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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簌兮     追沙txt下载     追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十六 褚有雪

    “师父……”零叶开口,还想说些什么,复杂的情绪就堵在胸口,被曹疯子虚抬手打断,且见曹疯子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竟不再规劝他回去,改变主意道,“独孤言就在北边茅庐等你,那孩子是张清……你可知凶险?”

    零叶听罢了然,张清祖母窦氏,为太后胞妹,取大宁郡主为妻,其姊乃太子良娣,张清同教坊女流做出如此丑事,必会扫了皇家颜面,零叶知道厉害。随即拱手,同曹疯子拜别。

    再遇独孤言,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乡野茅庐隐蔽在林场深处,独孤言坐定席上,鬼市亦在。

    “孩子呢?”零叶开口,环顾一周,遍寻不到吴霁,又急急追问,“吴霁呢?”

    “鬼葬来的及时,人已带走了,不会有事。你且坐下,见一位前辈。”独孤言说完,零叶心安,想邹缁素在侧,吴霁必是平安了;旋即落座,不过一刻,等来一个女人,银发红裳,颜如玉。

    她一开口,声音婉转动听,惊讶零叶挑眉,“楚儿长大了,动手都动到我头上来了。”

    “四娘,别动怒。过来喝杯酒暖暖身吧。”独孤言听罢起身,煮酒让位,见那女人上席,看定鬼市,她一笑,鬼市就直言开口,“杀杨溪,我也有份。”

    “你胆子向来大,我知道,看在你义父的份上,我又哪敢为难你。”那女人说完,愤怒难抑,话语间难免阴阳怪气,接着又对独孤言道,“溪儿落败殒命,怪他自己学艺不精,张清的孩子,莫非你也要留着?”

    “那好歹也是褚公之后……”独孤言听完,笑意挂上脸,商量。

    “褚遂良之后,有他一个吴霁不就够了,怎么?独孤师弟还嫌不够?”那女人说话罢,眼睛倏忽瞪向零叶,不悦道,“这孩子怎么也在这儿?”

    零叶闻她谈到自己之时,面上写满不快,却不甚在意,随即大方拱手见礼,一句“见过前辈。”干脆利落。

    “前辈?我看起来老吗?”那女人听得,反问出口,貌若不悦,倏忽之后,脸上却带起莞尔笑意,又道,“你跟曹泽一点也不像,跟你娘也不像,跟你爹……像,也不像!”

    她说完,又自言自语道,“这场纠葛,终究是你娘赢了,你娘这一走,你爹,便再也不笑了。”

    “我爹还在世吗?”零叶话脱口,悔意上头,便见那女人淡淡笑起来,面有温柔,“你母亲随行远嫁之时,我也在,她那时也不过十三岁的小娘子……说起来,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零叶听她说完,并未回答自己的疑问,又听那女人自顾道,“卢臻可是我的师弟,我也当过三日魁首,所以,她们都得叫我一声前辈!你就不一样了!我跟你母亲是过命的交情!你叫我姨娘就好!”

    “噗……”她话落,夜幕里卢臻倏忽现身,笑容挂在脸上,面有揶揄。

    “你笑什么!就是这个辈分!”那女人见罢卢臻,接着起身,又怨愤道,“你去替我杀了那姓邹的!他的好徒儿杀了我的杨溪!你去替我出面!”

    “你也舍得?好歹是你亲生!”卢臻说完,拉扯曲池坐下,对零叶道,“你姨娘是你邹缁素,邹前辈的亲生母亲,你要是叫她姨娘,吴霁可得叫你表舅了!”

    “少嬉皮笑脸,说吧,杨溪死了,我暂且可咽下这口气,不去追究,那孩子是杀是留?”曲池话罢,面上冷淡,她情绪变化极快,实在难以琢磨。

    于是片刻沉默之后,零叶忽尔开口,他说,“冬至有霜年有雪。”

    他脑中,杨慎矜的笑脸一闪而过,那人就站定昆明池畔,身后都是秋日风光正好。

    “褚有雪,好名字。”卢臻闻言,微笑上脸。

    “是女孩儿?”曲池开口,看定独孤言颔首,叹了口气。

    众人便又沉默了。

    其实零叶从未想过,究竟是男孩儿,仰或女孩儿,接着且听零叶又开口,言语,“交给杨御史怎么样?”

    “那怎么行,将来若是传出去,还了得!”曲池反对,闻鬼市道,“那便给我罢。”

    “给你?”卢臻抬首,面上的表情极怪,接着道,“你连你自己都养不活?你还想学你义父?”

    “月儿会替我照看他,杨御史也好,吴霁也罢,也能常来将军府,剩下的,我去打点。”鬼市看定曲池,见她叹气,二人互有对视,相争不下,稍有片刻,曲池即起身离开。

    是默认了。

    接着,独孤言、卢臻前后远遁,只余下零叶、鬼市二人相对无言。此即,天寒霜重,鬼市又烧过一壶酒,见零叶留下一摞伤药,起身离开。

七十七 六礼

    零叶迎亲之时,已近春节,范阳卢氏主持六礼,宴请豪门士族,朝中权贵,李嫣身份特殊,不少皇亲贵胄也来了。

    将军府彻夜沸腾,六礼席间,天子特赐御酒恭祝,长脸东光公主所代表的韦氏一族,及范阳卢氏一族,龙武卫将军李苏子的名讳,也因此,一时风光无两。

    李嫣嫁入将军府,清平县主也算有了个完美结局。

    春节之时,长安降下大雪,许是应了冬至的霜寒。

    零叶备好酒菜,招待宴饮。

    “你请了朱青?和政也来吗?”零叶开口,对望铜镜中,为自己绾发的妻子。

    “请了呀,可惜太子府这几日设下家宴,和政来不了!青青一会儿就过来,她说自家做了胡饼,带来给大家尝尝!”李嫣开口,十分雀跃,零叶是首次在家中宴请好友,六礼之后,二人同住屋檐下,零叶从未和李嫣分房而居,李嫣自有得意,那是大唐习俗中极难得,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上次说到,杨御史有个婢女,长得特别好看……跟你的好朋友,杨杰杨校尉家的娘子比起来,谁更好看?”李嫣为零叶绾发罢,打听。

    “那我也不知道,毕竟,我谁也没有见过,别人家的婢女也好,娘子也罢,也不知姓谁名谁!我只知道,我家娘子才是最好看。”零叶开口,甜腻的情话说完,逗乐李嫣笑出声。

    正午之后,雪势转小,朱青登门,带来两盒胡饼,空青虽是异族,却因从小独立过活,很是精通厨艺。

    随后吴霁登门,带了好酒好肉。

    零叶命人现宰了羔羊上架炙烤,煮酒备房,是要彻夜聚首,方便好友在家留宿。

    杨慎矜来的比鬼市要早一些,他还特意准备了不少孩童玩物,此番是要赠予有雪。

    “闻校尉杨杰的婢女池氏,接纳褚家后人,视同己出,而被纳为妾。”李嫣掩面,小声同空青说起,眼神却飘向杨慎矜带过来的婢女春草,打量。

    “这池氏有美德,被纳为妾,适当。”空青作答,旋即命人将食盒呈上,才道,“嫣姊且来尝尝这胡饼,我做的不多,也给前堂送过去了一盒,不知合不合将军及众君的口味。”

    “你做的能差到哪里去,可眼见着……这番……你说,是打赏还是不打赏?”李嫣抿唇话落,眼神又飘向春草,言说来者皆是客,若不打赏一番杨慎矜带过来的婢女,难免有失礼数,但春草这番身份,又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一会儿,池氏想是要过来了,都予一些吧!想来,县主一视同仁之心,必为美谈!”空青言毕,见李嫣面上带笑,和善道,“青青你人这般心善,必有福报!”

    鬼市登门之时,天有转晴,零叶携众人相迎,褚有雪依偎池氏怀中,鬼市见罢众人,便拉池氏过来见礼。

    “贱妾池月,见过两位将军,将军夫人,杨御史及……这位娘子……不知……如何称呼……”池月委身施礼,不想竟会在此时,同空青再见,她眼中的惧意一闪而逝,接着赧然道,“贱妾失礼了。”

    “无妨,儿一介布衣,乃皇甫宗室女眷朱青,池氏娘子不必拘礼。”空青委身,一语落毕,同池月双目相接片缕,接着各自收回目光,仿若从不相识。

    她心中有惊无惧,将鬼市考量的目光视若罔闻,尽管,这个男人曾经出手,差点要了她的性命。

    她很清楚,鬼市若想杀她,她哪里还有命活到今日,当初老山岭那一击看似凶险,实则不然。

    但今日聚首中人,身怀绝技有三,鬼市、零叶自不必说,他二人对空青的来历,早些时候已从组织中知晓一二;鬼心心思慎密,更已看出空青身有不寻常之处,但碍于县主李嫣,及杨慎矜在场,只得置之不闻。

    宴近掌灯时分,县主李嫣告退就寝,众女眷且自散去,相安府中客舍。

    杨慎矜酒过三巡,早已闭目席上小憩,三友相聚流霜之下,方有时间谈到空青。

    “这么说,此女对你们的来历,恐是略知一二了。”吴霁话落,双目中隐有杀意,邹缁素教导有方,从不将祸患留下。

    “她倒不是个问题,早些时日,我来去皇甫别院,她都知晓,那苗族娘子是个聪慧之人,况且……没有必要为了除掉她,惊动皇甫惟明。”零叶话落,便询向鬼市,且等他开口解释池月。

    “月儿是我救下来的……执行任务之时,独孤言本意是要杀了她,我见她可怜,便将她留在身边。”鬼市话未说完,即听吴霁开口,面有古怪道,“你这是看上了她的美色,还是看上了她那张三分相似洛梨的脸?”

    “前些时日,她接纳有雪之时,我方在杨府将她纳为妾……更早,我可是未曾同她有过何种关系!”鬼市话说的有些气急,好笑零叶搭上他的肩,小声道,“你别紧张!就算你喜欢她,我同吴霁,也未必觉得有什么不妥!洛梨心中,总是怀着对李倩的感情要深些,想要她接纳你,本就是个难事,你能有个娘子在家服侍你,照顾你,终归是件好事!”

    “所以,那苗族娘子,同池月一般样,都是五毒教的鬼母,在灵台放那把火,所牵扯之人咯!”吴霁对崔释合力五毒教,暗中伉礼李林甫一事,略有耳闻,自然联想到了半夏同西凤,于灵台的教主之争。

    “不错,闻池月所述,她同半夏之女曾兵戎相见,况且,我也不是头次遇上她。想必,那鬼母之女,就是这朱青了!”鬼市话落,即见空青人已飘然站定院中,一张无惧的容颜冷淡,相见三人。

七十八 谋局

    “劳三位郎君费心了,儿一介漂萍,江湖随波逐流,暂且安身当下,也不知何时会被惊涛沉浮。”空青淡淡开口,言落毕,可见吴霁咧嘴笑开,眼中难得并无杀意。

    若说身似漂萍任浮沉,眼前谁又不是呢?

    “你且安心,这里没人会杀你,你同池月相安无事,那是最好。”零叶见得,开口之后又道,“冬夜霜寒雪冷,你早些安歇吧。”

    这一话落,空青委身告退,须臾,可闻吴霁开口,言道,“此女倒是有趣,若年轻个三五载,我倒不介意收入手中。”

    “这番貌美娘子,不想到了你的眼中,却还挑剔起来,怪不得寻遍平康坊,也未曾让咋们定远将军,心有所属了!”零叶玩笑,面有揶揄,可闻鬼市亦开怀笑出声。

    翌日小雪,将军府外一人,携橘登门,寓意送吉。

    此人虽貌不惊人,但龙骧虎步,绀青的长衫在他步履之下,簌簌有声,一张干净的脸,可惜了半只眼窝塌陷,只余独眼可见。

    童优登门零叶府上之时,已近正午,冬至过后,他随王忠嗣回京述职,同零叶再别重逢。这场拜见,因零叶六礼一事一拖再拖,过不了几日,他便要启程回营,怕是再难相见。

    拜帖送到零叶手上,他方才想起,是有那么一日,他在大明宫中偶遇童优,曾相邀将军府上一叙,不想,真就等来了此人。

    于是命人相请童优上坐,且与众人共食一餐。

    “来人同我有些缘分,今日相请,便同用午食吧!”零叶开口,瞥了一眼鬼市,想缘分来的何等奇巧,先有空青,后有童优,他同鬼市,更与童优曾在北庭都护府,有过一段遭遇。

    零叶介绍童优罢,可见李嫣携着空青入室,吩咐饭菜。

    但此时,童优目光全被空青吸引,甚至连鬼市盯着他眯了一下眼,都未曾察觉;童优未曾看到鬼市,空青却已然注意到童优。

    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

    空青再见童优,昔日的光景即涌上心头,仿佛前世历经种种。

    二人相视片刻,目光流转,且分且离,且看且观,纠葛一时,情绪一再平复,末了,终归相安无话。

    不见杨柳春,徒看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

    于是,童优眼神飘忽,看定卷帘之外,细雪如沙,心比霜冷。

    时值天宝四年,因杨太真册为贵妃,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以任用杨钊,意欲反制宰相李林甫,保其禄位。

    遂以杨钊入京,常出入禁中,攀交权贵,善于逢迎,谄谀李林甫,深得帝宠。同年,双李相争,李适之落败李林甫,其友裴宽被贬睢阳太守,知交韦坚亦明升暗贬,被剥实权,罢诸使之职,升任刑部尚书,由御史中丞杨慎矜取而代之。杨慎矜虽同零叶私交甚笃,但于李林甫亲疏有度,朝堂之上,常持中立之姿,又以李林甫亲交王对其不满,李林甫私下亦曾示之零叶,引以为憾。

    此年间,因李适之为帝疏远,李林甫左右,有零叶身在禁中为其目,罗希把持御史台是为耳,京兆府吉温作其鼻。李林甫此人,已在朝堂形独揽大权之势,凭其口蜜腹剑,排斥异己,重用安禄山等胡将,闭塞言路,**无阻,使之纲纪紊乱。

    天宝五载正月,皇甫惟明奉帝君之诏,回朝献捷,皇甫惟明此人,同李适之、韦坚、裴宽一众,相交已久,借此时机进言帝君,劝谏罢黜李林甫宰相一职。

    李林甫闻之,怒火冲天,连夜急召零叶等人入室,商讨应对之法。

    半月之后,元宵夜至,兴庆宫内金吾及四军士兵,列明阵仗,盛列旗帜,皆披黄金甲,衣短绣袍,太常陈乐,是为元宵盛宴。

    长安灯会三日休假,仕女可放夜在外,零叶准李嫣归家,同东光公主一聚;自个儿相约杨慎矜,夜游长安城。

    “不知定远将军,近日为何不在京中?”杨慎矜闲话问起吴霁,便见零叶淡淡笑开,“他同恩师归去故里,想必现今,亦在钱塘夜饮美酒。”

    “哦?那真是遗憾,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聚一番,同饮同乐。”杨慎矜话罢,见远处来人有些面熟,停驻揖手,有礼道,“晁衡兄。”

    “杨御史,李将军。”晁衡闻声,随即回礼,虚抬手介绍道,“小友晁,一杀。”

    “见过。”零叶同一杀一战之后,两人再次相见,不想竟是此时此地,随即相视一笑,五人结伴,同游长安。

    “晁兄莫非同晁衡兄一般,是乃东瀛人士?”零叶明知故问,晁衡、晁乃扶桑遣唐使,晁衡本名阿倍仲麻吕,进士及第,有左散骑常侍兼安南都护之职;晁精通东瀛刀法,为太子侍卫,常出入东宫。

    “不错。鄙人略通武艺,有幸于禁中见过几次将军。早闻将军武艺精湛,若能得将军指教一番,是乃鄙人之幸。”晁话倒是直白,这才走出几步,便直言想同零叶一较高下。此际闻一杀豪气开了口,笑道,“哈哈,择日不如撞日,那不如就在当下,现如今元宵灯节,街上行人颇多,但景龙观就在附近,想必清净,可做比武之地。”

七十九 迎战

    五人行至景龙观附近,巧见刑部尚书韦坚自太子车鸾而下,施礼拜别。五人稍有驻足,回避韦坚、太子车鸾远行之后,方才跻身景龙观。

    “请。”零叶立地景龙观一隅,耳际松风有声,眼底尽是园内细雪未融。

    晁人就在跟前,他手握上佩刀那刹,人便似自这天地间消失。

    接着,那细雪飞扬如沙如尘,若非寂夜中铮铮刀鸣不竭,刀光亮如流星飒沓,在黑暗中燃亮又熄灭,你也看不清看不明,这二人短兵交戈,是何等激烈。

    零叶微笑上颜,心中快哉,这样干脆利落,速如闪电的刀法,可说与他有异曲同工之妙。

    战至酣畅淋漓,双人各自收刀入鞘,立地肃杀天地间,此际仿佛除却彼此外,世间他物,皆为虚空。双人于终了间拔刀出鞘,胜负再此一霎,零叶内积薄发,对抗晁东瀛居合斩,这一声刀鸣,划破长空,在旁人眼中,那刀光相接,竟如朝阳出海,光华万丈。

    晁输了,零叶的刀法几近大成。这一战,点到为止,晁收刀入鞘,衣袂稍有破损,面上却带笑,深深鞠躬一礼,以敬零叶。

    零叶还礼之后,难得笑出声,开口道,“可惜少了酒,若有酒,真想与晁兄不醉不归。”

    “那这不醉不归,鄙人暂且收下,待来日方长,还望李兄莫要忘了,今日同鄙人有此一约。”晁拱手,携晁衡、一杀拜别离去,走的潇洒不带星点尘埃。

    于是零叶回过头,见杨慎矜就立地月光之下,静如时光中一片美玉,二人目光相接,杨慎矜的笑颜就温雅上脸,“月色正好,苏子可愿赏脸,咋们酒肆畅饮一番?”

    “知我心者,唯汝也。”零叶答罢,虚抬手,请杨慎矜同行。

    二人步至景龙观堂下,可见韦坚同皇甫惟明观中急行,零叶拉扯杨慎矜背光中站定,虽听不见二人言语,却能看出其面色古怪,不知讲些什么秘密,小心警觉。

    “刑部尚书韦坚,河西、陇右节度使兼鸿胪卿皇甫惟明、东宫太子李亨,一外戚、一边将、一太子,这是要谋划个什么秘密,如此慌张谨慎,真真叫人看不明白。”零叶拂袖,携杨慎矜悄然离去,出了景龙观的门,口中却兀自言语,似笑非笑,似讽非讽,听者自然有心,且见杨慎矜抿唇皱眉,手指关节都捏到发白。

    零叶目的即达。

    翌日,杨慎矜朝上表奏一书弹劾,状告刑部尚书韦坚,河西、陇右节度使兼鸿胪卿皇甫惟明密谋,有拥立太子篡位之野心,李林甫出列应和,引来龙颜大怒,动荡朝堂。

    刑部尚书韦坚,河西、陇右节度使兼鸿胪卿皇甫惟明即刻被捉拿下狱,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杨慎矜人身在朝堂,常年以中立之姿不参与太子党争,他这一书弹劾,可比李林甫直言劝谏来的更加巧妙,更加熨帖。

    零叶御座一侧,见此风云变幻时至,虽有利用杨慎矜之愧,但很快即被身处其位的现实所裹挟,认命的将那愧疚之感,哽咽下肚。

    李林甫得势,举荐由杨慎矜、王、吉温三人联手审理此案,太子李亨,或将不保。

    “郎君,杨御史何故状告太子?此事恐怕是有什么误会……”零叶才将回府,已料定李嫣必来盘问,旋即打断她道,“朝堂之事,你身为妇孺,便不要打听了。”

    他知李嫣身为东光公主之女,又与太子韦妃关系匪浅,今韦坚下狱,第一个遭殃的必是韦坚之姊妹,太子韦妃。

    “可是韦妃……可是我娘她……”李嫣深知其中利害,却放不下韦氏一族,话出了口,也不知该如何同零叶讲来,她心中既怕言说得多了,惹零叶动怒,又怕母家因此遭受牵连,加之和政为韦妃所养,韦妃与韦坚乃兄妹关系,这中牵扯诸多,很是焦虑。

    “东光公主虽为韦氏,却早已嫁作他人妇,至于韦妃,她总归有她的去处,和政嘛……你不必惊忧,她又不是韦妃亲生。”零叶开口,转身拉过李嫣的手,握在掌中,以安其心。

    接着门童来报,且闻东光公主驾临。

    零叶人就站定廊下,揖手见礼。

    “母亲。”李嫣见罢东光,并不行礼,面上忧色,很快为东光平淡的表情所平复,闻东光一句,“进去说话。”

    便亦步亦趋,紧跟。

    “李郎君在禁,想必辛苦,嫣儿这孩子,从小娇惯,不知深浅,若有失礼之处,你莫要怪她。”东光坐定堂上,话有所指,双目却盯着裙摆看,等着零叶作答。

    东光早已料定了李嫣的反应,却对韦坚之事,有所保留。

    显然她还不想牵扯进去,东光贵为韦皇后与中宗皇帝之后,庙堂之高,她心中有数。她幼年时见证了中宗皇帝时代的政治斗争,今朝圣君即位后,又被和亲塞外,她并非虚有其表,当年饶乐郡王李鲁苏出妻,而她入主正位,一度被推向政治斗争的旋涡,她早已习惯了朝堂瞬息万变。

    于是零叶一开口,对韦坚一事简言带过,轻重有度,“太子府近来必是忙碌了,嫣儿这边,我会看着她,如今正月才过,外头天寒地冻,不易出行,公主不必担忧。嫣儿既然许给我,我自会照看她。”

    “李郎君这番说来,我就放心了。”东光听罢,满意零叶的说辞,这就看向李嫣,道,“你夫君令你待在家中,你便莫要出去外头闲逛,你如今生为人妇,不比往日,把心思放在家里,放在自个儿丈夫身上,早些生个孩子,才是要紧。”

    东光对李嫣耐心话罢,言辞之中已有警醒之意,接着又道,“今时外头这般乱,我看天色不早了,便不多作逗留,李郎君能同嫣儿相敬如宾,我心中甚慰。”

    东光言罢,且握了握李嫣的手,就招呼随从离开。

    零叶没有挽留东光,她深知此时任何意义上的挽留都是多余,东光若真正被韦氏牵连,必会为了保全女儿,斩尽母女关联。

八十 闺中密友

    零叶睡下之后不久,李嫣便起身了,人行到水榭之下,寒风中瑟瑟发抖,于是婢女请来炉火,被她低声呵斥,“我冷些怎么了,谁让你去取炉火了,若惊动郎君何如?”

    李嫣说话很轻,仍旧传入零叶耳中,他人立地水榭外头,李嫣悄悄起身之时,他就跟在后头。

    零叶深知李嫣性情,不过片刻,等来空青现身。

    “明日你去帮我看看和政,如今太子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耳目众多,你要多番小心,若和政无事,你便早些回来,不要久呆!而今皇甫惟明下狱,你住在皇甫别院会否不安全?要不要……”

    “不必担忧我!”空青打断李嫣,又道,“李将军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同母亲一唱一和,把我禁足了呗!”李嫣嘟唇不满。

    “李将军自是作了多番考量,我去也好,不招眼,总比你去强!你母亲也是为你好,倘若韦氏真有什么牵连……如今……饶乐郡王又不在了,还真怕会出事……况且,今日晚些时候,闻固安公主在东光公主府外撒盐,怕是公主自己也……”

    “你说什么?那个庶女!仗着自己有累万的赏赐,胆敢在我家门外作……”空青还未说完,且闻李嫣怒吼出声,又被空青按下,“你小声些,若被你夫君听到了,可了不得。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兴许是谣传。”

    “谣传?当年那辛氏得了赏赐,得罪了嫡母,因庶出一事,被状告圣君,父王他出妻之后,娶我母亲为妻,辛氏心中不满,又不是一天两天!以前我母亲还有韦氏作仰仗,倘若韦氏当真出事,那个女人……心肠歹毒!怕不会放过母亲!”李嫣言毕,脸上担忧之色满溢。

    “东光公主好歹有和亲之功,不会这么容易出事的!固安公主就算再恨,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应该不至于……”空青劝慰的话未道完,又被李嫣打断道,“不至于?你是不知道,当年辛氏和亲之时,她的堂妹在列,父王看上了那辛氏娘子不久,那辛氏娘子便暴尸荒野!有闻那娘子怀胎十月待产,被收尸之时,腹中却空空如也!有传闻,就是被那女人……给活活……将人家的孩子拖出来……弄死的!”

    “你看你!说的这般吓人,也不过都是道听途说,快些回去歇着吧,李将军武艺了得,你要是出来久了,难保不会惊动他!”空青听罢,安慰李嫣。

    “我看不行!你明日去罢太子府归来,替我去母亲府上看看,若那辛氏真有作孽,你回来告诉我……我……我定要她好看!”李嫣思来想去,并不知如何对固安公主作出报复,饶乐郡王李鲁苏固去多年,前尘往事已矣,而李鲁肃兄长之子李归国,早在两年前离逝,李归国自李鲁苏去世后,曾继位奚主,封为归诚王,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作为李嫣的堂兄,早年还可仰仗,可惜归诚王后继无人,如今的奚族,实权在新任饶乐府都督、怀信王李延宠手中,李延宠为李诗锁高之子,同归诚王,可没有什么血亲关系。

    李嫣偷回卧室之时,零叶就坐定床上等她。

    所以李嫣一看到零叶,吓得站定原地,不吱声也不敢动弹。

    出嫁之前,他对零叶已有半分敬畏,如今生作人妇,她自然对他百依百顺。

    零叶对她有宠,但零叶不笑的时候,李嫣对其是有三分惧意的。

    “想到如何报复固安公主了吗?”零叶话一出口,吓的李嫣屏住呼吸,手心也出汗,仿佛在外间吹过的冷风,消失一空。

    “若想到了,便说来听听,若没想到,今夜可在这里想。”零叶话又出口,惊惧李嫣不住摇头,眼泪就擒在眼眶里打转,她还真怕零叶会动手打她,零叶若是打她,那是任谁也管不了。

    “过来。”片刻之后,零叶叹了一口气,见李嫣再也憋不住眼泪,立在灯影之下,浅浅啜泣。

    他心有不忍,零叶深知李嫣的放肆大胆,这般吓唬她,也不过是想给她长个记性,未曾想过,要如何惩戒她。零叶心中喜欢李嫣,且渐渐将这份喜欢,融入骨血,他早已将她视做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爱妻。

    “你不要打我……我再也不敢了。”李嫣一边哭,一边小心开口,委身行至床前,将襦裙捏的起皱。

    “你过来躺下,我不打你。”零叶有些好笑,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打她,零叶甚至有些好奇,李嫣为何觉着他会动手打她,婚后一载,他从未对她动粗,甚至从未大声同她说过话。

    也许,是他周身那股子杀气,将她吓着了。

    李嫣不敢违拗,脱罢衣服,便钻进被子里躺好,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零叶看,仿佛要将零叶瞧出个洞来。

    “我何曾打过你?”零叶开口,一挥手,便将灯火给熄灭了。

    “未曾。”黑暗中,李嫣轻声作答,她觉察零叶近身,将她拉近怀里。

    此刻,零叶温暖的体温,已将她的畏惧统统消散。

    “那你为何觉着,我会打你?”零叶手抚上李嫣后背,且听她又朦胧了声音,几乎哭着答道,“我堂兄以前……也经常打她的小妾,打的死去活来,谁也不敢管,我母亲也不管,说那是家主管教家累,天经地义……”

    李嫣说道后头,真就哭出声,头靠在零叶胸口,眼泪浸湿他的衣衫,肩膀不住抖动。

    “那你还硬要嫁给我这一介武夫,你就不怕被我给活活打死?”零叶听至此,却忍不住笑出声,且闻李嫣委屈道,“那也总比嫁给有妾室之人强,父亲他,就是因为有个小妾,对母亲对我,总是不闻不问的,堂兄就更过分了,娶了八个小妾在家还不满足,常常在外与那些……那些女人往来!”

八十一 权斗

    零叶听得叹气,黑暗中抱紧李嫣,拥吻她,接着又道,“你别担忧了,固安公主不敢,也不会作出什么出格之事。明日朱青同你回话之后,你且让她搬到将军府来,皇甫别院……不适合她待下去了。至于和政也好,韦妃也罢,尚且担忧不到你头上去,你母亲说对了一件事,你想什么时候跟我生个孩子?”

    零叶转移话题,这事说罢,动容李嫣抱紧他,面红道,“又不是没和你生!”

    李嫣话才落下,下一秒就双目一黑,阖眼睡了过去。

    零叶笑容僵在脸上,他的手指尚还停在李嫣的昏睡穴,黑暗中表情变化,接着肃容道,“李公那边出事了?”

    “主人,飞箭来书,李公府上一叙,并未言明何故。”零叶闻言穿戴起身,说话者就跪在廊下,黑暗中看不清脸,看不清身形,但零叶对他没有防备,没有戒心,零叶于廊下稍有一顿,飞身离去。

    零叶到达李林甫府上之时,已过四更天,吉温就立地李林甫一侧,等着他。

    “圣君下了一道诏书,以干进不已贬韦坚为缙云太守,以离间君臣之罪贬皇甫惟明为播川太守。”吉温话简单明了,同零叶说罢,即闻零叶开口道,“是以圣君对太子谋反之事,游移了。圣君心疑韦坚,心疑皇甫惟明,却未必心疑太子,况且,圣君而今,已年过花甲,三庶人之事,圣上这些年,指不定已有所悔意。”

    “鄙人愚见,东宫不动摇,李相的地位,怕是……”吉温谏言,话说给李林甫听,眼神却寻向零叶。

    他一边提醒李林甫需赶尽杀绝,对东宫、对李适之等人不留后患,一边又欲借零叶的口,出谋划策。

    “现在杀了二人,太过招摇,于李相不利。”零叶于是开口,不与吉温计较,且见李林甫闭着眼,假寐塌上,继续道,“可从李适之下手。”

    “你欲杀了李相?”李林甫闻他话落,接着睁大眼,瞪着零叶看,零叶胆敢对李适之动手,李林甫自觉他忤逆犯上之心太过,恐成养虎遗患。

    “鄙人怎敢对李相动手,是以请李相隐退乡野,莫为东宫晚节不保罢了。”零叶平静,任由李林甫的视线在他周身打量一圈,接着端看李林甫表情变化,笑意挂上脸,虚抬手,从外间唤来一位长衫男子,零叶随即侧目,已识出正是户口色役使王。

    “王户口色役使的想法那是真真好,竟能同李将军不谋而合,但老夫已有了李将军在侧,由李将军为老夫出谋划策,王户口色役使岂非多余了?”李林甫话语恶毒,一边对零叶半信半疑,作猜测之态,一方面挑起王对零叶的不满,作鄙夷之姿。

    很显然,在零叶到来之前,王早有对策进言李林甫,但李林甫这般生性多疑,自然更想听听零叶作何打算。

    而李林甫意欲挑拨二人争端,是以此人向来刁滑狡诈,他任用吉温之时,必召纳罗希打压吉温。而今任用零叶多时,无非惊忧零叶在禁,能亲近圣君,唯恐将来成为祸端,尚需王从旁胁之以威,制衡零叶。

    李林甫此人,当真老谋深算,对任何人,都非绝对的放心。

    因此,自今时起,无论王是否为李林甫所动,对零叶报以憎恶之心,零叶都必要同王斗下去,使李林甫安心。

    零叶到达李适之府外之时,已近点卯,龙武卫将军着紫色戎服,身佩仪刀,端坐马上,李适之很快前来迎接,此番皇甫惟明及韦坚被贬之事,尚未传开。李适之深知李林甫必是拉倒太子的幕后黑手,如今东宫摇摇欲坠,唇亡齿寒。

    这一早,李适之闻家奴来报,言说零叶人在门外守着,他便吓的双腿发虚,险些站不稳了。

    “不知将军到访,有失远迎,敢问将军是有公务传达?”李适之背后汗湿,官服穿了一半,颇为狼狈,此见零叶也不下马,有轻蔑笑声惯耳。

    “李公怎的衣冠不整,有失仪表,若让圣君瞧见了,怕是罪加一等。”零叶话落,动容李适之俯身下跪,汗水滴在石台阶上,发出轻响。

    这一句罪加一等,已吓的李适之发起抖来。

    此际零叶下马,上前拉李适之起身,面上带笑,又道,“瞧我这粗人,说的什么话,李相这般骨鲠之臣,怎会有罪,圣君见了,怕也不会说些什么。倒是我途经李相府外,想今日点卯,相约李相同行罢了,还望李相莫要怪罪我。”

    李适之闻罢,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发花,零叶的脸,在他眼中已有些看不清楚,他难免有些魂不守舍,但很快强自镇定下来,对零叶报之难看的一笑,揖首道,“将军见笑了,还请将军稍待,老朽这就回去整理仪容,同将军一并入禁点卯。”

    零叶来的时间太巧,巧到李适之一夜未眠之后,又被吓了个魂飞魄散,此际胸中七上八下,猜测诸多。他即畏零叶是圣君秘密诏来,拿他试探问话的,又惧零叶是圣君秘密诏来,暗中监视他的,他唯独未曾猜测李林甫,零叶曾为李相食客之事,早作旧闻,如今零叶人在禁中独来独往,乃圣君亲自提点的从三品武官,身份特殊,他对零叶的畏惧之心,等同对圣君的畏惧之心。

    他已深感朝不保夕,唯恐李林甫朝堂之上早晚拿他开刀,他思来想去,怕是只得明哲保身。

    数日之后,李适之上书辞呈,以表退隐之心。

    天宝五年四月,李适之被罢黜宰相一职,贬为太子少保。

八十二 仲秋之丧

    空青搬入零叶府上已有数月,外间如何传言,她不动容。李嫣待她好,亲如姊妹,甚至流言蜚语漫天,言说她已被零叶纳为侧室,李嫣亦不动摇,那是这大唐岁月静好里,难得的真情实意。

    空青更惜如珍宝。

    中秋将近,李嫣欲为家宴采购,空青便随同她出入左右。

    零叶近来忙于宫中事务,同王斗的你死我活,圣君用度日益奢侈,王以战死之士租庸进献圣君,在朝有宠,但仍畏惧零叶能随圣君御驾一侧,对零叶总是能忍则忍,适可而止。

    零叶尚可进退自如,杨慎矜却难免遭受牵连,遭王多番打压。

    “你怎将春草都送给史敬忠了?他一介还俗之人,你还是少与他往来吧。”零叶同杨慎矜闲聊,此番下朝,二人相约朝食。

    说是朝食,也不过是在面饼摊前,随意吃些面点果腹。

    “你怎得知此事?”杨慎矜闻言,有些诧异。

    “你那婢女前些时日,被虢国夫人瞧中,令史敬忠转赠了。那妖僧面目可憎,我见着,甚是不爽。”零叶话落,将杨慎矜递过来的猪肝毕罗三两口下肚,又喝了一口汤水,这才起身道,“近来公务繁忙,今日恐会宿卫宫中,东光公主近来……又恶疾缠身,你若得空,替我寻几个大夫!中秋将近,嫣儿忙于家宴,为了她母亲之事,也常睡不安稳,我心中……很是担忧。”

    零叶话落,又犹豫道,“嫣儿怀孕了,已足有一月了。”

    “什么?你怎得不早些同我说?我也好差人送些好礼!此事你不必担忧,你且去忙,我自会给你办妥。”杨慎矜叹气,但见零叶留下散钱数几,匆忙离开。

    翌日,韦兰、韦芝忽然上书一封,为韦坚年初被贬一事鸣冤叫屈,书中所言,再度牵扯东宫,欲拿太子作为筹码,惹怒圣君降罪。

    韦兰、韦芝即可流放岭南,韦坚则被贬为江夏别驾。

    这一贬再贬,牵连韦氏,惊动太子亨权衡利弊利之下,以表决心,绝不以亲废法,竟于数日后将太子韦妃赶出东宫,是以出妻。

    韦妃被休之时,正值中秋家宴,零叶携眷拜谒东光公主府上。

    “和政呢?和政可有被牵连?韦妃又在何处?”李嫣泪水憋在眼眶里,指着来报的家奴大声呵斥。

    “你激动什么!和政怎会有事,至于那废妻韦氏,自是要寻那空门,落发为尼,哪还有什么别的去处。”东光公主摇头,指点李嫣坐下,又道,“叫李将军看笑话了,这孩子给我宠坏了。”

    “娘亲,你怎可叫韦妃……废妻韦氏?这多难听!”李嫣闻言,泪水跟着跌落,叫空青从旁见了,不忍出声,“公主息怒,儿这就带县主下去歇息,她尚有身孕,不宜过劳。”

    “劳烦娘子好生照顾。”零叶同李嫣交换眼神罢,即见二人离开,此际转过首来,见东光公主正盯着他瞧。

    “朱青娘子,同我家嫣儿姊妹情深,不知将军……可有意纳她为妾?”东光话落,零叶便答,“子婿未曾想过。”

    “我当年虽为正室,在郡王眼中,却不如侧室,他喜欢那辛氏,我管不着,更无权过问,可惜那辛氏命薄,被她堂姊所害,身怀六甲殒命,当真令人唏嘘。”东光接着回首往事,动容零叶又答,“公主尽可放心,子婿对嫣儿实乃真心爱护,对其他女子,并无他想。”

    “嫣儿尚且年轻,你可这般说,可若将来,她色衰……你总归还会有别人,我不奢求你为她一人而终,但求将来,我故去之后,你能看在她给你生养了一儿半女,赏她口饭吃;若能留下两个婢女供她差使,照顾她颐养天年,那自是更好了。”

    “公主言重了……”零叶听她道完,还未继续往下说,便再度被东光打断,听道,“我这病好不了了,这番便是临终托付,李将军莫要见笑,我故去之后,固安公主必来堂前祭拜,届时,还望将军……莫要听她谗言,也莫要让嫣儿听她胡言乱语,她身怀六甲,您就当……那是心疼您那未出世的孩子。”

    “公主……”零叶还想说些什么,且见东光虚抬手,眼泪竟擒在眶中,屏退零叶。

    天宝五年之秋,当真多事之秋,东光一语成谶,仲秋过去不久,公主重病难治,果真就撒手人寰。

    零叶不得不告假归家,陪着李嫣,一步也不敢离开。

    她哭,他就陪着她哭;她说话,他便听着她说话;她困了累了,零叶便抱着她,看她阖眼沉眠;她不吃饭,零叶即令奴仆上街去遍寻各地珍馐美味。

    零叶试想,熬过小殓,爱妻总归会看开。

    接着固安公主登门,得亏李嫣内室入睡,并未见到来人。

    于情于理,零叶在外,接待固安。

    却不想,见着故人。

    “当真天理难容,报应不爽。”固安口出无礼之词,为空青所闻,捏的拳头泛白,几要冲上去打她。

    “李将军就不想知道,是何报应?”固安再度失仪,但见零叶笑容挂上脸,杀气无声而发,吓退固安握住旁侧之人的手,难免畏惧。

    “我倒是谁人来访,原来是姨娘来了。”零叶越过固安,眼神寻向她身侧女子,那女子容颜绝美,虽已满头银丝,却并无衰老之态。

    那是曲池。

    零叶胸中尤有怒火,对固安携着曲池来访,还出言不逊,难免有所怨怼,一句姨娘叫的曲池笑出声,且听答,“李将军息怒,公主来了,就好生去拜祭一番吧,多余之词,莫要再说了。”

八十三 瞒天过海

    零叶告假之后,李林甫为逼倒东宫,再次乘胜追击,于朝堂之上,状告李适之是乃韦坚党羽,谏言圣君一并处置。

    圣君随即流放韦坚于临封,李适之再贬宜春太守。

    天宝五年年末,太子良娣之父赞善大夫杜有龄,因谣言勾结太子,在外中伤圣君,被指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

    李林甫随即剑指东宫,将与流言相关者一并交予吉温处置,除杜有邻外,连同柳、裴敦复、李邕、王曾等数列在朝官吏,也一并受到株连,被杖杀大理寺铁牢之中。

    东宫势力自此彻底土崩瓦解,独留太子风中摇曳。

    天宝六年初,经圣君首肯,李林甫派罗希前往各地,赐死韦坚及其兄弟韦兰、韦芝,皇甫惟明、李适之及其子,凡罗希所到之处,与东宫党羽有关人等,尽数人头落地。

    数月之后,零叶再次见到崔释,已近李嫣待产。

    “你做的很好,这些年未曾令我失望,李相同我,都十分满意。”崔释如是说,面上表情冷淡,却并无赞赏之意。

    “李相已知我身份。”零叶接话,道出崔释言下之意,可闻崔释冷笑出声,“处你所处之处,庙堂之高,你又以为,圣君不知吗?”崔释话落,明示零叶今日所处之位,这从三品武官,龙武卫大将军之职,亦有十三鬼之功劳,李林甫渐渐对他有所戒心,崔释又怎会对他毫无顾虑,他的位置,终究是坐的有些高了,这便续听崔释又道,“你有多久未见吴霁了?”

    “半载。”零叶不敢隐瞒。

    “邹缁素将他藏起来,也非一次两次了,此番我要你亲自往苏州一趟,去帮我杀一个人。”上星话落,看定零叶的时候,几乎要将他看穿。

    “欲杀何人?”零叶话起,见上星动唇,声音就落入脑中,“晁。”

    “敢问此人是否太子宫中晁?”零叶话罢,有些惊愕,东宫大厦将倾,此时诛杀太子贴身侍从,莫非欲逼太子自戕?

    “不错,正是此人,你此番前去,必会遇上邹缁素的阻碍,也正因如此,才需你亲自出马。”上星言落毕,虚抬手,那朱砂令就静静躺在他掌中,接着又听道,“此去你可尽管出手,不必留有余地。至于这令牌,想必你也见过了,你可知它还有一则用处?”

    “尊听魁首教诲。”零叶垂目揖手,可闻,“持朱砂令屠戮十三鬼者,可接任其位。”

    零叶随即压下心中惊愕,不表于面,了然上星这话的含义,“杀了邹缁素,你便是鬼葬。”

    “这令牌以后你且留着吧,予你了。”上星说罢,唇角带动细微笑意,接着转身,消失在零叶视线中。

    荷香清露坠,柳动好风生。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

    零叶到达苏州之时,空青已传了简信过来,闻李嫣生产,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零叶回信为孩子斟酌小字安然,寄托于这乱世之中,平安成长之心愿。

    “半载多不见,来了苏州,我自是要请你去喝酒的。”零叶站定垂柳之下,看前方出声来人,素衣单薄,眉目都是笑意盈盈,那是吴霁。

    “你可知我来此,是为何故?”零叶苦笑上前,抬手将吴霁肩头垂发中,一丝柳叶拈出,细细揣看他的脸,零叶在乎他,他便怕他会置气,会动怒。

    “知道,若非我知道,也不会亲自来找你了。”零叶观他只是笑,不明他的心思,随即直言,“可有动怒。”

    “我若动怒,便不会在此处迎接你,该待在暗处,找机会打断你的腿。”吴霁话落下,转身招呼车马,欲请零叶一同动身。

    二人跻身上车,行过一段小路,即达太湖。

    青莲碧波,嵯峨水光。

    零叶来的时节正好,泛舟湖上,好酒好菜早已齐备。

    零叶随即坐下身来,同吴霁饮下三盏酒水。

    平静开口,“对策如何,与我说来吧。”

    “你且提了我师傅与晁的头,回去复命,自此往后,鬼葬之名,由你接任。”吴霁道完,零叶只觉惊雷划过头顶,面上皆写满不明就里。

    “你不必惊讶,师父早已安排妥当了。”吴霁给零叶斟过一盏酒,零叶就看清杯中,吴霁平静淡然的脸,接着道,“邹缁素打算假死以脱身?”

    于是,吴霁的手顿了一顿,方将酒壶搁在桌上。

    “师父说的不错,你什么都会猜中,如今大唐风雨飘摇,朝堂之上,有李林甫党同伐异,杀贤臣,弄权术;朝堂之后,有舅舅助纣为虐,同李林甫结党营私,不顾社稷;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师父唯恐天下大乱之时,早已被十三鬼的内斗耗尽力气。他需要韬光养晦,能借此时机,将计就计,脱出组织,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吴霁话落,看定零叶,且见好友平复心绪,零叶于他面前,从未隐藏什么心机,他心有感激。

    “你确定,这头颅能骗过上星?”零叶垂目思量,又闻,“你放心,这法子若非亲自试验,又在上星眼皮子底下过得这么多年,我师父,也不会冒然用之了。”

    “眼皮子底下过得这么多年?你们还藏过谁?”零叶也不同吴霁客气,问罢即听答,“梁大海。”

    “我师父的义兄?”零叶脱口而出,很是惊讶。

    曹疯子从不向零叶透露过去,但零叶人在禁中,这些年,接触到的人和事,早已今非昔比。

    曹疯子的过往他不是不曾得知,他只是知而不言,便仿若未知。

八十四 往事

    开元十四年,邕州梁大海起兵反叛,镖旗大将军杨思勖帅兵讨之,生擒梁大海及其党羽三千,斩首二万余人,尸体堆积如山,筑为京观。

    杨思勖累有军功,封为虢国公,是乃鬼市义父。

    零叶不曾见过此人,却已对其高山仰止。

    曹疯子出身邕州书香门第,家有传世武学,同梁大海八拜之交,梁大海起兵之时,曹疯子人不在邕州,家族上下却受其牵连,几近全族被诛,唯留下一位孤子下落不明,言说为上星所擒。

    开元十四年,上星继任十三鬼魁首不足一载,难免觊觎杨思勖军功卓著,欲逼曹疯子斩杀梁大海,邀功圣君。便以其子下落为挟,可惜曹疯子人虽疯癫,却对梁大海有忠义之情,他设法摆脱十三鬼追捕之后,出逃关外。

    也正是那年,初生的零叶,遇上了逃亡的曹泽。

    “梁大海当年被生擒之后,暂且关押大理寺中,但他手中有一物,很是重要。”吴霁话说一半,饮下一杯酒,又道,“姜朔此人,你且听过吧……”

    “鬼影刀。”零叶为他斟酒,又剥壳花生道,“如雷贯耳。”

    “姜朔傍身武艺有三,双短刀法惊雷,内功心法归海诀,横刀刀法影诀。姜朔年逾半百之年方才有后,他将惊雷刀法著述,又撕作两半赠予膝下一子一女,前半部在你师父曹泽之处,后半部,正在梁大海之处。”吴霁话落,见零叶剥壳花生的手停了一停,盯着他道,“莫非……梁大海同我师父,并非八拜之交这么简单。”

    “流落江湖诸多年,家族后代终又相见,尽管物是人非,该来的总会来。”吴霁言毕,见零叶垂目,盯着自己袖口看,于是闻零叶道,“这玄天,并非从一开始,就在十三鬼手中吧。”

    零叶是想起自己这双短刀,正为姜朔晚年爱刀。

    “不错,姜朔创立十三鬼后不久,忽然消失踪迹,其大弟子高宇接掌魁首,高宇所成,也不过归海诀及影诀,惊雷……却是半点不会,自然更不会,从姜朔手中接下他晚年佩刀。”

    “那……这刀,从何处而来?”零叶问起,见吴霁摇首道,“此事不知。但有一事明了,惊雷全本,上半部在你,下半部,在齐誉。”

    “齐誉?”零叶先有一疑,接着想通,接下话道,“梁大海的惊雷,终究给杨思勖将军拿去了,于是教给了齐誉,我这半部,由师父所授。”

    “当初为了惊雷,师父放了梁大海,用一颗假头颅换来半部惊雷,本是要交给舅舅保管,奈何……早被杨将军给掉包了。”吴霁说完,看零叶又品了一口酒,道,“那梁大海?”

    “瞒天过海嘛,最终把舅父都给骗了,梁大海虽未死,留着终究不是办法,师父将他关在苏州别院半载,他悔恨自己一时之举,害死曹泽全家,更害苦那二万三千余部下随他赴死,半载之后,便在寒山寺出家为僧了。”吴霁摇首,看零叶垂目思虑,自指中拨出一枚飞刺,打在船头之上,发生轻微声响。

    于是零叶抬目,看船夫跻身入了舱内,此人年过半百,双鬓斑白,但步伐沉稳有力,该身怀武学。

    “坐吧,我同叶兄说过了。”吴霁对那船夫开过口,且见他转身,从舱中木桶处取来清水浣洗颜面,接着坐定,不足片刻,自自己下颌处慢慢揭起一张薄皮面具。

    “晁?”零叶看清那人卸下伪装的脸,俨然不过二十来岁,剑眉星目,而他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正带着一丝玩笑意味,盯着自己看。

    “许久不见啊李兄!不!如今,当唤叶兄!别说,晁还真怕您会不留情面,动手要了我的脑袋呢!”晁开口,玩笑。

    “晁兄还欠着鄙人一壶酒,就算要杀,也得喝完才是。”零叶说着,转手给他斟了一杯,回敬他一句玩笑话。

    “人都到齐了,要骗过舅父,这戏还得做足,局嘛,师父早就布好了,就待咱们这股子东风了!”吴霁话落,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分外好看。

    天星满载,零叶潜入苏州别院之时,邹缁素的人已布好了天罗地网,他而今武功大成,若非有独孤言当年亲自指点,凭借他自己勤学苦练,就算再练个几载,想要拿邹缁素的项上人头,怕也是九死一生。

    试想姜朔当年,究竟如何厉害,零叶亦是感慨万千。

    搁下胸中思虑,零叶自黑暗中出手,玄天无声,薄刃出鞘即收,刃不带血,那速度之快,快到被他诛杀之人倒下之时,他的身形早已飘远。

    “一刻,也就一刻,小叶,如今别说吴霁,就是我,对上你,那也是不够看了。”邹缁素自光影中现身,双眼微微眯起,脸上冷淡如霜。

    一刻钟,那是零叶潜入别院,到落地此时,所花费的时间。

    接着,邹缁素吹灭掌中灯彩,黑暗里铺天盖地的杀气便自八方罩下。

    零叶心中不是无畏,他不仅畏死,哪怕这一瞬间,他心中亦会生出无限畏惧,甚至就在这生死攸关的一瞬间,他脑中却被李嫣一闪而过的笑颜刺痛。

    可哪怕他心中还在思虑爱妻,玄天也早自袖中双刀并出,如同那双刀便是他的手,当杀意侵略,他便条件反射般伸出他的手,欲将一切祸患,全数绞杀在这双手中。

八十五 血洗

    今夜无月,暗夜里星光照不透,零叶点穴止血,欲止住自己腿部深及骨肉的伤口。

    周遭已一片静谧,杀气息止,零叶脚下都是粘稠温热的血水味道。

    直至下一秒,黑暗中也不知谁人动了什么机关暗窍,零叶单凭感官,便追着一抹带血腥风,一脚踏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追得片刻,零叶再次目入可见,是于潮湿昏暗的地道中,观邹缁素引燃一盏灯,而他的脸,已被血污染尽,只余一双眼,清澈似水。

    接着,零叶可闻他开口,动唇道,“都出来吧。”

    吴霁即带着二十来者现身。

    “此地,安全了?”零叶出声,闻吴霁作答,“崔释的人就在外头守着,你不能待太久,出去之后,放一把火,毁尸灭迹。”

    “卢臻他会帮你。”接着,晁上前,将两颗头颅奉上。

    “你呢?”零叶接手,看向吴霁,目光之中,全是不舍之情。

    “你带着这枚玉印,从此往后,你便是鬼葬了。”吴霁上前,将邹缁素的随身玉印,系在零叶腰带之上,接着,倏忽将他揽进怀里,动容道,“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什么时候?”零叶急切问来,只想知道,何时方能再同吴霁聚首。

    “我身份特殊,舅父舍不得杀我,不过,再见之时,也许便是舅父之死期。”吴霁话罢,可见零叶双目中饱含忧虑。

    以前身在白山不问世事,零叶只觉天地之大,浩渺如他,如今身陷尘世纷繁,零叶却觉天地之小,已近乎容不下他了。

    于是他贴身,狠狠抱揽吴霁别离,须臾,人转身,摸索来时之路离开。

    地道之外,已有人等着,卢臻携着二人昆仑奴正眯眼看定零叶,见他手中头颅惨然,其一人昆仑奴即上前接手,辨别真伪。

    “鬼葬这位置,我本还想,这辈子,怕是都见不到易主了。”卢臻话起,也不待零叶作答,可闻其一昆仑奴说话,首肯零叶的头颅为真,卢臻便吹过一声哨子,引来者四人。

    “可惜了这院子,我若将他烧了,可免官府前来追查,不知苏子,可有异议?”卢臻问罢零叶,且见零叶颔首,便招呼四人来者,焚烧别院,毁尸灭迹。

    零叶离开苏州之时,去了一趟寒山寺。

    他人不曾入寺,就立地寺门之外,看天边的火烧云将一切都染成殷红的血色。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零叶指尖无意识的,纠缠上腰间那枚玉印,触手是鬼葬二字正楷。

    于吴霁一别,再不知相逢是何期。

    “居然能看到苏子这幅表情,真是千古一时给我赶上了。”零叶听得卢臻现身身侧开口,并未打算理他,却在半刻之后,倏忽动唇出声,将欲转身的卢臻钉在了原地。

    “你究竟是在帮邹缁素,还是在帮李林甫都不是重点,你只是,想同他作对罢了。”

    “苏子这是在胡说什么?”卢臻叫零叶逮住了尾巴,脸上忽而展露笑颜,但眼底都是杀意。

    卢臻惊愕于零叶竟知晓他暗中帮衬李林甫一事,他虽引荐零叶于李林甫,他虽在李林甫同东宫的党争中总能独善其身,但他自信于自己做任何事,都能不留痕迹。

    “我在胡说什么,你最清楚不过,当初金城一战之时,一杀还在为李相身先士卒;想必那时候,上星同李相尚未通同一气,甚至说……是水火不容,于是你背地里,暗中同李林甫暗通款曲,至于上星是否知晓,你自己心知肚明;可待后来,李相大权在握,上星的态度就忽然疾如旋踵……”零叶话落有轻笑,接着道,“上星将我安插在李相身边,其实从一开始,就非是要获取什么了得的情报,不过是为了将来站队之时,来的更加理所当然,不被摈斥怀疑。如今,上星已然是李相阵营之中,又一员猛将,你自然是要助晁,帮衬邹缁素了。毕竟,东宫要真没了,你卢臻,又拿什么,同上星较劲呢?想必现而今,一杀已然取代了晁的位置,成为东宫暗地里的保障了吧。”

    零叶道出玄机,转首望向卢臻,卢臻便觉后背一片冰凉蚀骨,仿佛给人看穿看白,他也不知自何时开始,那日初入长安城的少年,忽尔就成长成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了。

    “你还知道什么?”卢臻喃喃语来,苦笑看定零叶,试探一问。

    “知道的不多,没你们多,你们知道的可多了,我若能同你们一般都鬼精鬼精的,什么都能晓得,想必……也活不长了。”零叶浅笑,淡淡看向卢臻,即见那人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复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了。

    知道一杀是卢臻的手下,需要一点巧合,一点消息,一点心机,和一点推测。

    想从邹缁素口中知晓什么内幕几不可能,但吴霁对他,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这算一点巧合;在禁中任职数载,朝中有记录的西域武士虽多,但出类拔萃必是异数,想知道一杀的来历,对旁人来说虽难,于他这个户部兼任,杨慎矜的至交来讲,却并非什么难事,这算一点消息。

    而自他在太子韦妃生辰宴上同一杀的比斗,卢臻赫然在场;再到韦坚案精心设计杨慎矜那夜,他同晁初识,成功将杨慎矜引入景龙观,一杀暗地里的彼倡此和,可谓功不可没。因此,他对一杀,难免开始心生怀疑。

    此番再见晁,对饮中他有意无意开口提及卢臻,试探晁,自然得知,冬宫失势之后,指点晁生路之人,正为卢臻,而能得卢臻指点,仰赖于一杀的引荐,这可算一点心机,一点推测。

    当所有的一切,被零叶连接成一条线,那些困惑他几许的谜题与答案,便自然而然跃然眼前。

    唯一缺失的那一块所谓真相,无碍乎卢臻的动机,但零叶不在乎动机,卢臻的动机究竟为何,于零叶来说,其实根本无关痛痒。

    他当面拆穿卢臻,无非是想给他一点威慑,让卢臻了然,大家最好的相处,便是两不相碍。

八十六 安然

    零叶快马加鞭,只为赶上爱子的弥月礼,他人到长安之时,杨慎矜已为他安排妥当。将军府难得热闹,宾客大多为十六卫长官及朝中权贵,亦不乏门阀士族。

    李林甫身居要位,亲自登门赴宴,给将军府“增光添彩”,以示他同零叶关系匪浅。时值天宝五年七月,韦坚案后,王忠嗣回朝佩四将印,兼任河西、陇右节度使之职,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以来,未之有也。

    李林甫何等善妒,对王忠嗣难免忌惮,日夜难安,恐其入相,此时拉拢零叶在侧,自有一番不言而喻。

    童优随王忠嗣回朝消息传来,杨慎矜这般细针密缕,自不会遗漏童优,更不会怠慢王忠嗣这等人物,请帖发出,二人同行登门赴宴,一场弥月礼,两虎狭路相逢,满座到场宾客,无不隔岸观火,坐看成败。

    “看你满面倦容,明日却要离去?”零叶开口,关心童优。

    “将军不知,圣上此番下诏令回京,我将军却心系边关,明日即要启程了。”童优说到此,苦笑,又话,“这些年,将军仕途坦荡,已是禁中大将,侍奉圣君左右。就连李相,都亲自登门赴宴,我塞外苦熬这些年,也才升任了正七品致果校尉,若非将军不嫌弃,这般宴会,我是万没资格的。”

    “童校尉过谦了,王将军回朝,自来将你带在身侧,必是极重视你,你镇守边关,总有立功封赏之时,不必忧虑。”零叶劝慰,可见王忠嗣上前,看定零叶,打量道,“尤记得末将曾得将军送信提点,一别经年,相逢恨晚。童校尉不必艳羡李将军,李将军身居要职,实是来处不易。朝野潭深不测,人事之复杂,繁如盘根错节,其中艰难险阻,非常人可以领受。”

    零叶闻之,对王忠嗣此人,难免心有好感,随即拱手,以示敬意。

    童优回到边关之时,已近十月。

    天气转冷,风吹霜打,飞沙走石。

    恶劣的环境呆久了,他便会时常想念长安的浮华温暖,零叶仿佛他这生不可企及的一堵高墙,残酷的为他打开一扇足够他窥视的窗,却又从未给他留下一道可供跻身入内的门。

    深夜孤枕难眠的时候,他就又想起空青,童优年岁渐长,别说娶妻生子,这些年除了空青,他其实并无什么精神寄托。

    年初之时,家乡来信,表姊大病难愈,于冬至故去,而今家中真真再无血亲。

    深夜里冷醒,他的眼泪就哽咽进腹腔,他尤记得,那日弥月礼上,空青站定众仕女身侧,华服美衣,同高门女眷聚首,仿佛画中走来。

    但那些梦里的珍馐美酒,觥筹交错很快就被寒冷的空气取代,转瞬消失眼前,童优翻了个身阖眼,欲强迫自己入眠。

    无奈下半夜睡不踏实,翌日早起,又闻圣君下诏,怕是战事将起。

    童优打了一个哆嗦,轮岗执勤。

    “闻说是要攻打石堡城了。”附近的小兵这般谈论,童优即侧耳去听。

    “这是送死吗?吐蕃这些年举国之力,重兵把守,那破地方就一条独道,三面断崖,怎么攻?”小兵急躁,事关生死,倘若授帝命攻打,明知是死,也不得不奔赴前线,童优叹了一口气,很快将心中积郁吐出,仿佛这一声叹息,能将自己所有的悲苦化解。

    好在王忠嗣并未急于进攻,这一封诏令,很快石沉大海,童优试想,只要不打仗,哪怕时间在此停驻,哪怕这霜寒再冷一些,他亦能忍受。

    零叶继任鬼葬之位,所得好处,在于十三鬼埋伏在全国的消息网,终能唯他所用。

    以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今拨云见日,他对组织,便有了更加深切的认识。

    近来李相对他客气了许多,是以高力士在御前,言谈了不少他的好话,东宫将倾,这些年,若非高力士力保,圣君态度暧昧,李相怕是早将太子废黜。

    零叶知晓高力士用心,无非是希望他同李相生出嫌隙,他若不作表态,李林甫必会起疑,好在如今消息灵通,鬼葬之位,授来及时。

    零叶于是将王忠嗣奏表一事,传信于李林甫。

    时值天宝六年十月,圣君下诏令攻打石堡城,王忠嗣上书谏言修筑防御守之,以静待时机,再作反攻,却招致圣君不满。

    石堡城乃唐军守卫河西之咽喉,兵家必争之地,王忠嗣谏言以此为界,修筑防御纵横,可根绝吐蕃入主中原之隐患,无奈圣君所想,并非在此,而在于大唐之颜面,国家之威望,是以石堡城为唐之心病,不除不快。

    王忠嗣此一谏言,无疑压在了圣君的刀刃之上。

    “倘若圣君真有不快,李相谏言,正是时机。”零叶夜间入李林甫府府上之时,王恰巧在侧,零叶便已算计好,他由此一说。

    “李将军这边入席,老夫尚还想听听,李将军又作何打算。”李林甫见罢零叶入室,笑起来,眯眼盯着他看,他便微一稽首道,“此事不急,需稍作等待。”

    “等待!等待这大好的时机过去吗?”王声音放大,欲压制零叶,却被他生生无视,且听零叶接着道,“王忠嗣麾下,有一将,名曰董延光。此人,可助李相,一箭双雕,王忠嗣此人,自小生在宫中,敢问一句王户口色役使,可知王忠嗣同谁人交好?”

    “谁人!”王闻言,脱口声色颇大,是乃下意识之举,却被零叶揪住把柄,这便发难道,“王户口色役使连王忠嗣同太子是为总角之交,情同手足,都不知吗?”

    “你……”王并非不知王忠嗣同太子交好,如今被零叶揪住痛脚,一时语塞,竟接不下话来。

    “不知李将军,有何妙计?此人,又有何可用?”李相见得,笑意仍是挂在脸上,却已虚抬手,示意零叶就坐。

八十七 家书

    空青已很久不曾收到家乡消息,于长安度过这段岁月,已将她所有的惶惶不可终日,通通洗净。因此,当收到父亲来信,言说云南王重病,母亲被关押王宫地牢一事,她竟觉在听别人的故事。

    零叶归家的时辰总归短暂,她同李嫣抚养安然长大,似乎是一剂治愈她年幼心病的良药,尽管零叶并非他的夫婿,她却已然将这个男人,同他的爱妻,他的孩子,一并看做自己的家人。零叶不在之时,杨慎矜也时常会来府上问候,她从未缺吃少穿,亦未缺少关照。

    今夜月华正好,零叶却忽然自黑夜中归来,人就站定花坛之外,他看到她,微有颔首问好,并不避讳。

    “可有眉目?”空青坐定亭台,耳边是零叶的问话,她知道这并非同她说来,可闻那黑暗中一沙哑声色接答,“圣君下半夜已下了诏令,命董延光出战石堡城,王忠嗣从旁协助。”

    “石堡城是攻不下来了,你去告诉卢臻,救下王忠嗣与否,就要全凭他的本事了。”零叶话落,自花坛之外踱步过来,近身空青,随即话道,“天冷了,此番不比夏季,早些去睡,莫要胡思乱想,云南王哪怕明日故去,阁罗凤哪怕夺位失败,你也帮不上忙。”

    空青并不惊讶于零叶的无所不知,旋即轻笑出声,她看定零叶微微皱起的眉头,欲抬手为他抚平,接着便换做理了理裙摆的动作,同他拉开一段距离,欠身道,“多谢将军关怀,儿这便去歇息了。”

    说罢转身,且将零叶那张脸,遗落脑后。

    石堡城一役,未能如期,王忠嗣待董延光再三敷衍,以至被状告朝上,李林甫乘势造谣,捏造事实,构陷王忠嗣欲拥兵太子,已至不愿出兵,敷衍了事。

    圣君闻此大怒,下诏令王忠嗣即刻回朝,受三堂会审。

    此一举,再次将东宫引向了风口浪尖。

    无奈圣君态度暧昧,又有哥舒翰从中为王忠嗣苦苦求情,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之后,虽贬王忠嗣为汉阳太守,却维护东宫,并未追究太子。

    忆长安,子月时,千官贺至丹墀。

    御苑雪开琼树,龙堂冰作瑶池。

    兽炭毡炉正好,貂裘狐白相宜。

    辜月时至,圣君游乐华清池,零叶得以清闲些许时日。

    但很快噩耗传来,李林甫在华清池状告杨慎矜信巫,与史敬忠这等妖人往来,论及国祚,圣君下诏刑部尚书萧隐之、大理卿李道邃、少卿杨、侍御史杨钊、殿中侍御史卢铉共审,而今已被押送大狱。

    零叶初闻之,人尚在禁中,不得脱身。

    李林甫若想拿杨慎矜的罪状,必会置他死地,零叶心中思来想去,竟觉束手无策。

    以前他孑然一身之时,尚可独闯大狱,劫走杨慎矜保他一命,而今,他却不得不顾忌爱子爱妻。

    零叶心中虽有焦虑,却不得不按捺下心头诸多想法。

    直至入夜,他人寻至尚书省,迎面撞上杨钊。

    “杨侍御史。”零叶拱手一礼,见杨钊面上带着和善笑意,似乎正在等他。

    “李将军有礼了,李公料定李将军必会前来尚书省,便请我待在此处,迎接将军。将军何等聪慧之人,想要探监,好说。若想做些别的什么,杨钊就不好交代了。”零叶听他这般开口,可见黑暗中四人黑影现身,领头的,竟是鬼市。

    零叶的冷笑便不自觉挂上脸,随即道,“李公何其了解鄙人,此番却是多虑了。还请杨侍御史予个情面,容我去见一见友人,人见到了,我自会回去,不给杨侍御史添麻烦。”

    “好说,好说。”杨钊闻言,虚抬手作了个请,零叶即随他动身,鬼市人虽在零叶身侧亦步亦趋跟着,刀却已指向他的后背,并未松懈。

    当真是高看他了。

    零叶入罢尚书省后院,可见杨慎矜人就锁在院中,由人看管着,面上呆滞一片,亦不知道想些什么出神,就连零叶近身他跟前,都未转醒过来。

    “你可有什么要同我说的?”零叶委身开口,将大氅解下,披在杨慎矜肩头,方见他回过神来,目光中震惊不已,“他们唤你来审我了?”

    “没有的事,我得到消息,过来看看你,你可有什么,欲同我说。”零叶随即席地坐下,同杨慎矜面对面,此一瞬,零叶心中所有的焦虑却已化作难言的无奈之情,不可名状。

    仿佛他曾经作过的孽,一一照应此刻,令他几欲痛哭出声,但零叶的眼角却是干涩的,仿佛他这般歹毒之人,并没有哭泣的资格,只余万剑穿心之痛,在腹腔里难以排解。

    于是片刻之后,杨慎矜的眼泪划落眼角,似是代替零叶的哭泣般,杨慎矜伸手紧紧拽住零叶的手,拼命咬着牙,欲将所有哭喊都哽咽下肚,只余身体震颤着,悲恸之情意在言外。

    “我能同杨御史单独聊会儿吗?”零叶回头,却并未看向杨钊,他的话,是对鬼市说。

    “你要想清楚。”于是鬼市出了声,接着转首离开,且闻杨钊招呼众人退避。

    一时间,人自散去,冷风萧瑟灌入空旷院落,寂夜漫漫,星辰寥寥,便只余下杨慎矜同零叶二人。

    待杨慎矜哭够,情绪缓慢平复,唇角已被他咬出血,零叶就伸手,将那血迹慢慢擦拭干净。

    “是我咎由自取。”零叶忽然听他开口,又闻他道,“兄长们欲避居临汝,置办田产,那时史敬忠来找我,我便将春草赠给他,以置换田产,不想今日竟会获罪。”

    “李相若欲致人死地,你做任何事,都可被获罪。”零叶于是摇首,他最了解李林甫不过,杨慎矜为人过于刚正不阿,李林甫对他,总归是眼见心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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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关于求生的书,三位主角,三方视角,描写安史之乱的大唐,人在滚滚历史洪流中,被时代裹挟,被命运左右,不得不直面生死抉择,是非善恶的故事。这是一部传统的武侠小说,描写作为政局杀手的零叶,作为普通小兵的童优,作为江湖浪客的空青,生而为人,且修身,且渡人,且如水,处于险恶之境仍存一份善心,作者即无天马行空,也未趁浪逐波随大流;但这也是一部不传统的武侠小说,因它在武侠中细细描摹历史,尽力尊重历史本来的面貌,愿看官静下心,读一篇故事,观一段历史。作者首发小说,有许多不足之处,还望各位包涵。追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追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追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