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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季熙河     浮尘烬歌txt下载     浮尘烬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2章 良人颂桃夭

    她再次梦入华胥幻境,见旬华仙君白衣翩然,衣袍上的草木,清冷淳雅。

    “下个季节,该是莲荷满池,霄行长游了吧,仙君。”之烬迎风而立,难以言语的释怀,“你给我的轩辕剑,其实就是解开我封印之物。”

    “生死相依,乾坤同和。”散发轻盈,英姿洒脱,他广袖一抛,近处陡然出现一株海棠,其前是一块石碑。他拉住她的手,放在那石碑上,周身风物即刻变了样貌。

    “这是何处?”她惊愕此地有一种令人动容的熟悉之感。

    旬华仙君拂去石碑上的海棠残英,碑上刻着一首祝词:东风春心浓,胭脂如意重;醉去理残妆,闲来舞霓裳;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

    之烬了然此石碑上的婚嫁祝词,来自故事中的东鸾族……也是她的母族,那个被褫夺封号,贬谪流放的破落贵族。以梧桐为栖息之木,以桃花为祈福之树,以海棠为情爱之依偎。

    “这里是丹梧山吗?”丹梧山,天外边陲之地,荒芜奚落。她的族人寥寥苟活,杳无音信,如似族灭绝后。他们的梦中是回不去的故乡,南禺,而她好似也回不了自己的故乡,洛棠山。

    “她就快到了,你在此处等她吧。”旬华温和抚着她的肩头,“我答应她的事,没有食言,你不仅解开了自己的封印,还镇压了洛水天灾……遗憾的是,此后风起云涌,怕是不能独善其身了。”

    “我信你所言,只要人间还有四季,天命便不容我消弭。”之烬双目微耀如星辰,好看地让他移不开眼。他叹息道,“如今,你的心已是赤霞化珠,切记遭人利用。”

    这样一颗毁天灭地的极凶极恶之物,有谁会稀罕呢,又有谁敢凭借它威胁天地呢……她不再相信他们所言,火德星君空尘要拿走她的心,并不为医治其爱妻之心疾,而是要以赤霞珠的神力,坐拥天下,凌驾众生。骇人之语,现下的她,多有怀疑。

    彼此深爱之人,知晓对方的心,正为自己青山不朽,妩媚长久。她等着时过境迁之后,能以凡人之身,与他重逢,祈愿世道平安,随岁月白首远。

    她跪拜在地,触碰到石碑上苍老的字迹,好似能看到有一个少年,风尘仆仆,俊朗潇洒,也这样虔诚地对着这海棠下的石碑,深深思怀。此时的他,还不是火德星君,也不是天庭威严清肃的仙人,只是一个为着心中潜藏千年的眷恋,不远万里去寻觅,去祈求,去相逢的少年。

    那是只属于她的少年,空尘。

    “烬儿。”乌衣嫫妇,面容慈蔼,笑靥恩重,似看淡生死的神灵。

    之烬起身,见唤她名字之人,便是在往昔记忆中现身的老嫫。是她背负寒光利剑,抱着自己,来到洛水,以狠厉术法,收取吾之心魂,封印在十里海棠林。而后,逃到无名山谷,留下一个名字,引开那些要抓捕吾之人。被困在洛水的心魂,渐渐被落花围绕,化为人形,安眠在潋滟风华中,成为幻心,它在冥冥之中预知到吾之命数,守在洛水,待吾归来,予吾回忆,救吾性命。

    她泪流不止,认为眼前的老妇人,就是这世间唯一的族亲。

    “孩子,我是东鸾族的莒婆,也是你的姥姥。”话音刚落,之烬紧紧拥住她,彷佛那怀抱就是安心的归属,是她作为东鸾族女儿必须承认的依靠。

    原来她不是孤身一人,她有姥姥,有世俗之人渴求的家。

    “姥姥。”她第一次呼唤自己血脉上的亲眷,这样温暖的感觉,足以抵抗所有天翻地覆。

    莒婆抚着她的柔发,眉眼沾染了泪迹,她拼尽全力守护的孩子,终于长大了。虽则她憔悴地不能再施出任何术法,年老地不能再为孩子奔走,但终究她活着见到了桐霓的女儿。

    压抑着欲加咳嗽的咽喉,莒婆嘶哑的嗓音,平和道来那段往事,“我想现下,该告诉你当年之事了……三千年前,你娘娘桐霓与阳神昊忻相爱,天地不容。你娘娘顾念苍生,选择隐匿凡尘,而阳神不忍割舍这段情爱,执意要抛弃所有,随你娘娘做一对世俗夫妻。可是……天庭之人如何能无视阳神叛逃,他们欲捉住你娘娘,威胁阳神归位。是你娘娘劝诫阳神莫要罔顾生灵,且狠心躲藏,想让阳神斩断情缘,若不如此,她惟有怨恨。”

    “阳神明白你娘娘的心,不愿她痛苦,只好深陷孤寂思念……直到……”寒凉的雨水,不知何时,随风而来,令人更为伤怀,“你娘娘发现孕育了你,为你取名之烬,且思虑此后的天命……后来,你降生在东鸾族的故乡,南禺,族人皆善待你,欲在你成年后,尊为烬公主。”

    “可是,那些歹毒的人不愿放过你,要把你挟持囚禁。至始至终,你娘娘都严守着一个秘密,那就是她从未与阳神有过子嗣,天庭也定然不会将此事泄露。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阳神知晓你就是他的女儿,他会不顾一切诛杀伤害你之人,竭尽全力保护你,给你世上最好的荣华富贵。”

    之烬略微发抖,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往事心悸,“姥姥是说……阳神……并不知道,他与桐霓孕育了一个孩子……”

    “为了这个秘密能得善终……你娘娘自断神脉,殉情于旸谷,化为五色霞光,陪伴阳神,熬过幽暗的此生……”莒婆脸色苍白,气息微弱,“本来,你可以在故乡南禺得族人厚爱照顾,却因有所谓赤霞珠的流言,族中人人自危,不愿你再留在那里。又听闻一位筮者祖先,在南禺的一株海棠下藏有神药,吃下可获通天神力,便各自为营,占据风水宝地,掘地三尺。此祸乱引得族人自相残杀,哀怨四起。加之因族中五公主逃婚,致使生灵涂炭,被天庭斥责……接二连三的变故与杀伐……不得已,接受帝令,将你送到木绾帝妃宫中养育……”

    后来啊,帝妃木绾孕子。于是,那个尚在襁褓中,名为之烬的婴孩,被一个名为嬛儿的司女抱到了太极神君的太极宫中,囚禁在三昧炉里。她终日忍受着真火的灼烧,活生生地消散命数。好似唯有这般,她才可以死去,天庭才得以安然无恙,世人才可以高枕无忧。

    但偏偏,在太极宫中,有一个孩童陪着婴孩长大,给她念诵人间的诗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那孩童常伸出胖乎乎的手,趴在镂空的炉壁上,穿过重重火光,去寻觅她的身影。她跟着他学会了说人言,明白了生命是什么,懂得情爱为何。她不再害怕,铭记他的名字,告诉自己,无论千万年,不管生死道。只要能活着与他相拥,她想成为诗词中,属于他的良人,怀中粲者。

第163章 日月不相逢

    莒婆知晓自己不久后便会魂归虚空宇,她担忧所谓的计深远,究竟是否可以保之烬平安。当年,她以为只要之烬安然居在无名山谷,必然会无恙长宁。可是那个少年奋不顾身地寻觅,她狠不下心赶走这样一个曾冒险助她救出之烬的痴心人。

    孽缘恶果,她的女儿桐霓深陷……如今,竟也轮到了孙女之烬了吗?

    赤诚温柔之人,彼此相爱,却依然被天命纠缠扰乱。她用一个东鸾族才能开启的秘境,与良善的旬华仙君交换了祈愿。她祈愿旬华可以引导之烬找寻遗落的记忆,解开被封印的心……即便那颗心,也许就是世人忌惮的赤霞珠,可是也是属于之烬的无垠神力,以此为依,众生不敢迫害,甚至连洪荒圣祖都惧怕。

    而旬华仙君鸿念,祈愿以东鸾族禁术才得已开启的凰殷幻境,安置昔年百花宫四大花尊之合欢的心魄。他掌管人间时节,法力高深,却放不下旧友的托付。潜入神牍塔多次,他才发现名为《旦典》之秘册,所载,在东鸾族有一种禁术,可以开启凰殷幻境,入其中,绝不受岁月的侵蚀,安眠几许后能死而复生。即便因机缘天命未得复生,也会心魄生灵,幻化人形。

    此禁术本为东鸾族绝密,惟筮者才有延绵术法的资格,但因数千年前,东鸾族之寥落,近乎绝迹。幸而,东鸾族第三任筮者之妻,莒婆,依稀记得术法。

    心诚则灵,他苦寻千年不得东鸾族筮者踪迹,却在途径虢州洛水时,遇见了莒婆。她貌似早已等候其间,并无掩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且有意将此秘术传承给旬华。

    他大惊,追问莒婆为何信任他。莒婆摘除面纱,慈眉善目道,仙君似乎忘了,当初是你将轩辕剑带至丹梧山,告诉吾族之人,此剑并不得天庭善待,不如送还,兴许今后物得重用,不靡费造物者心意。正是仙君善举,老身才能凭借轩辕剑的威力,对抗天庭,救出自己的孙女。

    你的孙女,可是之烬?旬华念及当年,天庭以东鸾族内乱之由,将阳神与东鸾族九公主的孩子,残忍地交到太极神君手中,意欲用三昧炉来消散其命数。彼时,新官上任的他,贸然奏请天帝,言此举不妥,若阳神知晓自己的女儿不得善终,必大怒,局面难以辖制……可是,高高在上的天帝,斥责其身为天庭重臣,为孽子求情,有损天庭颜面,惩戒其闭宫门自省三日。

    吾东鸾族曾多风光,如今却残破荒芜,尚在丹梧山的族人惶惶不可终日,其余散佚,生死不闻……这凰殷幻境的秘术,洪荒圣祖严令只能传授给筮者后裔。但见你我有缘,我想与你交换祈愿。

    鸿念欣然接受莒婆的托付,并且告诉她,神牍塔秘册《旦典》中,关于赤霞珠的记载。

    莒婆淡然道,吾夫乃筮者,可预知天命,其虽已逝,但卜算天命之道,老身也颇有习得。老身自知命不久矣,也知再无能力保护之烬……所以,尽人事知天命,老身不敢说赤霞珠现世,风平浪静,但定然不会祸乱天下。

    原来,她早已为之烬思量周全了。

    一面刻着山川草木,一面刻着日月星辰的赤金轩辕剑,便是解开赤霞珠封印之物。若那名为之烬的女子没有爱上一个人,也就不会动心,若心无摇曳,她体内的赤霞珠就不会苏醒。可她终究情深,不仅痴心,还为之伤痛窒息。

    她本可以永远以封印之身,过平凡的生活,但情爱令她心魄碎裂,惊扰了赤霞珠的神力。要顺遂解开那蕴藏无穷之灵的心中封印,年老的莒婆已经无能无力,一切天命尽在之烬掌中,惟有她自己才能解救。

    当她立于洛水时,鸿念能察觉到之烬体内有一种独特的馨香,修复着沧桑的心,那是辛夷的味道,闻着令人安心。也许,她吃下过一颗辛夷所制的灵药。

    辛夷,合欢,芍药,杜若,曾经的百花宫四大花尊。

    只是后来,合欢中毒仙逝,缘由难察;辛夷苟且生子,贬黜天外;杜若隐匿凡尘,下落不明……只有芍药女官承继有序,第二任名为余容,因解救违逆天帝,公然抗婚的景玄仙官未阑,而入狱四百年,如今她回归原职,易名将离,但百花宫早已不设置花尊之位。

    他曾与合欢相识与北海,一同拜过龟帝为师,研习医理。

    当他听闻合欢中毒而亡时,即刻抛下一切事宜,怀着深深不安,前往天界绒花台。终究还是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愧疚悲戚,郁郁寡欢。直到随侍合欢的一只小妖兽的到来,才令他如逢救治。

    小妖兽名为敦贝,尚未完全修得人形,好在话说得利索。它遗憾地告诉旬华仙君,自己数月前,就听从合欢花尊的命令,前往妖界小华山,采集百草。待它回到绒花台时,才知主人亡逝已有半月,但它深感奇怪,觉得主人识物之力了得,怎会无端中毒。

    鸿念早已怀疑此事绝非寻常,但他伤怀在心,并不能思索出何处有疑。

    敦贝黑乎乎的兽手,掏出一个锦袋。那是它与主人的约定,但凡各自有事不能相见,便可把想说的话放在锦袋中,以术法置于绒花台庭院中的合欢树躯中。

    木盒朴实无华,锦袋情意绵绵,他颤抖着打开,丝绢上留下一些话:

    若吾无故而亡,应觅旬华仙君,告之吾有心魄,藏于魔界夫诸之㻬琈。待心魄不散,得成人形时,吾有绝密之事,禀明神尊圣祖,换取恩赦。

    恩赦?此言,说明合欢犯下了罪孽,但他庆幸佳人未逝,面容渐而温和。他劝说敦贝去妖界潜心修炼,研习辨识草药之术,忘记这一切,若有合欢重生之日,再回绒花台。

    一命换一命,他为了拯救合欢,可以不惜触犯天律,但他更想世道太平。如今,天命既然让他知晓了那么多的天机,必然大有深意。在未遇见莒婆前,他曾夜宿野狐岭,于悬崖边的海棠树下,一个生有七窍玲珑心的狐族灵婆告诉他,洛水将于海棠凋零时分,酝酿泛滥之势,没有任何神仙能够驯服崩天水势。

    除了能让日月相逢,却不致使生灵涂炭之人。

第164章 如意晓心意

    那时,旬华想到了阳神昊忻与东鸾九公主桐霓的故事,故事被人间多情之人谱了曲调,传颂至今,名为《禹辞》

    小重山,草木繁,日月相逢割不断……

    他以身为仙君的责任追问,那个人是否还活着,且她拥有致使时节颠倒的神力?

    狐族命婆,笑而不语,掌心浮现一朵胭脂海棠。

    曾经,也有一位公子有过这样的疑惑。命婆挥手,海棠花变幻为一只霄行,静谧远去。她叹息道,那公子担心这个可以解救洛水天灾之人,因此而亡故,不惜种下心蛊,入了魔道。

    沧桑衰老的命婆可怜以身养蛊的公子,她看得出来,他意欲用自己的心,替换顾念之人的心,以此保护她平安。

    我瞧着他那么痴心,不忍隐瞒卜算出的天机,便透露秘密道,她不会死,只是她体内那颗汇聚天地灵气的心,解开了封印而已。可是啊,公子不信,他说,她什么都不会,想要解除洛水祸患,惟有自陨献祭……

    这天底下痴心情深之人,真是太多了……

    直到此刻,旬华仙君鸿念,才听懂了悲凉沥血的故事:一个把自己折磨成魔,就为了动用禁术,消散仙身,完整取出心魄的仙人。他背叛天庭,违逆仙道,甘愿永远消失,只是想给所爱之人至纯的心魄。而以自己修炼的魔躯,造就重重魔障,困缚那颗可以毁天灭地的赤霞珠。

    如此一来,世间便没有一个身携赤霞珠的可怜女子,只有终年以自己为牢笼,囚禁赤霞珠的魔界公子。

    只是公子没有料到,女子找寻到了自己的记忆。她的心不再惧怕所谓赤霞珠的传言,她的情爱更没有谋算盘旋。她只是单纯爱着,为了爱,她也可以抛弃所有……

    她听闻他入魔娶妻,想夺取她的心,救治病妻,并无怨怼。而是抚平思念,与他对战,让他没有愧疚地,轻易降伏她。

    她以为惟有一死,才能天下太平,所以她奋不顾身,以轩辕剑穿腹而过。

    两个情深似海之人,都为对方,牺牲了一切。

    但彼此都没想到,她并没有泯灭,反而以此触发赤霞珠之神力,冲破封印,消耗灵气来修复创伤,彻底化为赤霞珠。

    赤霞珠亦正亦邪。所谓正,是因之烬乃良善之神,没有狭隘的恩怨,故不生戾气,催发毁天灭地的灵;所谓邪,是因她流淌的是赤霞之血,源自普照万物的生灵之祖乾日与浴火而生的上古神鸾……

    而他,空尘,明明才是操纵者,为何又被天命戏耍。

    费尽心力布下骗局,只为能在洛水天灾到来之前,以自己的心魄与所爱之人置换,让她再也不受那些恶毒炎凉的流言叨扰,伤害,忌惮。

    深爱的那个人跌落在洛水边,腹中血液染红了海棠落英,心如刀绞的他失了生息,他的计划功亏一篑,他的苦心经营,满盘皆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晟州山君带走她,却毫无办法……他忘记了自己是南海之子,是天庭仙君,是魔尊义弟。

    他坠落在那个缠绵的梦中,不愿再醒来。

    这一次,他真的觉得累了。他用尽全力都不能保护她,难道天命就此终结了吗?

    此刻深眠在虢州牧屿楼的他,痴痴呓语,“烬儿,我与涪沧,绝不是男女之情……我爱的人,唯有你,只能是你……但我伤你这么深,难以挽回……忘了我,不要再爱我……让我下一世好好爱你。”

    床榻边的白衣女子,心若冰霜,碎落残缺,她立起身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出去。

    门外的鬼仆问道,“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待它看到这位,自称是火德星君之妻的女子,双目满是泪水,惊愕地挠头,不知该作何举动。

    心死如烟尘,飘忽不可闻,她明白自己至始至终都是痴心错付,可是,情出自愿,事过无悔。她又能对谁抱怨自己爱而不得,虐恋难平。

    她抓住自己的手腕,心疾好似已被唤醒的神力压制,让其不再受病恙之苦。但随神力反噬而来的戾气,让她一点点动了杀心。她起初是恐惧,怕自己会成为双手染血之恶人,而后又是迷惘,若她到了控制不了邪逆缠心的那天,她真的能面无表情地杀死一个人吗。

    嫉妒,怨恨,不甘……身为与他行了成婚礼的发妻,却得不到他的情爱。他所有的关切都是怜悯,都是施舍。那些魔界的奴仆们,暗地里讥讽她贵为君夫人,形同摆设,既没有与王君良宵春恩,也没有携手于魔界同行……好似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长夜孤身,床榻无人。

    她心里开始有了一个恶魔,不停地鼓动她去杀人。

    失去双亲,失去姨母,失去故乡,失去慕容知与阿刀,再到如今失去爱人。不幸的天命让她背负千年的寂寞悲戚,好似都要化为毒恶的灵,啃食她的发肤,惟有尝到血液,才能安息。

    发色如火焰的鬼兽,忽地出现在这片密林幽深之地,诡异笑着,紧紧盯着她。

    “你是何人?”涪沧警惕地退后,藏起手中的宝珠短剑。

    “难道你对莫奇枕不感兴趣吗。”它灼热似刀,“看来,那个枕头对你没有什么作用,至少你还是记不起自己的身世。”

    “我的身世……”她不愿再去想陌生爹娘的往事,她只念及姨母所言,涪为水名,沧有山川湖海之广域的好意,也有沧海桑田之离愁。其实她的名字已然诠释了她的此生,落败不堪,沧海桑田。“我没有兴趣,去听那些早就消散几千年的孽缘恶果。”

    “如果,故事里的人,想要见你一面呢?”眼前的貌美女子,面容中笼罩浓郁阴霾,手执的短剑上缠绕着一种骇人的白雾。

    “或许,你还不知,有一个神仙,常年用自己的掌中血,化为一种名为如意露的东西。这东西放在鬼界幽冥,阎罗地宫,由值守在黄泉路边,奈何桥下的夜叉保管。但凡转世的灵魂想要铭记前生所爱,便将如意露点在眉心,心若诚,便携着这如意露中裹挟的记忆,轮回再生……如意露仙力极高,它破除了光阴限制,使心诚之人无论轮回几生几世,只要再见到那个人,还是会一眼认出,但也附带着生生世世都要受心疼之苦。非心死不忘……”

第165章 云梦了无痕

    涪沧曾在人间,作过无难仙师,听闻过这样离奇的故事,“与我有何关系。”

    “这位神仙的掌中血消耗灵力太久,寿命所剩无几,又因经年累月思念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儿,

    病疾缠身,难以康健……数月前,我与他有过一个交易。”鬼兽毕方,施法变出那方本已由魔尊送至北海,交予越州山君庆泽之莫奇枕。

    “枕头怎会在你手中……难道你是庆泽的坐骑,鬼兽毕方?”涪沧略微打量,

    确定它就是将枕头赠给魔尊雍恒之人,但怪异的是当日毕方交待此枕头要给自己使用。她拿到枕头,并不解用意,

    更未使用过。“尊上将莫奇给我时,我以为是越州山君听闻魔界有婚宴,特此送来的贺礼,便想着成婚礼后再行打算,却又被魔尊取回,说是山君庆泽在北海养病,急需这枕头……我也就没在意,今日莫不是,你又要替山君还给我。”

    “君夫人说何风凉话呢,越州山君已远殁,想必魔界少不得要议论一番。”毕方冷漠地看着比它还要阴冷的涪沧。“若无要事,我定然不会叨扰君夫人的大安。”

    越州山君之逝,魔尊传令过属下告知魔界,一年之内不可踏足越州方圆,算作悼念。

    她收敛目中戾气,沉声道,“说吧,有何事?”

    见涪沧少了敌意,

    毕方收回莫奇枕,“那位神仙,想要见你,若你愿意,三日后请于忘川等候。”

    “忘川……既然想要遗忘,何必现在挽救呢。”聪慧如她,当然知晓毕方所言的神仙是何人。这么多年,她虽然不在乎独身以终老,但每当心疾发作时,不由祈愿那位陌生的阿爹能够告诉她,为何身为神,却自小背负邪逆戾气……当真是阿娘遭了天谴,依然不能消除的报应吗……难道当年,南海的生灵涂炭也要让她赎罪?

    “忘,除却遗忘,还有念念不忘之意,你说呢,君夫人。”它故作礼仪,

    劝诫道,“看得出来,

    过去太久的事,君夫人深知独善其身,不闻不问才得安好。不过……事情终归要有了结,徒增遗憾的事,望君夫人三思。”

    “遗憾,遗憾什么?”衣袖翻涌,发髻上的金玉步摇,晃荡如雷鸣,天似乎要变了。

    “是遗憾成了牺牲品,还是遗憾白了头发……抑或听你一声一声地叫我君夫人……”她厉声冷笑道,“君夫人……听着多华贵……但我明白,得不到与所爱之人白首偕老的善终……只能以神力修复白发,欺瞒自己,那些如雪沧桑从未有过。”

    毕方察觉得出涪沧抑制于心的毒辣狠厉,原来即便她身为水神之女,也逃不过世俗情爱刺穿心肺的刀剑伤痕……它善于揣度人性,罗织讯息。敏锐思绪令它隐隐约约猜到,涪沧心中有了杀气,至于要了结谁,显而易见。

    为了保护对阿泽承诺的誓言,它可以狠心伤害涪沧,且毁了水神处心积虑部署的安稳深远。

    “不妨告诉你,若你敢杀之烬,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它平生第一次咬牙切齿般的怨怼,“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筹谋。”

    “是不是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眷恋。”她不怒反笑。

    “我虽不是善人,但也不耻与恶人同类。”毕方以术法夺取其手中紧握的宝珠短剑,端详一二,“生在越州,见过的恩怨不比你少,像你这样明明得天命顾念,却要自称被辜负冤枉的人,真是可笑。”

    奚落责难之反驳,令其哑口无言。她曾透彻淡然,如今却似山野泼妇。只见那尚佳的宝珠短剑,顷刻间融化在毕方掌中的火焰里,涪沧诧异其不过鬼兽,竟然法力如此高深。

    “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得了所谓的天命顾念。”

    也许是在越州养成的冷僻直白,它认定的事,与庆泽一样,绝不掩饰。即使失言致使的后果,引发山崩海啸般的结局,也断然不会后悔,为了守护执念,宁愿粉身碎骨。

    “你是否好奇,为何空尘不爱你,还要娶你为妻。”它看着她眼中熄灭的微光,泛起波澜,“这个疑问的答案很简单……与三千年前,南海与东鸾族的恩怨有关。”

    三千年前,东方阿殷族五公主榅霓本将按族令嫁于南海麒麟族大皇子,而水神泱亦德行不佳,任性偏激,不舍情痴,仍旧与公主苟且。其欲携公主逃婚,竟在南海刺杀毫无防备的大皇子,使其骤然仙逝。南海因陵光门的诅咒,本已子嗣稀薄,适逢大皇子被封储君,却遭无端残害,南海之人怒不可遏,列阵南海,击杀泱亦,致使南海之地水患不断,生灵涂炭。

    天庭碍于当初,麒麟族先祖勾陈受帝令诛杀南海郡公陵光,而背负诅咒,不便出面裁决。直到西海昆仑宫王母仙尊,亲自处置,才了结这场滔天罪孽。

    只是事虽了结,但南海的怨气,并非因无需再与东方阿殷族联姻而平息。即使之后,五公主生下女儿涪沧后,遭受天谴而灰飞烟灭。而水神泱亦答应王母永生永世不得与女儿相认,以此保其平安。如此包庇,令南海耿耿于怀,若不是南海皇室之子,空尘,在天庭作了火德星君,向来脾性炽烈的南海之人,定然藐视天庭,挑起祸患。

    她的心被这个故事封冻着,囚禁着,疼得她嘶吼,“不要说了!”

    故事讲完,它很满意女子的反应,“若不是天命眷顾,即便你没有随着天谴而消散,也会被王母仙尊处死。你想想这么多年,谁来追杀过你,谁又伤害过你……”

    “或许你还不知道……你想杀的那个人,正是空尘深爱之人,也是你的族妹。”毕方鄙薄这样一个有着现世安稳的女人,不过是被人拒了情爱,便动了杀心,实在性情粗陋。虽则它明白,情爱是毒,吃下这毒,有的毒发身亡,不能再爱;有的毒遍全身,要以自我性命来救赎,譬如它的主人,它的挚友,它的阿泽……还有的被这毒药折磨,唯有杀人见血才能疗愈,涪沧便如此。

    跌坐在地,泥垢绕了白衣,她觉得自己彻底脏污了,愧对曾向义弟慕容知的所言:手里不要沾上别人的血,一生要清清白白。如今是她悖逆了温柔执念,心中的翩然桃花落尽了,云梦年华不知去了何处……

    “你的族妹,尚在襁褓时,就被丢在天庭的三昧炉中,终日忍受真火灼烧……因族人相助,被藏在天外。后来被空尘隐瞒身世,带回天庭,作了随侍,却又遭陷害,流放妖界,四处流浪。”它毫无怜惜,居高临下地看着低入尘埃的女子,“她的心,是传言中毁天灭地的赤霞珠,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占有,抑或诛灭……但她从未伤害过别人……她听闻空尘要拿走她的心来救治你,心甘情愿地用剑自殒。”

    “她为解救洛水天灾,现身洛水,拿着天庭追查的失窃灵石不顾一切消散神力,暴露赤霞珠的行踪……扪心自问,比起她来说,你有何资格怨天尤人。”

第166章 谁人逆天命

    鬼兽毕方曾枕莫奇,梦见阿泽,问他,那个不知好歹又胆大包天的女人,是否用玉簪刺破了你昔年心上旧伤,使得你骤然重疾而殁?

    阿泽难得欢愉面容,

    他掏出小心翼翼藏在心上的那枚玉簪,温柔说道,是她救了我,是她让我尝到了天长地久,是她帮我赎了罪孽,拥有了可以转世轮回的情爱……我爱她,请你替我保护她。

    “你们都是东方阿殷族的女儿,

    血脉相连。她若被辜负,绝无恨意,只因她真正爱着那个人,所以她愿意成全。”它望了一眼妖界雾霭遮蔽的山峦,似有暴雨蕴积,“而你呢,明明知道空尘深爱她,却想要了结她的性命……来成全自己的情爱……你可知,如此而为,空尘依然不会爱你,甚至殉情。”

    “爱而不得,不该强求,而是成全。”毕方还是有些不忍,但隐瞒真相,倒是滋长渴求的贪婪。叫醒痴人之梦,非无德,“其实……”

    “火德星君空尘,曾与水神有过一个交易。”

    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水神泱亦听闻鬼界有一只灵兽,

    善于探听消息,识别界域,只要给其一个名字,或是一种气味,它就能在三月之内,找到所求之物。泱亦知晓越州山君的满月头疾,未得疗愈,但逢发作需使用莫奇枕来缓解。他寻来鬼兽毕方,承诺可以用其女儿的踪迹来换取山君庆泽的痊愈,鬼兽似有犹豫,道,主人头疾天界四海皆无药可救,难道水神会这高深医术?

    泱亦讪笑,我并无医术,但天地间雨露,归我管辖,与我相连。

    毕方深知水神常年以掌中血化为幽冥地界的如意露,助力凡人铭记所爱,又指引和合宫的月恩子造就使凡人忘却痴情的忘川……如此干扰天命,想必他的心永生受着失去爱人的思念苦痛。

    信他一次的代价,

    毕方不可预料,但它愿意以身犯险。

    回到越州后,庆泽发泄着心中戾气,他杀了很多抓来的妖兽,碍眼的奴仆,但依然没有放下屠刀。毕方不厌其烦地劝诫,阿泽,若你不再双手染血,也许你的头疾便能逐渐好起来。往常听此言语,庆泽只会眉眼不悦,却听话地让鬼奴取走刀剑。可这一次,他愤怒累积到深厚,爆裂而来,吼道,杀人怎么了,我就是要杀尽天下负心之人,杀掉所有乱情疯癫之辈……毕方知道,阿泽又想起君后辛柳的背叛,所致使的惨剧。

    幼年失去双亲,虽有天帝善待,但独自承担一切恩怨的庆泽,是孤寂无助的,即便伴他长大的毕方也不能救赎。毕方宽慰道,阿泽,不如娶个妻子吧,说不定有了君后,这扶桑宫就不会冷清了。

    话音刚落,向来憎恶男女之情的他,暴跳如雷,扬言要砍去毕方的臂膀。

    毕方颇感委屈,但它知晓机会来了,趁着庆泽气冲冲躲避起来,不想见任何人的时候,去其寝殿偷走了莫奇枕。

    莫奇枕,乃是前晟州山君覃齐赠予。传说莫奇是一种可以吞噬梦,亦可存下记忆的灵兽,其死前片刻会抱着一块石头,将灵魄覆在上面。莫奇兽俨然已绝迹,其化身的石头也难再寻。毕方将枕头盗出,交给水神,急切道,我很惧怕主人失去此枕,满月时分会头疾伤身。

    水神泱亦凌然道,你放心,近来不会有满月之夜。

    为何?毕方惊异其能卜算出坤月的规律。

    月之圆缺引发水之涨沉,我身为水神,可以感知……况且上古圣河洛水异常,恐有天灾,坤月不会依常律而满,该有隐没之貌。

    如此甚好,只是不知莫奇枕究竟是否能唤醒你的梦中幻境。水神答应它,只要能在梦中见自己女儿安好,就按约定给他一壶除去心中苦痛,消弭满月噩梦的药酒,治愈庆泽的头疾。

    果然,莫奇神异,水神用术法在梦境中看到女儿行走于一座多生栗树的山谷中,身子康健,笑容温暖,好似思念着火德星君,这令其欣然。但她却又出没于魔界,还搀扶着一个天庭的逃犯,那瞬间,他改了主意,自己这般好的女儿该得到庇护,他要给涪沧一段良缘。

    他让毕方以山君庆泽听闻魔界有婚宴之喜,特赠佳礼,以表祝贺的理由,将莫奇枕交予魔尊,并委婉地托付魔尊赠予涪沧使用。泱亦将一些绝密的术法存在莫奇枕中,只要涪沧枕其入眠,就能见到他,并且随他习得那些术法。

    深感愕然的毕方,追问,婚宴,我并未听闻魔界有此事,水神如何知晓?

    原来,水神泱亦寻觅过火德星君,委婉地请求他善待自己的女儿,照顾她一生。空尘并未拒绝,反倒问他洛水是否真如狐族命婆所言,不久后将有洛水天灾。

    你为何如此惧怕那场不能避免的天灾?泱亦疑惑,但其以为只是空尘身为火德星君,又与虢州山君为挚友,故而担忧。

    是我不愿生灵涂炭……空尘并未言及那个与洛水天灾相系的女子,便是心中所爱。

    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泱亦赞许他的良善,满意此人作为日后女婿的品行。便又道,却有祸乱,天昏地暗,地动山摇……虢州山君尚不得绝妙的控水术法,此乃天命,吾辈即便掌握灵水之力,也有不济之时。

    此话让空尘慌了神,他悲戚地握紧拳头,指节深深嵌入皮肉,哀伤至极。

    暗自布局万千的泱亦,试探道,我有术法卜算出天灾之日,且在当时控制雨势不起,消减天灾的连贯反应。但你放心,此次灾祸维持时辰很短,天庭可以应对。

    水神何以知晓水势延续时间的长短?难道泱亦也如狐族命婆一样,在冥冥之中感知到有个人会以无上神力,解除洛水天灾吗,空尘惋惜惆怅。

    我察看过洛水,岸边海棠林中有一位女子的幻形,好似她的真身就是解救洛水天灾之人。

    心上无垠伤痛……空尘记得,曾在东海,腰间海棠玉佩中陡然而出的一滴血珠飘落到之烬的眉心火光中,挽救了她。当年,他初来虢州,与挚友楚戈叙旧后,为散酒气,便去海棠林中漫步。一片海棠落在他掌心,又拂过他后颈处的火焰图腾,入了腰间的玉佩,化为一滴妩媚血珠。

    此后,他如似有了指引,跨过江湖夜雨,青山不朽,终于与所爱之人重逢。

第167章 溱洧无芍药

    他浮出往昔烟云,淡然一笑,水神可否透露洛水天机?我知道你有条件……

    那条件不算难,只要能护佑之烬平安,丢了名誉,违逆天庭,

    甚至种下心蛊失去性命……皆无所谓,他爱她,即便她还不懂得男女之情是什么。

    他压抑着自己不对她肆意宠爱,但情爱终使他臣服于天命,他接受或许不能与她白首的善终。惟愿她有一天能记得他曾为她念诵的诗词,那些情意缠绵的诗词,都是恒远告白。

    绸缪束薪,

    三星在天。今夕何夕,

    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只是,当年在奎星楼看着星河,许下一生一世,欢愉圆满的心愿,太难。

    此时,入了魔界,蛊虫噬心的他违心答应了水神泱亦的条件:迎娶她的女儿,让涪沧能以南海皇族之亲眷的身份,得到南海之人的善待,消除当年对东鸾族五公主榅霓的恨意,以及为子嗣稀薄的南海生下一个宝贵的世子。

    各怀心事的两人,一个好似谋算已成,

    放下了淤积在身的执念,觉得终于可以追随所爱之人而去;一个筹划着戏本,欺瞒那温柔深情的女子……他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狠心,愧对涪沧这样淳净之人。但他的情爱只能给之烬,他的桃夭婚嫁,十里红妆只能为令他思念泪目的人许诺……

    但终究世事无常。空尘在恒魔台下,踩碎了芍药,去拯救那眉心一缕火光如歌的女子,此举撕裂了伪装,损毁了与水神的交易。

    泱亦本欲教训空尘不守契约,伤了涪沧之心,可如今两人已是名义上的夫妻,他如何舍得让女儿失去爱人……也许,还有另一种代价,那就是他拒绝告诉空尘,洛水天灾之日,看着其发怒发狂,

    他觉得为女儿报了仇怨。他也不管洛水会引发怎样的天灾……有一瞬间,身为天神的泱亦,

    竟然盼望那个女子能在那场祸乱中死去……数千年过去了,水神泱亦或许还是一个无德偏激之人。

    辜负不可药医,谎言易起杀机。

    雷雨恣肆,鞭打在身,她苦涩地看着自己卑贱如草芥。原来……所谓的恩情不过是交易,所谓的良善让人怜惜也是伪装。他的爹真是良苦用心,逼迫一个明明心有所属之人,来欺骗,辜负,抛弃……

    故事隐没在流光一隅,但故人却善于玩弄,刻意设计延续本已糟糕透顶的故事。是啊,该她抉择了,该她作一回布局之人,而不是深陷棋局的棋子。

    涪沧颤巍巍地立起身来,喉间团着阴郁,使得言语决绝如蛮荒地狱的狍鸮,“你告诉他,如今既已沧海桑田,挂念无益。”

    “记得水神说过一句话‘FL一别,沧海桑田’,我问是否那就是你名中深意,他说,在五公主遭到天谴的涪水处筑起过无名陵墓,却不敢去祭奠……你说得不错,是泱亦挂念过甚,毁了岁月的风平浪静。”毕方叹息事已至此,不便再蛮横失言,强求一个伤心之人,“恩怨中的真相,是明是暗,看你怎样觉悟……”

    觉悟,曾经她有着诸多觉悟。

    在故乡云梦泽,她懂得生而在世,太过认真,便失了趣味,不如忘一忘,如醉般,潇洒地对待年岁。那时她即使孤身一人,也从无孤独,只因她心中有一份执念是避世隐居,寡淡一生,不管四海五界如何风起云涌。

    在人间含颐仙观,作为无难仙师,置大缸于仙观影壁,上书:仙师无难,见人间多凄苦,愿为有缘人解纷扰。谨记有三:一不解伤人阴毒之事,二不解升官发财之事,三不解无理无法之事。那时,她的良善温柔,还淡然无畏。

    直到遇见轻柔闯入云梦幻境的空尘。她立于沉烟楼外的桃花树下,赠他桃枝,好似也是赠他一份记忆,她不敢承认祈愿,愿他将枯枝养成花满枝桠的桃花树时,能够想起是云梦泽的那个人给了他答案。

    茶已冷,倒去便是,若是心冷了……即使添了一杯热茶,念的那人也是无法等到的。她犹记曾对一个居在漫山桃花中的墨白居士言及此话。

    是她心里起了思念,动了凡心,贪婪地渴求他的情爱。因义弟慕容知与阿刀在上霖城皇宫中的亡故,她苍白了青丝,心死如灰,但却被他抱在怀中,将其带出了一个人间的悲戚牢笼……

    以为此后便看得见世间的好风景,她不愿再收敛痴迷,而是竭力去守护所谓的彼此恩爱。

    携着那身东鸾族女儿的桃花舞衣,她出嫁了,忘记自己的出生就是罪过,人生就是劫数,忘记了在人间看到的那么多苦难,听到的那么多孽缘。她以为他说的沧海安宁,与恒久欢喜是一样的祝福,所以她在鬓边别着妍丽芍药,怀着溱洧赠芍的情深,成为嫁娘。

    三百年的思念与等候,没有等到桃夭宜家,只沦为被情爱剧毒,邪逆戾气一步步蚕食的孽女。深陷其中,遍体鳞伤,凋敝绝望,世间真的没有她的归处了。

    天色渐晚,独身一人的涪沧,望着四周被雷雨践踏的稀薄草木,深深笑了……

    她如似变了一个人,目中白瞳,残落着桃花的幻影。

    那桃花正泣血,仿若悲鸣,“空尘,你说婚嫁是一生的幸事,你说世间没有永恒……你掠夺了我祈愿的满庭芳,岁月长……该我来讨回了。”

    虢州阆山,洛水海棠林。

    之烬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所见眼前人不是旬华仙君鸿念,也不是姥姥莒婆,而是一个满脸担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的山君楚戈。

    “洛水退了吗?”她手落在海棠残英上,一片水渍,凉得心惊。往昔的海棠林繁花不在,惟有枯萎废乱的枝桠,与不知来源何处的清风。

    楚戈意识此间举动,太过暧昧,便扶她靠在海棠树下,“是你解救了洛水天灾,我替虢州生灵深谢大恩……看你并不疑惑,为何我伴你在此,而不是去我的宫殿楼宇。”

    浅笑几分,她淡然观望着洛水静谧流逝,一切年华皆得救赎,“他在你这里养伤,你定然怕再起恩怨,所以与我留在洛水,反而安稳。至于为何你未曾带我去这虢州的其余地方……你知晓我已婚配,贸然带我去陌生之处,怕我介怀。”

    逻辑严密,言语冷静,他愕然,果真成了名副其实,挽救天灾祸患的神仙。

    “过不了多久,天庭就会派遣使者来勘察此地,你想好去哪里了吗?”他暗自盘算着该怎样问起这位梦中人与空尘的情缘纠葛,但又望她莫要想起空尘,只因他得鬼兽瓜豆禀报,说牧屿楼来了位自称是空尘发妻的陌生女子,名为涪沧……就离谱,一个说自己在人间有婚配;一个爱得癫狂可怜,还莫名奇妙蹦出一个妻子。他再次感慨空尘的风流,技艺精湛呀。

第168章 世间多情痴

    “我的伤势能凭借自身神力,得到修复,山君不必在意我保护不了自己。”早已明白情爱千重的之烬,看得出楚戈眼中的真心爱慕,但她无能无力,只能漠视。

    “此次水势虽有崩天之兆,

    但平息时长甚短,天庭势必要问山君是如何应对的,不知山君……”

    “放心,我知晓说话的分寸,不过……规制坤月的白灵石事关重大,这个我还没想好……”他犹如讨教,

    “望姑娘分析一二。”

    “山君不妨想想,为何天庭察查到虢州出现灵石,

    却未有更进一步的追踪。”

    楚戈思索片刻,“这内里的怪异,确实令人琢磨,是何人发现了灵石,却不降伏携带灵石之人,而是告知天庭,传下帝令来让我寻觅……更何况,此石在你手中,我知你身世不凡,是东鸾……”

    话毕,他觉察到失言,面露愧疚。

    她怅然一语,“山君即已了然……身为一个需要隐姓埋名之人,我不便多说。”

    “我懂。”他点头,俊逸眉眼,深情松动,“叫我楚戈吧,清楚明晰之楚,

    干戈化帛之戈。”

    相隔太近,她甚至感知到他温热的鼻息恰如绵长的亲吻,拂过微红面靥。退开一寸之距,恍然间,她觉得眼前的虢州山君似相熟的故人,心中的某处为其柔软过,安定过,祈愿过……幻心喜欢过这个人,但仅仅只是喜欢而已。

    就像那手背上的海棠花印,思念再深,也不过是浅浅痕迹而已,不该刻在心上。

    “白灵石业已作为降伏洛水之物,此举本是维护生灵,天庭未必会责难,山君……你只管照实说就行。”之烬认为天庭并不关心灵石下落,只要月女甘心守在月宫,以神力术法规制坤月……他们不在乎白灵石失窃,不在乎月女受着寒刑之苦,终日养护金蝉,也不在乎月女所爱的已沦为半妖的凡人鹤寅在蛮荒地狱被毒物撕咬千年。

    他们歌舞升平,

    只看到触犯天律之神仙伏法,贪慕神仙的凡人赎罪,却看不见这其中的人相爱着,为了对方的平安困缚苦熬,余生茫茫。

    万只金蝉养成之日,他们承诺宽恕月女与鹤寅的罪过,放他们自由。这是一种比灰飞烟灭还要残忍的希望,也是一种耻笑,他们不相信情爱可以跨越几万年,不相信他们吃下那么多苦难后还能真心拥抱彼此。供奉给洪荒圣祖万只金蝉,方能得到自由,不知收到金蝉的洪荒圣祖是何滋味,他不怕那些曾养在桂蝉楼的金蝉向其阐述月女的怨气与思念吗。

    还是说,圣祖给了两人最为可贵的平安,只是这平安里掺杂着月女不可杀,否则坤月无人管辖的考虑,以及谋算周全:鹤寅不可杀,因为妖体有月女的神力,若伤之会遭反噬,更会引得月女崩溃自陨。天界四海都流传着月女被寒刑折磨成了一只无毛怪物,而囚禁在蛮荒地狱的鹤寅发肤鲜血斑驳,丑得不忍直视,听闻此事的一些人笑笑,叹道,痴男怨女,纠缠不休;还有一些人忧惧着,是否也会有沦落成孽缘恶果的时候呢。

    “你在想什么?”见她神态迷离,回想着往事,楚戈温柔询问。

    之烬淡漠道,“他还好吗?”

    “伤得很深,昏迷不醒,偶有呓语,已派遣鬼仆去北海请人医治。”他心下一沉,无奈道,“北海储君好似忙着处置越州山君殁逝之事,无暇分身前来……看你的样子,已经猜到我为何去请储君瞿玖。”

    悲怀因庆泽再起,伤感蔓延,她别过脸去,凝望远远天际,“他穿着怪异的衣袍,发丝凌乱,性情癫狂,你见其如此,必然疑惑,也察觉出他身上有着魔界的气息。只是你不敢过多打听,怕引得好事之徒的深究。北海储君瞿玖是个清净之人,地位不低,医术精湛,也不爱多管闲事,所以你认为请他来为天庭重臣看诊,很是妥当,没有后患。”

    楚戈赞许她的睿智,但随即反问,“那你可知,空尘究竟出了何事?”

    该告知那些连她这个故事中的人都不相信的话吗,看看局外人是怎样揣度如此曲折的流言戏本,“他入了魔界,成为魔尊雍恒的义弟……迎娶了一个貌美女子为妻,想要用我这个昔年旧奴之心,去救治爱妻的心疾。抑或想要凭借这颗心,修炼成天地间最厉害的人,凌驾众生……”

    震惊万分的楚戈,脸色煞白,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更不会相信之烬所言。他立起身来,焦灼地走来走去,思索着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终于,目光落到她平和的眼眸,轻声道,“之烬,我与空尘幼年相识,深知对方的心性,这些谎言绝非真实。”

    “他哀戚癫狂地来虢州寻我,对我说过一些话,我觉得你们之间有着误会。”他半跪在地,抚着她温暖的肩头,“我从未见过他那么痴迷情深,一眼就能看出的真心……他跟我说,你在他心里很久很久了……是他贪得无厌,想让你陪伴在他身边,”

    “我记得当年与空尘在天书阁习艺,空尘最是认真,我问他如此清苦,有何乐趣,他答道,要保护世道平安,让情深之人有喜乐良缘……你说,他这话是真是假?”楚戈刻意抛出索引,叩问她的心,他也在等候一个让自己安定的答案。

    曾经,她以为因他的情爱让自己得到一颗可以蜕去妖之躯壳的心。后来她在生死劫难中,回溯搁浅的记忆,看见年少的他风尘仆仆地寻觅她,看见他违逆天命也要拥她在怀,看见他的化身突破光阴的限制走近她……

    不过是一颗赤霞珠而已,生在一个名为之烬的东鸾族女儿体内。她不怕了,她要勇敢地如他一般,踏过江湖夜雨,青山妩媚,与他相拥相爱,白首善终。

    “假的是谎言,不是人心。”她意味深长,释然道,“天地造物,因灵而得心。既然我能遇见他,爱上他,我就不会抛下他,让他一个人去面对故梦悠悠,青山腐朽。”

    “如果天命要惩罚我的祈愿,我便与天命对抗……我爱他,过去,如今,此后,唯他一人。”

    眼前的男子红了眼,彷佛这些缠绵情话,就是自己想要说给她听的。他在心里念诵着师祖的赠言:天地无常,心却恒远,念你所念之人,护你所护之安。之烬,不能与你相爱,这是无常,但能遇见你,便是恒远,愿我此生能够因思念你,而觉得喜乐平安。

    树影间隐没的男子嘴角勾起冷笑,阴暗衣袍下的手握成拳,冰霜似刀的目光欲割开海棠树下的男女。这一刻,他觉得之烬背叛了在永恒月光下许诺的誓言。他可以原谅兄弟仇视,父亲狠毒……血脉间的恩怨皆饶恕,但他不能放过情爱,那是他唯一的渴求。

    他这样一个荒诞的天庭储君,至尊太子,掌中想要紧握的也许不是权势,而是她。

第169章 已是奕棋人

    权势与情爱,凡人费尽心力索求,神仙亦不能免俗。

    祖云从衣袖中取出木镯,此镯曾随帝妃木绾闲舞年华,也被所爱之人萦绕柔夷。只是如今又回到了他手中,就像厚重的祈愿,没有得到永远的应答,毫无怜悯地丢掷其身。

    昔年,夜未央,乾月明亮,他坐在月宫的屋顶,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人明白他贵为天界太子,有什么酸涩,为何多愁善感。可偏偏他觉得自己是世间最为孤寂之人,生母的故去,父亲的威严,养母的规则,亲眷的疏远,众人见着他都下跪,视作塑像一般的遵从,拜服。

    他是惧怕的,没有人拥抱过他,了解那心中软弱的渴慕是什么。就这样胆怯地长大了,戴上了那顶七曜金珠冠,摇动一把风流的折扇,作着不贪慕权势的天界闲君。常躲在天书阁的暗室,点上一盏青瑛,学着故事中真真假假的人。直到他在铺着云锦的宫道上,看见一个小侍女,哆哆嗦嗦地跟着火德星君,那一刻,他像是看见了幼年时的自己。

    与她拌嘴吵架,打打闹闹,他喜欢这个稀里糊涂的小火妖,这个在星河璀璨前,对着乾月向他许诺永远为挚友的女子。

    时间终归是壳,包裹着明明柔软的心脏,好似要将之冰冷为顽石。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这是他不愿损毁之物,所以他尽管淡漠也绝不在意,恩怨的起伏。但是情爱啊……这种没有任何利益牵连的东西,他深以为重,一生奢望。

    玩弄着安身立命的权术,他觉得往昔不在乎的帝位,如今看透了。若得不到所爱之人的回应,得不到真心,作了天帝又能如何。可若是不极力去争取,无为无得地走完余生,与囚禁在蛮荒地狱有何区别呢,他不再懦弱,但凡想要之物,必然收入囊中。

    不再相信永远的他,惟求此间年华,肆意妄为,荒诞算计。他的大哥哥淳升说得不错,身在天家,没有算计,便会,不得好死。

    满意地立于东海启山,深觉惠风和畅,万物安详……他叹道,“哪有什么永远,乾月坤日,星河风雨,终究会逝去……”

    落下的棋子,一个个就要动了,他知晓自己很快就会登上天地间至极帝位,手握生杀大权,凌驾众生,神灵皆要臣服。

    东海六皇子昭旬,南海麒麟皇族空尘,北海储君瞿玖,魔界心魔雍恒……就连慈心善道的西海王母仙尊,都不过是他掌中的棋子。四海五界,风起云涌,是福是祸,一触即发。他身披黑袍,阴鸷冷笑,叹道,世间就要换一种天地了……

    天庭紫弥宫里,鬓边白霜,眉眼刻着浓浓倦怠的脸上,凌冽双目瞥了眼跪在殿中的仙侍。

    这位去往虢州察查洛水天灾之使者,禀奏天帝道,“微臣已查明,洛水祸乱由虢州山君与一修行于妖界的女子所平定。”

    抬眼见天帝邺明并无反应,他接着道,“此女子携着天庭失窃的白灵石,仙术甚高,想来绝非寻常妖魔,故此……”

    天帝近身宫监常翁,略微躬身,轻语,“陛下……陛下……”

    忽地,一滴刺目的血珠,砸在金玉桌案上。常翁吓得跪在地上,看着手撑于额间,却如似昏厥的天帝,惊呼,“快传医仙!快!”

    此时的天庭,正如沸汤,热热闹闹地议论着锅中的水何时烧尽,炉下的柴火何人来添。他们既兴奋,又骇怪,屏息等待着紫弥宫,是否会敲响丧钟……

    一夜将尽,乾月渐隐,坤日则升。

    祖云早已褪下黑袍,沐浴熏香,披着散发,身着寝衣,品着来自魔界的,说是鹿妖族夫诸所酿的忘忧酒。一樽接着一樽,他转着华美的金樽,笑道,“忘情,忘忧,舍不得死的人才会想着要自我迷醉,故作情深。”

    唤来帘幕外的宫娥,懒懒问道,“几时了?”

    宫娥魅惑欠身,柔情似水,“回殿下,已是寅时三刻。”

    他揽过陌生女子,逗弄其丰盈的玉峰,意味深长,“是谁让你入这柏青宫?”

    女子娇柔躺在祖云怀中,撒娇连连,“殿下,您既然只让我守在楼中,何必要拷问呢,婢子能有何来头。”

    “替你主子效忠的好处,想来极为诱人,譬如说成为本太子的妃嫔。”祖云将金樽中的酒水淋在女子的身上,冰凉的唇,不带一丝疼惜的啃咬。

    吃疼地求他饶恕,终于肯说出实情,“婢子名为瑶芙,是繁侬宫司药宛柒的家仆。”

    早已看出她的伪装,才特意选了其来侍奉此夜的书课。祖云推开她,略微嫌弃,但明白这是宏图大业的一部分,宛柒既然派遣她来作传话人,定是有几分信任。

    “你喜欢本太子?”不管这女子踏入棋局,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她听话乖顺,他并不会刻薄相待。

    瑶芙行拜礼,笑得缠绵,“婢子此生若能得殿下怜爱,虽死不悔。”

    宫灯迷离,有过恍惚,但转瞬即逝。他拉住她的手,学着戏本中的那些风流韵事,想给她一夜宠幸。但剥去瑶芙衣衫那刻,却想到了自己尚未迎娶所爱之人为妻,风风光光地让她享有天庭尊奉……失了趣味,他和衣而坐,不耐烦道,“你出去,仔细着时辰。”

    宫娥瑶芙收敛衣裙,清泪滑落,退出雅室,跪在帘外,看着金壶滴漏中流淌的不为人知的时间。她卑微低贱,身为一个家奴,想要摆脱命运的困缚,获得一个尊贵的爱人,她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

    丧钟之音,并非响起,但天快亮了,风暴也快来了。

    天帝病榻养疾之讯严令传出紫弥宫。且按照天规,帝子不可前往探视,以帝子侍疾为不详。故而太子祖云,尚在自己的柏青宫中,素衣清修,算作敬重。

    “这是主人呈给殿下之物。”瑶芙递上一盒饼饵,看着祖云清瘦的俊脸上,几许不悦。她知晓,天帝忽地染疾,若不是天命循环,便是人为谋逆。而这幕后主使,下棋布局之人总是有些急促的,昨夜紫弥宫的丧钟未响,熬过一夜的天帝是否康健,关乎棋局的风向。

第170章 牵丝无情戏

    瑶芙揭开白玉食盒的宝相花盖,取出一块饼饵,举过头顶,“殿下,请用。”

    独自对弈,一枚黑子落下,

    他冰冷的声音撞击在殿中,似嗜血枭鹰,“难道你要让本太子,脏了自己的手吗。”

    “殿下赎罪,婢子知错了。”话毕,她轻轻扳开那饼饵,内里一绢帛,展开后,双手呈至祖云眼前。

    染了药香的绢帛,

    书写着凉薄之语:蛊毒已发,无药可愈。

    果然,宛柒这枚黑子,咬得漂亮。祖云满意之际,回味自己的谋算……不过是告诉了宛柒,这个曾被火德星君戏耍过的药仙孙女一个秘密,她便设下此计,入他的局,成为一枚关键棋子。

    那秘密不只是,天帝暗自遣人察查空尘入魔界之事。天卫验证讯息,得知空尘拜心魔雍恒为尊兄,还迎娶了水神之女,也就是遭天庭遗弃的东鸾族之后裔。这是事实,即便宛柒持有怀疑,但她身为司药,想要探听此事,轻而易举。而秘密之下,还有一个惊天秘密,

    便是空尘种了心蛊,赠仙魄于魔尊以换取其善待天庭逃犯未阑,还要夺取昔年旧奴之心,此番皆为救治妻子涪沧的心疾。

    宛柒冷笑着,多疑多思的她,只需细想几分,便知晓那位她恨之入骨的昔年旧奴,绝不是所谓的卑贱的妖兽,而空尘之妻更不简单。祖云见难以隐瞒,说出真相,她惊愕几许,恢复冷傲神情,心中沟壑交错,谋算千重。

    她决然入局,献出一计:天帝常年挪用供奉给圣祖之金蝉,作为延寿修身之物,可将不周所制蛊毒,

    下入其中,

    此举既不易查出,就算得知,也只会掩饰。告知阳神其与东鸾族九公主育有女儿,被天庭隐瞒折磨,如今流浪山野。届时,阳神之怒震慑天地,而天帝颜面尽失,又病弱垂危,想要平息劫难,只能恩赐之烬为公主,迎回天庭。水神若晓得同为东鸾族之后的女儿,未得加封,以他偏激无德之性情,必然恼怒,至于是否再遭天谴,就看涪沧之造化。

    半分看破生死的北海之血肉,半分恩怨分明,敢爱敢恨的东海之灵魄。这名为宛柒的天庭司药,真是个谋算严密,心狠手辣的厉害人物,但她终究是女人……并不知,入了局,也就成了棋,断了善终。

    祖云颇有疑惑,问道,为何你愿意让之烬回到天庭?他知晓当初之烬流放妖界,明明该在芳草鲜美之地,却被她施法踹到了荒芜之境,害得他遍寻不得。

    以为祖云天真玩笑,她反问,你觉得呢?

    见其仍旧迷惑,得意的阐述自己如此计谋的缘由,殿下当真以为,那孽女到了天庭,能有好日子过……我就想看看她作了你的女人后,空尘生不如死的样子。

    你能劝说之烬作我的天后?祖云诧异。

    我能让天地倾覆,又怎会奈何不了一个女人呢……不过,那女子只能成为你的帝妃。因为我要当天后,不然这么多好戏,看得不过瘾呢。

    知她心意下定后,不可转圜,他只得暂时让步,却又追问,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那太子殿下又想得到什么呢?她令人胆寒的婉约嫣然。

    好似彼此都是失意伤心之人,所以结为联盟,互为棋局,只是谁是棋子,她并不在意。她想要的不过是搭个戏台,让怨恨之人唱戏给她听,如此她才不寂寞。而他要的,说到底和她有什么区别呢……他要搅乱天地,叩问神灵,求一个真相,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天下。

    他阴沉浅笑,拉过那藕臂,“你是否和你主子一样心术不正,却襄助甚多呢?”

    手腕生疼,像被毒蛇纠缠,她惧怕,但并未退却,献媚道,“婢子没有主人那般聪慧明达,仙术高深,但定然不会让太子殿下失望。”

    桌案上,棋局无论成败,黑白搏杀即是一出好戏。

    第二颗棋子该动了……

    此时,吃下祖云在北海储君瞿玖处拿到的仙药,修复出完善人形的太极神君,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回到魔界,养气练法,等待着自己重新回到天庭,向当年设计陷害他之人,刺第一刀。

    魔尊雍恒依然不知效忠侍奉在身侧的黑袍虚人,竟然就是三千年前,地位显赫,威严尊贵的太极神君。而身在多妖之谷的不周神君,也未发觉听凭魔尊旨意前来取走蛊虫,学习养蛊之术法的白骨魔仆,其实就是曾与他同在天庭为神之人。他们是相似的,本为神君,如今皆混迹妖魔两界;却又有异同,不周即便遭受天帝责难,受到驱逐,也算得到了洪荒圣祖的恩赦,名正言顺地活着……而名为易清的太极神君,还如人间见不得光的蝼蚁般,低贱肮脏地隐没,忘记自己是活是死。

    还好,天命还算顾念他,让他遇见了现身魔界的太子。他用了很多秘密来求得一个恩赦,太子答应他只要其所言为真,完成交待的使命,必然为他平反冤屈。明知太子是那人的亲儿子,未必不会心狠手辣,过河拆桥,但这是罕见的筹码,若是赌赢了,风光无限,即便输了,他本就一无所有。

    作为交易的那些秘密中,惟有一件事,他没有告知。现下,他可能还算拥有的东西,就是自己苛待过的徒弟。他为曾经的徒儿空尘,保护着那个秘密。如今看来,是徒儿令他懂得了当初深以为耻的世俗情爱,才是历经沧桑,生死轮回,依然真切的信仰。

    天庭紫弥宫中,医仙诊治不出天帝的病恙是否为大限将至,天命循环,只能传达药仙,多熬制补血益气的汤药,拖住心魄的衰老。

    宫监常翁急不可耐,却又欲言又止。年迈的药仙,瞧见异样,淡然道,“常翁何必亲自来取汤药,吾辈自当按时敬奉,无需挂怀。”见他仍旧压制着焦虑,宽慰言语,“天帝陛下,上了年岁,身子偶染病恙,是寻常之事。”

    “药仙看了陛下的医案,可觉得有不妥之处?”常翁终于对与之年纪相近的天庭老臣,道出疑问,“医仙毕竟年轻,即使医术精湛,也不知内里藏着刀锋……吾与汝,久在天庭,懂得天帝喉间溢血,并非气虚血亏所致。

    药仙在炉中添了一味仙药,语焉不详般,“汝见医仙华年尚浅,却知自保,不得已出此下策,只说陛下是劳累体弱。”

    些微慌神,他踌躇道,“汝是说,其实你们皆察觉了古怪?只是等着吾来,如实相告。”

    “谁敢不顾性命,言说殿下染疾是由误食灵物……”药仙谨慎轻语。

    常翁忽地跪在地上,眼含热泪,如似祈求,“事到如今,吾说了原委,还望药仙尽心救治陛下啊。”

    猜到天帝该是吃了天庭灵物,譬如天外仙人供奉的丹药,抑或天界圣地的仙兽之血……这些并无确切的补身延寿的效用,但传言总被当真。可怕的是,天帝听闻了桂蝉楼中,由月女养护,用以供奉给洪荒圣祖的金蝉有增寿之灵,不惜逆圣祖,挪用了贡品,故而引发病恙。

    此事关乎天帝颜面,严密禁语,违者杀无赦。但事关性命,常翁只有告知实情,才能让医仙,药仙放心看诊施药,治愈天帝。只是,他也明白心机深沉的天帝,遭了忠仆如此大不敬,下场显而易见。

第171章 四海五界劫(上)

    药仙细看常翁秘携而来的金蝉,此灵物生于月宫之桂间,吃神桂,吞月光,极其阴寒,并非延寿之物。何况天帝渐老,吸纳灵气颇为缓慢,甚至反伤真身。药仙持一只散着华光的金蝉端详,并无异样,此事伤及天帝颜面,也违逆了圣祖……

    年迈的他只觉腿脚肿胀,疼痛难忍,径直跌坐在席上,看着额头渗着冷汗的常翁道,“汝深知天庭所载典籍中,并无金蝉子续灵延寿之效用。而吾辈皆依律敬献养生健魄之汤药,为何陛下要冒险服用此物?”

    “……是天后发现天帝讳疾忌医,言说金蝉与莫奇同有食梦傍月之灵。世间莫奇绝迹,但供奉给圣祖的金蝉子还存于月宫,可取其一二来痊愈。天帝念及自己的妹妹辛柳之子庆泽,便是得到前任晟州山君覃齐所赠莫奇枕,才减弱了满月之苦痛……所以,陛下拂逆了对圣祖的恭敬,挪用了……”一脸无奈地摇头,“陛下已经密令吾封了天后的寝殿,听候发落。”

    怪不得,他去往紫弥宫时,不见天后侍疾。

    常翁拭去汗渍,见事已至此,该将来龙去脉详细告知。三年前,天帝时常梦魇,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往事,心悸不止,却拒绝召唤医仙药仙,想要隐瞒病情。适逢天后告知金蝉有食梦疗愈之灵,便留下数只供奉给洪荒圣祖的金蝉,以作自服。此事已历两年之久,所食金蝉,并无不妥,且真有消弭噩梦之灵。直到现下出了怪异,竟然有溢血疲倦之态。

    听罢,他承诺绝不泄密,也筹划着该以何种仙药来催发天帝体内的金蝉沉睡抑或消失,以此来挽救被金蝉干扰的心魄,延缓衰朽老去……若是救治不济,使得天帝命归虚空宇,他与医仙难逃罪罚。

    正待常翁起身作别时,紫弥宫的仙侍急促地奔向草药遍布的圣药堂,扑在尚未研磨的草木之上,“天上忽然出现了四个坤日,分布在东南西北,陛下闻之焦急万分,遣我来传常翁回宫!”

    “什么!四个坤日!”常翁踩着踉跄步伐,恨不得飞回紫弥宫,也顾不得遗留在圣药堂的金蝉,是极大的宫廷绝密。

    坤日由居在旸谷的阳神昊忻辖制,这天上无端多出三个坤日,莫不是阳神快要神殁的征兆?药仙看着天庭的草木刹那间枯萎之貌,甚为疑惧,但他更胆怯的是若天帝与阳神相继回归天命,怕是天下要出现惊天巨变……

    天庭繁侬宫中,司药宛柒,碧色衣裙,发髻间一枚东珠流苏簪。她轻拈半块梨糕,碎落的糕絮砸在铺着华贵锦绣的席上,冷笑三分,“好戏就要开场了,空尘。若是那妖奴死在东海孤岛,我本不想再与你纠缠……可她偏偏没死,还成了东鸾族的孽子,而你呢,竟然娶了孽子的族姐……那我只好让你回来,在我面前,过生不如死的日子……”

    东南西北四方之坤日,炙烤天地,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各州山君皆穷尽自身术法,造出法障,阻挡烈火般滚烫的日光。

    天界四海之东海神龙族,深居水下,视天灾为谈资,并未芒刺在背,反而盘算玄机。龙帝传召六皇子昭旬,若非当年昭旬被西海仙孤未芫刺伤了左眼,医治无用,他欲立其为储君。

    昭旬一身黛紫龙纹衣袍,瑞凤双目,勾人心魄的俊美,但左眼瞳孔斑驳,邪魅深邃。他行过礼后,与龙帝坐于席上,“你觉得和他的交易,有几分胜算?”

    “他比心魔与不周都聪明,也更谨慎,不被情意所牵连。”昭旬为龙帝添茶,昔年心魔与被庶人不周合谋夺取天界之计谋,现在想来,虽则错漏百出,可笑之极,但勇气可嘉。

    “甚好,老圣人不是嘲讽东海是随侯吗,这一次我看他的颜面丢到何处,又能编造出什么罪名来铲除异己。”龙帝饮下温热茶水,却寒意弥漫,“他害死了我的儿子,这恩怨,本帝怎么会忘呢……”

    东海神龙族皇长子宣秦,曾是龙帝最为喜爱的儿子,是东海的储君。其玉容俊美,行止和善,深得龙宫之人尊敬,但也是个痴心人,有着东海广为人知的用情至深。幼年时随龙后,赴西海蟠桃宴,席间倾慕天后身旁,安静娴雅,却偷偷给他作鬼脸的小女子。一番打听,才知晓那就是天庭帝二子,如意宫帝姬茗玉。

    金童玉女,本为天作之合,却天意纠缠,折损情缘。

    当天帝知晓龙帝有意为皇长子求姻帝姬时,他自负傲慢,看重利益,未召唤任何人辨析,也不问被嫁之人的心愿,便下了旨意。

    天庭帝二子,如意宫帝姬茗玉,赐嫁东海龙庭,皇长子宣秦。

    天族联姻东海神龙族,乾坤和合,千载缔约,万年昌炽。

    四海五界,普天同庆。

    天帝令。

    旨意传达四海五界,却也传到了如意宫中。此时,帝妃孜懿忽然失踪了……对天家亲情失望透顶的帝姬茗玉,带着对青梅竹马的思念,对北海皇子瞿玖的愧疚,服药自陨。

    龙帝还未来得及平息对天庭帝姬宁愿自杀,也要悔婚的愤怒,却听到皇长子的宫监禀报,宣秦皇子郁郁寡欢,相思化毒,伤了体内的龙珠,石化难复,濒殁在即。他握着儿子的手,流下了白头送青丝的惨痛血泪,也恨毒了天帝。

    但他明白借刀杀人才是厉害,隔岸观火以保全东海的荣华富贵……终于,东海等来了布下棋局的太子祖云。祖云冷漠地与他们达成交易:日后天灾,袖手旁观,待天帝危时,赴紫弥可得所求。

    恩怨分明的东海之人,喜权势,重富贵,但也情意深厚。龙帝不在乎除却东海之外的天下是何摸样,他只需要保护自己的东海,守着祖辈传承的基业,佑万世太平。至于怨气,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圆满的了结,即便过了千年。

    南海表面风平浪静,内里的麒麟族人,皆议论纷纷。

    他们深居海底,却八卦至极,此为南海之人独有的闲散性情所致。这边宫中嚼着舌根说,看见一个长得巨老的似妖非仙之人,身后跟着一个娇娆女子;那边宫人咬着糖块说,麒帝为了治好空尘世子的病,都不管这天上出现了四个太阳呢;还有宫人,结合所有八卦,总结一番:我们麒麟族本就与阳神属同宗,现下阳神管制的坤日出了问题,要是不避嫌,等着被人说结盟作乱啊。况且世子空尘尚未醒来,若南海再失去世子,可就只剩十四皇子一个独苗了!

    麒帝坐于燕云斋的软榻上,担忧昏迷沉眠的侄儿空尘,再次问道,“他体内的噬心蛊虫还未清除干净吗?”

    不周讪笑,喝着案上一盏醇酒,身侧的丰盈女人是他的舌头,声音诡异,“麒帝不必着急,这蛊虫控制着心魄太久,有了灵力,想要逼其自行消失,需要时间。”

    “不周兄,你定然明白他此番入了魔界,种了心蛊,还献出仙魄,这是违逆天庭的大罪。”他行拜礼,如似祈求,望这位曾与他还算有些友情的神君,费心周全。

    “你这是作何!空尘是你的侄儿,我怎会见死不救,况且这蛊虫的来源毕竟是我……我有愧于敖弟。”不周在天庭为神君时,常行走人间寻访,透露天机,助凡人避灾。于南海遇橘树,尝之欣然,却见南海之人不识此佳果,他拜谒麒帝,受到善待。宴中,不周墨笔起伏,成就美事。

    他写道:南海之橘,可谓见芥。

    麒帝连敖展开绢纸,夸耀风骨豁达,更懂得不周所言的见芥之意:见天地于真心,纳须弥于芥子。两人颇有几许相见恨晚的好友之义,只是后来不周获罪逐出天界,下落不明。他每每看到有人称赞出自南海的见芥福橘,淳甜味美,便无奈叹息。

第172章 四海五界劫(中)

    北海储君瞿玖,受山君楚戈之邀,赶赴阆山牧屿楼时,见到了之烬,以及他深爱之人。

    知晓她降伏了洛水天灾,平安无恙,不由松了一口气。其愈发觉得虢州的海棠缱绻,风雨隽永,真是让人畅快自由。只可惜,此后他与她,也许再无身处清平岽鹭时,欢愉喝酒的雅兴。

    她的心悟彻天地,洛水明白了她的情爱,不愿故事就此终结,遂以沉眠。

    诊脉察目,见火德星君空尘,瞳孔中有善恶两种生灵……蛊毒之症,如不清除,心魄一旦被吞噬干净,便彻底沦为妖魔,绝无轮回,甚至于仙魄散尽时,灰飞烟灭。瞿玖劝诫之烬不必伤怀,空尘是麒麟族人,体内的心魄有一缕暗藏灵火,可护佑其恢复心智,缓慢苏醒,但眼下之际,是要寻到引蛊之人。

    之烬思索片刻,握住空尘的手,哽咽言语,将他送至南海,麒帝一定能救他。

    瞿玖随楚戈的仪仗前往北海,将昏迷不醒的空尘交予麒帝连敖,并告知其入魔界,种心蛊之事。连敖平静地托付两位君王保密,且不必担忧,他一定会治好侄儿。

    当连敖焦虑如何为空尘除去蛊毒之时,其杳无音讯的昔年友人不周,竟然不请自来,原来是有位女子让他现身南海,疗愈空尘。连敖追问女子是何人,不周也未隐瞒,说女子其实就是空尘在魔界的妻子,东鸾族的后裔,水神与五公主榅霓的女儿。

    听罢此话,连敖颇为震惊,他不明白侄儿深情于之烬,为何要娶水神之女……

    白发苍苍的不周,扶着近乎曳地的白须,劝慰其言,我们都老了,尚且纠缠爱恨恩怨,何况年轻的他们呢……难道麒帝看不出来,空尘究竟爱的是谁吗……

    涪沧违逆魔尊,损毁空尘与之交易,冒险去求助姨母枰广之知己,普安神君不周。

    不周看出跪在他面前的女子,早已失去云淡风轻的避世信仰,她目中的白雪皑皑,渗透了破碎心扉,但她究竟是东鸾族之人,良善温柔即便被阴暗遮蔽,也未完全消失。

    他问涪沧,你既然恨他,为何要我救他?

    我要他活着,只有他活着,我才能讨回我要的东西。

    世事轮回,浮生未老……一代又一代的痴儿,一生又一生的尘缘。不周叹息道,芦苒啊,芦苒,你祈念天下有心之人,爱有所得,久乐无极,竟然谁都没有得到那样的庇佑。

    魔界恒魔台上,心魔雍恒看着几束冲破玄雾,照耀于祭台上的光芒。

    身侧的魔侍阿丑疑惑,“尊上,这天上多了三个太阳,是否有毁天灭地的灾祸。”虽则魔界并未受此异样的影响,但其还是觉得不详,不知要不要做些未雨绸缪之事来应对。

    “这不正是天意吗。”雍恒冷笑道,“本来我是想让晟州山君杀了贬谪在清平州的帝四子,你可知,如今为何我取消了这个交易?”

    阿丑恭敬回应,“我跟随尊上多年,深知尊上并不是滥杀无辜的恶人……”

    雍恒转身示意其不必总是这般拘礼,“你倒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什么都敢说。”

    “对于天下来说,我微不足道,但对于尊上来说,我是能让尊上疲累之时,可说心里话的人。”一张丑脸痴傻笑着,真挚又可爱。

    他玄云广袖下的手,捏着阿丑的脸,念及它曾经只是一个被人欺负又毫无术法的小魔兽,“这么多年,只有你没规矩惯了。”

    “尊上,我有点想念少尊主了,他离开魔界都好久好久了。”

    如鲠在喉,如剑穿心,他沉默冷峻,又好似无语凝噎。数百年过去了,儿子不愿回魔界见他,他也从未去寻过,是不敢也是不忍。如果有些恩怨还需要人来了结,他望儿子置身事外,继续过逍遥岁月。他如今渐渐明白了儿子的苦心,也懂得所谓心安,才是人活着的信仰。

    只是他已然困在凌厉棋局中,深陷情爱枷锁,没有人能救出他。

    “纪风曾对你说,四海五界风起云涌,世事无常,守住自己的心才最重要。”心中波澜几番,他思念着辛夷,至死不渝,“可谁的心,又在自己手中呢?都是徒劳一场……”

    “尊上的心随着辛夷娘娘而去,但终究是彼此情深。”阿丑慨然,“遇见自己喜欢的人,这不就是最值得欢愉之事吗,孤寂时分有相思,疲惫时候念及所爱。”

    从未听魔侍阿丑,说出这样的话,雍恒略微诧异,“你个没有心的小魔侍,还有这样的见解。”

    娇贵人耳微动,听到夸赞的阿丑,继而又说,“若尊上没有爱上谁,即便自己的心完整无缺,这日子又有何意思呢,正因为尊上与娘娘相爱,心有曳动,才知晓原来世间如此让人眷恋。”

    当年,魔界老者祝恒,赠语:心有曳动,方知掌控。他的这颗心动了,破了,倦了,也好似透彻了。

    恢复威严,沧桑的他,问询,“太子交待的事情,办妥了吗?”

    “刀剑出鞘,便是恩怨,尊上……真的想清楚了吗?”阿丑追问,“东海毕竟是天界之人,尚有转圜余地,但尊上以血献祭,解开封印的刀刃,真的被人拿去破了神魄,弑了仙魂,怕是祸患无穷。”

    “不得多言!”他愠怒,“这是绝好的机会,你只需保守秘密。其他的,不是你该考虑之事……”

    知其心意已定,无法改变,他耷拉着耳朵,一步一回首地走下闪耀着点点光芒的恒魔台。它看着台上覆手而立的心魔,悲从中来,觉得那些跃动的光芒正如世间抓不住的希望。但只要有一点希望,人活着才觉得是活着,才不会像个行尸走肉,空有躯壳,连流泪都不知为谁。

    中有一则,记载东海秘域中,有东海灵玉所化的夜明珠,还有一种通体透明的宝晶,制其为刀剑,以灵血献祭,解去封印,便能破神魄,弑仙魂。

    不久前,天界太子祖云不请自来。其黑袍下的眉目与他一样冰冷,说出的话似蛮荒地狱,充斥着残毒杀戮。他说,要用一个辛夷坞换取一柄破神刃。

    心魔雍恒浅笑三分,并未显露对这交易的欣喜,反而平淡道,太子不顾名誉,来魔界与我谈买卖,不只是为了一柄刀剑吧。

    本太子是这天地此后的主人,你说我为了什么?祖云阴鸷面容,融入皮肉的风霜,刀刃可破神之日,魔尊想要的,本太子绝无吝啬。他抛袖,顷刻间消失在魔界。

    破神弑仙……雍恒曾以安心之药让山君长棣杀一个帝子,那时他想看看怨恨的那个人知晓死去一个儿子是何种滋味。后来他反悔了,让部下去往晟州告知山君交易作罢。

    嘲笑过自己的软弱善变,他如今真的觉得自己老了,想念爱人,想念儿子,也想念曾经立于这恒魔台上对着食肉嗜血的魔界之人,许下帝王之约。

    吾乃魔界至尊,名为心魔雍恒,雍恬四方,恒乐未央。自今日起登基为帝,向魔界子民宣誓,吾将令魔界笑傲四海五界,安定一方,引领魔界之人皆身有归处,不再滥杀,不再流浪。

第173章 四海五界劫(下)

    他当初说要给他们一个家,这个家在哪,又真的安宁吗?

    当他听闻,深受噬心蛊毒厮杀之痛的空尘急切前往虢州,要去洛水救那名为之烬的女子时,他懂了那重重迷雾下的真心。这真心和他太过相似,为了情爱,可以抛却名誉,修为,性命,甚至轮回重生的希望……不同的是,空尘还有机会去拥抱所爱之人,而他看着魔界物是人非,跌坐在地。

    天界之人的血不能祭奠他的妻子,天界之人的仙魄也不能重塑辛夷的身姿。他如今惟一的希望,就是以那柄破神刃换得爱人昔年所居的山坞。

    但他毕竟是一方至尊,细细想来,太子为何要一柄逆天之灵器,其所言为防身之用,可其术法高深,心机深重,谁敢加害?且其身在天庭,为天界下一任帝王,生杀大权在手。如此冒险与东海,魔界联盟……难道他意欲弑父吗?

    那就多造一柄破神刃……既让高高在上的天界太子持有一柄,也要让谪居清平洲的帝四子持一柄,一个是天帝宝贝的太子,一个是天帝厌弃的四儿子,最终谁会用那刀刃破毁哪一个神之心魄,弑杀哪一位仙人的魂灵呢?

    西海昆仑宫,巨灵天王以术法,将手中的巨灵石羽扇,幻化为无边无际的白羽翩翩,隔绝了西海上空的坤日烈光。

    本已苍老的王母仙尊,其发肤被这突如其来的毒辣光芒刺得疼痛。幸得今日,巨灵天王赶来相助一二,不然以她的术法根本无法解决此困境。

    “仙尊现下可好些了?”巨灵天王的赤足上缠绕着璎珞,走动间,微微声响,“这旸谷怕是又出了岔子,不好收场。”

    王母仙尊沉沉叹息,倚在软榻上,其执事青玉已从浮生幻境归来,告知人间惨况。其急火攻心,吃下数颗宫娥取来的丹药,气息羸弱地喝着一盏汤茶。

    不多时,前往旸谷察看情况的仙使,上殿禀报道,“臣已察明,今之祸事,是因阳神昊忻知晓了其在三千年前,与东鸾族九公主桐霓,育有一女,却被天庭隐瞒,致使其女幼时深陷真火灼烧,后又流浪。阳神怒不可遏,化神力为幻日,与坤日同照四方,绝不落下。”

    仙使禀奏后,满脸忧惧的仙尊,示意除天王外,皆退出瑶光殿。良久,王母缓缓道,“都是罪孽啊……如今,有居心叵测之人,利用天帝没杀死的孩子,引出这场天灾。”

    她放下茶盏,惭愧至极,“若我当初能劝住天帝,将那孩子安生地养在这西海,也不会有那么多不详之事发生。”

    “天帝的野心,你我皆知,他如何能放过一个有着毁天灭地之神力的女子。”巨灵天王念及数千年前,天帝不顾劝阻,将那孩子交给太极神君时,木绾帝妃哭得撕心裂肺,少了欢愉,多了怨怼,也对天帝有了介怀。

    “他做的孽,要向他讨债的人太多了……”王母眼角润了泪迹。

    巨灵天王请示道,“这些事,我们要管一管吗?”

    “圣祖曾对我说过,那个孩子走了也好,隐没在尘世,总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我明白圣祖不忍心杀死一个生下来就被人忌惮的孩子,既然她的族人来救她,放她走也好。”

    “你也明白这天界并非人人良善,可我管不了那么多……”王母哽咽着,无法再言语。

    握着姑母的手,巨灵天王宽慰道,“仙尊为这天界,劳苦甚多,怎能自责呢。有些事,神尊与圣祖心知肚明,世事自有天意,您就莫要费心了。”

    “坤日四分,苦难遍布天下,我如何能坐视不理。”她嘱托道,“你去天庭,告诉天帝要想平息这场报应,请他务必派遣礼侍丞前往旸谷,宣布册封之烬为天界烬公主,恩养于天庭。”

    “此事怕有不妥。”巨灵天王分析道,“即便这孩子真的受了恩赐,回到天庭,可她的荣华富贵说到底,都是其父以摧毁天地的荒诞换来的……恐怕她会更让人谩骂是孽子。”

    “一时慌神,竟然没有思虑周全。”王母仙尊轻轻点头道,“现下最需要解决的是,如何除去那三个神力造就的幻日。”

    “此事元天神尊想必已然有了主意,即便其压制不了,也还有洪荒圣祖。”巨灵天王斟满一杯热茶,端给王母,“您就好生歇息,我去探探消息,若得了好消息,定然来报。”

    旸谷,众生起源之地。

    阳神昊忻终生要在此辖制坤日,守护乾坤平衡,苍生安稳。千年,万年……很久很久了,他孤寂的心,都已经忘了上一次对人说话是什么时候。他总是坐在旸谷的长生台上,在坤日永不消散的光芒中,久长的年华里,觉得活着变成了一种惩罚。

    但他必须活着,他所爱之人化为天际的五色霞光,无声无息地伴着他,地老天荒。

    天不会老,地也不会荒,这是一个名为尤小七的女子告诉他的。当初,并不懂情爱的他,只是单纯的喜欢这个有很多故事的狐妖,好似在她的目光中有很多世间的好风景。他痴迷其中,与她有了孩子。小七告诉他,乐游山的山鬼赠她花树的种子,算作喜得贵子的贺礼,还说把种子种在故乡,待花满枝桠时,就能归去了。她想家了,但她知晓命不久矣……

    因为她流了泪,有着七巧玲珑心的狐族,但凡流泪便会命陨。

    从不知泪水为何的他,问小七,为何要流泪?

    小七笑语,我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你,我明明只是来给你讲些烂俗故事……

    无奈沉默的他,不懂怎么安慰这样一个女子,也不明白离别是什么。被她紧紧抱在怀中,听她温柔地说,昊忻,浮世满是灰烬,很容易形成壳,包裹真心。将来,若你遇见你爱的那个人,一定要好好爱她,不要让她伤心。

    后来,他的小七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名为烬尤。

    心中泛起苦涩,再次封闭自我的阳神,选择了遗忘。好似惟有彻底忘怀,他才能活过来,好起来。终于,他忘了曾经喜欢过的狐族女子,也忘了在梧州青丘有一个女儿……他觉得好似懂了小七曾经说过的话,他因为寂寞才喜欢,因为厌倦才留恋。

    残忍的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爱那个女人。

    至始至终,他爱的惟有一人,名为桐霓,东鸾族的九公主。为了她,他可以抛弃所有,只作一个卑微的凡人。逃到人间的禹州,青山绿水,风雨温润,彼此情深。

    坤日不能隐没,正如他的人生不能遁迹。绝望的他,拥住桐霓,不肯放手。可是,冷静悲戚的桐霓,淡然道,天是会老的,地也会荒芜,若你为了我让这万物生灵都化为灰烬。

    我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再爱你,我只能远离你……

    地老天荒也许不是永恒,更像是诅咒。

    他看着神力化为的幻日,炙烤着天地,难言的疼痛又困缚他的心。他想自己的女儿,那个从不知晓,从未见过的,与所爱之人孕育的至宝。太极神君告诉他,是天帝造出谣言,让东鸾族之人自相残杀,也是天帝派人抓了那孩子关在三昧炉中受刑,意欲消弭其命数……

    此时的他,不想要天帝的道歉,以及赎罪。他只想震慑天地,告诉世人,他是神,为了苍生,可以放弃情爱,可以孤老一生……但他也是人,也会哭泣,怨恨,没有辜负世人,为何世人要欺瞒他。

    三千年过去了,世人从未告诉过他,还有一个名为之烬的女儿。

    既然世人都擅于合谋哄骗,那他也不要困缚在孤寂的旸谷,痛苦余生。他要作一个众生拜服的神灵,他的遗憾与失落,世人必须要承担。

第174章 乾坤思无极

    天恩山广恩殿,青松连绵,悠然世外。

    素妆白衫的月女,行拜礼,鬓边一枝月宫金桂,“月女参见洪荒圣祖。”

    “汝借着乾坤失衡之时,擅出月宫,来此见吾,所为何?”洪荒圣祖坐在杂草编织的蒲团上,披衣散发,手中转动着木头制成的珠串。空荡殿宇,沉香之气息,蔓延于回音间,又落在那一盏从圣域取来的无根水中,泛起涟漪几重。

    岁月镌刻的思念伤痕,裂开些许,她近乎恳求,“月女知晓圣祖必有破解四日凌空之法,但月女想要这个机会,月女依然愿意守着月宫,规制乾月……只望圣祖可以放过鹤寅,让他离开蛮荒地狱,过自由的人生。”

    良久静谧,月女伏在石板上,感到冰冷至极。她的爱人,被囚禁在蛮荒地狱,遭受近千年的毒物撕咬,生不如死。为了他能活着,她惟有安守月宫,喝着寒毒之酒,一种能让人如似封冻的窒息刑罚,天庭之人惩戒仙凡孽缘的天律。只是她没有因这手段,变为一只发肤惨白的无毛怪物。

    她的心随乾月而生,傍依月灵,永远都不会老。

    永远是什么……天荒地老?还是乾日坤月都消散的那天……这一天,会不会就是此刻。她在桂蝉楼中,看到诡异的幻日,如似看到一线生机。苍老的魂灵挨不过此后的相思了,无论如何,就是现下,哪怕搏命也要救出他。

    “月之圆缺,万物枯荣,时节循环……既然汝不舍放下,便将心愿道来吧。”圣祖抬眼,苍白眉峰下,双目比之于年华还要沧桑,“也算是天命,若汝晚来半个时辰,此幻日之无妄灾祸,已然平复。”元天神尊本要领圣祖之令,以净钵取来天界圣域中的无根泉水,作神灵阵法,熄灭幻日的烈光,降伏消灾。但圣祖手中的木珠动了,天恩山的青松也叶落,他唤住神尊道,不必去了。

    神尊疑惑,是阳神自行收敛了幻日神力吗?

    圣祖叹息摇头,月女来了,带着决绝的心愿。

    “圣祖明鉴,吾依着当年天帝许下的承诺,养护着供奉给圣祖的金蝉子。即使金蝉难养,吾也毫无怨言,但天帝信了所谓的金蝉延寿之言,违逆圣祖,将存于月宫的金蝉取走。”养活一万只金蝉子供奉给圣祖,就能得到想要的自由,这是当年的希望。只是这希望被人践踏,成了伤她命数的利器,与其忍气吞声,不如冒险告发,得到怜悯。

    果然,圣祖有了怒意,“言而无信,是大忌。”当初他之所以允准天帝的金蝉之约,不过是想给月女一个机会。待金蝉养成百只,他便令元天神尊将金蝉放生到蛮荒地狱,清除地狱中的恶兽,如此月女所爱之人便可自行砸去枷锁,得到自由。

    “天帝毁了约,月女不再妄想能得到宽恕,惟愿圣祖能让鹤寅消弭幻日,安然活在妖界。”泪光斑驳,滴落在石板上,是悲戚的妙音。

    “如何消弭?”圣祖算不出月女的筹谋,但真心历来需要代价,他还想再劝诫一二,可那空濛寂寥的目光满是眷恋。

    “鹤寅之箭术,举世无双,我要用月神之灵,幻化为他的箭心,助他除去幻日。”没想到有一天,她的鹤寅能够用那把良弓,那支好箭,护佑天下,月女深深地笑了。

    洪荒圣祖掌中一盏无根水,所谓无根,穿心过身而不留痕,泼洒坠地亦不会停留。

    “此水有吾之术法,汝让其喝下,修复容颜。”一个困在蛮荒地狱千年的半妖,会被毒物恶兽咬成何种面目全非的模样,连他身为圣祖都不忍去想。

    月女虔诚跪拜,接过那盏无根水,“圣祖是善人,尊重吾辈之抉择……月女深谢大恩。”

    东海启山,观望坤日绝佳之地。

    一个刚从蛮荒地狱放出来的半妖迎风而立,容颜沧桑,却俊美。他健壮的臂膀拉开了一把指尖血造就的弓,弓弦上是一支取月桂木所制的箭。

    屏息静气的鹤寅,回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凡人的时候,为了所爱之人长乐,寻山中最好的桂花,制成满月饼饵,待她归来。之后,他没有等来佳人,又逢家母亡故,心力交瘁之际,他抱着想要当作求姻聘礼的弓箭在一个梦中死去。

    梦中,他爱的长乐回来了,打跑了黑白无常,解开了他的枷锁,带他逃啊逃……直到那些天庭之人,向她行礼参拜,告知她若是不归月宫,不守天规,天庭不会放过一个流浪的鬼魂。

    那时候,他才晓得她的长乐是月宫的神,是唯一可以规制月亮的月女。人死后不会升九重天,变成月亮旁边的星子,可他死了却被月女用神力复活,成了半妖。他爱她,却不能保护她,而她爱他,也难以陪伴他。他在蛮荒地狱,看不见月亮,但他的目光中永远都有昔年彼此在月光下的情深无垠。

    今日,一位神将他带出了地狱,给了他一盏净水,让他办一件事,办好了,他就能得到自由。他问,这自由是否包含寻觅吾爱?神浅笑道,汝之自由,听凭汝心,此护佑天下之善事,责难汝的那些人,定然不会贬低。

    鹤寅睁开如玉双目,凝注前生所有的箭道,惊天一响,那支月桂木箭似有神力,狠厉地击中北方幻日。霎时间,被击中的幻日周围升起寒雾般,迅即溶解烈光灼灼,逐渐消融殆尽。

    南方幻日也依势陨落。当他从箭袋中取出第三支月桂木箭时,却发现箭身上有着血迹。摊开掌心,环视自身,并无伤口,他颇感骇怪,但也不敢思索太过,只愿办好此造福天地之事,能去月宫与长乐相随。

    可奇异之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第三支月桂木箭陡然断裂,连着弓弦也磨损了……他接着取出箭袋中剩余的两支木箭,搭弓而发,却再也击不中幻日。

    近乎绝望的鹤寅,立于东海启山的巨灵石上,悲怀像蛮荒地狱里的那些虺?兽,绕着他的脖颈,咬破了他的脸还要绞杀才罢休。他跌坐,瞥见海面上自己悲苦的摸样,耻笑无能。忽地,好似水光中出现了他思念千年的容颜,正抚着其肩头,极力忍受着一种疼痛。

    “是你吗,长乐?”他怀着痴迷,欣喜着。

    逐渐散尽神力的月女,依然隐没身姿,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不堪,“是我……鹤寅,别难过,只要你除去最后一个幻日,你就能得到自由了。”

    恍然间,他好似醒悟般,吼道,“方才是你将神力附在木箭上,与之远逝,消融幻日,你告诉我是不是?”

    月女忍受着心中碎裂之伤,“我是月女,有无上神力,怎会浪费在一支木箭上。”

    她骗不了她,他也至始至终都明白她的心。他想要抱住她,却无能无为,他愧疚自己惟有箭术,没有法术,他流着泪,“让我拥住你,好不好,长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好想你。”

    倒在鹤寅怀中的月女,因心脉衰竭涌出的血,滴落在她的月光白衫上,也染红了他的臂膀……月女知晓自己当初为了重塑鹤寅的人形,已经消耗了半世神力,如今又接连以自身月灵消融幻日,心魄碎裂,疼得她难以言语。

    “我们回禹州好不好,回家,我还没娶你呢……”泪水伴着血痕,这一幕,此去经年,会成为谁念及的孽缘故事呢。家,故乡,对于凡人来说都不容易握在掌心,何况是妖与神。

    “鹤寅……”月女长乐温润的指腹,触碰鹤寅完好的俊美面容,“办好……此事……娶我回家……”

    话毕,她用尽全力,幻化为灵气缭绕的木箭。他煎熬着,颤抖着,悲痛着握住那半空中的月桂木箭,泪水穿过弓弦,砸在海面,顿时海浪迸发。

    浪平时分,西海上空的幻日,消融几分,竟然落在了一座天外荒山中,燃烧不止。

第175章 长生合欢念

    天庭紫弥宫,咳血难息的天帝邺明,躺在金珠宝玉堆砌的榻上。殿中长生香的气味令其忽地厌倦,他命人驱赶那靡靡馨香,好似惧怕香气中缠绕的噩梦……

    仙使前来禀奏,说元天神尊将月女之爱人,那名为鹤寅的半妖,从蛮荒地狱放了出来,且那半妖以近乎神级的箭术,消弭了三个幻日。

    邺明动弹不得,枭鹰般凌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仙人。他还不能闭眼,怎么能闭眼呢,他是天帝啊,四海五界的主人,如今为何染疾宿榻,连说话都吃力……那些个东西,治愈不好他尊贵的身体,还有些东西竟然无视天律,意欲超越他,成为守护天下的伪帝。

    这天下是他邺明的,谁也不能夺取!他碍着神尊的颜面,不便发落这个逃出地狱的半妖,违心地让仙使去宣告赦免鹤寅囚禁之罪,以其护佑苍生有功,放其安居妖界。

    至于阳神昊忻这个罪魁祸首,他掩饰着怒意,派遣天卫前往旸谷邀其到天庭阐述幻日乍现,乾坤失衡之失职经过,并伺机让其认罪伏法,灭其威风。

    只是天帝邺明还不知晓,当阳神昊忻听凭帝令前往天庭时,一个完美棋局上演着生死较量。

    他穿上华美的吉袍,连喝三碗仙药护心,在常翁的搀扶下,走向那照耀整个天庭之镇宫仙珠下的紫弥殿,那是天下的中心,权势的中心,人的中心。他坐在殿中的金銮椅上,俯视芸芸,觉得自己依然是掌控一切的帝王。天庭贵臣悉数到场,今天,他要用身为天帝的权威,当着众仙家的面,狠狠羞辱一个不守规矩,企图毁灭天地的神,即便这位神管辖的是众生拜服的坤日。

    阳神昊忻真的来了,穿着属于他品级的赤彤袍服,气势逼人,却又和天帝邺明有着同样的苍老风霜。他径直入殿,立于殿中仙家的中央,像真正的帝王。他没有行礼,没有寒暄,更没有尊崇,他冷冷言语,甚至轻蔑,“今日我来,不是和你以君臣之礼话烟云,而是要将你的罪行公之于众。”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惊异,议论纷纷,或争议不休,或疑惑不解,抑或心知肚明。一个有着失职之罪甚至是谋反大罪的神,竟然意欲罗列四海五界之至尊帝王的罪行……

    “本帝的罪过,就是当年没在你秽乱天界时,夺去你的尊位,把你囚禁于天狱,终日承受毁神鞭的刑罚,看你还敢不敢这般逆天。”天帝邺明不怒反笑,讥讽其不知好歹,“当初饶了你一条性命,倒是让你胆大包天,敢如此冒犯天威。”言毕,他微微咳嗽,那药仙所制,为之提神振气的汤药还算有几分作用,但他还是不敢恼怒,怕气急攻心,心魄骤裂。

    昊忻冷笑着,他本打算让世人担负其所遭受过的伤痛,也意欲杀掉天帝,成为众神之首。但当他听从元天神尊的旨意,前往东海启山看一个故事时,他沉寂如死灰的心,还是感动了……与他一样,用尽一生守护乾坤平和的月女,消耗神魄月灵,也要让半妖成为一个顾念苍生的有德之人,而不是罪奴。

    神尊告诉他,若这天下真的一片焦土,遍地荒芜,死去的世人怀着怨恨,未亡的世人诅咒始作俑者。他们的诅咒会让天命惩罚所有与之关联的人,譬如所爱,所念,所愿。

    也许恩怨不该是滥杀无辜的理由,也许天命善待过他,让他的女儿平安无恙……那一刻,他选择了释怀,为了心中的桐霓,陌生的孩子。但恩怨也需要了结,他要站出来,还世人的清净安好。

    “我杀了人,不怕认罪伏法。不知天帝陛下手上的冤魂,需要怎样的赎罪呢?”

    比之于悍雷,还要炸裂的话语,使得不少仙家以骇怪眼神,扫过金銮椅上芒刺在背,却故作平静的天帝。

    “你个狂徒,陷害本帝手上有人命官司,说说,谁找你伸冤了?”心中陡然升起的慌乱,如刀剑般割开了他暗藏的苦涩,难道阳神知晓了那些事吗……不会的,那些人早就死了。忽地,他瞥过殿中诸人,不见太子祖云,一种不详的预感阴沉地催发其淋漓冷汗。

    只见一个披着黑袍的人,低着头走入殿中,非仙非妖,倒是有几分魔气。直到他白骨微现的手,取下兜帽,露出阴鸷的笑脸。嘘声四起,有一位仙家颤抖着喊道,“太极,太极神君!”

    邺明似跌入了幽暗的禁域,遍布着毒兽,撕扯着其头颅,尖锐的牙齿,刺穿骨骼……“阳神,你竟敢造出幻觉,蒙骗仙人!快将这装扮成太极神君的假人消灭!”

    昔年,天极神君无限风光,神力高深,天界谁都明白。殿外的天卫惜命,不肯上前,惹得天帝怒不可遏,砸坏了一尊琉璃帝玺。

    “众仙家只管辨认我,是否就是太极神君易清。”他走向两旁的仙家,吓得几位退开距离,不敢与其对视。他对诸位仙家行礼,唯独失了对天帝的尊敬,“我来告诉大家一个秘闻吧。”

    如被扼住咽喉的天帝邺明,眼睁睁地看着本该在几千年因擅离职守,被降罪责罚,却在入狱前忧惧病故的太极神君,讲述着一个泣血的往事……一个噩梦的源头。

    三千年前,天帝邺明入神牍塔,看到天机石上有一匣封存的典籍,记载着赤霞珠之事。此事根植于其心,动了恶念,他示意太极神君在东方阿殷族的故乡南禺,散出一个谣言,说南禺之地,有能让人灵力大增且延缓衰老的宝物。待东方阿殷族之人为宝物自相残杀,将南禺搅得混乱不堪时,天帝便得已颁布帝令,将身携赤霞珠的阳神与九公主桐霓之子,以由帝妃木绾恩养的待遇,留在天庭。

    木绾帝妃知晓天帝并非要善待婴孩,托付帝姬茗玉之生母帝妃孜懿将孩子密送出天庭,交予帝妃孜懿的族人,名为杜若的花尊,从此影遁。当帝妃孜懿已然出了南天门,在王母仙尊的执事,也是东方阿殷族人,更是浮生幻境使者青玉的帮助下,顺利让花尊杜若带着孩子而去。

    天帝邺明责令孜懿将孩子接回,便既往不咎,否则要杀死其唯一的女儿,帝姬茗玉。帝妃孜懿悲痛欲绝,不忍女儿无辜受死,更恨毒了天帝的冷漠残忍。太极神君遵从帝令秘密处置了花尊杜若,带回了孩子,为平息风波,依然将孩子交于木绾抚养。

    不久后,天帝终于以东方阿殷族之公主祸乱天地,其族人夺位相残等罪行,数罪并罚,褫夺封号,贬谪流放天外丹梧山。此时,天帝令司女嬛儿将东鸾族孽子送至太极神君处,囚禁于三昧炉。良善的帝妃木绾拼尽全力也留不下孩子,伤心失落,被医仙诊断出怀有身孕,遭禁足。

    她还想凭借身怀天帝之子,求一个恩典。但怒不可遏的天帝听到她深爱的女人,竟然还妄想救出孩子时,扇了其巴掌。又适逢天后身边的宫人琥玟,向邺明告发晟州山君覃齐曾潜入帝妃木绾之寝殿,或许已行苟且之事,他怨念累积,唤来花尊合欢,欲用一种药让木绾心智退却,只缠绵床榻欢好。木绾中毒后,不堪凌辱,意欲自陨。待木绾诞育帝三子,天帝赐名祖云,却仍将其关在寝殿。天庭帝妃去送生辰贺礼,待庆贺之人离去后,冒险扮成宫娥的帝妃孜懿,本想将那孩童的近况,告之木绾,却见其悲戚之身,于心不忍。

    正当孜懿告别木绾,意欲随宫娥出寝殿时,天帝忽至。木绾即刻唤宫娥拖住天帝,让孜懿躲在屏风后。在描画着青山绿水的锦屏下,她听到了一个惊天秘闻:天帝邺明让合欢花尊对帝妃木绾下了迷情毒药,想让其痴醉于闺房欢愉。更可怕的是帝长子淳升,并非尧妙娘娘所生,而是天帝宠幸了天后宫中的一个宫娥。本是前去天庭探望天后姐姐的尧妙,为头疼的天后献出一计,即为她以有孕之身成为帝妃,顺理成章养育这卑贱的帝子,挽回天帝颜面。

    母凭子贵的帝妃尧妙,乃善妒之人,嚣张气焰胜过天后。正当天后无计可施时,凭借东鸾族曾经的辉煌,得以嫁入天庭,又受母族拖累的帝妃楠宜,请求天后让她的儿子,天庭帝四子远离宫廷。天后念及从未争宠,甘受冷落,不免心慈,劝她留下来。

    而已有抉择的帝妃楠宜,述说罪过般,道来多年心机……是她用了手段,假借为木绾出谋划策,让其深陷险境,却不知她才是设局之人。如今,木绾死了,她也没有得到天帝的爱,心灰意冷,只求速死,可怜惜孩子。惊愕的天后,看着卑微跪拜的楠宜,不声不响地竟然教唆天帝最宠爱的女人违逆帝王,触犯天规,送一个孽子出宫,更离间其与天帝的情深……太过厉害,太过阴冷。

    见天后斟酌其所言的分量,楠宜加了砝码。她可以用一种树枝,让帝妃尧妙之子,患下弱疾之症,且绝无察觉,也无法治愈,此事了结后,天后需要允准他们能流放在阮陶洲。

    可怜,可怖,可叹,这样的女人留不得。于是,天后言说天帝,东鸾族为天界四海所鄙夷,若还留着楠宜母子,实在令天庭难看,流言天帝有包庇之嫌。爱惜颜面的天帝即使再喜欢温润博雅的帝四子凰逍,也不得不将其请出天庭,赐封阮陶洲于其母子。

    天后问楠宜帝妃,为何非阮陶洲不可,那里冷寂荒芜,不是帝子该居住的封地。楠宜落败面容,情真意切,听闻人间有一个阮郎归的故事,说有位公子在桃源采药迷路,被仙女救下,后来回到凡尘,生儿育女,忘了昔年情爱……

    “胡言乱语,谎话连篇!”天帝邺明环视诸位仙家复杂的脸色,如坐针毡,又濒临绝望,他的天威浩荡,权势无极,好似在这一瞬间陡然瓦解,砸得他粉碎。

    在他疯癫着,掩饰着,妄想着的时候,那个噩梦中的女人,跟在太子祖云的身后,一步步踏入殿中。他惊叫,惧怕,身侧的宫监常翁平静无言。心知肚明的常翁,像个木头一般,不动声色,也不知该作何举动。祖云殿下,于坤日祸乱时,许诺常翁只要今日一过,他曾经为天帝犯下的罪行,一笔勾销。

    那女人斑驳惨败的脸,脖颈间,一道血红,是深深的锁链勒痕。她嘶哑的声音,述说着自己戴着魑魅魍魉一般的丑陋面箍,被天帝秘密关押在天狱的绝望。而她就是当年,参与送东鸾族之后裔出宫的帝妃孜懿,那场天庭风波的证人。

    苟延残喘的天帝,不敢正眼看那个女人,也抓不住任何续命之物。

    “木绾之死,蹊跷有疑,分明就是天帝邺明下的毒手!证物就是我手中的种子。”她忽然凌厉唤道,“百花神尊,你可认得这种子!”

    猜忌,惊愕,冷漠的目光汇聚到一个身着百花吉袍的女子,她风韵犹存,但眉眼处的褶皱,还是透露出其年纪已高。其秀丽面容,有着耐人寻味的浅笑,“孜懿,你忘了自己是一个疯了的庶人吗……殿中无人会信你们这些糟粕所言。”

    “没想到这么多年,神尊依然不明白,何为杀人偿命。”东海六皇子昭旬,带来一个曾被王母仙尊养育的仙孤未芫,其妙龄年华,却有仇怨必报的蛰伏。

    六皇子昭旬的不请自来,着实令天庭之人摸不清玄机,按说今日殿中的恩怨纠纷,不该有东海所求的利益。此时此刻,重病难愈的天帝邺明,已是哑口无言,颜面尽失,局面该换人主持,方能有个分辨。身为天界三君子之首的黄乙仙君,向祖云太子行礼道,“殿下,今之恩怨,皆为天庭纷争,现下,波及到东海……望太子有所决断,平息风波。”

    祖云大义凌然之态,看了一眼瘫坐的天帝,下定决心般,“本太子身为四海五界下一任帝王,不敢包庇,也不能隔岸观火,独善其身。此事决断如何,本太子还要听一听仙孤未芫的陈情。”

    曾因在昆仑宫对东海来客,即六皇子昭旬,犯下大不敬之过错,被罚到东海做奴的未芫,竟然受到六皇子盛宠,甚至今日与其一同来天庭紫弥宫,问罪百花神尊。

    未芫白皙柔夷,指着天界驭百花草木繁茂之道的女辈神尊,“我阿娘是百花宫的合欢花尊,因暗结珠胎,被她威胁答应为天帝制出男女欢好的情药。后来阿娘生下了我与弟弟未阑,本欲逃走,却感知到她要杀掉所有知晓当年赤霞珠秘密之人,便托付王母仙尊收养我们,而后受死。”

    听到未阑的名字,百花宫的芍药女官将离,想起了四百年前,那个男子在悦华园中让自己失了身,却不愿娶自己为妻……她背脊上如蛇蝎爬过。

    如此场面,百花神尊依然面不改色,发冠上的花蕊极致娇艳,像喝尽了人血。

    “这个秘密,想必太极神君,还不愿说出口吧……”六皇子昭旬邪魅一笑,击溃太极神君欲加掩饰的谋算,“赤霞珠不仅有毁天灭地之恶,也有着让人长生不死之善。”

    太极神君眼瞧着瞒不过众人,念及事已至此,若能使天帝邺明落得口诛笔伐的下场,他承认曾经的荒诞罪行,也是甘心的。于是他将故事之深处,引入这殿中黑白厮杀。

    三千年前,夜入神牍塔的天帝邺明,翻阅上古秘册《旦典》,看到了听闻过的神物之记载:阳神者,掌天地阴阳,东方阿殷乃上古神鸾浴火而出。阳神与东方阿殷,合之,生赤霞。赤霞化珠,违物循之道,逆生灵轮回,是以无极恶,无极凶,毁天灭地矣。然则天地造物,善恶相生,物循有道,命理无常。赤霞者,若真心不朽,使之乾坤和安,寰宇长生矣。

    其为天界之主,该护佑天下,却贪婪无上神力与无尽寿命。因其将秘册中,关于赤霞珠所载之后半部分损毁,遭天命反噬,术法不再应用自如。不肯就此罢休的他,造出赤霞珠一出,乾月沉,坤日乱之流言,将太极神君请入棋局,两人共谋占有赤霞珠,修成千古秘术,妄想不死不老,万寿无疆。

    但太极神君所献之计谋,无法将那婴儿在三昧炉中练成赤霞珠,邺明急不可耐,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夺回已在炉中长成孩童的赤霞珠真身。便等候时机密令百花神尊下毒于太极神君,只是邺明没有想到,就在百花神尊引诱太极神君醉酒于天外仙山时,东鸾族之人,冲破禁忌,解开了太极殿的术法,救走了孩童。

    神君易清发现自己中了奇毒,拼尽全力护住残存的心魄,留下神体,狼狈逃亡魔界……

    阳神紧紧拽着拳头,那些尘封往事,惊天恩怨他不是不愿追究,只因他的女儿得天命眷顾,安好地活在世间。他不能杀人,不能毁灭,不能让别人提及他时,满是怨恨与诅咒。

    帝妃木绾,亡故有疑……今天,作为棋局的操控者,祖云彻底明白,没有所谓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切都是虚无,但他终于能让娘娘木绾安息了……

    仙家见遵奉多年的天帝,竟然真的是一位老谋深算,歹毒至极的恶人,颇感耻辱。

    东海六皇子昭旬向祖云殿下拱手,毕恭毕敬,“请殿下登基,以天帝之天威,颁布帝令,将这废人邺明囚于天族禁地离魂天,还四海五界一个太平。”

    太子祖云定然不会这般处置自己的父亲,但料到了棋子会擅自挪动,想杀其一个措手不及。他沉淀心智,平静地行了礼,“本太子替父帝谢罪,向诸位恳求……父亲邺明已病弱年老,还望众仙家暂且放下恩怨,待吾执掌庭务后,定然清正秽浊。”

    话说得滴水不漏,又辞藻恳切,殿中多数仙家不便多事,皆回礼太子,言其明晰通达,另一些微微躬身,表明此事有待商榷,但未必就此罢休。

    惟有故事之起源,棋局之祭品,那位心智错乱的天帝邺明,羸弱地步下高高的金玉台阶,走近太极神君,厉声道,“你死了,为何还要死而复生!”

    又走到阳神面前,大笑一番,“你的女儿是赤霞珠啊!毁天灭地!”

    最后,他凝视着头戴七曜金珠冠,身着金辰吉袍的太子,好似在其眼中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欲望,奢望,无望……千言万语化作目中血迹,情爱权势,生死沉浮……

    一柄通体透明,晶莹似水光之刀刃,狠厉穿过天帝邺明的胸膛,血溅在孜懿麻木漠然的脸上,殿中静得可怖,冷得窒息。

    良久,只听见天帝近身宫监常翁吼道:弑君谋逆!

    此言一出,殿外侍立的天卫,不能再紧闭双耳,不得不动身效命那位遭受众仙追债的帝王。

    心魄消散时分,一世只把他人当作棋子的邺明,恍惚间,伸手拉住了他最爱的女人。

    那女人喜着素衣,手腕间绕着一个木镯,发髻间别着一支紫檀木簪。她笑的时候,他总能感到风平浪静,年华停驻。乐游山的山鬼,供奉给她一些花草的种子,她欢喜地抱住他,微微叹息,待花满枝桠的时候,你会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呢?

    他亲吻她,许诺道,我除你之外,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所以从来都独属于你。

    可你贵为天帝,是四海五界的主人,你要爱的人太多。

    但我也是人,会爱会恨,不能至始至终守持初心。

    若有一日,你爱我,也厌弃了我,会不会恨我离你而去,让你孤单此生。

    若有那一日,就让天命惩罚我身败名裂,悲戚死去……

    邺明,我要我们彼此相爱,欢愉一世。

    绾绾,我答应你,携手共赴花好月圆,长生和乐。

第176章 天地心随风

    紫弥宫之惊天变故传到虢州时,之烬正在牧屿楼中习字,她握紧手中的宣笔,行云覆雨,草绢上便绽出几个清丽的字: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

    盏中水面上,吻住了一片从轩窗外摇曳而来的海棠落英。

    风雨依然温润地拂过阆山,拂过她沉寂之心。此刻,她什么都不去想,将窗扉推开些,端着一盏海棠酒,倚在窗边,远望烟岚云岫,青绿雾澹。

    山君楚戈不知何时已至,酝酿几番,“昨日,天庭发生的宫变,毕方详细告知了我内里缘由,你可要听?”

    之烬点了头,却又想要摇头……如今,她惟一想听到的消息,是空尘在南海清除了蛊毒,苏醒过来。但世间万事由不得她不搭理就风平浪静,楚戈没立即言说那场问罪,诛杀,战役。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枚海棠发簪,摊在掌心,“你的玉簪已有裂缝,若你想要换支新的,就收下吧。”

    发髻上唯一的簪子,来自天衣阁,是她曾作为火德星君之随侍的配饰。素净的白玉,并无污渍,却因别在发间多年,被岁月割伤了,也淡漠了光泽。她接过那胭脂色的海棠花玉簪,无声无息地就流下了眼泪,这浮沉在天命中的海棠,有没有寻觅到归处……

    那场可谓是波及到四海五界的天庭宫变,有四个人,亡逝于恩怨纠葛。

    一个是天帝,曾为独占赤霞珠,玩弄了很多人,也害死了很多人。其被废黜的帝妃孜懿,用一柄破神刃,当场刺死。按天规来说,天帝崩殁,紫弥宫要敲响九声丧钟,但天帝邺明只得到三声丧钟的礼遇。至于此后其身份为先父,不再是先帝,取消每年的祭奠供奉,钟声绵绵。

    被祖云从天狱中救出的帝妃孜懿,面容受损,在其弑君后,好似了却心愿般,喊着,茗玉,娘娘来陪伴你了,便刀刃入心,成了这场宫变死去的第二个人。

    协助天帝邺明,犯下滔天恶行的百花神尊,用惑乱心智的迷香,引得上殿救驾的天卫,将戈矛对准了天界仙家,且仙家贵臣因受百花毒香的抑制,或晕厥,或丧失术法仙力,抑或与天卫一般,成了百花神尊的伤人傀儡。阳神与百花神尊对战几番,察觉其意欲逃走,便施出掌中神焰,造出禁锢法阵,想要截断其退路。不料百花神尊又砸碎发上那娇艳的花冠,冠中深藏的奇毒,如雾般弥散,像瘦骨嶙峋的女兽,缠住了阳神,使其身不由己,眼睁睁地看着百花神尊遁走。

    殿中厮杀不断,殿外不断涌出失去心智的天卫,数量骇人。天下最为尊贵的权力中心,紫弥宫,成了一群疯癫之辈自相残杀的黑暗地狱。

    恢复人形不久的太极神君,术法不济,但其识毒之道犹在,在百花神尊初放毒香时,其拉过太子祖云,以其金刚黑袍隔绝香味,迅速远离紫弥宫。

    六皇子昭旬未曾想到今日宫变,竟然伤及自身,他本就因沉溺风流,体魄较弱,此时遭了毒香,不慎让天卫刺伤了腰腹,走路都踉跄。幸得昭旬瞅准时机,带着仙孤未芫撤出紫弥宫。东海龙帝早已派人探听到紫弥宫有异,连忙派人前去接驾六皇子。回东海之路上,未芫不肯随六皇子而去,昭旬叹道,你去吧,去圆你的心愿。

    昭旬因美色,迷恋过未芫,更好奇她处心积虑勾引自己的目的。当她一步步走入他的心时,他知晓自己终将成为她的棋子。数百年过去了,他宠幸过那么多女人,惟有未芫与晚暮,放不下,也爱不起。他答应了未芫找到其生母,没有食言,即便彼此为着各自的利益,但目标大约是相同的:讨伐天帝。他为东海了结恩怨,而她将与其弟弟未阑,回到合欢花尊的修炼之地,绒花台,延续深深浅浅,似真似假的故事……

    宫变中有一个人的亡故,让之烬心寒。

    因助力半妖鹤寅在东海启山消弭了三个幻日的月女,神力骤减,灵魄碎裂,病危于月宫。那遁走紫弥宫的百花神尊,逃向月宫,想要拿走剩余的金蝉子,以供此后修炼。见月女撑着病体也要阻拦,她与之决战,被月女以月灵术法击中脸颊,划出一条长长的伤痕。

    毁容的百花神尊怒不可遏,扯断幕帘,勒住月女,使其气息封闭而陡然昏厥。自知月女之天命绝不会因自己而止,她不欲久留,隐没身姿,迅即逃出天界。

    神殁前的月女,用尽最后的神力,以灵魄为引,将坤月牢牢地牵引在月宫之丹桂。

    不记得是谁说过,月女不会老……

    真的不会老吗?发肤不受岁月侵蚀,容颜依旧,但那因情深而绝望的心,老得朽坏,看不到世间的未来,只看到怠惰的尘埃不愿离开受着剜心之痛的肉身。

    她的鹤寅,他的月女……孽缘恶果的故事,常为无心之人多耻笑,少惋惜的吃茶消食。

    铃铛响声哀婉,瘫坐在和合宫的月恩子,抚着铃铛的刻痕:长乐。他还记得曾经用自己的半世寿命作法而造就的忘川之水,也还记得自己如何爱着送自己铃铛的族人。

    掌管人间姻缘的司神,无情也最多情的仙人,他也想成为故事中奋不顾身的痴人,但他老得太快了。世间情爱,他为之忧心太多,成全太多,所以天命要惩罚他。

    惩罚他的忘川,扰乱了人间姻缘;惩罚他的爱人,亡故他在之前,令他痛心疾首,生不如死。

    和合宫,姻缘谱,姻缘扣,一切管辖着人间情爱的灵物,他都想要毁灭。他多想帮助凡人得到爱一个人的自由,若不能自由自在地爱,长生又有何用,若不能了却思念,生命还会有极乐吗?

    第四个人,命丧在精雕玉琢的牢笼中。

    冰冷的天庭,阴暗的宫殿。

    殿外的杀戮还未平息,殿中的宫人吓得早已不知躲在何处,只有仙侍毓桑守在床榻边,为天后扇着一碗汤药。即便躺在榻上,也穿着华美的天香牡丹衣袍,也要黛眉绛唇,绝不失尊容。她觉得无限疲累,从很久之前,就有了厌倦,厌倦身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年轻的时候,想着怎样得宠,怎样母仪天下;老了想着如何风韵长存,蒙君不弃。她好似都得到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得到。一个小小的金蝉子就能让她尊崇多年的夫君,毫无情意,不容辩白地将其关押。

    牢笼中唱着戏,唱走了木绾,唱走了尧妙,唱走了孜懿……可怜她从未觉得手上的血也抹在了牢笼的金碧辉煌上,自以为只是戏。

    帝妃楠宜携子而去后,天帝迷上一个叫隋妲的女人,其成为天庭第五位帝妃。那女人生得极美,风情万重,又善解人意,活泼有趣,连她都忍不住喜欢这样性情的女子。受宠生子,顺理成章,可隋妲暗自服下了不易怀孕的汤药。她听到随身仙侍琥玟的禀报后,颇感惊愕,召其问询。

    隋妲幽幽言语,才知一切都是伪装。其从来都不喜欢天帝,恨天帝觊觎她的美色,把其当作修阴阳之道的榻上奴仆。所以,其不要为这样的帝王,这样污龊的男人生下子嗣。

    听罢此话,她不知该作何神态,只能劝诫隋妲好生顾惜身子,不要落下病疾。隋妲冷笑,天后不必担心我生下帝子,撼动祖云的尊位。若真有那日,我定然是不愿再活下去了。

    这场戏,她是观者,身在戏外又身在戏中。

    帝长子患有弱疾,帝二子遭父厌恶,帝四子流放荒芜,这天庭只有帝三子,她的养子祖云,好似占尽风华。但她能看出祖云的小心翼翼,惧怕与恭维,她不敢说木绾之亡故与自己毫无干系,但她真的没有亲手害死过任何一个人。她知道木绾盒中的不是乐游山的种子,而是一种令人乖顺的毒,放在身边,不伤肉体却有辱尊严……直到她的仙侍琥玟忽然消失,从她留下的线索,她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人偷换了种子,加深了毒药的力道……而那个偷换种子的灵狐仙君,已经被痛失挚爱的邺明秘密处死了,以她的旨意。

    至于有着七窍玲珑心的狐族阿婼为何要偷换花种,是因为她恨阳神昊忻玩弄她阿妹尤小七的感情,让她生下孩子,受到反噬,短命而终,又对孩子少有身为父亲的关怀……所以当她知晓阳神与东鸾族九公主之子被帝妃木绾守护着,她便伺机下毒……

    如今想来,她身为天后,却亲眼看着木绾身负剧毒,看着自己的妹妹尧妙抱着身患弱症的养子变得沉默寡言,看着孜懿疯癫穿行于天宫却无怜悯……

    天帝邺明的最后一位帝妃隋妲,孕育了帝子,她似喜似怒。喜悦隋妲终究还是为天帝延绵了子嗣,愤怒其当初所言是欺骗。情绪复杂的她唯独没有想起,隋妲说过若是为他生了孩子,便是要告别世间。

    待她抱起可爱的帝姬郦芜时,身后响起一个无情的声音,抱走吧,我不想看见她。

    尚且不到百日,身患血亏之症的帝妃隋妲,与帝姬郦芜同归虚空宇。震惊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是隋妲告诉她,其没吃北海奉上的仙药,没必要吃,她想要的只有自由。

    死了就能自由……是啊,死了就能自由了,就不必那么可怜地,去爱一个人。多少年了,她像个塑像般,摆设在紫弥宫,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不叫天后,而是瑛凡……她得到了琼瑛荣华,却活得连凡人都不如,比凡间女子还要不堪。

    酒已喝完,他好似也将天庭的尘缘恩怨说尽了。

    那轩窗外从洛水飘曳而来的海棠,静谧地落在他们的身边,告之故事与故人,情爱与无常,正如风雨中行舟,过了重山,还有瀚海;恰似落花中醉酒,痴梦离别,醒后亦可相逢……世间的时光,年华,岁月,人生的少年,中年,老年。

    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情深似海,心寿如棠。

    山河云烟归去后,海棠依旧。之烬放下昔年玉簪,将胭脂海棠别在发髻间,见楚戈深深一笑,抬手道,“你说,我这手背上忽然消弭的海棠花痕,是否化作了洛水边重新绽放的十里海棠?”

    “花痕淡了,可再描画,花落尽后,会有下一幕春色。”

    风过楼阁,吹拂柔发,他望着佳人,在心上刻下恒久的海棠之印。

    良久,他告诉她,空尘蛊毒渐消,仙魄复原,只是不愿醒来,时有呓语。那些呓语,听得人心疼,原来这世间还有一种痴情,是为了挚爱,将自己的心与之相换,再用自己作为囚牢,困缚挚爱的那颗被世人忌惮,觊觎之心。

    他不怕入魔种蛊,也不怕剜心受死,更不怕身败名裂……但他害怕挚爱的人,不爱自己,所以他用一生的代价,换到了一个凡人的名字:洛棠。

    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才明白,其实他们至始至终都深爱着彼此。他爱她,无论她是东鸾族孽子,三昧炉中的囚徒,无名山谷里的落魄之人还是身携赤霞珠的不详之神。而她爱他,也不管他是不苟言笑,规矩甚多的火德星君,罪罚凡劫的脏污乞丐,还是所谓的要夺取她的心救治妻子的入魔之薄幸恶仙……

    洛棠,洛水海棠,冥冥之中,他们之间从来都命有所系,心有灵犀。

    浮光尘世,余烬如歌,他要用那个曾为自己写下告白情信的凡人化身之名,重新去爱她。

    南海燕云斋,空尘深眠于榻上,之烬安然地倚在其怀中。

    此时的麒麟宫中,八卦的南海之人,扎堆议论不休:天啦,没想到我们冷若冰霜的世子,天庭人见人躲的火德星君竟然与一个女子孤男寡女,关起门来,共处一室,更惊奇的是这个女子好像就是当初十四皇子在东海救回来的人!

    嗑着珊瑚壳的宫娥道,“十四皇子不是在那日天生异象时,便去东海求姻,让龙帝放了囚禁在海面孤岛的宗姬淡束吗,若不是天庭突生宫变,这几日南海必然要置备婚仪,迎接嫁入南海的皇子妃。”

    “哎呀,天上那些烂摊子事,与我们南海有何干系!照我说,若是皇子娶亲,世子比皇子大那么多,难道还要继续守身如玉,不近女色?”手中挑着针线,正绣着花蕊的宫娥,嘴角是看好戏的笑。

    捧着脸的小宫娥,两眼冒星星,“我觉得那女子长得那么好看,与世子般配的很,更何况麒帝能允许那女子守在世子身边,说不定正有意撮合他们呢!”

    “就是就是,你们不知道,我可看得出来世子痴迷那女子。你们忘了吗,之前十四皇子救回那女子的时候,世子就和女子在屋子里卿卿我我,我觉得两人也许私定终身了呢。”

    有些害羞的宫娥不敢再听下去,另一些貌似驰骋过情场的宫娥示意讲清楚看到过哪些火热之举。幸亏那窥见了两人曾拥吻于榻的茂华宫宫娥,懂得分寸,乖乖闭嘴,打断好奇。

    “听说世子在天庭有过一个妖侍,后来妖侍触犯天规,流放妖界,难道说那女子就是那个小火妖吗?我还听说世子在魔界娶妻,还成了魔尊的拜把子兄弟。”略微年长的宫娥,将出海采办宫中所需时,八卦来的劲爆消息,说个干净,“你们想想,这蛊毒岂能轻易下给一位天庭贵臣,正因世子成了魔界之人,才会如此……欸,你们说说,这世子到底爱的是妻子,还是这位女子,或者说他谁都爱呢。”

    “不会吧!世子在我心里可是白月光耶,为什么要心猿意马,四处留情!一点都不情深,哪是南海的好儿郎。”一脸惋惜,又愤愤不平的小宫娥嘟着嘴。

    众人一阵哄笑,笑那位看似清正威严的世子,说不得就是个内心火热,三心二意的风流情种。

    八卦未停息,但八卦源头的两人,却如人间夫妻一般亲密。

    之烬抚着空尘的脸,如此安心,不问苍茫。她想起了曾经的梦,梦中是遍山海棠的山谷,她的故乡,洛棠山……

    她温热的唇瓣,对上他的,轻轻一点,却见他迷离双目正怀着奇妙心思,看着她。羞怯地想要躲避,却被他一把拥住,不再松开。吻得她不能呼吸,他才微微宽容,她有些埋怨,“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骗我来这里,还让我……”

    “你吻了我,就要负责,不能让我这个守身如玉的男子,失了清誉。”他发誓自己真的是感受到她的温热,不由地恢复了意识,但还期待着她会作何举动……没想到,正中下怀。

    “守身如玉……你不是已经娶妻了吗……”念及他在魔界的妻子就是族姐涪沧,心中的苦涩又蔓延而出,令其不悦。

    可他还坏坏地戏弄,“那你晓得我有妻子,还与我行苟且之事,不怕被人说污秽闲言吗。”

    之烬满脸窘迫,被其紧箍在怀中,逃也逃不得,退也退不去,十分无语。她听到楚戈说的那些话,一时间头晕脑热,径直就来了南海,还极其顺利地被请进麒麟宫,引至燕云斋……此时看来,自己可不就是中了计。

    “我……没与你苟且。”她把脸埋起来,不敢融化在其深邃情意中。

    “若你想,我可以乖顺地配合你。”俊美容颜,故作调情,“反正,你我现下的关系,也说不清了,出了门,谁也看得出来你是我的女人。”

    “何况我本就为了你守身如玉,不近女色。”

    听他狡辩道行,如此厉害,她也来了兴致,责问,“你与她难道是逢场作戏,未曾作真实夫妻?”

    提及那个人,他有过悔意,甚觉亏欠,但他无法再欺瞒,掩饰。与涪沧成为名分上的夫妻,是身不由己,利益交换,也是保她荣华富贵……只是这尊贵,并非是她想要的,也伤了她的静好岁月。

    “有些事不可多言。但我真的不爱她,也从未亲近过她。”

    气氛暧昧,好似一个小夫人正在盘问她的小郎君,有没有在外面养女人。面靥绯红,她只觉,再不离开这个地方,自己就会彻底属于他。

    果然,他没好气的追问,“为了你,我不知作了多少狠心的事情,拒绝女子的情意。你倒好,这么多公子对你念念不忘,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一想到,他的烬儿被这么多男子牵挂,不吃醋那是不可能的。

    “……放我起来,我渴了。”借口开溜,她可不想在这陌生的燕云斋,与他共度良宵。

    “快回答我,要是你不回答,我就一直抱着你睡在榻上。”

    麻利言语,但求应付,“爱你,很爱很爱。”

    他翻转一番,将她压在身下,痴痴浅笑,“既然郎情妾意,就不是苟且,而是闺房欢愉。”

    意识到危险,她尴尬求饶,“……你身子初愈,不可劳累,要好好修养……我们不能……”

    “事已至此,你若是推开我,更会伤我的身,还有心。”见她好似有所松懈,继而抛出妙计,“昔年,在人间,你嫁给我,却无故离去,未曾与我洞房。此刻,你要还给我……”

    他已经想起来自己身为洛棠时,所有的记忆吗?之烬惊愕,望着与自己咫尺之遥的空尘,有着洛棠的眉眼,洛棠的目光,后颈处的火焰图腾依然温热。

    “洛棠……你回来了……”泪水被他吻入心中,化为恒久的风雨落花。

    “烬儿,是我,我回来了。”

    唇瓣交织,衣衫随风而去,越过江湖夜雨,青山不朽,他终于与她重逢,得到了她所有的情爱。缠绵悱恻,温柔相拥,他道,“之烬,我爱你,前生,今生,来生,只能是你。”

    疼痛袭来,她皱了眉,轻声回应,“空尘,我爱你,过去,如今,此后,唯你一人。”

    梦中,雨水散去,春和景明。

    梦醒时分,两情依旧缱绻,一世繁花妩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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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前,东方阿殷族九公主与阳神相恋,诞育一女后殉情于旸谷,化为五色霞光。因天庭隐瞒,阳神不知女儿之烬。天庭忌惮之烬神力,将还是婴孩的她交于太极神君,意欲用三昧炉磨灭其命数。后其被族人救出封印神力,安置于无名山谷。多年过去,已是火德星君的他寻到沦为小火妖的她,将其带回天庭,究竟为何?神牍塔秘册《旦典》,所载,阳神与东方阿殷,合之,生赤霞,毁天灭地。赤霞珠,即之烬的心。几生几世情牵,无奈无常恩怨。谁喃喃,今夕何夕,见此粲者……浮尘烬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尘烬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尘烬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