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锦医卫TXT下载锦医卫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锦医卫全文阅读

作者:猫跳     锦医卫txt下载     锦医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荆湖卷 一零五章 臧否天下

    一零五章臧否天下

    官船上这人作贵介公子打扮,头戴一顶紫金八宝束发冠,身穿的错金绣云锦袍灿若云霞,腰系一条羊脂白玉带,足踏厚底朱履,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

    但她脑后如云的青丝披散下来油光水滑可鉴人影,粉嫩的双颊微生红霞,修眉斜飞入鬓,漆黑明亮的双目有如秋天深邃高远的夜空,身段婀娜挺拔,分明是位国色天香的丽人。

    远处茭白船上的对答顺着江风传来,听到贾富贵赞邵经邦是清官,这丽人神色间颇不以为然,继而贾富贵大骂张居正,她更是秀眉微颦,粉面稍显怒意,直到最后秦林大声驳斥贾富贵,并指出朝廷轻徭薄赋的好处不能仅由富商显贵独享,男装丽人方才回嗔作喜,赞了秦林一句。

    此时两位同作贵介公子装束的青年从官舱中走出。

    年纪稍长,穿玄色云缎夹衣的青年微笑着问道:“哈哈,小妹刚才是赞的哪位青年才俊?”

    另一位穿石青色大花团簇倭缎袍的青年,眉宇间多了几分跳脱之气,大惊小怪的道:“大哥,我没听错吧?咱们这位眼高于顶的小妹,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得了她的青目?”

    被哥哥打趣,那小妹并不害臊,而是正色道:“方才听了那边船上议论,于国事上很有几分见地。爹爹柄政当国砥砺朝堂,虽竭力网罗天下英杰,仍恐有沧海遗珠之憾,小妹只想为爹爹分忧,于草莽中发掘栋梁之材,两位兄长素知小妹心性,何以拿男女之情相讥刺?”

    两位兄长对视一眼,都觉得小妹的咄咄词锋难以招架。

    他们这位小妹,生来只喜读经史子集,又得了父亲悉心教导,胸中尽是治国安邦之道,落笔千言一气呵成,要是身为男儿,十个八个状元都考上了,非是李易安、卓文君之类的才女可比,足为女中诸葛。

    而且她心如皓月片尘不沾,于男女之情上毫无兴趣,江陵一带不知多少青年才俊费尽力气想得到她的芳心,可结果都是铩羽而归……

    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呀,难道二八佳人就永远不出阁,终老闺中?两位兄长奉父命往江南游学准备应后年的庚辰科进士,得了父母允许便把小妹带上,看看有没有哪位江南才俊能入她的法眼。

    没想到就在江中,从不服人的小妹竟出言赞别人,两位兄长诧异之下走出舱门询问情况。

    小妹便把刚才秦林与贾富贵的对答说了一遍,然后道:“大哥,三哥,小妹眼光如何,此人说的话有点意思吧?”

    三哥看看那边挂着锦衣卫百户的官衔灯笼,就有几分不服气:“一介武夫而已,胡诌几句正好说中,也不足为奇。”

    大哥摇手笑道:“不是这般说,既然他能说出这番话,就值得结交结交,咱们何不过去聊聊,也稍解乘船的寂寞?”

    一声令下,船夫们喊着号子运桨如飞,大官船便朝秦林所乘的茭白船靠过去。

    那大哥心思缜密,叫仆役把“汝作舟楫”和“尔唯盐梅”两只大灯笼收进了舱中。

    小妹看了只是微笑,看样子并不怎么赞成大哥的举动。

    很快船就靠了上去,那三哥性急,不待仆役通传,自己扯着喉咙叫道:“那边船上的长官,咱们同在一江行船便是缘分,方才听你们谈得有意思,我们可以过船来谈谈吗?”

    茭白船上美味佳肴都不要钱,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吃货比赛着胡吃海塞,此时都捧着肚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韩飞廉则抱了个侍女进舱风流快活去了,秦林一个人坐在船头实在无聊得很。

    听到大官船上喊话,秦林登时大喜,忙叫停船,接对方上来。

    两艘大船在江心下锚,船舷搭起走道,三位贵公子走到茭白船上,和秦林分宾主坐下。

    互相通名道姓,秦林的锦衣百户身份没什么好隐瞒的,当然实话实说。

    三位贵公子中的大哥略想了想,道:“在下武昌府人氏,姓江,贱名一个敬字。”

    三哥便说自己名叫江懋。

    “藏头露尾的为哪般?”小妹低声埋怨了大哥一句,也只好跟着说了姓名,江紫。

    秦林看江敬和江懋两位,都是仪表堂堂的贵公子,便朝他俩笑着点点头;再看江紫,但见她风姿娴雅,实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秦林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心头一阵恶寒,赶紧把眼睛转开。

    江紫莫名其妙,她虽然不懂男女之情,毕竟二八芳龄的女儿家,对自己容貌还是极为在意的,那些个王孙公子,无论谁只要见了她都是目眩神摇、丑态百出,她固然不喜欢,却也知道自己容貌颇美。

    而秦林一见之下非但没有丝毫的恋慕之意,反而忙不迭的把目光闪开,脸上神色更有几分明显的嫌恶,这就叫她百思不得其解了。

    殊不知秦林已被朱由樊搞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了男装妖娆的就拿人家当兔子。

    江紫本是国色,又没有刻意掩饰,只要没瞎眼的都能看出来。

    本来法医的眼睛何其精明,可秦林已经见过朱由樊这种极品,哪怕江紫容貌比他更胜百倍,秦林心头已有了先入为主之见,连看也不看这“兔儿爷”一眼,更不知她是女扮男装。

    江紫心中惶惑之余,微生怒意,只她涵养极好,并不流露出来。

    江敬拱手笑道:“方才听秦兄臧否国朝人物,言语颇有见地,对世人公认的清官邵经邦,秦兄何以出言不逊?”

    秦林毫不迟疑的答道:“此人并非清官,欺世盗名而已。清官应该严格执行国家法度,不贪赃枉法,邵经邦纵容逃税,虽然他自己没有受贿没有贪赃,却已经枉法,使得国家税赋流失,其结果与贪赃枉法并无差别。”

    江懋也来了兴趣,想了想道:“邵经邦自己没有电脑访问受贿,虽然同样造成税赋流失,似乎比贪官总要好上一些。”

    “大谬不然”秦林直言不讳的反驳道:“若是贪赃徇私,人人都说是贪官,且有国家法度约束,总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行事;若是不贪而枉法,世人却被他迷惑只说他是清官,邵经邦公然开启税关不收一分税款,堂而皇之的枉法,比起前者就好像小偷小摸和白昼抢劫的区别,更为恶劣”

    江敬暗暗点头,觉得秦林所言和父亲“用循吏而逐清官”的思路极其相似,这番见解父亲要是听了一定会大加赞许。

    江懋兴头上来了,又道:“秦兄所言,似乎不能如此类比吧,譬如偷盗抢劫之事,杀伤人命、害人不浅,而邵某人启关不收税,并没有害死什么人……”

    秦林把脸一板,正言厉色的道:“朝廷税收有各种用途,当然可以通过边境互市、减裁亲贵俸禄等手段开源节流,但我们且把这一块放下,只说正税收支,那么就是朝廷在这里税收少了,在那里就必须少开支,单以隆庆六年河北大旱而论,如果朝廷府库充盈,便可以尽量赈济,之所以不能完全做到,便因财赋不足,地方官眼睁睁看着饥民变成饿莩。

    如果天下税赋都能及时入库,怎么会有这种情况?说得危言耸听一点,邵某人在荆州税关少收了多少税,便在河北害死了多少人,要是天下官员都像邵经邦,将来秦晋河北再有大旱,或者边境上强虏入寇,朝廷无钱去对付,天底下老百姓只好变做鬼魂”

    秦林一气说完,江敬、江懋两兄弟连连点头,只觉得和父亲当年的教诲如出一辙。

    江紫则笑道:“秦大人此言甚是有理,做区区锦衣百户实在屈才,鲲鹏展翅九万里,扶摇直上,秦大人可有意乎?”

    江紫的声音清扬高远,如果说青黛的语声像黄莺出谷,她就是九霄凤鸣,不仅动听之极,还带着一股温和而叫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孰料秦林赶紧大摇其头,他暗道:这兔儿爷有什么鬼心思?秦爷我可不喜欢那调调……

    江紫碰了个钉子,无可奈何。

    江懋见这个无往不利的妹妹今天居然吃瘪,对大哥打个眼色,一手指了指秦林,一手指了指小妹,捂着嘴偷偷直乐。

    江紫心头不乐,想了想又向秦林挑起话头:“如今江陵张相公柄政,于他政绩得失上,秦兄可有什么看法?”

    这一次秦林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毫不隐晦的告诉他们,自己对张居正的新政了解不多,希望他们能谈一谈。

    江懋闻言大失所望,本以为对方是个躬耕南阳的诸葛孔明,足不出户便知天下大势,殊不知连万历新政的内容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再想到对方只是锦衣卫的武官,一介武夫而已,便觉得先前把他看得太高了些。

    江敬虽没有像弟弟那么早下论断,对秦林的观感也下调了几个档次。

    唯独江紫心头一动,她先前见过的王孙公子和自命不凡的才子们,说到不懂的地方,他也要胡说几句假装精通,再高明一点的就含糊其辞故作高深,像秦林这么直言不知道的,还真没遇到过。

    “至少此人灵台清明,品性高洁,非凡夫俗子可比,”江紫这么想着。

荆湖卷 一百零六章 江上浮尸

    一百零六章江上浮尸

    江紫觉得秦林见解颇为独到,有心要听他臧否时政,便非常耐心的把万历新政的主要内容讲了一遍。

    秦林眼睛不看江紫,听她谈话倒听得很认真。

    江紫首先提到军事方面张居正任用戚继光守蓟州,编练车、骑、炮相结合的新式军队,大量使用佛郎机、鸟枪等火器,打得朵颜、土蛮等部不敢越雷池一步。

    秦林点头微笑,显然对此颇为赞赏。

    接着她说起了吏治方面实行的“考成法”,规定各级官员年初都要制定计划,年末考核计划是否完成,从朝廷到地方层层监督,其中地方官征收税赋不足计划九成者,一律降职处罚,直到削职为民,武官练兵、提刑办案也都有相应的考核指标。

    “妙啊”秦林拍手大笑:“按照考成法,邵经邦这种人就得卷铺盖滚蛋”

    江紫嫣然一笑,说到了最后一项,便是各项新政中张居正最为得意的财政方面:一条鞭法。

    大明承平已久,土地兼并严重,地方豪强往往隐瞒田亩数量,造成朝廷税赋征收不足,张居正施行一条鞭法便是应付此种局面,主要有三项内容,其一是把征收粮食丝绸等实物改为征收白银,其二是把过去林林总总的捐税名目都统合为一项,以免地方官府任意增加税赋,其三则是丈量全国的田地面积,追缴豪强隐瞒的税收。

    说完这些,江紫停了下来,她几乎可以肯定能够从秦林口中得到赞许的答案,然后她就准备告辞离去了——这位锦衣百户虽然见识不凡,但和栋梁之材还差着些距离,至少他于新政上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但这一次,秦林思考半晌,最后却摇了摇头:“江陵相公手法虽妙,无奈方向错了,好比一个人跑得再快,但走错了路,就永远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江紫细长好看的修眉顿时皱了起来,嘴唇紧紧抿着,极想立刻反驳,终究忍住没有当场翻脸。

    江敬和江懋两兄弟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怒意,到底江懋脾气急些,挺直了身子。沉声问道:“江陵相公柄政以来,一条鞭法已在福建、湖广等地试行,就是我们江陵,不,武昌也在试行,豪强不能再隐瞒土地,府库收入大增,官民拍手称快,为何秦兄竟说方向有误?”

    秦林笑了笑:“张相爷既然有志富国强兵,怎么眼光只盯着一亩三分地?在下之所以说他方向错了,便是方才听了江紫兄的介绍,才知道张相爷的一条鞭法仍是对准农业去的,且不管他搜刮了地方豪强还是贫苦农夫,总是拿国家财赋只盯着‘农’字上打主意,这大方向就错了。”

    江懋手一抖,茶水泼出来小半盏,江敬较为沉稳,也面有骇然之色,江紫则呀的一声低呼,自觉失态,赶紧拿袖子遮住脸。

    三兄妹交换了几个眼神,都十分惊讶:秦林所说正巧和他们父亲日夜思考的事情不谋而合,此人处江湖之远,不在朝堂之上,亏他怎么想得到?

    不过,那件事谈何容易?隆庆初年因为财赋不足,首辅高拱也曾打了这个主意,可雪片般的奏章和士林中人一片声的“不可与民争利”,很快就迫使他改变了想法,偷鸡不成折把米,闹了个灰头土脸……父亲对此事也犹豫不决,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呀

    除了被视为天人的父亲,江紫从来不服别的什么人,这次竟被秦林一语说得哑口无言,思忖了半晌,她才组织好语言,但词锋力道就大不如前了:“秦、秦先生所言有些道理,但国家税赋自有祖制,贸然改变恐怕士林大哗、天下骚然……”

    其实张居正的别项改革措施,何尝不引发士林大哗、天下骚然?只是全部改革措施加起来都没有这项的阻力大。

    江紫想到这里,自己嫩白莹润的脸蛋先就红了,只好换个方向来说:“虽然一条鞭法仍是盯着农税这块,但主要是针对豪强地主侵吞兼并的土地啊,加豪强之税,便能减贫户之赋,此消彼长,于天下苍生不无裨益。”

    “理想化了,”秦林摇着头叹息:“豪强之所以为豪强,转嫁税赋的能力就比普通百姓强得多,只要朝廷仍把税赋盯住田亩产出这块不放,不想着从别的地方开利源,那么压在田亩上的税赋就会越来越向小民转移。

    张相公的办法,或许能在十年、二十年内增加府库收入,但时间再久,增加的田亩税赋便由豪强地主逐渐转移到贫苦农民头上,久而久之,一到大灾之年百姓不能果腹,自然流民四起,恐怕有天下板荡之祸呢”

    江紫闻言心头一凛,感觉同样的话似乎父亲无意间也曾提及。

    “太危言耸听了吧?”江懋有些不服气,驳道:“只要皇路清夷,以考成法整顿吏治,豪强未必便能把税赋转移给贫苦百姓……”

    江紫对三哥的话有些不以为然,显然天下所有官员都尽职尽责的理想状态,从三代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她读史书甚至有时候怀疑连所谓的三代治世都是历代儒门圣贤编出来的,否则《春秋》、《左传》和《竹书纪年》相对照,怎么有许多相反之处呢?

    秦林还没有回答江懋的话,突然右舷的船夫们喊了起来,似乎说有什么死人,惊动了舱中高谈阔论的诸位乘客,都走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只见远处波涛之中一具尸体浮浮沉沉,精赤着白生生的身子,伏着脸朝下,没有衣服,便瞧不出男女。

    众位船夫都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有几个点起香朝那浮尸拜祭,口中念念有词——这是行船的规矩,叫水鬼早日投胎托生,不要来找行船之人的麻烦。

    那尸体头发披散,尸身发白,江懋想当然的认为是女子,颇为怜悯:“谁家的女眷淹死在这江中,死后衣不蔽体,还真是可怜得很。”

    “是男的。”秦林非常肯定的说。

    江懋为人性急、好抬杠,听了十分不服:“这么远,脸又朝下,你就能看清楚了?”

    “没看清楚,”秦林无所谓的摇了摇头,然后接着说:“水上浮尸,男的脸朝下俯卧,女的脸朝上仰卧,十个有九个是这样。”

    江懋先前谈时政就被秦林驳了几次,现在就把脖子一梗:“我偏不信”

    那些个船夫听了,都说秦林是对的,凡是浮尸就像他所说,男的面朝下女的面朝上。还有人问秦林是不是大江上行走的老行家,否则焉能年纪轻轻就知道这些事情?

    江懋却越发不服,竟叫道:“我还偏不信了,把死尸捞起来看,是女的你们给我赔个不是,要是男的,我输给你们一百两银子”

    船夫们虽然想要银子,却嫌那浮尸晦气,不肯打捞,船主贾富贵和江敬、江紫兄妹都劝江懋收手。

    不料江懋牛脾气发作,又是公子哥心性,谁也劝不住,这茭白船上的人不肯捞尸,他便命自己所乘大官船上的家丁、船夫打捞。

    官船上的人不敢违拗,横竖是他家里的船,要晦气也是他晦气,水手便把船驶过去,慢慢把尸体捞了起来,放在甲板上。

    江懋挑衅的看了秦林一眼,大步流星的从跳板上走回官船,去看那尸体,江敬、江紫两兄妹无奈,朝秦林抱歉的笑笑,也跟着过去。

    秦林可不怕尸体的晦气,如果尸体真有什么晦气,他早该死一百次了,出于职业的本能敏感,他也过船去看浮尸。

    江懋只看了一眼,脸就垮了,朝秦林作了一揖:“算你猜准了,的确是个男的。”

    江紫没有去看尸体,只看见江懋的表情就知道结果了,她掩口笑道:“三哥真是的,对就是对,什么叫猜对了?”

    “确实不是猜的”,秦林解释说,水漂尸体当中,男性胸部肌肉发达而臀部较小,骨盆也较窄,这样身体前半部分比较重就沉在下面,所以形成俯卧的姿势;而女性骨盆宽臀部大,身体后半部分比较重,所以漂在水面上就会仰面朝天。

    江家三兄妹听了都觉得新奇,江紫乌黑明亮的眼睛闪过一丝异色,似乎女性天生对这些惊悸的东西,既感恐惧,又好奇不已。

    便是那些船夫也说在船上这么久了,只知道男女浮尸有俯卧仰卧的区别,直到今日才从秦林口中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出于职业本能,秦林一边和众人说话,一边观察那具浮尸。

    人体的密度比水稍大一点,所以尸体最初都是沉入水底的,随着腐烂产生大量的污秽气体充斥于尸体之内,它才会慢慢浮出水面被人们发现。

    最初腐烂气体都是在胸腔腹腔这些地方,于是尸体的上半部分先露出水面;等腐烂高度发展,四肢都充满了腐烂气体,这时候才会整具尸体浮出水面,表现出俯卧或者仰卧的姿态。

    这具尸体就已经高度腐烂,呈现出巨人观了,尸体皮肤苍白,像吹气球似的高高胀起来,颜面肿胀不堪,眼球暴突出来,嘴唇变厚往外翻,舌尖从嘴里拖出来,胸腹高高隆起,四肢粗胖,就连阴.hexie.囊也膨大呈球形……

    咦,不对,那是什么?

    秦林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

荆湖卷 一零七章 缺少的东西

    一零七章缺少的东西

    呈现巨人观的尸身放在甲板上,船夫、仆役都心头发毛,七嘴八舌的劝说主人快把它扔回去。

    江懋刚才看了一眼,已恶心得隐隐作呕,喉咙口早就直冒酸水了,顾虑着面子才强行忍住没吐,听得船夫们说,就准备命令他们把尸体推回江里。

    因是男子的裸尸,江紫别着脸不去看它,心头却动了恻隐:“三哥,这人死了还身无片缕、葬身鱼腹,实在太可怜了,咱们既然捞了他起来,干脆好人做到底买口棺材把他葬了吧。”

    江懋犹豫了一下。

    有个老水手便打着躬朝江紫劝道:“小姐,不是这么说的,长江里头的水漂尸,失足淹死的、想不开投江自尽的、被贼谋害的……加起来一年到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天不收地不管全都送给龙王爷喂养虾兵蟹将,所以旁人并不敢去装殓它。”

    江懋有些意动,江紫却粉脸肃然:“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难道三哥忘记了吗?”

    江懋被妹妹说得哑口无言,脸色微红。

    江敬为人厚道,打着哈哈说:“三弟,既然你把它捞起来便是善缘了,就按小、呃,小弟说的办,也算你积的阴德。”

    江懋本是无可无不可的,便吩咐水手们把尸体搬去后艄放着,等到了九江府再买棺材下葬。

    水手、仆人们虽然不情愿也没办法,就准备把尸体搬走。

    “且慢”秦林阻止了他们,然后斩钉截铁的道:“这具有古怪”

    江家三兄妹吃了一惊,两位兄长尚在狐疑,江紫先问道:“秦兄久在锦衣卫,想必已发现尸体是死于非命?不过方才你曾说以尸体腐烂程度看,沉在江里至少半个月,这么算起来落水之处至少在上游千里之外,咱们在这里似乎鞭长莫及,也只能行文给上游各州县衙门,让他们详查此案吧。”

    秦林本想回头赞江紫思维细密,但想到对方是个“兔儿爷”,被朱由樊这伪娘搞怕了的家伙就头也不回的蹲在尸体旁边,答道:“确实如此,就算江流每个时辰流十里,一天便是一百二十里,如果可以自由浮动的话,这具尸体从江底浮起到彻底露出水面,至少经过八天,那么它落水的地点就在千里之外了。”

    江紫首次接触到案件侦破,就得到秦林这样一位锦衣卫老手的认可,心里面就有几分欢喜;但秦林头之前正眼不看她一下,这次仍是头也不回的蹲在那里,简直把她当成夜叉恶鬼似的,江紫虽不在乎男子的欣赏,却也暗自纳闷。

    不料秦林话锋一转:“这尸体真是从千里之外落水的,腐烂胀气之后就漂到此地吗?嘿嘿……”

    这时候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稍微消了点儿食,捧着肚子走到大官船上,来看秦林在做什么。

    不经意间看到江紫伸出纤纤玉手拢了拢被江风吹乱的发丝,肤如羊脂、丽色胜于天妃,丰姿绰约直叫人目眩神摇,岂但胖子呆了一呆,就连不解风情的牛大力也鼓着眼睛,发觉这么盯着姑娘家忒也无礼,才艰难的挪开了目光。

    “胖子,过来检查一下这具尸体”秦林招呼着陆远志,见他发呆,凑到耳边低声道:“伪娘而已,看个屁呀,难道朱由樊你没看够吗?”

    陆远志搓着胖脸,一时没想明白伪娘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秦林不乐意旁人看那位江紫姑娘——“妈呀,这么快就勾搭上了?有奸情”陆远志不禁替青黛忿忿然,又暗自佩服秦哥果然够犀利。

    走到尸体旁边,见到这具膨大肿胀呈现巨人观的死尸,饶是胖子神经大条也被唬了一下,微一愣怔才叫水手们取了粗布来裹着手,翻检尸体。

    片刻之后他报告:“死者男性,约莫三十五岁到四十岁,尸身长五尺一寸,水泡发胀厉害,五官容貌辨识不清,独见颔下有须。周身并无明显伤口,唯腰部有痕,想是水泡发胀之后被裤腰带勒的,脚趾头之间夹着一小截草绳,可能是水上漂的稻草偶然缠裹。”

    秦林点点头,胖子经过训练已经具备基本的法医能力了,只不过他的推断显然有误。

    他用一根筷子把尸体脚趾头之间的草绳扒拉出来,翻捡给众人看:“你们觉得这像什么东西?不少朋友的脚上都有哦。”

    人人都低头往自己脚上看。

    江家三兄妹穿的朱履,江府仆役家丁穿的粉底皂靴,而船夫们都穿着草鞋。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草鞋鞋子被水泡散冲走,只剩下夹在大脚趾头和第二根趾头之间的草绳”

    可这又说明什么?似乎只能证明尸身确实落水已久,连草鞋都泡散了。

    江紫灿若晨星的眼睛,因不解而变得迷离。

    “尸体很干净啊,干净得过分了……”秦林意味深长的说着。

    众人不明所以,都以为他是说尸身上没有衣服,几名老水手都禀道:“长官,像江里面的浮尸,十个有九个是没有衣服的,因为尸身被水泡胀,衣服全被绷开,就顺水冲走啦”

    刚才这些人还把他当作行船的老手,哪知他突然变成了“羊牯”,不禁大为失望。

    秦林仍是高深莫测的笑着:“被泡了这么久,真的就这么光溜溜的?口鼻、粪门等处……”

    众船夫愣怔着,只有一位年纪最大,胡子都白了的老船夫揪着胡须苦苦思索。

    “哦,对了”老船夫突然一拍大腿,惊叫道:“没有生绿苔,对,凡水漂尸口鼻等处必生绿苔,这具尸体竟然没有——天呐,不是几十年的老行家怎么晓得这个?”

    江中的船夫嫌晦气,一般不肯打捞尸体,所以除非几十年的老资格老行家,决不会知道水漂尸七窍必生绿苔。

    船夫们敬畏的看着秦林,只觉得戏台上演的什么包龙图,恐怕也不如这位锦衣百户更]新α]рO厉害,要知道就连很多在江上走了十年、二十年船的老行家,都不知道这一点呢

    “实际上不是没有绿苔,而是绿苔很少很淡,”秦林先做了解释,继而提出疑问:“尸体腐烂到如此程度,证明抛入江中很久了;但秋季只消两三天就会长出许多绿苔,它却只有极少的一层,这又是为什么呢?”

    众人苦苦思索的时候,秦林又用筷子拨拉着从尸体脚趾头间取出的那一小截草绳。

    江紫思维最敏捷,她身为待嫁闺中的女子,不好意思去看尸体,便望着江面出神,无意间看到江边漂过的一片浮萍,她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冲着秦林道:“绿苔,是不是只有在江面上才生?”

    秦林暗自佩服这伪娘极其聪明,但他依旧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点头道:“不错。”

    就像后世的女生喜欢看恐怖片,女人天生对这些惊悚的东西感兴趣,秦林虽不怎么搭理江紫,江紫却极其兴奋,自顾自分析着:

    “那么,这人落入江中之后,泡了很久,但始终沉在江底,直到前两天甚至更近的时候才浮起来,所以口鼻等处才没有绿苔;但秦兄刚才又说了,这具水漂尸腐烂成如此地步,至少七八天之前就该浮上水面了

    ——我知道了它腰间的勒痕不是裤腰带勒出来的,而是拴着什么重物叫它沉在江底,直到尸身越来越胀大,拉扯的力道增大,加上江水侵蚀,绳子断掉,它才浮到了水面,被我们发现”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陆远志苦恼的揉了揉胖脸,下意识的看了看江紫,只见她星眸中光彩闪耀,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形成了极其诱人的弧度,阳光斜照雪玉般的脸庞,显出端庄美丽却又无比诱人的轮廓……

    不能看,不能看,会被秦哥打的陆远志自言自语的,赶紧挪开了目光,忽然之间他有点怀念可以随便说笑打闹的女兵甲了,虽然她的态度总是很凶……

    秦林完全同意江紫的分析,确实尸体入水的时间在半个月以上,才被泡得如此发胀,但因为腰间被拴上了重物沉在十几二十米深的江底,又冰冷又照不到太阳,藻类无法进行光合作用,所以便没生多少绿苔。

    直到最近几天,发胀的尸身浮力越来越大,栓重物的绳子又被江水侵蚀,终于尸体摆脱了重物,漂浮到江面,把它生前的冤屈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江紫想了想,又接着分析:“既然栓了绳索,那么肯定就是一起凶案,而非偶然落水或者自尽了。水漂尸挣脱绳索就在近两天,它落水的地点就在上游两百四十里之内,也就是武昌到此间的江段”

    就算江紫心若明镜,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二百四十里江段两岸不少州县,往哪儿查去?

    秦林笑着把那截草绳挑起来给众人看:“这是什么编的草鞋,我在蕲州可没见过,诸位有没有认得的?”

    众位水手都来看了,并无一个认识的,最后是位管事叫了起来:“啊呀,这是富水岸边所生水菖蒲编的,只在上游五十里外,我老家兴国州有卖”

荆湖卷 一百零八章 诡异的衙门

    一百零八章诡异的衙门

    富水是长江南岸的支流,兴国州在富水之畔,距离长江三十余里。

    秦林一行乘船从长江拐进富水,幸好这时水位还未回落,两艘大船径直驶到兴国州码头。

    州衙距离码头不远,众人一齐来到衙门,秦林把锦衣卫的驾帖取出,由韩飞廉拿着投了进去,门口站的衙役们见是几名锦衣卫,都有诧异之色,极其殷勤的端茶倒水,请他们在门房歇息。

    不一会儿,一名头戴方巾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唇边焦黄的老鼠胡须,两只眼睛滴溜溜的转,把众人请到里面二堂分宾主坐下,问道:“鄙人方堂进,忝为本州的钱粮老夫子,因敝东翁生病卧床,故命鄙人前来问诸位是何处衙门的老爷,到此有何见教?”

    虽然一州之内里面还有同知、判官、吏目等佐杂官,但钱粮师爷才是除知州之外的第二号人物,锦衣卫百户来拜,知州命钱粮师爷出来接待,也不算怠慢了。

    秦林无暇客套,开门见山的道:“我们在江中行船,捞起来一具光溜溜的水漂尸,因尸身上发现用水菖蒲编的草鞋残余,这种草鞋只在贵兴国州有卖,所以便把尸首载到这里,并问问贵衙门近期有没有失踪人口报案。”

    “没有没有,”钱粮师爷把手乱摇,“弊东家的治所政治修明,很久没有人命案子发生了,你们捞到的尸体恐怕是别处死的,大江之上渺渺茫茫,谁能说就是我们兴国州漂下去的?”

    秦林诚恳的道:“不瞒方先生说,秦某在锦衣卫也断了不少案子,这死尸十有**就是你们兴国州的人,并且很有可能死于谋杀还请你们仔细调查一下,不要叫他沉冤难雪。”

    方堂进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抵死不承认死者是兴国州的人。

    江懋着恼,大声叫道:“你这厮不识抬举爷不怕耽误工夫,掉转船头把死尸给你送回来,你还要推三阻四信不信爷把水漂尸拖到武昌府湖广布政司大门口摆着,到时候看你还怎么说?”

    江敬一边劝弟弟,一边也带着几分不满的说那师爷:“俗话说公门中好修行,你总该有几分恻隐之心,光溜溜的尸体,我们过路之人尚且不辞劳苦的替你们运回来,你也不说看一下,也不说找件衣服、寻具棺材与他收殓了,倒只会一个劲儿的往外推”

    江紫跟在后面添了句:“而且案情你也不查清楚……大哥,三哥,咱们不和他歪缠,船已掉头到了这里,干脆回武昌府,叫王世叔来问着他办,不怕兴国州的瘟官儿不尽力”

    江家三兄妹穿着华贵,连仆人都是青衣小帽粉底官靴,那一股贵胄气息非是寻常乡绅家可比,方堂进早已留意。

    又听江紫说要叫什么武昌的“王世叔”来督着兴国州办案,方堂进就是心头一惊:有权力督责州衙办案的,无非武昌府、武昌分巡道、湖广提刑按察使、湖广巡抚这几位,武昌府新任知府是张公鱼,现任分巡道姓黄、按察使姓卫,而姓王的只有一位

    ——领正二品右都御史衔、巡抚湖广等处地方兼赞理军务的王之垣

    想到这里,再看看江家三兄妹的气度,方堂进忽然心头毕剥一跳,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他强忍住心头怦怦乱跳,赶紧说:“各位且慢学生的确糊涂了,既然那尸首草鞋是兴国州的特产,想必就是这里的人,请诸位把尸首留下来,待学生秉明知州大老爷,再详细查访。”

    江懋狐疑的眨了眨眼睛:“你不会哄我们走了,又把尸首往乱葬岗一扔,就此万事大吉吧?”

    “不会,绝对不会”方堂进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着他就朝一个身材肥壮的衙役使个眼色:“赵捕头,和几位公子走一趟,把尸首带到衙门里来……”

    害怕江家三兄妹不相信,仍要告到王之垣那儿去,方堂进讨好卖乖的招呼赵捕头:“把你的旧衣服取一套,给那尸首穿起来,免得它衣不蔽体,再取十两银子,买口薄棺材暂且装殓,待找到尸源、查明案情再下葬。”

    “那尸首早已……”江紫正要说尸首已经膨胀变大普通衣服根本穿不下,却被旁边的秦林抓住她胳膊拉了一下,便没有说出来。

    江紫长到十六岁,自打记事就没有别的男人碰过她,被秦林毛手毛脚的拉了一下,她又羞又气,待要发作出来又不好意思,含嗔带怒的瞪了他一眼。

    秦林只消正眼看江紫一下,就能晓得人家实是天姿国色的美娇娘,可他刚把目光斜着转过来一点,就和江紫欲语还羞的目光相撞,顿时秦某人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赶紧双目望着房梁,心头默念:没有,没有,什么都没发生……所有的都是幻觉

    赵捕头取了旧衣服出来,恭恭敬敬的等着。

    到此地步,江家三兄妹也就无话可说了,他们只是偶然遇到了水漂尸,几个人一来不是责无旁贷的地方官,二来也不是刨根究底的推理狂,既有地方官接手,他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只有秦林和方堂进虚与委蛇的假笑一番,刚刚走出衙门,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变成铁青。

    陆远志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赶紧问他怎么回事。

    注意到赵捕头没话找话的和江家的仆人套近乎,秦林把陆远志拉到一边,低声道:“那师爷有问题”

    胖子本来不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桂圆还大还圆:“怎么可能?他是钱粮师爷诶秦哥你是说……”

    “我也觉得师爷不对劲儿”江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陆远志转过头看了看,秦林呢,抬头看天空打哈哈,“今天天气不错啊,哈哈哈……”

    江紫脸上羞红一闪即逝,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轻慢无礼之人,好在她涵养极好,不和秦林计较,条理清晰的说道:“刚才秦兄提醒之后,我也注意到了,大家始小说*就终没有提尸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方师爷竟然直截了当的让性别相符、年纪相当的赵捕头拿旧衣服给尸首穿,是否说明他早就知道了尸首的身份?”

    陆远志把手一拍,颇为敬畏的看了看江紫,心说看样子这位小姐的智慧似乎不在秦哥之下呀,怪不得两个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可秦哥咋始终望着天,呃~刚才有神仙飞过去吗?

    秦林又补充道:“不仅是男女、年纪都对得上,尸体虽然膨胀看不出胖瘦,但长短是没变的,正好和赵捕头差不多高矮……哼哼,这恐怕不是巧合吧”

    陆远志听了之后浑身一寒,冰凉的感觉从尾椎骨往上窜,一直凉透了心:如果州衙的钱粮师爷和捕头都卷入了这起杀人案,这浮尸会是什么身份?难不成他们学西游记上的故事,联手把真正的知州给宰了?

    越想越觉得不错,胖子神神秘秘的道:“我知道了钱粮师爷和赵捕头都是山贼,他们把真的知州大老爷杀了,换上了傀儡,然后在此间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任意敛聚不义之财怪不得刚才他说知州病了,原来是怕我们瞧出破绽……”

    “你很有想象力”秦林摸了摸胖子的头,心说这家伙莫非是让子弹飞的编剧穿越过来了?但这儿是兴国州,不是鹅城

    “教你个乖,”秦林指点胖子:“既然抛尸江中,死者多半就是住在富水两岸的人,你来说说,找谁打听消息最方便?”

    胖子还没想出来,江紫就已经抢答了:“水码头上的客商和船夫”

    回答正确加十分

    陆远志和韩飞廉前去查探消息,胖子家里在蕲州南市开肉铺子,他是市井中长大的,和三教九流大交道都有经验,而韩飞廉是锦衣卫的老手了,他两个互相配合,定能找到线索。

    秦林不动声色,走上前去与赵捕头攀谈,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东西。

    可赵捕头也是衙门里历练了几十年的老滑头,说话滴水不漏,无论秦林怎么旁敲侧击,他始终不漏口风。

    一行人来到大官船上,秦林注意观察赵捕头,果然,在看见尸首的那一瞬间,这位老滑头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几分惊惶之色,那种恐怖的表情,在他脸上一闪即逝。

    杀死活生生的人他不见得害怕,但这种呈现出巨人观的尸首是多么的可怕,如果对它生前的形象有记忆的,两相对照形成的极大反差,就算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完全控制住情绪吧。

    “这件衣服,好像尸首穿不下哟”秦林似笑非笑的盯着赵捕头。

    “嗯、啊”赵捕头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声音,然后退了一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讪笑道:“是啊,没想到胀得这么大了……”

    秦林冷笑两声,赵捕头的话里面,很能品出点味道啊。

    没等多久,陆胖子和韩飞廉从码头回来了,两个人都微有兴奋之色。

    秦林和他们打个眼色,三人从后艄走到舷侧。

    胖子迫不及待的报告:“富池镇有个里长失踪了十八天,年貌和这具尸首相当”

荆湖卷 一零九章 月夜访案

    听说水漂尸生前竟然是位里长,秦林不禁有些吃惊。

    里长虽然不算什么官吏,也是大明基层政权的重要基础,明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设里长,管理户口丁役、田亩税赋,调解民间纠纷,上接州县官衙下达黎民百姓,位虽卑而事繁责重。

    突然有一名里长被人害死,沉尸长江之中,而州衙钱粮师爷和捕头对此事的态度极为暧昧不清,这里面恐怕藏着不少隐情呢

    秦林想到此间,便悄悄把江懋拉到一边,低声道:“江兄帮个忙,你这么和赵捕头说……”

    江懋眼睛一翻,没好气的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秦林一怔,知道这家伙还在为臧否人物和辨识浮尸性别的事情耿耿于怀,暗笑他有些孩子气,倒也有趣。想了想,便捧道:“下官在锦衣卫办的案子也算多了,并没有今天这样疑难的,这件案子非三公子帮忙不可,三公子急公好义,故下官知道只要开口,三公子必定施以援手。”

    江懋被捧的飘飘然,顿时看秦林顺眼了许多,喜笑颜开的点头:“既然如此,我还能不帮忙吗?”

    秦林肚子都笑痛了,心说这江三公子真是有什么都写在脸上,糊弄起来再容易不过了。

    江懋便依秦林所说,大摇大摆的走到赵捕头身边,颐指气使的道:“你们兴国州这些遭瘟的官吏、倒霉的衙役,眼睛都长到哪儿去了?没见这尸首都胀得不成样子了吗?还敢拿件寻常大小的衣服过来,岂不是消遣本公子?”

    赵捕头本已得了方师爷的指点,又和江府的仆役攀谈,虽不能完全肯定,也把对方身份猜到了**分,所以江懋一发火,他分外的谦卑,低低的呵着腰儿,垂手答道:“回公子爷的话,俺们没想到这尸首胀得这么大,只好找裁缝做一件大寿衣,买口加大的棺材来装殓——耽误了公子的行程,见谅,见谅”

    本来赵捕头如此低声下气,以江懋的脾气就该万事皆休了,但这次他不依不饶,板着脸道:“说得轻巧岂止耽误行程,本公子好好的船,替你们兴国州把尸首装回来,沾上的晦气怎么算?这船是三千两银子买来的,等回去之后本公子只好把它烧了祛晦气……”

    江敬为人敦厚,听弟弟口气像是敲竹杠,他就有些不高兴,准备上前阻拦。

    江紫却瞧出几分端倪,朝大哥摇摇头,使个眼色。

    江敬也是非常聪明的人,被妹妹一点就明白了原委,看着船舷边上贼笑兮兮的秦林,低声对江紫道:“这个秦某人倒是狡猾,让你三哥出来顶缸,哼哼”

    江家三兄妹各有所想,赵捕头听了却是先一惊,继而一喜。

    惊是因为江懋狮子大开口,三千两纹银可不是个小数目,这敲竹杠的心也太狠了些;喜的是既然对方要钱,便不是为着方师爷担心的那一桩,这件事就好说了,横竖不是自己掏腰包,怕他什么?

    “是、是,本州大老爷感念公子的盛情,一定有所补报,”赵捕头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道:“那我先把尸首弄下去,也免得晦气沾染公子的宝船……”

    “不行”江懋把他拦住,摆出副纨绔公子耍横的架势:“这尸首是个物证,你们兴国州的浮尸把我船弄脏了,就走到巡抚衙门打官司也是我有理;你把它弄走,要是兴国州的瘟官儿不认账了,我空口无凭的上哪儿说理去?”

    赵捕头无奈,又代知州邀请诸位公子到衙门宴饮。

    江懋不耐烦的翻翻白眼:“你们兴国州这遭瘟的鬼地方,又能有什么好吃的?”

    赵捕头陪笑道:“本州有座玉食轩,远近百里只有它那里会做江瑶柱,鲜美无比……”

    这江瑶柱虽然有个江字,却是海里头产的珍品,湖广一带极其少见,能把江瑶柱做好的饭馆,也算相当不错了。

    可江懋在自己家里锦衣玉食,他父亲每顿饭一百道菜还嫌没有可以入口的,他也早习惯了,什么江瑶柱根本不稀罕。所以只是冷笑道:“你说本公子是乞丐,没吃过江瑶柱吗?扯淡”

    赵捕头话不投机,无可奈何,只好匆匆下船而去,这会儿天色已晚,他暗自思忖:等晚上和师爷商议之后,筹措银子,明天清晨再来了结这桩麻烦事吧

    江懋本有些公子习气,无奈家里面被母亲管束着,不怎么出门;这一次和兄、妹一块去江南,刚出行就遇到了水漂尸奇案,心下极其兴奋,刚才按秦林所说的骗过了赵捕头,更叫他兴趣大增,等赵捕头走远之后,就眉飞色舞的对秦林道:“怎么样?本公子演得可好?”

    秦林连连点头:“好,极好饶是那姓赵的是公门里面打滚几十年的老滑头,照样被公子骗得团团转,这才是智谋机变呢”

    江懋闻言大乐,家里读的四书五经,父亲回来就考治国安邦,而破案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接触,就得了锦衣卫老手的赞誉——而且对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赞誉又比那些奉承拍马的官员更加出于至诚,江懋焉能不乐?

    江紫却在旁边,巧笑嫣然的对江敬道:“以小妹看,三哥固然把姓赵的骗得团团转,可他自己何尝不被秦某人骗得团团转?”

    江敬闻言哑然失笑,低声道:“咱们且不揭破,等他乐一乐,看秦某人如何破案,倒也有趣。”

    秦林又附到江懋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江懋就嚷起来:“今日天高云淡,晚上必定皓月当空,咱们不要在码头上挨着这些破破烂烂的民船货船,且把船驶到江心去,看那江上月明,岂不爽快”

    船夫们立刻把两艘大船划向江心,官船甲板上摆起极其丰盛的酒席,江家带来的婢女、茭白船上的歌伎轮番出来唱歌、弹琵琶、跳舞,远看之见碧波之间霓裳羽衣往来不休,灯火灿烂无比,而船上人觥筹交错,兴致勃勃。

    码头上两名捕快笑了笑,低声嘀咕:“这等公子哥儿就会找乐,赵捕头担心过头了,教我们蹲在码头上喝风。”

    殊不知就在乌云掩过月色,江上混沌一片的时候,事先在兴国州雇好的一艘小江船悄悄驶到大官船背着码头的侧舷,十余人陆续从官船下到舱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朝下游驶去。

    不一会儿乌云散去,明月照耀大江,两艘大船仍好好的停在江心,甲板上莺莺燕燕穿梭往来,有穿着华贵衣服的几人仍在席上觥筹交错,不住声的行酒令、唱小曲……

    秦林、陆远志、韩飞廉、牛大力,江家三兄妹和他们的三名护卫,都坐在了小江船里面。

    秦林和他的弟兄们不觉得有什么,江家三兄妹都有点激动,江懋还得意扬扬的道:“当年李愬雪夜袭蔡州,每读史书,虽不能为而心向往之,咱们今天乘月色夜行江上,奔袭富池镇,破案擒凶,就和雪夜袭蔡州一样了,将来出文集都是要大书特书的。”

    江敬和江紫对视一眼,面露微笑。

    此时月光皎洁,照得江上清爽一片,小船顺流直下快如离弦之箭。

    富池镇就在富水与长江的交汇处,白天众人乘大船由长江入富水去兴国州的时候,就是经过了的,但那时候只是远远在江心看了看,并没有仔细观察。

    现在才发觉这座市镇规模不小,鳞次节比的房屋,全都是荆湖一带常见的青瓦粉墙,星星点点的灯火充满了温馨的气息,而市镇中心有个地方灯火比别处更为明亮,影影绰绰不少人影,不知是乡间在办赛会还是举社火。

    等船老大撑船靠岸,众人鱼贯而下,一路问着行人,直奔巡检司衙门。

    到了巡检司,才发现刚才江上看见的灯火通明处便是这里,许多乡农打着火把挤在巡检司衙门前面的空地上,因为辛勤劳作而沟壑纵横的脸上,都带着愤怒的神色。

    一位老农民义愤填膺的吼道:“太过分了,把我们离河村的坟地、荒山都给量成了田地来收税,天底下有这么个道理吗?”

    人群顿时七嘴八舌的回应:“是啊,从来没有抗过皇粮国税,咱们都是大明朝的好百姓,现而今官府这么搞,要把咱们活生生逼死啊”

    几个后生涨红了脸:“凭什么苟大户家的田地就量得少,明明一亩只算八分,咱们的田地却一亩量成了一亩二?”

    巡检司的长官就叫做巡检,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但他肥肥胖胖官相十足,打着官腔道:“你们这些刁民我巡检司衙门只管缉捕盗贼,访拿反叛,田亩是知州大老爷衙门里来人量的,你们只管和我啰唣,有个屁用”

    领头的老乡农道:“州衙来量田的书办,不是住在你衙门里面吗?你和他们,就是一伙的,欺负俺们乡下人……”

    巡检把眼睛一瞪,勃然变色:“是又如何,难道你敢冲击衙门,公然造反吗?”说着就伸手,啪的一巴掌打在老农的脸上:“刁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不知道什么叫国法无情来人呐,把这些刁民抓起来”

    巡检司的士兵就拿着刀枪剑戟围上来,要抓捕这领头的老农,众乡民见状齐声喧哗起来,民变一触即发。

    ―――――

    以下不计字数:

    感谢上架以来各位书友的订阅、投票、打赏支持。朋友们都知道猫很少求什么,但这次猫也打滚求票了,希望朋友们能把八月份的保底月票投给猫

    猫也豁出去了,八月份每有50张月票,猫加更一章弱弱的说,别嫌少,历史和侦破内容写起来不容易……猫摇尾致谢了V!~!

荆湖卷 一一零章 青天大老爷

    老乡农捂着脸,不甘置信的看着巡检老爷,他这一辈子做大明的子民,在田地里面勤勤恳恳的耕耘,用汗珠和辛勤换来的收获总是老老实实的缴纳皇粮国税,从来不敢积欠,在他心目中,像自己这样的好百姓,官府总是要体恤几分的

    ——但现在,仅仅是想讨回公道,巡检老爷便用一记耳光打断了他对官府的全部幻想,委屈、愤怒、不甘,浑浊的泪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流过。

    几个年轻人,挺着扁担挎前,眼睛里冒着火:“三叔公七十多岁了,还被狗官折辱,咱们和他拼了”

    巡检老爷吓得退后了几步,“反了反了,你们要殴官造反吗?”

    弓兵们也吓得面面相觑,要是这么多乡农闹出民乱,可不是他们巡检司这几个土兵能压制住的呀

    倒是老乡农识得大体,拦住蠢蠢欲动的年轻人:“后生伢子,不能乱来呀巡检老爷总是皇上家的官儿,殴官可就是造反呐……”

    听到造反两个字,鼓噪的乡民们都面面相觑,渐渐退缩了:他们都是最淳朴的农夫,造反、作乱是让他们极其害怕的字眼。

    那巡检老爷见状,又抖起了官威,吆喝众土兵上前捉拿人犯,众乡民眼见老叔公受屈而无可奈何,人人心急火燎。

    就在此时,忽然人群中挤出一人,不由分说便揪住巡检老爷的衣领,闭着嘴一言不发,只是抡圆了巴掌噼噼啪啪的狠扇。

    众弓兵都看得呆了,有几个人反应过来想去救援上司,却被老兵拉了一把:“傻小子,你不看看人家是谁”

    几个弓兵定睛看去,只见来人头戴无翅乌纱,脚下粉底皂靴,腰系鸾带,挂着黄杨木腰牌和细长的腰刀,穿着明黄色的衣服,胸前绣的图案龙形而有翅。

    “这人穿的,好像在戏台上看见过……”

    老兵把几个年轻土兵打了一巴掌,看了看那锦衣华服之人,敬畏的缩了缩身子,这才悄声告诉他们:“傻蛋,他穿的飞鱼服,这是锦衣卫来了”

    传说中的缇骑,怎么会跑到小小的富池镇上来?几名弓兵惊讶的猜测着,但再也没有去救援上司的打算了,开玩笑,从九品的巡检,在缇骑手中连蚂蚁都算不上呀

    秦林巴掌抡得又快又有力,一声不吭专心致志的扇那巡检,正正反反打了三四十下,这才把他往地上一扔。

    那巡检老爷晕头转向的根本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脸肿得像猪头一样,闭着眼睛双手乱抓:“谁、谁他**打我?殴打朝廷命官,你们这些刁民造反、造反了”

    原来他整张脸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所以并没有看清秦林。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秦林冷笑着把一件东西凑到巡检眼前。

    巡检老爷用手指头扒开肿胀的眼皮,只看了一下就从地上蹦起来,然后又迅捷无伦的跪下去,连连磕头:“小的该死,小的糊涂,冲撞了长官的虎威,小的有眼无珠……”

    秦林给他看的便是腰间那块黄杨木腰牌,上面刻着七个字:锦衣卫百户秦林。这七个字就像某种魔咒,顷刻间抽掉了巡检的全部精气神,使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家伙,立刻就变成了被打断脊梁的癞皮狗。

    百户是正六品,巡检是从九品,品级上就差着老远,更何况一个是天子亲军锦衣卫,一个是不入流的巡检司?莫说打几个巴掌,就算弄死他也不比捏死只蚂蚁费事。

    那些个乡民们哪儿见过这阵势?他们连知州、知县都没见过,看到捕快衙役下乡都觉得战战兢兢,心目中巡检老爷就算顶大的官儿了,所以刚才巡检叫出“造反”二字,哪怕天大的火气也不敢有所举动。

    但现在这位年轻的官员,劈手就把巡检老爷打得不成人形,巡检还得朝他磕头,人家得是多大的官儿?

    “这、这莫不是戏文上唱的八府巡按到了?天开眼啊……”

    老乡农巍巍颤颤的朝着秦林下拜,涕泪交流:“青天大老爷,可盼到您来啦”

    乡民们跟着跪了一地,齐刷刷的朝秦林磕头。

    “老人家,使不得”秦林一边搀扶被称作三叔公的老乡农,一边感叹老百姓的纯朴善良,只要做官的稍微对他们好一点,哪怕受的委屈再大也闭口不提,只念着你的好。

    江家三兄妹在旁边看着,大哥江敬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秦林的行为太粗鲁了点,亲自动手打人未免有失官体,三哥江懋则跃跃欲试,恨不得在台阶上被众乡民叫做青天大老爷的是自己才好。

    江紫红艳的嘴唇紧紧抿着,斜飞入鬓的长眉微蹙,深邃明净如夜空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分外迷离,不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

    秦林听乡民们七嘴八舌的诉说委屈,他双手往下虚按:“各位,大家一块说,本官也听不清楚,让这位三叔公代表你们和本官说,好不好?”

    众乡农齐声叫好,三叔公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近来湖广好几处州府都在办一条鞭法,官府说这么些年开垦新田地、旧田地被水淹山崩等造成变迁,已不能作准,要大规模的清量田亩,编造新的鱼鳞册页,以后交税就按新的来。

    可本州书吏清量田亩的时候并不公正,像大地主的田地就往少了计量,三千亩只计成二千五,上好水田计成荒僻劣地;而普通乡农的土地就往多了计量,明明只有**分就要计做一亩,刚好一亩计成一亩二,甚至坟地、荒山都被计成田亩。

    将来征税就要按这新的鱼鳞册页来,乡民凭空被多计了许多田地,将来得交多少税赋?因此人人心头不服,相约来巡检司衙门找那书吏讲道理,没成想巡检老爷一味袒护,反而诬陷他们造反。

    秦林听得这些登时火上心头,面上却是不显喜怒,对众乡民道:“本官是过路官,但锦衣卫有访查奸邪的职权,本官和你们武昌府张公鱼张府尊是莫逆之交,便代他暂时办理此案吧”

    说着秦林自己也觉得好笑,张公鱼这么个颟顸糊涂的家伙,每次都有秦爷我替他把疑难案件办了,也不知此人走的什么狗屎运?

    秦林一声令下,牛大力和韩飞廉凶神恶煞的走上来,不由分说就把巡检老爷捆了起来;然后他才高举黄杨木腰牌命令众土兵:“本官乃实授锦衣卫南京千户所正六品百户,散阶昭信校尉,特旨赏授飞骑尉秦林是也本司巡检已被拿下,你们悉听本官调遣”

    土兵们也听不懂秦林那一串官衔,只知道他比巡检老爷大得多就是了,齐齐单膝下跪行了个军礼,表示完全服从指挥。

    秦林便命令土兵把几个弄虚作假、徇私枉法的书办抓起来。

    这两个兴国州户房的书吏,躲在巡检衙门里面,见势不对就想从后院爬墙溜走,还没来得及就被熟悉地形的土兵们抓住了,带到秦林跟前。

    两名书办都是非经制吏,穿着吏员特有的服装——黑色的直裰,腰系儒绦,脚踏官靴,头顶是前高后低的方帽子,帽子两边还有对小翅,但比官员乌纱帽的帽翅小得多。

    在公门中混得久了,两人都知道想和锦衣卫打马虎眼是找死,所以见到秦林就跪下乒乒乓乓的磕头:“小的瞎了狗眼,不该收了苟大户的钱财就把他的田地量少,求大人高抬贵手,法外施恩”

    秦林板着脸问道:“把苟大户的田地量少便也罢了,为何要把众乡农的量多?”

    两名书吏对视一眼,一个劲儿的磕头,就是不回话。

    秦林朝韩飞廉打个手势。

    韩飞廉卷起袖子就往前走,嘴里冷笑着说:“可笑好生问着不说,非得打着才说?北镇抚司传下的十八套刑,就是十八层地狱,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这两把骨头,又能熬到第几层?”

    北镇抚司四个字,实有止小儿夜啼的威力,两名书办立刻身不由己的打着寒噤,没奈何,只得哭丧着脸说了实情:

    “老爷不要打,小的有啥说啥,实在不是小的故意坑陷乡农,只因本州钱谷老夫子叮嘱了,知州大老爷要过‘考成法’,税赋收低了便要贬官,是以税赋总额不能比以前降低,我们只好把苟大户减少的田亩,加在众乡农头上。”

    原来如此

    秦林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忽然他心头毕剥一跳:钱谷老夫子,不就是方堂进方师爷吗?水漂尸里长的死亡和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书吏在清查田亩中徇私舞弊也出于他的授意,看起来互不相干的两件事,线索都指向他,会不会……

    秦林便把三叔公叫进了衙门:“清量田亩中户房书办徇私舞弊,这件事已经查清,本官和你们武昌张知府说一声,他必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三叔公大喜,忙不迭的磕头致谢。

    “且慢,”秦林扶着他:“你们富池镇有个姓齐的里长,已经失踪了大半个月,这件事你知道吗?”V!~!

荆湖卷 111章 因情杀人?

    章因情杀人?

    三叔公不假思索的道:“您说的是齐曹齐里长吗?大半个月都不见他影儿了,老婆到处找都没找到,三番两次的去州衙门要人,说是被两个衙役叫去喝酒就再没回来,是衙门里人害死的……不过还有些胡乱传的话,这个?”

    秦林笑道:“你说就是了,捕风捉影的消息也只管说,我自会慢慢查访真切。”

    “是、是,青天大老爷不会冤枉人的,我老糊涂也就说了,”说着三叔公就四下看了看,带着乡下老农特有的小心翼翼,凑近秦林,低声说:“也有风声,说是齐里长老婆偷人,把他谋害了”

    秦林想了想,又问道:“那么,齐里长失踪之前,你们听说他老婆偷人吗?”

    “没有,”三叔公把脑袋乱摇:“是他突然不见了以后,才慢慢听说的。”

    秦林嘴角翘了起来,神秘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烛光摇曳,幽暗的双眸闪现着跃动的火苗。

    里长齐曹家离富池镇五里远,秦林命韩飞廉率领五名巡检司的弓兵,打起灯球火把,去把齐曹的老婆汪氏带来。

    秦林自己留在巡检司衙门,押着兴国州的两名户房书吏写了自供状,把清量田亩徇私舞弊的事情一一写出,签字画押。

    本要让陆远志拿出去念,江懋自告奋勇抢了这差事,兴冲冲的走出去。

    不一会儿,就听得外面坝子上欢声雷动,乡农们齐声高喊青天大老爷,过了好一阵江懋才回来,因为激动他的脸有点儿红。

    “哈哈,今天才晓得做官的乐处,本来考不考进士都无所谓的,大哥、小妹,现在我还非考个状元不可了”江懋竭力压低了声音,但兴奋之情却是压抑不住的。

    江懋声音略大了一点儿,陆远志站得近,隐隐约约听到了点,胖子侧着脸鄙视这公子哥儿:中举人就很了不起了,青黛的爹爹李建中才是个举人呢,中进士更是文曲星下凡才行,这人竟然大言不惭的说要拿状元,真叫个不知天高地厚

    但让胖子奇怪的是,江懋的兄长和妹妹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看起来老成持重的大哥还微微点了点头,好像觉得弟弟拿状元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江紫从三哥手里接过了书办的自供状,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看,她天姿国色的脸庞罩上了一层难以形容的寒霜,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韩飞廉将里长齐曹之妻汪氏提到。

    这个小女人二十来岁,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头发有些散乱,看样子是从睡梦中被叫起来的,径直带到了巡检衙门。她皮肤有些发黄,并不怎么漂亮,但五官生得标致,眼睛也水汪汪的,收拾出来在乡下也算得上美人了。

    “我看奸恋情热、谋杀亲夫的嫌疑很大,”陆远志低声对秦林道:“妇人桃花眼、杀人不见血,汪氏这双眼睛就够招蜂引蝶的,而且,丈夫死了她也不穿孝服,分明早有奸情”

    秦林哭笑不得:“胖子,你倒是说说,她怎么知道丈夫死了,该换穿孝服?她要真穿了孝服,我反而肯定她是凶手呢”

    “也是啊,齐曹失踪了十八天,尸体是我们从江里头捞起来的,她当然不晓得丈夫早死了……”胖子摸着肥脸,不好意思的嘿嘿讪笑。

    呈现巨人观的尸体,肿胀得嘴唇外翻、脸比足球还大、眼珠也暴突出来,即使亲属辨认也会出错,于是秦林并没有急着带汪氏去认尸,而是和颜悦色的问道:

    “你可是里长齐曹之妻汪氏?本官乃锦衣卫百户秦林,于江中捞起一具水漂尸,故特来查办此案。你且说说,你丈夫离家时穿的什么鞋子,他身上有无黑痣、伤疤、胎记之类的标记,牙齿有没有掉落?”

    汪氏听说秦林是查办此案的锦衣卫百户,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跪着爬前几步:“民妇的男人便是齐曹,他今年三十八岁,因爷爷考中过举人,从家里死了的老爹开始就做了这一带的里长。他嘴里左边下面第三颗牙齿生虫,是大前年请走方郎中拔了的,右边一条大腿后面,挨着屁股的地方有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嗯~就这两处显眼的标记了。”

    秦林和陆远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完全吻合

    尸源既已确认,秦林便直言不讳的告诉汪氏:“看来本官捞起的尸首便是你丈夫了,你且不要啼哭,仔细把线索告诉本官,也好替你丈夫讨还公道、报仇雪恨。”

    汪氏听闻噩耗,并不怎么伤心,只是直愣着眼睛呆了一小会儿,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瞒长官说,民妇早猜到死鬼丈夫不在这世上了,这件事不是别人,就是州衙方师爷差两个衙役做下的,一个叫张磊、一个叫王胜,那天他俩把民妇的丈夫从家里叫走,就再也没回来了,凶手不是他俩还能是谁?”

    秦林皱了皱眉,犀利的眼神在汪氏脸上打了个转,沉声问道:“你去州衙三趟,都是去要人吗?既然是张磊、王胜把齐曹叫走的,你认定他两个害死丈夫倒也有理,但凭什么说是州衙方师爷指使的,你丈夫和方师爷有何过节?州里不受理,你又为什么不去府控、省控?”

    汪氏闻言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几乎不能保持镇静,吞吞吐吐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女人有问题”胖子在秦林耳边道:“事有反常即为妖,她丈夫一个大活人被人叫走、凭空不见了踪影,她怎么的也得闹大了,去府控、省控鸣冤,怎么就只会去本州衙门搅闹?看这女人的精明样子,又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出不得远门的愚妇。”

    秦林笑笑,不置可否。

    这女人当然有问题,但这些不合常情之处,是因为她谋杀了亲夫,所以才如此表现吗?

    秦林暂且让汪氏退下,又请了三叔公来,问他知不知道传言中汪氏的情夫究竟是谁。

    三叔公并不知道详情,但他去外面带了两个老妈子进来,一位是瘦刮刮的脸,一位是肿泡脸,但眼睛珠子都咕嘟嘟乱转,一看便知是那种舌头足有三尺长的超级长舌妇。

    三叔公叫她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秦林也笑着让她们喝茶。

    两个事儿妈本来还有些害怕当官的,发现这官儿分外和气,便立刻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来:“哎哟,汪氏那小蹄子还用问吗?她的小情人就是她表弟杜仲呗”

    “打小儿就长在一块儿,要不是杜家穷得叮当响,她就嫁过去了,哪儿轮得到齐里长娶她做续弦?”

    “这姻缘呐不能凑合,不该要的强要,到头来连命都送掉,齐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晓得被奸夫yin妇埋在哪儿呢”

    “是呀是呀,那天老鸦刮刮的叫,老身就知道没好事……”

    秦林听得大皱眉头,什么事情比老泼妇还可怕?那就是两个老泼妇这不,简直像一千只乌鸦在刮刮的叫,吵得他头昏脑胀。

    “行了行了,”秦林摇摇手,给她们一点碎银子,打发了出去。

    汪氏的表弟杜仲就在富池镇住,韩飞廉领着巡检司弓兵,很快就把他带了来。

    他是个十**岁的后生,还没有娶妻,韩飞廉悄悄告诉秦林,这家伙住在一处草房子里面,穷得家徒四壁,父母都死了,又未曾娶妻,打着光棍儿。

    杜仲睡眼惺忪,穿的一件墨绿色的夹衣,以他比较高的身材而论,这件夹衣显得短了点,而看胖瘦的话,好像又嫌阔了些,如果是给一个稍矮稍胖的中年人穿——比如齐曹,倒要合身得多。

    陆远志眼睛放光,附到秦林耳边:“他的衣服……”

    秦林点点头,表示已经注意到了。

    秦林决定单刀直入,趁着杜仲刚从被窝里被提溜起来,直截了当的问道:“有人说你和表姐汪氏有奸情,合谋害死了里长齐曹,此事可有么?”

    杜仲吓了一大跳,赶紧跪下辩道:“这、这是怎么说的?冤、冤枉啊……表姐看我可怜,瞒着姐夫给我点东西,这是有的,至于奸情,都是别人乱嚼舌根,胡说八道,求老爷明查啊”

    秦林笑笑,也不和他答话,叫韩飞廉把汪氏提出来。

    汪氏看见杜仲在堂上,就有些发急,顾不得旁人在就问他:“天杀的,他们打你了?动刑没有?”

    杜仲摇摇头。

    陆远志等人瞧在眼中,只是嘿嘿的冷笑,这两人的关系恐怕不止寻常表姐弟呢

    “咦,你倒是心疼表弟呀,”胖子哂笑道:“连丈夫的衣服都送给他了,我想只要问问,就知道这件衣服应该是齐曹的吧把衣服送给表弟,莫非你早就知道丈夫不会回来了?”

    汪氏怔了怔,胀红了脸:“就算是又如何,我丈夫既然已死,谁又能禁着我改嫁?姓齐的死鬼是被衙门里人害死的,可不关我和表弟的事”

    ――――――――――

    明天的首更提前到今晚12点(今晚九点的更新不变),求书友们的保底月票,猫摇着尾巴致谢

荆湖卷 112章 当面对质

    112章当面对质

    陆远志和韩飞廉都觉得汪氏和杜仲的嫌疑很大,恳请秦林动大刑催逼这对狗男女开口吐实,但秦林只是笑笑,似乎早就打好了别的主意。

    巡检老爷只是为虎作伥,秦林把他叫来训斥一通,叫他不可再肆意欺负乡民。

    巡检忙不迭的点头答应,秦林站在巡检司衙门口对着众乡亲道:“今后这位老爷再欺负百姓,大伙儿报我秦某人的名字,武昌知府张公鱼和锦衣卫副千户石韦都要替你们做主,或者到上游四十里外的蕲州荆王府,找王爷或者世子给本官带口信,都是一样的。”

    巡检老爷吓得额头冷汗直往下淌,锦衣卫副千户、武昌知府、还有荆王千岁,随便哪个拔根毛也比他从九品巡检的腰还粗啊

    秦林见乡民们兀自有些将信将疑,便敲钉转角的问着那巡检:“今后你还鱼肉百姓么?你还要作威作福吗?信不信本官往北镇抚司参你一道,便把你这厮充军三千里?”

    巡检老爷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连声说“不敢、不敢”,但秦林前面问着他是否还敢作威作福,这么答倒也不错,最后面问着那句,倒好像是说秦林不敢参他了。

    嗯?秦林鼻子里冷哼一声。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巡检老爷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的解释:“下官不是说长官不敢揭参,是说下官不敢再强横霸道了……唉,这张臭嘴,又冒犯了长官的虎威,该打,该打”说着巡检老爷就朝早已肿大成猪头的脸上拍了几下,虽然不曾用力,碰着肿胀处也把他疼得呲牙咧嘴。

    百姓们见了,无不哄堂大笑,只觉得秦林实在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好官,而这位巡检老爷,今后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作恶了。

    秦林便把汪氏、杜仲和两名户房书办押回码头,多了四个人那条小江船便显得有些拥挤了,好在吃水不深,船老大加把劲儿朝上游划去。

    彻夜未眠,江家三兄妹并无疲意,聚在后艄嘀嘀咕咕的议论,江懋说犯人定是汪氏、杜仲这对狗男女,江敬则觉得不能排除那两名衙役的嫌疑,州衙方师爷也很可疑。

    江紫则把那张书办的自供状翻来覆去的看,半天没有参与两位哥哥的讨论。

    “喂,小妹你说说,谁是凶手呢?”江懋有些孩子气的看着妹妹,他是江家兄弟中最聪明的一个,但从小比试诗书总是输给小妹,所以此时又起了好胜之心,想在断案上比一比。

    江紫抬起头,皎洁的月光将她的面容勾勒出完美的轮廓:“虽然人命关天,但有司自会判断,并非宰辅之才应该关心的问题,三哥既然自负状元之才,何以关心这件事?”

    江懋不好意思的笑笑,不是很在意的道:“难道小妹怀疑阿爹的新政了?兴国州的事情嘛,应该是偶然吧只要以考成法……”

    他本想说只要以考成法加强吏治,官员自然不敢欺上瞒下,忽然此时心头一动,想到那书办招供的——正是因为考成法以包括地方财税收入的多项指标对官员进行考核,方师爷才想出把大户少量田亩减少的税收份额,转嫁到乡农头上的坏主意

    难道真像秦某人所说,一条鞭法自诞生起就陷入了方向错误的圈套,就算执行得再好也只能误入歧途?

    “不可能,不可能”江懋很想仰天大叫一场,因为他内心深处曾经被认为不可动摇的东西,已经出现了裂痕。

    江紫则长叹一声,双手托腮,皓腕莹润如玉,闪耀着光芒的眸子仿佛比夜空更加深邃。

    就算是两位哥哥,也不知道这位智慧过人的小妹究竟在想些什么。

    船往上游是逆水行舟,速度比顺流而下要慢了许多,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筋疲力尽的船老大和他的弟兄们终于把船驶到了兴国州城外,靠上了始终等在江心的大官船。

    几个装成公子爷的小厮,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侍女早回去睡觉去了,他几个还在推杯换盏呢

    江敬笑着命人把这几个西贝货扶进舱中歇息,虽然喝酒吃菜看歌舞不怎么费劲儿,支持整晚还是不轻松的。

    秦林带着汪氏去认尸。

    刚看到尸体,汪氏就吓得面色煞白,踉踉跄跄的往后退,正好倒进了杜仲的怀里,侧着脸不敢看丈夫的尸身。

    “还说不是奸夫yin妇”陆远志面皮胀得绯红,正义感瞬间爆棚,差一点就喝出戏台上看来的那句“推出狗头铡”了。

    “恐怕此事另有隐情,”秦林摇了摇头。

    单以主观判断来寻找凶手,无异于缘木求鱼,最后不晓得要酿成多少冤假错案。

    就拿这次来说,汪氏见到丈夫的尸身,既没有抚尸痛哭,也没有喊冤叫屈,只是一反常态的朝表弟加奸夫的身边躲,这是否就能说明她是杀夫凶手?

    不见得。

    若是新死之人,倒也罢了,齐曹已死了大半个月,死后人体携带的细菌等微生物大量繁殖,尸体迅速腐坏,被水浸泡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全身各处空腔和人体组织充满了污浊气体,面部肿得和篮球差不多,嘴唇外翻跟非洲大猩猩有一比,眼睛像乒乓球似的暴突出来,七窍处粘稠污秽的液体流出……

    这么可怕的样子,完全和生前判若两人,就算是恩爱夫妻也做不出“抚尸痛哭”这种事情来。

    相反,面对这样一具可怖的、散发着中人欲呕的臭气的巨尸,要是哪位影帝竟敢当众表演抚尸痛哭的把戏,秦林倒要百分之百的认定这家伙有问题,毫不犹豫的把他抓起来。

    想了想,秦林斟酌道:“如果真是汪氏和杜仲杀害的齐曹,她怎么敢几次三番的去州衙要人、闹事,把这看成贼喊捉贼的话,也有些说不过去。”

    陆远志搓着手冥思苦想,半晌才犹疑道:“方师爷知道我们捞起这具水最*好O漂尸的年纪、身材、性别这一点,现在倒是有了解释,因为汪氏去衙门要过人嘛可方师爷交不出人,咱们把尸首捞起来交给他,却又不要,这就更奇怪了,他不正好拿尸体交给汪氏,堵她的嘴吗?”

    看来,只有当面对质这一条路可走了。

    汪氏曾说丈夫是被张磊、王胜两个捕快叫走的,之后就不知所终,秦林便带领众人再一次去了州衙。

    走到衙门口,太阳刚刚升起,把照壁上公正廉明四个大字映得熠熠生辉,而秦林见了此情此景,只是哧的一声笑。

    也不叫两边衙役通传,秦林率众长驱直入。

    兴国州知州姓胡,公座上胡大老爷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袍,腰系银钑花腰带,胸前白鹇补子,白白胖胖的一个人,睡眼惺忪,正望着房梁打呵欠。

    一个呵欠没打完,看见一群锦衣卫和几个贵公子不经通报就闯到公堂上来,这知州惊得把呵欠吞了回去,大睁着眼睛问:“你、你们是什么人?”

    “锦衣卫百户,为杀害人命、意图破坏朝廷新政之案,特到大人衙门提张磊、王胜两人,与死者遗孀当堂对证”

    秦林说完,陆远志就一拍大腿,暗暗赞道:妙啊,本来锦衣卫不能插手地方普通人命官司,秦哥把事情说得和万历新政挂上勾,锦衣卫就有权查处了嘛。

    胡知州圆睁着两只眼睛,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

    方堂进方师爷从后堂转出来,附到胡知州耳边嘀咕了几句,目光朝着秦林阴险的一瞥。

    “好个招摇撞骗的家伙”胡知州厉声喝道:“你既然从湖广千户所调去南京任职,兴国州就轮不着你来管,什么时候过路官儿也可以插手本地的事情了?大明律上有这条吗?还不快走,本官便要参你妄自尊大、目无地方官衙、擅自插手州县公事的不法行为”

    方堂进阴险的笑着,两片老鼠胡须抖了起来,驻外的锦衣卫虽然权势极大,也不过和地方文官分庭抗礼,实权则稍有不如,其实是互相制衡的局面,凭锦衣卫的过路官儿想要压倒本地的从五品知州,这就有所不能了。

    江敬、江懋对视一眼,就要替秦林出头。

    看到江家三兄妹朝着这边连连冷笑,方堂进心头忽地一惊,知道上了他们的当,干脆横下心,抢在他们开口之前先说道:“本州的锦衣卫小旗马上就带人来了,到时候落下招摇撞骗的罪名,哼哼,传言出去可就不好说了……三千两啊三千两,嘿嘿”

    江家三兄妹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江懋想痛骂这狡猾的师爷,却被大哥江敬拉住了,神色郑重的朝他摇了摇头。

    江紫压低了声音:“总督胡宗宪的公子被清官海瑞折辱的事情,三哥都忘了吗?爹爹为‘丁忧夺情’的事情,已惹来天下清流的非议,要是咱们在这个节骨眼上……”

    江懋恍然大悟,已有胡宗宪公子被海瑞整治的前车之鉴,他们又确实拿三千两银子说事,本来为了暂时骗过了州衙好去富池镇查访,如果这方堂进真的把这件事拿出来诬陷他们,却也难以辩驳,凭空落下了污名,对方反而沽名卖直,别人还要说他是海瑞第二呢

    难道就奈不何这阴险狡诈的钱谷师爷了吗?

荆湖卷 113章 溺死手套

    113章溺死手套

    大堂上相持不下,只等了一会儿,本州驻守的锦衣卫小旗就带着麾下十名校尉,急三火四的赶赴州衙来了。

    明朝的州分为直隶州和散州,直隶州由省管辖,行政上相当于府,散州由府管辖,行政上相当于县,但知州都是从五品。兴国州和蕲州同为散州,蕲州因为是荆王开府之地,所以派驻有一个锦衣卫百户所,兴国州就只设小旗。

    这小旗姓冯,方堂进方师爷看见他带着人马急匆匆的赶来,登时朝着秦林连连阴笑——无论什么官衙,最恨的莫过于“捞过界”,身为过路官居然插手本地的事情,冯小旗不着急上火才怪呢

    果然,冯小旗明明看见秦林穿着飞鱼服、腰间悬着百户腰牌,也不管不顾,冲着他叫道:“照说你是锦衣卫百户,在下也得叫‘上官’两个字,可你懂不懂规矩,过路官怎么管到本州的事情了?”

    方堂进在旁边笑得十分开心,那胡知州也捋着胡须摆出副看笑话的神情,江家三兄妹虽然极想帮忙,又被方堂进拿话逼住了,担心本已为“丁忧夺情”之事招致天下士林非议的父亲因此事再遭清议,只能干着急。

    秦林冷笑一声,准备拿石韦压一压对方:“本官原任蕲州百户所总旗,湖广千户所石千户……”

    话还没说完,冯小旗就眼睛瞪得溜圆,颤声道:“莫非、莫非长官您是蕲州百户所的秦林秦大人?”

    干嘛一副基情四射的表情,嘴都张得可以吞下滚鸡蛋了?秦林莫名其妙的挠挠头,据实以告。

    冯小旗立刻推金山倒玉柱下拜,口中高声报着官衔履历:“锦衣卫湖广千户所武昌百户所驻兴国州从七品小旗冯忠孝,见过秦长官”

    磕了三个响头,冯小旗才从地上爬起来,喜滋滋的道:“大人乃是我们锦衣卫出的少年英雄,护卫邓子龙邓老将军,破荆王府大案,啧啧,小的寻思大人乃是何等英雄了得,如今一见果然气宇轩昂、仪表不凡,真正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呀”

    秦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原来这冯小旗竟是他的忠诚粉丝,他在蕲州屡破大案奇案、得到特旨赏授的故事不胫而走,在湖广千户所下辖各百户所都传遍了,而且越传越奇,越传越厉害,越传越夸张,有人不相信便嗤之以鼻,但相信的就把他当成诸葛亮再世、包龙图复生。

    像这位冯小旗,就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转身就朝着方堂进说:“方师爷,有什么事情就叫那两个捕快出来对质吧,我们秦长官乃是天上星宿下凡,日审阳、夜断阴,也曾用玄都兜率火擒拿鬼母阴胎,也曾和荆王府的老真人斗法,生来神目如电,神通广大……”

    方堂进鼓着两只眼睛和癞蛤蟆似的,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叫了冯小旗本是要让他抵挡秦林捞过界,没想到他反倒帮着秦林说话,还吹得天花乱坠,简直就是当面打了他的耳光。

    江家三兄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局面,忽然江懋把脑门一拍:“啊呀,前些天邸报上说的连挫白莲教妖匪阴谋,得了特旨赏授的秦某人,不就是他吗?”

    江家兄妹平时看邸报,关心时政消息,对缉拿白莲教妖匪之类的不大感兴趣,而且荆王府一案涉及王府**,说得语焉不详,他们便印象不深,直到被冯小旗道破,才想起来秦林便是那位立下大功的锦衣卫总旗。

    “这人,还真有点儿意思,”江紫一直罩着寒霜的脸庞,终于露出了几分笑容,却如冰消雪化、大地春回。

    秦林不容方堂进抵赖,朝牛大力使个眼色,这彪形大汉就大踏步的走上去,一把揪住方堂进的衣领,咆哮道:“还不把两个捕快交出来?老子捶扁了你这厮”

    “大、大胆”胡知州把惊堂木一拍,“咆哮公堂,给我拿下”

    衙役们正在犹豫不决,冯小旗已抽出绣春刀,合身拦在秦林身前:“谁敢放肆?”

    众衙役无可奈何,并没有胆量和天子亲军真刀真枪的打一场,对本州大老爷的命令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只好把红黑水火棍朝着地面连敲,口里喊着堂威:“威~~武~~”

    “你、你们”胡知州见衙役们退缩不前,气得面皮通红。

    秦林横竖有张公鱼、石韦替他顶着,尤其张公鱼是武昌知府,兴国州该武昌府管,秦林便无所顾忌,直接走上公座,把胡知州拖了起来:“还不交人,信不信秦爷连你一起打?”

    胡知州惊惶的叫起来:“救命哪”

    衙役们仍然像木雕泥塑般站得笔直,口中叫道:“威~~武~~”

    江敬、江懋两兄弟见此情此景,捂着肚子前仰后合;江紫噗哧一声笑,拿袖子遮住脸,只见她香肩一耸一耸的,显然已笑得花枝乱颤。

    知州和师爷都被控制住,秦林便让冯小旗带锦衣校尉去衙门里面找两个涉案的捕快。

    张磊、王胜两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胡知州和方师爷都没顶住,秦林竟然会硬来,直接把知州衙门都给掀了,所以他俩还和几个牢子一块,躲在州衙监牢里面喝酒吃肉呢。

    冯小旗很快就把这两位捉出来,扔在大堂上。

    一不做二不休,秦林干脆把胡知州推开,自己坐在公座上面,叫把犯妇汪氏提上来和他俩对质。

    张磊和王胜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听到汪氏来对质,互相看了看,都有几分惶恐。

    “实话实说,没有的事情不要乱说”方堂进朝他俩喊着。

    秦林冷电也似的目光在方堂进脸上转了一转,这位自命不凡的师爷忽然浑身发寒,汗毛直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汪氏一上来就哭天抹泪,说这两个捕快害死她丈夫里长齐曹,那天是两个人把她丈夫叫出家门,从此再没有回来,还听人说在玉食轩看到他们和齐曹一块儿喝酒。

    两名捕快反唇相讥:“你这婆娘,胡说八道什么?那天我们到州里,一下船你丈夫自去逛窑子了,我们去玉食轩吃饭,就此分了手,谁晓得他和哪个争风吃醋送了命,怪得了我们?”

    “可有证见吗?”秦林冷声问道。

    “州里不少人看见的,只有我俩进的玉食轩”

    秦林便下令传玉食轩的老板。

    酒楼距离州衙不远,玉食轩的老板很快就传到,他和两位捕快有个非常短暂的眼神交流,然后就斩钉截铁的道:“那天确实只有两位捕爷到小店用饭,确实没看见齐里长。”

    方堂进嘿嘿冷笑着,面有得色:这兴国州早就被他用金钱和权势编织出了一张大网,就算你秦林是条过江龙,也撞不破我这张大网

    两名捕快也叫起了撞天屈,指桑骂槐的说秦林混帐糊涂。

    秦林一方的人都觉得为难,尸身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留下,可以说完全没有物证,连尸体都在江水里面泡了大半个月,腐烂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就算生前有什么伤痕也查不出来了呀

    想到郭眉眉一案的侦破过程,陆远志凑到秦林耳边:“秦哥,要不然,咱们再来次水鬼诈尸?”

    秦林高深莫测的笑着:“诈尸?胖子就可以让它开口吐实。”

    我?陆远志不敢相信的指着鼻尖。

    “这次由你主刀剖尸吧”秦林笑着拍了拍胖子圆鼓鼓的肚子,“先朝哪儿下刀,自己多想想。”

    尸体已抬到了州衙门口,秦林便吩咐把它抬进来放在院子里面,由陆远志操刀解剖,他和众人都站在旁边围观。

    “该从哪儿下刀?”胖子揉着肥嘟嘟的脸,有些困惑。

    想着秦林几次解剖尸体的顺序,他首先看看是否被掐死之后抛尸的,便用刀子划开了尸体的喉咙,此时肌肉皮肤都被水浸泡加本身腐烂搞得极软,刀子割上去就像切猪油似的,很快就把喉咙剖开,结果令众人大失所望——并不存在掐死或者缢死的痕迹。

    然后,来看看有没有抵抗伤,一般搏斗会在双手留下伤痕,皮肤虽然泡得不成样子,肌肉层还能看出来。

    胖子用刀朝尸体的手上扒拉了一下,突然整只手的皮就完完整整的脱了下来露出了底下完完整整的人体组织,颜色变浅而发胀的肌肉,血管,筋络,因为腐坏而呈现青色,比活剥人皮还要恐怖,简直可怕到了极点……

    秦林是见惯不惊了,这种现象叫做溺死手套,是因为长期腐烂加上水浸泡,尸体四肢真皮层和表皮层自然形成分离,呈手套状的皮肤剥落下来——当然,脚也一样,叫做溺死脚套。

    可别人没见过啊,众人齐刷刷嘶的倒抽一口凉气,大部分都转过了脸,连锦衣卫冯小旗都忍不住闭上眼睛。

    江紫正用手掌捂着眼睛,又忍不住好奇心要从指缝里往外看,刚才剖喉已把她吓得心慌慌的,待看到溺死手套的恐怖一幕,顿时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身子一软就朝旁边倒去。

    秦林正在旁边,来不及思考就扶了她一把。

    ~~

    说几次了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厚着脸皮向书友们提一下:咳咳,那个保底月票……

荆湖卷 114章 胃内容物

    看见秦林伸手来扶,江紫本能的扭了一下想躲开,可她本已不能保持平衡,扭这一下就越发控制不住,修长轻盈的身躯正巧跌进秦林怀中。

    秦林鼻端闻到一阵如兰似麝的幽香,怀抱婀娜的娇躯,双手的位置却正好按在了江紫胸前的两团丰盈。

    “咦,看不出兔儿爷的胸肌这么发达,还有点软……”秦林下意识的捏了两下,只觉掌心所触挺翘绵软,生理结构似乎和男人的胸肌有所区别——突然之间他脑中嗡的一下,知道自己犯了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于是赶紧把手松开。

    江紫风摆荷叶般站直,雪玉般的脸蛋早已变做姹红,深邃而灿烂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盈盈欲泣,任她通读典籍、智慧过人,此时也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既已知道江紫是女孩,秦林更不敢看她了,抬头看着天空,厚着脸皮打哈哈:“哎呀,江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还怕剖尸检验么?朗朗青天,烈烈红日,绝对没有鬼魂出没的。”

    秦林把刚才的事情一推三六九,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江紫思绪早已变做乱麻,闻言便自我开解:或许,他真没发现我的女儿身?倒是有可能,他始终不拿正眼瞧人家,偶尔还会有几分嫌恶之色。

    想到这里,江紫稍微松了口气,可回想起方才被他抓那几下的时候时**上麻麻的感觉,就全身发软、粉脸滚烫,越是强要不去想,越是挥之不去,叫她患得患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幸好别人都被溺死手套的可怕现象吓得心神微分,没有谁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江紫拍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

    秦林也伸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暗道:好险,好险

    这两个家伙心里面各怀鬼胎,又忍不住想看看对方——江紫想确认秦林是否真的没有认出她是女儿身,秦林则想观察一下是否已经把江紫糊弄过去。

    可偏生就有那么巧,两人的目光总是在空中相遇,然后都忙不迭的转开,秦林继续看天,江紫继续盯自己脚尖。

    终于这种奇怪的状态引起了江懋的注意,他捅了捅哥哥:“大哥,你看咱们小妹,该不是?”

    江敬笑眯眯的点点头,思忖着小声问:“以你看来,秦林比刘堪之如何?”

    “刘堪之徒有虚名,若不是父亲属意,我才懒得去南京会他呢”江懋的意见旗帜鲜明。

    江敬笑了笑:“父亲倒是说他温润如玉,配得上咱们小妹……这个,咱们到南京见了面,看看再说吧”

    忽然听得棺材那边一阵惊呼,人们纷纷掩鼻往后退去,两兄弟才把注意力移回去。

    原来陆远志找遍了尸身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最后只得把死者的胃剖开了,腹腔中酸腐之气熏得人们只想呕吐,连连后退。

    这次秦林没有走上前去,远远的朝着胖子笑:“看看这位里长的胃里面有些什么吧,也许线索就在里面呢。”

    “秦哥真的太坏了”胖子嘀嘀咕咕的,总算明白为什么秦林要叫他主刀了,好在剖猪时生猪腹腔中同样秽臭不堪,他从小见惯,倒也不怎么退避,只把衣服下摆兜起来塞住口鼻就继续工作。

    检查胃内容物时,凡是大着胆子去看的人,无不吃惊:死去大半个月的人,吃下去的东西并没有消化,而是基本上保持了原本的形态,菜叶、嚼碎的肉、饭粒都能辨认出来。

    江懋忍着恶心凑近看了看,奇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还没化为粪便,依然像刚吃下去的?”

    秦林当然知道原因,人死亡之后消化机能立刻停止,食物便不会继续被消化,这尸体沉在冰冷的江底,这些食物残渣的自然腐化也比较慢,是以现在仍能分辨其种类。

    用人们能听懂的字眼解释了一遍,人人都似懂非懂的,江懋倒是连连点头:“没想到仵作一行也有如此多的道理,怪不得前朝宋慈宋提刑要作《洗冤录》哩。”

    江敬也喟叹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信哉”

    兄弟俩说完就看着妹妹,但这一次江紫什么也没说,被两位兄长一看,甚至心慌的低下了头。

    “小妹今天吃错药了?”江懋莫名其妙,然后看看秦林,本能的觉得有古怪。

    胖子终于从胃内容物里面找到了他想要的,用尖细的镊子夹了起来:“哟呵,这东西好像不是鱼肉虾肉啊,莫不是江瑶柱?”

    玉食轩的马老板立刻额头上冒汗了,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答。

    张磊、王胜两个差人也面露骇然之色。

    “什么江瑶柱?”方堂进方师爷一边朝马老板打眼色,一边叫道:“分明就是草鱼肉嘛”

    “对对,是草鱼肉”马老板不停的点头。

    陆胖子坏笑一声,“好,那就算草鱼肉吧。”

    马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的拿袖子擦额头的冷汗。

    “那么,这个东西又是什么,草鱼的壳?”陆胖子促狭的笑着,堆满肥肉的脸蛋欢快的荡漾起来。

    他高高举起的镊子,夹着一小片东西,被阳光照得非常清晰:那是比指甲盖略小一些的贝壳碎片。

    并且,只要饕餮之徒就能认出,那就是江瑶柱贝壳的一部分

    一声低呼,玉食轩的马老板摊地上了。

    啧啧啧啧~~秦林摇着头,走到他面前,朝牛大力使个眼色,这大力金刚就把烂泥般的马老板提了起来。

    “好像兴国州除了玉食轩,远近再没有能做江瑶柱的饭馆了吧?”秦林玩味的看着马老板:“那么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吐出实情,第二嘛,就是代人受过,拿自己的人头换别人的平安,马老板,你怎么选?”

    马老板像被猫戏耍的耗子,东看看西看看惶恐不已,最终他的目光滑过胡知州,停在了方师爷的脸上。

    方堂进也急了眼,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秦林这样洞彻幽明的可怕对手,本说光溜溜的尸身又腐烂发胀,包龙图再世、宋提刑复生也无可奈何了,谁想到他竟能从尸身肚子里找出证据

    生怕马老板吐实,方堂进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打手势。

    马老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是好。

    秦林桀桀怪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盯在马老板脸上:“不要以为可以玩什么花样,本官乃锦衣百户、持锦衣卫驾帖,奉北镇抚司命凡有大奸恶逆之徒先斩后奏,这里长齐曹并非寻常人等,是本官追查的白莲教钦犯,你将他杀人灭口,便是妖匪一党,本官现在便可将你当场斩杀”

    齐曹当然不是什么白莲教妖匪,但秦林说他是,谁又能说他不是?秦林前段时间擒杀的白莲教头目,长老、香主都好几名了。

    方堂进等人在兴国州欺上瞒下编织关系网,又是积年的公门老滑头,秦林和他走程序打笔墨官司那就跌进他的陷阱了,所以干脆快刀斩乱麻,把白莲教的帽子凭空扣下来,看你们怎么办?

    方堂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毫无办法。

    像地方官府上下级、同级之间的互相扯皮、推诿、踢皮球这套本事,他是屡试不爽,也利用这些办法保护了不少人的利益,在兴国州结成了一张相当绵密的关系网。

    可他万万没想到,秦林根本就不和他扯犊子,那套推、磨、拉、扯的办法完全使不上劲儿。

    过路官不能捞过界、锦衣卫不插手地方刑案、在州县公堂不得越俎代庖……种种规矩都被秦林无视,方堂进的乌龟壳就被一层层剥开,却分毫没有还手之力。

    “天哪,这秦某人不讲道理啊”方堂进都快哭了。

    秦林见马老板已有意动,又给他加了把火,将腰间的七星宝剑抽出一点,作势要杀他的头。

    在死亡的威胁下,马老板终于吐露实情:那天两位公差到玉食轩的二楼单间坐下,而齐曹是从后门进来的,确实点了这里的招牌菜干烧江瑶柱,饮酒吃菜大约一个时辰,他们又扶着看上去醉得很厉害的齐曹从后门离开了。

    张磊、王胜两个见势不妙就想溜,牛大力冷笑一声,伸出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揪住两人,往地下一摔,登时跌了个七荤八素。

    方堂进急忙点拨:“你们是马上分手的,还是怎么回事?齐曹一直和你们待一块吗?醉得这么厉害,就不去醒醒酒?”

    张磊恍然大悟,急忙道:“我们和齐曹在路边茶铺子坐了半个时辰,喝了点茶,等他稍微醒了酒才分手的,看见他跌跌撞撞的往码头上去了,或许失足跌进水中淹死,也未可知。”

    说着说着张磊就恢复了些许自信,没有起初那么害怕了。

    方堂进则挑衅的看着秦林:“秦长官,问案要有证据啊,齐曹醒了酒才离开,之后跌进水里淹死,怪得了谁?”

    “醒,醒你个头”秦林一脚把方堂进踹翻在地,然后伸手把他头发揪着提溜起来,用力摁到尸体旁边。

    方师爷脸都快碰着尸体了,吓得他哇哇乱叫。

    秦林毫不放松,冷笑道:“吃饭一个时辰,醒酒半个时辰,他**的一个半时辰了食物还没走到小肠,全装在胃里?你把狗眼睁大了,仔细看看他肠子”V!~!

荆湖卷 115章 剖腹赌命

    115章剖腹赌命

    人分泌的消化液会溶解食物,胃肠道的蠕动则会把食物向下运送,而这两种消化机能都会在死亡之后立刻停止,于是由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和进入肠道的情况,可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距离他最后一顿饭有多久。

    像齐曹这样身体健康的中年壮男,生前的消化功能是相当良好的,如果在胃里发现的饭粒、蔬菜和肉食纤维比较完整,有少量食物进入十二指肠,就可以确定在进食后一个小时左右遇害;如果食物已消化成为乳糜状,食物已进入大肠,甚至胃基本排空,则可把死亡时间认定在餐后四到六个小时。

    而陆远志剖开的尸体,胃内容物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基本没有变成乳糜状,便可认定他在饭后立刻遇害;除此还有更加确凿无疑的证据:他的十二指肠空空如也,几乎没有食物进入。

    进食后一到两个小时食物就会随着胃肠蠕动下行到十二指肠,按照张磊和王胜的说法,他们和齐曹在玉食轩吃饭就花了一个时辰,之后出来醒酒又是半个时辰,加起来一个半时辰折合整整三小时,死者的十二指肠居然基本上是空的,这可能吗?

    秦林抓住方堂进揪到尸体旁边,几乎要把他脸凑到尸首剖开的腹腔里面,吓得方师爷哇哇大叫,这才把他松开,向解释了由食物消化程度判断死亡时间的道理。

    方堂进极其奸诈狡猾,即使到了这般境地兀自强辩道:

    “君子动口不动手,秦长官你揪着学生做什么?洗冤录也没说死者胃肠里面食物的事情,谁知道是不是你胡说的?红口白牙就要凭空污人清白,没那么容易”

    “你”陆远志瞪大了眼睛,不知说什么才好,江家三兄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而韩飞廉和牛大力也有些无奈。

    秦林说得很有道理,大伙儿从心底都相信他的话,但死后多久食物消化成什么样子、在胃里还是在肠道,这些问题洗冤录没说过,而大明刑律也没提,单凭秦林一张嘴,方堂进、张磊、王胜三人岂肯认罪伏法?

    胡知州也笑起来,朝北面拱拱手:“本官乃是朝廷从五品命官,秦某人直入公堂之上,欺凌地方官府,本官一定要参你专断擅权、仗势欺人之罪”

    孰料秦林不怒反笑,问着胡知州:“胡大老爷,你是什么时辰吃的早饭?”

    胡知州把袖子一甩,别转过脸去。

    “那么,方师爷你呢?”

    虽然秦林和颜悦色的问,方堂进也心尖尖一颤,赶紧退了两步,生怕这不守官场规矩的愣头青暴起发难。

    “好,都不肯说呀,”秦林嘿嘿冷笑着,忽然面色一肃,猛的拔出七星宝剑,带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寒光指在了张磊的喉头。

    张磊被牛大力捉住挣扎不得,只觉喉头凉浸浸的,还以为宝剑已穿喉而过呢,登时就吓得裤裆一热,尿了。

    秦林一声暴喝:“说,什么时候吃的早饭”

    张磊这才发觉宝剑只是指在喉头,小命暂时还留着,无可奈何,只好回答是辰时初刻吃的早饭。

    秦林嘴角一咧,桀桀怪笑起来:“好到现在也有一个半时辰了,且把肚子剖开看看食物下到小肠没有。”

    牛大力稍微愣怔了一下,接着也笑起来,不由分说就把张磊衣服剥开,露出光溜溜的肚皮。

    张磊吓得浑身发软,哭丧着脸道:“肚子剖开,小的不就死了吗?”

    “那有什么办法?我说饭后一个半时辰食物要下小肠,你们偏不信嘛”秦林顿了顿,盯着张磊坏笑:“所以本官只好和你们打个赌赛,你吃早饭也有一个半时辰了,就把你肚子剖开来看看,要是和齐曹的尸首一样小肠中没有食物,罢了,本官只好把命赔你;若是你小肠中有食物,嘿嘿,那就说不得了”

    张磊额头上黄大豆的汗珠子一滴滴往下滚,求援的看着方师爷;方堂进则和胡知州面面相觑,像秦林这样不按常理出牌,他俩真的是傻了眼——堂堂锦衣百户竟要剖开活人肚子赌命

    江家两兄弟则幸灾乐祸,他们完全相信秦林能笑到最后,活剖人腹固然有些残忍,但用来对付这抵死狡赖的衙役,正合了请君入瓮的要旨。

    “哼,还锦衣百户呢,真是个无赖”江紫对秦林的手段表示不屑,然而娇媚绝伦的脸蛋上寒霜已经散去,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笑意。

    牛大力和韩飞廉把张磊捉住,两人都咧着嘴笑,陆远志更是笑得肥肉一颤一颤的。

    但被牛大力捉住、动弹不得的张磊就没这么轻松了,一迭声的叫救命。

    秦林用剑尖在他肚皮上移来移去,皱眉道:“叫啥呢?若是你真的冤枉,有锦衣百户赔你这条命,也够本了;若你不冤枉,本来就该死,剖腹死和砍头死也没多大区别嘛。”

    秦林眼中冰冷森寒之色和满不在乎的口气,都叫张磊毫不怀疑这家伙下一刻就会把他的肚子剖开。

    张磊眼见方师爷和胡知州两个救星都束手无策,冰冷的剑尖在自己的肚皮上移动,微微的刺痛感传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剖腹割肠,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精神完全崩溃,惨叫道:

    “饶命,长官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了——都是方师爷指使的,小的只是个从犯”

    于是不管方师爷怎么使眼色、打手势,张磊看也不看他一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实情一五一十都说了。

    原来张居正在福建和他湖广老家试行一条鞭法,大规模清量被大地主大乡绅隐瞒、吞并的田地,以增加国家财赋收入,抑制土地兼并。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别说依靠人力和马匹传递公文的明朝,就算通讯发达的后世,中央政令到了地方不也有或多或少的走样?

    别处或许程度会轻一些,执行会得力一些,但在兴国州是完全走样了:

    胡知州整天吟风弄月,主要政事都甩给钱粮师爷方堂进办理,方堂进与本地的地主乡绅勾结,横征暴敛、欺压乡民,利用各种关系在兴国州编织成了一张绵密的关系网、一柄难以突破的保护伞。

    这次清量田亩,方师爷又找到了生财之道,他串通吏目和户房书办等大小官吏,收取各地主乡绅的贿赂,把他们的田地往少了量。

    兴国州是湖广有名的富州,田亩肥沃灌溉方便,出产极其丰富,一旦新的鱼鳞册页编好,今后很多年都将按照登记的田亩数量征收税赋,对乡绅们来说这是一次投入终身受益的好事情,自然舍得投入,纷纷抛出大笔贿赂,于是方堂进等人的贿款收入竟达到一万八千两白银之巨。

    同时考成法限定了州县的税额不能降低,否则州官就要降职,方师爷要对胡知州有个交代,便只能把各大户少计田亩减少的税额加到普通乡农头上,秦林等人在富池镇看到的那场差点引起民变的冲突,根子便在这里。

    齐曹身为里长,陪同户房书办参与清量田亩,看出了这里头的道道,他就动了歪心思,积极协助书办完成清量工作,得到书办的信任,进而带他参与了全州好些地方的田亩清量。

    哪知齐曹另有打算,他把各大户少计多少田亩,书办如何把这些田亩摊进普通乡民的税额,怎么把荒地、坟墓都算成田亩……等等手段都记录成册,然后用这册子去敲诈方师爷。

    方堂进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知道齐曹这种人欲壑难填,满足他一次难免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买嘱张磊、王胜两个捕快,派他们把齐曹叫到玉食轩来,假说要和他谈判。

    因为这件事见不得光,齐曹由富池镇到了州城,从码头上岸开始就和两名公差分开,还戴着破帽子遮人耳目,到了玉食轩也是从后门进去的,便没有旁人发现他的行迹。

    方师爷并没有去玉食轩,就是张磊、王胜两个骗着齐曹吃饭喝酒,悄悄在他酒里面下了蒙*汗*药,等药力发作,就左右搀扶着齐曹、假装成他醉酒的样子离开玉食轩,乘上早已备好的小船来到江心,往他身上拴了块大石头,推进了江中。

    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虽然汪氏曾到衙门吵闹,她也没有真凭实据,大半个月过去,方堂进、张磊、王胜都觉得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再也不会被发觉了。

    孰料齐曹尸体发胀、挣断被江水泡软的绳索漂到江面,又被秦林发现,他契而不舍、追根究底,甚至敢和张磊剖腹赌命,最终揭破了奸谋,将方堂进等人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张磊被迫吐实,方堂进就两腿直抖,跌跌撞撞的往外跑,还没跑几步呢不知什么时候韩飞廉已站在他前面,笑容可掬:“方师爷,你跑个啥呢?”

    胡知州则瘫坐在地上,指着方堂进大骂:“姓方的,瞒得我好苦你把本官害惨了”

    “还愣着干什么?”秦林朝众锦衣校尉做个手势,冯小旗立刻率领校尉们一拥而上,把胡知州官帽摘了,方堂进的方巾扒了,拿索子结结实实的捆起来。

    衙役们在公门中几十年都没见过这号场面,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终于有老成些的起个头,齐声叫道:“威~~~武~~~”

    在胡知州、方堂进听来,熟悉的堂威声早已成了莫大的讽刺……

荆湖卷 116章 令尊张太岳

    章令尊张太岳

    一个过路的正六品锦衣卫百户,把从五品的知州正堂给捆了,大明开国以来真叫个史无前例,可秦林不仅把胡知州捆了,还捆得理直气壮捆得正大光明,连被捆的胡知州都只能垂着头唉声叹气。

    趁着大人物们忙忙乱乱,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就脚底板抹油,想溜——汪氏和杜仲这对奸夫yin妇互相打着眼色,一步一挨的朝衙门口缩去。

    “汪氏你别急着走嘛,你丈夫的尸首都不要了?哈哈~”秦林早把他俩的举动瞧在眼里,慢悠悠的出言阻止。

    汪氏着慌,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吭吭哧哧的说不出话来。

    秦林回过头笑眯眯的问道:“方师爷,你的命是保不住了,还要替别人隐瞒,在黄泉下面看着他们逍遥快活吗?”

    秦林的声音就像魔鬼的诱惑,瞬间点燃了方堂进的心火,他本来就深恨汪氏,这下更是毫无顾忌,骂道:“这奸夫yin妇又是什么好人?拿她男人的死活来敲我竹杠,呸要不是秦大人到此,你也快下去陪齐曹那傻瓜了”

    这汪氏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早就中意年轻的表弟,巴不得丈夫早点死她才好改嫁呢

    这次齐曹突然失踪,虽然并没有把敲诈方堂进的事情告诉汪氏,但汪氏凭着夫妻之间只言片语已猜到是州府中人下的手,她并不替丈夫伸冤,只想找方堂进要一笔钱,好和杜仲双宿一起飞风流快活。

    害怕落下把柄,方堂进当然不肯给她钱,但汪氏在州衙闹事要丈夫的事情已经被很多人知道,要像杀齐曹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她却也极难,方堂进隐忍下来准备过段时间再慢慢摆布她,不料已被秦林将全案揭破。

    那汪氏听得方堂进说出这些隐秘,也就一屁股墩坐在了门槛上,再也走不得一步。

    秦林玩味的看着这个妇人,贪婪成性、与虎谋皮,她为什么要勾引杜仲?分明和齐曹才是对夫妻档嘛

    “你是否在齐曹生前就和杜仲通奸,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本官也不想问了,但知情不报、借机敲诈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秦林话音刚落,韩飞廉就抖起铁锁链,把汪氏和杜仲这对狗男女也给锁了起来。

    汪氏的嘴唇嗫嚅着,秦林在她眼中已是洞彻人心的阎罗王,她失神的喃喃自语:“天呐,连这个他都晓得,果然神目如电,神目如电哪”

    江敬、江懋兄弟俩见此情形,都是摇头叹息,此案并无一个无辜之人,胡知州昏庸糊涂,方师爷贪赃枉法,众官吏为虎作伥,地主乡绅们压榨小民,齐曹意图敲诈反而丧命,其妻汪氏竟前赴后继步了齐曹的后尘……

    “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江敬呼的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只觉得案子虽然破了,心绪却未宁静。

    江懋鄙夷的瞥了眼衙门里被捆起来的众犯人,骂道:“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方才那yin妇说秦某人神目如电,我看他真有洞彻幽冥、辨识奸邪的大神通哩,小妹,你说呢?”

    江紫好看的嘴唇轻轻抿着,修眉微颦,两湾秋波尽望着秦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她三哥的话也没听见。

    呃……江懋看看妹妹,又看看秦林,自以为是的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

    兴国州发生如此重案,影响可谓极其恶劣:现在正是元辅少师张居正大展宏图,强力推行一条鞭法的关键时刻,各地清量田亩的工作如火如荼,地方上竟然会爆出官绅勾结瞒报田亩、将税赋转嫁普通乡民的大案,还因此闹出了人命

    武昌府张公鱼、分守道成守礼、分巡道李期玉、按察司卫体仁、湖广巡抚王之垣等官员闻讯之后全都急如星火的赶往兴国州,处理这件足以让他们焦头烂额的大案。

    张公鱼一见秦林,那副喜不自胜的神色真正难描难画,抓着他的手就往后堂走,把公鸭子喉咙扯得极响:“没想到啊没想到,秦世兄又替本官挖出了一窝蠹虫这等残害小民的贪官污吏,真正个个该杀……多亏秦世兄明镜高悬,才把他们一网打尽哪”

    秦林略为思忖了片刻就明白了张公鱼的意思:他是刚署任的武昌知府,接印还没几天,兴国州出了事情便只能怪丁忧回乡的前任,朝廷的板子就打不到他这继任的屁股上来;若是秦林不查办此案,乡民们不服,过一两年难保不闹出民变,到时候渎职失察的罪名就得扣到张公鱼头上了。

    你说,他能不感激秦林提前把这块迟早要溃烂的脓疮挖出来吗?

    秦林是过路官,已调到南京新任上,湖广这边再有功绩对他也没什么大用处,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干脆再送张公鱼一程,笑道:“若不是张府尊事先听得风声,嘱托下官路过兴国州时明察暗访,焉能有今日之功?”

    “这、这个……”张公鱼都快感动哭了,年轻时算命,算命先生说他命中有贵人相助,曾经他以为贵人是申时行,但现在他完全肯定这个贵人就是秦林

    张公鱼一揖到地:“老哥哥在此谢谢兄弟了如果秦大人不嫌弃,咱们今后就是拜盟的弟兄,老哥哥今后就是肝脑涂地,也得报答兄弟几次三番相助的情份”

    明朝文贵武贱,秦林虽然提了锦衣百户,离一府之尊的张公鱼还差着老远,张公鱼拜盟实在出于志诚。

    秦林觉得张公鱼虽然颟顸,为人倒也过得去,所谓虽不是好官,尚不失为好人吧便点头同意拜盟。

    这时候官场之间兄弟拜盟并不是像江湖上那样,喝血酒、拜关公、斩鸡头什么的,而是回去各自在盟书上写了生辰、履历,把盟书互相交换了就行。

    张公鱼初见秦林时,曾想请他做州衙刑房的司吏,后来又曾动过收门生的念头,再往后知道秦林非池中物,他又改口叫世兄,到今天,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知府,干脆纡尊降贵和秦林拜盟做了盟弟兄。

    突然想到了什么,张公鱼左右看看没有别人,才低声对秦林道:“本官的座师申大学士曾写信来,虽未明言也模糊点出来了,其实兄弟你上次破荆王府大案,名字就已经上达天听,皇上本意是要大用的,但为首辅张太岳阻挠,这个,却不知秦兄和张首辅有何过节?”

    申时行不会原封不动的把当日之事告诉别人,书信里面的内容都是语焉不详,要张公鱼自己猜的。张公鱼倒是猜了个**不离十,但于确凿情形却完全不知,还以为张居正故意压制了秦林,因为替盟兄弟担心,这才说了出来。

    秦林莫名其妙:“首辅张居正?怎么可能和他有过节?我一个小小锦衣百户,想惹到他也不容易啊”

    张公鱼点点头,想想也是,一个在蕲州,一个在江陵,根本就不会产生联系嘛于是就点点头,连说是自己把申时行的书信理解错了。

    秦林知道这位盟大哥向来颟顸糊涂、颠三倒四的,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别的官员到了兴国州,无论心头怎么想的,都和秦林谈笑风生,谢他替湖广百姓除了一窝蠹虫。

    只有湖广巡抚王之垣不同,他铁青着脸问完案情,也不和秦林寒暄就拂袖而去,惹得陆远志、韩飞廉等人都愤愤不平。

    秦林满不在乎:“人家是正二品大员嘛,有点架子是应该的。”

    这次秦林猜错了,王之垣并不是摆架子,他是急得火烧屁股了,问完案情就去了码头,登上江家兄妹乘坐的大官船。

    右都御史、巡抚湖广等处地方兼赞理军务,大明朝官僚体系中居于金字塔顶部的王之垣王大人,上船之后刚走了三步忽然就停住步子,小心的整理了一下衣领,振了振袍袖,再把腰杆也略为呵了呵,觉得没什么毛病了才对引路的管家笑了笑,继续往前舱走去。

    堂堂二品巡抚、封疆大吏来访,江家三兄妹竟然没有下船相迎,竟然派了个管家去接他,自己只是站在舱门口等着。

    就是这样的“礼遇”,王之垣也觉得受宠若惊了,老远就叫道:“哎呀,两位公子爷、小姐,这江上面风大,怎么就出来了?万一被风吹了头疼发烧,我这做世叔的怎么担待得起”

    江敬、江懋对视一眼,拱手施礼道:“王世叔来访,小侄这是应该的。”

    江紫也展颜微笑:“王叔叔,你上次还说寻了只会说吉祥话的鹦哥儿,怎么不拿来给侄女?我见了爹爹,一定要告你为老不尊,净骗我们小辈。”

    王之垣面作惶恐之色,心头则早已乐得不成样子了,江紫的话,分明拿他当父亲的心腹知交相看,这又比寻常礼遇更加难得十倍。

    江敬、江懋兄弟只是微笑,暗道妹妹可真是颗七窍玲珑心,就凭这句话,王之垣今后可更要对父亲死心塌地了。

    互相让着往官舱中走,王之垣先往北方拱拱手,然后才毕恭毕敬的问道:“令尊元辅少师张太岳先生,近来可有家信寄到?”

荆湖卷 117章 扬帆金陵

    117章扬帆金陵

    中极殿大学士首辅张居正,世居江陵,号太岳。

    江家三兄妹来自江陵相府,是张居正的嫡亲儿女,初识秦林时不知道他的底细,便指地为姓,取了“江陵”的江字为假姓。

    江敬实为张家长子张敬修,江懋则是三公子张懋修,而小妹江紫就是江陵相府唯一的女儿、张居正的掌上明珠张紫萱。

    张居正柄国多年,威势之烜赫为大明两百年所未有,连皇帝都以师礼相待,出行时各地督抚、亲王都到辖区边境远迎,王之垣虽为正二品封疆大吏,私底下见了张居正都是大礼参拜的,因此见了张家的三位世侄,他并不敢摆出老世叔的架子。

    张敬修举止冲淡谦和,颇有君子温润如玉的风范,与王之垣答话:“家父上月还有家信寄来,曾提到世叔大名,谓世叔于湖广试行新政极为得力,朝中咸称为诸督抚中第一个能员。”

    所谓“朝中咸称”,其实是张居正的看法,果然一语之褒胜于华衮,王之垣立刻喜形于色,口中连称受之有愧。

    略为寒暄几句,王之垣就转入了正题,忧心忡忡的道:“张太岳先生受先皇托孤之任,以砥砺天下自负,南平倭寇、北定鞑靼,如今又大力推行新政……兴国州此案一旦公布,朝野之间议论纷纷,必对新政不利呀”

    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清量田亩乃是推行新政的关键,偏偏就在兴国州出了地主豪强勾结官吏隐瞒田亩、转嫁给平民百姓的恶性案件,还是在张居正的家乡湖广出的事

    张敬修、张懋修兄弟俩闻言半晌默然,以朝堂党争而论,这件事当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有利于张居正推行新政,但是……

    王之垣见张家兄弟为难,慨然作色道:“张太岳先生于王某实有荐举之恩、垂拔之德,如今王某既身负封疆之任,必以血诚报张先生。二位公子勿忧,且看老世叔施展手段,哪管巨*滔天,也按得它风平浪静”

    两位公子却不是这个意思,看着老世叔如此仗义,倒犹豫着不知该怎么选择了。

    “世叔一番好意,不过此事……或许家父会另有打算,”张紫萱贝齿轻咬着红润的嘴唇,缓慢而坚决的摇了摇头,拒绝了王之垣的建议。

    王之垣知道张居正这位掌上明珠实为女中诸葛,得乃父真传还要比几位兄长多上三成,若是别的事情他便依了张紫萱,但这件事实在干系重大,不得不劝道:

    “王某并非只为报令尊之恩德,只因令尊推行新政,朝野多有顽固不化之辈妄加非议,此案一旦宣扬开来,恐怕惹起旧党甚嚣尘上,于新政有碍,于大明社稷长治久安有碍,而王某消弭此案,实半为私、半为公也,为新政之公犹胜于报令尊恩德之私。”

    张紫萱微笑着将臻首轻摇,“此间并无外人,侄女试问一句:以家父之权柄,推行新政大可全国铺开,何必取福建、湖广数地试行之?”

    难道?王之垣心念一动。

    “昔年王安石人亡政息,乃熙宁新政实有不便之处;家父不欲为王荆公第二,新政推行初始于数地试行,评定其优劣、体察其弊端,然后施行于全国,所谓不谋一时,而谋后世也。”

    张紫萱这番解释,王之垣顿时恍然大悟,点头道:“江陵相公真乃大明第一贤相然而此事必起风评,自去岁‘夺情之议’起,迂腐之辈于张相公便颇多讥评……”

    去年张居正父亲、也就是张家兄妹的祖父病故,按照明朝制度,张居正应该回乡守制三年,谓之丁忧;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朝廷诸大臣奏请“夺情”,使张居正没有丁忧继续担任首辅,这件事很为守旧的儒林士子讥评,故而王之垣对兴国州案的暴发很有些担心,害怕引发朝野风潮。

    “王世叔过虑了,”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一挑,灿若晨星的双眸光华闪烁,柔润动听的声音带着某种难以琢磨的力量:“家父既身荷先皇托孤之重,位列宰辅、执掌朝纲,掌乾坤之诀窍、以天下为砥砺,又岂惧几句书生妄议”

    在这一瞬间,王之垣有些神思恍惚,似乎在张紫萱身上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叹服之余不禁思量:可惜了,她终究是女儿身……却不知谁家的公子,才能娶得这位女中诸葛?

    这时一名管家控背躬身,在舱门外提醒道:“公子、小姐,已交午时了。”

    王之垣便知道张家兄妹还有别的事情,就起身告辞,忽然听得张懋修对张敬修提了句:“秦林就这么急着去南京上任?可惜小妹非得去苏杭,否则我们可以在南京多盘桓几天……”

    秦林?王之垣一惊,忽然身子摇了摇:听口气张家三兄妹竟是掐准了午时去送他,这锦衣百户是什么来历,竟能让元辅少师张居正的公子、小姐巴巴的赶时间去送?

    莫非……再看看面露期待之色的张紫萱,王之垣觉得已经猜到了原因,顿时为起初对秦林的无礼而懊悔起来。

    ~~~

    湖广各级官员赶到兴国州,案子便有人接办,胡知州、方师爷一干人等,还有那些勾结官府欺压百姓的豪强士绅都会按律惩处,而秦林终究是过路官,无须留在此地,便趁早准备乘船离开。

    一个过路的正六品锦衣百户启程,像分守道成守礼、分巡道李期玉、按察司卫体仁这些大员是不会来送的,昨天才赶到的锦衣卫湖广千户所正千户领指挥佥事衔杨继恩更不会来送一个离任的下属。

    来码头送秦林的,只有武昌知府张公鱼和锦衣卫副千户石韦。

    “老弟的情义,真正义薄云天,哥哥真没说的了”石韦笑着和秦林把臂而行,纵声笑道:“这次你又把功劳与冯小旗丰润,连哥哥也跟着沾光……”

    但和张公鱼相比,石韦的神情中总带着几分不愉快,被善于察言观色的秦林发现也就顺理成章了。

    “咳咳,这个嘛,”石韦犹豫了一下,终于实话实说:“于千户被勒令闭门思过,本来该愚兄接掌他管的一摊子差事,但杨千户有意大权独揽……嗨~我说这些干嘛?对了,南京六朝金粉,秦淮河艳冠天下,可是大明朝最富庶的地方,秦老弟在那边混得好了,愚兄过来投奔你”

    秦林马上要去南京上任,想想也没什么能帮到石韦的了。

    张家三兄妹早就等在了码头,见秦林过来,都和他说长论短的寒暄。

    秦林心头有鬼,虽然还不知道这三位的身份,但也知道他们必定是达官显贵子弟……哼哼,女儿家的胸部就是随便摸得的?这家伙目光躲躲闪闪,和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说话倒也罢了,只想方设法的躲着张紫萱,每逢她开口,就打着哈哈望天,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张紫萱极有涵养,于秦林无心之过事后并不计较,有心要请教问题;但秦林现在仍是这副惫懒样子,张紫萱终于不耐,把他扯到一边,杏眼圆睁、修眉斜挑:“秦兄不知小可有什么地方惹你生气,竟如此冷眼相待?小可并不是不知进退之人,只有几句正题要问,如何恁般躲闪其词?”

    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会错了意,登时面面相觑:小妹也太猛了吧?这才几天呀,就和人家当面摊牌,这秦某人也是的,能娶到我家小妹,你就偷着乐吧,还推三阻四的……

    王之垣也啧啧赞叹:果然虎父无犬女,张紫萱真有乃父之风啊

    殊不知张紫萱问的并非儿女之情,而是社稷大业,她顾不得男女之别,凑到秦林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秦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既然晓得要加商税、减农税,就把具体细则拿出来,不要再含糊其辞”

    秦林挠了挠头,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张紫萱愕然,檀口微张,气息如兰。

    张家弟兄没听见妹妹说的什么,只知道秦林拒绝了,张懋修差点儿跳起来:“天哪,大哥你看见没有?小妹居然被拒绝了,这还是女追男啊”

    王之垣更是心惊,俗话说南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纸,那么这位秦某人岂不是极有可能成为元辅少师张居正的乘龙快婿?

    待张紫萱走开,他赶紧上前施礼,一口一个秦老弟的叫着,分外热情。

    张紫萱心忧国事、想着父亲新政的各种问题,粉面含霜,隐有忧虑之色,但在别人看来,就好像被秦林拒绝之后的郁闷和无奈。

    巡抚大人何以前倨后恭?

    张公鱼在后面直跌脚,暗道:秦老弟啊秦老弟,怪不得申老师来信说张居正压了你的提拔,你把人家女儿‘始乱终弃’,老泰山能不整治你吗?

    湖广巡抚都来送秦林,像分守道、分巡道、按察使、锦衣千户这些人都来了。

    旁人倒也罢了,杨继恩看到这一幕忽然心头毕剥一跳:怪不得石韦、秦某人提拔得这么快,又老是立功,原来根子在这里——人家搭上了张居正的线

    “石大人啊,老于闹出了乱子,被勒令闭门思过,我看他那一摊子差事,还是你来顶着吧”杨继恩满脸堆笑的对石韦说。

    石韦大喜过望,看了看秦林,心头暗道:秦兄弟,这次又托你的福了

    秦林与众人告别,茭白船离岸远行,渐渐隐没于水天相交处。

    “两位哥哥,过些天我们也去南京吧”张紫萱看着远去的帆营若有所思。

    张懋修奇道:“你不是讨厌那个刘戡之,说船不停南京,直下苏杭吗?”

    张敬修把弟弟拉了一下,笑而不语。

    张紫萱嫣然一笑,慵懒的抚了抚发梢便有万种风情:“好像,小妹对南京又有兴趣了呢。”

荆湖卷 118章 执掌秦淮

    118章执掌秦淮

    秦林所乘的茭白船顺江而下快逾奔马,过九江、安庆、芜湖,直下南京。

    这天早晨,听得舱外喧哗,秦林走到甲板上一看,已能遥遥望见南京的城墙了,可惜江上有淡淡的早雾,远远的看不分明。

    茭白船大,不好去秦淮河里面挤,但贾富贵早有安排,派人去雇了一艘画舫请秦林换乘。

    借着锦衣卫百户的金字招牌,这一路没人敢来滋扰,正税陋规都逃了,贾富贵赚了不少,喜滋滋的和秦林作别,茭白船自去货码头卸货。

    秦林等人乘上的画舫新不新、旧不旧,是专门停在秦淮河入长江的口子上接官员、富商的,船主人是个戴绿头巾的**子,姓蒋排行老三,极其健谈,问得秦林是第一次到南京,一路上与他解说。

    从长江转进秦淮河口,便看清了南京城墙,果然巍峨壮丽,远胜别处州县。据蒋三解说,这南京城内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城墙周围一百二十多里,乃是东南第一胜景。

    船到三山门——也就是老百姓说的水西门,便过水闸进城了,秦淮河从南京穿城而过,画舫可以直接驶到城里面。

    蒋三果然不曾胡吹大气,这南京城里果然人烟繁茂,处处金粉楼台,秦淮河上画船穿梭往来,近处河房青瓦粉壁,远处各王府、寺庙红墙黄瓦,蔚为壮观。

    街上行人都衣衫齐整,神情从容不迫,连卖花的婆子、挑担的力夫也面带笑容,并无愁苦之色;

    一路上看见许多茶社,悬着旗幡灯笼,插着时新的鲜花,里面都是寻常百姓吃茶听说书,坐得满满当当,人人喜笑颜开;

    秦淮河两边岸上的河房,都垂着珠帘、挂着薄纱,窗内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但也瞧见几个婀娜娉婷的身影在房中绣花朵、扑猫儿、玩耍嬉乐,银铃般的笑声遥遥传来,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免为之心怀一荡……

    好一派盛世繁华的图景

    秦林点头赞叹大明繁华、金陵胜景,和这南京城一比,同时代的巴黎就是塞纳河边的垃圾堆,而伦敦不过是一座散发鱼腥臭气的小码头。

    渐渐船到了南门大街,蒋三又指着南边给秦林看:“长官,那边就是聚宝门了,传说是沈万三挖到聚宝盆的地方。这聚宝门是南京第一个要冲,城中人吃的粮食猪羊蔬菜都从这里过,当年就说是每天要进来百牛千猪万担粮,如今更不知道有多少——有圣天子在位,贤相张江陵辅佐,戚大帅平定倭寇江南安宁,咱们老百姓着实享了几年的福”

    秦林点头赞叹不已,所谓遗爱在民,张居正、戚继光二人可以名垂千古。

    船停在南门大街,秦林要给银子,蒋三不要:“贾六哥已给了的,再要您老的银子,坏了规矩。”

    原来贾富贵做人地道,连画舫的船钱也先付了。

    蒋三替秦林叫了几部太平车儿,把行李装了,又对车夫说了地方,让他们引秦林去锦衣卫衙门。

    南京城设应天府,北城是上元县、南城是江宁县,锦衣卫衙门在北城东南部,秦林沿着花市大街、大功坊、朱雀大街一路走过去,就到了锦衣卫衙门。

    一路上也看到了东瓯王府、中山王府等几处大府邸,锦衣卫衙门的规模格局和前者相比就差了许多,门墙照壁都和江宁县衙差不多大小,但门口站着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行人到此都匆匆而过不敢停留,一股肃杀之气便凭空而起。

    秦林已换了飞鱼服、无翅乌纱、粉底官靴、鸾带、绣春刀这全副行头,派陆远志拿着锦衣卫经历司发下的调令投进去。

    守门的看到是位新到任的百户,不敢怠慢,立刻把调令拿了进去,一会儿就满脸堆笑的出来:“雷指挥请您老进去,恭喜老爷上任,贺喜老爷到任”

    秦林笑笑,随手打赏这几个校尉。

    南京的这些锦衣校尉都是世袭锦衣军户,几辈子住在城里,个个都混成了老油子,领头的校尉是张冬瓜脸,他把银子掂了掂,约莫五两上下,登时就把腰弯成了曲尺,笑得脸都烂了,打着南京官话,拖着长声叫:“毛冬瓜给您磕头,谢长官的赏~~~”

    当然头是没有真磕的,毛冬瓜就这么一叫,整个千户所的什么镇抚、经办、仓大使、挂衔百户,所有的办事人员都晓得今天来的这位是位出手大方的长官,今后有什么事儿好拿钱说话的,大家也就别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得了。

    几个守门的校尉屁颠屁颠把秦林一行人迎了进去。

    这锦衣卫千户所的大堂是办理诏狱、审理大逆才开的,所以挂指挥佥事衔、正牌千户雷公腾坐在二堂等秦林。

    和石韦的粗犷相貌截然相反,雷公腾生着张瘦精精的黄脸,三绺稀稀疏疏的胡子,若不是身上穿着飞鱼服,恐怕走街上都要被错认成哪家当铺的帐房先生。

    看见秦林进来,雷千户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态度倒是极其和蔼,秦林刚摆了个廷参的架势他就赶紧拦住:“使不得使不得,秦老弟破了荆王府夺嫡的钦案,早已上达天听,正是我大明朝的少年英雄,老哥我佩服还来不及,怎么敢受此大礼?”

    不到门口迎接,是要摆上司的规矩,免了廷参,乃是给新调来的下属一个面子,雷千户拿捏得极有分寸。

    秦林自然晓得这套弯弯绕,略为寒暄几句,便说道:“石韦石大人有书信在此,还有份心意托我带来。”

    雷千户一怔,他和石韦只不过多年前有一面之缘,怎么会巴巴的托人带东西来?

    疑疑惑惑的接过书信,雷千户把信抖开看看,确实是石韦粗豪的笔迹,都是些狗屁不通的废话,却没有提礼物的事情;但接下来打开拜匣,雷公腾的眼睛就一下子被耀得发花:整整齐齐十只金锞子,每只十两,便是最好整理一百两黄金

    心念一转便知道其实是秦林送的厚礼,雷公腾嘴里却说:“石大人太客气了,当年和他浴血沙场,今日又千里赐惠,真正是本官的知交好友。”

    秦林暗笑恐怕黄金才是大人您的知交好友吧

    雷公腾收了重重的一份礼物,毫不迟延的批了文,令秦林即刻赴任,管区为南城秦淮河一线。

    又寒暄几句,雷公腾端茶送客,秦林便告辞离开。

    陆远志、韩飞廉、牛大力几个已和守门的毛冬瓜打得火热,见秦林出来,三个全都眼巴巴的上来问分了什么差事。

    “巡管秦淮河一线”,秦林无所谓的说。

    “啊呀不得了”毛冬瓜一下子跳了起来:“恭喜秦长官,贺喜秦长官秦淮河是满南京城天字第一号好缺,多少有后台有靠山的长官没能谋了去,秦长官竟然初到任就委了这个缺,真正是官运亨通”

    原来大明朝各地的锦衣卫都不管巡逻街面,唯有南北两京的要上街巡守维持治安访拿奸邪,既然巡守地面,便有不少陋规常例可以中饱私囊,而守区的贫富就决定了这块收入的多少。

    南京城最厉害的缺,就是巡守秦淮河一线,这秦淮河是安乐窝、销金窟,每天都纸醉金迷,不晓得多少人在这里花钱,做了分管百户,除开给千户所例行的上缴之外,每年能弄到手的数目极其丰厚,从一千五百两到两万两银子不等。

    秦林奇怪为何相差如此悬殊,毛冬瓜神秘的笑了笑:“若是没本事、没靠山,只能收点三等小ji院的常例,那就只得一千把银子;若是哪位长官有本事把天香阁、醉凤楼的常例也收起来,一年两万银子怕还只算零头。”

    想想蕲州的事情,秦林就明白了毛冬瓜所指,大部分秦楼楚馆是不交陋规常例的,所以这锦衣百户没本事就只能弄到千把两银子;要是有本事把后台最硬、靠山最大的ji院的常例也收起来,一年两万还不止呢。

    秦淮河陆远志激动得浑身肥肉发抖,在蕲州这些地方的年轻人当中,秦淮河绝对是个顶级的传说

    牛大力和韩飞廉也互相望着嘿嘿傻乐。

    秦林却是一头雾水,思忖道:自己和雷千户并没有什么交情,送了一百两黄金,折合白银不过八百两,他干嘛给安排一个可以每年捞两万银子的位置?若说我外地来的官儿,只能弄到一两千,他何不把这好位置派给本地有权有势有靠山的那些百户,大大的收一笔孝敬?

    本来觉得是因为送的一百两黄金才得了好差事,想到这些,秦林反而疑惑起来。

    当然这是不可能去问雷公腾的,秦林便叫陆远志等人收拾妥当,拿着文书、押着太平车儿,往分派的百户所去。

    就在同时,雷公腾坐在空无一人的二堂上,看看石韦的书信,又看看秦林送的黄金,摇摇头苦笑,自言自语道:“这么年轻有为,又识得大体的官儿,可真难得呀可惜,你怎么得罪了那位魔头?漫说你上达天听,这下子也只好自认倒霉吧本官也是受人所托,得罪不起他,就只好对不起你了”

荆湖卷 119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119章大水冲了龙王庙

    百户所设在钞库街,就在夫子庙南面秦淮河对岸,大大有名的乌衣巷旁边。

    乌衣巷是东晋高门贵族的聚居地,开国丞相王导和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都住在此处,谢安所居的“来燕名堂”虽然历经沧桑,依然华丽典雅气象非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就是这里。

    但百户所的衙门和“来燕名堂”一比,就太丢份儿了:委委屈屈的缩在旁边小巷子里面,低矮的门头结满了蜘蛛网,挂的几扇虎头牌生着厚厚一层的灰,如果说南京城中众多辉煌壮丽的建筑是华丽的贵妇人,那么它就像个受气的童养媳。

    漆都快掉光了的大门紧紧闭着,陆远志上前砰砰的拍门,半晌也没人应答,倒是吆五喝六的推牌九声音从院墙里面传出。

    陆远志回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韩飞廉和牛大力也大眼瞪小眼。

    从看到百户所衙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已隐隐觉得这份差使也许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轻松愉快,那么油水丰厚。

    秦林倒是无所谓,轻描淡写的说:“把门砸了。”

    牛大力闻言一怔,继而咧嘴笑起来,退后几步,猛的助跑前冲,借着冲势一腿踹出。

    这一腿力道不下千斤,嘭的一声巨响,早已腐朽的大门轰然倒下。

    里面的牌九声忽然停了,有个毛喳喳的声音叫道:“不好,打上门来了,弟兄们抄家伙上啊”

    百户所衙门内顿时一片喧闹,不晓得多少人四处乱窜:“祸事了,快跑”

    “跑个屁,欺人太甚,咱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谁把老子的打虎棍拿了?”

    “游拐子,你他**想赖账啊?上一把我是梅花,你是长三,给钱给钱,给了钱再去拼命也不迟”

    韩飞廉、牛大力在外面听得直摇脑袋,倒是秦林始终不动声色。

    终于一伙乱糟糟的人冲出来了,有的歪戴着无翅乌纱,有人飞鱼服胸口油晃晃的,有人满脸通红一身酒气,举着的不是绣春刀,而是水火棍、铁尺、铁链子之类斗殴的工具,一窝蜂的往外涌。

    不晓得这伙人要干什么,牛大力、韩飞廉赶紧拦在了秦林身前。

    冲在前面的几个锦衣校尉,抬头看见秦林几个人都是不认识的,不禁愣了一愣。

    那毛喳喳的声音又从后面响起:“愣着干啥?丙字所的王八蛋把咱们周大哥打得起不来床,替周大哥报仇雪恨啊”

    这群校尉一听这话,立刻怪叫着冲上来,举着铁尺、木棍没头没脑的乱打。

    “拿了”秦林一声断喝。

    牛大力立刻旋风般冲出,抡起沙钵大的拳头虎虎生风,当面一人举着铁尺砸下,他一拳头擂在铁尺上,只见铁尺脱手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那人虎口鲜血直流,妈呀一声怪叫,退到旁边雪雪呼痛。

    又有两人舞着铁链子打来,牛大力不闪不避,伸手就像捏面条似的把两根舞得飞快的铁链子抓住,哈哈大笑着用力一拽,那两人正使着全身力气回夺,来不及放手,被他扯得撞到一块,立马眼冒金星摊地上了。

    牛大力嘿嘿笑着,如同虎入羊群一般,把这些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韩飞廉也没闲着,夺了根木棍在手里,绕着这伙人急奔,木棍不打别处,专朝人膝盖弯里敲。韩飞廉跑得极快,别人打不到他,他打别人一打一个准,很快就有好几个人扔下了武器,抱着膝盖痛得又跳又叫。

    陆远志呢,一身肥肉横在秦林身前,摆出副忠心护主的架势——实际上这家伙打架不在行,肥肉再多也是送菜,倒也颇有自知之明,没上去凑热闹。

    感觉身后被秦林扒拉了几下,胖子回头,义薄云天的道:“秦哥放心,要伤到你一根寒毛,除非从我这二百来斤上踩过去”

    秦林笑眯眯的指了指前面:十几个锦衣校尉都被放倒了,牛大力和韩飞廉还有些意犹未尽呢。

    呃~胖子讪笑着,幸好他脸皮极厚:“没想到,我还没出手,就已经打完了,真是高手寂寞啊……”

    “是啊,杀鸡焉用牛刀?下次对付白莲教什么长老啊堂主的,哥就指望你了。”秦林充满期待的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白莲教长、长老,还有堂、堂主……”胖子顿觉脊背发凉,菊花一紧。

    南京承平已久,它是大明朝除京师以外最重要的统治中心,朝廷在这里驻军超过十万,外围各都司、卫、所,以及戚继光当年编练的浙兵各大营组成了绵密完备的防御体系,驻扎在城内的锦衣校尉们不用操心武备,就日渐懒散,满足于收点陋规常例、去ji院喝喝花酒、上赌档玩上几把……

    世袭军户们这么两百年浑浑噩噩的混下来,就算当年的先辈是龙种,现在的子孙也变成跳蚤了。

    像秦林所管庚字所的这些个老爷兵,除了赌钱、喝酒、嫖女人之外一无所能,就连绣春刀都不爱用,换了铁尺木棍之类街头打架的家伙什儿,以他们这副被酒色财气掏空了的身体,怎么是天生神力的牛大力、沙场老兵韩飞廉的对手?

    牛、韩两个还没有下狠手,锦衣校尉们就放弃了抵抗,蹲在地上揉着伤处,一个个哭爹叫娘:“妈呀,太狠了,都是锦衣弟兄,为争点地盘,至于吗?”

    “老子要到雷长官面前告你们,天杀的,把老子膝盖都敲破了……”

    “拿去,拿去,秦淮河的常例都给你们收,有种把天香阁、醉凤楼的也收了去,叫俺跪地上叫你爷爷都行”

    韩飞廉听了大皱眉头,厉声喝道:“我家长官乃是锦衣卫南京千户所正六品百户,散阶昭信校尉,特旨赏授飞骑尉秦林秦爷爷,雷长官分派来庚字所、管辖秦淮河一线”

    众校尉面面相觑访问o最快,继而全都叫起撞天屈,说白挨了打。

    一个五短身材、獐头鼠目,嘴生得很大的家伙走上前来,朝着秦林点头哈腰:“误会,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晓得是该管长官、顶头上司来了,弟兄们绝对不会如此放肆。下官是本所试百户衔总旗鹿耳翎,恭迎长官大驾光临”

    秦林听出鹿耳翎就是那个声音毛喳喳的家伙,心头不禁冷笑:真的只是个误会吗?如果身边没有牛大力、韩飞廉两员打手,恐怕这会儿不是你们哭爹叫娘,而是轮到老子躺地上了吧

    一位百户官在上任当天就因为“误会”被本所的下属打了一顿,还有脸继续干下去吗?就算勉强赖在位置上,恐怕也会成为别人的笑柄,永远也无法竖立权威。

    秦林冷电般的目光在鹿耳翎脸上打了个转,仿佛要从他心底挖出一切秘密。

    鹿耳翎心头一突,暗自叫苦:这位百户官年纪不大,怎么眼神竟像死人堆里打过滚似的?只一眼就叫人彻骨森寒,就算当年那些和倭寇打生打死的老兵,也没有如此锋利的眼神呐

    明知秦林识破了他的用心,鹿耳翎一不做二不休,横下心笑道:“百户大人刚才就该明说了身份嘛,弟兄们闹出这场误会,啧啧,咱们脸上不好意思,伤在身上也疼嘛。”

    那些个锦衣校尉,本来还担心触怒了新官,或者为刚才一时糊涂而后悔,但鹿耳翎这么一挑唆,他们身上又痛着,登时把怨气转移到秦林头上,觉得这位新官下手太狠,却全然不想想刚才秦林若真的被他们打倒,这辈子的前程就算毁掉大半了。

    秦林却若无其事,冷森森的笑道:“本官既然做了你们的百户,就要依本官的办法来办事。本官从来厚赏重罚,有功要大大的赏,有过要大大的罚,像你们刚才那副样子,本官不仅要打,还要狠狠的打”

    锦衣校尉们晓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情,要放对又打不过牛大力,只要一边呻唤,一边讥笑:“外省来的土包子,也说什么厚赏重罚,老爷撞在你手里算倒霉,任你打罢,厚赏,你又能赏几个大子儿啊?”

    秦林嘿嘿一笑,先把太平车儿上的箱子掀开。

    众校尉登时惊呼起来:只见里面装着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耀得人眼睛都花了

    秦林又笑道:“你们看本官有几岁啊?”

    校尉们互相看看,不敢放肆了,老老实实的答道:“十六,十七?您老是外省的世袭百户?”

    在他们心目中,这么年轻就能做到百户官,除了世袭之外再没有别的可能了。

    “本官十七岁,在半年前,还是蕲州李氏医馆的学徒但现在,本官非但是实授锦衣百户,还蒙圣上特旨赏授飞骑尉。”秦林玩味的笑着,声音充满了诱惑:“你们倒是说说,本官赏不赏得了你们?”

    半年时间从老百姓升到锦衣卫百户,这是什么样的速度?秦林将来还会升到什么位置去?现在他才十七岁

    久在南京城混的,就算普通校尉也都混成官场上的老油子了,闻言都知道秦林这段履历的分量。

    “赏得了,爷爷拔根寒毛都比咱们腰粗,”校尉们纷纷跪下行廷参,就算膝盖被敲得很疼,也忍着疼跪了:“标下还求秦爷爷提拔”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 第一时间欣赏锦医卫最新章节! 作者:猫跳所写的《锦医卫》为转载作品,锦医卫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锦医卫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锦医卫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锦医卫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锦医卫介绍:
法医回明,执掌锦衣,破案缉凶,审阴断阳,只手扶四百州河山,扬帆渡十万里海疆……
神目如电,洞彻幽冥地狱,宝剑生光,诛尽魑魅魍魉!
--------
猫跳新书发布,青春校园,官场商场,命运蝶变:《校花重生来爱我》
平凡得像路边一块石头的齐然,突然之间被校花兼市长千金青睐……
牵手,跨越俗世的鸿沟
人生,一步步精彩纷呈
....
我不是官二代,但我岳父是市长
我没有重生,但我女朋友重生了!锦医卫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锦医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锦医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