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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跳     锦医卫txt下载     锦医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荆湖卷 981章 盛名所累

    连志清一案的结局令人唏嘘,秦林查明案情就到了后半夜,离开勾栏院时冯璞、李如松这一文一武降阶恭送,态度与之前相比,不知热情了多少。

    冯璞是地方官,秦林破了案拍拍屁股就走,他还得留下来处理一些首尾,毕竟死的是位国子监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上上下下都要交代清楚。

    明月西沉,星河璀璨,李如松背负双手,抬头看着天空一声长叹,本来请了京师清流言官中的几位翘楚,巴望他们替自己剖白心迹,洗去父子并居重镇的猜忌,谁知道闹出这么场风波,一番苦心可算付诸流水了,而且顾宪成、江东之等人含愤而走,恐怕今后……

    冯璞见状暗笑,他是文官顺天府尹,李家在辽东有多少军功、李如松官运如何,本来不关他的事,但今天秦林破案破得爽快,冯府尹心情很好,乐得在李如松跟前做个顺水人情,拱拱手笑道:“李将军何以喟然长叹,本官心中似有所感,有句话不知将军愿不愿听?”

    李如松神sè一肃:“愿冯先生教我。”

    冯璞抚着颔下三绺长须,笑容莞尔:“李将军,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啊。秦督主长袖善舞,在京师登高一呼、便有群峰回响,你那位徐老师与秦督主相善,放着现成的门路不走,在这里长吁短叹,却不是现钟不打倒去炼铜?”

    冯璞说罢就走,并不理会李如松,我点到即止、你好自为之,他顺天府尹正三品文官,既不是李家的录事参军,也不是秦林的幕府记事,没必要牵涉太深。

    李如松一怔,李家父子战功赫赫,也曾提着脑袋浴血厮杀。也曾歌儿舞女千金挥洒,反正大明朝文贵武贱一百多年了,要向文官们低头还看得开些,要对同为武臣的秦林服气,而且对方还是个年纪远不如自己的年轻人,他就有点儿不太乐意。

    “难道、难道真要应了那句话?”李如松苦笑,最后一声长叹,用力跺了跺脚。

    第二天。草帽胡同秦督主府邸,主人所居的卧室,秦林轻手轻脚的起床,回头看看徐辛夷仍在酣睡之中,红扑扑的脸蛋儿挂着甜笑,一副憨态可掬的俏模样。秦林忍不住又俯下身,在丰润的唇瓣上轻轻一吻。

    这个时候,身怀六甲的张紫萱在后院散步,青黛早早的去了女医馆坐堂问诊,秦林径直走到花厅上用早饭,就看见徐文长等在那里。

    各sè点心摆上来,秦林招呼徐文长一块吃,又笑道:“老头子,你说今天上午第一个来拜的是谁?”

    “李如松那浑小子!”徐文长嘿嘿的笑。山羊胡子一翘一翘。

    秦林将一块蟹黄烧卖送进口中,含含糊糊的道:“他就是你前些天提到,准备引荐给我的人?”

    呃,徐文长摇摇头:“非也非也!张夫人家学渊源,有那位江陵相公一半的本事,就远胜过老头子我啦,不过毕竟女子之身,很多事情不便出面,所以我这一去。秦督主这里就差了个迎来送往、料理文事的幕府清客。李如松是个沙场上斩将夺旗的武将,可做不来这些事情……其实那人是我同族一位晚辈。算rì头差不多就快到了吧。”

    正说话呢,守门的亲兵就来通传。

    来了!徐文长和秦林对视一眼,一老一少都咧着嘴嘿嘿jiān笑。

    谁知道这次他们俩都猜错了,来的不是李如松,而是之前从来没见过面的新建伯王承勋。

    “原来是我这位世兄!”徐文长哑然失笑,与秦林分说清楚。

    心学大儒王阳明因平宁王之乱,获封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但他死后因朝廷倾轧,爵位遭到剥夺,直到三十八年之后的隆庆年间,才由儿子王正亿继承了爵位,万历五年王正亿过世,其子王承勋袭爵。

    这位王承勋是王阳明的嫡长孙,论起来正是徐文长的世兄弟。

    “既是阳明先生嫡长孙,怎么没听你们提及?”秦林诧异,王阳明有长孙,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的却是赵锦,有些不大对头。

    徐文长苦笑着摇摇头:“昨天来了的,混在队伍里面,秦督主没注意罢了。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阳明先生丰功伟绩,这才三代就泯然众人啦,端的如何,秦督主一见便知。”

    秦林和徐文长迎到照壁底下,新建伯王承勋便由两名仆人打扮的亲兵领着过来了,但见这位伯爷年纪三十多岁,两条眉毛又浓又黑,留着两撇八字胡,相貌倒也不差,就是眼皮有些浮肿,穿件白泽补服的官袍,腰间挂柄宝刀,手里拿着折扇,看上去文不文、武不武。

    四条眉毛陆小凤?秦林哑然失笑,想起昨天在送阳明先生神位入孔庙的人群中,确实有这位老兄,但当时没几个人搭理他,所以也没有引起注意,想不到竟是王阳明的孙子,当今的新建伯。

    王承勋看见秦林,老远就把折扇插在脖领子后边,一溜小跑着过来,开始是想按武官抱拳行礼,刚做了个姿势,想想可能觉得不大妥当,又换成文官的长揖到地,结果插在后颈窝的折扇顺势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秦林脚边。

    “小伯王、王、王承勋,见过秦督主,徐世兄,”王承勋闹了个手忙脚乱,脑袋上热汗直冒。

    徐文长眉头大皱,太老师何等人物,传到第三代就这般上不得台盘,真叫人情何以堪。

    秦林倒是很谦和的对答,还替王承勋捡起扇子塞回他手中:“世兄,不必着急,有话慢慢说,来来来,咱们先进去坐下,喝碗莲子羹再说,秋老虎还热得很呢,不要中暑了。”

    就这么两句话,王承勋感动得眼泪花花的,只觉好久好久没听到这般暖人心的话了。

    王阳明文臣以武勋封爵,后人吃亏就吃亏在这上头,在大明官场中成了个另类:王正亿、王承勋袭封爵位,就没走科举正途,文官们觉得他是武功勋贵,自然而然就多了层隔阂;但正儿八经的武功勋贵,像魏定两徐、怀远侯常家、黔国公沐家,是朱元璋开国时封下的,成国公朱家这些,也是朱棣靖难时封下的,全都是武将出身,在他们眼中文官封爵的王家也是个异类。

    所以,新建伯就成了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sè,再加上君子之泽三世而斩,王承勋学问不济、为人还有点四六不着调,到头来连赵锦、徐文长这些世叔世兄,都干脆不带他玩了。

    这次王承勋拜访秦林,便是感谢他替自己祖父出力,促成了阳明先生从祀孔庙——本来吧,王承勋还懵懵懂懂的,是赵锦实在看不下去,提醒了一下这位世侄,他才明白过来。

    王承勋送了秦林一笔厚礼,坐在花厅上东扯西拉,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徐文长时不时摆出世兄的架子教训他,叫他勤学苦读,方不负阳明先生赫赫声名,如果学文不成,或可改学武,同样可以建功立业。

    新建伯脾气挺好,一直笑嘻嘻的洗耳恭听。

    可惜以秦林的眼力,立马看出这家伙纯粹左耳进右耳出,只怕半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徐文长老成jīng了的,如何瞧不出来?略尽人事而已。

    门房又来通传,这次真是李如松到了。

    秦林见了李如松,待会儿就要去找徐廷辅、常胤绪他们,可以把王承勋带着一块去,也算替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新建伯通通声气。

    哪晓得王承勋听说李如松要来,仿佛认定秦林这个东厂督主勾结外臣,里头有什么秘密似的,站起来诚惶诚恐的告退:“督主rì理万机,李将军到此必有军国重事,小伯不便在这里搅扰,这就告辞,这就告辞。”

    瞧这话说的,好象秦林有啥yīn谋诡计呢!秦林听了愕然,皱皱眉:“伯爷似乎不必急着走吧?待会儿还有几位都门纨绔……”

    王承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个劲儿的打躬作揖:“不劳远送,督主请留步……”

    秦林和徐文长留都留不住,王承勋飞也似的走了,这家伙还真是四六不着调啊!

    李如松气度端严,穿着簇新的正红sè武官袍服,上来就行礼:“末将拜见秦督主,常闻东李西麻皆不如秦一枪,督主威风凛凛,见面胜似闻名!”

    是了,原来在这里呢!秦林和徐文长相顾一笑,李如松还真是骄傲得很哪。

    一直以来,李如松见着秦林都有点疏远,原来就是为了这句话,九边将士纷传的“俞龙戚虎邓神枪、东李西麻刘大刀,皆不如秦林秦一枪”。

    大明朝如今最有名的六员名将,正好两两相对,其中俞龙戚虎同为帅才,辽东李家、宣大麻家是将门,邓子龙和刘綎则是出名的勇将。

    俞大猷死了,让儿子俞咨皋拜在秦林门下;戚继光从不吝惜对秦林的颂扬,旁人只要问起,戚帅总是贬己褒人,说秦贤弟胜愚兄百倍;秦林促成四路出塞抵定土默川,麻家将的麻贵亲手替秦林牵马,有这么几出,那句口诀当然越传越广。

    可李如松不服气啊,我辽东李家为大明朝立下多少殊勋,怎么就不如秦林了呢?

荆湖卷 982章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李家将在辽东威福自专、奢侈无度,大有唐末藩镇割据之势,轰轰烈烈尤甚过世镇云南的黔国公沐家、东南柱石的魏国公徐家,实为明朝数百年之异数,绝无仅有。

    可这一切,都是李家将拿血汗甚至性命拼出来的,在辽东苦寒之地和蒙古人女真人血战大小百余场,屡挫强敌、阵斩胡酋无数,开疆七百里,其间也曾冲风冒雪出塞外、也曾披星戴月追虏骑,更多时候是顶着遮天盖日的箭雨,和漫山遍野的诸部控弦之士浴血厮杀!

    李如松,是李成梁的长子,血火厮杀中成长起来的将门虎子,他比戚继光、麻贵都要年轻,也更加锋芒毕露!

    秦林之前也见过不少名帅勇将,俞大猷崖岸自高、不为五斗米折腰;戚继光则外表朴实如老农,为了报效家国,宁肯摧眉折腰事权贵,自污声名而不悔;麻贵治军严谨、邓子龙老当益壮,俱为一时之良将。

    不过,这些名帅良将全都历经官场沉浮,背负了太沉重的东西,岁月的磨砺让他们更像藏锋的宝剑、归鞘的利刃,轻易不肯将锋锐示人,恰逢其会才稍露峥嵘。

    唯有今天见到的李如松,李家在辽东树大根深,他平生未曾受过摧折,被辽东的风雪淬炼得锋锐异常,站在那里身形挺拔,便如高山上的一颗青松,英风锐气不肯让人,又好似一柄出鞘的宝刀,寒光烁烁!

    李如松既有骄傲的实力,也有骄傲的资格,背靠辽东李家这棵大树,就算一时蛰伏,迟早有出头之日。像他这样的人。现在的秦林还不可能留为己用……秦林笑嘻嘻的踏上一步,与李如松行了平礼,不亢不卑的道:“将军言重了。什么秦一枪,也就在这都门之中纵横捭阖,挣得些许浮名。将军父子在边关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声威。那才叫做如雷贯耳。”

    徐文长在旁边揪着山羊胡子偷笑,秦督主这话说得漂亮,老夫那徒弟就吃这套。

    可不是嘛,秦林如果刻意折节下交,反而近乎虚伪,对李如松这种骄傲的人来说无异于侮辱,相反,他要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李如松又不是戚继光。非得在边镇上杀敌报国一展平生之志,人家搞毛了一拍屁股回辽东,混吃等死都能继承老爹李成梁的宁远伯爵位。何况李家在辽东和藩镇差不多。有老爹提携,李如松沙场建功的机会还能少了?

    秦林这般说。就把李如松摆在了平等的位置上,意思是你李家在辽东是大拿,但在京师里头,还是我秦督主的“浮名”要稍微管用一些。

    果然李如松听了心头一松,本来有些勉强的笑容也变得自然了许多:“哪里哪里,督主过谦,末将在辽东亦曾听闻督主大名……些小礼物不成敬意,秦督主随手赏人吧。”

    李如松从袖子里掏出一份礼单,双手呈给秦林。

    这“薄礼”的分量可有点重,辽参十斤、东珠一斛、鹿茸百枝、貂皮百张,秦林接在手里就暗笑,看来李家打仗厉害,捞钱的本事也不差。

    秦林自是来者不拒,笑嘻嘻的收下礼单。

    “都是爽快人,你们俩就别客气啦,我老头子晒在太阳底下,熬人油呢?”徐文长打个哈哈,又居中寒暄两句,委婉说了李如松的处境。

    李如松对徐文长颇为感激,暗道还是徐老师偏帮自己这徒弟。

    殊不知徐老头子早把徒弟出卖了,在秦林跟前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只差把李如松小时候尿床的事情都给抖搂出来……抿了几口香茶,秦林就带李如松去找朱应桢、徐廷辅、常胤绪这群勋贵子弟,李如松格外感激,他李家虽然崛起很快,但和正牌勋贵还差着不少,宁远伯的招牌还远远比不上定国公、怀远侯,能和这些武勋世家结交结交,不管是对李如松本人,还是对整个李家都有益无害。

    徐廷辅一群人在天外天大吹大擂,设席面借口请常胤绪,实则招待秦林,结果看到秦林没带徐辛夷,倒带了个虎虎生威的李如松。

    瞧着众人颇为惊讶,秦林笑着抖了抖衣袖:“怎么,就不许本督甩开你们那位大小姐,也洒脱一下?”

    “哪、哪能呢?”徐廷辅格外高兴,凑上去小声道:“小姑姑没来,愚侄庆幸还来不及。”

    常胤绪也哈哈的笑,比起动不动挥拳头瞪眼睛的徐大小姐,秦林可随和多了,他睁圆了牛眼:“大小姐没来,咱们正好闹一闹,我说秦兄也是的,干嘛把头母老虎带着?”

    登时就有人笑起来:“小常,你敢把这话当着督主二夫人说一遍?仔细你那几颗门牙!”

    众位小公爷小侯爷笑成一团,大家伙互相吹牛打趣,言语中颇为推许秦林和徐辛夷,却没人理会秦林带来的李如松,就连向来随和的朱应桢,也只和他哼哼哈哈了两句就扭过头去。

    武勋贵戚骨子里有股傲气,李家在辽东再怎么牛逼,武勋世家眼中到底还是个暴发户,上不得台盘。话说回来,哪怕是秦林呢,若非娶了徐辛夷,最多也就和二愣子常胤绪拉拉交情,不可能和这么多勋贵打成一片。

    秦林早料到会有这般局面,冲着众位勋贵大声道:“我辈安居京师享福受用,全赖李将军父子在外厮杀征战,列位说,该不该敬他一杯?”

    从来武无第二,这句话一说就戳到勋贵们的软肋——他们虽是武臣身份,却都没真正上过战场。

    常胤绪立马跳起来,举起极大的一只海碗,满满的盛了一碗酒,不怀好意的递到李如松眼皮子底下:“秦老哥说得对,来,我敬你这碗酒,是带把的就一口干了!”

    一大碗二锅头,十个人有九个受不了,这不是明摆着要叫李如松出洋相吗?

    李如松微微一笑,顺手接过酒碗,脖子一扬咕咚咕咚就喝了个精光,将海碗稳稳的放回桌上,脸不红手不抖。

    众勋贵面面相觑,全都看得直了眼,那可是一整碗的二锅头啊!

    秦林窃笑,又拍拍手:“有酒无舞,甚为无趣,闻得李兄从辽东带来各族歌姬舞女,何不请来见识见识?”

    李如松略呵呵腰:“如督主所愿。”

    胡茄声声,羌笛阵阵,悠扬空寂的乐声铺天盖地而来,一座天外天仿佛变成了塞外草原,接着楼板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蒙古、朝鲜、女真等等各族美女轻歌曼舞走入,不但身段窈窕、容貌姣好,每人身上都珠玉琳琅,珍珠、黄金、百宝装饰,极尽奢华。

    小公爷小侯爷们全都咋舌,他们要这么富丽堂皇,却也不算难,但要找到这各族美女,那就不大容易了,没想到李如松也是同道中人啊!

    辽东李家,打仗如狼似虎,享乐也穷奢极欲,李如松这个“官二代”的脾气,与冠军侯霍去病颇为相似。

    徐廷辅端起了酒杯:“没想到李兄也有这般潇洒风流,来来来,小弟敬你一杯!”

    李如松很快就和勋贵们打成一片,酒酣耳热之余,对秦林更为感激。

    秦林并不居功,言语一如平常,凭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收服李如松,恐怕做梦都梦不到,凭此和东李结个善缘,将来在辽东有一臂助,已经相当满意了。

    勋贵们胡天胡地,秦林酒过三巡就回到家中,正瞧见徐文长在收拾行装。

    “我那族侄已经到了,”徐文长告诉秦林。

    对徐文长这位族侄,秦林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徐老头子说过,这个年轻人也就是比较勤奋好学而已,请他来做个周旋于迎来送往、劳形于案牍之间的幕府清客罢了,反正出谋划策的事情有张紫萱——开玩笑,张居正的家学渊源,谁还能胜过相府千金?

    不过好歹是徐文长推荐的人,秦林给老先生面子,请新来的徐先生花厅相见。

    徐先生颇为年轻,只有二十几岁,是个白面微须的小生,形貌温文尔雅,见到秦林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稍稍有点迟疑。

    徐文长招招手:“子先贤侄,你还不来拜见秦督主?”

    徐先生赶紧上前,长揖到地:“学生徐光启,拜上东翁。”

    徐、徐光启!秦林眼睛瞪得像对二筒,嘴巴合不拢来,连声道:“你、你是徐光启?徐老头子的族侄?”

    徐文长怪眼一翻:“有什么奇怪的?他是松江徐,我是山阴徐,中间就隔一座杭州湾,联宗排下来,子先正是我族侄。”

    没什么,没什么,秦林摇摇手,感叹世界真小,利玛窦,徐光启……他坏笑着拍了拍徐文长:“老头子,你可以走了,你真的可以走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第二天清晨,徐文长带着青黛赠给的诸般补药,徐辛夷率女兵缝的一件皮裘,张紫萱送的江陵太师亲笔批点过的一部《吕氏春秋》,骑上快马,偕三五从人,朝着北方扬鞭而去,并不留恋这京师的十丈软红,因为草原上有位痴心守候的青丝红颜……

荆湖卷 983章 入我彀中

    徐光启二十四岁,已经娶妻生子,万历九年他二十岁时考中秀才,第二年应举名落孙山,因为家境贫寒又遭逢灾害,他只得抛下妻儿老小,去福建、广东替人做幕宾。

    像徐光启这样没什么名声,又只是秀才身份的文人,也只能设馆教几个蒙童,或者替官府做低级幕宾,而且收入相当微薄,穷秀才那个穷字是跑不掉的。

    徐文长知道这个族侄有几分才华,但此时徐光启声名不著、才华未显,老头子也只是纯粹照应族中晚辈的意思,让他到秦林这里来做个迎来送往的清客、整理卷宗的文案夫子,每年支二十四两纹银的薪水,就已皆大欢喜。

    徐光启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上有老母在堂,娇妻青春妙龄,幼子嗷嗷待哺,偏生家里一贫如洗,能在秦林这里安安稳稳的干下去,是他目前最大的期望,而预支一笔薪水,解解家中的燃眉之急,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年轻人毕竟脸皮薄,徐光启觉得徐文长替自己引荐,已经帮了不小的忙,实在不好再麻烦他老人家——毕竟他们只是同族,并非嫡派近支。

    所以等到徐老头子离开之后,徐光启才准备把要求提出来,可开这个口又实在不好意思,他在秦林的书房外面徘徊良久,也没迈出关键的一步,以至于亲兵侍卫都开始怀疑这个新来的徐先生,是不是在图谋不轨。

    侍卫们投来的怀疑目光,更增添了徐光启的窘迫,要不是家里实在需要一笔钱,他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徐先生有事吗?”从书房中传来秦林温和的语声,他早就看见徐光启在门外犹豫徘徊,之前从徐文长那里了解到此人的处境,偏生又这么面皮薄,不禁心头暗暗好笑。

    徐文长那么厚脸皮,装疯卖傻撒泼发狂样样来得,这个脸皮薄的徐光启。真是他族侄吗?

    一句问话倒是给了徐光启台阶,他抬脚走进来,深深长揖到地,结结巴巴的道:“东翁在上,学生、学生叨扰了。”

    秦林揣着明白装糊涂:“安排的住处还满意吗?本督只怕些许粗茶淡饭,慢待先生了。”

    “哪里哪里,光启数年间颠沛流离,置身督主府中。恍如人间天上,”徐光启说到这里,情知不开门见山是不行了,咬咬牙,又一记长揖作下去。

    秦林诧异:“徐先生这是?”

    徐光启红着脸:“得督主青目,实乃光启三生有幸,学生却有个不情之请,寒家困顿,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愿预支半年薪水以安家室。”

    “这有何难?”秦林大笑,双手扶起徐光启,立刻让人叫陆远志来。支给徐先生半年薪水。

    陆胖子捧着五十两纹银,屁颠屁颠的送到书房。

    徐光启反而不敢接了,讪讪道:“当不得这许多,只消预支半年薪水足矣。”

    “这就是你的半年薪水嘛!”陆远志莫名其妙。

    徐光启更加摸不着头脑,怔怔的望着秦林。

    秦林似笑非笑:“京中居,大不易,徐先生高才,难道值不得百两一年?”

    徐光启恍若梦中,陆远志已将银子塞进他手里:“拿着吧。秦督主有钱得很,咱做弟兄的也得帮他花花,先生不必和他客气!”

    “东翁待学生如此,学生、学生实不知……”徐光启感动得热泪盈眶,再次冲着秦林作揖。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那袖子底下打着好几块补丁。他只是个科举不利的穷秀才,满天下车载斗量,哪怕同族的徐文长都没像秦林这样高看他,此刻心情之激荡真是非比寻常。

    陆远志知趣的退了出去。不晓得这徐光启有什么本事,总之秦林这是要拉拢他,嘿嘿,秦督主这手段,越来越像戏台上的曹孟德啦!

    在徐光启面前,秦林态度格外和蔼可亲,年轻的秀才不禁暗自思忖,都说东厂督主多么可怕,一会儿锯人头、一会儿开膛破肚,见了面才知道全然不是那回事,明明就是位善解人意的谦谦君子嘛!可见三人成虎,人言不可尽信。

    再看他书桌上,一大叠文牍等着批阅,分明就是位呕心沥血扶保社稷的大忠臣。

    秦林一边批阅东厂送来的文牍,一边和徐光启拉家常,漫不经心的问道:“今年乙酉科乡试,徐先生回去应举吗?秋闱将近,如果先生有意应举,下个月也该南归了。”

    “这、这不大妥当吧?”徐光启言不由衷的说着,一颗心砰砰的跳起来。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哪个读书人不想金榜题名,从此鱼跃龙门?而且照着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幕宾要归乡应考,主人都是热情相送、不得留难的。

    但是,徐光启刚到秦林这里,又预支了薪水,如果再提回乡应试,未免太不知趣——就连徐文长的意思,也是叫他这一科不要去白费力气。

    事实上,徐光启先后五次落榜,直到十几年后的第六次乡试才考上举人,可他现在并不知道啊,只要有机会,就心痒痒的,总想去试试。

    没想到秦林格外善解人意,笑道:“徐先生正当青春之年,怎么可以蹉跎蹭蹬?先歇息几天,下个月本督给你东厂的火牌,你可以使用传驿回乡应举,不耽误事儿。”

    徐光启这次是真正感激莫名了,颇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情,大恩不言谢,他下定决心将来不论如何,都要报答秦督主这份恩义。

    秦林又问道:“令族叔徐老先生乃心学嫡传,不知徐先生治学以何为主?”

    “学生愚昧,于科举正道上功夫不深,反而喜欢百家杂学,所以壬午科乡试名落孙山,”徐光启说着就非常遗憾,其实他相当聪明,在家乡便有神通才子之称,可惜对八股文章的兴趣远不如百家杂学。

    “哦,先生喜欢百家杂学吗?”秦林放下了笔,走到书架前面,从里面抽出许多书来:“本督不喜四书五经,倒是很喜欢这些东西,你来看看吧。”

    《农桑辑要》、《周髀算经》、《测圆海镜》、《仪象法式》、《梦溪笔谈》、《水经注》……历朝历代算学农学天文地理的著作都有,除此之外,又有本朝赵士桢、毕懋康新编的《火器图说》,潘季驯的《河防一览》,戚继光的《纪效新书》。

    一本本书散发着油墨清香,都是上好的版式,徐光启只觉眼前一亮,神情喜不自胜,目光仿佛被粘在了上面,再也挪不开。

    这个时代不管印书买书都是相当沉重的负担,李时珍至今逗留南京,好几年了,五十二卷的《本草纲目》出到四十几卷,还有十来卷没印完,而像徐光启这样的穷秀才,只能靠借书、抄书,买点粗制滥造的便宜书读读,像这样完备的珍品书籍,在真正读书人眼中简直比绝世美女更有吸引力。

    徐光启大喜之余正要伸出手,忽然又犹豫起来,秋闱在即,既然决定回乡应举,就该苦读四书五经,练练八股文章,要是现在又沉浸在这些杂学当中……

    秦林伸出手,笑容可掬,宛如诱惑浮士德的魔鬼:“本督这些书,难道徐先生都已看过了?来来来,不必客气,只管取去读。”

    徐光启再也忍不住了,从秦林这里借了两本,他告诫自己:两本,只看两本,接下来就要全心全意练八股文章,准备应举了。

    离开时,可怜的徐光启并没有注意到,秦林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请君入瓮的坏笑……

    果不其然,徐光启不借书则已,一借就再也不可收拾,他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如饥似渴的汲取营养,哪怕一再告诫自己不可沉迷,可怎么也管不住,每次自欺欺人的下定决心,说明天就扔下杂学改看八股,结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借了两本又两本,无论如何都没法丢下。

    徐光启万般痛苦的发现,随着秋闱日期的临近,他反而一篇八股文都看不进去了,满脑子装着的都是算学农学天文地理,以这样的状态去应考,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明明秦林开具了东厂的火牌,又善解人意的预支了薪水,徐光启可以应举加上安家两不误,可他就是拖延着不肯南下,秦林的书房像宝库一样令他无法割舍,每天照旧到秦林那里还书又借书,只是偶尔在自己房间的窗口,仰着脖子看着天空发呆。

    “这家伙完蛋了,”女兵甲很有把握的做出了论断。

    女兵乙表示:“他要是能考上举人,我可以把名字倒过来写。”

    “徐先生真可怜……”女兵丙深表同情。

    “秦督主太狠了,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徐先生?”小丁眼睛忽闪忽闪的,突然脸色发绿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应该想的事情……

    到了秋闱报名的最后一天,徐光启终于被现实击倒,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可能回乡应举了,于是他向秦林交还了传驿火牌。

    “学生要把妻儿老小都接到这里来,”徐光启告诉秦林,又愧疚的道:“可惜辜负了督主一番好意,终究没能回乡应举。”

    “没关系,”秦林嘿嘿笑着安慰他,落入督主彀中,大概徐光启永远没机会去应举了吧。

荆湖卷 984章 南疆有变

    秋风初起,草帽胡同的督主府邸,变得前所未有的繁忙,不管是甲乙丙丁四女兵,还是秦林身边的亲兵侍卫,以及拮芳采萍这些丫环,忙碌之余又带着三分喜气。

    往日飞鹰走马的徐大小姐,竟老老实实的待在府中哪儿也不去,亲随女兵们也绝足不出,西校场顿时少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常去槿黛女医馆的夫人小姐们,也发现女医仙李青黛有多日不来了,由别的女医生代替她坐堂问诊。

    就连威震京华的秦林秦督主,也有好几天没去东厂视事,一应庶务全都扔给了霍重楼、刘三刀、曹少钦、雨化田这东厂四大悍将,连续多日深居简出,以至于不明就里的各派人物尤其是张鲸、刘守有和旧党清流,比平日里加倍的小心提防,唯恐秦林飙发电举,将有雷霆万钧之行事。

    殊不知此时此刻的秦督主,正在自家后院里,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走来走去,两只手不停的搓啊搓,什么名臣气度什么督主威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时而抬头看天,时而双目茫然,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叫谁看了都觉着好笑。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即将初为人父,秦林当然紧张,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怎么也松弛不下来。

    陆远志在旁边陪着他,胖乎乎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秦哥,没事儿,师妹是什么手段,那叫手到擒来!”

    “切,轮到张小花的时候,只怕你还不如我呢。”秦林叹了口气,张小花就是女兵甲,他又把胖子手拍了拍:“猪蹄子赶紧挪开,压着不舒服。”

    倒不是胖子手真的有多重,而是心头压着事儿。哪怕轻飘飘的一只手搭在肩膀上,也觉得颇为沉重。

    哇~~忽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从产房中传来,服侍的丫环们齐声高叫:“生了,生了!”

    我靠!陆远志正想给秦林道喜,却见这位督主大人嗖的一下窜了出去。反把他唬了一跳。

    秦林不顾女兵的阻拦,旋风般冲进产房,第一眼看见床铺上香汗淋漓的张紫萱,见她面色苍白闭着眼睛,急忙问青黛:“怎么样,你紫萱姐姐怎么样?”

    “母子平安,”青黛抿着小嘴儿乐呵呵的。以前也给人接生过,但这次显然意义不同。

    “就担心你的紫萱妹妹,也不问问你儿子!”徐辛夷撇撇嘴,拍了秦林一下,她怀中抱着婴儿。

    徐大小姐自然不是真的吃醋。她大大咧咧,但久在豪门之中,早见惯了叔伯兄弟那副嘴脸,第一句话一定是问是男是女,秦林却是问张紫萱是否平安,这实在与众不同。

    嫁给这个男人。值了!

    初生的婴儿裹在襁褓之中,被徐辛夷抱在胸前,眼睛还睁不开。张着嘴巴哭了一阵便沉沉睡去,秦林观察着自己儿子,皮肤红通通的,一个胖乎乎的小不点,眉眼间依稀有自己和张紫萱的影子。

    这就是我儿子?

    他就是我儿子!

    初为人父的幸福感充斥着秦林的胸膛,他轻轻俯下。用鼻尖蹭了蹭婴儿柔软的小脸蛋。

    甲乙丙丁忙里忙外的服侍,事情做得差不多了。一个个好奇的挤过来看婴儿。

    女兵甲端详着婴儿,非常肯定的说:“鼻子像张夫人,又挺又直。”

    女兵乙表示赞成,又道:“眼睛又黑又亮,睫毛长长的,和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看他头发多漂亮,也和夫人一样呢,”女兵丙惊奇的称赞着,确实,一般婴儿的头发都比较稀疏,但这个婴儿的发丝柔顺而浓密。

    秦林本来挺高兴的,这时候有点不乐意啦:“喂,喂,怎么优点都是像妈妈,合着就没像我的地方?”

    小丁咬着手指头,仔细看看婴儿,又把秦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弱弱的道:“好像他那副抿着嘴坏笑的样子,比较像你哦~~”

    此时婴儿在徐辛夷怀中睡熟了,把徐大小姐绵软坚实的胸脯当作了睡床,非但没有再哭,小嘴儿微微翘起竟像是在笑,嘴角还挂着晶晶亮亮的口水,一副色色小坏蛋的模样。

    不说便罢,小丁一说,众人越看越觉得很像秦林,憋不住的发笑。

    秦林仰天长叹,到底还是有我的优点啊,虽然好像太那啥了点……

    众人笑声虽小,张紫萱却被吵醒了,声音有些沙哑:“徐姐姐,把儿子给我看看。”

    青黛扶张紫萱稍稍起身,在她身后垫了两只枕头,然后徐辛夷把婴儿轻轻的放在她身边,还很有些不舍。

    别看徐大小姐前段时间为自己肚子没动静怄了点气,可她本心是善良的,看到这天真可爱的小秦林,温温热热的小身体依偎在自己怀中,心中就只剩下怜爱之意。

    张紫萱感激的冲着青黛和徐辛夷笑笑,这才温柔的看着儿子,神情温润而祥和,伸手抚了抚鬓角被汗水浸湿的发梢,并不抬头:“秦兄,你替儿子取名字了么?”

    呃~~秦林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前些天忙着各项事务,近两天又光顾着紧张了,竟没有想到替儿子取名。

    “哼,出洋相了吧?”徐辛夷在秦林耳边坏坏的笑。

    青黛刮了刮鼻子,吐着小舌头:“秦哥哥,大笨蛋!”

    秦林挠了挠头皮,讪讪的道:“是,是啊,我还真是笨。”

    张紫萱终于抬起头来,尽管疲惫,眸子依旧深邃如飞瀑之下的深潭,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吃吃笑起来:“瞧你那副呆样儿!”

    秦林也算有急智,嬉皮笑脸的道:“我的确不学无术,取名也取不出什么好的,不过他母亲有本事啊,相府千金,家学渊源,要不是女儿身,十个八个状元都考取了,替他取个名字,岂不比我取得好?”

    “就你贫!”张紫萱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秀眉微蹙:“算生辰八字,此子五行缺水,取名应该带个偏旁有水的。”

    “秦江?”秦林一口道出:“咱们相识是在大江之上,他那过世的外公,也号为江陵相公,不如就叫秦江吧!”

    张紫萱思忖片刻,摇摇头:“不好,江为流动之象,取名恐颠沛流离,而且你忘了那次江上有……”

    这倒是,秦林挠挠头,和张紫萱确实是在大江上结缘,但那次也遇到了江上浮尸,颇为不吉。

    “泽,”张紫萱很笃定的道:“咱们江陵在古时候就是云梦泽,泽有水,有温润氤氲之气,大吉。”

    徐辛夷也道:“雨露恩泽,这个泽字好。”

    “好啊好啊,”青黛拍着手,喜道:“中药也有味**,最为名贵,又叫做天泽香,倒是吉利得很呢!”

    秦林一拍巴掌:“好啊,就叫秦泽。这孩子缺水、火重,脸蛋红红的,干脆小名就叫火娃吧!”

    大名秦泽,乳名火娃,意义相对颇为可喜。

    众人都替秦林高兴,这是秦林府中降生的第一个婴儿,所有人都稀奇得紧,围着争长论短。

    唯有张紫萱听到火娃两字,忽然咬了咬嘴唇,接着神思迷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紫萱姐姐,你累啦,休息一下吧,待会儿孩子醒了我叫你,”青黛服侍张紫萱重新躺下,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张紫萱的眉头舒展开来,抿着的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天意啊天意!秦泽,小名火娃,昔年文王演周易六十四卦,第四十九卦泽火革,上上大吉,卦象为……顺天应人,鼎革也!——

    儿子秦泽降生之后,秦林很是轻松开心了几天,堂堂东厂督主变成了宅男,在家陪老婆孩子。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东厂从各种途径收到的情报,顾宪成等辈因连志清之死大大的丢了脸,稍稍偃旗息鼓,但张鲸、刘守有、丘橓这几位又蠢蠢欲动了。

    说到底,东厂督主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秦林现在内则结好张诚,外则总督东厂,几次三番出手,每次都掀起了莫大的风波,所以张鲸、刘守有绝不相信他会就此罢手,双方早已势成水火,也只能斗个你死我活。

    唉,张司礼、刘都督,你们这是何必呢?

    再给我一年、一年时间……郑桢就该忍不住了吧……

    秦林盘算着,他以武臣身份执掌东厂,还真正拿到了实权,这在大明朝实在是违背祖制的异数,也难怪各派势力都会刻意针对,而清流旧党更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秦林执掌东厂大权是张,接下来也该稍微松驰,以待时机变化。

    但是,已经到了东厂督主的位置,正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哪怕你想抽身退步,朝中政敌也绝不肯轻易容让。

    现在的朝局就是个大漩涡,秦林只有从这漩涡中心脱身,跳上岸边看潮水涨落,才能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时机,再毅然入海劈波斩浪!

    机会何来?

    云南发生的变故,给了秦林脱身之机,这天他收到了思忘忧派武士歹忠送来的书信,与此同时,奉万历圣旨逮捕问罪的云南按察使李材、金腾副使陈严之、游击将军刘天俸,囚车赴京直下诏狱。

    云南边陲,缅甸东吁王朝莽应里驱兵叩关!

荆湖卷 985章 施甸!施甸!

    万历皇帝大玩帝王心术,京师衮衮诸公忙着党争倾轧,申时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张鲸、张诚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刘守有、丘橓待时而动,余懋学、赵用贤旧党清流像打了鸡血似的整rì痛骂jiān佞误国,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昏昏沉沉的过下去,仿佛大明朝就真的江山永固万万年,永无沉沦之忧。

    殊不知就在此时,大明王朝的西南腹地已经烽火连天,木邦宣慰司、孟密安抚司、蛮莫安抚司、陇川宣抚司先后沦陷,缅甸东吁王朝大军长驱直入,云南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扶老携幼向内地逃难。

    高黎贡山以东、潞江以北的永昌府施甸县,就成为了难民的首选目的地,盈江、芒市、陇川的汉土百姓,全都沿着通往内地的官道向这里聚集,小小的县城根本无法容纳,于是城外搭起了连片的窝棚。

    边民生活穷苦,坛坛罐罐、家伙什物都舍不得丢掉,牛啊羊的也全都牵了来,城外的大片窝棚显得格外杂乱,小孩哭闹、老人叹气,加上连rìyīn雨绵绵,各族百姓困苦不已,一副哀鸿遍野的凄惨景象。

    好在地方官府终不至全然尸位素餐,派出兵丁衙役巡逻弹压,又有乡绅发了善心,架起十几口大铁锅施粥,尽管那粥稀得可以照见人影儿,却也聊胜于无,喝了总算身上有几丝儿热气,让颠沛流离的难民们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造孽啊!”施甸城中的百姓们出城,看看难民当中有没有亲朋好友,大起恻隐之心的同时,未尝没有几分庆幸:施甸地近顺宁、永昌,已经是云南内地,又有高黎贡山和潞江遮护。向来安全得很。比起这些家乡沦陷的难民,施甸人实在太幸运了。

    “嗷~~”高亢的象鸣引起了一阵sāo动,胆小的难民四处乱窜。兵丁衙役也惊慌起来:难道莽应里的象兵,竟深入到了这里?

    山路弯弯,走出一头白sè的大象。长长的象牙伸展出来,身躯威武雄壮,不过本来华丽的锦缎鞍鞯已有些破损,某些地方还带着暗红sè的血渍。

    大象背上端坐着一名粉妆玉砌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粉嘟嘟的圆脸蛋,满头插着银饰,穿着刺绣花边的蓝sè布裙,腰间配一柄象牙装饰的弯刀。白生生的双脚没穿鞋子,脚踝处套着金环,正有一下没一下的踢象背。声音如黄莺出谷:“敢住。走快些,咱们赶紧去报信呀!”

    施甸的军民百姓和难民都松了口气。这是心向中华的白象女土司思忘忧,孟养宣慰使思家上下数十口保家卫国力战而死,所余的唯一骨血。

    思忘忧身后,数百名孟养兵沿着官道逶迤而来,有的头上缠着浸血的白布,有的杵着刀枪一瘸一拐,几乎人人带伤,好在jīng气神儿还不错,倔强的眼神里带着股悲壮义烈之气,显然经历过惨烈的浴血搏杀。

    难民中有感念思家恩义的孟养百姓,趋前朝着思忘忧匍匐行礼,又私下向认识的孟养兵询问前线战况。

    士兵们叹口气:“不成啦,巡抚饶大老爷不肯发兵,小姐领着咱们打了三仗,挡不住缅兵势大,只好败下来啦。”

    难民们顿时哀声阵阵:“唉,朝廷怎么就不发天兵,眼睁睁看着缅兵打进来哟!难道天朝大皇帝丢下咱们不管吗?”

    思忘忧并没有阻止士兵和百姓交谈,抿着小嘴儿一言不发,稚嫩的脸蛋带着与她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和坚毅,经历了父母兄长全家被害,经历了万里赴京求告,然后整整四年边境游击,苦心沥血收复国土的战斗,她早已不再是父母怀中爱哭爱闹爱撒娇的小女孩。

    骑在大象背上居高临下,远远看见城门口站着几名袍乎套兮的朝廷官员,她顿时面露喜sè,催动大象直赶过去。

    施甸知县和主簿、典史在城门外安抚士民,任凭兵丁衙役和施粥的善人们忙里忙外,知县老爷一直袖手踱着四方步子,无论看到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

    知县的举动被视为从容不迫,得到了本地官吏士绅的交相赞誉,说咱们这位父母官有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变的心境,而城外的难民和城中的百姓,也确实因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慰。

    知县老爷很有点得意,直到思忘忧的突然出现,见小女孩驱着大象朝这边过来,他仿佛混不在意,依旧微笑着视察百姓。

    士绅们越发赞赏,果然天朝官员就是笃定,哪像这个小女孩土司,慌慌张张的成个什么样子?

    思忘忧晓得汉官礼节,离着十来步就唤住大象,敢住匍匐在地让她下来。

    “哪位老爷是施甸知县?”思忘忧小步快跑过去,急急忙忙的问道。

    施甸知县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扭过头和师爷说话,不过士绅们的目光暴露了他,于是他缓缓扭过头来,倨傲的道:“本官便是。你思家不在孟养守土,跑到本县境内,意yù何为?”

    思忘忧一怔,她好心好意前来报信,却受到这般冷遇,好在这些年挨的白眼也够多了,她也不怎么计较,忍了这口气,连珠炮似的道:“老爷,缅甸莽应里起大军十万、战象七百头长驱大进,兵锋势不可挡,孟密、木邦、蛮莫等处都已投降,我孟养兵血战败北,只好退下来报信,昨天缅兵已到芒市,此刻兵锋指向施甸,求老爷或呈请巡抚饶大老爷发兵协守,或者,或者率军民撤退。”

    说罢,思忘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着小小的施甸县城,不禁忧心忡忡:这里城小兵少,而且看样子根本就没有任何战争准备,地方官员的一切举动都是围绕安置难民来开展的,似乎没人意识到战争本身的临近。

    以这样的状态,是绝对挡不住缅甸大军的,就算昆明的饶仁侃即刻发兵也来不及了,所以思忘忧的本意是叫施甸知县率军民撤退。好在这几年和边地官员们打交道打得多了。她也知道这些官吏的脾xìng。特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没想到施甸知县反而冷笑起来:“思家可是巴望朝廷替你火中取栗么?饶大老爷发信来,缅甸与土司相争一概不问,吾辈谨守疆土就是了。何况施甸远在内地。背后就是顺宁、永昌两府,谅那莽应里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到这里来!”

    本地官吏士绅起初听了思忘忧的话。也有几分担心,可听得知县老爷的分析,一下子就洞悉了思忘忧的居心:她打不过莽应里,就想朝廷发兵替她打仗,哼哼,天下事哪有这么便宜?小女孩做梦。

    思忘忧急得不行,回头看了看来的方向,咬了咬嘴唇,一下子跪在了知县身前:“百姓是无辜的。求老爷带他们撤走吧,莽应里狼子野心,没有什么不敢的。前几个月。他还和李大人、刘将军打仗呢!”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施甸知县越发冷笑:“李材、陈严之、刘天俸擅起边衅。已经逮问京师诏狱,你要本官步他们后尘么?本官守土有责,没工夫和你个小女孩歪缠!”

    说罢,施甸知县拂袖而去。

    众官吏士绅同样哂笑不已,思忘忧越是着急,他们越觉得看破了她的用意,不是别有用心,用得着为了施甸百姓下跪求情吗?她是孟养土司,又不是施甸土司!

    更何况,施甸乃云南永昌府所辖内地州县,与陇川、蛮莫、孟养等土司辖地大不相同,又有高黎贡山和潞江遮护,缅甸兵哪能打到这里来?

    思忘忧赤着脚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官绅们离开,口中发出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一声叹息,万般的无奈。

    保姆阿囊和武士首领歹仁把思忘忧扶起来:“小姐,起来吧,咱们心向中华、效命朝廷,偏生他们不相信,怨得了谁?”

    小女孩咬了咬嘴唇,重新爬上白象敢住的脊背,用力踢它耳朵一脚,敢住立刻竖起鼻子尖声长叫,声震四野。

    城里城外,乱糟糟的难民营地,军民百姓都被象鸣所惊,朝这边看过来。

    思忘忧站上大象的脊背,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乡亲们,各位哥哥姐姐,阿姆、阿妹(彝语),比在、比印(傣语),我是大明朝册封的孟养宣慰使思个的女儿,爹爹战死了,我还在孟养和缅兵打仗!这次莽应里发十万大军、七百战象,边境各土司败的败、降的降,昨天缅兵已到了芒市,很快就要打到施甸来!巡抚饶大老爷不肯发兵,凭这里的官兵是挡不住的!快随我退往保山,背靠府城才能守得住!”

    百姓们立刻大哗,都知道这次缅兵来势汹汹,但没想到竟这般长驱大进,连位于云南腹地的施甸都在兵锋之下,顿时城里城外汉土各族百姓乱成了一锅粥。

    “岂有此理!”施甸知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方官守土有责,要是军民百姓逃散,闹出了大乱子,是算孟养土司的,还是算施甸知县的?

    知县老爷也站上城门口一块上马石,沉稳的道:“诸位父老不要听她妖言惑众,施甸有天兵镇守,谅那莽应里只能在边地逞凶,焉敢到我这施甸撒野?来人呐,把思忘忧给本官拿下了,这场官司咱们在饶大老爷面前去打,告到京师也是本官有理!”

    施甸本地的兵丁衙役就朝思忘忧逼过去,思家的土兵虽然是血战余生的jīng锐,本地官兵却不怕他们,朝廷经制官兵眼里土兵算个什么?双方推推搡搡,眼看就要擦枪走火。

    歹仁朝着象背上的思忘忧苦苦相劝:“小姐,再不走难道真和施甸兵打起来?为今之计只好退守保山,等京师秦大人替咱们做主啦!”

    思忘忧最后看了看施甸的军民百姓,眼神中充满悲悯,毫不怀疑秦林会从京师伸出援手,但到了那时候……

    “咱们走!”思忘忧嘟着小嘴,狠狠踢了敢住一脚,白象不满的呼噜两声,载着她朝北面保山方向疾走。

    众孟养兵紧随其后,思家在边地声名卓著,也有百姓相信思忘忧的话。追随而去。不过大多数军民百姓还是更相信本地知县的话,留在了施甸。

    毕竟,施甸已经是大明云南腹地永昌府的辖区了。莽应里再怎么野心勃勃,也不敢打到这里来吧?看知县老爷,多么镇定自若。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

    施甸本地官绅冲着知县老爷大吹法螺:“边地汉土百姓往rì多知土司yín威,今rì方得见汉官威仪!”

    “思忘忧妄想祸水东引,却被老爷识破,可笑啊可笑!”

    施甸知县拈着颔下胡须微笑不语,既得意于自己的镇定自若,又暗自思忖怎么措辞把那可恶的思忘忧告上一状,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思家小丫头,知道朝廷命官不可轻侮。

    又过了两个时辰,看看rì头渐渐西沉。知县和官绅们在城外顿了半rì,觉得也算尽到安民抚民的责任了,一个个捶着后腰往城里走。这一场辛苦劳累。总得来几碗汽锅鸡、蜜汁宣威火腿才补得回来。

    忽然从西边官道上又传来了高亢的象鸣,接着沉闷的践踏声轰然作响。

    又是哪路土司败退下来?

    远处山口。一支马帮飞也似的逃来,惊惶的嘶喊着:“缅兵、缅兵来啦!”

    刚刚叫喊了两声,施甸城内外的官绅军民还没反应过来,密密麻麻的弩箭从山口后面夺shè而出,顷刻间便把马帮众人钉死在地上!

    嗷呜~~战象凄厉的鸣叫响彻天际,一头又一头灰sè的战象出现在官道上,附近山头,东吁王朝的怒目金刚旗帜一面接一面的升起,旗下头戴铁盔、身穿短衣的缅兵漫山遍野杀向施甸!

    哇的一声哭叫,震醒了施甸城内外的军民百姓,大人小孩奔走逃难,坛坛罐罐打得稀烂,小孩哭叫、女人惨嚎,一派末rì来临的凄惨。

    见到缅兵军容,本地官绅全都面如土sè,小小的施甸绝对守不住的,于是他们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了知县老爷。

    施甸知县面沉如水,依然一副古井不波的神情,这种表现让官绅们心神稍定:难道朝廷早已有所准备,所以他才能这样有恃无恐?莫非饶大老爷派来的朝廷天兵,就在施甸城后不远的地方?

    回首看看施甸城后的莽莽群山,颇觉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象,仿佛真有无数朝廷大军埋伏,随时能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杀而出,救这阖城军民,将缅军歼灭于施甸城下。

    施甸知县转身就朝城里走,面无表情、大袖飘飘,感觉十分的从容不迫,士绅们无论说什么,知县老爷一律不做回答,就这么径直走进了县衙门里面,然后吩咐衙役把士绅们拦在外头。

    这是个什么意思?士绅们面面相觑,听得城外哭喊声响彻天际,越发惴惴不安。

    片刻之后,衙门里突然哭声大作,一名老仆踉踉跄跄的出来:“诸位老爷先生,我家老爷、老爷悬梁自尽,已经尽忠全节啦!”

    我草!士绅们心头千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知县孤身在此做官,自尽一了百了,朝廷还算他尽忠全节,可咱们家族产业、妻儿老小都在这里,全被你坑害了呀……

    施甸根本没有充分的战争准备,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整座县城都已沦陷敌手。最开始是城外的难民营地遭受了洗劫,不过难民们油水不大,于是很快缅兵开始向城内的居民下手,jiānyín掳掠,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凄惨的挣扎,施甸变成了人间地狱。

    逞凶的缅兵放火焚烧房屋,烟柱冲天而起,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残阳如血。

    一手制造惨剧的元凶,缅甸东吁王朝国王莽应里,坐在一头灰黑sè巨大战象的背上,金盔银甲,手按宝刀,看着施甸城内外的惨状咧开嘴狂笑,燃烧的火光映照之下,笑容恶毒而狰狞。

    他的丞相,汉jiān岳凤生就一副白脸细眼的jiān臣嘴脸,骑着一头稍小的战象,凑趣的道:“吾主焚掠施甸,奏百年未有之大捷,定能令云南官府震怖、各土司俯首称臣,从此占了云南膏腴之地,与中华分庭抗礼!”

    “有我们无敌的西班牙军队帮助,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困难,”金发碧眼的加尔德诺顿了顿,又道:“当然,前提是你们遵守和费迪南德伯爵大人的约定。”

    西方殖民者在七十年前的大明正德年间占据马六甲,东吁王朝早在五十年前莾瑞体当政时,就雇佣欧洲火枪手,在攻灭白古王朝之战中起到了很大作用,所以莽应里的军队中有西班牙人。

    “没有问题!”莽应里斩钉截铁的道,他看着陷入劫火的施甸哈哈大笑:秦林啊秦林,你不是让暹罗、柬埔寨等国来牵制本王吗?现在本王励jīng图治,不再理会他们,统帅大军直接杀入明朝疆土,看那些无胆鼠辈哪个敢轻举妄动?

荆湖卷 986章 昏昏昭昭

    施甸陷落,云南门户大开,背后的永昌、顺宁两府已处于战争的第一线,暴露于缅军兵锋之前,芒市、施甸等地的难民全都朝着这两处逃难,指望能夺过来势汹汹的缅军,逃脱这场灭顶之灾。

    缅军所到之地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真正兵过如洗,汉土百姓就没有不怕的。

    但是,莽应里被秦林设计,利用暹罗、安南和柬埔寨三国牵制了整整四年,终于准备充分之后,突然起倾国之兵前来进犯,永昌和顺宁两府,能够保证他们的安全吗?

    施甸以北八十里,永昌府治所在地,保山。

    就在施甸陷落的当天晚上,思忘忧率领孟养兵和部分逃难百姓抵达了保山,八十里山路上散着许多难民,她调派兵丁沿途防送,又派遣使者前往另一个方向的顺宁府,报告缅兵入寇的火急军情。

    孟养兵在撤退之前经历过好几场血战,难民百姓扶老携幼也走得很辛苦,到保山时人困马乏,就连白象敢住的脚步,也显得分外沉重。

    “什么人?”远处山口有人张弓搭箭喝问,月色之下,朦胧可见都穿着民壮服色。

    思忘忧见是民壮,命人将灯球火把拿近,照耀着她的脸庞:“吾乃孟养土司思忘忧,你们是哪位老爷治下?”

    民壮里面有认得思忘忧的,顿时全都松了口气,叉手行礼答道:“永昌通判李大人命我等在此设卡哨探,小姐带着许多兵丁百姓,这是往哪里去?”

    思忘忧说了前线战况和施甸危急,民壮闻言大惊,丝毫不敢怠慢,分出两人飞快的奔回保山报告,其余的人并不松懈,仍然弓上弦、刀出鞘,保持充分的警惕。

    歹仁等孟养武士见状就有些不忿。嚷嚷说咱们血战归来,又带了父老乡亲逃难,走到施甸被人误会,走到保山又被当成贼,没得这样欺负人的。

    “不是这般说,”民壮头领陪着笑:“李通判号令严谨,又和咱们同甘共苦,所以不敢有丝毫懈怠。至于得罪诸位处,见谅则个,见谅则个。”

    孟养武士一肚子闷气没出发,还待再和这民壮吵几句,思忘忧在白象背上摆摆手:“这位大哥说的有道理,便是要像保山这样严加戒备才对哩。如果处处都和施甸一样,只怕莽应里打到昆明都不止,咱们又撤到哪里去?”

    孟养武士们立马偃旗息鼓,这话倒是不错,久在军伍之中,当然明白料敌从严、防守必密的道理。

    孟养思家和莽应里仇深似海,保山守得越严密越好,最好叫莽应里吃个大亏!

    大约过了三炷香的时间,有人从远处飞马而来。到了十几步外滚鞍下马,通传说李大人有令,请思小姐和麾下到城中歇马。

    民壮们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朝着思忘忧抱拳行礼,连声说得罪了。

    等思忘忧率众过去,民壮们又重新握紧了武器,警惕的注视着黑沉沉的远方,也许他们并没有经历过战火的考验,但谁说他们不是合格的战士?

    思忘忧一行越往府城走。就越来越惊讶。既有兵丁在官道上漏夜巡更,两边山坡时不时有猎户出身的民壮张弓搭箭。紧要处还设置了望楼,刁斗声声相传,处处闻警相报,显得戒备森严。

    当然,猎户组成的暗哨,绝没有九边军中夜不收那么专业,巡夜的兵丁也远不如朝廷经制大军精锐彪悍,他们的盔甲和武器都不曾齐备,旗帜、号衣也杂乱无章,看得出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也许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农夫、猎人、渔夫,征召成军的时间还短得很。

    但是,每名兵壮的态度都非常严肃认真,保持着绝对的警惕心,即使夜幕早已降临,也没有人打瞌睡,暗哨们更是忍受着云南山间的蚊虫叮咬,不曾有半句怨言。

    如果戚继光、李如松这样的名帅大将在这里,自然能指出他们许多不专业,甚至错误的地方,比如暗哨不应该暴露在山脊上,巡夜的兵丁最好三人一组、每组之间拉开距离……可在思忘忧和她的孟养兵眼中,保山的士兵已经做到了最好,尤其是刚刚从戒备松懈的施甸赶到这里,两地形成了分外鲜明的对比。

    思忘忧心中好奇,不断向保山兵探问那位李通判是何方神圣,保山兵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通,有人说这位通判大人官清如水爱民如子,有人说他亲力亲为身先士卒,还有人说他医术高明,公务之余常替百姓诊疗,颇受保山士民拥戴。

    正没个头绪,已走到了保山城下,这座城池并不高大,也就比施甸的更具规模一些,但城头上下打得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城楼子兵勇站得齐齐整整,城垛上滚木擂石灰瓶抓钩样样齐备,又有许多民夫在城上城下忙忙碌碌,挖深护城河,加固城墙,整治守城器械……

    思忘忧骑在白象背上,睁圆了眼睛四下打量,不禁叹道:“为官一任,守牧一方,看来通判李大人真真是个好官了,这样官儿屈在永昌做个通判,朝廷忒也识人不明,怎地荐给东厂秦将军,要是能提拔他来做云南巡抚,莽应里也不至像今天这样猖獗吧!”

    “哈哈哈,当不得思小姐盛赞,令尊大人为国血战捐躯,下官仰慕之至啊!”加固城防的民夫队伍里站出一人,冲着思忘忧拱手,又笑道:“再说,且不论秦将军能不能提拔下官,就算能提拔,似乎也不必小姐举荐,只怕本官和他还要熟些哩。”

    这人年纪四十多岁,清瘦面孔颇为白净,三绺黑须掩口,看上去颇有风度,此刻却穿着旧青布便衣,袖子挽到手肘,裤子卷到膝盖头,满手都是灰土,刚才还和民夫一块干活呢!

    思忘忧颇为吃惊,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官儿,奇道:“你就是李通判?你认得秦将军?”

    那官儿笑盈盈的道:“是啊,我就是永昌府通判李建中。如果你说的秦将军是现今东厂督主的话,就正好是本官的贤婿了。”

    原来这位是秦林的正牌老丈人,李时珍的长子李建中,以举人身份出仕,先做四川蓬溪知县,这又升做云南永昌府通判,正六品文官。

    不管蓬溪还是永昌,在明朝都属于相对偏远的地区。李建中以举人身份出仕,也只能在这些地方兜兜转转,好几年都没空回家,至今和秦林缘铿一面。

    本来以秦林的身份地位,要照应一下老丈人实在不难,青黛有时候也挺想念父亲的。但李建中为官清正,宁愿扎扎实实的守牧边地造福百姓,也不肯依靠裙带关系升上高位。

    思忘忧听说是秦林的老丈人,立刻欢喜无限,从白象背上轻盈跳落,走过去行礼:“李老伯万福,侄女给您见礼!嘻嘻,青黛姐姐长得可真像您。”

    可不是嘛,李建中的形貌。如果背上插柄长剑,手中再拿一柄拂尘,便和庙里的吕洞宾一模一样了,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是个中年老帅哥,所以才有青黛那么漂亮的女儿嘛。

    李建中双手虚扶,当年离开家乡出去做官时,青黛比现在的思忘忧还要小一两岁,在思忘忧身上依稀可见女儿的身影。再念及她是忠良之后。态度便格外的和蔼:“思小姐请起,本官不过是做点分内之事。而令尊为国捐躯,小姐又前赴后继,父女两代为中华守土,这才叫人万般钦佩。”

    军情紧急,容不得客套寒暄,思忘忧逊谢两句,连忙说了芒市、施甸的情况,又告知李建中,施甸万般危急。

    “李大人既是本府通判,何不令施甸那边加强戒备?”思忘忧不解的眨巴眨巴眼睛。

    小女孩毕竟是个边陲土司,哪里知道大明官场的情况?李建中唯有苦笑,他是通判,但永昌还有知府,那施甸知县自恃有知府撑腰,何曾将他的命令放在眼中?

    就是此时此刻,保山这边也全靠他勉力撑持,否则局面也不见得比施甸好多少!

    李建中毕竟深受儒家教育,以士大夫自居,这些叫天朝丢脸的丧气话,就不好和心向中华的思忘忧说了,一时沉默无语。

    “老爷,这位是?”一名容貌端正、荆钗布裙的夫人,率领许多苍头、仆人、民妇,带着各色食物送到城防上来,见思忘忧娇俏可喜,便向李建中问道。

    “她是孟养思家仅剩的女儿,一门忠烈,好生可敬!”李建中说道,问话的是他夫人赵氏。

    赵氏以前听丈夫说过孟养发生的事情,此刻见思忘忧粉妆玉砌般的一个女娃娃,登时怜爱之心大起,也顾不得许多了,将她揽入怀中:“可怜见的,和咱们离开家乡时的青黛差不多大,就没了爷娘,还要沙场上和缅兵打仗,老天爷就恁地狠心……”

    思忘忧许久没有享受过父母挚爱了,被赵夫人搂在怀里也不挣扎,眼圈已微微发红。

    李建中起初想喝止夫人,须知思家世袭孟养宣慰使,现在朝廷没有册封罢了,一旦册封思忘忧就是正三品宣慰使,可不是个寻常的小女孩。

    但见思忘忧并没有推拒,李建中心中了然,顿时一声长叹,知道思忘忧长途跋涉已经非常劳苦了,便让夫人带她回府好生歇息,他则会同府县官吏,安置思忘忧带来的孟养兵和难民百姓。

    闹腾到后半夜,忽然有数骑从官道上疾驰而来,人人狼狈不堪,或血衣斑驳,或神情惊惧,他们带来了意料之中的坏消息:缅兵已破施甸,纵兵烧杀劫掠,一座城池已变作修罗地狱!

    可恶!李建中狠狠一拳砸在城墙上,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与此同时,府衙之中却在彻夜歌舞,知府高明谦高大人召集心腹僚属、本地士绅和几位师爷,守在二堂里头饮酒作乐,又有本地几名乐籍歌姬跳舞助兴,越发其乐融融。

    后半夜了,再怎么高兴也有些精神不济,一名幕僚把衣服裹紧了些,哂笑道:“那李通判十足的痰迷心窍,咱们永昌府是什么地方?自打沐王平云南,再没有经过刀兵,他竟胡说八道,弄得上峰下令,害咱们彻夜值守,又是何苦来哉!”

    “不是这们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守土有责嘛!”高明谦笑着打个哈哈,却并不阻止幕僚们攻讦李建中。

    本来就是嘛,一府之中以知府为尊,通判不过是副职,就该谨守本分,老老实实尽到副职的责任,可这个李建中,办事一板一眼不懂变通,闲下来又替百姓看病,弄得比他这个知府的声望还大,真真岂有此理!

    之所以到现在不睡觉,也是李建中倒腾出来的,他往昆明发报告说缅军势大,要加强戒备,也许巡抚饶仁侃被缠得心烦,就下令让他自己整肃城防、编练民壮,阖府官员值夜守备不得有误。

    本来这也是个屁话,饶仁侃拿李建中当猴耍的,上头不拨钱粮下来,李建中拿什么整修城防,又让民夫壮丁喝西北风呢?

    没想到李建中实在太得民望,为官清正且不说,公务之余又悬壶济世,救了不知多少人命,其中很有些富户,竟应他请求捐钱捐粮、支应丁壮,居然被他把各项事情像模像样的搞了起来。

    这下轮到高大人和幕僚们叫苦连天了,李建中瞎胡闹,他们也得奉陪,可一个个哪里有心到城防上去?亏得钱谷老夫子想出个名堂,说是在府衙坐镇提调,这才脱了身,任凭李建中上城头忙碌,大家伙可以在府衙里头自在坐地,看看歌舞,饮酒作乐了。

    从高明谦到幕僚,对李建中都抱着一股子怨气,也就别怪他们越来越不客气,有个喝了几杯小酒,微有醉意的幕宾也顾不得人多了,大声道:“李通判越俎代庖,实在过分!咱们永昌府,背后就是大理、昆明,朝廷天兵驻守,缅兵就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到这里来!”

    话音刚落,忽然李建中脚步匆匆的从外头走进来,衣服裤子还沾着泥巴,把正骂他骂得高兴的幕宾吓了一跳。

    “李通判可用过晚饭了?不如……”高明谦笑着举起酒壶,又招呼丫环仆妇摆饭。

    “不必了,”李建中的声音沉痛无比:“施甸已陷,缅军兵锋直指保山。”

    哐、当,高明谦张口结舌,手中的酒壶掉在了地上。

荆湖卷 987章 收复失地

    京师,西南边陲的战况还没有传来,倒是三名擅起边衅的罪臣,被锦衣卫万里迢迢逮捕回京,关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幽深的诏狱之中,前云南按察使李材、金腾副使陈严之、游击将军刘天俸困坐囚牢,一个个蓬头垢面。

    李材是个干瘦的半老头子,斜躺在地上,一副天不鸟地不收的模样,间或锦衣校尉走过牢房前的通道,他也恍若不知,眼皮子都不夹人家一下,牛逼哄哄到了极点。

    锦衣官校也不和他计较,人家有牛的资本,李材的老爹是嘉靖朝的提督操江、凤阳巡抚、南京兵部尚书李遂,死后赠太子太保,谥襄敏,这等出身,自然与众不同。

    陈严之年纪轻些,气色也还过得去,他同样是大绅宦世家出身,正儿八经上过鹿鸣宴的,再有十分的罪过,那也只有三分的责罚。

    刘天俸就不同了,眼窝子深陷下去,头发披散下来,嘴角干裂,眼睛里布满血丝,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真叫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要生出几分同情。

    没办法,和正牌文官们不一样,人家腰把子硬绷,刘天俸不仅只是个武官,还是个小小的游击将军,人家巡抚都御史、巡按御史随便伸根手指头压下来,就能把他碾得粉身碎骨。

    被锦衣校尉从云南万里迢迢的抓到京师,还关进了北镇抚司诏狱,刘天俸吓得三魂丢了两,气魄只剩一,本来魁梧雄壮的身躯瑟缩在墙角里,就像个刚刚被十条大汉轮爆了的小受。

    陈严之耐不住寂寞,开口和李材攀谈:“李先生,您看这次咱们下场如何?擅开边衅四字,那可有点看头啊……哈哈哈,却是可笑得很,咱们为了大明朝的西南边陲,措置机宜出生入死。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足为后人所鉴了。”

    李材撇撇嘴,云淡风轻的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行得正坐得直,哪管那许多,就算革职为民,老夫就寻个书院去做山长,每日里启发后进。顺便骂骂朝廷昏聩、昏君当道,倒也有趣得紧。”

    陈严之闻言苦笑,这老儿倒是不怕事。

    刘天俸就欲哭无泪了,文官骂骂昏君没什么,海瑞不是越骂名气越大吗?可他这个小武臣牵涉到里头,就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倒霉到家啦!

    “李大人,沐恩、沐恩小的算求您啦”刘天俸几乎要哭出来。冲着李材磕了两个头:“就上表给陛下认个错,先把事情搁下来行不行?路上来就听锦衣官差说,这次万岁震怒。就、就为了……”

    刘天俸到这里就不敢往下说了,原因很简单,万历皇帝之所以雷霆震怒,派人万里迢迢到云南把这三个倒霉蛋逮捕回京,下诏狱问罪,就是因为李材太倔强了,太牛逼了,简直不是一般的倔强,不是一般的牛逼!

    丫和万历对骂来着!

    话还得从头说起。原本的历史上,莽应里早就入寇云南了,但因为秦林设计使缅甸绝贡于中华,再让中南半岛三国予以牵制,莽应里挨了狠狠的教训。对云南的侵略便延迟了几年。

    要是朝廷和云南官府利用这段时间扎扎实实的加强军备,再调兵遣将施展攻势,恐怕不是莽应里打进云南,而是天兵直下曼德勒,擒莽应里献阙京师了。

    可惜。秦林争取到的好几年时间,被党争倾轧白白浪费掉,先是万历清算张居正、罢黜江陵党,接着张四维改弦更张,然后申时行上台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上到下浑浑噩噩,大家糊里糊涂的混日子,眼睁睁的看着缅甸坐大。

    莽应里看出形势,借张居正死后一系列朝争倾轧,明朝无暇对付他的契机,内则励精图治,外则穷兵黩武,秦林设计的东南半岛三国同盟,已难以束缚他的侵略野心。

    不久前,莽应里开始发动对明朝边境的侵袭,采取了一系列的军事摩擦,以试探明方的虚实,为大规模的侵略做准备。

    时任云南按察使的李材传檄各土司,又令金腾驻屯副使陈严之、游击将军刘天俸挥兵反击,连续打了好几场胜仗,虽然规模不大,更不曾让莽应里伤筋动骨,但也稍挫其凶焰,大涨心向中华的各土司的士气。

    云南巡抚饶仁侃、巡按御史苏酂与李材是政敌,竟联名上表说李材等人擅起边衅、糜费军需——这个时候,秦林正在从山西回京师的路上。

    万历生气呀,张居正在世,缅甸不曾来打,张居正过世才两年,云南就打了起来,这不是笑话朕无能吗?再看看饶仁侃和苏酂的奏章,立刻痛恨李材等人无事生非,影响了和平稳定的大局,所以下旨严斥。

    本来李材服个软就算了,仗也打过了,谁也没想到,这位爷是驴脾气,上表说微臣一心一意为了保家卫国,并不曾擅起边衅,确确实实是缅甸先打咱们的。

    这可把万历的脸打疼了,说擅起边衅,是云南守臣胡闹,明着说缅甸入寇,这不是欺负咱们万历爷吗?合着朕一亲政,他就来入寇啊?朕以前被缅甸人进贡的白象吓唬过,这件事知道的人有不少,李材,你是要揭朕的伤疤吗?

    饶仁侃、苏酂不失时机的再次上奏弹劾,万历直接下令,把李材等三个倒霉蛋逮捕进京问罪。

    刘天俸是做梦也巴望李材能服个软,让陛下消消火,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能平平安安的走出诏狱,也就算皇天大吉。

    可他不敢说啊,李材多大的脾气,他一个游击将军,还真没那胆子。

    好在李材察言观色,也清楚了刘天俸的想法,哂笑道:“刘将军说什么话,老夫这次连累了你,将来必定有所补报,但要老夫作违心之语,请不要痴心妄想了罢。”

    天哪,这老头子怎么这样倔!

    刘天俸恨不得找根绳子自己上吊算了,和李材这种人搭上,谁遇到谁倒霉呀。

    通道里传来脚步声。一行人匆匆而来,为首的那位锦袍玉带翩翩公子,面目无甚出奇,唯独剑眉斜飞,双眼神光湛然,正是东厂督主、左都督、少保秦林。

    秦林怎么能到这里来呢?因为东厂本来就有监督锦衣卫的职责,锦衣卫奉旨起诏狱,审断案件时。东厂都要派坐记前来旁听,只不过这次是秦林亲自前来。

    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锦衣卫事刘守有就在秦林身边,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心头千般不快万般不爽,暗自嘀咕不晓得秦林又要玩什么huā样。

    北镇抚司掌印官骆思恭,南镇抚司掌印官张尊尧紧随其后,本来李材这事儿纯属万历和臣子的意气之争,并不牵涉什么军国重事,大家其实不太在乎。可秦督主这么拉风的男人,就好像黑夜里的一只萤火虫,他跑到这里来。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骆思恭和张尊尧也和刘守有一样,来了个寸步不离。

    李材出身显宦世家,宦海沉浮数十年,眼力劲儿不是盖的,尽管不认识秦林,可看了看他服色和周围人的神态举止,便知道这位是新近崛起的东厂秦督主。

    “来的可是东厂秦督主?”李材高声问道,又怪笑道:“秦督主到此。想来老夫要受点苦楚了,来来来,替你岳丈大人出气,只管来!”

    李材和张居正政见相左,当年江陵相公罢过他的官。他也到处乱骂张江陵。

    李大人哪,你少说一句会死吗?刘天俸又往墙角缩了一下。

    就连陈严之也觉得李材太过分了,这位爷纯粹就是个天不收地不管的王八蛋,看他那副嘴脸,好像还生怕秦林不揍他似的。

    刘守有却非常生气。为什么李材不问本官,先问秦林呢?好歹我和你都是名臣之后嘛!

    像李材这种人还真难得,一见面就把人给全都得罪了,真不知这王八蛋怎么混到这把年纪的。

    出乎李材的意料,他以为秦林年纪轻轻,必定火气很大,谁知秦林并不生气,反而笑道:“李先生这是什么话?难道本督像是公报私仇的人吗?”

    不是像,你丫根本就是!刘守有和张尊尧暗暗腹诽。

    李材玩味的看着秦林,半晌之后才直愣愣来句:“听说你是个奸臣?”对,这话不错!刘守有大表赞同,对李材的观感好了许多。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说李先生擅起边衅,何尝不是如此呢?”秦林笑嘻嘻的回答。

    嗯,秦林这话,和陛下的意思有点背道而驰啊!刘守有和张尊尧都在小黑本上给秦林记了一笔。

    李材却哈哈大笑,把秦林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连声道:“有趣,有趣。”

    刘天俸心头好似猫抓,都快给李材磕头了,你身在囚牢之中,还说东厂督主有趣,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你不怕,我怕呀!

    刘天俸也是沙场上的一员勇将,可要是不明不白的死在诏狱里头,那他是绝对不甘心的。

    陈严之也只是稍微好一点,他在云南做官,不怎么熟悉都门情势,只道秦林是万历的宠臣,特意派来敲打李材的,如果是这样,那差不多就是最后服软的机会,再不服软,陛下恐怕要动真格啦。

    君前直谏,挨廷杖、下诏狱、万里发配,对文官来说不算什么,往往还因此得享盛名,但扣着擅起边衅的罪名,关在诏狱里头待罪,那就不好玩了。

    李材打量秦林,秦林也在打量他,把这半老头子从头到尾看了看,忽然失笑:“李先生,云南情势到底如何,你也该告诉本官了吧?”

    思忘忧毕竟是孟养土司,辖区内的情况自然是清楚的,但要站在全局的高度来判断分析,那就力有不逮了。

    要问缅甸、云南的整体局势,也就被抓起来的李材最合适。

    李材怪眼一翻,没好气的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

    秦林笑笑:“当道申首辅外宽而内嫉,此次缅兵入寇,如果大明战胜则诸位还有活路,万一不幸而战败,诸位还能活命吗?”

    申时行纯属躺着中枪,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其实秦林口中外宽而内嫉的那位是万历,缅甸之战打胜了,他脸上有光,当然对臣子不会太刻薄,但万一打败了仗,李材等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刘守有很无奈,明明秦林背后说万历,但拿申时行虚晃一枪,他也没办法在这上头做文章了。

    刘天俸紧张兮兮的看着李材,陈严之也绷不住了,他很想告诉秦林,如果李材不肯说,他也可以说个**不离十。

    李材直勾勾的看着秦林,戏谑的道:“怎么,秦督主问这些,有意为国朝守土,在西南边陲克敌建功吗?”

    刘守有、张尊尧都哂笑起来,放着京师威风凛凛的东厂督主不好生做,跑到鸟不拉屎的云南去干什么?秦林除非脑子有毛病!

    没想到秦林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朗声道:“本督正欲往云南一行,所以特来请教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什么?刘守有和张尊尧先是吃惊,接着大喜,秦林要滚到云南去,一年半载回不来,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呀!他、他别是虚晃一枪吧?

    两人顿时患得患失起来。

    李材却从秦林眼中看到了绝对的诚意,他终于真诚的笑了:“罢罢罢,士大夫浑浑噩噩,竟要厂卫中人来操劳边事……老夫便说给你听吧。大明朝昔年沐王下云南,除了腹心汉地州府,又设许多土司协守边疆,其中有六大宣慰司,孟养、缅甸、老挝、车里、木邦、八百大甸,后来缅甸东吁王朝兴起,四面兼并,六大宣慰司多已沦陷……”

    原来明朝云南的疆土,比后世要大许多,只不过很多地方不是设汉官统治,而是实行羁縻统治,缅甸、老挝等后世的国家,在当时就是明朝的土司辖区。

    李材对云南和缅甸的情况非常清楚,高屋建瓴的将局势娓娓道出,非身处他的位置,难以如此总揽全局。

    秦林顿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对云南缅甸的局势有了非常清晰的认识,越发坚定了南下的想法。

    如果是之前还是跳出朝争、以待时机,那么现在他真正想去云南建功立业了,将那些丢失的国土,尽数收回中华版图!

荆湖卷 988章 釜底抽薪

    几乎就在同时,云南的告急表章终于由七百里加急送抵了京师,芒市陷落,施甸陷落,顺宁告急,永昌告急!

    明朝云南的版图远比后世大得多,顺宁、永昌等地,已经是云南腹心,背后就是大理和昆明,缅军攻破施甸,打开了通往顺宁和永昌的通道,直窥大理、昆明,已经动摇了大明朝在云南的统治基础!

    云南巡抚饶仁侃,巡按御史苏酂,再也无法粉饰太平了,他们词气悲切的上表,声称没想到缅甸如此猖獗,请求朝廷治自己的罪,同时又表示愿意戴罪立功,言下之意是朝廷如果继续留着他俩在云南,就能把这场战事胜利结束。

    时至今日,朝廷里的明白人都知道饶仁侃和苏酂是在扯淡了,但没有人敢上书去触万历的霉头,只有申时行和副都御史吴时来上奏,要求对引起边患的李材等倒霉蛋从宽处理。

    申时行这一手非常漂亮,不是缅甸来打万历的脸,而是李材不小心引起的边患,这样万历也有台阶可下了。

    果不其然,万历觉得颜面可保,倒也不再深究,就这么把三员犯官继续关在诏狱里头。

    云南的形势,总得要收拾,不可能一直糜烂下去,而巡抚饶仁侃和巡按苏酂都很有点靠不住了,那就得选拔能臣前去坐镇——这位大臣倒不必多会打仗,因为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昌祚不是吃素的,倒是政治能力比较重要,既要能以雷霆手段整肃云南官场,迅速展开战时动员,又要有对付夷人,边打边拉软硬兼施的手段。

    这号硬角色,以前江陵党布满朝堂的时候倒也不缺,比如前兵部尚书曾省吾,这位老兄一举平灭困扰大明百余年的僰人之乱。又做过离云南很近的四川巡抚,而且春秋正盛,放他去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但是目前显然不可能,万历亲自下诏,宣布对曾省吾永不叙用,说皇帝金口玉言永不改悔,那是太夸张了,但这么快就要让他自打耳光。却也为难得很。

    至于其他的人嘛,比如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顾宪成等辈,平时夸夸其谈,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好像满天下就没有他们办不来的事儿,偏偏这次全都成了缩头乌龟。纷纷表示要在京师匡正朝纲,无暇去西南边陲。

    打仗可不是玩嘴皮子、笔头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再说了,武死战文死谏,咱们是该死谏的,没必要去死战。

    首辅大学士申时行当然不怕这样的情形,他老人家八风吹不动稳坐钓鱼台,采取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办法。那就是什么人都不举荐,就这么等着,看看有哪个笨蛋自己跳出来,去踩这滩狗屎。

    晴天一声霹雳,秦林秦督主自告奋勇,在京师百官瞠目结舌的情形里,轰的一脚踩上了狗屎:他毅然上表请战,要求出云南主持战局!

    这个要求,让都门各派震惊之余。得到了所有派系的共同支持:申时行、许国和余有丁三位辅臣知道秦林有善于抚夷的本事。对内则软的硬的都来得,实在是绝好的人选;张鲸、刘守有巴不得秦林快快滚蛋。最好待在云南一辈子不回来;旧党清流也松了口气,至少秦林离开京师之后,那些可恶的东厂番役应该会松松手,不再是上茅坑拉屎,都有番役“善解人意”的递草纸吧。

    唯独京师的勋贵武臣们稍微有点担心,怕秦林一去不回,西域开通丝绸之路的事情无人主持,大家伙的银子打了水漂。

    很快从草原上传来的消息打消了这种顾虑:徐文长在归化城主持大局,据说,这家伙和忠顺夫人三娘子同出同入,过得快活似神仙。有这位居中主持,枕头风吹起来,办事怕不比秦督主还要方便些?

    万历也晓得秦林极能抚夷,招抚五峰海商,又底定土默川,这次大概也能马到成功吧!而且,秦林这个东厂督主久在京师,似乎权柄越来越大了,也该让他外头走走,松松京师这边的弦……

    于是,圣旨没有任何阻碍的下达了:秦林以左都督、少保、东厂督主身份,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

    大明朝向来以文臣督师,以厂臣督师这还是头一次,所以措辞与之前的有所不同,但意思总是再明白不过了。

    话说回来,秦林以武臣身份都督东厂,还不照样是开前所未有之先例!

    又是秋风萧瑟时,秦林即将离家远行,张紫萱抱着襁褓中的小秦泽依依惜别,徐辛夷嘟着嘴老大不乐意——她闹着要跟去,结果被秦林在床上狠狠教训一顿之后,终于放弃。

    青黛小手绞着衣角,贝齿轻咬唇瓣,水汪汪的大眼睛含着一包泪,望着秦林,欲言又止。

    徐光启已经回家搬妻儿老小来京了,如果他在这里,看到这一幕,还不得感叹秦督主公忠体国啊?放下京师的荣华富贵,辞别娇妻幼子远赴西南边陲,这是多么感人的一幕!

    秦林当然知道青黛的意思,轻轻抱了抱小丫头,在她耳边低低的道:“放心,岳父大人绝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青黛的父亲李建中在云南永昌府做通判,现在永昌已经是前线,她当然忧心忡忡。

    听得秦林保证,小丫头破涕为笑,忽然又板起脸,手指停在秦林鼻尖上:“不仅是爹爹,你也得平平安安的回来,答应我。”

    “答应你,”秦林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青黛放心了,在她心目中,凡是秦哥哥答应了的事情,都是绝对能做到的,秦哥哥无所不能!

    秦林出门上了踏雪乌骓,一提手中缰绳:“弟兄们,咱们走!”

    陆远志、牛大力和众多亲兵侍卫前呼后拥,一群人打马疾驰,飞也似的去了——

    云南昆明,巡抚衙门,巡抚副都御史饶仁侃与巡按御史苏酂困坐愁城。

    饶仁侃生得体肥,脸颊两边的肉鼓起来,鼻子陷进去好像没有了一样。穿着三品文官的袍服,不停的擦着汗水,喃喃的道:“昆明的天气就这么古怪,都到深秋了,中午还这么热,老夫到云南好些年,仍然不习惯。”

    云贵高原上阳光强烈,确实比别处显得炎热。但也不至于到了深秋还热得冒汗,饶仁侃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从都门传来的坏消息。

    东厂督主秦林以钦差大臣身份,奉旨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这位爷可不是个善茬,比谁都心黑手狠。想到他即将到此,饶巡抚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冒汗了。

    饶仁侃又暗暗后悔起来,本来张居正不待见他,据说已经准备把他调到京师某个闲职上,是他自己不甘心离开巡抚这个有实权的位置,四下钻营保住了权位,再加上云南离京师实在太远,够资格做巡抚的人不大愿意来,所以张居正死后又被他做了三年。直到如今。

    现在想来,真不如一开始就调走,省得坐在火山口上受罪!

    苏酂年纪四十岁上下,戴獬豸冠、穿獬豸补服,身材又高又瘦,一张脸颧骨格外高耸,底下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看上去刻薄而阴毒。

    他年纪轻官也小,却比饶仁侃来得镇定。咋了口茶水。拱拱手:“饶先生何必焦躁?那秦林在都门长袖善舞,到了云南边陲只怕也是两眼一抹黑。到底还是要靠咱们。”

    “谈何容易!”饶仁侃眉头大皱,又低下了声音:“本官听说永昌通判李建中,乃蕲州神医李时珍之子,便是这位秦督主的正牌老丈人!万一……咱们岂不是……”

    苏酂也吃了一惊,大惑不解:“李建中竟是厂督之岳丈,何以至今仍在边地蹭蹬蹉跎?别是以讹传讹吧?”

    难怪苏酂不相信,虽说目前的朝局,东厂督主对文官体系的影响力远不如辅臣和九卿,但要提拔一个小小通判,那也不费什么力气,至少把李建中从云南边陲鬼地方,调到内地膏腴之地,甚至京师里头做官,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结果不仅从来没听李建中自己提过,更没有来自京中的照应,这位李通判好几年来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永昌做个通判,不是和百姓讲些劝农桑、戒赌博的呆话,就是空余时间坐堂问诊,与其说像个官员,不如说他更像个心地善良的医生,这样一号人物,突然说他有个做东厂督主的女婿,别说苏酂,任何一个人听到了都会产生疑问。

    饶仁侃苦笑不已,皱着眉头道:“本官也是不久前听说的,就在永昌城下,李建中无意中自己说了出来……还有个孟养土司的后人,叫做什么思忘忧的,也和秦林是旧识,恐怕……”

    苏酂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原本以为秦林到云南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听凭摆弄,没想到他竟有两个熟人摆在这里,而且还是关键的位置,这就有点不好办了。

    巡抚和巡按两位大人,颇有些不能被外人道的秘密。

    两人面面相觑,未来晦暗的前景,让他们的心情非常沉重。

    “干脆,来个釜底抽薪!”苏酂嘴里憋出一句,云贵高原灿烂的阳光透过屋顶的亮瓦照下来,昏暗的室内,他的脸色在光暗之间交错。

    饶仁侃大吃一惊,端着茶碗的手都开始发抖了,盖碗茶的托子、茶碗、盖儿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你是说?”饶仁侃被心底想到的事情吓得脸色苍白,声音越发小了:“永昌府治保山,可是大理的东面门户,并且遮护了其后十数万军民啊!一旦有失,云南腹地门户大开,军民人等沦陷敌手,那罪过……”

    苏酂阴恻恻的冷笑连声,看着饶仁侃的目光冰冷:“那又有什么办法?”

    饶仁侃跌坐在椅子上,良久不发一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呼~~苏酂松了口气,露出放心的微笑,鼻翼下开始延伸的法令纹,显得越发阴森。

    刚刚下定决心不久,门子就来通传,说黔国公来拜。

    沐王府世镇云南,除了首代沐英封王,其后每代黔国公世袭罔替,执掌云南兵权,与国同休,最是荣华富贵。

    即使是目前文贵武贱,连带勋贵地位也有所下降的局面,黔国公仍是云南柱石,绝对不可轻侮。

    饶仁侃和苏酂一同起身迎了出去。

    这一代黔国公叫做沐昌祚,他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一领国公的麒麟补服,腰系金镶玉带,走路风风火火,大嗓门像打雷:“老饶,小苏,你们咋还不发兵?本国公等得气闷,难不成大军顿在昆明看鸟?”

    每次和沐昌祚见面,饶仁侃和苏酂都要感谢张居正,要不是江陵相公把他老爹沐朝弼弄去软禁起来,沐王府的气焰还要比现在高十倍,压得云南的文武官员抬不起头。

    即便如此,沐昌祚的嚣张跋扈也就比他老爹稍微好一点点,要知道,就连南京魏国公,对南京六部的文官也是以先生相称,不会老饶、小苏的乱叫。

    好在这代黔国公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当初张居正收拾他父子俩就不费力,饶仁侃和苏酂糊弄他,也没有太高的难度。

    “兵粮未曾足备,如何仓促出兵?”饶仁侃双手一摊,非常诚恳的道:“秋粮正在征集,等到秋粮上来,国公爷再出兵,到时候雷霆万钧之势直压下去,缅兵如何能够抵挡?立刻成就国公爷不世威名。”

    沐昌祚乐呵呵的,觉得这话非常受用,但又皱了皱眉:“可永昌和顺宁的告急文书发来好几遍了,据说莽应里那厮发兵昼夜攻打……本国公觉得吧,其实邓子龙和刘綎所部离那里并不远,所需粮草也有限,不如调他们先去应援?”

    饶仁侃和苏酂互相看看,苏酂上前一步,拉着沐昌祚低声道:“国公仔细想想,刘、邓两位都是勇将,却非国公麾下,到时候如果立功,算哪边的?下官实为国公着想啊!实在兵势危急,不如先发顺宁,毕竟永昌城池高厚、兵粮足备,当可撑持到国公亲帅大军前往平乱。”

    这样吗?沐昌祚摸着颔下胡须嘿嘿的笑,他被苏酂体贴入微的说法完全打动了。

荆湖卷 989章 在劫难逃

    昆明方面按兵不动,永昌、顺宁前线立刻吃紧。

    莽应里攻占施甸焚掠三日,城内外百姓十不存一,缅军连下陇川、芒市,攻势本已有衰竭之象,但在施甸大逞淫威之后,又被激起了凶性,从上到下瞪着充血的眼睛请战。

    施甸陷落,云南震动,耿马、湾甸土司不战而降,莽应里命大将莫罕领一支偏师,以两土司所部为先锋,去袭取顺宁府。

    然后莽应里亲率缅军主力,驱战象七百头,以伪丞相岳凤督率步卒,加尔德诺率佛郎机火枪手助战,挥师直叩水眼关!

    水眼关并不是什么有名的雄关,虽然出于两山夹对、一线飞跨的险地,但关城既破又小,只设了一个小小的巡检司盘查来往行人、缉捕盗贼,顺便收点过路费,毕竟这里已经是永昌府辖下汉地,自打沐英平云南,怕有两百年未经刀兵了,那兵备之废弛也就可想而知。

    所以熟悉内地情况的汉奸岳凤,在主子面前拍胸脯打包票,说只要缅军一到,巡检司那几十个兵丁铁定四散而逃,拿下关卡绝对不费吹灰之力。

    到了水眼关,按照岳凤的命令,缅军大队在关下两里列阵,数万缅兵充塞山谷,无数面黑色的怒目金刚旗帜如鬼幡般竖起,七百头战象发出惊天动地的嘶鸣,军容之盛冠绝南疆边陲。

    投降缅甸的孟密、蛮莫、车里、木邦等土司尽皆相顾骇然,哪怕早见识过缅兵威势,此时仍免不了心惊胆战,怪不得东吁王朝在南疆称王称霸,暹罗、安南都不敢惹它。

    莽应里骑着高大雄壮如妖魔的战象,将土司们的神色尽收眼底,登时心中志得意满。

    秦林让暹罗等三国牵制缅甸,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不过野心勃勃的莽应里绝不肯善罢甘休,他看出了东南三国的软肋:这些小国、弱国。完全是因为背后有大明的鼓励,才敢联合起来和强盛的缅甸为敌,它们可以起到牵制的作用,但绝不会死战到底,并且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一旦缅军表现出强悍的战斗力,它们就会徘徊不前。

    “既然你们受大明天朝指使,我就直接向天朝用兵!”莽应里策划筹谋良久。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后,竟把战刀指向了中华天朝!

    果不其然,云南官吏反应迟钝,明缅边境忠于大明朝的土司难以抵挡缅军兵锋,再加上当年明朝不发救兵、孟养思个全家殉难的恶劣影响,越来越多的土司向莽应里投降,缅军兵威大振,竟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了被视为云南腹心汉地的永昌府。

    在东南小国心目中。大明是战无不胜的煌煌天朝,两百年间所向无敌,谁知这庞然大物竟被缅甸轻侮。顿时震怖异常,而暹罗、柬埔寨等国就慑于缅甸兵威,完全不敢轻举妄动——哪怕莽应里留在本国的部队已经不多。

    到目前为止,战局的发展完全符合莽应里之前的预料:明方反应迟钝,边境土司纷纷投降,东南诸国惊慌恐惧,内地州县缺乏战争准备……“看来这一次,本王真的要打到大理去,立朝称帝啦。哈哈哈哈!”莽应里在战象背上放声狂笑。

    伪丞相岳凤呵了呵腰,满脸谄笑:“那微臣就做个开国功臣,将来凌烟阁画影图形,大王千秋万载江山永固,也叫微臣能名传后世。”

    这幅汉奸嘴脸任谁见了都想吐。唯独莽应里打心眼里受用,笑得越发嚣张。

    “国王陛下,尊敬的首相先生,”佛郎机人加尔德诺有些不耐烦岳凤和莽应里,他举起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的关卡:“勇敢的西班牙火枪手。非常乐意为你们效劳,拿下这座低矮的、破旧的关卡。费迪南德伯爵大人等着捷报,我想他很乐意听到西班牙勇士在中国打响第一枪的消息。”

    西班牙人占据吕宋之后,竟正儿八经的制订了一个征服中国的计划,驻菲律宾总督费迪南德伯爵和主教、贵族们共五十一人,向西班牙国王呈递报告,要求动员两万五千名士兵、十二艘大型战舰、二十万比索的军费,登陆进攻中国(猫注:史实,绝非杜撰)。

    后来因为西班牙无敌舰队在英吉利海峡折戟沉沙,这个计划便成了镜花水月,但至少现在它还是费迪南德伯爵和下属们热烈讨论的问题,并且派出了加尔德诺随同缅军出征,试探明朝虚实。

    加尔德诺见到的一切,对西班牙的侵略计划而言都是强有力的鼓励,现在这个西班牙人已经不满足于跟在缅甸猴子后面,想自己一试身手了。

    不过岳凤阻止了加尔德诺,西班牙火枪兵应该用在更重要的战场上,他告诉加尔德诺一句中国谚语:“杀鸡焉用牛刀”。

    按照岳凤的命令,一百名缅军打着怒目金刚旗帜,大摇大摆的朝关上走过去,想来以关下军容之强盛,这座小小的关卡会立刻投降吧。

    无论是莽应里还是加尔德诺,都非常轻松惬意,一些西班牙火枪手甚至开始打赌,这座关卡里的“黄皮猴子”究竟会射出几支箭,三支,两支,还是干脆不作任何抵抗?

    缅军小队沿着山间的大道,已经走到了关卡前面五十步的地方,关上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从堞垛上探出一颗脑袋,然后又很快的缩了回去。

    这个举动让缅军哈哈大笑,更加蔑视胆怯畏缩的中国守军,他们迈着轻快的步子接近关卡。

    突然之间,三声鼓响从关后传来,鼓声沉闷有力,在空荡的山谷间回荡,悠远的回声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缅军正在奇怪,山谷两边的树林中响起了可怕的绷绷声,好像有很多人在那里弹棉花。

    “快、快退!”首当其冲的缅军小头目叫喊起来,不过他的叫喊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一支尖利的箭矢刺穿了他的喉咙,他用双手揪住箭杆想把它拔出来,这个举动完全是徒劳的,在发出了一阵嘶哑的惨叫之后,小头目软软的倒下,并且永远不可能再爬起来。

    更多的箭矢像下雨一样扑向缅军,发射的距离实在太近,有的就是从树林中离官道二十多步的地方射出的,所以这些箭矢又急又准,非常刁毒,把猝不及防的缅军纷纷射倒,一个个钉死在地上。

    西班牙火枪手的打赌被迫终止了,没有任何人获胜,因为明军射出的箭矢数量远远超过了估计。

    莽应里非常生气,岳凤也很吃惊,但这并没有让他们灰心,从明军射出箭矢的数量和作战方式来看,这不是一支正规部队。

    没错,在水眼关指挥战斗的正是永昌府通判李建中、孟养土司思忘忧,埋伏在树林里的弓箭手,既有永昌府征召的猎户,也有孟养兵中射术超群的人。

    李建中身穿正六品官服,站在水眼关不算高的关墙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缅甸军队,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如此强盛的军容,也让他感到了由衷的担忧。

    驻守水眼关的全部力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一千五百人,而对面的缅甸军队超过八万,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思忘忧的心情还不错,脆生生的道:“李通判,刚才打得好呀,莽应里这个坏人,敢来打大明天朝,他会一败涂地的!”

    “也许吧,”李建中微微点了点头,远不如思忘忧那么乐观,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接到昆明方面援兵的消息,于是知府高明谦等人在府城保山动员民壮、筹备粮草,他则率领土兵前来加强水眼关的防御。

    别看刚才的战斗打得不错,李建中却很清醒,靠这点兵力和刚刚稍事加固的关卡,要想挡住庞大的缅军,那是相当困难的。

    而且,李建中很清楚自己的本事,绝不是什么名帅大将,也就能动员土兵民壮,打一点拖延时间的小仗,前景很不乐观。

    “莽应里这个家伙,竟然真的选择了永昌府作为主攻方向,咱们的压力很大呀!”李建中叹了口气。

    思忘忧不明白他的意思:“李通判?”

    李建中解释道:“我们这里是主攻方向,顺宁府的压力,相对要小一些,因为顺宁是相当偏僻的山区,易守难攻,如果莽应里的目的是侵夺一些边境土地,他就应该把主力派去打顺宁,因为山高路远,将来明军也很难收复,他可以借助那里的地形慢慢周旋。”

    思忘忧顺着往下说:“但他没有用主力去打顺宁,却选择了永昌方向,这意味着……”

    小女孩的眼睛睁大了,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不错,他想去大理!”李建中做出了判断。

    南诏国、大理国,云南要建立割据政权,都会选择大理作为首都,是一系列地理因素决定的。

    如果莽应里要去大理,挡在中间的永昌府,就是他的必取之地!

    如果朝廷不发援兵,如果中枢的秦林不及时伸出援手,永昌府恐怕将会在劫难逃……

荆湖卷 990章 万里驰援

    李建中组织一切能够利用的人力物力,顽强的抵抗着缅军的攻势,作为一个医生的儿子、举人出身的六品通判,统帅不到两千临时征召起来的军队,即使再加上思忘忧带来的五百孟养兵,要抵抗拥有战象和西班牙火枪手助战的七八万缅军,怎么看都像是个不可能的任务,或者说,天方夜谭。

    偏偏李建中把仗打得有声有sè,竟把兵锋正锐的缅兵牢牢的拖住了。

    明军最有力的盟友,无疑是施甸和永昌府之间那险峻崎岖的地形,西面的潞江(即怒江)和东面的澜沧江都可以顺着河谷走,偏偏这段路位于两江之间,除了山还是山,缅军虽然兵凶势大,却难以展开,地形限制了他们的数量优势。

    另外,李建中并不是什么声名卓著的名帅勇将,他在战场上那几手,离戚继光、俞大猷的差距简直有十万八千里;但他是位优秀的地方官,又是个第一流的名医,前一重身份使地方豪强、士民百姓都愿意为他出力,后一重身份让伤员得到了良好的救治,得以保持长期作战而士气不衰。

    附近不少村寨的头人,自己或者家属曾经在生病时,得到过李建中的悉心诊治,现在轮到他们报恩了,有的派子弟前来协守,有的供应粮草兵器,源源不断的支援这支并不强大的明军。

    永昌府的官员也全力动员起来,知府高明谦本来一直消极避战,但他现在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和李建中绑在了一块,如果李建中挡不住,莽应里兵下保山城,他这个守土有责的知府,也就只能追随施甸知县的脚步,用三尺白绫自我了断。

    种种因素的叠加,使李建中这个初上战场的文官取得了不错的成果。他在水眼关坚守了三天,直到加尔德诺指挥西班牙火枪手,不顾伤亡的进入密林,付出巨大代价之后逼近关卡,他才率军从容撤走,然后沿着通往保山城的道路,继续节节抵抗。

    但李建中非常清楚,永昌府能够动员的力量已经到了极限。他这个小小的通判再也没法为国家做到更多了,所以他每天都会从前线发出告急文书,向武定参将邓子龙,向大理和腾越的驻军,向昆明的巡抚饶仁侃、巡按苏酂、黔国公沐昌祚火急求援!

    知府高明谦尽管身处相对安全的保山城,却远比李建中更害怕,他不但附署了所有的告急文书,还通过同乡同年同门同榜的关系,向昆明方面泣血哀告。谓:“无兵无粮,内外交困,仆尤与缅贼作决死战。粉身碎骨而不顾,唯保山军民何辜,永昌百姓何辜,缅贼一至,玉石俱焚,宁不扼腕痛惜?乞速发天兵,若援兵不至,则仆与城同殉矣!”

    好一番张巡守睢阳的悲壮义烈,只可惜李建中亲冒矢石在前指挥的时候。高大人还缩在府城里头……

    永昌府经由大理、楚雄通往昆明的官道上,每天都有好几拨六百里加急信使打马狂奔而过。

    凡是去往昆明方向的,每人眼睛都是熬得血红,甩着鞭花儿不要命的鞭打马儿,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进昆明城。把前方的告急文书直接塞到诸位封疆大吏的手掌心。

    凡是从昆明回来的,那就大有不同了,人人垂头丧气,或者吁天长叹,或者愤懑难平。骑着马儿磨磨蹭蹭的往回走,眼睛里时不时的闪过迷惘——就这么回去,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前线浴血奋战的同袍。

    作孽呀!再往昆明去的信使,见到前面垂头丧气回来的同袍,登时如六月天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浑身冷得彻骨,甚至有人当即拨转马匹,与其在昆明去受那口腌脏气,不如回永昌前线,还能替弟兄们搭把手。

    这不,大理城外,两名刚从前线下来的信使,和从昆明回来的弟兄说了几句,登时含血喷天,拨转马头就要回永昌,前面那拨信使又劝他们再走一趟昆明,也许饶大老爷和苏巡按这次就回心转意了呢?

    两拨人吵吵嚷嚷犹豫不决,正没道理处,却见听得远处人喊马嘶,不知多少兵马过来。

    朝廷大军来了?信使们惊疑之sè,顿时变作了欢欣鼓舞。

    苍山下,洱海边,一支明军正在前进,火红的鸳鸯战袄,高擎的rì月战旗,长刀胜雪、长枪如林,又有战马拉着虎蹲炮、将军铳、一窝蜂、百虎齐奔等等各sè火器,端的是支久历战阵的jīng兵。

    当先那员大将跨着黄骠马,鞍袋斜挂一支点钢枪,面如重枣,花白的须发随风飘扬,烂银盔上一团红缨犹如火焰般跃动,身后一面大旗迎风招展,高书一个邓字。

    都指挥佥事、武定参将邓子龙!

    信使们大喜过望,有这位抗倭御寇屡建奇功的老将军率兵出征,前线可保无忧。

    他们一起鞭打马匹迎上去,老远就下了马,持着六百里加急的金字牌直迎到邓子龙马前:“标下参见邓老将军!老将军可是去永昌的?咱们李通判苦战水眼关,老将军来得正是时候!”

    邓子龙白眉一扬,并没有急着答话,而是面露困惑之sè,拈着颔下白须久久不言。

    信使们急了,有一个就膝行趋前,扯住邓子龙的马镫苦苦哀求:“小的万死,求老将军速行,保山告急,永昌危矣!”

    邓子龙白眉拧成了疙瘩,尽管很不想让这些忠心耿耿的信使失望,却不得不实话实说:“本将并非去永昌的,黔国公发来的命令,是叫本将去协守顺宁。”

    啊?信使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张口结舌。

    那位扯马镫的信使急得大叫:“错了,错了,缅军打永昌甚急,打顺宁的只有一支偏师,邓老将军应该去咱们永昌!”

    邓子龙尚在犹疑,一员文官拍马而前,指着信使们斥道:“胡说八道,兵事自有黔国公、饶大老爷和苏巡按运筹机宜,你们一介武夫懂得什么?邓将军,黔国公给你的军令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罢?”

    这员文官姓胡,挂着兵备道职衔,正是奉命饶仁侃之命出来监军的,说罢,他目光炯炯的盯着邓子龙,丝毫不肯通融。

    邓子龙几番yù言又止,做武将的哪里敢和文官相争?更何况黔国公发来的命令,明明白白写着要他去协守顺宁。要是敢抗命,虽胜犹斩!

    “邓将军,你想清楚,违抗军令、率大军擅自行动,是要掉脑袋的!”胡道台又yīn阳怪气的加了一句。

    邓子龙仰天长叹:“几位弟兄,本将是奉命去顺宁的,只能爱莫能助了,你们再等等,也许后面……”

    本想说也许后面还有到永昌的援军。可邓子龙看着那几名信使哀求的眼神,实在不忍心再骗他们。

    邓子龙率大军在漾濞驿转道向南,沿着漾濞江直下顺宁。永昌信使眼睁睁的看着大军远去,一个个气得五内俱焚……

    昆明,巡抚府邸,花厅之上只有饶仁侃和苏酂两人。

    饶大老爷的气sè不太好,本来胖乎乎的脸有些浮肿,心焦冒火的道:“苏老弟,沐昌祚几次三番来催着发兵,高明谦也有一伙同门同榜每rì里轮流来说项,请增兵增饷救援永昌。老哥我这里快顶不住啦!”

    云南比别处有所不同,文官的势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压制,沐英平定云南的功劳极大,明仁宗曾特铸征南将军印,拜封每一代黔国公为征南将军。总掌云南军政世世代代,永不罔替,再加上云南山高皇帝远,中枢颇有鞭长莫及之感,所以在某种意义上。黔国公对地方的影响力,比别处的公侯伯都大。

    沐昌祚虽然不怎么jīng明,当年被张居正耍得团团转,但也不至于就是个傻瓜,万一永昌陷落,他这个黔国公还能高兴吗?

    高明谦则从另外一个方面对饶仁侃施加了压力,不同于李建中只是个举人出身,他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天子门生,琼林宴上唱出的,那关系网就深厚得多。

    大明朝做地方官讲守土有责,城池陷落了就只能上吊抹脖子,所以高明谦绝对不能跑,只能待在永昌府保山城里等死,当然,他绝不甘心白白送死,于是发动所能发动的一切力量,来要求饶仁侃速发援兵。

    就算饶仁侃身为云南巡抚、真正的封疆大吏,到此时节也颇觉压力沉重。

    苏酂叹口气,眼睛里光芒闪烁,嘴两边的法令纹越发深刻:“料事有误,那个李建中,他一个举人出身的医生儿子,竟有这般本事,倒是小瞧于他了。咱们先前发的文牍都在永昌,要是永昌不陷,秦林奉诏到此,那就万事皆休。”

    饶仁侃打了个哆嗦,浑身冰凉,丧师辱国的罪名,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李建中为什么偏要节节抵抗?如果放弃抵抗,让永昌城落入缅军之手,不是一切证据都湮灭了吗?

    饶仁侃深深的恨上了李建中。

    “不过,咱们还有的是时间,”苏酂顿了顿,又笑着安慰同僚:“饶老哥,完全不必忧心,咱们云南山高路远,和京师之间文牍往来就费了许多rì子,秦某人钦差出京,要整治仪仗,沿途要派粮派差,说不得手下人还要借机搜刮一二,等他到云南,永昌府那边,哼哼……”

    饶仁侃听了这话顿时回嗔作喜,漫天的乌云都散开了,大明官场的效率那是尽人皆知,就算秦林自己再怎么勤勉,终究有很多是避免不了的,再加上他是武臣出任督师,沿途地方官府不见得买他的账,支应上稍微敷衍两rì,就能把他速度拖慢。

    “领了圣旨,都门权贵安插家人门子随员,各家面上都要照拂一二,然后陛辞出京,走通州过清江浦,无论旱路水路转到南京……满打满算,这时候秦林最多到南京了吧?”饶仁侃以自己的经验盘算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永昌方面绝对坚持不到秦林抵达。

    苏酂见饶仁侃面露微笑,接着又道:“既然如此,咱们该做的功夫也不能省下,永昌方面求援求粮,咱们也应该支应一二,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苏老弟的意思是?”饶仁侃面露不虞之sè,他巴不得永昌快快陷落敌手,哪里肯支援兵粮?

    苏酂满脸yīn笑:“比如。发洱海卫的jīng兵强将和粮草前去助战。”

    饶仁侃的喉咙口嗝的一声,顿时释然——卫所兵早已崩坏,洱海卫能战之兵少得可怜,囤积的粮食也只在纸面上、不在仓库里,要发那些“jīng兵强将”去助战,李建方只怕死得更快。

    两位相顾而笑,心头同时冒出一个念头:等秦林秦督主驾临云南的时候,他什么东西都抓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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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饶仁侃、苏酂的判断完全相反。秦林不在清江浦,不在南京,而在四川泸州通往云南曲靖的官道上,距离云南境内不到百里!

    秦林来得之快,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当rì上午接旨,下午陛辞出京,什么权贵府邸都没有去辞行,直接出了都门,一路赶到北通州。

    大运河上。漕帮已经准备好了快船,从船头到船尾插满漕帮总舵田七爷的令旗,登时把运河里的船老大、水手、纤夫吓翻一片:这旗帜插一面。代表漕帮加意保护,插两面,是格外加急,叫沿途通通行个方面,大可以畅通无阻,插三面,那就是田七爷本人在船上,再没有更多的了。

    这艘船上头,插的令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上头坐的是哪位天王老子?

    总之,运河里头官船商船通通退避三舍,听凭这艘船一路超过,沿途不知多少王孙公子置气要赶上来了,可拉纤的纤夫、把舵的水手全都死样活气不出力。气得他们干瞪眼,只能让秦林的船先过。

    船到清江浦漕运总督驻地,那就越发不得了,李肱得知了消息,直接派漕运总督的亲兵标营替秦林开路。沿途放起连珠号炮,所有官民船只通通避让,本来拥挤堵塞的大运河顿时变成了水上高速公路,要多快有多快。

    船到扬州转入大江,上行百里到南京,轮到秦林的老丈人,嗯,老丈人之一出手了。

    魏国公掌中军都督府南京守备徐邦瑞,直接把守备大印盖在了公函上头,金字号牌发到提督cāo江府,那提督cāo江唬得屁滚尿流,火急备了最快的江船送秦林溯江而上,又传檄沿岸各地水军一路防送不得有误。

    假如像以前的大臣那样,坐着大官船慢慢溯江而上,真是猴年马月也到不了云南,秦林乘着快船劈波斩浪,拿着提督cāo江府的命令,沿途换船换水手接力送行,速度快得惊人,溯江而上过三峡、chóng qìng,直到四川泸州,此时才弃舟登岸,从陆路奔向云南。

    这天秦林过了四川境内的最后一座城市乌撒府,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云南曲靖府辖地,到了云南境内了。

    乌撒府到曲靖之间有座乌蒙山,山势曲折回环极为险峻,绵延八百里,幸好去曲靖不必翻阅这座南北走向的山岭,只需要沿着山岭的东麓一直过去。

    饶是如此,沿途山越来越陡,路也越来越难走,亏得秦林骑的是千里名驹,走山路也颇为了得,而陆远志、牛大力等番役则在泸州换了惯能走山路的川马,这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此行万里迢迢,要走得快,什么钦差仪仗,什么大队随行,都只好能省则省,秦林快马加鞭只想早一rì抵达永昌府!

    nǎinǎi个熊,欺负秦督主的老丈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林屁股都被马鞍子磨痛了,还有人兴致勃勃的四下看风景:“咦,今rì所见,川滇道上之雄奇,犹有甚于塞北处,李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信哉斯言!”

    “孙秀才,你就别酸啦!”陆胖子撇撇嘴,这个黑脸秀才孙承宗,出京师时就守在十里长亭,来个毛遂自荐,要求做个随员,也不知怎么回事,秦哥就把他带在队伍里。

    一个秀才,不去做文章考举人进士,混在我们这群东厂番役里头,算什么事儿?

    “哎呀,”后面有人惊呼,原来是马蹄子踏在一块石头上,马背晃动,那人吃惊不小。

    亏得牛大力在旁边,伸手替他带住缰绳,川马体型小好控制,很快就恢复平衡了。

    这也是位秀才,徐光启,他的骑术赶孙承宗就差太远了,孙承宗是游历九边勘察形胜回来的,徐光启则更多时候是在做幕宾。

    徐光启先一步就辞别秦林南下,准备回家搬妻儿老小到京师居住,从此跟定秦督主,结果他坐的船慢,秦林的船行的快,刚过清江浦就赶上了,一说奉旨去云南,徐光启就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也跟着来了。

    “前面山路崎岖,老牛你多照顾徐先生,”秦林回过头吩咐。

    徐光启脸sè微红,颇不好意思。

    “督主说的不错,”孙承宗眉头微皱,“这里山势狞恶,恐怕……”

    密林之间,好几双眼睛盯着秦林一行,凶光闪烁。(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荆湖卷 991章 熟悉的味道

    “秦林这厮,倒是不怕死啊,嘿嘿嘿……”高天龙眯缝着的眼睛里凶光尽显,咬紧的腮帮子暴露出内心的仇恨,他可恨死了这个屡次破坏他计谋,致使他未能成为白莲教主,还屈居白灵沙一个小女孩之下,真是深仇大恨!

    白莲教长老血海飞蓬胡云鹏就在他旁边,同样恶狠狠的磨着牙齿,紧紧攥着一柄细长锋利的宝剑:“秦林啊秦林,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段师兄,师弟今天替你报仇雪恨!”

    血海漂萍段海萍是秦林所杀,胡云鹏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

    应劫右使艾苦禅、青阳堂主紫寒烟、白阳堂主萧云天、红阳堂主练辟尘全都埋伏在侧,991章 熟悉的味道虽然他们对秦林没有高天龙和胡云鹏那么深的怨念,但也竭尽所能来参与这次伏击,毕竟秦林之前很多次挫败白莲教起事的yīn谋。

    而且,前任教主白霜华之所以突然叛教出走,和秦林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这点来说,他更是整个白莲教的强仇大敌。

    得知秦林离京到云南,白莲教上下立即做好准备,要在四川云南之间险峻的山地给他狠狠一击。

    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秦林要么待在有十几万大军驻守的京师,身边还跟着不少亲兵侍从,要么出行吧,也是大队锦衣官校或者东厂番役,霍重楼、刘三刀、曹少钦、雨化田等厂卫高手前呼后拥,即使是白莲教高手如云,也难以施行刺杀,万一被缠住,朝廷大军长枪大戟千军万马的杀来,反而要糟糕。

    这次秦林离京万里驰奔云南,道路远、时间长,还要经过四川云南地形险恶的山区,无疑是非常好的下手机会,所以白莲教上下一心。决定趁此施行刺杀。

    事实上,机会比预计的还要好,秦林轻车简从,所带991章 熟悉的味道的官校番役比预想中更少,更不曾有大军随行……

    “此子向来谨慎,又诡计多端,这次居然会这样不小心,正所谓天夺其魄!咱们一定要将他斩于此地。叫朝廷丧胆!”高天龙兴高采烈的说着,鼓舞同伴的士气。

    “喂,喂,咱们这样不太好吧?”新任教主白灵沙嘟着小嘴不太高兴,看着远处走来的秦林一行,往rì调皮可爱的大眼睛里存着忧虑,不过当众人扭头看着她的时候,又很快加以掩饰,换成了满不在乎的样子:“秦林这人不算什么。也就一朝廷鹰犬,嗯,死不足惜嘛!不过。他这是要去救援永昌府的,听说那边缅兵打进来,已经闹得很厉害啦!要是秦林这个钦差大臣被刺,永昌那边会不会……”

    尽管接任教主,调皮捣蛋的阿沙变成了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但她并没有师傅白霜华那么厉害的武功,也没有那么高的威望——毕竟她年纪太小。

    另外众人虽然不曾明说,私底下却难免去想,白霜华叛教出走。白灵沙是她的徒弟,又在秦林府上待过很久,只怕……

    所以,阿沙并不能阻止这次刺杀,而且还要表现出满不在乎。尽管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已经在大喊:秦大叔,别过来,这边是陷阱!

    秦林哪里能听到?他忧心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直飞昆明,直飞永昌府。策马疾驰而来,离预定的埋伏地点越来越近。

    高天龙的眼神里闪烁着冷酷无情,一边死死的盯住秦林,一边向阿沙也是向艾苦禅等人解释:“永昌府那边的确危急,但有个叫李建方的通判,倒算得上个好官,指挥百姓丁壮悉心防守,以一府之力,居然拖住缅甸大军不能寸进,所以即使我们杀了秦林,永昌府也能守住。圣教主,将来咱们若是起事,像李建方这种官儿,倒是一定要招揽的。”

    其实永昌府那边的形势早已危如累卵,高天龙这么说无非是掩饰罢了,如果秦林不到,永昌府必定陷落,阖城军民百姓都将成为缅军的刀下鬼。

    白灵沙倒是咧着小嘴吃吃笑,又很快收敛起了笑容,假作失惊的道:“咦,是说那位李建方李通判吗,本教主倒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让我想想……啊,对了,他就是秦贼的老岳丈,李青黛夫人的爹爹嘛!”

    刚才还说得起劲的高天龙高左使就像被噎住了,喉咙口咯的一声,面sè尴尬得很,混没想到自己称赞的李建方居然是秦林的老泰山,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艾苦禅、紫寒烟等人的脸sè都有点不好,毕竟是发动红巾军起义,推翻元朝统治,虽然被朝廷蔑称魔教,他们自己倒是一直自称正统的,说自己是龙凤皇帝嫡传,提到朱明则称为伪朝伪帝。后来到了“我大清”,王聪儿领导白莲教大起义,也同样以驱除胡虏、白莲降世为号召。

    既然如此,就得有个正统的样子,现在人家老岳丈在前线抵抗缅兵,女婿从京师万里驰援,白莲教众高手却要在山间刺杀于他,心头未免有点过意不去。

    “嗨,咱们这么做,可有点对不起永昌府的老百姓啊!”艾苦禅一拳头砸在树上,用力咬了咬嘴唇。

    铁面杀生佛手下诛杀的朝廷官吏、厂卫鹰犬也够多了,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纠结。

    红阳堂主练辟尘揉了揉红通通的酒糟鼻子,苦笑道:“要不,咱们暂且收手,等永昌事了,再做打算?”

    对对对,就是如此!阿沙眉花眼笑,很想说干脆大家坐下来喝喝茶吃吃点心,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嘛,打打杀杀像个什么样子?

    高天龙眉头大皱,给胡云鹏一个眼神。

    此时秦林越发近了,胡云鹏压低声音:“诸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秦林若在永昌奏捷,回程路上必定大军云集,凯歌而还,哪里还有今天这样的时机?”

    这话说的有理,毕竟秦林身为东厂督主,带少数人马出行的时候并不多。

    艾苦禅拧着眉头歪着脑袋想了一瞬,又一拳砸在自己胸口:“罢了,秦贼与圣教仇深似海。断不能容他!高左使,咱们说好,先诛秦林,然后就去永昌助战,杀退缅甸蛮子!”

    好!高天龙忙不迭的答应下来,背心已是冷汗津津,要是艾苦禅再犹豫一下,秦林就该策马直过了——只要过了这里。不远处就是云南地界,宣威乃至曲靖的官府得知钦差大臣抵达,一定会派出盛大的仪仗,再要下手就千难万难。

    尽管是乌蒙山的东麓,这山路也相当崎岖难行了,秦林只能信马由缰,让踏雪乌骓马自己走路。

    这匹神驹在任何时候都是头马,那些川马滇马都只敢跟在后面,为了赶速度。秦林也顾不得许多,自己骑马走在最前面。

    陆远志、牛大力紧随其后,接着是孙承宗和徐光启两位秀才公。三十名亲兵侍卫改成东厂番役装扮,走在队伍的最后。

    前面有几个樵夫挑着大捆的柴火堵在路上,秦林一行人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让他们把柴挪开。

    天助我也!白莲教众人格外高兴,那几个樵夫的出现,让刺杀变得更加容易。

    秦林一边等樵夫挪到两边,一边四下张望,看看山势狞恶,他扬鞭笑道:“这里若是设下一支伏兵。咱们只怕是插翅难飞……”

    话音未落,半山腰处高天龙站起身来,冷笑道:“秦贼,你倒有自知之明,纳命来!”

    七八道人影飞扑而下。在山间纵跃飞腾,势如苍鹰扑黄羊,凌厉不可挡!

    我草,秦督主乌鸦嘴!众侍卫弟兄全都大惊。

    殊不知秦林也在暗叫,孙承宗这家伙才是个乌鸦嘴——话说回来。老孙乌鸦嘴是有名的,后来他上奏章说大明再不如何如何恐怕有不忍言之事,崇祯没听,还真亡了……

    孙承宗在年轻时候,就显露出了乌鸦嘴的潜质,倒是提前争取到一点预jǐng时间,秦林故意发笑,真把白莲教的埋伏引了出来。

    众侍卫纷纷拔出掣电枪瞄准shè击,砰砰砰一阵枪响,一轮弹雨兜头泼过去,只听得一声闷哼,有人中枪。

    白阳堂主萧云天肩膀处多了个血洞,鲜血四溅,白发萧萧颇为可怖,却咬紧牙关不曾后退。

    众高手纵跃腾挪,仗着山形地势躲避子弹,他们左一闪、右一拐,借助石头和树木遮挡身体,如数道鬼影在山间时隐时现!

    每人两支掣电枪,预装的子弹shè完,再装填就没时间了,三段轮shè更是毫无意义,就这么点人,再分批次的话,弹雨就更稀疏了,只怕打不中谁。

    高天龙冲在最前面,四条指缝里夹着蓝汪汪的蜈蚣钉,飞天蜈王的独门暗器非同小可,见血封喉!

    堪堪离秦林还有十丈,高天龙狞笑着挥动手臂,四根蜈蚣钉无声无息的扎向秦林,分取双眼、咽喉和心口!

    不愧为魔教左使,高天龙认穴之准,力道之强劲,毒药之猛厉,都臻于绝顶。

    哎呀不好!阿沙就跟在后面一点儿,正想着怎么帮秦林脱困,还没等她想好,高天龙的蜈蚣钉就已出手,顿时急得她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待要上前去挡,却又来不及了。

    “秦哥,”陆远志急得大叫。

    “恩公!”牛大力伸长镔铁蟠龙棍要拦在秦林身前,可看那四根蜈蚣钉的刁钻角度,最多拦得住两根,至少还有两根要扎中秦林!

    高天龙嘴角的狰狞笑容越发浓重,他像猫戏老鼠般看着秦林,准备欣赏这强仇大敌在死亡来临那一刻的表情,想来一定很jīng彩吧。

    秦林并没有惊慌失措,甚至不准备挡那几根蜈蚣钉,而是怪腔怪调的叫道:“老婆姐姐救命!”

    什么老婆姐姐?莫说白莲教众高手不知道,就连陆远志和牛大力这些亲信都犯迷糊,秦林老婆是有三个,但哪里来的姐姐?

    危急关头,却见那些樵夫之一,突然将满满的一大捆柴抛向空中,好死不死正好堵在秦林和高天龙之间,噗噗噗噗四声急促的闷响,那四根蓝汪汪的喂毒蜈蚣钉全都shè入了柴捆里面,钉在了干柴上,没有伤到秦林半根毫毛。

    高天龙大惊失sè,这人用柴捆把蜈蚣钉拦下来,固然颇为投机取巧,但蜈蚣钉是细小暗器,发出的速度又快又急,樵夫扔出柴捆还在后头,是后发而先至,旁人看着不明就里,方家眼中却妙到巅毫。

    “何方高人,拦我白莲圣教行事?”高天龙大声喝问,手中又扣了四支蜈蚣钉。

    艾苦禅、紫寒烟等白莲教高手也全都停下了脚步,分三成jīng力监视东厂番役,倒有七分jīng神放在那突然出现的樵夫身上。

    “相别经年,都认不得我了吗?”樵夫说话却是个女子声音,她将斗笠掀开,又往脸上一抹。

    众人齐齐惊呼出声,但见此人杏脸桃腮威不露,双眸交织冰与火,正是叛教出走的前任白莲教主白霜华!

    “师傅!”阿沙甜甜的叫着,心中颇为欢喜,身旁的胡云鹏面露不虞之sè,阿沙朝他吐了吐舌头:切,现在师傅在这里,你敢说我一句吗?我就是要叫她师傅,啦啦啦~~

    白霜华冷冷的扫视着以前的诸位下属,她和阿沙不同,前后做了将近十年教主,又练成白莲朝rì神功最高境界,神功大成天下无敌,这积威尤甚,众高手竟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

    “好,好一个白莲圣教,都做起了缅甸蛮子的帮凶!”白霜华冷笑着,慢慢踱着步子:“我圣教几代教主前赴后继,韩教主、刘丞相驱除鞑虏,到如今后人竟为虎作伥,要杀奔赴前线督战的官儿,哼哼,又是何苦来哉?设若龙凤皇帝起于地下,看到你们这个样子,真不知又将做何感想!”

    “我、我们……”艾苦禅张口结舌,待要说杀了秦林就奔赴永昌府助战这种话,却实在出不得口。

    白霜华又回头,看着秦林淡淡的道:“什么老婆姐姐,以后切勿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花香,”秦林笑着摸了摸鼻子,“一个樵夫身上,居然有淡淡的昙花香味。”

    白霜华俏脸顿时红了半边,自己身上的味道,秦林倒是很熟悉的……RQ

荆湖卷 992章 山道雾霭

    秦林瞅着白霜华嘿嘿坏笑,当rì山中一夜缠绵,教主姐姐香汗淋漓,那馥郁的昙花香味儿中人yù醉,至今仍记忆犹新啊!

    哪怕白霜华心xìng修炼得再厉害,在秦林那富有侵略xìng的目光注视之下,依然心虚情怯,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扭过头不再看他。

    这两位“眉来眼去”,众人瞧着反应各各不同,徐光启和孙承宗颇为惊讶,陆远志和牛大力就挤眉弄眼的坏笑,看来前任魔教教主叛教之事,和咱们秦督主关系匪浅哪。

    同样一幕落在白莲教众高手眼中,却是格外的气愤:白霜华本来是他们的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被教义认定为摩尼大光明神在人世间的肉992章 山道雾霭身显化,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然而就是这位圣教主,被秦林“引诱堕落”,背叛了教义!

    要知道,历朝历代教主,如杜可用、钟明亮、韩山童、唐赛儿等等,或者陨落在战场上,或者受朝廷通缉隐姓埋名不知所踪,按照教义都可以解释为奉无生老母法旨重回,三十三天之上的真空家乡,偏偏白霜华破门出教,连教主都不再遵守教规,怎么解释呢?

    如果消息扩散开来,不知多少教徒的信仰将会产生动摇,甚至危害白莲教的传教根基!

    好在,白莲教主向来以银面具遮掩面目,见过她真容的人并不多,亏得还有个圣女白灵沙,于是高天龙、艾苦禅等白莲教高层将此事秘而不宣,扶白灵沙接掌教主,对外仍称白教主,平时戴银面具处理教务,这才避免了在教徒中引发思想混乱。

    可怜高天龙、胡云鹏处心积虑要篡夺教主之位,形格势禁之下不得不委曲求全,真是要多郁闷有多郁闷。

    既然白霜华已经破门叛教,高天龙也不客气了,双手扣满剧毒暗器。嘶声道:“白992章 山道雾霭霜华,你虽然叛教而走,这身武功是从哪来的?前代楚教主搜你武功,是要你为朝廷鹰犬效力,为本教生死大敌效力么?你可对得起楚教主?”

    这话问得歹毒,白霜华神sè一黯,前代楚教主待她情同母女,现在却背叛教门。打心底左右为难。

    方才她以家国大义问白莲教众人,问得是正气凛然,现在要回答高天龙的质问,却也殊为不易。

    “圣教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哪!”艾苦禅苦苦相劝,毕竟是看着白霜华长大的,心中有一份情义,所以仍以教主相称。

    胡云鹏冷笑三声,yīn阳怪气的道:“艾右使。咱们就不要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啦,白霜华**熏心,竟出手相助本教的强仇大敌。咱们和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熏心四字,实在够恶毒的,白霜华俏脸上姹红一闪,贝齿深深的咬住下唇,终于纤掌一挥,厉声道:“你们不必拿言语相激,我白霜华又岂是忘恩负义之辈?这次秦林为救永昌百姓万里赴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们害他,只消永昌解围。今后此人生死,我白霜华一概不问!”

    喂喂,你太狠心了吧?秦林郁闷的摸了摸下巴。

    “白道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胡云鹏拭目以待!”胡云鹏将细剑收入鞘中,望着白霜华连连冷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高天龙也微微颔首,现在他确定杀害自己儿子的,就是白霜华和秦林其中之一,既然这次没机会报仇,总有那么一天……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高天龙冲着秦林和白霜华冷笑数声,双臂往后一扬,身形平平拔地而起,朝着山腰倒飞而去。

    紫寒烟拍了拍白灵沙的肩膀:“圣教主,该走了。”

    “师傅,秦大叔……”白灵沙嘟着嘴满脸不情愿,待看到白霜华勉励的点头笑了笑,她才随着众教中高手退走。

    白霜华长叹一声,与白灵沙名为师徒、情同姐妹,何尝不知道小鬼头的那点心思?可自己已经破门叛教,再要让白莲教闹个四分五裂,却也并非她所愿。

    白莲教众高手来得快去得也快,霎那间走了个干干净净,除了白霜华雇来同行的两个樵夫吓得瘫软在地,简直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惊心动魄的刺杀恍若梦幻,消失在了山间浓密的雾霭之中。

    “哼!”白霜华背对着秦林重重的冷哼一声,跺了跺脚,头也不回的沿着山道往前就走,看样子竟颇为决绝。

    秦林赶紧下马追了过去。

    陆远志、牛大力很有默契的放慢速度,让整个队伍慢下来,嘿嘿,这时候秦督主和白霜华一定有很多私房话儿要谈吧?

    这两个损友啊,真不知道怎么说他俩……

    白霜华轻功虽然没到凌空渡虚那么夸张,但也到了一苇渡江的境界,秦林发足疾奔追过去,却总隔着那么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山间雾霭重重,依稀可见前面惊鸿翩迁的身影,就是追不上去。

    秦林快,白霜华就快,秦林慢,白霜华也慢,就是偶尔秦林用言语相激,逗得她停下来搭话,也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再不给任何近身的机会。

    或许白霜华也知道,被秦林这牛皮糖缠上,再脱身就不容易了吧。

    秦林练了周易参同契,也只是体力比常人好些,山地高低起伏极不好走,这么疾奔一场,没多久就累得直喘粗气,连声叫道:“老婆姐姐,慢点,你要谋杀亲夫么?”

    终于前面的倩影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声娇叱:“秦督主,你我素不相识,何必言语相戏?因你驰援永昌,要救那里十数万生灵,所以白某才出手相助,可不要想岔了!”

    秦林跑了十来里山路,累得喉咙口干裂,身体疲惫已极,脚步踉踉跄跄的走过来,隔着几丈远就伸出手,似乎要抓住雾气中的白霜华。

    见状她又故技重施,冷笑着身影飞退,重新隐入云雾之中。

    秦林合身往前飞扑,忽然啊呀一声惊叫,似乎踩到了松动的山石,身子一晃就朝山崖外边跌落下去!

    这里地势险峻,山路一侧便是悬崖峭壁,雾霭萦绕深不见底,跌下去怕不摔成肉泥!

    白霜华大惊,白莲朝rì神功瞬间提到十二成功力,往秦林这边疾飞而来,快如离弦之箭。

    此时秦林已朝悬崖下滚落,就快要被深不见底的雾霭吞没,白霜华丝毫不曾犹豫也扑下悬崖,快如闪电惊鸿,左手抱住了秦林的腰,势头一沉,又下坠了两丈,看准凸出的山石伸出右掌拍击,凌厉的掌风将雾霭荡开,下坠之势也得以减缓,终于被她抓住一块怪石,两人悬在空中。

    但见脚下雾霭浓重,不知山谷到底有多深,身边云雾缭绕,恍如太虚幻境,白霜华和秦林紧紧依偎,同时感觉到对方密如鼓点的心跳。

    “你,你这傻子!”白霜华嗔怪的瞪了秦林一眼,却没有刚才那种生疏和决绝,更像情人间的撒娇。

    她何等眼力,当然看得出来,秦林根本不是摔跤,而是故意跌落山崖的!

    要不是这样,你能老老实实停下来?秦林嘿嘿的坏笑,当然,现在白霜华不但停了下来,简直就是投怀送抱了。

    秦林虽没有真的坠入万丈深渊,在山崖上也碰得鼻青脸肿,嘴角还挂着一丝血痕,偏偏这厮还满脸得意,脸对脸的瞅着白霜华,两只爪子从后面紧紧抱住纤腰,趁势在美人如花的唇瓣上深深一吻。

    饶是白霜华神功盖世,此时一只手攀住岩石,一只手要扯住秦林,竟全然避不开去,被他饿痨饿相的啃了好几下。

    白霜华真是被他弄得无可奈何了,只得施展轻功慢慢攀上去,偏偏秦林还要不知死活的捣乱,一会儿嗅她领口的体香,一会儿对着她耳朵呵气,害得白霜华气恼之余,恨不得把这厮又掼回悬崖底下。

    终于重新回到山道,白霜华香汗淋漓,将八爪鱼似的爬在自己身上的秦林用力扯下来,红着脸沉声道:“秦督主,你倒是胆大得很,刚才我要不来救,你摔落悬崖,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秦林嬉皮笑脸的作揖打躬:“多谢救命,一夜夫妻百rì恩,我就知道,你不是绝情的人。刚才你在高天龙的蜈蚣钉下救了我一次,当然不会让我摔死吧,哈哈。”

    这次白霜华一反常态没有生气,秦林坠崖是假,在乱石上摔得一身伤,却是真真切切。

    这段时间独自在外,她无数次的告诫自己,不要再和秦林纠缠不清,可刚才秦林的惊人举动,让她惊骇之余不无感动,好不容易绷紧的心弦,又不由自主的松动了许多,再也没法疾言厉sè了。

    “为了我一个反贼,曾经的魔教教主,值得如此?”白霜华看着秦林跌得鼻青脸肿十分狼狈的样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的触了一下。

    “无所谓值不值得,没想那么多,想做就做,”秦林认真的说着,牵起了她的纤纤玉手。

    白霜华开始没有反应,很快像是被火烧到一样赶紧挣开,眼神中有那么一丝掩饰不了的慌乱:“我,我先去永昌府看看……”

    看着佳人隐没于云雾缭绕的山道远处,秦林双手卷成喇叭:“等我来找你!”

    山谷间回音声声。RQ

荆湖卷 993章 下马威

    陆远志、牛大力压住前进速度,东厂番役们岂止是信马由缰,简直就是进三步退两步,慢得好像乌龟散步,足足磨了大半个时辰才追上秦林——自打出京之后就风驰电掣,唯独今天这段路走得最慢。◎聪明的孩子记住 超快手打更新 .◎

    这么长时间,秦督主和白霜华再多的体己话儿也该说完了,搞不好连正事都已经办了吧?

    见到秦林的时候,他正半躺在路边一块平整的岩石上,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嘴里含着半截草茎,看着山间雾霭和天上白云出神,神情颇为悠闲自在。

    等等,等等,为什么督主大人变得鼻青脸肿,活像被山贼粗暴蹂躏了的小媳妇?众番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纳罕不已。

    陆远志怔了怔,咚的一声跳下马,连滚带爬的扑过去:“秦哥,秦哥,兄弟对不起你呀,没能保护你周全,回去怎么向三位夫人交待……哎哟妈呀,这可怎么整啊,白姑娘心也忒狠了!”

    “他娘的,能不能别学小沈阳说话?老子是自己摔的!”秦林一脚踢在胖子屁股上,丫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诚心的。

    秦林说的实话,番役们却没几个相信,看看督主大人的伤势,哪里是摔出来的?除非摔到悬崖底下!更大的可能,是那位神功冠绝当今的前任魔教教主亲自出手吧。

    唉,秦督主也不知怎么人家啦,这又爱又恨的,咱们做手下的可有点不好处,将来再有这样事情,放着不管呢,未免对督主不忠,可要是忠心护主呢,恐怕督主和白大教主心里头也不见得乐意……乖乖隆的东!

    牛大力没陆胖子那么讨嫌,老老实实从怀里摸出金疮药替秦林敷上,絮絮叨叨的道:“督主别怪小的多话。那位白姑娘实非督主良配。看看她下手,多狠!将来放在外宅,三五天见见也就罢了……”

    秦林本来还想拿牛大力做个榜样,骂胖子多嘴多舌的,结果听了这话就只能翻翻眼皮:唉,都说是我自己摔的,可就是没人相信哪!

    那是当然,看看秦督主这幅狼狈模样,任谁心里头都会浮出什么“逼jiān未遂”、“反遭痛殴”、“痴心教主薄情郎”之类。广为各族百姓喜闻乐见的jīng彩戏码。

    唯独孙承宗和徐光启不明就里,他们只看见魔教大举来袭,突然前任教主现身,为秦林挡下蜈蚣钉,然后魔教众高手呼啸而去,秦林追着白霜华离开,再见面时就成了惨遭痛殴的样子。

    大队继续前行,两位师爷私底下询问陆远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胖子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一本正经的道:“昔年佛祖割肉饲鹰,你们知道吧?”

    知道,孙承宗和徐光启都挺博学的。

    胖子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道:“知道你们还问我?”

    呃~~徐光启和孙承宗被噎得够呛,两人互相看看,同时感觉豁然开朗,齐齐抚掌叹道:“秦督主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为天下万民福祉、为大明江山社稷。舍身劝降魔教教主,‘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不惜污损清名,行此旷古罕有之事,真大忠大贤也!”

    我倒,陆远志差点没从马背上一记倒栽葱摔下去:清名。秦林有清名?浊名还差不多!

    秦林倒是没有什么“包羞忍耻”的自觉,一直笑眯眯的骑在马背上,哪怕满头青肿,嘴里还喜滋滋的哼着歌儿,嘴角时不时流露出微笑,有时候又贼忒兮兮的偷乐,显然沉浸在与白霜华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

    如果说突然现身阻止白莲教众高手的刺杀,还有可能是为了永昌前线战事吃紧、百姓面临险境的缘故,之后故意在官道上若即若离,就纯粹是女子赌气的表现了,最后那句“我去了永昌府”,更是yù盖弥彰,从前教主姐姐要去哪里,有和秦林说过吗?人家在那儿等你!

    这可把秦林乐得呀,连自个儿姓什么都快忘了。

    殊不知这一幕看在两位师爷眼中,又是另外一层光景。

    “身受妇人之辱,而甘之若饴,秦督主心境之辽阔真世所罕有!昔年司马仲达甘受妇孺衣服,大约也不过如此吧!”徐光启啧啧赞叹着,毕竟这年月讲儒家纲常。

    孙承宗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司马懿jiān臣也,秦督主忠肝义胆,岂可相提并论。”

    “老实说,我初见秦督主的时候,并不认为他是个大忠臣,”徐光启有点脸红,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是孔夫子早就说过的呀。

    “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俗话说大jiān似忠……”孙承宗顿住了,铁刷般的眉毛微微皱起,想说秦林大忠似jiān,又觉得这样翻过来好像也不大对头。

    毕竟秦林平时贼笑嘻嘻,言语间对大明天子似乎也不怎么恭敬,单从外表看,确实有点像白脸jiān臣。

    徐光启替他接下来:“周公恐惧流言rì,王莽谦恭未篡时,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秦督主为人如何,自有湛湛青天可鉴。”

    两位师爷心目中,秦督主自是前者了,但秦林究竟想做周公还是做王莽,到底清者自清,还是干脆浊者自浊,恐怕现在能猜透的人还不多……

    --------

    云南曲靖府下属的沽益州,也就是后来的云南宣威,宣威火腿的原产地,在大明朝万历初年还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位于乌蒙山东南方向,云贵川三省交界,天空yīn晴不定,地面凹凸不平,有名的唤作“天无三rì晴,地无三尺平”。

    在这里做知州,实在是个苦差事,好在朝廷晓得地方苦处,历年磨堪也松,所以沽益知州干脆百事不管,看看周围的穷山恶水,连聚敛搜刮的心都淡了,每rì里躺在衙署睡大觉,只图外察时得个政清刑简的考语,从此升转出去,离开这鬼地方。

    最近一段时间。沽益知州醉生梦死的rì子里多了一丝搅乱。那就是巡抚饶大老爷从昆明行文曲靖府,曲靖知府又行文属下州县:朝廷钦命督战大臣秦林秦督主克期南下,沿途府州县做好准备,各各小心侍候着,不得有误!

    沽益州是云贵川三省交界,秦林从京师过来进云南,不管是走长江水路从泸州过来,还是走陆路,从成都、东川府这条线过来。都很有可能在进入云南后,首先抵达沽益州。

    沽益知州得知消息的最初几天,倒也唬了个屁滚尿流,秦督主好大的声名,接待万万马虎不得,万一被他挑出什么纰漏,饶大老爷和曲靖知府不一定有事,他这个小小知州是肯定要被抛出来顶缸的。

    不过经历了最初的慌乱。知州大老爷就镇定下来。首先秦督主不见得会从沽益州过路;其次就算他来了,也有从四川那边发过来的火牌、滚单,包括曲靖知府在内的云南官员就要到边境迎接,那么沽益知州就没什么事了;最后,秦督主陛辞出京,万里迢迢抵达云南,沿途要派粮拉夫,要搜刮地方。还有各级官吏迎来送往,至少也是两个月之后才能踩到云南的地面,那还早得很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为什么要为两个月之后的事情提心吊胆?

    于是沽益知州放心大胆的继续瞎混,浑没把钦差大臣即将抵达的事情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

    当最信任的钱谷师爷慌里慌张来报告钦差大臣抵达本州的时候,沽益知州的第一个反应是这老头子昨晚被灌的酒还没醒,等到他发现钱谷师爷的态度是认真的之后。就更加生气了:酒醉还可以原谅,但既然你是清醒的,就千万不要试图侮辱本大老爷的智商。

    “他在哪里?”沽益知州饶有兴致的看着钱谷师爷,肚子里暗暗琢磨,这究竟是哪位过路打秋风的老朋友要和自己开个玩笑,还是师爷受某个自己得罪过的乡宦买嘱,想利用这件事来让本大老爷出丑露乖?

    钱谷师爷尽管发现了主人的异常,但时间紧迫不得不尽量简短的直说:“东翁明鉴,钦差秦督主就在州衙门外,还请东翁从速更衣拜见。”

    我还更衣拜见呢!沽益知州冷笑起来,就穿着家居的衣服,大步流星的走出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和本州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钱谷师爷以手加额,已经预感到主人即将倒霉,正要疾步追上去,忽然苦笑起来,走回自己房间收拾行装,看来在沽益州待不了几天啦。

    沽益知州怒气冲冲的走出府衙,由于宿醉未醒,他并没有注意到几位门子的古怪表情,看看底下一群年轻人都是不认识的,便自己挺胸凸肚的站在台阶上,大声问道:“谁在这里假冒钦差?”

    “我,”秦林笑嘻嘻的指了指自己鼻尖,“但不是假冒的。”

    陆远志大喝一声:“呔,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位便是钦差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的秦督主!”

    牛大力从怀里掏出圣旨缓缓展开,五彩斑斓灿若云霞,玉玺盖上的朱砂印迹鲜红夺目。

    沽益知州腿弯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sè苍白如土sè,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

    “秦督主,看来这家伙有点不相信啊?是您看着像假钦差吗?”陆远志装模做样的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如果是个清官能臣倒也罢了,但进这沽益州,处处凋敝破败,百姓谈及都说是个昏官,那陆远志就不必给他留半点面子。

    秦林笑笑,从牛大力手里捧过圣旨:“罢了,我还是把圣旨读一遍吧!”

    秦林开始一字一句的读圣旨,速度不紧不慢,读过两三句,就笑眯眯的看那位沽益知州。

    可怜的知州大老爷,穿着件便衣跪在地上,浑身汗出如浆,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本来这种情况,秦林做法可轻可重,打个哈哈放他起来那也是有的,偏偏要当众宣读圣旨,知州却只穿便衣跪在那里。

    好不容易等秦林把圣旨读完,沽益知州已面sè煞白,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钦差大人开恩,求钦差开恩,下官十年寒窗苦读,仕途得来不易……”

    “既知仕途不易,就该兢兢业业,为何昏聩糊涂、玩忽职守?”秦林声调不徐不疾,可那知州已面无人sè,只听得秦林又叹口气:“一城哭不如一家哭,老兄所作所为可对得起这一地百姓?也罢,你便服接旨已是大不敬,本督就不参劾你了,自己挂印回家再读十年书,等把做人做官的道理想清楚,再出来做官也不迟。”

    沽益知州yù哭无泪,又磕了个头爬起来:“谢钦差大人恩典。”

    秦林的职衔是钦差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巡视云南便是代天巡狩,沿途湖广、四川等地只是过路就算了,在这云南境内,他正是一言九鼎,首先就拿沽益知州开刀立威!

    沽益州在云贵川三省交界,向来地方贫瘠盗贼出没,需要官府强力弹压,这知州却在任上醉生梦死,地方百姓实在不齿于他,见知州被罢官,便是一阵拍手哄笑,有人私底下说,新来这位钦差大臣年纪轻轻的,威风却很大,就和戏台子上头的八府巡按差不多呢。

    秦林再不理会沽益知州,一甩袍袖,率众人昂然直入州衙。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钦差大臣的威风,是必须要抖起来的。

    沽益知州,或者应该说前任沽益知州,即便被罢官了也不敢怠慢,赶紧命人快马传报曲靖知府。

    曲靖知府得知消息,第一反应也是沽益知州跟自己开玩笑,不过询问了信使之后,他很快得出了正确的判断,于是派出心腹信使迅速飞报昆明方面,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沽益州。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钦差大臣的到来简直快得惊人,一来就是个下马威,不容置疑的罢黜了沽益知州,丝毫不给云南官场留余地,看他老人家这番杀气腾腾的举动,恐怕云南官场要变天了……

荆湖卷 994章 希望与期盼

    秦林仿佛从天而降般驾临云南,并且在入境后的第一天,就罢黜了态度怠慢的沽益知州,无比强势的态度,简直称得上专横跋扈,消息如一块大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面,在云南官场这滩死水里头惊起了道道涟漪,并且很有可能成为滔天巨浪!

    驻节昆明的饶仁侃,身为职权甚大的副都御史,巡抚云南兼建昌、毕节等处地方赞理军务兼督川贵粮饷,他听到消息之后居然有半柱香的时间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衙署在同城的云南巡按御史苏酂,很快就来到了巡抚衙门。

    大明朝有很多省份存在抚按不和或者督按不和的现象,因为大小相制,二三品的总督巡抚握有实权,并且往往是官场前辈,属于既得利益者,而七品巡按则是官场新锐,满心想着要参倒一员大吏,从此扬名四海,所以通常把矛头指向本省拥有实权的官员。

    但云南的情况与众不同,巡抚饶仁侃和巡按苏酂的关系非常好。

    得知苏酂来拜,饶仁侃忙命令仆人:“请他进来,不,算了,老夫去迎他吧。”

    巡抚大人一直迎到了仪门,即使是两人关系亲厚,以前苏酂也没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苏酂倒是不慌不忙,冲着饶仁侃鞠躬如仪,连声逊谢说当不得饶先生如此纡尊降贵。

    “苏老弟,都什么时候啦,咱们肝胆相照,还讲这些客套吗?”饶仁侃慌忙将苏酂扯了进去,脚步匆匆的走到二堂。

    身为本省封疆大吏,倒不必去边境上迎接钦差大臣,等在省城昆明。秦林抵达前一天前面的府州县就有滚单一张张发过来。他们这边做好准备,郊迎三十里,那就算极尽谦恭了。

    但是秦林来得如此之快。曲靖府和昆明所在的云南府是接壤的,一条大路通过来,秦林能走几天?

    饶仁侃屏退左右。这时候也没必要兜圈子了,愁眉苦脸的道:“苏老弟,那秦林来得好快,下手好狠,丝毫也不留情面!”

    一般某省出了某事,钦差大臣出京时固然要摆出副雷厉风行的样子,但离京之后就慢慢行来,让当地官员做好各方面的“准备”,等到了地方。钦差一定会先做出副严查严办的架势,把风头煽得呼啦啦吹,却并不真办什么人。或者惩办几名小鱼小虾做个样子。就可以等着笑纳本省官员的孝敬了。

    这一套在官场上流传久矣,名目唤作“开弓不放箭”。大家玩起来得心应手,来查案的,被严查的,可谓彼此心照不宣。

    哪晓得秦林一点也不按官场套路出牌,就像插上翅膀似的飞到了云南,刚入境就使出雷霆霹雳的手段,干脆利落的拿下了沽益知州,哪里是什么开弓不放箭?根本是挟天风海雨而来,要在云南这滩深水里搅起滔天大浪!

    便是饶仁侃这个官场老手,也真的有点怕了,要知道这位秦督主的手段格外厉害,什么冯保、张四维、杨兆,都在他手底下吃了大亏,饶仁侃再怎么高看自己,也不会认为比这些人更厉害。

    看看饶巡抚,本来痴肥的身材,都有些“消瘦”啦,虽然比常人还是胖了许多,但减肥的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

    苏酂年纪轻,瘦得像根干柴,却比饶仁侃更加胆大心黑,闻言便冷笑道:“秦某人摆出雷厉风行的架势,一来就拿云南官场开刀,指望沿途地方官府拖住他多半是不行了。”

    确实如此,假如秦林摆出钦差仪仗,一路上威风凛凛的走来,从曲靖到昆明这段不算长的路,饶仁侃和苏酂也有把握让他走个十天半个月才到,可秦林根本就不吃这套,看他的意思,那是绝对会轻车简从,风驰电掣般杀奔昆明的。

    “看来他已经知道永昌府的事情了,甚至连施甸沦陷的内情也……”饶仁侃说着说着就愁眉苦脸。

    这是不消说的,饶巡抚想借刀杀人,弄死秦督主的老岳父,秦督主又岂肯善罢甘休?可以说两人还没见面,就已经结下了仇怨。

    苏酂笑笑,并不像饶仁侃那么消极:“饶抚台过虑了,秦某人固然来势汹汹,但这昆明城中就真个没有他的抗手么?”

    “你是说?”饶仁侃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云南真正最有权势的人,并非巡抚或者巡按,而是世镇云南的沐王府,黔国公沐昌祚!他这个云南总兵官与别处不同,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有宣抚诸夷、乃至代天巡狩,镇抚老挝、安南、暹罗等属国的职权!

    尽人皆知,沐王府和张居正有深仇大恨,偏偏秦林就是张居正的女婿!

    “咱们和秦某人虚与委蛇,暗中挑拨离间,沐昌祚那人气量狭小又嚣张跋扈,肯定会和秦某人相争,到时候发兵不发兵……”苏酂说着就阴恻恻的笑起来,本来就瘦的一张刀条脸,嘴都快咧到了耳根子。

    饶仁侃大喜,也扳着手指头道:“邓子龙奉命去了顺宁,永昌那边无兵无粮,算起来也该差不多了吧?”

    城池陷落,是守臣必须与城同殉,巡抚和巡按的责任虽然严重,却也并不致命,只要能在朝廷震怒之前击败缅军夺回城池,那就能将功补过,指不定还有“措置机宜、克复失地”的褒奖呢!

    这方面,饶仁侃和苏酂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大明朝对缅甸,是以全局对一隅。

    当然,阖城士民会死于侵略者的屠刀,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不影响饶巡抚和苏巡按的仕途,那就万事大吉——

    永昌府,激烈的战斗还在继续,只不过战区从南往北推进了五十里,从水眼关移到了蒲蛮关。

    施甸到保山城之间,正好是怒江和澜沧江所夹的山地,山势连绵崎岖格外险峻,很多地方是鲤鱼背、一线天那样的险恶地形。尽管缅军拥有数十倍的强大兵力。但在明军的殊死抵抗之下,前进速度慢得可怜,是用乌龟爬。甚至蜗牛爬的速度在往前一寸一寸的挪动,并且每挪动一寸,都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明军的牺牲同样惨重。如果说单兵的战斗力,其实缅军并不算强,也就在中南半岛上面对更弱的暹罗、柬埔寨称王称霸,可永昌府的军队里头,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朝廷经制军队,而大部分是七拼八凑起来的,有思忘忧带来的孟养兵,有本州的马弓手步弓手皂隶捕快,有临时征召的壮丁。他们根本不能算一支合格的军队。

    而他们的统帅,至少在军事方面也算不上合格,李建中是一个优秀的地方官、第一流的医生。却不是什么名将。他也打不出什么精彩的以多胜少的战役,只能以胸中一腔赤诚鼓舞着士兵的斗志。并且不眠不休的替伤病员诊疗,尽快让他们重新恢复战斗力。

    大部分临阵指挥责任,甚至落在了思忘忧这个年轻的女孩身上,因为她带来的孟养兵,毕竟曾经长期在山区和莽应里的军队作战,富有战斗经验,要算抵抗力量中最有战斗力的一部分。

    思忘忧完全以稚嫩的肩膀挑起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重担,父母保家卫国而身亡,万里迢迢进京告状,又回到云南边陲坚持了数年收复失地的游击战,最后竟因形势所迫,成了永昌府这场漫长战斗的指挥官,肩负着保卫身后十数万军民的重任!

    即使竭尽全力,思忘忧和李建中也只能坚持节节抵抗,以屡败屡战的姿态不停后退,并且一次次重建防线,用空间换时间,等待来自昆明的消息。

    幸好,附近的武林门派中人也自觉的前来助战,给摇摇欲坠的防线增添了一份生力军。

    所谓的武林门派,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与官府相疏离,侠以武犯禁,真正的反对者早已成了朝廷必欲消灭而后快的魔教,其余敢正大光明存在的门派,都与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拥有大片的土地,本身就是一家大的地主乡绅,比如河南的少林寺,它曾经拥有数量惊人的土地,加上耕种这些土地的佃户。

    穷文富武,很多学武的子弟也来自乡绅大户。

    如果缅兵攻破明军防线,不管是武林门派的土地,还是地主乡绅大户,都会变成一片焦土,所以他们也积极的参与抵抗。

    景东府境内无量山上的无量剑派,大理府境内苍山上的点苍派,都尽可能的派出了弟子助战,他们都非常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大军久久不至,就越发显得令人费解……

    蒲蛮关的关城并不比水眼关更高大厚实,不过利用思忘忧节节抵抗争取到的时间,李建中抓紧时机把这里做了加固处理,残缺的堞垛都修整好了,不少地方还准备了滚木擂石等守城器具。

    滚木是新砍下来的大树,永昌府境内什么都缺,就是树多;擂石很多是从附近山上搬来的。

    但是滚木里头仍然有不少是新拆下来的房梁,擂石里面也有磨盘、碓窝之类的东西,大概是伐木取石的人手不足,所以附近百姓都贡献出了家中的器物吧。

    不算高大的关城前面,是条并不宽的山路,两边悬崖峭壁,几乎就是鲤鱼背的地形,现在关城下躺着许多缅兵的尸首,污血顺着山坡流淌,两边悬崖的树上,挂着不少侵略者的残肢断臂,还有缅兵挂在树上,四肢都已摔断,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吟,明军不肯为他浪费一支箭矢,所以这个倒霉蛋的死亡过程就变得出奇的漫长。

    关上的情况其实比关下好不了多少,刚刚缅兵发起的一场冲锋,至少给关内造成了上百人的伤亡,尤其是佛郎机火枪手躲在缅兵大队后面放排子枪,打得关城石屑纷飞,好些守兵被枪弹射中,额角或者胸口血泉喷涌。

    李建中穿着沾有血污的短衣,蹲在关墙角落里,正在替一名中枪的士兵治疗伤势,铅弹击穿了盾牌,钻进了伤员的肩膀,让那里开了个血洞。但也正因为盾牌的缘故。子弹射入人体之后就势头衰减,留在了肌肉里面。

    “忍着点,”李建中这些天不知道做了多少类似的手术。但看到士兵痛苦挣扎的脸,属于医生的恻隐之心便油然而生。

    “或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因为慈不掌兵嘛!”李建中自嘲的笑着。就在士兵以为他出神的瞬间,手中小刀直刺进去,割破皮肉,找到铅弹,再用巧劲儿往上一挑,那颗变了形的铅弹就从伤口跳了出来。

    直到此时,反应过来的伤员才闷哼一声,额角黄豆大的汗水滚滚而下,牙齿把含在嘴里的树枝咬得咯咯直响。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如果可以从容不迫,李建中倒是可以配点效果类似于麻沸散的方剂,但现在根本来不及。也只能让伤员强忍了。

    “好了。用盐水给他清洗伤口,再撒上金创药。”李建中吩咐照顾伤员的民夫,然后走向了下一个等待他治疗的伤兵。

    最初,李建中并不知道要把子弹从伤口挖出来,很有几个受伤的士兵因为感染或者铅毒发作而死去,辛亏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医生,很快就在实践中摸索出了处理火器伤的一整套办法。

    当然作为医生,李建中是完全不希望自己的医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提高的,因为每有一分进步,就意味着增加一位伤员,甚至是伤重不治的牺牲者。

    士兵们感激的看着李通判,要知道举人身份就已经是普通人心目中的文曲星了,何况李建中做到了六品通判,居然会不避血污,亲手救治伤兵,对于普通士兵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恩德,在同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中,都会对士气起到极大的鼓励作用。

    这也是战局如此不利,士兵们还能维持比较高的士气,坚持节节抵抗的原因之一。

    不过另外一边的士气就没有这么高涨了。

    那些点苍派、无量剑派的弟子,其中有几个受了伤,虽然负伤的比例远不如士兵,伤势也算不上多么沉重,他们的吵嚷声却格外的大,其中个皮肤黑、宽脸的汉子大声道:“李通判,咱们是来助战的,总要算客兵,你怎么不先给我们师兄弟治伤,只顾着那些丘八?”

    这些弟子出身豪绅富家,学文不成只能学武,到这里来应援,一则是唇亡齿寒,要保卫自己家乡,二则嘛,此次战事激烈,缅兵竟打到了汉地,朝廷必发大军平乱,只要坚持到那时候,以义民身份助战的这些子弟便各有功劳。

    里头不少人捐了百户千户的职衔,再加上战功一转,弄千把银子去京师塞狗洞,指不定就是个光辉灿烂的武官前程!

    哪晓得蹲到现在,真刀真枪和缅兵见了几仗,朝廷莫说大军,连鬼影子也不见一个,各派弟子尽皆狐疑,这心气儿一散,各种幺蛾子就冒了出来。

    那发难的宽脸黑汉子,就是无量剑派的大师兄刘剑仁,他一副为了师兄弟讨公道的样子,登时不少门派弟子便站到他这边,对李建中颇为不满。

    李建中笑笑,并不争辩什么,而是指了指一位亟待治疗的伤兵:“伤势有轻重缓急之分,家父向来教导李某,所谓医者父母心,只看病情、不论病家,你们几位师兄弟伤势轻些,李某当然先治那些伤兵。”

    难为李建中,即使这般境地,一席话也丝毫不带烟火气,说的心平气和。

    众门派弟子也晓得李建中医术超群、道德高尚,见他如此,倒不好意思再争论什么了。

    刘剑仁又眼珠一转,长长的叹口气:“李通判话虽这么说,我们终究是来助战的,冒着千难万险到这里厮杀,难道是活该的吗?”

    李建中摇摇头不说什么,朝着关墙根儿一指,自顾着蹲下治疗伤员。

    众弟子顺着看去,墙根底下趴着白象敢住,白色的皮肤上几道伤口分外醒目,干涸的血迹证明它已经是个合格的战士。

    思忘忧依偎着敢住,小女孩的嘴唇已经干涸,大眼睛失神的看着天边白云:秦大哥在哪里,他还来得及吗……不,他一定会赶到这里的,莽应里那家伙不会得逞!

    翻身起来,抚摸着从小陪伴长大的白象,看到它身上对于人类来说非常巨大的伤口,思忘忧眼泪直往下掉:“可怜的敢住,你是很勇敢的,秦林哥哥如果在这里,再不会说把你鼻子割掉的话来吓唬你啦,咱们一定要坚持,等秦林哥哥率领大军赶过来,就能打败莽应里那恶贼!”

    诸位门派弟子顿时脸皮发烧,自己固然是义务助战,冒着生命危险站在这里,和士兵们并肩作战;但这位花骨朵似的小女孩,何尝不是骑着大象浴血奋战?她才多大岁数?

    再有什么私心杂念,在这个父母兄姐全都殉国而死,兀自奋战不休的小女孩面前,都只能自愧无地!

    殊不知,正是秦林给了她胜利的希望。

荆湖卷 995章 制造内讧

    呜~~缅军吹响了号角,一队队头戴铁盔身穿铁甲的士兵,在军官率领下**起来,黑压压的填满了山坡与谷地,不知多少面东吁王朝的怒目金刚旗在山风吹拂中张牙舞爪。

    荷枪实弹的西班牙雇佣兵走到了缅军阵列之后,他们使用比身高还要长的木什科特火枪,这种重达二十斤的火器根本无法用手托着射击,必须使用叉杆来支撑枪身,威力当然非常强大,能在洞穿盾牌和铁甲之后,仍具备极大的杀伤力。

    此时的西班牙是世界上第一个日不落殖民帝国,统治的区域遍及四大洲三大洋,殖民地面积是本土的十八倍,这些西班牙陆军出身的雇佣兵个个眼高于顶,带着戏谑的笑容朝着身边的“缅甸猴子”们指指点点。

    缅甸猴子只是战争的消耗品,这里的地形不适合展开战象冲击,那么缅军步兵将冲到前面去吸引明军本来就不多的炮火和箭矢,紧跟其后的西班牙雇佣兵便能从容不迫的瞄准、射击、再装填,给予明军重大杀伤。

    这样的战术在过去的战斗中屡试不爽,缅兵的伤亡固然惨重,明军的抵抗也被迅速削弱,最后不得不放弃阵地,西班牙雇佣兵却没有什么折损,也难怪他们会这样目空一切。

    最近一段时间,西班牙雇佣兵与东南亚各国口中所向无敌的大明军队交手,却感觉不过如此,更加助长了他们的骄横,看着远处明军的关城,加尔德诺挥舞着手臂,大声鼓励士兵:“小伙子们,五十年前我们勇敢的同胞皮萨罗先生。率领一百八十名西班牙勇士。就征服了庞大的印加帝国,得到了数不清的黄金和白银!现在,机会又摆在了我们面前。小伙子们,为上帝的荣光战斗吧!”

    “噢,上帝的荣光。我们的对面可有位中国的圣女贞德呢!”一位饶舌的士兵冒着挨打的风险,怪腔怪调的来了一句。

    加尔德诺并没有斥责这个大胆的下属,而是恶狠狠的道:“那么,她将会和贞德一个下场——烧死在火刑架上!”

    雇佣兵们哈哈大笑,不少人指着关墙上的思忘忧恶毒咒骂,各种污言秽语……

    关墙位置极高,思忘忧居高临下,将佛郎机人的嚣张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秀气好看的眉毛打着结。小嘴儿紧紧抿着,左手按住堞垛,右手紧握腰间的弯刀。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这当然不是因为缅兵或者佛郎机人的挑衅和侮辱,而是对战局的忧虑。七拼八凑的明军面对绝对优势的敌人只能且战且退。然后利用有利地形构筑新的防线,以空间来换取时间。

    可空间并非无穷无尽,蒲蛮关已经距离保山不远,试问再往后撤,又能撤到哪里?

    从土司领地带出来的孟养兵战斗到现在,几乎人人带伤,并且疲惫已极,李建中临时征召的壮丁也好不到哪里去,明军的战斗力接近底线。

    不少官兵从关墙朝下看过去,缅军列成的阵势空前庞大,不是每次都出战的佛郎机火枪手也站到了阵列后排,看来敌人即将发动的攻势必定异常凶猛。

    尽管明军的士气依然高昂,但没几个人认为能在下一波攻势中守住蒲蛮关,可能要延续以前的做法,由少数兵力在这里浴血死战,大队人马退往后方,在险要的地点构筑新的防线了。

    思忘忧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这一招在过去的日子里屡试不爽。

    没人应声,几名义兵首领和代表助战门派弟子的刘剑仁都眼神躲闪,前面几次执行这个任务的人,没人能活着回来。

    李建中见没人应声,主动提到了自己属下:“阎千总,你看……”

    被提到的阎千总肩膀打着带血的绷带,浑身血迹斑驳,闻言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李通判,李通判,求求您给咱们永昌营留点种子!三百二十七个弟兄,囫囵的只剩下五十九个,末将愿意死在这里,李通判开恩,让弟兄们跟着大队撤到后面,他们还能打仗!”

    几名义兵首领都脸皮发红,刘剑仁叹着气跺了跺脚:“李通判,这又是何苦?咱们在这里拿命拼,朝廷大军迟迟不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这话顿时激起了共鸣,随着时间的推移,军中对朝廷迟迟不发援兵的怨言也越来越盛,军官们被说到心底的疑虑处,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李建中面对这种局面顿觉措手不及,他可以用恩义来感染官兵,但绝非令行禁止的大军统帅。

    大战在即,军心浮动,大忌也。

    “歹仁叔叔,你带兵断后吧!”思忘忧清脆动听的声音,突然压倒了众人的质疑。

    “是,”歹仁大声答应下来,深深的看了看小主人,似乎要把小主人的模样永远记在心里,然后他拔出腰刀,和几十名受伤比较轻的孟养兵义无反顾的站到了堞垛之后。

    思忘忧干净的小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众位军官的脸色却立马变了,这些天下来大家都很清楚,武士歹忠可是思家所剩不多的忠心武士,一直被思忘忧视为叔辈啊!

    啪,阎千总给自己重重一击耳光:“娘的,俺也是堂堂五尺男儿,难道还不如个小姑娘?永昌的弟兄们,替下孟养来的客人,不要叫客人小瞧了我汉家男儿!”

    几名义兵首领也如梦初醒,一个个争抢着留下来的机会,思忘忧的所作所为鼓起了男儿血气之勇,谁要再计较生死荣辱,那就真不是个东西啦!

    就连武林门派里头,那些养尊处优的地方豪强子弟,也有好几个热血沸腾,吵着要争留下了断后的机会。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在占据绝对优势的缅军发动的下一波攻势中,正当其锋的留守部队,活下来的可能性非常渺茫。

    李建中悄悄和思忘忧商量:“思姑娘,以本官之见。还是让永昌兵断后吧。你的孟养兵富有和缅军作战的经验,今后的战斗离不开他们。”

    “也许可以不急着撤退”,思忘忧笑笑。小嘴朝旁边一努:“士气可用,坚持一阵再撤吧!”

    嗯,李建中点点头明白了道理。心下倒是一松,可很快他就又忧心忡忡,因为从这里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永昌府治保山的城墙轮廓了,凭借手中的兵力只能节节抵抗,但再往后撤,真的要让缅军兵临城下吗?万一被攻破城池,后果不堪设想。

    罢了,李建中用力咬了咬牙,收回那些杂乱的思绪。把关注放在了正当面的缅军那边。

    看缅兵空前盛大的军容,就知道他们这次的攻势,即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到时候关墙上坚持抵抗的人们。又有多少条生命将被吞没?

    有着一颗仁爱之心的名医李建中,偏偏要卷入令无数条生命消失的战争。这真是件格外残酷无情的事情。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预想中缅军的攻势迟迟没有发动,关城上的人们从紧张到疑惑,完全不明白莽应里在玩什么花样,直到看见那个佛郎机军官怒气冲冲的跑到莽应里所乘的战象前面,双方指手画脚的互相质问,这才知道侵略者之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矛盾。

    加尔德诺非常生气,因为他的一名小队长被缅甸猴子杀死了,这个名叫佛朗哥的倒霉蛋在**时迟迟不到,最后被发现死在距离莽应里随军家属营帐不远的地方,脑袋被割了下来,一腔血流了满地。

    莽应里是东吁王朝的国王,他还颇有做南诏或者大理国王的兴致,此次征伐除了大军之外,还带着自封的文武官员以及后宫嫔妃。

    而西班牙人都很清楚,佛朗哥是个好色如命的家伙,于是他为什么会死在莽应里后妃营帐的外面,其实个中缘由不难猜到。

    气急败坏的加尔德诺,毫无顾忌的指着莽应里痛骂:“你杀死了一名基督徒!你这该死的异教徒,上帝会惩罚你的!尊贵的西班牙勇士,不能被你们这群卑劣的人用卑劣的手段杀死,这是谋杀、谋杀!”

    莽应里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似乎对加尔德诺的指控完全莫名其妙,走下战象,和颜悦色的道:“勇敢的加尔德诺先生,是什么原因让你生气?我想我的军需官并没有怠慢你和你的士兵吧,哦,对了,你说谋杀,谁被杀死了?”

    “狡诈的异教徒,你还想狡辩!”西班牙雇佣兵们跟着起哄,尽管是同盟关系,但一向骄横惯了的他们,哪里会发自真心的尊重莽应里?

    丞相岳凤匆匆而来,脑袋上淌着汗,他对着莽应里低低的说了几句,缅王这才搞清楚状况:一名西班牙军官,在他后妃的营帐外面身首异处!

    “这些傲慢的西洋鬼!”莽应里气咻咻的磨着牙齿,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头顶的帽子有点绿油油的了。

    毫无疑问,那个叫做佛朗哥的家伙,一路上就对后妃们有着觊觎之心,莽应里也不是傻子,完全能注意到这一点。

    他为什么会死在嫔妃营帐的外面?莽应里可以肯定不是自己也不是岳凤下达的命令,那么多半是某位后妃的侍从下的手。

    关键的问题,在那之前佛朗哥有没有得手呢?莽应里就不是很有把握了,毕竟他的嫔妃太多。

    任何男人在面对帽子变得绿油油的问题时,都会比平时冲动得多,加倍的不理智,比如现在的莽应里,他发觉几位贵族领主和高级官员投向自己的目光,似乎带上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于是越发怒气冲冲。

    “那个佛朗哥究竟做了什么,我不想再追究,但我希望今后不要再有同样的事情!”莽应里凶狠的警告着加尔德诺。

    可加尔德诺并不吃他这套,灰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莽应里,再一次重复:“你杀死了一名基督徒,一位西班牙陆军军官!出于军人的荣誉,我和我的士兵不会参加今天的进攻!”

    “悉听尊便!”莽应里**的掷下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的爬上了战象,不再理睬西班牙人。他很清楚如果现在表现出软弱,只怕将来还会戴上更多的绿帽子,倒是那杀死佛朗哥的人,以及涉嫌和西班牙人私通的嫔妃,在战后一定要找出来……

    加尔德诺的威胁并没有让莽应里屈服,他冷笑着命令西班牙士兵就地休息,坐看缅兵独自进攻。

    关墙上防守的明军发现佛郎机人没有跟进,顿时压力大减,毕竟那种需要用叉杆支撑的重型火枪对他们的威胁太大,相比之下缅军步兵就更接近于炮灰一类的角色了。

    缅军真正强力的战象部队,在险峻的地形无从发挥。

    一**缅军沿着山道冲击前进,狭窄的山道限制了兵力展开,以至于冲到第一线和守关明军展开对射的缅兵,反而在人数上落了下风。

    思忘忧当然不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她指挥明军居高临下施加打击,孟养兵用喂毒的弓箭收割缅军的生命,永昌兵为数不多的土枪也交替鸣响,两门沐英平云南时留下来的碗口铳也填上火药、碎石和破铁片,时不时发出怒吼。

    没有了西班牙火枪助战,缅军又处于极端不利的地形,擅长的战象又没有用武之地,完全就是被动挨打,岳凤这个汉奸硬着头皮指挥部队发起了三次冲锋,都被打得屁滚尿流,不得不退了回去。

    顶住了?关城上的明军大声欢呼,思忘忧和李建方也笑容满面,觉得也许还能在蒲蛮关多待两天。

    西班牙火枪手们呵呵大笑,对盟友的失败毫无同情心。

    “可恶的黄皮猴子,异教徒!”一名西班牙火枪手骂骂咧咧的走到树林子里,解开裤子准备撒尿。

    开没解开,突然间脖子一凉,人头冲天飞起。

    白影翩翩闪过,白霜华冷笑一声,身影隐入密林深处,佛朗哥之死导致的缅军内讧,显然由她一手造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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