳖所产的珠子,凡人吃下,可避瘟疫。”楚戈目光温情,言语缠绵,“哪怕世间只能少了一个亡魂,我都愿意倾尽心力,这是我的道。”

    当年,天书阁中,师祖以麒麟族勾陈诛杀南海郡公陵光,而得南海之事,来阐述道义,他自省多时,深知且铭记。师祖说,这万物生灵,天地众生,被分为善恶两类,但所谓的善恶是非,并不是真正的天道法则。

    师祖告诫堂上诸位,无论做人做事,皆要三思而行,要听从心中最为真实的道,更要透过善恶看见世间的无常,躬身自省。而后,其向诸位弟子行礼,近乎恳求:日后诸公各归其职,或效力天庭,或掌管人间方圆……不管身在何处,身处何位,为师恳请弟子们,心存仁爱,心向自己信奉的道义。

    从未见过丑恶的他,那一刻流了泪。

    他的父君阿娘给了他纯粹的爱意,令他相信尘世繁花中有属于他的真心。但师祖却教会他身为男儿的学识,身为山君的仁德,以及让他解析了一种如墨迹染透纸背的哀伤,这伤痕名为无常。

    无常天地,天地无常。人生如朝花暮谢,又如晨露晚霞,一切都是天命,一切归于无常。

    海棠饼饵,海棠醇酒,海棠玉佩,海棠花痕……他想自己始终都是师祖所言的那个虽生性风流,学无所成,但最是快乐,最是良善的天地好男儿。

    之烬动容,如今的她不再深究何为道,何为情,只是见到这样一个仁爱之人,不免觉得世间好似值得,值得春暖花开,值得男欢女爱,值得长生永寿……

    “听说人间有一阙名为《禹辞》的小调,其中言,小重山,草木繁,日月相逢割不断。”那词调是谁说给她听过呢,抑或在哪个地方看过,她好似忘却了。

    “那是禹州的民间小调,听说当年阳神……”他故作漫不经心般,“当年阳神昊忻,不遵天界规律,私自下凡,步至禹州,想要和东鸾族的九公主桐霓长相厮守。”

    “因无阳神管制的乾日,轨迹错乱,与坤月同时出现于天。幸得九公主顾念苍生,劝诫昊忻归守旸谷,使得虽日月同天,却也乾坤稳定,未生灵涂炭。此后,禹州远近闻名,草木更为繁茂,山川灵秀。”见之烬脸色如旧,他接着道,“当地百姓,便将此奇妙之事,汇成小调,传唱至今。”

    “分割不断的并非日月,是情缘……”那是他们的故事,还是将成为一个名为之烬的女子与火德星君的结局呢。

    “乾日坤月可相逢,更何况是人呢,你该相信你心中的情爱,不会辜负。”其实,直到现在,楚戈才知悉她应是爱上了某个人,所以才会惘然失落。

    “虽不知你情归何处,但我知道这海棠花就要零落了。”他立起身来,广袖翩然,好似为她退却了水边寒风,“洛水海棠花落的时候,即使这场天灾不祸及人间,却也不会安宁。”

    “洛水海棠是他的名字。”

    “方才未听得真切,你说了什么?”

    “我爱的那个人,名为洛棠,是个人间男子。”之烬淡然一语,见水远天高,却残花逝风。

    伪装拙劣,他落寞轻言,“他如今在何处呢?”

    “亡故于旧年,不知轮回。”

    “你还爱着他,对吗?即使寻不得,梦不到,难以重逢。”

    之烬拾取脚边的海棠花枝,释怀道,“既然嫁与,何必问情。”

    原来,她早已心属一人,嫁之为妻,情爱恒远,不问深浅。他念及,常在这洛水边寻觅海棠花,酿成美酒,与师祖醉饮。师祖说,楚戈啊,你什么时候娶个妻子呀,到时候,请她为你做些好饼饵,为师也沾光吃上半块。

    他想要告诉归于虚空宇的师祖,他爱上了一个梦中人,只是那人已痴心托付,在人间与一位名为洛棠的男子喜结良缘。

    正当楚戈失恋失态时分,其暖心小鬼仆恰好出现。

    白火鬼仆行礼后,恭敬呈上天界使者递来的玉帖,顺便偷看风流主人正在和哪家姑娘打情骂俏。却瞅见主人的满脸愁容,便知此姑娘伤了主人的颜面,乖巧垂首,不再好奇。

    上书:

    天庭失窃灵石,疑在虢州方圆,详察追索。

    天帝令。

    楚戈示意鬼仆退下,他随后前去牧屿楼。

    “天界传来帝令,需我速去处置……你……”他愚笨掩饰关怀。

    只见她行了天界的大礼,如似哀求,“请山君许我在此多留些时日。”

    “可洛水……罢了……你法力不低,那我先许你一日之期可好。”他连忙扶起她,触及她的温度,一阵战栗,“明日此时,我再遣鬼仆来问询。”

第152章 年华轻无声

    “君上,方才在洛水海棠林中的女子可是新宠?”无论何时何地,作为虢州山君的鬼仆,八卦与生俱来般热衷,也不管主人楚戈是否被佳人拒绝的心酸,慢悠悠地沏茶,

    “那女子着实好看,又仙气飘飘,与君上相配的很。”

    楚戈哀伤扶额,若之烬未曾婚配,他沉寂多年的心当真是要为之迷醉,更何况她是朝思暮想的梦中人,他看着左手手背上未散去的海棠花痕,

    打趣道,

    “你是不知啊,

    她已经嫁人了,与其恩爱,即便那人亡逝在人间。”

    “我见那女子定是仙人,怎会下凡恋慕人间男子,仙凡相恋可是天庭大忌。”锦衣鬼仆双手端上茶汤。

    听罢跟随自己多年的鬼仆之语,他的悦动痴心,渐而平和。不由疑惑,之烬言说曾见空尘腰间别有海棠玉佩,可这海棠玉佩是鬼界宝玉所制,空尘只会在离开天庭,于闲游时佩戴,那她究竟在何处所见呢。

    两人又是何关系?他与空尘是挚友,更明白空尘不近女色,不惹尘缘,是冷面仙君,从未有过胭脂红颜相伴。除了……他忽地记起,那年在虢州中元祭时,遇一身染药香的面纱女子,

    而此女子早已毁去其所居之云梦幻境,不知所踪。

    锦衣鬼仆凑近楚戈,夸张的大脸使其猛然清醒,“瓜豆,能别吓我了吗,本君在想问题。”

    头冒白色幽火的锦衣鬼仆,名为瓜豆。至于这个感觉有些憨傻的名字来源,还要追溯到前任崩逝的虢州山君。那时,山君领着小鬼仆去见小楚戈,告诉他,此后这位小鬼仆就是你的玩伴,朋友,你们要彼此爱护,不能离弃。

    小楚戈奶声奶气的问道,父君,它叫什么名字呀?

    山君奕彦摸着两个小不点的头,对着右边说一句:它叫瓜豆,

    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只要给与爱心,

    就能得到同样的爱心;又对着左边说一句:他叫楚戈,清楚明澈,干戈化帛,未来你要帮助他守护虢州的青山绿水,黎民百姓。

    “这有什么好思索的呢,照我说,那女子不顾洛水戒严,都要来此,定是想要作一番大事。”鬼仆瓜豆神色严肃,分析脉络,“或许女子来洛水是为了见什么人呢。君上不妨想想,既然天庭说白灵石出现在虢州,那是谁携着神力无边,能规制乾月的灵石,他又想在虢州持这灵石作何呢……说不得,他们约定在洛水相见。”

    虽说这分析有所浅薄,但仔细想来,也有几分道理,不为见谁,或者作何,她怎会想要在洛水海棠林中久留呢。平白无故现身的女子,以及无处查找的天庭圣物白灵石,同时出现在虢州,也许两者间存在着联系。

    若之烬真的是阳神与东鸾族的女儿,待那人携着灵石,意图胁迫之烬,趁着洛水天灾,行祸乱天下之事,他可真是愧对四海五界,愧对芸芸众生。

    “明日,我要前去天庭火云殿办些事情,虢州方圆内,派遣去察查灵石的队伍,你盯紧点。”

    “恕我多嘴,如今天帝可不愿知晓君上不好好待在虢州巡查灵石,却要去天庭拜访旧日好友。”瓜豆并不知晓山君楚戈,前去天庭,是想问询火德星君,关于洛水海棠林中的女子之事。

    “那女子名为之烬,似与火德星君相识,本君想……”

    “之烬!君上,那女子是火德星君的随侍!”瓜豆的八卦之魂,再次觉醒,“我还听说,在瑶池的蟠桃盛宴上,药仙孙女求王母仙尊赐婚,被火德星君反驳,连着随侍也伤了,还是晟州山君送回火云殿的呢。”

    在楚戈的目瞪口呆中,瓜豆接着将听来的八卦,添油加醋,“后来随侍好像犯了大罪,被流放妖界,火德星君始终没求情,还从未寻找过。鬼界和妖界好多人都说不沾花惹草的火德星君,最是无情,把一个女妖怪带到天庭修炼,用完了就丢了,不管死活。”

    “当时,我还流了泪呢,本想请君上去管管闲事,但一想到火德星君是君上的挚友,难免存了私心,以为火德星君应该存有苦衷。就这样,久而久之,就忘了禀告君上,加之君上常年隐身。”山君楚戈,不知何时起,总不见踪影,它一个小小鬼仆承受了不该有的辛劳苦闷。

    果然江湖没我楚戈,照样有稀奇古怪的传说。他真没想到在师祖魂归虚空宇后,自己专心修炼,独来独往,研习少时未读的好书册,尽然错过了这么多八卦,且还关于自己那冰山挚友!

    “快!准备一下,我即刻前去天庭火云殿。”他定要摁住空尘,揭开他冰霜皮囊下的巧妙伪装。

    “稍慢,君上,我倒是有些糊涂,既然天庭发现了灵石就在虢州,为何还要放任圣物流落鬼界呢?”

    此事,他并非未深思,但念及天帝定然有其考虑部署。有些时候,正所谓人间言:钓叟余长线,得以聚硕鱼。

    殿外忽地传来几声禀报,火德星君到。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一说即在眼前。他满脸笑意迎上前,顺带不小心踩到鬼仆瓜豆的脚,膈得他半分颠簸。身后的瓜豆,哀怨,君上,你又报复我方才吓了你!

    天庭火德星君,疲惫不堪,失魂落魄的模样,令楚戈瞬间失了玩笑,“这是怎么了,你因何成了这般?”

    “洛水,洛水天灾还有多少时日到来!告诉我!”他如似抓狂般,“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一个女子,她有没有出现在洛水海棠林!”

    看来之烬就是火德星君的随侍,而她在洛水等待着他的到来……只是,她不是嫁给了一个名为洛棠的人间男子吗,而空尘对于她来说,是往昔主人还是将她带到天庭相护却又遗弃的恩人?

    “空尘!空尘!”他唤着狂躁的他,用掌中术法压制在其肩头,安抚其坐于榻上。

    “你要我答你的话,就必然要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如今的神色令我实在担忧。”

    多少年了,他与空尘自从各归其位,各走其道,相聚之期少之又少。现下,再次重逢,却不曾想,眼前的火德星君面容瘦削,衣袍诡异,甚至发丝还有些凌乱,这与曾经的空尘简直相差太过。

    “那女子是否为你的随侍,名为之烬?”

    他如似得到救赎,深邃黯淡的目光渐而柔和,缓缓点头,祈愿着楚戈能说出她就在阆山洛水。

    “她如今已不是天庭妖奴,你贵为火德星君,天庭主事之一,还寻她作何?”

    面对唯一的挚友,他不能撒谎,也无法逃避,“她是我的人,永远都是,我在乎她,想知晓她是否安好。”

第153章 洛水海棠曳

    心中杂味糅合,风流如他,看得出空尘这一次是真的动心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最好的友人喜欢上同一个女子,且那女子也许还是流族之后。

    “空尘……我没想到你会爱上一个人……”

    “楚戈,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

    她在我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谁都不知晓该说些什么,殿中惟有两人良久的沉默。

    “方才你问我洛水天灾的日子是何意?此事与她有关吗?”他陡然心惊,莫非空尘早已知晓之烬的生世,那他将其带到天庭,到底为何……

    “你也知晓她是谁了吗?”空尘小心翼翼地问,

    “你们在洛水海棠林中,见过了?”

    “洛水天灾非同寻常,她若真是东鸾族与阳神之女,她身负的法力,绝对不容忽视。更何况,天帝正令我详查出现在虢州方圆的天庭失窃灵石。”

    “我想问问你,她那样的生世,为何你当初敢带她去天庭,还让她成了你的随侍,你就不怕天庭看出她的身份?”

    如此质问,他懊恼埋首,溃败道,“是我贪得无厌,想让她陪伴在我身边。

    这天地间怕是只有情爱之事,才能让一个在天庭威严清肃,寡言少语又孤傲冷峻的仙君变幻了神色,失去了从容。彼此间的友谊,甚为纯粹,楚戈绝不会争夺空尘所爱之人,也定然不能见此荒诞,

    不加以制止与相助。

    “与你相识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你穿玄色衣袍,也不曾见过你的发冠有所松脱……空尘,若你真的爱她,不该让她见到你如今的窘迫,她会担忧的……”

    楚戈当然不知晓,空尘在魔界听到之烬无故而去之禀奏后,本已被蛊虫控制的心,更为僵硬烦躁。那些蛊虫彷佛在言:快去杀人吧,杀了那些把你心爱之人带走的狂徒,你已沦为魔界之人,还不大开杀戒,让所有不归顺你的人都闻风丧胆。

    数千年过去了,没有人明白他到底为了什么,不顾性命,不远万里,不应天命,要把一个被世人忌惮的女子带至天庭。他怎么能如此残忍地为了一己私欲,将东鸾族的族人想要给她的恬静岁月,就这样生生夺走呢。

    是他害怕了……他不知她是否安好而害怕,

    他听到那些关于她的谗言害怕,

    他拥抱不到她,害怕那颗赤霞珠,终有一天……这些埋藏在心里的秘密,都成为一种毒,令其受着千刀万剐的痛。

    “给我十二时辰,谁也不要去洛水。”他的眼眸泛起粼粼波光,看得人心疼。

    他伸出手来,他也伸出手来,碰了碰拳头。他选择相信他,而他惟有在他面前,才能无所顾忌,“楚戈,十二个时辰后,我会对你坦白。”

    “只要你平安喜乐,我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别忘了,师祖当年的话。”

    师祖当年魂归虚空宇前,留给他们两位同门师兄弟,一尺墨笔。

    苍苍风骨,老道西风,那是师祖的人生寄语:

    天地无常,心却恒远,念你所念之人,护你所护之安。

    “我答应你。”话毕,眼角泪痕犹在,他决然而去。

    楚戈传下鬼界王族令,十二时辰内,严禁前去阆山,违者处死。且派遣术法上等的鬼卫秘守于阆山方圆外,以防他界之人前往。

    空尘,我相信你的选择出于你的真心,他望着牧屿楼外,洛水海棠林的方向。

    风流浪了多久呢,它有没有遇见过什么人,怀着遗憾与心碎,孤寂地熬过这一生。我想风该是这世间最自由的生灵吧,没有人能掌控它的命运,也没有人不在意它……

    人间说书老先生,曾言,风过天地,了然栖迟。

    此时此刻,这恒久清风拂动着水边海棠,漫天粉白,凡尘中没有谁看得见这虢州阆山下正在朽坏的情爱痴心。

    她望着洛水中的凄凉花逝,没有对他的到来,展露欣喜。

    遥想那年无名山谷,他也是一身疲惫地寻到她,满怀重逢的夷愉,不似如今心怀叵测。

    “很久没回故乡了,不知那里的琼花是否还终年花开不息,清潭上的霄行是否灿若星河。”之烬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向他,好像还穿着那双鸳鸯绣鞋,那身胭脂嫁衣,“我曾经作过一个梦,那个梦很短暂,但很美,我在梦中遇见了一个人,他给了我眼泪,让我成了她的娘子。”

    呆立在原地,他不敢上前,不是没有勇气,而是他的心正在破碎消弭。

    “不曾想,空尘……我们已经相识数百年了。”之烬驻足,望着他憔悴的面容,清瘦身形,玄云衣袍罩不住的俊朗,“我还记得,在随你去天庭的第一晚,我闹着要留在你的寝殿,与你共眠。那时,你没有训诫我,也没有安抚我……而是温柔立于榻边,深情地看着我,流下了眼泪。”

    “那时候,我不明白你的泪水因何而来,但现在……我懂得。”

    忽地,他心神失控地拥她在怀,灼热唇瓣与之重逢,天地间的季节停止循环,风中粉白,凝固了生息。她在这迷情中,拽不住清醒,浮沉几番,泪水终于砸在曳地海棠上。

    她的耳边响起了一个诡异的声音,唤着她该做出抉择。

    那声音若隐若现,冰冷异常:

    如果有一个人因为你的心而保护你,爱惜你,你会不会感动?

    如果你是这五界最不详最让人忌惮的神,你会不会为了天下苍生的安稳而去死?

    如果你所爱之人,至始至终都在欺骗你,利用你,你会不会将手中的轩辕剑刺入他的心间?

    挣扎着从柔情似水中浮起来的她,狠厉地推开空尘,袖中赫然一尊赤金轩辕剑。

    “空尘,你已娶妻,不该这样对我。”

    他苦笑,玉冠崩裂,凌乱了青丝,“事已至此,万劫不复……我猜对了,终有一天,我们会刀刃相见……你也会成为真正的自己。”

    “出剑吧,若我败在你的剑下,任你左右。”她冷冷言语,飞升半空。

    持剑的女子早已不是那个在天庭懵懂无知的小妖奴了,她寻到了生世,解开了封印,化成了赤霞珠。他转动手腕,玄色魔雾中,缭绕着一柄玉剑,紧紧握住的剑柄上刻着两个字。而那两个字正是那个惊天秘密,是他用一生的代价换得的另一种结局,一个凡人的名字。

    明明只是一个名字,可他却心甘情愿,所有的恩怨纠葛,无情无义他都能吞下。

    那名字他曾经妒恨,为之心亡,但此刻他得到了这个名字,得到了他所爱之人全部的情爱。

第154章 不悔也无怨

    陪她演着这场阴谋,令她相信如今的他是魔尊雍恒的义弟,是抛弃了天界仙位而娶了貌美女子为妻的魔族王君。

    剑刃寒光,割断了风中海棠,割断了重逢,割断了数千年痴男怨女的孽缘恶果。终于,

    他挟制住她的轩辕剑,逼近她,不甘道,“你爱我吗?”

    “不是对恩人的爱,更不是对旧主的爱……是男女间的情爱。”

    之烬躲过他想要揽住她绵软腰肢的手,顺势隔开一剑之距,

    却不小心伤着他的指节,血色蔓延。她心疼道,“有些情爱,你明明心知肚明,何必多问。”

    颇为关怀的目光,令他沉醉,再次戏弄她,让她刺破了自己的左肩,“可我所爱之人,是我的妻。”

    “为了你的妻,就让我败在你的剑下。”浓郁失意,使她迅即出剑,掩饰酸楚。

    他不舍追问,“你后悔爱上我吗?”

    这一问,击溃了她伪装的冷漠薄情,也令其彻底狠下心来。

    只见之烬苦涩一笑,在空尘震惊的怒气里,以及无法挽救的绝望中,将那轩辕剑以术法穿腹而过。

    那一瞬间,她好似看见了她的友人,她的故乡,

    她的往昔飘渺……轩辕剑穿过她的身体后,碎为赤金之石,在半空中化为粉末,而眉心里那朵由又原之灵所化的海棠,也随风而逝。

    她重重跌落,血液将粉白海棠染成妩媚赤色。

    洛水边,终年花开不息的十里海棠,已近枯萎,凋零的落英,四处摇曳,寻不到归路。

    无垠疼痛似灼灼火焰焚毁着她的心,那颗被世人忌惮的赤霞珠,她不知如今惨淡的局面,是否就是最终的结局,她的舍弃能否让他的星君,他的空尘,余生安好。

    小重山,草木繁,

    日月相逢割不断;

    鬓边妩,心间梦,

    落英变幻岁月空;

    郎君诺,良妻愿,风云随缘恒久远;

    乾坤无常,生死勿言;

    情爱无限,墨白莫念;

    ……《禹辞》,禹州的民间小调,当初忽视的沉重故事。那时,她游荡人间,只愿听花好月圆。说书先生,苍老的声音,讲述那个关于一个神祸乱乾坤,也要和爱人私奔凡间的逆天孽缘。

    有些人说这是情爱,放弃一切的痴心,所以禹州之人才被其感动,谱写曲调歌颂。

    有些人说这是绝情,不念身为神仙的责任,沉迷私欲,罔顾生灵。

    听完陌生故事的她,静谧久坐,很奇怪,她没有问关于哪个神仙,名为何,而是让自己快速忘却,好似这样,世间就不曾发生过那个故事。

    故事中,心甘情愿的赴死,日月重逢的颠倒黑白……她竟然真的选择了……

    嘴角的血液比之腹中暖流还要刺目,她望着那个人如坠深渊般拥住她,呼唤她,多不像威严淡然的天庭星君。

    倚在他冰冷的怀中,她的意识正在逐渐消散,近乎窒息,“星君……星君……”

    “烬儿,我在!别怕!你不会死的!别怕……”他清朗的俊颜,生息殆尽,“求你,别离开我……”

    此刻,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抚上他的脸,以娘子的身份,“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恩宠……还有……”

    染血的手被她紧握,触碰到熟悉的眉心,“我从来就不曾有过后悔……空尘……这就是我的答案……一颗心而已,它本因你而生,你要……就拿去吧。”

    “你为什么……要相信我会取你的心,给另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明白,我到底为何把你带到天上……我至始至终……”

    顷刻间,一道白光狠厉地将空尘重伤,但他却死死握住之烬的手。

    长棣收回白灵石,抱起濒临亡故的之烬,阴冷道,“你自己最清楚为了什么,要行那些丧失人性的丑恶毒计。”

    “规制坤月的灵石怎会在你手中?”空尘忍受着噬心蛊虫的嗜血召唤,“把烬儿还给我!”

    晟州山君,长棣,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手下败将,“若不是天族太子,我还真以为你对之烬是痴心真情,即便娶了另一个女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却不曾想,你心中图谋的是坐拥天下。”

    那日,长棣离开魔界,他细想之烬无故而去的缘由定是被人掳走,便唤来屠苏鬼兽,终日嗅察,依然无果。待他回到怀桑楼时,接到了来自北海的密信,信是痼疾难愈的越州山君,也是他的族弟庆泽所书。

    由毕方鬼兽盗走的莫奇枕,落到魔尊雍恒的手中,作为欲得安心之药,必取帝子之命的交易附带。本来他欲毁枕以报庆泽害死大哥之仇,但他思虑后,又担忧大哥责怪他用一命换一命之残忍。长棣便拜托魔尊,派遣魔界之人将莫奇枕送至北海,交予山君庆泽。

    想来庆泽是要回敬他的恩德,所以才致信于他。

    信中说,他曾在水兽长右的身上发现了一块白色怪石,之后,他翻阅典籍,发现那是规制坤月的白灵石。他自知时日无多,即便莫奇枕重返手中,也无济于事,现下的他只有一个祈求:若吾崩逝,君当携白灵,辨清平岽鹭,觅佳人之烬,言此物乃长右所遗,了却思怀。

    清平岽鹭,他思索万千,召来通晓天地典籍的鬼吏。鬼吏以两指触发双目,飞速查找记忆中的有关存留,少顷,跪地道,邺明年间,天族帝四子拜请天帝将封地阮陶洲,改为清平洲。

    又道,岽为天火山林,鹭为飞天灵兽,故为林木繁茂之鹭鸟栖息之地,今时在清平郡东南百里。

    岽鹭幻境中,长棣竟见天界储君立于楼阁之中,凝望殷红桃枝。

    祖云对其到来,感到诧异,但未失尊容,山君何故来本太子的秘境。

    长棣拱手,太子有礼了,还望殿下告知之烬的去处。

    诡谲心计在心中盘旋,他不动声色,不错,是本太子带走了,不过现下她不在这里。他转身,神态惆怅,可是,即便本太子将她带到岽鹭幻境,她依然心系着她的星君。

    未曾料到尊贵的天界储君,也对之烬动了心,他哑口无言,更为错愕。

    不瞒山君,本太子是为了救她,才冒险下凡暗闯魔界。

    臣已经求了药……那安心之药可是他亲自喂给她的,是他用杀死一位帝子的代价换取的。

    你如何能用微薄的草药,救治一个流族之后。

    流族之后?长棣眉头紧皱,追问,太子是说,之烬是被褫夺封号贬谪的贵族后裔?

    东鸾族与阳神之女,生来就是神,她的心就是世人忌惮的赤霞珠。

    冷汗淋漓,他失了身为山君的从容,悔恨为何没有深究过她的身世,早一点保护她,怜惜她,宠爱她……竟让她一个人行走山河,孤寂伤心。

    想必山君是在意她,且喜欢她的吧……狡黠的天族太子,如何看不出来眼前的男子没有深情。

    如果山君信任本太子,请去虢州寻她,劝诫她,她的所谓星君,不仅要拿走她的心,去救自己的娇妻,还要凭借那颗赤霞珠,凌驾苍生,坐拥天下。

    原来情缘如此脆弱,经不起诡计多端,那些缠绵爱慕,痴心恩宠都是虚假的欺瞒。

    他可悲地仰望虢州常年萦绕的迷雾,丫头,你爱了他这么多年,是否明晰他对你的爱,不过是对另一个女人的救赎,欲将这天下踩在脚下的觊觎私心。

    与火德星君的龌龊贪欲比起来,父亲覃齐用一个女人替代所爱之人,用自己的儿子损毁天地安宁,来威胁情敌的计谋,竟有些痴情……不过这些染血的情爱,终究不是真心。

    真心是什么,对于长棣而言,真心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毫无利欲的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第155章 幻象无尽梦

    他的手始终牢牢握住她的手,像是纠葛的前世今生,分割不得。

    “放过她吧,你的爱于她而言,是杀心之毒……”

    终于,他松了手,

    额间突兀着沧桑脉络,血干涸在俊颜,没了生息,失了魂魄。

    她被长棣紧紧抱在怀中,衣衫血迹斑驳,刀剑穿腹的疼痛如何比得上那心的无尽窟窿……无亲无故这么多年,有人来寻我,告诉我,

    其实我是东鸾族九公主与阳神之女,

    我法力无边,生下来就是天神。

    一个持有毁天灭地之赤霞珠的天神,一个只求所爱之人不离不弃的天神。

    那颗心终究不能因为她的选择而消亡,她悲哀地望着地上好似极力忍耐一种疯魔之气的火德星君,淡然道,“我的故乡名为洛棠……洛水海棠……即使山中……并无海棠……但你在梦中……令那里……遍山海棠……”

    话毕,长棣实在担忧之烬的伤势,即刻飞出海棠林。

    见她离去,他终于沉重地倒在赤色落英上,抑制着心中吞食了仙魄,好似由嗜血的蛊虫所化为的蛊魔,魔气缭绕着他的双瞳。目中正邪残杀,泣血而出,颤巍巍的手,狠厉地抓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幻象如梦般,诱惑着他步入洛水,像是要将他溺亡,

    以此由蛊魔全然掌控这副躯壳。

    微雨淳净轻柔,凉风栖迟隽永。

    他在海棠树下的书斋里仔细阅看书册,不时抬头望向窗外,不见她的身影。而她,此时正和一个长得有些奇怪的妖兽分拣着一堆清甜的浆果。末了,小妖兽背起一袋袋浆果离去,与她相约五日后来取酒水。

    郎君怎么来了,方才叫喜饼不去打扰你,它早就想拿着《草木略要》向你讨问,我说你月中就要赴京赶考,可不能扰。她任由他为自己擦拭掌中污迹,竟有些想笑。

    夫人笑什么?他含情脉脉,语气缠绵。

    笑你要是考不中,可要在这山中作个农夫了,粗布麻衣,晴耕雨读,遗世而居。

    郎君不才也绝不会食言,答应了夫人要金榜题名,

    在京城以十里红妆之礼迎娶夫人。他吻过她的柔夷,

    拥其在怀,

    当年你嫁的是洛棠,可不是我空尘。

    满脸黑线的她,喃喃道,洛棠就是你啊……他是你的凡人化身……

    即便如此,我也要以空尘之名来与你行成婚礼。他羞怯地狡辩道,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她有些时候实在不明白,为何空尘要心心念念那凡间耗资不菲,流程繁琐的十里红妆之嫁娶礼,更何况彼此如今同榻而眠,已是夫妻。

    而且成婚当晚……你被掳走……我们没有洞房……他红了脸。

    她绞着衣袖,故作生气,要怪就怪长棣这个多事佬。

    夫人,雨势渐起,该回了。未等她回应,他抱起她,向屋里走去。

    梦尽处,幻象变了可怖摸样。

    他发现抱在怀中的人,化为随风而逝的海棠落英,不要不要!急切呼唤,空谷无人,惊心的静谧。耳边响起沉闷的魔鬼之声:空尘,这梦美吗?

    贵为天界仙君,却痴迷男女之情,你真是天地间的败类。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骗我!周身洛水刺骨寒凉,他本是南海之子,不惧沉水,便迅即行出御水之力,可他此时却使不出任何术法,只能呆滞着任其摆布。

    我是谁……它诡异大笑,你倒是猜猜我是谁,若你猜对了,我就不作弄你了。

    空尘知晓魔尊雍恒的噬心蛊虫只会吞噬仙魄,绝不会以他的仙魄化为蛊魔,变幻为有意识的人……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他解封着至始至终隐藏的清醒,细细思索魔尊定然不会欺瞒他,暗度陈仓给他下了另一种蛊虫……蛊虫!魔尊所言,蛊虫由魔域里的魔人养护,术法也由其向深居幽谷的不周神君所习……难道是那魔人所为?

    蛊毒入心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并未看清魔人是何模样,更无从得知一介魔人与他有何恩怨。

    劝你收手,若是魔尊拆穿你的伪装,定然将你重惩!

    空尘啊,空尘,几千年了,以为你乖巧地作了天庭的一条狗,没想到还是这么逆反。竟敢背叛天庭,效忠魔界。它森严白骨的手忽地显现,扼住他的脖颈,沧桑道,赤霞珠,这么好的玩意儿,你若孝敬给我,我就不杀你,如何?

    想要赤霞珠,那就别作缩头王八。他冷笑,原来你只是一个魔气所化的虚人,随时都会消失,所以你想要拿到我的仙魄,重塑你的人形,看来,你怕死。

    他折不断那白骨之手,快要气陨,嘴角却依然耻笑其乃可怜短命魔。

    被这鄙薄惹怒,它威胁道,你信不信,待我吃尽你的仙魄,世间再无火德星君空尘!

    亏你修炼多年,深得魔尊信任,却不知这仙人心中的一缕灵魄,岂是这小小蛊虫能吞下的。

    他不怒反笑,你以为我真是区区魔界之虚人吗,我让你看看我是谁。那人浑身弥散玄色魔雾,漆黑斗笠下的面容,丑陋恶毒,枯萎的发肤薄薄地附在凄然白骨上……是他?空尘辨认着,自认错误颇多,是否双目不清晰,他不是早就病死了吗?

    太极神君……当年东鸾族破了禁阵,打翻三昧炉,放出真火,殃及天庭,使得……

    别来无恙啊,我的好弟子。明明是客套话,却令空尘一身颤栗,当年的事,彷佛就在眼前,是他暗自给了东鸾族的族人术法秘册,也是他趁着太极神君不在天庭当值时分,制造混乱,协助东鸾族来救人……

    师傅……你……他不敢直视那空洞却阴冷的眼。

    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不仅没点长进,还如此悖逆天道,丢我的脸。斗篷下的脸,竟然扯出一点苦笑,本想杀了你,占据你的仙躯,但就是吃不下,你心上那被你封禁的灵魄,只好作罢。

    如此直白毒辣之语,使得空尘确认眼前斗笠下轻飘飘的魔人,就是他曾在太极殿,跟随悟道,研习术法的师傅,太极神君。这神君不是在入天狱前,无端染病,而后神殁了吗……因其擅离职守,造成天庭无妄之灾,且遗失赤霞珠之罪名,帝严令,不祭不言,天界再无太极殿。

    所以,师傅是想跟我谈条件。他只觉好笑,那太极殿所警示的戒律:研习万物归一,五界归安的无极之理;遵循阴阳定法,乾坤则天之道……还真是肺腑之言,狗屁不通;忠言逆耳,轻若豚毛。

第156章 墨白起微澜

    师傅以极其高深的障眼法造出神殁之相,果然绝技,令人叹服。

    太极神君阴鸷一笑,神殁不假,只是我用禁术藏了一缕灵魄,遁入魔界,

    如此瞒过天庭之人。他松开空尘的脖颈,语气孤傲,念你还愿叫我一声师傅,我不为难你,不过……如今,我需要尚佳的仙魄修炼我的人貌,

    望你相助。

    噬心蛊虫吃下我诸多仙魄,让我深陷魔气,

    难道还不够你修炼?空尘冷笑这位昔年正气凌然的师傅,今时毒辣手段堪称无德。

    不周那老滑头培育的蛊虫以仙魄为食,一旦吃进肚中,非独家术法难以取用……他顿了顿,这术法不周警惕地很,眼下只传授给了魔尊雍恒,我还未习得。话毕,他咬牙切齿,面目更为恐怖。

    师傅何不对神君不周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许他能助你回魂。他讽刺着太极神君当初目无一切,除了元天神尊与洪荒圣祖,连天帝都不怎么放在眼中,若让他臣服不周的那点小伎俩,怕是毋宁死乎。

    果然,太极神君怒气横生,掌中魔气入水,崩裂开来,场面诡异。区区一个钻营下三滥术法的老妖人,

    被拔了舌头,躲在脏兮兮的墨池中,不敢见人,还配让我这位神君去讨问吗!

    空尘无语其高高在上的傲慢,无论经历多少劫难,依然不自省。但深究往昔在其座下修炼,虽备受责骂惩罚,却也学到不少仙法神道。作为师傅,太极神君是无私授法于他的,作为神君,其固守太极殿,主事天庭诸般常务,未有懈怠包庇。

    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太极神君作为人来说,寡恩薄情,德浅道疏。

    我知道这不周所育的心蛊可将心一分为二,正邪相争,如刀凌迟,直至出现幻象,

    失心魂迷心窍,

    全然沦为一具无心之躯。

    太极神君漠然道,

    你说这话何意?我虽在你疯魔时入你仙躯,但你的仙魄所剩无多,更有心上灵魄被你封禁,难以吞噬……所以我不欠你。

    师傅……人间常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少童时期,在你座下修炼,修得此生基本仙法,你对我有大恩。而太极殿失火渎职之事,是我欠你,既然今日你冒险现身,我可以报答一二,且赎罪一二。

    胡言乱语,你这失心疯。太极神君气息不畅,好似咒骂,我太极神君真是瞎了眼,教给你这么多仙法神道,要你今后别给我丢脸,你看看你现在,被不周的毒虫折磨成什么样!伤风败俗,不成体统!

    他大着嗓门,仿佛只有这般才能使得自身保有一丝为人师的尊严,可是他还有什么颜面呢。他曾贵为天界神君,主事天庭,却以禁术隐遁逃跑,成了一个丑恶的魔界虚人。而这躯壳还是他在多年前,给一只误入魔界的青鸾点蛊,吃下她的仙魄所塑成的。

    青鸾是东鸾流族之人,他恨一颗出自东鸾的赤霞珠让他中了计,失了天庭尊位。那只青鸾再回天界时,临水起舞不休,见心中倒影,惨叫即亡,青羽化为黑烟,死相可怖。听闻此事,他得意洋洋,更恨毒了那个设下诡计,让自身中了圈套,难以报复之人。

    这么多年,他隐蔽身份,蛰伏修炼,就是为了重返天庭。期间,知悉不周与雍恒刺杀天神,意欲夺取天庭之事,他哈哈大笑……笑两人自不量力,如此错漏百出的计谋,怎能扳倒那个诡计多端,绝不显山露水的天庭最阴毒之人。

    那个人坐拥天界四海,凌傲苍生,却狠辣至极,一张博爱的伪善面具下的冷酷之心,算计着所有阻挡与遮蔽其光芒之人。若说这天地间,他太极神君要佩服谁,绝不会说恩德广布的元天神尊,也不会是清静无为的洪荒圣祖,而是那个名为邺明的人,比他这位虚人还要虚假的天帝。

    空尘一时语塞,不明白太极神君怎么忽地激烈怒吼。

    混账东西,沉湎男欢女爱也就罢了,还如此为人利用!当真是孽徒!他故作狠厉地扇了空尘一巴掌,没打在脸上,落在其发间。

    被那掌风扇到岸边的空尘,迷惘地看着消失行踪的太极神君,痴痴埋首,回味着幻象中的梦中山谷。

    去往晟州大地之路,途径虢州岚城,她咳嗽着,让长棣放其在地。

    “为何要自伤?若你此番殒命,我定然不会放过空尘。”他从来温和的脸,是愠怒,是哀戚,是心疼。

    “你忘了我是谁吗,哪会那么容易死去……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告别。”她瞥了一眼干涸的血迹,感到那腹中的伤口似乎在愈合,并未夺走她的性命。

    “无论你是谁,于我而言,你就是你。”他吻上她的唇瓣,泪水落在她的舌尖,苦涩酸楚。

    “长棣,我真的不是火妖啊,原来我一直都有心,也拥有眼泪。”

    “他骗了你,骗了所有人,你该恨他,忘记他。”他不能否认那个人对她的宠爱,即便真假难辨,却深刻入骨,“就算你做不到,也不能再爱他。”

    她浅浅点头,好似自言自语,“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真的持有那颗心,那颗赤霞珠。以往我害怕它,惊惧它的威力,忌惮它的迫害,可是现在……它好像在不顾一切地消耗灵力,来拯救我的病疾伤口……”

    “我也察觉到了,你的伤口在愈合。”长棣深深一笑,“往后,我能少一点担忧了。”

    “可是,明明说是毁天灭地的极恶极凶之物,为何能救我?”她念及曾遗落在洛水海棠林的那颗真心,也救过自己。

    “你的心不会欺瞒你,不会背叛你,更不会伤害你,它永远都会保护你。”

    所谓赤霞珠之秘闻,他曾听闻过,只是一笑了之。他总是叹服天庭之人的编造能力何其庞大,一个来自东方阿殷族的女子爱上居于旸谷的阳神,诞育的孩子,就能身怀毁天灭地之物?

    是谁写下那些血淋淋的墨迹,是谁残忍摆布一个个无辜的生灵,宣判其生死劫难,控诉其黑白颠倒之灵力……生来就有罪,一生被追杀,恶名遍天地,这不是天命的本意,却总被叵测居心之人臆造为棋眼,织就下天罗地网,只待坐收渔翁之利。

第157章 橘生南山林

    人间青绿,杂花生树,她倚在他怀中。彼时孟夏,山间却白雪其霏。待他思索此祸端,该是如何时,听见她淡淡语气,

    缓慢道,“戏本子说过的夏令飞雪,未欺世人。”

    “凡尘中,不应时节而生的现象,虽有发生,不足为奇。但我身为山君,需深究其缘由,只因随异样而起的天象,恐有灾祸。”

    她凄然笑了,

    心中暗道,那灾祸就是被你抱在怀中的我。乾坤颠倒,阴阳失衡,季节错乱……所谓的洛水天灾,真的要来了……

    “长棣,你看。”之烬轻柔抬手,指向不远处。霞光下,飞雪中,一辆运载着南橘的马车,慢悠悠地行在崎岖不平的乡野花路上。

    货郎与马皆老,但橘子鲜美,如似封冻的晚秋。冬雪,繁花,秋橘,构成孟夏奇景。货郎一手牵着老马,一手捏着块木制平安符,见贵气冷面公子怀抱一位染血的妩媚佳人,

    疑惑不已。

    “行路老者,我们可以雇你的马车吗?”长棣垂首,意即行礼。

    老货郎回礼道,“老朽这马车,简陋得很,也慢得很,若贵人不嫌弃,请上座吧……只是,这位姑娘的伤怕是不能耽误时辰,可是要去岚城医馆?”

    “我娘子的伤已看诊服药了。”长棣沉声,“现下要去岚城寻个尚佳的馆舍,换身衣服。”

    之烬不与他计较言语上的不妥,乖顺地靠在他胸膛。她方才见到这马车,便言说着自己的伤渐而痊愈,既然还在虢州,不如多看看路上的景色。虢州的温润,可抚平心碎之人的爱恨,亦可消弭目光中那一重又一重的惘然。他们都知道,

    今后会发生什么,惟有此刻的深情依偎,

    才得心安。

    “这时节飞雪漫天,颇为怪异,本来老朽都打算往回走了,无奈这些果礼都是贵人们下帖定了的,只得赴了这趟差事。”他露出平安符,定下心神,“家中荆妻作的,每回赶路,都要带上。”

    话毕,老货郎挪开马车上的盛满南橘的竹筐木箱,空出雅位,“两位贵人莫要见怪,上座吧。”

    虢州是收容失心者的宝地,岚城多雨,洛水多风,行在虢州总是能闻得海棠之香。世人都道,海棠无香,所谓的香不过是一旬又一旬,醉梦胭脂红尘,不愿抛却的酒气。

    她深感疲惫,与他半躺在这载满南橘的破败马车上,遥望远远天际。泪回溯在心间,她想起了幼年时,好像被谁封印在一个火炉中,周身热得生疼,可她习惯了。她期待着那个比他大不了不少年岁的小童子为她念诵人间的诗词。

    那些诗词讲述着诸多动人的故事,关于战争与情爱,喜怒与哀乐,明媚的尘世。重重火光,她看不清男孩的样子,只听见他稚气却清亮的声音。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长棣将她的手合在掌心,叹息道“不要多思了,好好歇息。”说罢,搂住她的手更为温柔。

    他欲转移她的思绪,故作闲散地询问老货郎,“先生,这南海之橘仲秋采食为佳,怎会放置到如今,还要千里迢迢运到岚城呢?”

    “想必公子常在书阁,无需耕作,便不知晓这南橘也分春果与秋果。”

    “还望老先生赐教。”长棣怅然一笑,为她拂开微雪几缕,如今这境地,算不算与她白首……

    “岚城可是好地方呀,青山绿水,才子佳人,不喜金银铜臭,多慕莳花果木。”货郎看了眼正含情脉脉呵护怀中佳人的公子,连忙回头,不再言语。

    之烬窘迫,小声道,“老先生正与你说话呢。”

    “闻说虢州风雨隽永,胭脂海棠如酒,今夕与娘子所见,果然如此。”他漠然道,“只是这春之南橘,正如这夏之飞雪一般,奇异虽奇异,但似乎不合情理,乱了分寸。自然不是造物本意,而是人的情欲作怪。”

    “公子是有大学问之人,说得不错。”他赶着马车,沧桑言语,“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又所谓四时风物,应季而食,随遇天地。如今啊,都崇尚奇货可居,我们从南海移来的橘树,培育多年,生得了这些味道还算正宗的南橘,实属不易。”

    “但如似公子所说,非原水土而生之物,总缺了几分真意。所以啊,这南橘春果,是比不上生在南海之地的秋果。”老货郎好似吆喝,“两位贵人尝尝吧,这虢州可没几家能种出南橘春果的。”

    南橘,世人喜食,却难得。橘生南海,迁移他乡便果小味涩,这是风土的规则,它只能生在山林润泽的南海之地,换了故乡,它便不欢愉,也就不愿开花结果了。她拿起一个圆润的南橘,念及首次品尝这滋味是在茨山,绘制着缭绕花草的地宫中,妖尊仲炎叮嘱她要多食这养人的珍果……

    回忆深如海,一陷难脱身。她沉溺又惧怕,不忍追问,那些故人还好吗?是否平安,是否喜悦,是否得到了天命的眷顾,随性而活。

    她又何尝不是一个故人呢,只是她这样不详的故人,本应该躲藏在时光的阴暗处,等待遗忘。

    忘记,是这世间最为致命的杀戮。但这一次,她却情愿这厮杀出于他之手。空尘,此生,请你忘了我吧。让我毁掉洛棠山,抹去我们一切记忆,埋没那个爱你至深的我。

    我们没有来生,也不必相逢。

    酸苦少蜜之味,令人诧异,明明橘皮看似鲜甜。她握着那生于虢州的南橘春果,慨叹,掌中物比之昔年,失去了多少甜蜜呀……

    长棣倒不觉得滋味不适,他习惯了苦涩,尝尽了悲戚,那南橘如似他沉闷又离乱之心。他欲言又止,但还是开了口,“庆泽离世了。”

    她不信她的玉簪有那样的威力,更不相信他堂堂越州山君,能轻而易举地死在她手中。

    “在你昏迷时,屠苏禀报了此事,但我犹豫该不该告诉你……你也知道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他命数短薄,本就活不长。”长棣扶着她的肩头,宽慰道,“之所以下定决心告诉你,是因为他对你,有过真心。”

    他从袖中取出那块白色灵石,“他让我给你,他说,若吾崩逝,君当携白灵,辨清平岽鹭,觅佳人之烬,言此物乃长右所遗,了却思怀。”

    “是我错怪了他……误了他……”之烬哭倒在长棣的怀中,她恨过庆泽的心狠手辣,恨过他的凌辱阴险,可是在她亲手将玉簪刺入他心上的时候,听他忏悔,才知道他少时窥见阿娘的苟且之事,心中的疼痛难以言喻。

    “丫头……听我说……听我说……”他拥着她,为她遮蔽着漫天飞雪,“他的遗愿,不是让你愧疚,而是望你了却哀思,别再念念不忘……珍惜如今你身边的一切。”

第158章 酒冷不易温

    皑皑雪如絮,随风落天涯,世间少了一个横行霸道的越州山君,但在这位山君的坐骑,鬼兽毕方的心中,他一直都在。那位名为庆泽的山君,

    曾在幼年时问他,毕方呀,我娘娘辛柳,做了对不起父君之事,你说我该不该去揭发?

    阿泽,君后的事你不该去深究,

    他们是大人啊,我们只是小孩子,哪懂大人的心思。

    可是毕方,若你喜欢的女子瞒着你与别人有染,你会伤心吗……

    阿泽,我还不懂,要不,你等我长大了再问我吧,那时候我一定给你最好的答案。

    为何我还没给你最好的答案,你就离我而去了呢,阿泽?

    来不及告诉你,我与一个神仙作了交易,用莫奇枕和一个秘密,为你换到了一壶除去心中苦痛,消弭满月噩梦的药酒。

    你怪我盗走莫奇枕,是因为你说要砍去我的臂膀,使得我怀恨在心。其实,我迫不得已,为你解你病恙,我答应仙人隐瞒此事。

    毁神鞭打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能看到你眼中的不忍。你总是用君后辛柳之糟污来惩罚自己,

    你让自己这一生阴险毒辣,杀人嗜血,好似只有如此,你才能心安……可你真的心安吗?

    是她让你有了悔意,让你目光中多了涟漪,梳拢散发,束起玉冠,衣袍齐整,你渴望能再见她。你笨拙地以为可以用性命去换得她的原谅,如此,你便能名正言顺地去爱她了。

    阿泽,其实你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爱一个人是不顾一切的,是心安的,是思念时就能尝到的天荒地老。

    赤发鬼兽毕方,看着飞雪中,远去的马车,黯然道,

    “阿泽,我会保护你所爱之人,你安心去吧。”

    北海,荒芜之地,瞿玖看着苍苍白雪,悲从中来。

    她知道那个女子神力不凡,更明白其与洛水天灾或许多有关联。他能看出她想要以自殒来破开这场劫难,但天命如此,谁又能轻易转圜呢。当越州山君在病榻,因恶疾不能入眠之时,他就陪其喝起了酒,这位四海皆知的无德山君,嘶哑的声音,道来一段心事。

    他说,他从来不喜金银宝玉,也不喜杀戮,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哀怨。那盲目的怨气来自年少时,窥见的不堪。他的娘娘辛柳,美艳绝伦,是天帝的亲妹,赐嫁越州山君瑞浈,而成君后。但越州的荣华富贵,她貌似看不上,便与一位居于天外山谷的仙人有了私情。

    那位仙人生得英俊,风流倜傥,比之其君父瑞浈,更为讨喜。她的娘娘常与那仙人缠绵,行龌龊之事。他记住了仙人的样子,用天帝赐给他的旸谷神树,作了一把木剑。之后,他偷跑出越州,去寻了那仙人,并在晟州手刃了仙人。当他手持血淋淋的刀,立于辛柳面前时,淡然冷笑,一言不发。

    辛柳凄然地想要夺下他的刀,可他不愿。她流着泪道,对你而言,我是你的娘娘,对瑞浈而言,我是他的君后……但对于他来说,我是他最爱的人。

    年少的他,如何懂这其中百转千回的纠葛与遗憾,只是一心憎恶辛柳的迷乱。

    他怒吼,你不配作我的娘娘,你背叛了所有人,我们不会原谅你!就是因为你的罪过,我才会生下来便有满月之夜,噩梦缠身的头疾,都是你害的!说完,他将那匕首刺入自己的心,三刀后,他痛苦地倒在地上。

    当他醒来时,不见君后辛柳,也不见君父瑞浈,扶桑宫中好似空无一人。直到一位鬼仆颤抖地为他端上一盏汤药,告诉他,山君见君后自刎于寝殿,心碎之际,也拔刀殉情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令人闻风丧胆,让人不敢违逆,活成了最可怕的样子。此时此刻,他感到了寂寞,厌倦了以杀人为乐的所谓心安……他一直在找那个救赎他的人。

    天命终于眷顾了他,那个人真的出现了,粉白衣裙,笑若皓月。

    初见时,心动的困惑,还没有使他懂得爱是什么。他当着她的面,毁了她友人的绝美面容,杀死了囚禁在笼中的那只被她珍重的妖兽,还威胁她,若敢反抗,就剥去她的衣衫。也许,这样,她就会在意他,迫于他的强横而归顺他,愿意留在他身边……他愚笨地认为。

    可是,事与愿违,她那样的仇恨,竟然让他害怕。他怕她远离他,不愿意再见他,当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思念时,才感到了那颗为她融化的心。他开始忏悔,开始挽救,他要装扮好看,要干干净净地站在她面前。如果她还是嫌弃他的话,他就许诺她,只要能跟在她身边,自己可以不当越州山君,可以任由她责难殴打,甚至只做她脚边供她调笑的玩物也行。

    爱是甘之如饴的毒药,还是心甘情愿承受的刀剑呢。

    忍不了思念之苦的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凌厉的掌风击打在他早就负过伤的心上,一点一点,破开了旧日的伤痕。他挨着她的仇恨,且把这当作赎罪,因为是深爱之人,所以没关系。她又拔下发髻间的玉簪,狠狠地刺入那伤口,这一次,他真的疼入骨髓,感到窒息。

    但他没有抱怨,没有诉苦,他看着所爱之人,与自己隔着这么近,还能感到她的温度,多么欢愉之事啊。他想起自己寝殿中,有一只木偶,那是辛柳雕刻的,是鹅的模样。辛柳曾纠正他,不是鹅,是鸳鸯,意为姻缘美满,倾心合欢。

    醉了酒,他常对那丑陋却憨态可掬的肥鹅说,我想她了,把她抓起来,还是跟着她随便去哪里呢……要不,去见见她吧,威胁她,自己手中有她死去友人的遗物……不行,这样她会反感我为人粗鄙……我真的好想她……我能去见见她吗,就一面,见了说不定就不那么思念了……

    他满身是血,看着她妩媚的眉眼,悲伤不已,他笑了,他觉得眼前的女子是喜欢自己的。

    那么多情爱绵绵的话藏在心里,想要说出来,却忏愧着,随她的泪水,一同砸入尘埃。他只能说,我没有理由躲开你的怨气,活在这世间,见你为了你的友人这般豁出性命,又这么念念不忘,我便觉得后悔了……

    我后悔遇见你太晚了……一切都晚了,罪孽缠身的我,已经不能学会如何去爱护那样温柔的你,也没有年华去抵消你心中对我的仇恨与怨气。若我们如人间的普通男女一样多好啊,我定然买一匹好马,每日去山里寻好看的花草,放在你家门外,待你开门时,一眼就能看见。

    你的拥抱,我以命相换。

    那女子咬破指腹,捏碎浮在眼前的血珠,火光瞬间遍及四野。他知道她想要竭尽全力的救他,忽地,他明白了当年辛柳抛弃名誉也要强求的情爱,是多么可贵的真心。

    被她紧紧抱着,奄奄一息的他,靠在这温暖的怀中,多想此刻就是永恒。心上的旧伤重叠着新伤,过去的生命与如今的生命握手言和,他终于心安了。

第159章 梦醒繁花落

    世间痴心之人,岂止你我。

    瞿玖告诉庆泽那个女子就在清平岽鹭,负伤也就罢了,吃下他研制的药茶,便能逐步痊愈。可她心里的淤积,无数跌宕的往事,如似枷锁,缠绕着她,不让她挣脱。

    也许,她这样深情之人,终究活得不易。羸弱的庆泽,脸色苍白,他放下墨笔,从怀中掏出一枚白色灵石,托付道,请你去越州令鬼仆放了关押在地牢的鬼兽毕方,且让他携带这两物,交予晟州山君长棣,多谢……

    我很遗憾不能解救你。瞿玖愧疚着,接过白灵石与密信。

    从前我不怕死,现在我倒是怕了。庆泽浅笑,他记得自从那日扶桑宫,宫奠后,再也没有真正笑过。如果她听闻到我殁世之事,会不会思念我呢?

    她会思念你,但她更希望你活着。

    罢了,这一生的恩怨总算有个了结,若将来幸得与她相遇,我一定会好好去爱她。

    同样是爱欲,对于越州山君庆泽而言,是眷顾,是无悔恋慕,是祈求她能看见他的小心翼翼,浓浓疼惜。而对于天界储君祖云而言,却是占有,是奋不顾身也要强求的掠夺。

    即便与祖云同盟,他也有私心,祖云严令他不可外泄秘境岽鹭之方圆,可他还是将之烬在岽鹭的事与庆泽细细讲述。祖云知晓此事后,却并未责难,反而漠然地叮嘱他协助天庭礼侍丞之人,办好越州山君的丧祭。

    庆泽是祖云血脉上的兄弟,其绝无伤怀,更不追问北海医治之好坏。

    他以近乎冷血的态度,言说天帝不会降罪北海。至于此中缘由,彷佛是因天帝知晓庆泽的噩梦头疾根深蒂固,本已是病体;另一个原因是天帝年岁愈增,不忍再迁怒北海。

    褫夺天授神龟的封号,又将龟帝关入过天狱的帝王,竟然还有不忍?瞿玖暗自鄙薄那高高在上的天帝,曾在辱没北海时用过的缺德伎俩。

    祖云看出他心中的嘲讽,和颜悦色道,他老了,或许不愿再召来怨怼。

    天帝怎会老呢,瞿玖淡然拱手,不过是……邺明老了而已。

    蛰伏以待多年的祖云,会心一笑,回礼道,人总是会老的,只是现在,我们还年轻。

    彼此心知肚明,又诡计丛生。

    听说,天庭失窃许久的白灵石,显了踪迹。祖云意味深长的语气,不容欺瞒。

    看来祖云知晓了庆泽托付自己相助之事,他故作凌然,灵石由庆泽给予,臣只依着逝人之意愿,办了件了却尘缘之事,至于别的,臣不便多思。

    此事天卫必然会详加追查,你务必置身事外,别生了错漏,遭人怀疑。

    臣自有分寸,瞿玖嘴角一丝苦笑,自他握着那块白灵石端详一二时,便知此物的厉害。庆泽所言灵石出自妖兽长右,而长右混迹晟州。传言当年月女遗失灵石之地,便在晟州。他不是没有犹豫,是否该将此物上呈天庭,抑或交予盟友,太子祖云……但他还是为着那淳淳心愿,以身犯险。

    你知道,她是谁吗?祖云神色怪异。

    我并不在意她真正的身份,我只愿她有圆满的归宿。

    祖云听出了瞿玖的言外之意,也明白自己曾蛮横地想要占有之烬的罪恶,不可饶恕。可他固执地认为,以天帝的身份迎娶一个流族之后,护她一世繁华,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望了眼佳人远去后的居室,桃花飘零,一室茶香。

    虢州是个好地方。

    殿下说得对,虢州多好,海棠缱绻,风雨隽永,在那里喝酒,畅快自由。并没有言语上流露的轻松,瞿玖在心里,默默祈愿之烬没有去虢州洛水。

    洛水天灾,不可避免,而她就是那个与其命有所系之人。

    难见祖云眼中的忧惧与柔情,他是看惯生死,悟尽轮回之人。他能读懂之烬的那颗心,已是透彻天地。瞿玖宽慰道,我相信她的抉择。

    我也相信她许过的承诺,定不辜负。祖云怅然一笑,当年之烬对着世间恒久灵物之坤月,许下诺言,此生与祖云为挚友。如若违逆,如若背叛,以命偿还。

    瞿玖立于荒芜之地,见飞雪肆意,失落又惆怅。

    他思索那日祖云所言的与洛水相连的天命,究竟是什么?

    洛水,上古圣河,位于人间鬼界,不归属天庭,记载寥寥。但偏偏就是这样一条河流,可以让妖兽长右凭借一块白灵石,潜伏其中,连北海宝物之镇河神龟所布的八卦禁阵都不能降伏。也能旬年不定,泛起水患,殃及凡尘,即便以仙术分水也有不济之时。

    此次传遍四海之洛水祸患,据说随之而起的天象异常,殃及天下。

    虢州山君奏请天庭,言说己洞察洛水水势,可研制控水阵法,不知是否真有神效。孟夏飞雪,冷了发肤,掌心停驻的雪絮渐而化开,一滩泪迹。

    他能记起的季节错乱……万年前,南海郡公陵光为给孕子姬妾医治病疾,求赐天庭神药,遭拒后怒伐神树扶桑,致使天下长夜难明,寒冬终夏;三千年前,阳神昊忻与东方阿殷族的九公主相爱,逃出旸谷,循迹尘世,致使阴阳颠倒,日月同天;千年前,月女痴恋凡人鹤寅,遗失规制乾月的白灵,乾坤失衡,时节怪异……

    之烬,这一次,你也是故事中的人吗?

    才子佳人颇多的虢州岚城,喜海棠,既有海棠酒肆,也有棠酥饼,落棠花楼,不可尽数。他们下榻梦棠馆舍,比之晟城的来宝居,一个淡雅书卷气,一个繁花烟火味,各有风情。

    她放下帘幕,换上洁净衣衫,依然是粉白之色,不过多了凡间的胭脂妩媚。

    “要是饿的话,我叫堂倌端来好酒好菜。”长棣深情凝望一身明净的她。

    “货郎先生不是说这城外山林中,有求平安符的棠庙吗,我们去看看吧。”两人与运载南橘的老货郎告别在岚城坊市,临走时,货郎看着她衣裙上的血迹,好似告诫,这年间不太平,贵人得闲去城外棠庙求个平安符吧。

    “好。”正待长棣欲用术法,抱起她迅即而去时。她拉住他的手,温和道,“既然是在人间求平安,那就按人间的规则,我们走路去吧。”

    “你毕竟有伤在身,不易走动。”他顿了顿,“骑马去,行吗?”

    她微微点头,轻笑,“你觉得好笑吗,长棣。”

    “笑什么?”长棣摸摸袖中银钱分量,想着该能买一匹良驹。还庆幸自己有好习惯,出门在外,必携钱袋。

    “我们都不是凡人……却要诚心去求尘世中的平安符。”

    他抚着她的柔发,触碰那烈火熄灭的眉心一点,感到她体内似乎有已然开启的封印。她的心,清澈明净,她的情爱,不惧恩怨。

    “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都可以祈愿天命护佑此生平安,这是心对天命的怀念。”

第160章 岚山白首愿

    梦棠馆舍中,有醉酒公子,在席间举杯,释怀道,虽则孟夏飞雪看似不吉,但正如淳白落英般,

    恬静满城,柔情万千,拥住佳人,一起漫步,可谓:雪染岚城道,携手可白头。

    长棣握住之烬的手,

    暧昧呢喃,“与你白头偕老……是我的心愿。”

    她静谧的心湖,

    未起波澜,抚摸着长棣牵来的良马,“它有名字吗?”

    “若有名字,它的主人怎舍得把它卖掉。”

    无名氏……昔年她即便深居在无名山谷,但却有唯一的记忆,一个名字。只是这个名字背后所系的恩怨纠葛,像牢笼,似枷锁,一旦陷入其中,难得自由。

    柔夷拂过青骢马的脖颈,它讨好地用厚重的鼻子呼着热气,触碰她的手臂,目光中有祈愿被人疼爱的小心翼翼。她看着那样的目光,念及那个曾是青面獠牙兽的故人,他身负丑恶的皮囊,躲避世人的追杀,噩梦中的刀光剑影令他如蝼蚁草芥卑微。

    “你是不是想起了长右。”他总是轻而易举,察觉到她所有的思怀,“他会和阿娘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过得很好很好……庆泽也会的。”

    之烬望了一眼坊市的喧嚣,飞雪中凡人的安然自洽,不由叹息,“还有洛棠,我相信他回到他的小杜山,在书院的青灯下,一卷又一卷的温习着典籍,窗前也看得到这样的雪景。”

    他笑着捧起她的脸,宠溺道,“故人在故事中都别有天地,只是如今你该多看看我,丫头。”

    “我看你是年纪大了,总感到寂寞,倒稀罕我陪在你身边。你那晟州诸多美人,就该让鬼仆替你挑选几位。”她掰开他温热的指节,故作残忍的拒绝其浓郁爱意,“长棣,你明白的,我只能作你的挚友,却不能……所以,

    某些情意,请你莫要挂怀,不值得。”

    一如既往坦然从容的长棣,当然不会因为她的直白而错愕,冷漠,甚至是恼羞成疾。他爱了她这么多年,懂得她的心,他不在乎是否拥有她的情爱。只要她平安无恙,可以伴她左右,已是极得天命眷顾之事。自认罪孽深重的他,惟愿有生之年护她心安,除此之外,他还渴求她对自己的依恋。

    “我抱过你,吻过你,还与你同眠过,这些亲密放在世人眼中,你已经是我的娘子了。”他言之凿凿,“只是我这娘子有点花心,身子在我这里,心却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满脸黑线的之烬想要捂住青骢马的耳朵,心里暗道,我就知道,晟州山君长棣认准的事情,天王老子都无法转圜,况且他财大气粗,又法力高深,不是对手。好在长棣是知晓分寸的,也循规蹈矩,绝不强迫,算正人君子。

    “这些话,你藏在心里就好,以后不准再言,免生误会。”之烬叮嘱,她是真怕口舌生是非,自己是流族之后,天命如何不敢追问,但必有劫数。她不愿有叵测心机之人晓得长棣与其关系匪浅,而胁迫他,威逼他,落不到好下场。

    “别怕,有我在,你放心……我既然爱你,就考虑过一切命数,无论生死。”他恢复初见时,严肃清冷的摸样,吻过她的额头,“你不爱我,并无关系,只要你允许我爱你。”

    至始至终,她都无法真正拒绝这样一个人。她有何颜面去推开此番无悔真心,又有何权力伤害与辜负他不求回应的情爱。她不爱他,但喜欢他,是如落花中醉酒,风云中行舟的那种喜欢……仅此而已。

    不再多言,彼此心有灵犀,相拥片刻,她抬头看着他清朗的面容道,“我们给马儿取名平安,好不好?”

    他笑着点头,好啊,就叫平安,只属于你我的平安。

    岚城外,青山栖雾,飞雪玉花,世间又要过去的一天,谁人怀念。

    入棠庙的青石板路,已有碎落白雪堆积,冷于城中。他一手牵马,一手紧握她的手,像个凡间儿郎携着发妻去还愿。虽则天象异常,倒是给人间多了祈愿的理由,庙里烟火繁盛,无论贫富。

    庙中道童见他们不知门路,便引着两人去栓了马。四处可见零落的海棠花,庙门前有一株沧桑的海棠树,似有万年之龄,之烬觉得此树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株海棠,还要年老。它淡然醉卧,不愿俯视脚下来来往往的世人,而是微闭双目,听雪观雾,待风告诉它尘缘中又有何人何事时,它沉默点头,赠予风无垠落花。

    她立于花荫中,冥冥之中,似见洛棠自树后而出,来到她身边,轻声道,花终究会飘零,风雨也不常遂人意,但你看,岁月是永恒的,情爱亦如此。待到繁花落尽时,不必追怀逝去,就像故事有讲完的时候,故人有归期,而你要好好活下去。活着,怀着温暖的心,去开启下一个故事,遇见下一个故人……度过下一个明媚的年华。

    顺着她的目光,是风拥住落花,伴着细雪,柔软地如痴醉般四处摇曳,长棣叹道,“好美,丫头。”

    “我看见洛棠了。”之烬伸出手来,掌心中有岁月的问候,瑞雪丰年,莫感难安。

    “他让我,好好活下去。”

    一身乌青麻衣,发髻上的枯枝染了青绿,他微微躬身,行了道法之礼,“飞絮绕岚山,祈求神灵时,可以多一点私心。”

    “道者言私心,似乎破了戒律。”长棣回礼,所见这位庙中道者,清净无尘。

    “香客不觉得此间雪絮落花,很美吗。”青衣道者意味深长,“神灵听惯了寻常祝祷,腻烦了博爱广德,他会青睐存着私心的祈愿。”

    “不知庙中供奉的是什么神灵,如此不凡。”之烬颔首,浅笑。

    青衣道者敛袖,玉手示意神灵便是眼前的海棠树,“情深似海,心寿如棠。”

    “所以,贵庙所纳心愿,多是情爱……颇为世俗。”长棣博闻,今时今日,却被这座神异的庙宇所折服,没想到虢州境内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情爱延绵,乃是天地长生之道。若无情无义,人哪有心,若无心,人又是什么呢。”风拂过道者的青衣,他仿若就是恩济众生的神灵。

    “我想祈求我娘子能够爱我,这样的愿望,神灵能允许吗?”长棣深情言语,忘了自己不是凡人。

    “办不到。”青衣道者有问必答。

    “不是说可以有自己的私心吗。”长棣困窘,“那我祈愿娘子平安。”

    乌青衣袖中,赫然出现一枚刻着海棠花的平安符,“神灵办不到,不是因为这样的愿望不好,而是……首先你得有娘子。”

    之烬掩嘴一笑,在神灵面前,长棣没辙了。

    “这枚平安符你可以赠给你所爱之人。”道者看着一眼之烬,将海棠平安符递给长棣,“至于,你所爱之人是否愿意嫁与你,成为你的娘子,就要看你的天命了。”

第161章 醉卧洛水棠

    晟州申首山,白雪红梅,此间如凝固的岁月,令人深感永恒。

    她立于廊下,望着飞雪漫漫,掌心所握是棠庙道者赠予之海棠平安符。那日,他们以凡人的赤诚之心,在棠庙净了手,奉了香。庙中没有神灵塑像,只有一方供奉着海棠枯枝的香台,三跪三拜后,道童敲响了盛满海棠落花的铜钵,如泣如诉,心系天地,神灵叹息。

    飞雪落花翩翩,庙中香客颇多。富者尽管锦缎在身,却卸去世俗金银,虔诚祈祷;贫者粗布陋衣,礼仪娴熟,祥和许愿……深山庙宇,听不见广袤的祈求,不过是怀着真心之人对着神灵的情话:吾家儿郎身子不好,万不可让其高官加爵,但求他欢愉康健;老身年过六旬,膝下儿孙满堂,只是孙儿沉溺酒色,实难劝诫,望神灵责难孙儿,使其消减陋习,若太难,请许孙媳自由身,另觅良人;鄙人心慕陈府阿稔,无奈其也有婚约,本欲割爱,但痴心已深,所愿阿稔一世顺遂……

    “情深似海,心寿如棠。”她执平安符祈愿,“你一定要久乐长安,若有来生,我等你金榜题名,十里红妆。”

    身后的长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孤寂落寞。他沉默听完她的心愿,心中波澜不惊的湖,密雨横斜,但他仍然神态自若。只是廊前那株寒梅疼惜他的情爱,飘落了一点殷红的泪珠。

    之烬知晓自己已彻底解开了幻心,封印,神力……死过一次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能察觉到那颗心,全然幻化为传言中的赤霞珠。她摸着痊愈的腹部,明白有些恩怨就要重重地摔在她面前了,待她背负罪孽,走入故事的尽头时,她还能活着吗?

    也许能,那她愿意忘记所有,回到故乡,在小清潭边望着霄行成星河,醉卧琼花树下。

    倘若不能,她要许给世人,赤霞珠灭,乾坤安和,天地长宁的此后。

    “天这么冷,看完雪景,就回屋吧。”长棣淡笑,嘱咐一句,便欲转身而去。之烬叫住他,笑意融融,“闭上双眼。”

    长棣不痛不痒地抱怨,“你又想作弄我吗。”但他还是听她的话,不知她意欲何为,心中酸涩。

    她抱住他的脖颈,往下轻拉,吻住他冰冷的唇。他诧异着,没有睁开眼睛,怕这是梦,醒来就不见了,又怕这不是梦,所爱之人真的在亲吻自己。在她的唇瓣离开时,他炽热的吻住她,像要将这一生所有的痴情都印证在此迷醉间。

    他们都流下了眼泪,她知晓终究要辜负那样一个真心之人,摧毁他的青山妩媚,白雪红梅。他也懂得,再也不能留住她,陪伴她,曾经双手染血引来的最惨烈的报应,就是让他爱而不得,痛失未来。

    吻即是离别,轩窗下,书案置有一封信,信上压着一块海棠平安符。

    长棣

    与汝相识与人间九月,那时西陆雨水常起,与汝泛舟,惬意至极。

    犹记汝言,申首山原名绝山,天寒地冻,生灵灭绝。是汝之阿娘,易名申首,意为伸出手来,破除惧怕的一切,如此消散心中孤寂,山林草木得已随人心而存活。

    汝深以为之,造就这庭院安雅,红梅妍丽。

    吾喜汝,犹如落花中醉酒,风雨中行舟;吾喜汝,正似命中得知己,他乡遇故人。

    世间有棠棣一词,吾之爱随了洛棠,吾之情予汝,长棣。

    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情深似海,心寿如棠。

    昔年,洛棠遗信问吾,汝安兮?此安兮?长安兮?

    今时,吾亦许下如此期许,汝之丫头,问安,待安,念安。

    泪水翻涌而起,洇染了信绢,好似为他洗去了一生一世的罪孽。窗外飞雪止歇,梅落满地。

    虢州,孟夏雪絮渐而化去,鬼仆正欲禀报山君,忽见洛水方向,一注水气似乎有崩天之势。

    牧屿楼中,山君楚戈无暇去理会这奇异天象,他更为担忧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空尘。那日,他按约定在十二时辰后前往洛水,却看到挚友身染鲜血,昏迷其中。即刻派遣鬼仆去北海秘请储君瞿玖来看诊,只是两日已过,未得讯息。

    鬼仆瓜豆仓皇跌入室内,嘴里话不成句,“君上……糟了……洛水!泛滥!……淹了淹了……好几个地方!”他急得跺脚,终于顺了气,“水走天地两道!极为诡异!”

    尚未慌神的楚戈听到洛水之势触动到天界,腾身而起,“再派一队鬼仆去北海,请王庭大臣吉康前来!要快!”

    说罢,他恢复镇定,吩咐道,“你们在此守护火德星君,待北海储君前来。”

    四个头冒蓝色幽火的鬼仆,跪地遵命。却又请示要随山君一同治水,被制止,只好立于床榻前,等着北海之人来医治火德星君。

    楚戈即刻飞至洛水,水淹没了两岸,十里海棠零落殆尽,一片荒芜之相。他示意瓜豆去洛水下游察看是否有村民受灾,若患病要赠其可疗疾的鳖珠。瓜豆不忍离去,“君上,你的控水术法并非完善,如今,以你一人之力如何挽救覆水之势。”

    他故作厉声,“你身为鬼仆,要听主人的命令,快走!”

    瓜豆眼中水痕滑过,它只好退开半步,受命去顾念虢州遇洛水之灾的百姓。待它留恋转身时,见它的主人,挚友,那个与他一同长大的山君楚戈正拼尽全力解救这场灾祸。

    洛水天灾,真的来了……楚戈心里哀叹。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次的水患伴着孟夏飞雪,伴着窜天之势,像极了世间的末日。天地昏暗,地动山摇,雷电骤起,骇人无比。

    他用术法压制着水阵,一重又一重的法力叠加,减弱了蓄水之貌,却好似酝酿着更大态势,水底如有一种未知的灵气,不断回溯淤积,等待迸发。

    逐渐吃力的楚戈,感到自己低估了洛水之灵,更是懊悔年少时没在天书阁好好研习,即便后来多加勤勉,也有不济。突然,牵制着洛水底部的北海镇河石龟的八卦禁阵,被冲破,石龟陡然炸裂。

    再次加深术法的力道,好似也无法辖制洛水欲破坏天地之意图。楚戈脸色苍白,他感到自己真的抵抗不住了,现下天庭该是瞭望到洛水神异之势,派遣神仙来驯服了吧……

    水雾朦胧间,她看见梦中女子迤逦而来,粉白如海棠。

    她所持白灵石,施法几度,水势依然未降。只见她悬石于半空,取下发髻间的玉簪,刺伤掌心,掌中血连成一道红光,刺目如火焰,缭绕在灵石上。

    双手启发着白灵之神秘,又以她的鲜血困缚,直到白灵石中闪烁着,如坤月般冰冷又温暖的光芒。她松了愁眉,悲戚浅笑,掌中术法将白灵石,缓缓压制在洛水水底。

    此刻,覆水聚集,收归洛水。两岸依旧,只是花落尽了而已。

    那个名为之烬的女子,对他欣然一笑,又无力地跌落,嘴角鲜血犹如落英,摇曳在海棠枯树间,许下了一个花满枝桠的心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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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尘烬歌介绍:
三千年前,东方阿殷族九公主与阳神相恋,诞育一女后殉情于旸谷,化为五色霞光。因天庭隐瞒,阳神不知女儿之烬。天庭忌惮之烬神力,将还是婴孩的她交于太极神君,意欲用三昧炉磨灭其命数。后其被族人救出封印神力,安置于无名山谷。多年过去,已是火德星君的他寻到沦为小火妖的她,将其带回天庭,究竟为何?神牍塔秘册《旦典》,所载,阳神与东方阿殷,合之,生赤霞,毁天灭地。赤霞珠,即之烬的心。几生几世情牵,无奈无常恩怨。谁喃喃,今夕何夕,见此粲者……浮尘烬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尘烬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尘烬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