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锦医卫TXT下载锦医卫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锦医卫全文阅读

作者:猫跳     锦医卫txt下载     锦医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锦医卫全文阅读

荆湖卷 第一章 蕲州

    “缇骑来了!”

    一声惊呼好似半空里打了个炸雷,蕲州城熙熙攘攘的南市登时混乱不堪。

    老弱妇孺唯恐被奔马撞上,互相招呼着小心走避,要知道缇骑奔驰如飞,寻常人等被撞了也是白撞,前些天就有个不长眼的货郎被撞断了三根肋骨,若不是好心的李家医馆免费收治,只怕早已见了阎王爷。

    乍着膀子横着走路的青皮光棍,跟老鼠似的吱溜一下缩回了角落里,他们这种今天从豆腐摊儿敲三文铜钱,明天从醉鬼腰包里摸两钱碎银的货色,还不配和锦衣校尉扯上关系。

    街市两边摆摊的小贩们忙着收拾挡路的玩意儿,担儿、钵儿、锅儿、炉儿,打泼的汤碗,弄翻的蒸笼,闹了个稀哩哗啦。

    就连南市那些有头有脸的牙行爷们也不例外,刚才他们还把折扇插在脖领子后面、不紧不慢的沿街心踱四方步,对满街小商小贩谄媚的笑脸眼皮子都不夹一下,此刻也赶紧的寻个店铺站进门槛里边,微微躬身,堆起笑脸冲着马蹄声响的方向

    ——要是碰巧撞上哪位有过一面之缘的锦衣校尉,在马背上冲着咱这笑脸略略的点点头,那面子可就给大发啦!

    当此时节,惟有和本城锦衣卫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大商铺掌柜、青楼东家、赌馆管事、恶霸地痞们行若无事,甚至神色间隐隐带着点儿得意,他们要么和本城的百户所关系匪浅,要么背后站着荆王府的人,借着百姓对锦衣卫的畏惧,更加彰显了他们的高高在上。

    如此混乱不堪的时候,当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十五六岁、身穿灰色麻衣的少年。他本来急匆匆走向南门,在听到缇骑二字时忽然脚步急停,赶紧用斗笠遮住脸,躲进了肉铺旁边那条小巷口的阴影之中,斗笠下年轻的脸挂着哭笑不得的神情,自言自语道:

    “不会吧,作为一名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头戴主角光环、脚踩光明前途的穿越者,我秦林就这么倒霉?”

    秦林,来自二十一世纪,是一名屡破大案的刑侦高手、技术精湛的法医,本科四年就读于华夏人民公安大学刑事侦查技术系,工作后又在华夏刑事警察学院进修取得了法医硕士学位,任职期间屡次破获公安部督办的大案要案,仅仅数年就成为二级警督。

    不料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发生车祸,连人带车坠落百丈悬崖,待醒来时却发现赤身露体的躺在荒郊野外,身体竟变回了十五六岁的样子!

    更让秦林惊骇莫名的是,他远远看到的樵夫、乡民都穿着古代的衣服!

    趁正午时候各家各户都出去做农活,秦林摸到一户看上去比较富裕的人家偷了套麻衣穿上,弄了点散碎银子,又从堂屋的八仙桌上发现了一本老皇历,封面上居然写着万历六年!

    秦林这才想起坠崖时似乎正在发生了日环食和金星凌日的奇观,是不是天象奇观打开了时空乱流,使自己回到明朝,身体也受时间隧道的某种影响从而变小了十岁?答案就不得而知了。

    得知回到明代,秦林并不气馁,在穿越之前他的父母都已过世,又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时间谈情说爱,长这么大连女朋友都没有,可谓无牵无挂。

    酿酒、造玻璃、造火枪、称王称霸……似乎穿越者的幸福生活即将扑面而来。可很快秦林发现作为穿越者,突兀的来到这个时代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找地方苦心经营吧,天下各州县的鱼鳞册页上没有他的名字,走到哪儿都没办法落户;

    满天下乱闯吧,从荒郊野外走到这蕲州城,已经遇到了五处查“路引”的巡查关卡,虽然凭借后世的侦察反侦察经验混了过来,但有两次差点儿就露馅了。

    路引,是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制度,百姓凡离家百里必须去官府开具路引以备沿途查验,这路引就相当于后世的通行证加身份证。

    永乐之后路引制度日趋废弛,不过一旦社会形势混乱就会加强严管,万历六年的荆湖地区白莲教骚动,各地卫所兵、锦衣卫、巡检司乃至民壮马快严加戒备,往来路人必须查验路引方能通行。

    如果普通人没有携带路引,只是暂时关押等待原籍补办了便可获释,但秦林在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原籍,只要被抓住,不管他说自己是哪儿人,官府一查都是查无此人,那么铁定会被当成白莲教逆匪开刀问斩。

    所以混到蕲州城中,见城外处处岗哨查路引,秦林已不知道下一步往哪儿去——大明王朝为搜捕荆湖白莲教逆匪布下的天罗地网,无意间把他困在城中插翅难飞。

    这儿又遇上了以冷血、残酷闻名的锦衣卫,岂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从北城荆王府的方向,如雷的马蹄声着地滚来,渐渐近了南市。锦衣校尉们身披飞鱼服,腰系鸾带,挂绣春刀,胯下健马身高腿长,当真是人如虎、马如龙,只不过三十余骑,奔驰起来竟有大军云集的气势。

    当头穿着百户服色的统领是位虬髯大汉,见南市人仰马翻满街人乱窜的场面,他浓眉微皱,遥遥喝道:“锦衣亲军出城缉拿白莲逆匪,寻常百姓休得惊惶!快快给俺让开大路!”

    永乐年间锦衣卫本有十四个千户所,到这万历年间已增设到十七个,除了拱卫京师,还有诸千户所分驻各承宣布政使司辖地,诸百户所驻各府州厅通衢要津。

    蕲州城位于长江之畔,不仅左控匡庐、右接洞庭,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还是大明宗室荆王开府之处,自正统年间的首代荆宪王朱瞻岗到现在万历年间的荆王朱常泴,七代繁衍生息,城中成群的郡王、郡主、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府第楼台平地起,巍峨等次比皇都”,朝廷遂设锦衣卫百户所于此,明为保护宗室,暗中亦有监视之意。

    锦衣卫驻于蕲州城中,军饷从经历司发到千户所再到百户所,层层盘剥七折八扣,到手的所剩无几,加上外放的锦衣校尉们自知远离京师升迁无望,便免不了搜刮些陋规钱常例钱中饱私囊,与市井无赖、土豪恶霸相勾结,百姓当真畏之如虎,“缇骑”二字实能止小儿夜啼。

    直到听说这队缇骑是出城搜捕白莲教逆匪的,南市的百姓们方才长长的出了口气。

    大明朝立国以来严禁明教白莲教左道方术,累年以来白莲教起义无数,蕲州又是荆湖地区白莲教传播的中心,单以蕲州本地而论便有洪武六年王玉二“聚众烧香,谋为乱”,永乐四年僧守座“聚男女,立白莲社,毁形断指,假神煽惑”,时至今日仍有白莲教徒大肆活动,坊间常有听闻。

    官军出城搜捕白莲叛匪实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军情紧急锦衣校尉们便无暇滋扰商户,百姓们自然心头大定,混乱的局势得以缓解,片刻间便为这队缇骑让开了大路。

    人人脸上变得轻松,惟有站在肉铺旁边小巷口的麻衣少年依旧低垂着头,在众人之中显得分外碍眼。

    那位锦衣卫虬髯百户略感诧异,目光便向秦林扫去。

    秦林似乎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伸手抬起斗笠,正巧撞上了虬髯百户冷电般的目光,双方同时一怔之后,他若无其事的将视线转了开去。

    虬髯百户心头大奇,要知道锦衣卫缇骑煞气腾腾,普通百姓十分畏惧,与他这位百户大人视线交错必定吓得心惊胆战,岂能像这少年一样行若无事?

    疑心顿起,虬髯百户拨转马头,双腿轻夹马腹,朝麻衣少年兜转过去。

    秦林一脸的苦笑,低声嘟哝了句周围人等全都听不懂的话:“还真倒霉,没想到后世的反侦察经验用在明代,结果竟会截然相反……”

    后世的反侦察能力要求面对盘查时坦然自若,不可惊慌失措,秦林凭借基本的反侦察技能混过了好几道巡哨,却在遇到锦衣卫的时候行不通了。

    百姓见到缇骑都是畏如蛇蝎,就你一个人浑若无事,岂不碍眼得很?

    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心念电转,秦林霎时便明白了其中道理,那么现在,只好赌一把了。

    见锦衣校尉盯上了少年,原本站在他身边的闲杂人等刷的一下闪得远远的,脸上尽数摆出副“不关我的事,我是打酱油”的表情;不远处值守南门的官兵,也开始注意这个方向,紧张的拿起了刀枪。

    秦林连趁乱溜走的机会都没有了,不过他似乎早有定计,并不惊惶。

    虬髯百户打马兜至少年身前,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冷冷的盯着他,少年却没有想像中的骇怕,反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对面这位本是电影里面才能见到的锦衣卫百户,神情依旧淡然,嘴角甚至慢慢开始上翘,变成露出四颗牙齿的标准笑容,举手朝百户一拱,腰背却是挺得溜直,半寸也没有弯下。

    就在人们猜测下一刻是否绣春刀出鞘,血泉冲天人头落地的时候,只听得呼啦一声,虬髯百户抖开了幅卷轴。

    原来是绘着白莲教要犯的影形图,题着一行红字:“蕲州奸邪妖匪首恶高犯豺羽,海捕缉拿生死不论,悬银八百两”。

    细细比对,影形图上的要犯画像与少年相差太大,百户既失望、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摇了摇头。

    秦林读大学时有位铁哥们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他学着那位铁哥们的口音,打着南京腔对锦衣卫百户道:“大人,你怀疑我是白莲教逆匪么?”

    虬髯百户听得秦林满口南直隶官话,登时浑身一震,赶紧收起影形图,拨转马头返回了大队。

    和少年挨得近的几名围观百姓,发现百户大人临走前,竟然朝少年微微点了点头,长满络腮胡的丑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

    马队中,一位瘦长脸的总旗将腰背略呵呵,陪着笑脸问道:“石大人英明,下官也瞧那点子路道不对,要不咱留几个人盘盘跟脚?”

    被呼为石大人的虬髯百户,正是锦衣卫蕲州百户所正六品百户官石韦石大人,在城中除开荆王府系的天潢贵胄他惹不起,就算从五品的知州大老爷和蕲州卫正三品的指挥使都得让他三分。

    被总旗问起那麻衣少年,石韦粗豪的笑道:“妈的,和影形图差得远!”

    然后压低了声音:“而且那小哥皮肤白皙,绝不是风餐露宿奔走传教的逆匪,双手没有茧巴,不曾使刀弄剑,眉宇间没有丝毫卑微之色,显是出身富贵。本官兜马逼近,他神情坦然自若,有恃无恐,哼,和本官拱手还很不情愿似的……一口南直隶官话,不晓得是哪家郡王、郡主、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府上的少爷,出来瞎闹着玩吧!”

    荆王府在蕲州城已历七代、绵延一百多年,现今城中郡王郡主好几十家,镇国将军、辅国将军更是数以百计,像麻衣少年这般年纪的王子王孙数不胜数,石韦作为本城的锦衣卫百户也根本不可能全认识。

    大明朝的亲贵们“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说白了就是朝廷拿钱养着又不让掌权干政,这些王孙公子们整天无所事事,经常微服出来乱逛。

    因秦林神情从容自若,面对普通人闻名丧胆的锦衣卫百户时态度还不卑不亢,石韦便疑心他是哪家的王孙公子。

    蕲州城中普通人都是湖广土音,只有各家天潢贵胄们才讲南直隶官话,这个时代并没有收音机、电视机,口音的传播相对固定,相当于人们籍贯和身份的标签,是很难作假的,秦林一开口便是纯正的南直隶官话,石韦就更加确信之前的判断了。

    锦衣卫虽然凶狠霸道,面对大明朝的皇室宗亲却矮了不止一头,须知这蕲州城中荆王世系各府的势力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故得罪其中一家,就是得罪一位亲王、几十位郡王郡主、上百家镇国将军辅国将军,莫说区区锦衣卫百户吃罪不起,就算坐镇京师的指挥使刘守有刘大人都得好生掂量掂量。

    蕲州锦衣卫人人皆知石大人智谋不俗,是个粗中有细的张翼德,他既然如是说,便无人再怀疑,无论如何,只要和荆王府扯上关系,都是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所招惹不起的。

    捉拿白莲教逆匪要紧,锦衣卫们一声呼哨,数十骑泼剌剌往南门飞奔,出城而去。

    秦林的手心里,早已捏着一把冷汗,待锦衣卫们绝尘而去,他才长出了口气,往下拉了拉斗笠,略停了停步子,思忖片刻,也跟着拔脚走向南门。

    城门口有蕲州卫指挥使辖下的卫所兵驻防,又有知州衙门派来的民壮快手,他们挨个检查进出城人员,本乡本土百姓互相认识的每十人为一组联保作证,外乡客人就得检查路引。

    秦林没有路引,更没有本地相熟之人联保作证,他却大模大样的走向城门,就当官兵根本不存在似的。

    当即便有个粗手大脚、虎背熊腰的民壮,一双蒲扇大的手抓着根碗口粗的枣木棍,愣头愣脑的迎了上来:“什么人,站住!”

    秦林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干脆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目光中带着几分讥诮。

    那民壮大怒,正要喝骂,却被一名身穿飞彪补服的武官拦下,那武官啐道:“起、起开!傻牛你也不看、看、看、看这位公子,丰、丰、丰神俊朗,器、器宇不凡,怎么会是白——白莲逆匪?”——原来这武官是个结巴。

    一众兵丁民壮马快都望着那“傻牛”笑,他们都看见了锦衣卫百户石韦石大人盘查秦林的情况,锦衣卫从来横行霸道,这麻衣少年竟敢对石大人踞傲无礼,若不是微服出游的王子王孙,石韦岂能甘休?

    傻牛却很有几分牛性,粗声大气的辩解:“金大人,这人没有本地乡亲十人联保,又不拿出路引来,要是走脱了白莲教要犯,只怕知州大老爷责罚……”

    明朝重文轻武,内地的卫所早已趋于废弛,蕲州卫平日最多的事情就是承担长江漕运,和苦力没什么区别,卫所的普通军户生活十分艰苦,下级武官则轻贱如狗。

    不过,那也是针对官场士绅而言,被一个普通民壮抢白,金大人登时翻转了面皮:“放、放、放你的屁!牛大力,你个民壮敢对我堂堂镇抚老爷无礼,翻、翻了天了!来人呐,拖下去打他二十军棍!”

    民壮是知州衙门派出来的,并不隶属卫所,金镇抚虽是蕲州卫中左所的从六品武官,分管南门巡守,却也无权以军法打牛大力,众卫所兵和马快弓手只是半哄半劝的把他拉开,算是光了光金镇抚的面子。

    “有、有眼无珠的东西!”金镇抚兀自骂个不休,转过头来挤出副笑脸,呵了呵腰,冲着老神在在的秦林道:“让公子见笑了,耽误了贵客的行程,实在抱歉!”

    说也奇怪,朝秦林这位“贵人”说话的时候,金镇抚竟然一点儿也不结巴。

    秦林打着南直隶官话,不慌不忙的问:“不检查路引么?”

    金镇抚尴尬的干咳几声,斜刺里牛大力气愤愤的瞪着秦林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已有好几个伙伴把他的嘴捂住。

    秦林洒然一笑,抬步向城外走去。

    城外广阔天地,近处田连阡陌,远方青山如黛,秦林心情也为之一畅。

    然而很快他又重新变得郁闷:在这万历六年,大明朝的万里疆域,究竟何处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荆湖卷 第二章 毒计

    蕲州之南,万里长江浩浩荡荡奔腾东去,江北枫树岭上草木葱茏,蜿蜒曲折的山道早已荒无人烟,惟有秦林在被荒草遮蔽的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

    大明朝严格执行打压白莲教的政策,而荆湖地区的白莲教骚动引发了官府严查,对没有籍贯、没有路引的秦林来说,当务之急是尽快逃离荆湖地区,去那些执行路引政策比较宽松的地区

    ——事实上永乐以后路引政策已经基本废弛,仅在社会形势严峻时启用。

    万历六年的大明朝虽说已有不少隐患潜伏,但内有张居正柄政,外有戚继光俞大猷等良将领兵,北方俺答汗称臣纳贡,南方倭寇荡平,算得上太平之世,除开白莲教骚动的荆湖地区,别的地方必定不会严查路人。

    从荆湖顺江而下就是江南,直唐宋以降市井素称繁华,商贾往来如织,路引制度在那里恐怕早已成为一纸空文。

    秦林准备走山路避开哨卡,慢慢寻个长江边的小码头,搭顺风船往长江下游走,这样一方面躲开严查路引的荆湖地区,另一方面到了商品经济发达的江南沿海,身为知识丰富的现代人还愁没有用武之地吗?

    山道少有人行,道路大半被荒草遮盖,荆棘丛生,秦林一身麻布衣服被荆条上的小刺扯得破破烂烂。

    在过了一处岔路口之后,忽然,他停下了脚步,警惕的看着前方:那儿有几根荆条被折断了。

    在普通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山路虽然偏僻,也有猎人、樵夫往来,更有可能是大型野兽经过留下的痕迹。

    但到了身为刑侦高手的秦林,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轻易放过。

    他立刻趴在地上检查足印,发现几个新鲜的足印之后先是一怔,然后脸色凝重的用自己的脚比了比,又量了量前后两个足印之间的距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接下来秦林又在遮断的荆棘丛中仔细寻找,直到从一枝小刺上找到只有小指头那么大的布片,他的脸上才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一路注意观察,继续前行了两三里,秦林再一次停了下来,瞧了瞧荆棘灌木倒伏折断的姿态,他冲着七八丈外一处茂密的树丛喊道:

    “这位朋友,出来吧!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们素不相识,在这儿相遇也算缘份,又何必藏头露尾?”

    树丛处半分动静也没有,山林间十分寂静,只有远处的啾啾鸟鸣。

    秦林信心十足的道:“老兄不必躲藏了,你孤身一人走到这里的,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脚蹬平底快靴,身高在五尺二寸上下,年纪约摸二十五岁,身体强壮,最重要的是你左腿上有伤,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树丛中一阵响动,钻出个身强力壮的青年,背着个小包袱,手中握着柄单刀,果然左腿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走路一瘸一拐,瞧见秦林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青年本来阴鸷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秦林见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不禁有几分自得:

    最初他发现足印是小牛皮靴的时候,很有些忐忑,因为之前观察这个时代的百姓不是穿草鞋就是布鞋,穿小牛皮靴的很有可能是公门中人,那么孤身行走荒郊野外的自己就很有可能被拦下来检查,进而误认作白莲教逆匪。

    很快认出道路上的新鲜足迹都属于同一人,他才松了口气,然后判断此人左腿明显有些瘸,足印形状却不像寻常瘸子那样始终如一,便知道是新近受过腿伤,因为吃疼而用力不均才有这种不稳定的足印,秦林就更加笃定了。

    虽然变成十五六岁的少年,力气减弱了不少,但擒拿格斗的功夫还在,对付一名腿伤不轻的对手,还是十拿九稳的。

    在荆棘小刺上找到的布片,则佐证了秦林的判断,这种颜色的衣服既非衙役的“青战袍、红裹肚”,又非卫所兵丁的朱红色鸳鸯战袄,更不是锦衣卫金黄色的飞鱼服,只是平民百姓所穿的。

    那阴鸷青年惊讶于秦林几句话道破他的根底,殊不知根据脚印刻画嫌疑人是最简单的刑侦技术:老年人的脚印是足跟重脚掌轻,青年人则足跟轻脚掌重,由足印形状便可估计对方年龄;由穿鞋足印的大小估算赤脚的长度,再乘以七倍便是嫌疑人的身高;由步幅长短既可估算身高,又可评判嫌疑人身体状态……

    所以秦林根本没有见面,便已把阴鸷青年的基本情况摸了个透。

    阴鸷青年却拿不准秦林的身份:看上去十五六岁,说话却十分老辣;皮肤白皙像个读书人,衣服却比苦力还要破烂,实在不知道什么路数。

    他试探着道:“我叫余才高,从蕲州贩一批棉布去九江府,半天前遇到强盗,被抢走财物,腿上也被砍了一刀,好不容易才抢了柄刀逃出来,因为害怕强盗追赶只好躲起来。敢问小哥尊姓大名?”

    秦林便告诉他真名实姓,反正这个世上也没人认识,说自己是去九江府会文友的穷童生,因父亲是个熟手猎户,所以会看足迹辨人。

    那余才高闻言眼珠一转,满脸堆起笑来:“这山林之中有蛇虫虎豹出没,尤其是蕲蛇‘五步倒’极多,咱们既然都是往九江府去,不如结伴而行,路上还有个照应。”

    秦林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余才高当即大喜,两人便结伴行走。

    一路上余才高都拿话试探秦林,可秦林何等样人?审讯室里往往几句话就能击破嫌疑犯的心理防线,整夜连续审讯不打一个哈欠,作为专家证人出庭时面对嫌疑犯的辩护律师的提问,从头到尾都是滴水不漏,现在又岂能被余才高套出底来?

    走了大半个时辰,连同之前走的,离开蕲州城已经有二十多里了,两人都有些饥饿,便在一处溪水边坐下来休息。

    余才高从包袱里拿出两张煎饼,冲秦林笑笑:“自家做的饼子,秦兄弟尝尝滋味儿可好?”

    “多谢,”秦林答应一声拿在手中,张嘴便要咬下。

    余才高眼中闪出了一丝凶光。

    “咦,谁在那儿!”秦林惊叫着扔出块石头。

    余才高吃了一惊,脸变得非常难看,顺着石头扔去的方向,却看见有只野鸡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他脸上的神色又瞬间恢复正常。

    秦林万分惋惜的道:“可惜了,要是我爹在这儿,这只野鸡铁定跑不了!”

    余才高定下心来,拿起自己的饼子咬了一口,故意啧啧称赞烧饼味道香美,暗中观察着秦林的动静。

    秦林就着清澈甘甜的溪水,三口两口把饼子吃下。

    余才高心头只是冷笑,此时走了半天却也腹中饥火高涨,看秦林吃得香甜,他也把手中的饼子吃了。

    不出片刻,秦林忽然弯着腰、抱着肚子,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角滚落,一叠声的呻唤起来:“哎唷哎唷,这凉水还真喝不得,糟糕,肚子疼起来了……”

    余才高急得直跳脚,又是让秦林揉肚子,又出主意让他平躺着休息。

    不料秦林直起了腰杆,清朗的双目盯着余才高:“不对,只怕是中了毒,有人要杀人灭口……对了,你就是白莲教的大师兄,你不叫余才高,你是锦衣卫追捕的高豺羽!”

    高豺羽被道破身份不禁大为吃惊,退了两步,戟指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秦林沉声道:“我走在你后面好几里路,你却早早的发现了我,躲在路边想要暗算,可见你每走一段路到了视野开阔处就回头张望观察,生怕有人追来,才能发现落在后面数里外的行人。

    你说被强盗打劫,若是寻常强盗只要财不要命,就算想杀人灭口也断没有追几十里路的道理,何况锦衣卫、官兵和衙役都在大举搜捕白莲教,什么强盗会在这风口上出来作案?

    嘿嘿,所以我从发现你躲在草丛中开始,就知道你害怕的并不是强盗,而是捉拿白莲教妖匪的锦衣卫!”

    之后秦林道破高豺羽的行藏逼他现身,就完全确定了判断,因为之前他在锦衣卫百户石韦的影形图上看到了高豺羽的画像。

    本来这个年代的毛笔画像并不准确,普通人见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可秦林是做惯了模拟画像的,对人的五官比例、相对位置、面部肌肉群分布这些东西十分熟悉,见到“余才高”的第一眼就把他和影形图对上了号。

    高豺羽一怔,继而桀桀笑了起来:“没想到啊,你这么个少年郎,心思竟如此缜密,我瞧你不像哪家猎户的子弟,倒像六扇门的鹰爪孙!哼哼,说什么都没有用,现而今无生老母开天眼,就要收你小命了!”

    “真的吗?”秦林笑着站直了腰,神色恢复平静,丝毫没有毒发身亡的征兆。

    高豺羽惊得双目圆睁:“你、你!”

    秦林好整以暇的拍了拍破烂不堪的衣襟,又掀了掀斗笠,慢条斯理的道:“既然一开始我就看出你的来路,又怎么会中你的奸计?呵呵,让你死个明白,刚才我把饼子和你的换过啦,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吃了自己的饼子,出了什么问题可不能怪我哟~~”

    感觉到腹中隐隐作痛,高豺羽浑身瑟瑟发抖,他本人当然知道那张饼里的毒药有多猛烈,气急败坏之下他操起了单刀,合身朝秦林猛扑,钢刀虚劈,卷起呼呼风声,势头倒也不弱。

    高豺羽身高体壮,武功也非弱者,否则也不能孤身一人逃出锦衣卫的围捕,但他此时的状态嘛,就实在不妙得很了。

    对付一个腿上负伤、身中剧毒的家伙,秦林轻松无比的躲开扑击,从侧面朝着高豺羽受伤的左腿用力猛踹,这家伙就跌了个狗吃屎。

    高豺羽跌倒之后还待爬起再战,不想剧烈运动之后血气翻涌,毒性发作更快,勉强挣扎才用双手撑起了上半身,腹中阵阵剧痛传来,登时全身酸软无力,一嘴啃进了泥中,只抽搐了两三下便就此没了声息。

    “哈哈,装死?爷可不上当!”秦林自言自语,又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到高豺羽耳后胸锁乳突肌的内侧一摸,发现颈总动脉没有了搏动,动脉搏动是没法作假的,此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荆湖卷 第三章 蕲蛇

    秦林把高豺羽的尸体翻了过来,死尸脸上一片青黑,显是毒发身亡。

    尸体,秦林早已见得多了,不过借自己之手弄死的还是第一个——当然严格说来也是对方咎由自取。

    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平复有点激动的情绪,秦林想抽根烟,下意识的往衣服上一摸,破破烂烂的麻布衣服上连衣兜都没有,更别说香烟了,他不禁苦笑起来……

    如果有合法的身份,完全可以将这件事上报官府,擒杀高豺羽的功劳很大,石韦那张影形图上可是提到赏银八百两的,秦林这些天也花散碎银钱买些食物,知道得到这笔钱已经可以做个小小的富家翁了。

    但秦林没有合法的身份,极有可能被官府认作白莲教匪徒,把高豺羽的死亡归结于内讧;如果对方考虑那八百两赏银和得到嘉奖升官的因素,甚至会先拿他杀掉灭口,再夺取功劳贪占赏银,以东厂、锦衣卫在后世的“赫赫威名”,秦林毫不怀疑他们有来这么一手的可能性。

    至少,不能莽撞的把性命交在别人手里,秦林从来都认为把命运寄托于别人的道德或者良心,完全是白痴才有的行为。

    偷麻布衣服时顺手拿的那点散碎银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秦林现在一贫如洗,眼看着悬赏纹银八百两的白莲教大师兄倒在地上,却没办法去领赏银,还真是郁闷啊!

    休息了一下,情绪平静下来,秦林开始检查高豺羽的尸身。

    首先在他袖口捏了几下,左边袖口内袋发现一件硬硬的东西,取出来细看原来是件莲花形状的玉佩,用上佳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玉质温润、雕工玲珑剔透,莲花枝叶宛然,实是件难得的艺术珍品。

    可惜,这玩意用猪脑子也能猜到铁定和白莲教关系匪浅,就算价值连城也不可能拿去卖,秦林便随手放在一边。

    秦林又伸手往尸体怀中掏摸,摸到硬硬的纸张,发现是几本书册,《金锁洪阳大策》、《应劫经》之类的白莲教典籍,满纸荒唐言颠三倒四,翻翻看夹缝里既没有小字写的九阳真经,对着太阳光照书页里也没夹着什么藏宝图。

    他大失所望,把几本破书扔掉,朝上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嘛,宝贝似的藏在怀里,我还当是银票呢,原来全是邪教的歪理邪说,根本狗屁不通,一文不值!”

    从尸身上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秦林失望之余颇有些意兴阑珊,现在只剩下高豺羽背着的那只小包袱了,刚才休息时他随手丢在旁边,浑不在意的这样子,所以秦林对它并不抱太大希望。

    能找到几两碎银子就谢天谢地了,至少去江南的路上,不让我饿肚子就行,秦林这样想。

    解开包袱,最上面是用油纸分别包好的几张面饼,秦林可不知道那张有毒那张没毒,扔掉。

    一只小瓷瓶,内装无色无味的粉末,很可能就是刚才高豺羽下在饼中的剧毒,往溪水中倒了两三钱的份量,只消片刻便有鱼儿翻着白肚皮浮起,果然毒性猛恶,实乃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良药,留下。

    中间有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儿,捏着里面的形状,秦林顿时兴奋起来,扯开袋口系着的绳子,果然是整袋的雪花纹银,提一提大约有二百两。

    最下面又是一叠书册文件,秦林得到了二百两银子已是暗叫侥幸,心想这多半又是白莲教的什么经文,便浑不在意的拿出来翻看。

    孰料第一本书入手沉重无比,秦林错愕间差点儿没拿住,翻开封皮,内页尽是金光灿烂,原来书中并无片纸,全是一张张的金叶子,至少有五十两重。

    发财了!秦林大喜。

    接着看剩下的文册,但再也没有金叶子了,倒有十多份路引,五六封书信。

    路引有监利县为张三开出的,也有荆门州为李四出具的,还有谷城县的王麻子……书信则有监利一个姓周的带给南昌府某位衙役班头,托他关照张三开饭馆,亦有谷城县的陈典史写给松江县他娘舅的信,注明了由王麻子带去,并请娘舅替王麻子张罗蚕丝生意。

    路引上盖着各办理州县的朱红印文,书信也笔迹各不相同,确是真品无疑,至于它们原本的主人,以白莲教的诡秘、高豺羽的阴狠看,铁定早见了阎王爷,此刻已尸骨无存了。

    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高豺羽携带这些文件的用意,显然是准备借此逃脱锦衣卫追捕的天罗地网吧!之所以准备这么多,想来是因为逃跑路线不确定,匆忙之间准备不周,多带几份以备随机应变。

    只可惜锦衣卫已经将他画影图形海捕追杀,便是有路引也没办法走大路通行,高豺羽好不容易沿小路逃到这里,却阴错阳差死在秦林手上。

    想通其中关节,秦林大喜过望,便在路引和书信中翻找,竟被他找出份汉阳县开具的路引:“秦木槿,嘉靖四十三年生人,身中、面白、无须,世居汉阳,父秦归,母谭氏,俱亡。”

    这个好啊,年纪吻合,又父母双亡没有牵累,冒充起来很方便,又是同姓,姓秦名林表字木槿,正好合拍嘛!

    又翻出一封信,抬头是“东璧兄见信如晤:自楚王府一别二十余载,愚弟甚为挂念……”

    这封信是“秦实”写给“东璧兄”的,从口气上看双方是多年老友,秦实的独子与媳妇早亡,他独自抚养孙子秦木槿长大,而这孙子“秉性顽劣”,到十七岁也没有个正经营生,如今秦实身染重病自料命不久矣,怕死后无人管教孙子,被奸邪之徒引诱走上邪路,故而临终前写信让孙子带给老友,托“东璧兄”照顾管束,在蕲州谋个正当职业。

    可惜,路引和这封信既然落到高豺羽手中,就足以证明秦木槿不仅被引诱走上了邪路,甚而已经走上了死路。

    “那么,今后就由我来代替你活下去吧,”秦林精神一振:“从今往后,我就是秦林字木槿了!”

    不过他并不准备按照书信去投奔那位素未谋面的“东璧兄”,现在已经有了二百两纹银、五十两金叶子,有了合法的身份,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仍然决定按照原计划,去经济发达、四海通衢的江南沿海寻找机会。

    秦林把尸体拖到树丛中,费尽力气用高豺羽的单刀刨了个深坑,将尸首、怀疑有毒的面饼、几本白莲教经文、多余的路引书信以及单刀都扔了进坑内。

    那晶莹玉润的白莲玉佩本想扔进去,转念一想高豺羽作为白莲教在此地的大师兄,将经文贴身存放而金银浑不在意,正是一位根正苗红的邪教徒的本色,但这块玉佩珍而重之的放在袖内,说不定有着别的重要用途,便将它留了下来。

    把挖坑的浮土填进坑中,踏平,再走到远处小心的挖些草木,连根插在这块地面上,春夏之交草木生长繁盛,几天之后就算包青天到这里也看不出地底下埋了个人。

    仔细清理了留下的痕迹,秦林笑嘻嘻的插了三根树枝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都说管杀不管埋,爷从杀到埋一条龙服务,高兄可是赚大发了。唉,说到头还是你自个儿不好,毒饼子的滋味儿可不是随便能尝的……”

    若是高豺羽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活转来?

    秦林心情不错,盘点了一下收获:纹银二百两、金叶子五十两,白莲玉佩一枚,毒药一瓶,路引一张,书信一封,全都用包袱皮包了,负在肩上走路。

    往前走了三里,越过一座小山岗,便是个只有五六户人家的小山村,麻衣穿了几天又脏又臭,还被荆棘扯得破烂不堪,秦林便用散碎银子找山民买了身粗布衣服换上,脱下来的麻衣裹住路引和金银等物,一古脑儿塞在包袱里。

    听山民说前方十里的江边有个稍大的马口镇,时不时还有条小江船在那镇上码头停泊,看看太阳落山还有几个钟头,秦林决定到马口镇投宿,等待去长江下游的客船。

    翻过两重小山岗,在荒草横生的山道上行走,秦林刚买的粗布衣服又被荆条扯破了不少。

    突然感觉小腿上一阵奇痛,急忙退了两步。

    却见草丛中有条五尺长的蛇,黑质白花,蛇头上鳞片向背方翘起,头呈三角形,背黑褐色,头腹及喉部白色,间或少数黑褐色斑点,腹部扁扁的,尾尖一枚鳞片又尖又长。

    这蛇盘成一盘,脑袋高高昂起,吐出猩红色的蛇信子,发出丝丝的可怕声响,张开的口中两只尖牙,方才就是它咬了秦林。

    这家伙一看就是毒蛇,秦林懊恼之余,尽量保持镇定,同时慢慢后退,不去激怒它——被咬一口已经倒霉到家了,再挨一下岂不冤枉?

    果然那条蛇慢慢把脑袋缩了回去,再过半晌,秦林退得更远,毒蛇也就得意的昂着脑袋,滋滋轻响着,慢悠悠的从灌木丛中溜走了。

    呼~~秦林大大喘了口气,这才有空检查伤势。

    挽起右边裤腿,小腿肚上两道深深的牙痕,血不断的流出来,伤处高高肿起,用手指头按按,“我操!”疼得秦林嘴里哧的一声,伤处肿得发硬了,短短时间,附近的皮肤已经发青。

荆湖卷 第四章 青黛

    秦林赶紧从衣服下摆撕块布条子,在伤口往上两寸的地方把腿捆扎起来,阻止蛇毒大量进入全身血液循环。

    虽然不是专业的临床医生,但秦林身为法医自然具备基本的医学知识,毒蛇种类不同,毒液的性质也不同,分为血液循环毒素、神经毒素、混合毒素和细胞毒素四种类型,伤处红肿变硬、流血不止,剧烈疼痛,附近皮肤变成乌青色,这是被血液循环毒素所伤害的症状。

    被毒蛇咬伤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是毒性极为猛烈的眼睛王蛇,被它咬伤后最快的死亡时间仅仅三分钟,人们通常会在半小时内丧命。

    秦林不是生物学家,并不认识那条咬伤它的黑白花蛇,不过他从症状判断是血液循环毒素,这种毒素在进入循环后数小时可扩散到头部、颈部、四肢和腰背部,导致体温升高,心动加快,呼吸困难,鼻出血,尿血,抽搐等全身症状,如果被蛇咬伤后四小时内未得到有效治疗,最后会因心力衰竭或休克而死亡。

    不是被眼睛王蛇咬到,而是中了发作时间较慢的血液循环毒素,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这荆湖山区潮湿多雨,山间溪流很多,秦林记得来路上有条小河沟,只好强忍住疼痛,一步步挨过去,百十步的路程,倒走了一柱香的时间。

    在小河沟边坐下,看看伤处,暗叫声乖乖不得了:就走这么几步,气血运行加速,刚才乌青的伤处此时已变成紫黑,假如最初没有用布条子捆扎伤肢上段,岂不是毒发攻心了么?

    秦林先伸手捧起清水浇洗伤口,然后把一小截竹子折断,忍着剧痛,用锋利的断口割开伤口,最后从小腿上端向伤口附近反复挤压,把带毒的污血排出。

    直到流出的鲜血呈鲜红色,伤处的肿胀感有所减轻,秦林才把伤口包扎起来,稍稍松了松上端绑扎的布条子以免右脚缺血性坏死,最后背起包袱,慢慢往那小山村走。

    无奈这黑白花毒蛇的毒性十分猛恶,不是寻常毒蛇可比的,还没走上一里路,秦林就感觉头晕眼花,支持不住。

    心脏跳动的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急促的跳动使人心烦意乱,血压似乎升到了可怕的高度,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把血液压进脑中,在脑袋里发出沉闷的冲刷声。

    呼吸变得困难,好像每一口都不够身体的消耗,不论呼吸多么急促多么贪婪,胸口总是憋闷难受,并且越来越严重……

    秦林可以凭意志力强忍小腿伤处的剧痛,但这种全身反应是没办法用意志力克服的,四肢百骸没有一丝力气,只有剧烈的心跳像重锤打鼓似的。

    咚咚、咚咚!

    秦林大声叫喊求救,谁知这荒山野岭少有人行,那小山村的山民也从不在野外过夜,日头刚偏西就回家,这时候早已尽数回到村内。小山村在两里之外与此地还隔着座小山岗,当然无人听见求救声。

    力量渐渐从身体里流逝,秦林每一分钟都在痛苦的煎熬,附近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呼救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以及心脏越来越猛烈的跳动声冲击着耳膜,并且心脏每次搏动所泵出的血液,都让脑袋胀痛难耐。

    到后来他连喊话的声音都没有了,只能虚弱无力的斜倚在一颗老松树的树干上,嗬嗬的喘着粗气。

    “难道我就此不明不白的丧命荒山,成为史上第一个被毒蛇咬死的穿越者?”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秦林此刻倒不是害怕,而是又好气又好笑。

    恍惚间有人说话的声音传入耳中,秦林精神为之一振,想要呼救,无奈喉咙口干哑疼痛,半个字也喊不出来。

    远远听见一个青春甜美的女声:“……爷爷,咱们今天找到不少稀奇的药材啊,我又可以替您那本书添几张插图喽!嘻嘻~上山之前就说好的,回家爷爷可得请全家人吃鳜鱼哟。”

    那爷爷的声音则朴拙苍劲,语气中对孙女颇为宠爱:“是啊是啊,青黛说的是。鳜鱼,其味鲜美如豚,食之有益气力、补虚劳、健脾胃之效,‘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现在正到吃它的时节了。”

    说话间两人就已转过山道的拐弯处,进入了秦林的视野。

    前面是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容颜极其娇美,头顶如云的青丝梳着双螺髻,衬着肌肤洁白细腻仿佛吹弹可破,双颊因为行走而略带红晕,更增丽色,镶彩边的青布长裙裹住婀娜身姿,背负着一只精致的竹药篓儿,右手中握着柄小小的药锄。

    她樱唇微张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纯真可爱,正吃惊的瞧着秦林,左手不自觉的扯了扯爷爷的衣襟。

    那老人约摸花甲之年,身材高瘦容貌清矍,双目神光湛然,穿着领玄色长衫,腰系象牙白的丝绦,手握一柄九曲十八节的竹杖,花白的胡须和头发随风飘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秦林神智迷迷糊糊的,暗自思忖:“难道遇上神仙了,紫霞仙子和菩提老祖?”

    “菩提老祖”不慌不忙的上前查看秦林伤势,初见伤处呈紫黑色,两道毒牙印痕流血不止,兀自吃了一惊,待发现小腿上端扎着布条阻止毒血攻心,伤处流出的血液颜色殷红,显然之前已将大部分蛇毒挤出,忍不住点了点头,颇有嘉许之意。

    少女心地善良,见秦林被蛇咬伤生死不知,立刻拉着爷爷的袖子,娇声道:“爷爷,快给他治伤啊,看样子肯定很疼啊~~爷爷本事最大了,一定能治好的,青黛没说错吧?”

    老人捋了捋颔下花白的胡须,一边有条不紊的查看伤势,一边说:“此为蕲蛇所伤。蕲蛇龙头虎口,黑质白花,胁有二十四个方胜纹,腹有念珠斑,口有四长牙,尾上有一佛指甲,毒性猛恶,乡人呼为百步倒,咬人之后伤处肿痛作紫黑色,蛇毒见血封喉,原本天下间无药可救……”

    秦林中毒之后神智混乱,全靠意志力支撑才没有昏迷,本来听这老头儿说那条毒蛇的性状完全吻合,还以为他有办法救治,就稍稍松了口气。

    可精神刚刚懈怠,突然间又模模糊糊听得一句“无药可救”,登时心头一紧,之前松了的那口气却再也没法提起来,只觉心脏猛的一缩,脑袋像被锤子狠狠敲击,登时耳边金鼓齐鸣,眼前金星乱冒,竟已昏死过去。

    玄袍老者只顾着查看伤口,却不知秦林昏迷,从怀中取出只小瓷罐儿,口中兀自滔滔不绝:

    “可爷爷早就有了救治蕲蛇咬伤的蛇药,否则岂敢于春夏之交登上咱蕲州的荒山找药?遇上老夫,他这条命就算捡回来啦!青黛啊,你看我这独门蛇药,乃是七叶莲、青龙胆、急解索、鬼针草、凤凰花等二十八味良药调配而成,扶正祛邪、散风止痛,治毒蛇咬伤效验如神……”

    听爷爷如是说,名为青黛的少女自是毫不怀疑,便放下心来,瞧着秦林昏迷不醒,她掩口扑哧一笑:“爷爷你长篇大论的,却把这人给吓晕过去啦,要是蛇毒不曾毒死他,却被您活活吓死,那就太好笑啦~~”

    玄袍老者已取出金针为蛇咬的伤口拔毒,作治疗的初步处理,听得孙女开玩笑,不禁老脸一红,略显尴尬之色。

    秦林伤口呈紫黑色高高肿起,脸上青气浮现,青黛虽然相信爷爷的医术,却也忍不住担心道:“瞧毒牙咬得挺厉害,可是受伤不浅啊!”

    玄袍老者已用金针拔毒之术将残余的蛇毒拔出,他细细的擦干净金针,收回囊中,然后取出一只小锦盒,把蛇药敷在毒蛇咬伤之处,最后用布条绑缚。

    蛇药见效奇快。秦林是被蕲蛇咬伤,中了血液循环毒素,毒牙印处始终血流不止,伤口虽小,到现在失血也已不少了,但玄袍老者的蛇药刚刚敷上,登时止住血,只有些须黄水流出,片刻之后连黄水也不流了。

    并且蛇毒导致剧痛,秦林便是昏迷中兀自双眉紧锁,施药之后则眉头舒展,显然有所好转。

    果然“扶正祛邪、散风止痛、效验如神”,玄袍老者倒也不曾胡吹大气。

    此刻玄袍老者像是完成了一件颇为得意的作品,心满意足的拍拍手站起身来,眉飞色舞的对孙女道:“瞧爷爷手段如何?”

    病人既已得到救治,青黛神色顿时轻松,绕着秦林转了一圈,颇为不屑的道:“这人细皮嫩肉,不像个惯走山路的人,哼哼,真是个胆小鬼呀,听到‘无药可救’四字就吓得昏死,忒也胆小!切~胆小鬼!”

    其实秦林何尝胆小?官府悬银八百两捉拿的白莲教大师兄,还埋在坑里呢!只不过被毒蛇咬伤之后身体虚弱,一口气提不上来才晕倒的。

    “太老爷,小姐,等等我们,这荒山野岭的……”从来路上,几个人的呼喊渐渐近了。

    青黛撇了撇小嘴,蹲下来百无聊赖的用药锄挖地,挖了几下,视线又回到爷爷和秦林身上。

    秦林被蛇咬伤之后走路跌跌撞撞,粗布衣服被荆条扯得东飘西荡,少女从这角度看去正好瞧见他胸腹处裸露的大片肌肤,不由得怔了怔。

    青黛慌忙背转身去,粉嘟嘟的脸上已是绯红一片。

荆湖卷 第五章 东璧

    我没死?

    秦林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下是铺着精细草席的床铺,上面盖着轻薄舒适的棉被,身处的房间虽然没有雕梁画栋的华丽装饰,但敞开的窗子既有温暖明媚的阳光射入,又有馥郁的药香飘来。

    再看看墙角处,那只装着路引等物的包袱被随便扔在角落,没扎紧的包袱口子露出里面臭烘烘的麻布衣服,一副神厌鬼憎的样子,大约这就是无人理睬它而被随手扔在墙角的原因吧。

    秦林大病初愈,身体酸软无力,又没见人来招呼,不免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看样子,是那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和闺名青黛的娇美少女救了我,不过是怎么从荒郊野外来到这间房子的?那老者虽然身体旺健,也不像能背得起一个少年人的,嘿嘿,难不成是青黛背我下的山?

    秦林穿越前一心扑在工作上,再者也没有几个女孩子愿意和整天跟尸体打交道的怪人交往,是以他老大不小的了还没正儿八经的谈过场恋爱,此刻想到名叫青黛的少女言语娇憨纯真,容貌天真可喜,不由得一阵坏笑,口水哗哗的往下流。

    按照通常穿越者拥有的主角光环加持,这里多半就是青黛的闺房了,那么接下来的剧情就该是美女救英雄,然后哭着喊着非得以身相许?

    没过太长时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个白白胖胖的少年,手上端着铜盆搭着块毛巾。

    见昏迷多日的秦林大睁着眼睛,小胖墩愣了片刻。

    秦林暗叹一声,看来自己还没得到主角光环的加持,在床上昏睡这几天都是这小胖墩照顾的了。

    唉~如果来的是那位青黛姑娘……

    秦林自嘲的笑笑,提醒自己现在是明朝万历年间,礼教最重男女大防,除开贫寒人家的女子必须外出劳动,只要生活过得去的妇女都不大愿意抛头露面,连不少夫妻在成婚之前都没有见过面呢,美女救落难公子再以身相许这种老套戏码,恐怕只有往小说里面去找了。

    微笑着朝胖墩点了点头,秦林问道:“这是哪儿?我昏睡了多久?最近几天都是这位兄弟照顾的吧,多谢你了!”

    小胖墩这才想起把端着的铜盆放下,嘴里嘟嘟囔囔的道:“哪儿?当然是我的房间,你躺着的就是我的床,太老爷和小姐在荆棘岭救了你,刘管家他们把你从岭上抬下来就搁我房里了,搞得我这三天都只好和伙计们挤大通铺……”

    “真是不好意思啊,”秦林摸了摸脑袋,看看小胖墩穿着举止,见他生得肥肥白白,显然家境不错,但一身青衣布鞋又算不得华贵,便笑着说:“那这样吧,改天我请你吃叉烧、肉包子和芝麻烧饼。”

    正如秦林所料,小胖墩生来嘴馋所以才长得这么富态,但家境也只称得上小康而已,平时可不能经常吃到点心,所以听秦林说请他吃叉烧和肉包,立马就喜笑颜开,乐呵呵的,扳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如数家珍:

    “那好啊!麒麟山脚下赵家酒楼的叉烧味道最美,十字街口的王婆包子皮薄馅多,南城白家铺子的芝麻烧饼是咱们蕲州一绝……”

    秦林闻言暗自好笑,看来这小胖墩还真是个馋鬼,而且性情直爽心口如一,这三天也多亏他照顾,值得交个朋友。

    到最后听得小胖墩说白家芝麻烧饼是蕲州一绝,秦林不禁愣了:“你说这儿是蕲州?”

    小胖墩走上前摸了摸秦林的额头,疑疑惑惑的说:“你没发烧啊,咱们这李氏医馆不在蕲州城,还能在哪儿?”

    秦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不容易混出城,现在又被抬了回来……不过现在有了路引,大明朝的万里江山,普天之下任何地方都可以落脚了。

    之前经过蕲州,秦林一路上无数次听人说起城中有个李氏医馆,悬壶济世、妙手仁心,百姓们赞不绝口,称医馆主人为李神医,传说中简直到了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程度,而且那李神医宅心仁厚,数十年间每逢地方上爆发瘟疫必竭力赈救,深得民心。

    当时秦林对神医什么的并不太关心,反正没打算在蕲州常住嘛,没想到被毒蛇咬伤竟是由这位神医所救,却也侥幸。

    试了试身体只是卧床几天之后有些酸软无力,至于头晕眼花、剧烈心跳、伤口出血等等症状则全然消失,秦林不禁暗自佩服李神医的手段。

    现代医学上对剧毒蛇咬伤,除了清创、去除余毒这些前期处理,主要还得靠抗蛇毒血清,大明朝的李神医当然不会有这玩意儿,那么他的治疗手法必定有独得之处。

    “这位兄弟,我是汉阳县人,秦林秦木槿,还没有请教你的姓名。另外这座医馆都是李神医的吗,他于我有救命之恩,那么恩人的名讳上下怎么称呼?”

    小胖墩自豪的道:“我叫陆远志,家就在蕲州南市上,现在跟着李神医~~”

    秦林还以为他是李神医的徒弟,陆远志这才接着说:“~~的徒弟庞宪庞大夫学习医术,至于我家神医太师父嘛,你是汉阳县人连他老人家都不知道,还真孤陋寡闻!以前太师父在武昌楚王府做过‘奉祠正’,武昌府和你们汉阳县就隔一条长江……”

    陆远志夹七缠八的说了半天还没提到神医太师父到底是谁,秦林忍不住提醒他:“太师父究竟是谁?”

    “我家太师父名讳上时下珍,李时珍嘛!”陆远志说着一拍脑门,拔脚就朝外走:“嘿,你病好了,我告诉太师父去,说半天话了我这会儿才想起来。”

    秦林看着陆远志离开,愣怔了半晌,万万没想到这位神医竟然是后世大大有名的大明医圣,《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时珍!怪不得他不用抗蛇毒血清就能治好蕲蛇咬伤,对这位医圣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嘛,蕲蛇的性状和功用,《本草纲目》里可是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不过印象中好像李时珍是个家境贫寒的医生,怎么有规模如此庞大的医馆?以太老爷和小姐的称呼看,似乎很有身份地位。

    其实李时珍并不像后人想像中那么贫寒,李时珍的父亲的确是个贫寒的铃医,但他自己早年就出任过武昌楚王府的八品官“奉祠正”,后入京师太医院供职,回蕲州家乡后也常替荆王府的天潢贵胄们诊病,诊金收入不菲,否则他哪儿来的余钱给穷人施药?

    如果说李时珍在楚王府和太医院的任职还属于杂品职官,那么他的大儿子李建中以嘉靖壬子年举人身份出任四川蓬溪县令,二儿李建元、四子李建木也分别考上了秀才,李家已算得上官宦门第,跻身于儒林。

    没过多久陆远志就引着李时珍来了,让秦林高兴的是,娇美可爱的李青黛也躲在爷爷身后,明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奇的打量着秦林,而李时珍对这个孙女显得十分慈爱,甚至可以说有些宠溺。

    秦林对救命恩人是非常感激的,换做穿越前的现代社会,南直隶按察使司对徐老太案的判决早就凉透了人心,还有几个人不怕惹祸上身,敢对倒在地上的人扶一把?要是在徐老太时代的南直隶被蛇咬了倒在地上,恐怕只有等死,绝对等不到救命的李时珍!

    所以他挣扎着爬起来,跪坐在床上朝李时珍拜谢:“神医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李时珍笑吟吟的,轻轻把秦林按回躺下:“医者父母心,小哥前日被蛇咬伤,我辈岂能见死不救?再者,能救治好还多亏小哥自己处置得当,清洗伤口、挤出毒液、捆扎伤处上端防止蛇毒随血脉上行攻心,都是极佳的手法,老夫所做的只是上药这最后一步,区区微劳实在不足挂齿。”

    瞧瞧,瞧瞧这医风医德!秦林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不料李青黛见爷爷夸秦林处理巧妙,便有些不服气,嘟着小嘴道:“爷爷太谦虚了,昨天晚上您喝了酒,不是很高兴,说蕲蛇咬伤极难救治,若非您的蛇药断难活命,而且这几年您救治三十多例蕲蛇咬伤,以他这次疗效最为完美无缺吗?”

    “啊,我说过吗?”李时珍笑着摸了摸孙女的脑袋。

    蕲蛇咬伤必须两个时辰之内施以有效的救治,否则毒发无解,而病人被咬伤往往是在荒山野岭,送到蕲州城内的李氏医馆就把时间拖久了,很多时候半路上就咽了气,李时珍纵是神医也没办法和阎王爷抢人。

    蕲蛇被称为百步倒,言其毒性异常猛烈,常人被咬伤在走上百步的时间内就要送命,又称五步蛇,说咬伤之后剧痛难忍,往往只能走五步远就要一头栽倒。

    这种说法固然有夸张之处,但乡民们不懂蛇咬伤的处理,在伤口没有清洗、血脉没有紧扎的情况下慌忙奔行,很快蛇毒就随血脉上行,扩散到全身,快速中毒毙命,即使侥幸保住性命也会留下不少后遗症。

    像秦林这样被蕲蛇咬伤之后,自己做了几乎完美的前期处理,李时珍救治起来实在顺手无比,并且救治又及时,实是医学上非常难得的完美病例,所以他昨天查看秦林的病情之后十分高兴,喝了点自酿的药酒,和宠爱的孙女说了些得意的话,今天听说秦林醒来,又急匆匆的过来查看。

    只不过自家人之间说的话,怎么可以和病人说呢,这不成了居功自傲、示恩卖好?青黛天真烂漫不通世故,李时珍却是很不好意思,老脸微红,对秦林拱拱手:

    “小哥见笑了。犬子宦游巴蜀,留下这孙女在老夫膝下承欢,老夫可怜她父母不在身边,未免骄纵了些。”

    李青黛轻哼了一声,朝秦林撇了撇嘴,又缩回爷爷身后,倒是不再说话了。

    秦林赶紧道:“李神医太谦虚了,青黛小姐说的才是事实,没有你们相救,只怕我早就成了荒山上的孤魂野鬼。”

    被陌生男子提到自己闺名,李青黛立刻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从爷爷身后探出头来,期期艾艾的说:“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哦~你偷听爷爷和我说话来着,真讨厌!”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又娇声道:“不行,你知道我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快说出来,这样才公平!”

    听得小姐问一个青年男子的名字,小胖墩陆远志和几个挤在门口的师兄弟都忍不住笑,这位师妹天真烂漫,太师父对她又向来骄纵,以致她竟不明白这样问有何不妥。

    “胡说八道,”李时珍笑着把孙女拍了回去,若是一般书香门第的闺女根本不允许和陌生的青年男子见面,李家本是医生,没官宦世家那么讲究,这地方又是自家医馆之内,他才允许好奇的孙女跟着来,但她出言询问一个青年男子的姓名,确实就不应该了。

    以李时珍的身份自不会让仆人、学生去翻秦林的包袱,没看见那张路引,当然不知道他的姓名,此时孙女提起他也就顺势问道:“那么,还未请教小哥台甫上下?”

    秦林还是原来的说辞:“在下世居汉阳,姓秦名林字木槿……”

    刚说到这里就听得“哧”的一声笑,和“咦”的惊讶声。

    吃吃笑的是青黛,隔了片刻,陆远志和他的师兄弟们才恍然大悟,挤眉弄眼的跟着笑了起来,让秦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

    一脸惊讶的则是李时珍,他反反复复的打量秦林,沉声问道:“恕老夫冒昧,小哥可有身份凭证?”

    秦林醒来已有了半个时辰,酸软无力的感觉开始消退,闻言他干脆翻下床,伸手去包袱里掏摸,取出路引和书信,恭恭敬敬的递给李时珍。

    李时珍将路引略扫一眼就放在旁边,只把书信拿在手中细看,看着看着手就微微发抖,眼睛里泪水滚下来。

    青黛捂住了小嘴,陆远志和一众师兄弟目瞪口呆,不知道李时珍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老友啊老友,没想到你竟先我而去,黄泉路上且慢行……”李时珍哽咽半晌,忽然神色肃然,对秦林道:“世侄孙且宽心,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秦林一头雾水,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李时珍抹了把老泪,紧紧抓住秦林的手臂:“难道令祖没有和你说明白就病逝了?老夫名时珍,字东璧,便是令祖的知交好友!”

荆湖卷 第六章 木槿

    从李时珍的口中,秦林得知“爷爷”秦实与这位大明医圣竟有非常深厚的交情。

    原来二十五年前李时珍曾被武昌楚王府邀请担任正八品的“奉祠正”,主要负责医疗工作,当时秦实正在王府仪卫司任“典仗”,是个正六品的低级武官,两人相交莫逆。

    楚王笃信道家方术,招请道士在府中开炉炼丹,搞得乌烟瘴气。那些道士们还胡说什么有病不需要医学治疗,只要虔心求神炼丹便能痊愈,炼成金丹还能成仙了道、白日飞升。

    李时珍不信方术,屡次与道士互相辩驳,受到道士的联合排挤,期间秦实帮了他不少忙,但楚王一心求仙偏袒道士,他俩对此也无可奈何。

    后来道士进谗言陷害,把炼丹失败归于府中有人对神仙不敬,矛头指向秦李二人。

    炼丹不成升仙无望的楚王迁怒于人,李时珍是杏林名医素有清望,对他不能太过分,正好嘉靖皇帝下旨延请名医入太医院,楚王就推荐他去数千里外的京师太医院任职,等于一脚踢出王府,眼不见心不烦;

    秦实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虽是正六品,在重文轻武的大明朝却没有什么地位,王府仪卫司的武官更是如同家奴一般,楚王下令乱棍将他打出王府,直接除名开革。

    秦实回到长江对岸的汉阳县老家,生活清贫,李时珍从太医院回到蕲州行医,经济上渐渐宽裕起来,便写信劝老友搬到蕲州,被好强的秦实拒绝,又托人带信带银子去,秦实却把信收下,银子一概退回。

    提起往事李时珍好不唏嘘,说完对秦林道:“世侄孙既然到了这里,一切有我安排,总要不负秦实老友的重托。对了,武昌在蕲州上游数百里,怎么你没到蕲州城来找老夫,反而跑到下游方向的荆棘岭去了?”

    秦林只好编了套说辞:“侄孙不想麻烦太世叔,准备沿长江而下,去江南做点生意……”

    孰料话还没说完,李时珍面皮涨得通红,花白的胡须就根根翘了起来,正言厉色的说:

    “胡闹!世侄孙,令祖信上说你素性顽劣,恐你踏入邪途,老夫还只当他管教过于严厉,今天听你如此说,倒是坐实了令祖的说法。想那江南烟花浮浪之地,什么秦淮河、西子湖的,烟花柳巷青楼画舫,年轻人去了岂不目眩神迷,一步错、步步错,将来还有个善了吗?”

    陆远志众师兄弟望着秦林眉花眼笑,还有人朝他一挑大拇指——显然江南的青楼楚馆,在这群年轻人的想像中颇具诱惑力。

    李青黛则朝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春葱般的手指在鼻上刮了刮,吃吃的笑:“不要脸,不害臊!”

    秦林早已目瞪口呆,说去江南沿海本是因为那些地区商品经济发达,方便做点事情,不料李时珍竟然会错了意。

    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李时珍就斩钉截铁的道:“世侄孙不必说了,老夫与令祖情同手足,他既然在临终前托我照料,老夫便于你有管教之责任,断不许你去江南胡作非为。好了,这张路引我收下了——刘全快过来,把路引送去州衙,拿我名帖找张吏目,替秦世侄孙在本州落籍!”

    秦林傻眼了,李时珍不仅是他名义上的太世叔,还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人,这老头儿拿出太世叔的威风来,他当然无可奈何,眼睁睁的看着管家刘全拿着路引往州衙去了。

    于是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留在了李家。

    小胖墩陆远志已在李氏医馆学习三年,照顾病人挺有一手的,厨房又时不时送鸡汤、参汤,不出数日秦林的身体就恢复如常,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秦林带来的书信上要求李时珍给他谋个营生,李时珍便让他留在馆中学习医术,这个决定顿时叫医馆的学徒和伙计们对秦林羡慕不已。

    陆远志告诉他,这李氏医馆并不是那么容易进的,首先要三代家世清白,其次要本人好学上进,最后还要天资聪颖。

    如此严格的条件,蕲州城内外想进医馆做事的人却快挤破头了。

    原来李氏医馆的学生分为三等,最低一等是药铺伙计,在掌柜和熟手带领下辨别各种药物、熟悉药性,只要在李氏医馆做了五年以上,成了熟手,自有别家大药铺重金聘去做二柜头、三柜头,若是去中小药铺甚至直接当掌柜也不稀奇。

    第二等是学徒,有入医馆旁听的资格,不过仍然要承担洒扫杂务和药铺的工作,李氏医馆的学徒已算神医李时珍的编外弟子了,学个五年八年,出师之后在荆湖地区城乡各处行医都不愁衣食。

    最令人羡慕的则是医馆的正式学生,这就是大明神医李时珍的正宗嫡传了,只要学医有成,荆王楚王等各处王府都虚位以待,医术高明的说不定还会被推荐到太医院,那就是朝廷命官,光宗耀祖了。

    只不过目前李家医馆招收正式学生的条件极其严格,包括陆远志和李青黛在内仅有六个人,秦林是第七个。

    秦林从锦衣卫追捕的白莲教大师兄高豺羽那儿弄了不少金银,暂时不缺钱,对王府医官和御医这种没什么权力、纯粹伺候人、时不时还要受气的职位也没什么兴趣,陆远志说得口水嘀嗒的秦林却不怎么动心。

    不过他还没想好下一步做些什么,学的刑侦和法医技术在大明朝貌似没什么用处,造玻璃肥皂炼钢这些很有前途的工作嘛,他又不会。

    前一世学的法医,和死人打交道多,和活人打交道少,对临床治疗只懂个皮毛,说起中医更是一窍不通,见识了李时珍不用抗蛇毒血清就能治好毒蛇咬伤的本事,秦林不禁对这位大明医圣的医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反正还没想好去处,留在医馆倒也无妨。

    李时珍有六名得传医术的入室弟子,庞宪、瞿九思,以及他自己的四个儿子。

    万历元年瞿九思考中举人就离开了医馆,长子李建中则远在四川蓬溪县为官,次子李建元和四子李建木都已考上秀才,分别在黄州府学和蕲州儒学读书,目前主持医馆的只剩下庞宪和三子李建方。

    秦林在医馆学习了好几天,李建方和庞宪作为老师轮流来教学。

    李建方为人有些严肃刻板,课后也不大和学生说话,拿起书本就走——陆远志说这位老师想学李时珍的例子进入太医院任职,所以忙着钻研医学典籍,对医馆的教学和日常诊疗工作不是很上心。

    庞宪字鹿门,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他无论见了谁都是笑嘻嘻一团和气,目前医馆的工作主要由他承担。

    秦林来到医馆半月之后,忽然连续三天李建方都没有露面,第四天又是庞宪讲课。听课的除了七名正式学生,还有不少旁听学徒。

    老师在台上讲君臣佐使、寒热虚实,秦林则对着大字本皱眉头:他从小学的简体字,对现在使用的繁体字嘛,辨认倒也不太难,可写起来总是缺笔少画;再者并没有专门练习过毛笔,现在将一管笔握在手中,软软的笔头东一拐西一弯,写出来的字是七歪八扭。

    现在秦林才知道那些穿越者凭借几句后世的杰出诗词文章就在古代考科举,不仅进士及第还要连中三元的故事是多么可笑了,单单是古人的毛笔书法你就拍马也赶不上……

    “木槿!”

    秦林突然间听见讲台上喊到自己的表字,恍惚间抬头应了一声。

    满堂学生同时投来诧异的目光,有几个人已笑了起来。

    庞宪拿书敲了敲桌子,斥道:“笑什么笑?”

    接着他在讲台上一本正经的往下念:“木槿,甘、平、滑、无毒,主治牛皮癣、痔疮肿痛、大肠脱肛、噤口痢、黄水脓疮……”

    庞宪每念一句,底下就笑翻一群人,没办法,这木槿的主治功能实在是“很黄很暴力”。

    秦林苦笑着揉了揉鼻子,他并不懂得中医中药,根本不知道“木槿”还是味中药,只因为要和路引相符,听起来也和原本的姓名合拍,便以“木槿”为表字的,也是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清醒之后第一次说出姓名,青黛会立马乐不可支。

    这不是,坐前排的青黛伏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又笑得不亦乐乎了,半晌后她转过身来,趁人不注意飞快的朝秦林做了个鬼脸——率先发现这个名字的笑点,显然她为此很有点得意。

    原本有点小郁闷的秦林,见了这夏花般灿烂明媚的笑容,登时心情变得一片明朗,笑着朝她点点头。

    明季礼法森严,青黛能在此上学一则因为李时珍年迈,编纂本草纲目时在某些方面需要孙女协助,二则李家医学世家却非官宦世家,家规并不是太严,三则李时珍对孙女颇为溺爱。

    但青黛也极少和师兄弟们说话,更不要说冲着别人笑了,秦林只点点头,她就害羞得不行,面红耳赤的回过头,再也不往这边看。

    小姑娘轻轻拍了拍胸口,只觉得心如鹿撞。

    大部分人并没有瞧见这瞬间发生的一幕,但秦林不知道自己的侧后,已有一道阴狠的目光射了过来。

    台上庞宪被自己逗乐,嘴角也忍不住上翘,笑嘻嘻的问道:“秦林,你既以木槿为表字,可知道这木槿如何药用么?”

    陆远志这些天已吃了不少秦林请的包子、叉烧,见他被老师叫起来,情知他回答不出,多半要被老师责罚。

    小胖墩赶紧用书本遮住脸,用秦林才能听到的声音递答案:“脱肛是木槿根煎汤……”

    秦林站起来,老老实实的答道:“弟子不知,请先生指教。”

    唉~陆远志懊恼的一拍大腿,心说秦林要挨戒尺了:别看李建方老师平时板着张脸,其实对学生的学业是无可无不可的,你爱学不学;这庞先生看上去笑嘻嘻的,检查学业却最严格,稍有错误就要施以惩戒。

    谁知庞宪冷笑着朝陆远志一扬戒尺,吓得小胖墩直往桌子底下躲,但并没有为难秦林,自己解答道:

    “大肠脱肛,用木槿根煎汤,先熏洗后,以白矾、五倍子调敷。痔疮肿痛,用木槿皮或叶煎汤先熏后洗。黄水脓疮……秦林,你且坐下吧,为师也知道你底子不好,但学医之人必须弄懂药性,你断断不可荒疏,还须加倍勤学才是。”

    “多谢老师教诲,”秦林拱拱手坐下。

    医馆大堂那边有学徒过来叫人,说是有危重病人到了,庞宪安排学生们自行读书,让大师兄张建兰照管一下,便匆匆离开学堂。

    秦林屁股还没在板凳上坐稳,就听见身侧有人压低了声音,尖酸刻薄的说:“哼,不学无术,这种人也能混进咱们医馆,就算太老爷念旧,可这家伙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材料,有脸坐在这课堂中间吗?!”

荆湖卷 第七章 师姐

    名为白敛的学徒,用挑衅的眼神看着秦林。

    他身边的几名学徒也充满敌意,几个人七嘴八舌的道:“什么玩意儿,脸皮还真是厚,都快赛过城墙了。”

    秦林一头雾水,自打来蕲州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啊,要说仇人嘛倒是有一个,高豺羽,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埋在地底下呢!这几个人吃了枪药,想找死?

    旁边坐的小胖子陆远志回头说:“白二哥,秦林可没得罪你,太师父过年的时候就说正逢己卯年乡试,建元、建木两位先生要专心读书考举人,只有建方、庞宪二先生主持医馆,所以今年停招学生。白二哥没能拜入师门,怪不到秦林头上。”

    大师兄张建兰本来埋头看书,闻言缓缓抬起头,不徐不疾的道:“陆师弟此言有理,白老弟时运不济,须怪不得别人。太师父曾说咱们做医生的人,首先讲一个‘德’字,心性要耐得住磋磨,不骄不躁,宽正平和。”

    秦林认得这人叫做张建兰,现在这批学生当中以他年纪最大、入门最早,天资聪颖、学业有成,众人都说已得了李时珍五六成的真传,是一众学生、学徒的首领,还得到庞宪和李建方的重视。再有一年就要出师,据说很有可能被荆王府聘为从八品的良医副,到那时就是朝廷命官,与平民百姓有云泥之别了。

    秦林还没有说什么,倒是陆远志得大师兄出言支持,十分高兴的说:“还是大师兄教训得对……”

    没想到张建兰话锋一转,瞧着秦林皮笑肉不笑的道:“不过医术也很重要嘛,否则将来替人治病的时候药不对症,庸医杀人可是要坐牢的!秦师弟是太师父亲口招入医馆的,若是将来医术低劣,嘿嘿,岂不是辱咱们太师父的名声?”

    陆远志已是张口结舌,对方一个一个太师父,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一张圆胖圆胖的脸已是涨得发红。

    秦林此前已经听陆远志提起过白敛,既然张建兰如此说,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原来李氏医馆的入门弟子只要学成出师,将来就很可能被哪家王府担任良医正、奉祠正,运气好还能去太医院供职,所以人人趋之若骛。

    但李时珍收弟子和再传弟子的原则从来是宁缺毋滥,医馆学生每年仅仅招收一名,还要从家世、心性、才学等多方面进行考察,若是哪年没有合格的,这年就干脆不收。

    李氏医馆的伙计想成为学徒,学徒则想成为入门弟子,白敛就是其中最热心的。他和张建兰沾亲带故,就走这条门路想拜师入门,他资质不差,平时在医馆做事情也十分卖力,再加上张建兰拍了胸脯,众学徒们都觉得十拿九稳。

    不曾想明年正逢己卯科乡试,因为建元、建木两位先生要应举,李时珍又忙于修撰《本草纲目》无暇教学,便决定停招,白敛就没能如愿。

    本来这事儿就完了,白敛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将来再等机会。

    可秦林突然掺了进来,还是李时珍亲口点的入门弟子,就让白敛喝醋泛酸了。事没办成,张建兰觉得脸上无光,也迁怒于秦林。

    最初几天摸不清秦林的底细,他们还不敢公开发难,待从管家刘全那儿打听到秦家父母双亡家道败落,此前只不过是祖辈和李时珍交好,实际上二十多年没有往来过,好像李时珍也没怎么特别照顾他,便渐渐的有些瞧不起了。

    再看见秦林写字七歪八扭,对药性用法也是一窍不通,张建兰和白敛就无所顾忌了,庞宪一走,他俩立刻挑起事端。

    不料张建兰说了这大通话,秦林只是嬉皮笑脸的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戏谑之意,活像对方是街头耍猴的。

    张建兰本来颇有点小城府,否则也过不了李氏医馆对弟子品行的考察,可他即将出师去做医官,便没有以前那么谨小慎微了,当着师父、太师父自然收敛些,背后行事就渐渐张狂起来。

    被秦林这么个初入门的师弟无视,张建兰登时心头火发,语带讥嘲:“人贵有自知之明,与其白学几年浪费时间,不如及早知难而退。我瞧秦师弟天资倒也不坏,去当铺或者钱庄做个学徒,说不定还胜过在咱们医馆胡混呢。”

    秦林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在他看来张建兰的挑衅根本就不值得回应,区区一个医馆学生而已,至少高豺羽那种白莲教匪首才值得认真对待吧。

    可在别的人眼中,已成为新生受老生欺负的典型,某位不久前才挖坑埋掉钦命要犯的腹黑男竟被当成了可怜的受气包,投向他的眼神除了鄙夷还多了几分同情。

    “张师兄,这太过分了吧……”

    秦林身后响起了清脆温婉的女声。

    李青黛贝齿咬了咬嘴唇,双手因为紧张而互相握住,鼓起勇气道:“秦、秦师弟是刚学医术,他以前又没有学过,现在自然要差一点,咱们都是从不懂到懂慢慢学会的,再学三五年,秦师弟必定比现在强得多。”

    张建兰和白敛等人十分诧异,这位很受太师父宠爱的小师妹以前是极少和众师兄弟说话的,不想她竟然出言维护秦林。

    李青黛生得清丽娇美,医馆学生们青年少艾都对她有几分爱慕之心,只不过她深受李时珍宠爱,父亲李建中又是现任的四川蓬溪知县,众人自知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便不生非分之想。

    只有张建兰得了荆王府的准信,出师便能出任从八品的良医副,虽然是不入流的杂职小官,离官宦儒林还差得远,可他已有几分飘飘然,自认为将来有了朝廷命官身份,娇俏可爱的小师妹必然对自己倾心。

    没想到这秦林刚来几天,从不多言的小师妹竟然替他说话,张建兰一时间又妒又恨,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鼻子里冷哼一声。

    可他还没想好进一步羞辱秦林的说辞,方才叫走庞宪的学徒又跑了过来:“来的是疟疾病人,庞先生让诸位过去瞧瞧。”

    古代中国岭南和湖南是疟疾多发区,湖北蕲州李氏医馆所在的长江北岸其实疟疾并不多见,但距离不远的湖南长沙、江西南昌乃至两广地区就水网密布气候湿热,学生们出师之后在这些地方行医就极有可能遇到大批疟疾病患,因此碰到疟疾患者庞宪就让学生们见习一下。

    张建兰没搭理青黛,自顾着率师兄弟们离开了。

    呼~李青黛长长的出了口气,如释重负的用手拍了拍胸口。

    诸位师兄相继离开,只剩下差不多年纪的秦林和陆远志,青黛神情立刻变得调皮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秦林脸上一转,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撇了撇嘴:“胆小鬼,要不是我、要不是师姐我替你说话,你还不被张师兄吓坏了?哼哼,他们也太过分了。”

    师姐?陆远志困惑的看了看青黛,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只好闭上嘴巴不说话。

    秦林哭笑不得,心说我离吓坏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不过李青黛出言相助确是至诚,他也就拱拱手,老老实实的道:“那么,就多谢师姐了。”

    这声师姐一叫,李青黛顿时乐不可支,老气横秋的把小手一挥,大包大揽的道:“嗯,师弟,不用怕,今后他们再欺负你,师姐我就告诉爷爷去!”

    语气如此稳重,单看神态动作青黛把她的神医爷爷学了个十足十,可内容却暴露了小姑娘的稚嫩,所谓告诉爷爷,和发现男生做坏事就朝老师打小报告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吧。

    秦林无可奈何的挠了挠头皮,对青黛的“好意”,他实在无话可说。

    “好了,就这样吧,秦师弟,以后记得要听师姐的话哟~~”李青黛偷笑着离开,美丽的大眼睛眯成了月牙儿。

    陆远志这才苦着张胖脸,对秦林道:“唉,秦哥你上当了。咱们医馆排师兄弟是按年纪而不是按入门先后,小师妹明明比你小,还让你叫她师姐,真是的……”

    秦林哑然失笑,这就是小师妹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的用意吗?被这么个小姑娘占了便宜,还真有点丢脸啊。

    和陆远志拖在众学生的最后,慢慢走向医馆大堂,秦林若有所思的问道:“那位张师兄,他从来都是这样子的吗?”

    “不,张师兄以前不这样的,待我们挺不错的。可自从他得了荆王府邀去做良医副的信儿,就……”小胖墩不解的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

    秦林一声冷笑,“这么说来,他连做我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啊。”

    什么?小胖墩奇怪的睁大了眼睛,全然不明白秦林的意思:医馆中除了太师父和两位先生之外就属张建兰最大,将来他若是出任荆王府良医副,更是从八品的朝廷命官,蕲州城内外的医生都得对他恭恭敬敬,可听秦林的语气,竟完全没把他当回事?

    “话说回来,”秦林瞥了眼小胖墩,意味深长的坏笑着:“不是说李氏医馆选学生要考察天资聪颖吗,陆兄弟是怎么通过的?”

    陆远志十分得意,嘴都笑得咧到腮边去了:“本来我是不行的,可太师父说学医之人首重心性,古拙胜于新巧,诚朴胜于机变,就把我留下了。”

    秦林摸摸陆远志的头,眼前这张胖乎乎的小圆脸越来越像范德彪了,卖拐的坏叔叔就专爱找这号“诚朴”的好孩子。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医馆大堂,只见庞宪居中,学徒、弟子们绕大堂四周围了个圈子,圈子中间有条竹编滑竿,上面躺着位老妇人。

    这是夏天了,最近又长时间没有下雨,天气相当炎热,可滑竿上的老妇人盖着两床棉被,兀自不停的打寒颤,双颊泛青、嘴唇发紫,低声呻吟喊冷得受不了。

    滑竿旁边蹲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他蹲在地下似乎比普通人坐在椅子上还要高,体格非常魁梧,活像大庙里塑的护法金刚。

    那大汉抬起头来,正巧和秦林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嘴里咦了一声,两只牛眼瞪得比铜铃还大,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小兔崽子,怎么是你?!”

荆湖卷 第八章 青蒿

    秦林全然摸不着头脑,他认得这咆哮的大汉就是当日出城时拦下自己的民壮,叫做牛大力,却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见面竟像有深仇大恨一样。

    只见这金刚也似的大汉三两步就冲到了秦林身前,粗大的身子带起一阵疾风,咬牙切齿神情颇为不善,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揪他脖领子。

    张建兰、白敛一众学徒见状大惊,赶紧朝两边远远躲开,生怕被这蛮牛般的大汉撞上——瞧那势头碰上了就得筋断骨折,岂不是一场无妄之灾?

    陆远志和青黛站在秦林左侧,牛大力冲过来时小胖墩呆了一呆,待看清这来路不明的大汉要揪秦林的衣领,小胖墩踏前一步想和对方理论,不料秦林却把他轻轻推开。

    秦林推开陆远志,自知力气和牛大力相差太远根本没法硬拼,本来准备侧身让过他这一扑,再施展捕俘拳的“卡脖掼耳”打他太阳穴,就算对方练了硬气功也得好一阵头晕眼花。

    孰料青黛就在秦林侧后,惊讶之下竟忘了闪避,秦林正要避到侧面施展捕俘拳的时候才看见她所站位置,如果避开牛大力的冲撞从侧面使“卡脖掼耳”,收不住势头的牛大力必然撞上青黛。

    无奈之下,秦林只好双手交叉向上一举,正架在对方手腕上,只觉得一股蛮横无比的力道沿着胳膊传下来,这一击之下非但双臂骨头差点裂开,甚至连全身骨骼关节都在咔咔作响。

    原本他使的这一招是捕俘拳的“上架弹踢”,双手上架之后借敌人之力快速回摆,同时起左腿弹踢对方小腹,招式十分凌厉。

    可秦林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体,对方则是虎背熊腰的大汉,单单“上架”他已然竭尽全力,哪儿还有余力“弹踢”?心头早已叫苦不迭。

    牛大力这一抓虽未尽全力,但竟被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少年人挡了下来,他也略微错愕,接着出手又要抓来。

    “咳咳,”正在替老妇人诊脉的庞宪眉头紧皱,冷冷的道:“奇怪,这是来医馆治病的,还是来武馆打擂台的?”

    牛大力闻言恍然大悟,这还是在李神医的医馆里呢!他赶紧把举起的手放下来服服帖帖的垂在大腿旁边,回过头去,半呵着腰恭恭敬敬的道:

    “治病,当然是来给俺娘治病的。小的是个粗人,不懂礼数,冲撞了庞大夫,莫怪,莫怪!”

    庞宪冷着张脸,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理会牛大力,自顾着按部就班的让老妇换了只手继续诊脉。

    牛大力脸色苍白,脑门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子往下落,偌大个身子竟瑟瑟的发起抖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庞宪磕头赔罪:

    “庞大夫,小的错了,您千万别挂在心上,万一给俺娘诊错了脉,小的就算上吊也后悔不及啦!”

    青黛刚刚被牛大力这莽汉吓得不轻,但她随爷爷在蕲州荒山野岭中奔波,毒蛇猛兽也见了不少,胆量可比普通女子大得多了,见牛大力朝庞宪下跪的窘态,她倒笑了起来,低声道:“喂,秦师弟,你看那大汉真好笑……”

    秦林可笑不出来,两只胳膊像要断掉似的,青黛无意中扯了扯他胳膊,疼得他呲牙咧嘴。

    庞宪听了牛大力的言语,却是又好气又好笑,斥道:“医者父母心,便是死仇大敌求上咱医馆,我也替他仔细诊疗。歧黄乃济世之术,吾辈既然悬壶济世,岂会以医术要挟、报复病人?你这人太不晓事!”

    牛大力哦了一声就从地上爬起来,指了指秦林,乐呵呵的笑道:“那感情好啊!庞大夫真是好人,您要治好俺娘的病,俺也就不和这小、小兄弟计较啦。”

    他本来想说小兔崽子的,临到嘴边了才改作小兄弟。

    庞宪哑然失笑,知道和牛大力这种粗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望着秦林说:“咱们这是医馆,不是武馆,学医须得心境平和方能通达歧黄,今后不准在外面惹是生非了。”

    张建兰与白敛对视一眼,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只有秦林看出庞宪眼神中嘉许多过责难,原来庞宪眼力极好,已将刚才秦林推开陆远志然后拦在青黛身前的经过瞧了个清清楚楚。

    只不知这牛大力为什么如此激愤?

    庞宪得了李时珍八成真传,医术颇为了得,很快就判断出了牛氏的病症:“病人脉象显示她平日身体健康,只是去了湿热瘴气之地,中了温疟。此病来势猛恶,最是要人性命,但只要及时治疗,却也不难痊愈。”

    听了庞宪的诊断,秦林暗暗点头。他虽不是临床医师,倒也知道中医称疟疾为温疟,病人忽而寒颤,忽而高烧,俗称打摆子,在岭南两广多见,是由按蚊叮咬传播的传染病,按蚊多生于潮湿温热的地方,也就是民间说的瘴气之地。

    只不过疟疾的对症药是奎宁,即金鸡纳霜,产自南美洲的金鸡纳树,现在肯定还没有传入中国,庞宪又如何救治呢?

    就听得庞宪胸有成竹的道:“青蒿就是治疗温疟的良药,此物辛,苦,寒,无毒,除治疗温疟外,亦能治小儿风寒惊热……”

    秦林恍然大悟,往自个脑门上拍了一下,怎么把青蒿给忘了?嘿嘿,咱到底不是学临床的呀。

    疟疾是热带、亚热带和暖温带多发病,中国湖广、岭南、江西、福建多发,这个恶魔在东南亚和非洲更是夺去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据估算整个二十世纪死于疟疾的患者,居然超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死亡人数!

    奎宁,也即是原产南美的金鸡纳霜,在好几个世纪里霸占了疟疾的惟一对症药地位,但它有不小的毒副作用,并且治愈率也不算高。

    直到七十年代越战期间为了保障士兵健康,中国专家遍查古籍寻访民间中医中药,发现了青蒿中提炼的结晶对疟疾特别有效,才改变了奎宁独霸天下的格局。它具有疗效好,副作用小,治愈率高的优势,得到了世界卫生组织的好评和资金推广,是中医中药对全人类的重大贡献。

    秦林原来工作的地方距离不远就有青蒿的种植基地和生产厂家,只不过作为和死人打交道的法医,他对治疗活人的药物印象不深。

    知道有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秦林定下心来。

    青黛不知道秦林在想青蒿素的事儿,她只瞧见秦林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忧愁烦恼,一会儿又像故作镇定,还当他被牛大力吓得不轻呢,便低声“安慰”他:“秦师弟你怕什么呀!只要庞先生治好了那莽汉的母亲,他就不会为难你了……哎,我说你这胆小鬼啊,看不出来还惹这么多事儿,你怎么招惹到他的?”

    青黛身上带着股淡淡的药香,嗓音又清脆如银铃,呵气如兰。

    秦林呆呆的出神,没有理睬。

    青黛顺着他目光看去,医馆大堂与药铺之间有七八门火炉子,正热气腾腾的熬煮着药物,有三四个伙计照管,既没有熬干冒烟,也没有水滚漫出,她左瞧右瞧也没看出什么毛病。

    忽然秦林急切的问道:“药材都要熬煮么?”

    青黛水灵灵的眼睛睁得老大,不明白秦林用意何在,迟疑道:“你说熬药啊,自然是要熬的。”

    秦林眉头皱成了川字,想了想自己的身份是个初学医术者,不便直接去告诉庞宪,便对青黛说:“青蒿用来治疗疟疾不能煎熬啊,否则高温破坏了有效成分,就没有疗效了。”

    “呀,本以为你没学过医,没想到你还知道不少呢,怪不得爷爷说你处理蛇咬伤的手法很不错!”青黛秀气的眉头一挑,好奇的看了看秦林,顿了顿又道:“《肘后方》载,青蒿一握,水二升,捣汁服之,治疗温疟有奇效。捣汁就行了,的的确确不用煎煮。”

    秦林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中医往往煎熬药材制成汤剂服用,偏偏到了用青蒿治疗疟疾时,使用方法就变成了“捣汁直接服用”——也即是说,古代的医学家们已经明确认识到青蒿对疟疾的疗效会被煎煮破坏,因此特别记录了正确的服用方法!

    也难怪嘛,我们是炎黄子孙,而炎帝正是尝百草的神农氏……

    庞宪诊断病情的同时,已有学徒磨好了墨、铺开了纸,请他把处方写下来再拿到药铺照方取药,另外方子还要形成医案以备将来查考,秦林看了觉得挺正规的。

    庞宪挥毫之际,管家刘全从后堂走了来,一脸的喜气洋洋,望着众人大声道:“庞先生,荆王千岁因您上次替世子瞧好了病,设宴请太老爷、三老爷和您,太老爷让您收拾收拾,这就去吧。”

    蕲州人有不知道大明皇帝的,可不知道荆王府的还真没有,听说庞宪替荆王世子瞧好了病,千岁爷还特意设宴相邀,大堂内外就响起了啧啧的赞叹声。

    医馆的学生、伙计不好自夸,病人和家属早就把大拇指竖了起来:“李家医馆,妙手回春!”

    庞宪神色却是淡淡的,不怎么当回事。

    青蒿捣汁兑水治疟疾,因为未曾煎熬直接服用,所以汁水是凉的,牛氏这会儿盖了几床棉被还冷得直哆嗦,有药也灌不下去,庞宪打定了主意等她发热时用药,于是不紧不慢的写着病案。

    只写了几行字,李建方就陪着李时珍出来了,李时珍还是上山采药时穿的玄色直裰,玉色丝绦,李建方则换了身新的青绸长衫,浑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

    见庞宪还在写病案,李建方眉头微皱:“庞师兄,荆王殿下设宴相待,不好让千岁爷久等的。”

    李时珍摆摆手,笑吟吟的道:“病人要紧,不着急。”说罢替担架上的牛氏诊了诊脉,又踱着步子走到庞宪身边,看他写的病案,边看边微微点头,自然是认为徒弟的方子对症,病患必能得到救治。

    虽然李时珍说不急,但庞宪总不能让师父久等,笔走龙蛇写完病案和处方,便拿给首徒张建兰:“去药铺取两束青蒿,兑水捣汁,待病人从畏寒变成发热时服下,谅无大碍,一两个时辰就有好转。”

    庞宪与师父李时珍、师弟李建元应荆王千岁之招离开了医馆,临走之前他与秦林擦肩而过,低声道:“那牛大力虽然粗鲁,却不是个坏人,身为本州民壮班头平时行事颇为公正,又事母至孝……如果与他有什么恩怨,你还是及早化解了罢。”

    秦林向庞宪点了点头,感受到了对方真诚的善意,同时他也注意到张建兰在看见庞宪与自己私语时,神情更加阴鸷了。

    李氏医馆是三进院子,前面当街正中是医馆大堂,靠西边是学堂,东边则是药铺,规模不小。张建兰拿着方子匆匆而去,不一会儿从药铺取了青蒿过来。

    不少学徒跃跃欲试,准备承担捣药的任务,毕竟疟疾病患在蕲州并不多见,亲手捣青蒿药汁也算难能可贵的行医经验了。

    不料张建兰在众医馆学徒中扫视了一圈,最后奸狡的望着秦林:“秦师弟,你对药性不熟,就从捣药做起,先练练手吧!”

荆湖卷 第九章 无效

    啊?李青黛吃惊的张开小嘴,狐疑的目光在张建兰和秦林之间转了几转。

    任谁都看得出来,刚才秦林招架牛大力的重击,手臂震伤不轻,青黛刚才轻轻扯了扯他就哧溜哧溜直抽冷气,这种情况下还让他捣药,岂不是故意为难?

    张建兰作为首徒颇有些威信,青黛本不敢出言辩驳这整天板着张脸的大师兄,可刚才在学堂受张建兰的气还没消,自己又刚刚许诺“罩”秦林这惟一的小师弟,心道若是连这点都罩不住,今后还有人肯叫师姐吗?

    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气哼哼的走向石碓,翘着嘴巴嘀嘀咕咕:“张师兄太欺负人了,秦师弟手臂疼得厉害,怎么使得动药杵?还是我替他捣药吧。”

    “我来我来,”陆远志抢到前面,傻呵呵的笑着。

    这时候众学徒才反应过来,赶紧的堆起笑脸上前抢着帮忙。

    张建兰的威风再大,也盖不过神医太师父的掌上明珠啊,不敢奢望能得到这位天仙也似的师妹青目,只要她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就已妙不可言啦!

    何况,已有陆远志这憨胖子顶在了前面,大师兄就算有火,也撒不到大家头上嘛!

    一时间众星捧月,有人去捧石碓,有人来拿药杵,非但青黛不须动手,就连陆远志都被远远挤到了外圈,只有白敛等几个学徒留在张建兰身边,看样子其中两三人还颇有跃跃欲试之意,足足把这位大师兄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脸色黑得像烧了十年的铁锅底。

    学徒们正闹得不亦乐乎,忽然秦林大声道:“既然是张师兄让小弟熟悉药性,怎可辜负他一番好意?何况庞先生也说小弟底子薄,要多学多做,那么列位且慢,还是让小弟自己动手吧!”

    众人听了一怔,忙着讨好青黛却把这位正主儿给忘了,都忍不住面上一红。

    既是秦林自己说要捣药,旁人也不好再争,药杵、石碓和两束青蒿都到了他身前。

    提起药杵往下夯杵,头一下就让秦林腮巴子往后直抽,刚才封挡牛大力,两只胳膊都快要散架了,酸疼难忍,这会儿又发力捣药,提起药杵时双臂肌肉酸涨,落下去的震动则痛麻兼有,十分难受。

    青蒿要舂六十四下才行,秦林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直往下掉,陆远志几次三番想替下秦林,都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牛大力在担架旁边陪着打寒颤的老母亲,他本想替下秦林,可刚被庞宪训斥过,不知道这李氏医馆的捣药有什么门道,只好看着秦林忍着疼痛舂药,心头既惭愧又感激。

    待秦林将青蒿舂好,滤出墨绿色的药汁端到滑竿旁,牛大力感激涕零的道:“小兄弟,多累你了,俺傻牛虽混,却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将来有用得着的地方……”

    有尖酸刻薄的学徒接嘴道:“这位牛大哥只消不把咱们医馆当武馆,动不动就上来比武较技,那咱就谢天谢地啦!”

    牛大力闻言羞愧无地,笆斗大的脑袋都快垂到裤裆里去了。

    秦林笑着摆摆手:“不必如此,牛大哥一是一二是二的直心汉子,不像奸滑小人口蜜腹剑,若有什么事情见怪,必定是秦某的错。”

    张建兰听见“奸滑小人”、“口蜜腹剑”八个字,一张脸涨得通红,心知秦林明明骂道自己头上,待要发作,又畏惧牛大力粗鲁莽撞,只得忍住气,满口牙齿咬得咯咯响。

    牛大力傻不愣登的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那天秦兄弟……”

    话音未曾落地,滑竿上的牛氏突然呻吟起来:“热,好热啊,太阳好大……”

    牛大力直发呆,只道母亲说胡话呢,分明是在医馆大堂之上,一星半点的阳光也没晒到。

    秦林位置比较近,看得真切:牛氏发青的面颊渐渐转红,嘴唇干燥如同火燎,鼻翼翕张,额角汗珠大滴大滴浸出,分明是打摆子从寒颤转到发烧了。

    刚才庞宪已吩咐等发热时就把药汁给病人灌下,加上早知青蒿素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秦林毫不犹豫,端起药汁就慢慢灌进牛氏口中。

    清凉的药汁一入口,高热之中的牛氏似乎就有所好转了,长长的呻吟一声,嘴唇嗫嚅着沉沉睡去。

    牛大力见状大喜,招呼几个同来的伙伴把母亲抬到专供病患使用的偏房之后,转身就抓住秦林肩膀一阵猛摇:“秦兄弟,多谢了!是傻牛对不住你,错怪你了!”

    秦林胳膊本已酸疼不堪,被这狗熊般的大汉摇得呲牙咧嘴,好不容易等他旁平静下来,才慢慢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牛大哥才对小弟窝了一肚子火,见面就要喊打喊杀?”

    “是啊,到底为什么嘛?”青黛也凑了过来。

    原来秦林捣药治病之后张建兰的神色颇为难看,首徒的积威之下众学徒逐渐散去,只有李青黛和陆远志留下来照顾牛氏。

    从最开始,小姑娘心头就一直装着个闷葫芦:秦师弟这样的“胆小鬼”,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牛大力这么个金刚也似的大汉?

    牛大力事母至孝,既然母亲病情看上去有所好转,多赖秦林替她捣药治病,此时的态度便与前不同,朝他们三位团团作揖,道声告罪,说明了事情原委。

    原来牛家本是蕲河边的贫寒渔家,牛大力因这副虎背熊腰的身板,在州府服徭役时被前任知州赏识,抬举他做个民壮小班头,从此每日在州衙吃饭可以替家里省下不少嚼裹,按月还有几两工食银到手,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换了新任知州,牛大力就不那么受待见了,他生性耿直不愿欺压良善榨取钱财,同僚也渐渐疏远。

    秦林出城那天他在南门当班,为了要不要检查这位“王孙公子”的问题他和蕲州卫中左所的金毛七金镇抚发生了冲突,被人抓住把柄告到州衙刑名师爷案上,说他莽撞蛮横,怕要得罪了天潢贵胄以致给本州招来祸患,就此除名开革了事。

    牛大力的父亲已经亡故,母亲听到此事伤心不已,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本州的刑名老夫子是浙江绍兴人,平日里最爱的一口黄酒,一块霉豆腐和一尾鲜鱼,然而黄酒和霉豆腐常有,蕲州名贵的鳜鱼却不常吃到。

    牛氏为了儿子的前程,瞒着牛大力悄悄驾着丈夫留下来的小渔船到蕲河边上捕鱼,指望弄到几条肥美的鳜鱼,说不定刑名师爷一开心,就不计较儿子犯的错,重新让他回衙门去呢?

    孰料正当暑热初起之际,蕲河被日头一晒暑气蒸腾,河边树木葱茏又瘴气弥漫,牛氏不像死去的丈夫那样经验丰富,还没捕到鳜鱼,反倒中了瘴气发起疟疾来,若不是同村人救回岸上,只怕已做了蕲河底的水鬼。

    此事归根结底还从秦林出城而起,牛大力被开革除名,母亲又为此身染重病,他一见秦林自然怒发如狂。

    现在牛氏有救,牛大力就冷静了许多,说完前因后果便红着脸道:“其实本来就不该怨秦兄弟,俺在州衙挡了人财路,早就有人看不惯了,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也会找借口把我赶走的,刚才、刚才是老娘的病让俺急了眼,倒是错怪了秦兄弟。”

    秦林点点头,这件事其实和他的关系不算大,自己叹息道:“常听人说官贪如虎,吏滑如油,牛兄在州衙办事,太老实了的确不受人待见。”

    “是啊,我家开的肉铺子,每月交什么常例啊就不说了,钱粮师爷的三节两敬,捕厅老爷一年四个生日的孝敬,拿出去的钱可不少呢!”小胖墩陆远志心有戚戚焉,捏着拳头说:“所以我爹让我进神医馆学医,将来做了御医,看谁还敢欺负咱!”

    青黛听了万分好奇,忍不住问:“三节两敬我懂,端午、中秋和过年,外加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可捕厅老爷是一个人,岂能每年做四个生日?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陆远志扳着手指头数:“小师妹你听我说,捕厅老爷自己是一个生日,他家里老太爷、老太太是两个,太太是一个,这不就四个了?每年只做四个生日还算格外克己的,另外还有姑娘出阁、少爷娶亲,就拿咱们冯捕厅来说吧,连着三年倒有五个女儿出阁,四个少爷娶亲,咱也不知他在老家有多少儿女!”

    牛大力听了只是嘿嘿的笑,这都是官场上的老套路了,冯捕厅在蕲州借婚嫁喜事收钱,谁知道他山西老家的儿女是不是真的出嫁了?甚至有官吏的爹娘都死了十来年,在任上照样替老太爷、老太太做寿,借此搜刮礼金呢。

    青黛则摇着臻首不断叹息:“知州大老爷怎的不整顿吏治?想他老人家也是两榜进士出身……”

    牛大力和陆远志对视一眼,同时摇头苦笑不迭,心说你父亲李建中虽只是个举人,却比大部分进士都清廉,你还以为官场上人人都如你父亲那般?

    秦林则始终埋着头思忖:看来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官场上的庇护,就算有后世的先进技术,也很难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

    正在踌躇,忽然偏房内照顾牛氏的一位学徒走了过来,神色间颇有几分疑虑,期期艾艾的道:“病人发起高烧来了,嗯~好像,好像那青蒿没什么效果啊?”

荆湖卷 第十章 臭蒿

    偏房内的木床上,牛氏刚来医馆时盖的两床棉被早已取了下来,换成了薄薄的单层布,可盖两床棉被时牛氏冷得脸色青紫,现在却双颊赤红,嘴唇火烧火燎般干裂,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口中呻吟着无意义的胡话。

    陆远志用手背碰了碰病人的额头,一张胖乎乎的小圆脸瞬间变得愁眉苦脸:“热得厉害,看样子病势严重,药效不怎么明显。”

    一听这话,牛大力就傻了,抓住老娘的手心疼的摩挲,眼眶里泪水直打滚:“俺的娘诶,拉扯儿长这么大,没让你享上一天福,还累你牵肠挂肚,去打什么鸟鱼,落下这般鸟病,俺牛大力真不是个东西呀……”

    “照说庞先生的药方是对症的呀,《肘后方》载,‘青蒿一握,水二升,捣汁服之,治疗温疟有奇效’,这是不会错的。”陆远志挠着头皮自言自语,片刻之后转过身问道:“小师妹,你学医比我强,可有什么办法?”

    医馆弟子之中,李青黛的医术仅次于首徒张建兰,若论书本上的知识甚至还要胜过一筹,只欠缺些许临床经验,所以陆远志有疑难就问她。

    至于秦林同学嘛,已经被华丽丽的无视了。

    不过青黛并没有回答陆远志的问题,而是低垂着臻首思忖什么,娇美的脸庞被跃动的烛光勾勒出了迷人的侧影,秀气的眉头紧皱着。

    与此同时,秦林也摸着下巴沉思,目光似乎看着青黛,对陆远志视而不见,完全神游天外。

    陆远志一头雾水:这两个家伙,该不是……

    张建兰也得到病人情况不妙的消息,打着呵欠从学堂那边过来了,嘴里还在抱怨白敛等学徒:“你们啊真是大惊小怪,须知病有轻重缓急,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算药到病除,也没有一时三刻就要见效的道理,病家那傻儿子不晓事,你们在医馆做这么多年了也不晓事?半夜三更的把人叫起来……”

    忽然他就像哽住了似的连忙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里,因为牛大力已回过头,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

    心头打了个突,张建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出师去做王府医官,没必要和这等粗鲁蛮横之人斗气,若是惹急了被这牛大力擂上一拳,岂不冤枉来哉?

    张建兰赶紧换成笑脸,自信满满的道:“有庞先生开的方子,料想病人没大碍的。”

    牛大力横了他一眼,瓮声瓮气的说:“那就好。如果俺娘有什么三长两短,俺饶不了你!”

    张建兰哭笑不得,心说方子是庞先生开的,药是秦林捣的,陆远志是留下来观察病情的,为毛有问题就怪我?

    牛大力冷哼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谁让你态度不好呢?俺还就怨你了,咋的?

    张建兰无可奈何,看见秦林和陆远志挡在病床前,没来由的心头烦闷:“哎哎,学医不精的人快让开啊,别耽误我瞧病。哼哼,连这点小病都拿不准,最后还不得半夜三更把我叫起来?”

    陆远志往旁边让了让,张建兰凑到病床前面,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嗓子像被堵住了似的,咯咯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最后才语无伦次的道:

    “怎么、怎么会这样?青蒿治温疟,这可是《肘后方》上白纸黑字写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话音未落,牛大力就抓住张建兰的脖领子,把他给提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说的都是屁话,俺娘就躺床上病得这般样子了,难不成还是假装出来的?”

    张建兰只有脚尖能着地,看着凶神恶煞直欲一口把他平吞了的牛大力,医馆首徒、未来王府良医副大人的额角汗水就嘀哒嘀哒往下掉,只见他眼珠子乱转想着脱身之计,无奈肘后方所载的验方都没有效果,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本来还有不少清热解表的方剂可以用用,但论起来效果都不如青蒿,牛大力又是这般蛮不讲理,张建兰生怕用了没效果反而惹恼这浑人,想说又不敢说。

    一众医馆弟子、学徒都被吵醒,见此情形都觉好笑,张建兰毕竟是医馆即将出师的首徒,便忍着笑七嘴八舌的劝解牛大力,谁知老母病情严重,牛大力蛮性发作,沙钵大的拳头只在张建兰头顶上晃,不肯将他放开。

    眼见牛大力凶性发作,稍不留神那油锤也似的拳头就要砸落,张建兰吓得魂飞魄散,忽然间情急智生,张嘴叫道:“小人医术有限,就打扁了小人也没用,方子还是庞先生开的,有什么你去问庞先生吧!”

    陆远志等弟子听到这话都觉得张建兰为人太不堪了点,同样面对危险,刚才秦林为了护住青黛就敢硬挡牛大力,到张建兰了却把事情往老师头上推,品格真是判若云泥。

    立刻就有几名弟子退开,不再劝解,平日里和张建兰关系比较好的弟子,脸上则微露愧色。

    倒是牛大力觉得张建兰说得有理,便把他放开。

    一落地张建兰就让白敛赶紧跑去荆王府,找庞宪也行,或者直接告诉太师父李时珍——虽然有可能在荆王千岁面前显得自己无能,但也强过被牛大力这个莽夫活活打死。

    灯光忽明忽暗,病床上的牛氏脸色越来越潮红,呼吸也急促得像拉风箱,张建兰、陆远志等人的心情也越来越低沉。

    医馆离荆王府不算远,没多久白敛就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门框喘息,陆远志端来水喂了他一口,这才哭丧着脸说:“今晚荆王千岁兴致很高,说要秉烛夜宴一醉方休,让仪卫司的武官把住王府大门,任何人不得进出,我、我根本进不去王府啊!”

    牛大力嘿嘿冷笑着,把和棒槌差不多的手指头捏得硌崩硌崩响,不怀好意的盯着张建兰。

    张建兰被盯得浑身发毛,脸色都白了,战战兢兢的道:“庞先生、庞先生想来不会出错的,对,他老人家跟我太师父学医三十年,满蕲州谁敢说他是庸医?这方子绝对没错。”

    “那是你拿的药错了?”牛大力笑得更“狰狞”了。

    张建兰双手乱摇,“没错没错,的的确确是上等香蒿,你闻闻这药汁味道,清香扑鼻是吧。咱们药铺是一丁点假也不会掺的,满蕲州随便你问谁都是这句话。”

    说着说着他瞟了眼秦林,眼珠一转,又道:“指不定捣药有什么问题……”

    牛大力狐疑起来,众医馆弟子除了陆远志以外,看着秦林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怀疑:庞宪的医术绝对过硬,再者青蒿还是肘后方所载治疗温疟的良药,自家药铺又从不掺杂使假,那么唯一有可能出错的环节,不就在捣药这道工序上?

    秦林本来一直垂首沉思,这时候抓起装过药汁的碗闻了闻,猛的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盯着张建兰:“你说这药汁清香扑鼻?那药就不对了。”

    张建兰恼羞成怒:“难道你还怀疑咱们医馆用假药?这上等香蒿,捣汁之后气味香醇,但凡有一点假,我就是你孙子!”

    说罢他又对众弟子、学徒道:“太师父的医馆开了几十年,蕲州城尽人皆知,今天竟被自己弟子怀疑卖假药,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是可忍孰不可忍呐!”

    就算有不耻张建兰为人的医馆弟子,此时也和他同仇敌忾,神色不善的看着秦林,身为弟子居然怀疑自己师父卖假药,这简直是欺师灭祖,禽兽不如。

    秦林摇摇头,坚持自己的看法:“不应该有这种香味,是不是拿错了药?”

    后世中国卫生条件改善,疟疾发病率下降,但在东南亚和非洲仍然肆虐,世卫组织在中国推广种植青蒿来制作特效药,秦林就在郊外看见过成片的这种植物,他对临床医学不熟,也对青蒿没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可他记得很清楚,当时那种大规模种植的青蒿并没有什么香味,相反揉碎了还有点臭。

    可张建兰并不这么看,他只是嘿嘿冷笑,不少医馆学徒七嘴八舌的议论:“这分明就是上好青蒿,尽人皆知,怎么会错?”

    “秦师弟不熟悉药材,错认了也是有的,张师兄拿错就不可能了,咱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明明就是上好青蒿。”

    就连和秦林关系很好的陆远志,这时候也没办法替他说话了。

    烛影摇动间,只有青黛扬起明媚动人的小脸,声音清脆动听,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秦师弟是对的,这药,的确拿错了。”

    张建兰又气又恼,还没有出口辩驳,青黛就接着道:“张师兄,我们常说的青蒿便是香蒿,可您难道忘了,还有一种臭蒿呀!”

    张建兰喉咙口咯的一声响,咬着嘴唇不说话了,他已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足以毁灭他的良好声誉,毁灭他王府医官前途的错误。

    而这个错误,是因为秦林才被揭开的!

荆湖卷 第十一章 班头

    “草蒿,江东人呼为犱蒿,为其气臭似犱(一种猴子)也。北人呼为青蒿……”青黛背诵着《本草纲目》上的内容,语声清脆动听,在这夜深人静的初夏之夜,有如天籁。

    众弟子、学徒屏住了呼吸静静倾听,究竟是想牢记医学知识,还是不愿将这动听的天籁漏下一字?

    《本草纲目》虽然还没有出版,但李氏医馆的弟子早就接触过原稿手抄本了,上课时候讲的内容也是以此为依据,这段话其实并不陌生。

    也即是说,通常医书上的“青蒿”是指的香蒿,但也有将臭蒿(黄花蒿)称为青蒿的,治疗疟疾所用的青蒿就应该是后者!

    明白这个道理,学徒们匆匆去药库取来了臭蒿,慢慢捣了汁,给牛氏服用。果然药物对症,只消一时三刻,病人脸上的病态红晕就有所消退。

    陆远志恍然大悟,对青黛十二分的佩服:“到底还是小师妹记得清楚,我们平时说的青蒿就是香蒿,酿酒时加一点很香的,臭蒿味道古怪,白送都没人要,可谁知道治疟疾所用的青蒿实际上是臭蒿啊!”

    青黛得意非凡,小巧玲珑的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啦,开玩笑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陆远志你应该叫我师姐才对。秦师弟,是吧?”

    这句话正犯了张建兰的忌讳,脸色阴得乌漆麻黑。学无先后达者为师,那他这位把臭蒿错拿成香蒿的医馆首徒,岂不是要认李青黛这小丫头做师姐了?

    明代儒学极重男女尊卑,就算李青黛是李时珍最疼爱的孙女,问起这句众学徒也不好应答,一时间脸上都有些尴尬之色。

    青黛本来只是说句玩笑话,她年纪既小,天真烂漫不怎么懂人情世故,此时见师兄们摆出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立刻把小嘴一撇:“哼,我就知道你们总拿我当小孩子看,师姐而已,好稀奇么?有秦师弟认我做师姐就足够了,换旁人我还不乐意呢。”

    秦林暗笑这些师兄榆木圪垯,痘痘小姑娘开心不行么?干脆团团做个罗圈揖,义正词严的道:“医术用来治病救人功德无量,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青黛姑娘及时发现问题,救回病人性命,这番功德足为我辈医者楷模,我叫一声大师姐有何不可?”

    张建兰以下几名弟子的神色立刻变得古怪,漫说未婚男女不好随便称赞对方,就算夫妻之间也要讲个“夫为妻纲”,丈夫可不能说妻子强过自己,否则必被外人瞧不起。他们就算心里极喜欢这个娇美可爱的小师妹,平时神色也是不苟言笑,更是断断不会赞她半句。

    不过他们倒也没往别的方面想,只是觉得秦林多半是通过讨好青黛,以图在医馆站稳脚跟吧!毕竟婚姻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本人可没什么选择的。

    青黛听了则眉花眼笑,只为她自幼随祖父学医,却不能出手替人诊病,空负绝学而无从施展,实是难受得紧,从张建兰以下诸位师兄和她说话本来就少,而且开口就是正言厉色的教训,赞扬之语那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

    如今得到秦林当着众人出言赞许,又有救治牛氏的实例,再没人能否认她的医术,那可比什么都开心啦。

    青黛拍着小手直乐,水汪汪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嘻嘻,我也有师弟了,从今往后秦林才是小师弟,你们可再不许叫我小师妹啦,嘻嘻,也有人叫我师姐啦~~”

    弟子们正在说话,牛大力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朝着秦林、青黛磕头:“两位救了俺老娘的命,就是俺再生父母,莫说师兄师姐,就是师父师母俺也认!两位在上,且受俺傻牛一拜!”

    原来又过了这阵子,牛氏的病情明显好转了,非但脸色正常了许多不再是那种病态的绯红,高烧的体温也有所下降,呼吸从拉风箱似的喘息,变得细密平稳而有力。

    秦林哪儿习惯别人朝自己下跪?慌忙双手去扶,可牛大力这尊大力金刚岂是他能扶起来的,只好结结实实受了个响头。

    青黛起初还在笑,可渐渐的笑容就凝在了脸蛋上:叫师兄师妹没什么,师父和师母好像是?

    陆远志等医馆弟子们挤眉弄眼的笑,牛大力这个浑人的话没人当真,但其中的语病可值得深究一番……

    青黛跺跺脚,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大师姐,娇嗔一声,双手捂着脸一溜烟的跑回后堂去了。

    “哼,男男女女,成何体统?!”张建兰黑着脸,气咻咻的一甩袖子,离开了偏房。

    临去之前,他怨恨的目光在秦林身上狠狠一剜,暗道:小子,你等着,以为讨好小师妹就能抱得美人归?哼哼,等老子做了王府医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病人既已平安无事,众弟子、学徒也就陆续散去,陆远志也打着呵欠,自己回房睡觉去了,病房只留下两名学徒,以备偏房中留宿的七八名病人夜里有什么需求。

    牛氏服用臭蒿之后病情显著好转,睡得十分香甜,牛大力也就定下了心。本来折腾了大半夜,心情又从高度紧张到松弛,睡意渐渐袭来,上下眼皮子就在打架了。

    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牛大力身子一震睁开眼睛,就见秦林笑容可掬站在身前。

    秦林最先指出药不对症,接着青黛阐明疟疾须用臭蒿的道理,这两位都是牛氏得救的恩人,看见是秦林,牛大力睡意惺忪的脸马上堆满了真诚的笑容,偌大的嘴都快咧到腮帮子上了:

    “秦兄弟,有什么事情吗?”

    秦林点点头,示意他到院子里去。

    牛大力掂量掂量胸口揣着的小荷包,满脸笑容中就多了几分无奈。

    医馆头一进院子中间有座小小的假山和池塘,两人在池塘边坐下,没等秦林开口牛大力就陪着笑,抢先摸出几钱碎银子:

    “秦兄弟,您是俺娘的救命恩人,俺虽是个粗人,也晓得有恩报恩的道理,可家里实在穷,老娘又还在病中……这一点儿碎银子您先拿去买碗茶吃,待俺挣了银子,再来谢你。”

    秦林先是一怔,继而坏坏的笑了起来,将牛大力的几钱碎银子接在掌中掂量掂量,语气轻浮的道:“那么,你准备做什么工作来挣钱呢?”

    牛大力被州衙开革之后接着就是老母病倒,还没有想好今后干什么,被秦林问起就脸上一红:“以前倒是没想好,不过俺有把子力气,那就去河边挑沙吧,总之,恩公的情份俺必有补报,城隍爷在上,傻牛如有虚言,叫俺舌头上长个大疔疮,十年也治不好!”

    秦林玩味的看着牛大力,半晌才不紧不慢的道:“可惜,可惜了这么好副身胚,明明是干番大事业的材料,去挑沙可埋没了人才……”

    “不消说了!”牛大力呼啦一下蹦起来,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瞪着秦林:“恩公要干大事业,请问是白莲教哪一坛的师兄?俺傻牛就算辛苦挑沙,也不做弄鬼骗人、行那阴谋伎俩、和大明朝廷作对的魔教徒!你对俺老娘有恩,今晚这番话俺就当什么都没听过,今后要傻牛的命容易,要傻牛从贼难!”

    秦林愕然,继而摇摇头,心道这傻牛哪点儿傻?明明精得很呢,只是原则性很强,被庸人所嫉吧。

    荆湖地区白莲教势力强大,以各种途径向官府渗透,牛大力被前任知府赏识,也就被白莲教盯上,曾经几次三番来人诱他入教。

    不过牛氏从小就教儿子忠孝仁义,街上听那说书先生也是讲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的故事,牛大力岂会听邪教奸徒的蛊惑?

    行医是白莲教勾引百姓入教的基本手段,贫苦百姓求医无门,白莲教徒就弄点草药扮成铃医走街串巷免费治疗,也不管是不是对症,总有蒙对或者病人自己痊愈的时候,那么就借此鼓吹教义,诱惑百姓入教。

    荆湖之地的人对这套手段实是万分熟悉,秦林先替牛氏治病,又说要干番大事业,牛大力立刻就想到了白莲教,万分警惕起来。

    秦林哑然失笑,他非但不是白莲教,还曾杀了个白莲教的大师兄呢,对牛大力道:“牛兄想错了,小弟决不是白莲教徒,无生老母和我没缘份的,并且小弟非但不要牛兄的银子,倒要送银子给牛兄用呢!”

    白莲教徒是绝不能否认信仰,更不能拿无生老母开玩笑的,否则生受叛教的三刀六洞之刑,死后打入地狱永不超生,因此秦林话音刚落,牛大力就松了口气。

    但秦林又说不要银子,反倒要送银子给他,牛大力就不相信了,他打量着秦林: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的衣服粗布而已,身份只是个医馆弟子,而且刚才无意间也听医馆中人说了,他父母双亡、家无余财,根本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王孙公子,能有多少银子送给别人?

    秦林却是不慌不忙的问道:“你要复职,并且弄到壮班班头的职位,总共需要多少银子?”

    牛大力其实很想回州衙复职,不但可以挣点工食银,家里面老母亲也安心,可要打点的银子哪儿拿得出来?

    本来心热,见秦林神色不像开玩笑,心头一动,牛大力算道:“如果只是复职,刑名老夫子那儿给十两银子就足够了,要弄个什长,就得二十两银子——俺被前任大老爷赏识,做什长是没有给银子的。

    如果要弄整个壮班的班头,刑名师爷要五十两,六房书办要各孝敬五两,吏目加注黄纸册页还得十两,还有夹七缠八的使费,小一百两银子呢!”

    说完牛大力就眼巴巴的看着秦林,似乎希望就在眼前,不过清冷的月光照在秦林脸上,只是个年纪甚轻的半大少年,牛大力又暗笑自己昏了头,竟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小兄弟身上。

    秦林摸了摸下巴:“一个民兵大队长只要百两银子,呵呵,不算贵。”

    继而,一只有些沉重的布口袋塞到了牛大力手中,“这里有一百五十两银子,那么,我可以叫你牛班头了吗?”

荆湖卷 第十二章 人选

    李时珍、李建方和庞宪第二天清晨才回到医馆,他们被过于热情的荆王千岁强行留下歌舞饮宴了整夜,彻夜未眠精神疲倦已极,年过花甲的李时珍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李时珍和庞宪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薄怒,因为他们知道荆王殿下的盛情款待并不是出于对医学知识的尊重,甚至不完全是为了感谢治好世子的功绩——酒宴上荆王先问李时珍是否懂得炼制九转金丹,碰了个软钉子之后又向庞宪索取能让男人在床第之间施展雄风的虎狼之药。

    济世救人的歧黄之术,在权贵眼中只剩下长生不老和金枪不倒这两件作用,沦落到与坑蒙拐骗的巫婆神汉同列,李时珍在愤怒之余,联想到早年在楚王府和太医院供职时受方士妖道排挤的经历,又感到一阵悲哀与无奈。

    只有李建方欣欣然有得色,因为荆王殿下已亲口答允,下次太医院广召天下名医入京师奉职时,就把他的名字推荐上去。

    为了实现平生抱负,为了光大家传医术,与权贵结交、投其所好又有什么不对呢?李建方觉得自己在太医院一定能比父亲干得更好,父亲只做了两年御医就辞职回乡,也许自己能做到院判,甚至,正五品的院使?

    李建方步履轻快,衣袂带风,神态意气风发,并没有注意到父亲李时珍看着自己的眼神多了几分忧虑。

    不过李建方的好心情也就到此为止,刚刚踏进医馆,他就从值夜学徒口中得知首徒张建兰错把香蒿拿来治疟疾的事情。

    张建兰是李建方最看重的得意弟子,偏生出了这码事,他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温疟俗称打摆子,病人忽而寒颤不休忽而高烧不退,病势极其险恶,如果不及时治疗非常容易死亡,张建兰既拿错了药物,医馆中其余弟子、学徒们医术还不如大师兄,那病人岂不凶多吉少?

    李建方心急如焚的问道:“病人怎么样了,是生是死?赶紧带我去看!”

    见儿子首先问病人生死,李时珍紧绷着的脸稍微和缓了些,继而微微摇头:古之名医颇重心境定力,需有泰山崩而色不变的境界才可为扁鹊、华佗,老三建方还差得远呐……

    庞宪则镇定得多,拉了拉师弟的袖子,不慌不忙的道:“既然知道错用香蒿,必定已知道该用臭蒿了,下午诊断时我看过病人的情况,只要今天卯时之前用药就不会有问题,现在病人应无大碍了。”

    李建方这才心下了心神,不过更加疑惑了,青蒿分香臭两种,臭蒿方能治疗温疟,作为首徒的张建兰既然拿错,又是谁指出错误,挽救了病人呢?莫不是父亲的某位知交好友、医学大家碰巧来访,发现的问题?

    值夜学徒一边掀开厢房的门帘子,一边正心诚意的赞道:“太师父,两位师父,昨夜可真是险得很,要不是秦师弟道破,小师妹又说清原委,到现在咱们还蒙在鼓里,非得等诸位师尊回来才能弄明白哩。”

    什么,秦师弟,难道就是刚刚拜入师门的秦林?

    李建方和庞宪对视一眼,尽皆不信,就连李时珍也拈着胡须说:“不会弄错了吧?”

    那学徒在三位师尊面前分毫也不敢隐瞒,将昨夜情形原原本本说出,一时间三人如坠梦中。

    半晌,李时珍才喜笑颜开:“看来,老夫这位世侄孙和我李家缘分匪浅呐,否则他完全不懂医术,怎能误打误撞救下一条人命?”

    听到父亲口中说出“缘分匪浅”四字,李建方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神色间颇不以为然。

    三人到病房查看牛氏的病情,青蒿本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牛氏这时候的情况好得多了,和初来医馆时简直是两个人,精神也恢复了,还要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谢神医老爷的救命之恩,牛大力也在旁边千恩万谢。

    见牛氏病情大为好转,李时珍安慰她几句,又命学徒从药库取补药送给她服用,然后率儿子和徒弟离开了病房。

    他们现在最想弄明白的是,几乎对医学一窍不通的秦林,为什么能分辨青蒿中香蒿与臭蒿在治疗温疟上的区别?要知道这是多少成名已久的医生都没弄清的呀!《本草纲目》上虽有记述,可它还没出版呢。

    秦林很快就被带到了医馆中堂,正中坐着李时珍,两边李建方、庞宪,三人神情严肃,叫秦林看了暗自好笑:三堂会审么?

    秦林已经拜师,李时珍就不叫他世侄孙了,而是称表字:“木槿啊,你是初学歧黄之术吧,一部和剂局方可曾熟读了?”

    和剂局方就是南宋时候官修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将成药方剂分为诸风、伤寒、一切气、痰饮、诸虚、痼冷、积热、泻痢、眼目疾、咽喉口齿、杂病、疮肿、伤折、妇人诸疾及小儿诸疾共十四门,可以像查字典那样按病情查药方,最为方便浅显,算是学医的入门书籍了。

    李氏医馆授徒,除了望闻问切等基本功,以及阴阳五行、君臣佐使这些基础原理之外,第一部就学和剂局方,然后才是伤寒杂病论,然后黄帝内经,继而肘后方,最后才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和《濒湖脉学》。

    可那最浅显的和剂局方,也有七百八十八道方剂,秦林连零头都还没记住呢!

    他朝三位主审官拱拱手:“弟子莫说熟读和剂局方,就是望闻问切的基本手法,阴阳五脏的道理,都还是一窍不通。”

    李建方本来还在暗自后怕,若不是秦林及时发现问题,李氏医馆搞不好还落下个庸医杀人的罪过呢,心下本有几分感激之意,可刚才李时珍说秦林与李家有缘,又让他生出了几分忌讳,此时看秦林一脸轻松的说自己学医不精,浑不在意的样子,登时不爽起来:

    “秦林,你拜入门下也有半个月了,怎么连望闻问切、君臣佐使这些基本道理都不懂?学堂上就算先生没讲,也该下来请教诸位师兄,来问我,呃,问庞先生也行嘛!”

    李建方本来想说让秦林来问他,可转念一想要是秦林真的找来,自己就得手把手的教他最粗浅的医学知识,岂不叫人丧气?再者,要忙着精研医术,为将来在太医院崭露头角做准备,也没空来管这些闲事,倒是叫他去缠庞宪罢!

    庞宪则是连连点头,相比起喜欢耍弄心机的张建兰,他更喜欢秦林。

    李时珍面带不悦的看了看三儿子,干咳了两声,说:“木槿,你对医学全然不知,如何知道张建兰拿来的药物不对?”

    不要老叫我木槿好不好?秦林郁闷无比,提起这个表字啊,就让人联想到牛皮癣、痔疮肿痛、大肠脱肛、噤口痢和黄水脓疮,唉~倒霉!

    对李时珍提出的问题,他早有了准备,恭恭敬敬的答道:“弟子在家乡时看见一个游方铃医替人治温疟,便是用的蒿草,效果很好。他所用的蒿草捣烂后老远就闻到有点臭,不像张师兄拿来的那么香美,所以弟子就怀疑张师兄拿错了药。”

    李时珍欣然而笑,对庞宪和李建方道:“天意,天意啊,老夫在荆棘岭上遇到木槿,救了他一命,回来后他便救了牛氏一命,岂不是……”

    说到这里,李时珍想到了什么,顿住不再往下说,但看着秦林的目光中,除了慈爱和欣赏,似乎还有别的意味。

    呼~秦林长出了口气,总算过关了,他朝上行了礼,便退出了中堂。

    秦林前脚刚跨出门槛,李建方就迫不及待的对李时珍道:“父亲大人,这姓秦的小子秉性顽劣,不学无术,儿看了他的文字,歪歪扭扭不成个器,到现在十七岁了写得比刚开蒙的童生还差……”

    李时珍摆了摆手,“医者首论歧黄之术,讲的妙手仁心,字写得好坏似乎关系不大,古之华佗、扁鹊也未曾见有什么墨宝存世。至于底子差嘛,多教多学也就是了,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亦有姜子牙八十出山,十七岁开始学医并不算晚。”

    李建方黑着张脸,不乐意的道:“儿就要去太医院了,君父事大,须得精研医术,可没时间和他胡闹。”

    庞宪正想表示自己可以辅导秦林,李建方已抢先说道:“庞师兄要主持医馆,又兼管学堂讲课,恐怕没工夫搭理这小子。”

    庞宪笑笑,他一贯脾气温和,既然师弟这么多了,却也不好反驳。

    李时珍不慌不忙的拈着胡子微笑,一向庄重严肃的脸上竟露出几分顽皮之色:“哼哼,老头子还求不到你们头上,咱们医馆除了你们两位,难道就没有第三个得了老夫真传的,可以替秦林补课?”

    李建方愣了片刻,继而眼睛瞪得溜圆:“父亲大人,你是说……这可开不得玩笑,还请三思呐!”

    就连老实人庞宪都张大了嘴巴,久久合不拢来……

荆湖卷 第十三章 谗言

    秦林与陆远志说说笑笑的来到课堂,和往日的隐隐排斥完全相反,医馆的众位弟子和学徒们全都面带笑容的朝他们打招呼,年长些的嘘寒问暖,年纪小的学徒更是带着几分亲近之意。

    这个时代极重师门传承,人人对医馆都有极强的归属感,秦林及时发现问题避免牛氏不治身亡,也就是维护了李氏医馆的声誉。

    学堂内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没多久张建兰、白敛等人也来了,可往日连声向大师兄问好的情景到今天就有了些尴尬,不仅声音小了许多,还有人装成没看见,自顾着做别的事——他差点毁了李氏医馆的声誉,就是捣了大伙儿现在的安身立命之所,砸了大伙儿将来的衣食饭碗,谁还能有好声气?

    张建兰垂头丧气的,不用说一定是被先生们严责了一顿,此时见众人神色间颇为不豫,脸上羞色更明显了。

    倒是陆远志不计前嫌,依然满脸真挚的笑意,像以前那样大声问好:“大师兄早!”

    没成想张建兰会错了意,他自己心头有亏,陆远志越是不计前嫌他越当对方借机羞辱,恼羞成怒之下一掌推在陆远志胸口:“谁要你假心假意?哼,要看张某人的笑话,你们还差得远!”

    陆远志好心好意的打招呼,竟被张建兰如此对待,小胖墩怔了怔,气得腮巴子鼓起老高,话都说不出来。

    “哎~某些人呐,是属野狗的,你笑脸相迎他偏要汪汪狂吠,你恶声恶气他反而竖起尾巴乱摇,”秦林把陆远志拽了回来,然后笑容可掬的问张建兰:“大师兄,小弟说的是也不是?”

    众弟子闻言哄堂大笑,其中李青黛清脆的笑声尤为好听。

    张建兰本有点小城府,可自打巴结上一位贵人,有了荆王府良医副的前程,就渐渐的不把师弟们放在眼里了,当着李时珍以下诸位先生还知道收敛,背后就在众师弟、学徒面前拿大,众人因他首徒的身份、医官的前程只好多加容让,但肚子里积的气也就不少了。

    这次他差点闹出庸医杀人的事来,更是牵连到整个医馆的声誉,可以说犯了众怒,秦林出言讥刺,弟子、学徒们自然一个比一个笑得大声。

    换了往日,白敛等人必定上前斥骂秦林,可今日他们灰头土脸的,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心知众怒难犯,张建兰只得灰溜溜的坐回位置上,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林将陆远志拉回座位,看看张建兰那副样子心里面就不爽,本想还借题发挥几句,庞宪的声音已经从走廊那头传过来了,也就规规矩矩坐好,开始装乖宝宝。

    不同往日,今天除了日常授课的庞宪、李建方,常年忙于编篡《本草纲目》而较少露面的李时珍也来了,这引起学生们的一阵兴奋,似乎隐隐的期待着什么。

    大明神医李时珍神色凝重的走上了讲台,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事实上学生们都已提前知道了。

    李时珍特意表扬了秦林,温和的目光中带着鼓励之意:“秦木槿学医不久却能见微知著,若能勤奋学习,数十年后成就当不在老夫之下。“

    哇~众人大哗,这时候李时珍虽然还没有后世那么出名,但在荆湖地区已被视为神医了,楚王府奉祠正和京师太医院的经历也是绝大多数医者无法望其项背的,这位神医竟然亲口说秦林数十年后能达到他的造诣,真可谓一语之褒,胜于华衮。

    得到大明医圣的褒奖,秦林心头也是大乐:看来我除了法医之外,临床医学也可以混一混嘛!

    下意识的瞥了眼青黛,却见小姑娘瘪着嘴巴不服气的看着自己,秦林暗自好笑,就站起来朝李时珍和两位先生拱拱手:

    “学生虽然瞧出药不对症,但并不知道其中的医理,是青黛师姐熟读本草,阐明了其中缘由,诸学徒才敢取臭蒿来与牛氏服用,论起来学生不过是误打误撞,师姐才是学问渊博,该居首功。”

    果然,李青黛就是为此才不高兴的,听秦林一说登时喜笑颜开,看着他的目光中多了不少亲近之意,惹得秦林暗笑这小姑娘心地真如透明水晶似的,有什么都写在脸上。

    而李建方看见秦林与侄女青黛“眉来眼去”,脸色就越发阴沉了。

    李时珍当然知道其实青黛才是首功,毕竟秦林没发现的话,再等一会儿青黛也就找到原因了,但他怎么可能在众位徒子徒孙面前表扬自己孙女?只是微微一笑,朝秦林点点头:

    “秦木槿心性谦虚冲和,正是古之良医的风范,吾辈以歧黄之术济世救人,德尚重于术……”

    李时珍又长篇大论的讲了番培养医德的道理,却终究没有出言表扬孙女青黛,倒是对秦林更加推许了。

    同时老神医的眼神有意无意的看向三儿子李建方,李建方就知道父亲对自己为了进太医院而谀事荆王有所不满,借机敲打自己呢!

    “大师兄要倒霉了,”有人在窃窃私语,很明显表扬完秦林之后就是责罚张建兰了,因为他的错误差点儿闹出人命,对行医数十年声誉如日中天的李氏医馆意味着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

    倒是刚刚好心问候反被张建兰斥骂的陆远志,胖胖的小圆脸上不喜不悲,并没有幸灾乐祸之意,被秦林看在眼中,心道小胖墩果然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出乎意料的是李时珍并没有公开责罚张建兰,出来承担责任的竟是庞宪!

    庞宪面朝李时珍跪下请罪:“弟子处方不当,该写臭蒿时写做了青蒿,青蒿既有香臭两种,便因此留下了误用香蒿的歧路,差点儿惹出人命官司,实为弟子之过。”

    李时珍叹息道:“你急着赴荆王府宴饮,在有重病患的情况下竟忙中犯错,实为结好权贵的名利心盖过了济世救人的慈悲心,为我辈医者大忌啊,大忌!”

    李建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庞宪本不愿意去荆王府赴宴的,实是他催着去的,李时珍口中名利心盖过了慈悲心的其实并非庞宪,而是他李建方!

    想了想,李建方朝李时珍拱拱手:“父亲大人,这件事儿也有责任,不过药物中一物多名、同名多味药的情况实在很多,肘后方说青蒿捣汁治温疟,庞师兄开方写青蒿便没错,而我们一般说青蒿就是指香蒿,张建兰取了香蒿来,也不能算错,正逢阴差阳错导致误用。

    只有您的《本草纲目》上将种种情况讲清,可《本草纲目》迟迟未能出版,不为世人所知,否则香蒿与臭蒿之别尽人皆知,岂能出现昨天的错误?”

    中药一物多名、一名多药的情况实在数不胜数,譬如最常见的“板蓝根”,就有靛青根,蓝靛根,靛根,菘蓝,葴,大叶冬蓝,青蓝,山蓝,大蓝根,马蓝根等名字;而贝母则分川贝、浙贝、土贝三种,功效各不相同,稍不注意就会误用。

    要说古往今来对药物辨析明确,首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有这本书就不大会出现混淆、误用药物的情况了。

    可李时珍自己清楚,《本草纲目》字数近两百万,附图一千余幅,共五十二卷,是一部浩如烟海的药学巨著,呕心沥血二十年才得以完成,要出版行销谈何容易?刻印、纸张、装订等费用加起来,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李氏医馆无论如何也筹措不出。(猫注:非常遗憾的是,因为经费问题,历史上《本草纲目》未能在李时珍生前出版)

    想到这里,李时珍的神色就黯淡了许多,长长的叹息了声,对众位徒弟、徒孙勉励几句,便缓步走回后堂,本来挺拔的腰背,似乎佝偻了许多。

    李建方暗自后悔不该提起父亲的心病,对弟子们匆匆嘱咐几句,也跟着去了。

    庞宪讲了一个时辰的课,便又去医馆大堂那边替人诊断病情,留学生们自习。

    刚才李时珍语气里对秦林颇为期许,见师尊一走,众位师兄都朝秦林道贺,秦林不亢不卑的回应着,倒是陆远志比自己得了夸奖还高兴,撺掇秦林请大伙儿吃酒。

    欢声笑语中,只有两个人不怎么开心。

    其一是李青黛,小姑娘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撅起嘴巴望着众人环绕的秦林,暗自思忖道:哼哼,有什么了不起啊,爷爷还让我……嘻嘻,这不就盖过你了么?

    其二当然是张建兰张大师兄了,他左右瞧瞧无人注意,早早站起来开溜,不过并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一溜烟的梭进了东首李建方一家人居住的小跨院。

    约摸过了两注香的时间,张建兰走出了小院门,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阴笑:嘿嘿,姓秦的,你就等着倒霉吧!

    张建兰向李建方提起秦林对青黛有觊觎之意,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李建方连事情真假都没问清楚就怒发如雷,竟似对秦林极为不满,又经他一挑拨,秦林还不倒血霉吗?

    张建兰躲在走廊上看热闹,只等了片刻,就有小学徒奉李建方之命到学堂来叫秦林:“秦师兄,建方先生让你立刻过去一趟。”

荆湖卷 第十四章 家教

    过去一盏茶的时间,秦林满脸困惑的走出了李建方的小跨院,他不停的挠着头皮,搞不清究竟什么地方得罪对方惹来了这场敲打。

    李建方钻研医术,为人淡漠,极少叫弟子进他那座小跨院,今天破天荒叫了秦林去,张建兰、陆远志等师兄弟们竖着耳朵候在外面,让秦林小小的感慨了一把:果然都是些好奇心旺盛的围观群众啊……

    陆远志迎上来抓住秦林胳膊:“秦哥,怎么样?好事还是坏事?”

    秦林揉了揉鼻子:“不清楚,莫名其妙的把我骂了顿。”

    见秦林表情郁闷,张建兰得意非凡,阴笑着上前打个招呼:“哈哈,咱们这位建方师父要求弟子是非常严格的,秦师弟被太师父寄予厚望,建方师父对你格外严厉些,也是一番好意,师弟可不要心怀怨愤哦。”

    和我玩这套?秦林简直不屑一顾,笑容可掬的道:“居心是好是坏不在嘴里怎么说,而在遇事怎么做。张师兄身为首徒本应得了神医太师父的几分真传,却误用药物差点伤害人命,究竟是学医不精,还是故意为之呢?”

    “你、你!”张建兰憋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秦林词锋犀利,逼得他要么承认医术粗疏,要么干脆就是故意使坏损害医馆名誉,若是承认医术差,传扬出去他哪儿还有脸去做王府医官?承认故意使坏,那就更加万劫不复了。

    医馆弟子、学徒中有和张建兰不对付的,闻言已笑了起来,老成持重的尚且背过身去,年青气盛的干脆当面呵呵而笑,到底李建方为什么责骂秦林,反而无人关心了。

    实际上秦林自己也不清楚,李建方的口气并不像师尊对弟子的严责,却似某种告诫或者警示,他叮嘱秦林要牢记医馆弟子的身份地位,不要“逞少年意气,得陇望蜀,怀觊觎之心”,最后还将神色放得和缓,表示如果秦林循规蹈矩牢记本分,将来可以推荐他去武昌、南昌的大药铺坐堂行医,谋个衣食无忧。

    秦林被搞得一头雾水,觊觎之心?莫非因为李时珍勉励的那几句,李建方认为我盯上了李氏神医的衣钵?可李时珍有两徒、四子,这块金字招牌无论如何也传不到我这个小徒孙啊。

    喵那个咪的,真他妈莫名其妙!

    说话间,李青黛背负着双手,小脸笑盈盈的,轻摇缓步的走了过来,明亮的眸子里带着三分狡黠,“不怀好意”的瞅瞅秦林。

    张建兰大喜,本来已在李建方面前下了蛆,现在趁人多再撩拨几句,岂不坐实了秦林对青黛的“非分之想”?

    他抢在众师弟之前说:“李师妹来得正好,秦师弟刚才被建方师父叫进去责骂了一顿,我们问他也不肯说,还是你来问问吧!”

    张建兰的算盘打得好,青黛对秦林有几分亲近,听说他被李建方责骂自然急着问清原委,两人随便搭几句话,有这么多人做证见,到时候在两位老师乃至太师父李时珍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上一番,还怕秦林不倒大霉?

    太师父李时珍可是把这位聪慧绝伦、丽质天成的孙女当成掌上明珠,哈哈,要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进他耳朵里,秦林铁定要被逐出医馆!

    张建兰的笑容越发灿烂了。

    不料青黛一点儿也不急,反倒摆出师姐的架子,学李时珍的口气,老气横秋的对秦林说:“秦师弟底子差又不肯努力,自然要被三叔严责。呵呵,学医重在积累,至少十年以上的辛苦才能有点成就,靠小聪明可没什么了不起的。秦师弟,师姐说的对不对呀?”

    青黛不过十四岁出头的年纪,容貌娇美绝伦中带着几许青涩,就如枝头的青苹果一般诱人,这番话学爷爷的口气,不见严厉和庄重,倒显得十分俏皮可爱,叫秦林心头一荡。

    秦林身体虽然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两世为人的思想则早已成熟,他当然不会和小女孩认真计较,就打着哈哈说:“不错,不错,青黛师姐教训的是,师弟一定牢记教诲。”

    青黛好不容易才从万年小师妹升级做了师姐,只可惜秦林是惟一的师弟,本来准备发落秦林几句抖抖师姐的威风,见他如此知情识趣,青黛立刻喜上眉梢:

    “嘻嘻,秦师弟客气了,你从来没学过医术,底子太差,在学堂跟着他们也学不走的,所以爷爷让我替你补习入门的粗浅知识。喂,你可要认真学哦,要不爷爷会说青黛教得不好呢。”

    哦,补习啊,还美少女课后授业,喔霍霍霍~~秦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脑筋不知道想哪儿去了,牲口啊牲口。

    陆远志一众师兄弟完全不同,听青黛口气竟是太师父李时珍让她替秦林补课的,这、这简直太那个啥了……他们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张建兰的一张脸更是胀成了猪肝色,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胡说秦林对青黛有觊觎之意时,李建方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了,不过好像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自作聪明……

    青黛父母在四川蓬溪知县任上,她是爷爷奶奶拉扯大的,因从小聪慧非凡,李时珍将医术倾囊相授,与人情世故上却不怎么着紧,因此她根本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出格的,见师兄们神情怪异,只当他们佩服自己有代师授徒的资格,更是喜上眉梢。

    气氛变得非常诡异,秦林这才反应过来:我靠,这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大明朝啊,李时珍竟然让他的宝贝孙女给我补课,莫非我也有了传说中的猪脚光环?

    顿时感觉到十余道可以杀人的犀利目光,如果眼神可以实质化,秦林早已被师兄们利剑般的目光戳了个千疮百孔。

    赶紧闪人!这牲口打着哈哈:“呃~师姐啊,看来师兄们好像很不满意你替我补课啊,他们都跃跃欲试啊,大家都这么热情,要不给太师父说说,给我换个人算了?”

    青黛把小脸一扬,小鼻子一皱,斩钉截铁的道:“绝对不行!”

    说罢生怕别人和她抢师弟似的,扯着秦林就走,留下一众大眼瞪小眼的师兄。

    愣怔了半晌,陆远志才缓缓的吐了口气,望着秦林背影,崇拜之情直如长江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老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禽、兽!”

    “是禽兽不如啊……”张建兰带着哭腔。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南市豆腐西施现在还没收摊,去买块豆腐一头撞死吧。”

    “帮我带一坨。”

    “给我也来一块吧!要嫩点的,砸头上不疼……”

    ~~~~

    “四诊法出自《黄帝八十一难经》,相传为神医扁鹊所著。望,指观察病人的气色;闻,指听病人的声音气息;问,指询问症状病情;切,指查明脉象……”

    小屋中,书桌前,窗户大开,青黛一本正经的讲着医学基础知识,眼睛却不敢瞟秦林一下,只顾瞧着书本。

    爷爷许青黛代师授徒,说明医术得到了承认,她当然性质颇高,可进到秦林的房间之后,平生第一次和青年男子同处一室,未免又紧张起来。

    与青黛的紧张相反,秦林根本没认真听她讲的什么,装成专心听讲的三好学生,眼睛却望着美少女家教妙曼的身段上下巡梭,实在不老实极了,呼吸则十分浊重,似陶醉于少女娇躯淡淡的药香。

    青黛的耳根子越来越热,终于忍不住了,放下书本将桌子一拍,“秦师弟,你、你看哪儿呢?不认真听讲,太可恶了!要是爷爷问起,我怎么交待呀?”

    秦林一本正经的道:“望闻问切,前三样我可以慢慢体会,但切脉怎么回事,你说的浮、沉、迟、数等二十七种脉象,究竟如何叫沉,如何又是浮,我还是搞不清楚啊!还有到底怎么给人切脉,光听你说我也弄不明白。”

    “笨蛋,真是个笨蛋!”青黛瘪着小嘴,一脸的无奈,可秦林说得也有道理,切脉往往要十年以上的行医经验才能精通,光入门就不是一两天能够做到的,必须实践才行。

    偏着脑袋想了想,青黛无可奈何:“服了你,没办法,喏,诊我的脉吧。”

    从布裙宽大的袖口,白嫩柔美的手掌伸了出来,五指修长肉色柔光浑如羊脂白玉,雪白的皓腕处肌肤细嫩得吹弹可破,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竟似晶莹剔透一般。

    秦林偷笑着将手指头搭在皓腕之上,只觉触手细腻光滑,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两下。

    青黛毫无机心,不解的看着秦林:“位置错了,寸关尺不在那儿,往前一点。”

    青涩的少女,纯洁的目光,秦林生不起亵渎之心,居然老老实实的按照青黛指示,将手指头搭在寸关尺上,细细感觉血脉的搏动,体会脉象。

    青黛心头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不知怎的秦林搭脉的感觉与爷爷完全不同,少女的心跳脉搏变得越来越快。

    好奇怪的感觉啊!

    终于,青黛笑着把手收了回来:“嘻嘻,其实你可以找陆远志他们实习的。”

    秦林眉头一挑:“有什么不对吗?”

    青黛编贝似的牙齿轻咬嘴唇,很有点不好意思:“我、我痒痒……”

    --------

    读者朋友们,求票啦求收藏啦,听说起点票票就是作者的G点,那么就给我来点**吧!

荆湖卷 第十五章 黑石脂

    “从前有个可爱的小姑娘,谁见了都喜欢,但最喜欢她的是她的外婆,简直是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一次,外婆送给小姑娘一顶用丝绒做的小红帽,戴在她的头上正好合适。从此,姑娘再也不愿意戴任何别的帽子,于是大家便叫她小红帽……”

    秦林讲着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青黛听得津津有味,双手撑在书桌上托起下巴,露出温润如玉的小臂,明亮的眸子忽闪忽闪,沉浸于故事之中。

    替秦林补习医学入门知识,青黛起初还有些紧张,不过毕竟年纪小,秦林说说笑笑就把她逗得放松了,到后来两人相处就如青梅竹马的朋友一般。

    李时珍虽没把孙女管得像寻常官宦人家小姐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青黛毕竟是正七品知县的闺女,除了陪李时珍上山寻药之外很少出门,和秦林一熟,补习间隙就缠着他讲讲外面的事情。

    这可为难秦林了,他来到万历年间还不满一个月,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能讲出什么来?过去的经历嘛故事虽多却不能说,难不成给小姑娘讲自己破获的“五.一七无名裸尸案”,或者“南湖村灭门焚尸惨案”?内容很黄很暴力,太不和谐了……

    于是秦林只好把几个后世小盆友听烂了的童话故事抖搂出来,没想到后世脍炙人口的童话在数百年前杀伤力巨大无比,青黛听得心醉神迷。

    看着小姑娘清醇似甘泉的两汪秋波,领口处微露的肌肤,细腻温润有着诱人的色泽,秦林这家伙觉得自己很有化身大灰狼吃掉这只“小红帽”的潜质,邪恶啊邪恶……

    青黛心地纯良如透明水晶,自然不知道秦林正在朝黏黏怪叔叔转变,平日里众位师兄都端着授受不亲的架子,同在学堂整日价不和她说一句话,就算说话也是老气横秋的板着脸,遇着秦林这么说说笑笑,实是平生第一次,在小姑娘的心中,秦林的好感度嗖嗖的往上狂飙。

    青黛先讲半个时辰的四诊法,秦林接着说了一刻钟的故事,然后在秦林自行读书的时候,她就拿出大叠白纸,皓腕悬空、春葱紧握一管小小的湖笔,细细勾描图案。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药学巨著,收录一千八百九十二种药物,除了最为常见不易被人误认的之外,大部分药物绘有插图,全书共需一千一百六十幅插图。

    这些插图是《本草纲目》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中医药材形态相近的极多,容易误用,如果只用文字描述,例如大黄的“叶、子、茎并似羊蹄,但茎高六、七尺而脆,味酸堪生啖,叶粗长而浓”,如果从来没见过大黄的人看了这段描述最终恐怕还是一头雾水,脑中勾勒不出大黄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有了精美的插图,就能一目了然,不易发生错乱了。

    李时珍已年过花甲,写书还行,用羊毫小笔细细的画插图就显得力不从心了,本来是二儿子李建元替他画的,自打李建元、李建木考上秀才进府学读书,庞宪和李建方又要忙着医馆的一大摊子事情,画插图的任务就交给了青黛。

    这就是李时珍屡次带孙女上山的原因:观察药物鲜活时的状态,为画插图做准备。

    铺开纸笔,青黛精心的绘制着插图。

    伏在书案上专心绘图的少女,恬静而秀美,时而将湖笔的尾端含在唇瓣中间出神,时而为插图上偏离了本意的线条秀美微蹙,下午的阳光从西窗透入,声声蝉鸣从后院传来,馥郁的药香慢慢氤氲……

    秦林置身其间,恍如人间仙境。

    “哎呀,怎么搞的,又弄污了!”青黛好看的脸皱成了一团,在她那支细笔底下,画的某种植物图案栩栩如生,只可惜不小心弄上的一滴墨迹使得前功尽弃。

    看着小姑娘懊丧得不行,秦林哈哈一笑:“有那么为难吗?我来替师姐画,叫你看看师弟的手段。”

    秦林刑事侦查学过模拟画像,为此专门练了一年的素描,凭这层功底,要画几幅植物图案还不是毛毛雨啦。

    不过这家伙刚接过笔,一张脸就比青黛还皱了:毛笔,素描用毛笔,很好很强大……

    毛笔能酣畅淋漓的表现笔锋,写出《兰亭序》《寒食帖》这样的不朽名篇,也能画出《清明上河图》和大气磅礴的泼墨山水。

    但精确制图就非其所长了,在秦林手中一管狼毫似有千钧之重,才往纸面上落笔,软软的笔头就东歪西扭,别说绘画了,就连一道平直的线都没法完成。

    青黛笑得肚子疼,皱巴巴的小脸倒是舒展开了,伸出手指在脸蛋上轻轻刮:“吹牛皮,不要脸!”

    秦林直挠头,看看青黛以前完成的插图,线条精确、图案栩栩如生,也不知她费了多少心力。

    要是有铅笔就好了……对了,铅笔!

    秦林把脑门儿一拍,自信满满的道:“用毛笔画插图太不方便了,我有办法画出比这更精细的画儿,花的时间还不到现在的一半。”

    青黛本想说吹牛的,见秦林神色不像胡吹大气,她对此又十分关心,一时喜道:“真的?那就太好了,要用什么来画呢?”

    秦林想了想,学笔迹鉴定时还记的那个配方,就说:“需要硫磺、粘土和石墨,就能让你方便准确的画出各种图案了。”

    “哼,什么嘛,原来还是拿人家开玩笑,真讨厌!”青黛把小嘴一撇,背过身去不理秦林了。

    呀咦,怎么小萝莉突然变得傲娇了?秦林搞不清状况,只好一本正经的再三强调决无虚言,如有不实天地不容,将来找老婆又凶又恶。

    发誓时秦林直好笑,心说我将来的老婆就在眼前,是否又凶又恶却是见仁见智了。

    青黛小脸变得绯红,知道自己多半会错了意,低眉顺眼的说:“好师弟,原来没骗我呀,师姐错怪你了,你说的那个‘石笔’,咱们这就去做吧!”

    秦林问她为何误会起来,青黛变得扭扭捏捏的,怎么也不肯说,只好作罢。

    李家医馆规模很大,附带的药铺也不小,乳钵、药碾等物十分齐全,有二十多个伙计,十来位学徒。

    掌柜的姓周,是个须发花白的干瘦老头子,不像别处掌柜一副市侩奸猾相,倒有几分学究气。

    听青黛要石墨与硫磺,他转身打开抽屉取药,嘴里唠唠叨叨的:

    “硫磺,又名黄硇砂、黄牙、阳侯、将军……石墨,所谓五彩石脂青黄黑白赤,石墨即黑石脂也,又名画眉石,说文谓之黛……”

    秦林恍然大悟,原来石墨又称黑石脂、画眉石,青黛的黛就是画眉石的意思,怪不得会以为我拿她开玩笑呢。

    秦林促狭的朝青黛笑了笑,小姑娘垂下头,粉嫩的耳根处又有些儿微红了。

    硫磺与石墨都是中药,李氏药铺就有,粘土就更常见了,很快就备齐。

    药铺里面最多的就是石碓、乳钵、药碾、石磨之类,大小姐有令,众伙计齐齐动手,顷刻就将这些东西磨成粉末,混合起来。

    周掌柜在旁边看得是莫名其妙,自言自语:“硫磺酸、温、有毒,治伤寒阴症、气虚暴泄,黑石脂无单用入药,五彩石脂合用涩肠止泻、止血,难不成有人得了重痢疾?可也没有加粘土的道理啊!”

    当然不是用来止泻的,秦林吩咐道:“弟兄们,用清水把这些粉末揉面一样调和起来。”

    周掌柜恍然大悟,心道这是做丸剂了,凡丸剂有水丸、蜜丸、蜡丸、糊丸诸般种类,水调最为常见。

    不过接下来秦林让伙计们再用木头刻个细槽子,把和好的石墨团挤成细条,周掌柜就又不懂了,暗自思忖:常听说西域有一种黑玉断续膏善能生肌活血,为黑色条状,秦小哥弄的莫不是那话儿?不过硫磺、黑石脂也没生肌活血的药效啊!

    墨条挤成了,秦林又让伙计们拿到烘药的窑中烧烤。

    周掌柜这才自作聪明的道:对了,硫磺铅汞五彩石脂之类不是提罐道士们玩的把戏吗?这秦小哥是要炼丹啊!

    哎呀不好,要是被太老爷知道了……

    周掌柜的神色变得很有些不好看。

    周掌柜能想到,自然有别的人想到,这硫磺、五彩石脂都是方士开炉炼丹,搞铅汞之术用的东西,荆楚之地自战国以来巫蛊、道术盛行,蕲州西有武当山,东有龙虎山,道教影响极大,热衷于炼丹求仙的嘉靖皇帝龙御归天也才十来年,人们更是记忆犹新。

    白敛作为学徒正在当班,见状立刻转身,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

    片刻之后,张建兰偷偷溜进来李建方的小跨院。

    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李时珍、李建方父子来到了药铺。

    大明神医的脸涨得通红,白胡子一根根翘了起来,不停用拐杖捣着地面,冲着秦林恨铁不成钢的斥道:

    “你、你们这是在搞什么?!”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 第一时间欣赏锦医卫最新章节! 作者:猫跳所写的《锦医卫》为转载作品,锦医卫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锦医卫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锦医卫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锦医卫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锦医卫介绍:
法医回明,执掌锦衣,破案缉凶,审阴断阳,只手扶四百州河山,扬帆渡十万里海疆……
神目如电,洞彻幽冥地狱,宝剑生光,诛尽魑魅魍魉!
--------
猫跳新书发布,青春校园,官场商场,命运蝶变:《校花重生来爱我》
平凡得像路边一块石头的齐然,突然之间被校花兼市长千金青睐……
牵手,跨越俗世的鸿沟
人生,一步步精彩纷呈
....
我不是官二代,但我岳父是市长
我没有重生,但我女朋友重生了!锦医卫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锦医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锦医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