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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侯府

    京师下起了雪,淮南的奏章更是如雪片一样飞进皇城。

    燕逆先后欲向淮安梅殷、凤阳徐安借道,想去皇陵祭拜上香,都被拒绝。燕王使者还被梅殷割去了耳朵鼻子。

    接着盛庸上书,欲依靠淮河迟滞燕师。不料没过几天,燕逆便渡过淮河,绕道背击盛庸大营。盛庸军一触即溃散,大败,退兵欲往大江。皇帝遂遣大理寺卿薛岩渡江责问盛庸。

    御门内,朱允炆脸色憔悴,鬓发也被他弄得有点凌乱。这时人报薛岩回京了,于是朱允炆宣其觐见。

    薛岩行完叩拜之礼,朱允炆马上问道:“盛庸说能凭借淮河阻击燕师,怎么几天就败了?”

    “回禀圣上,淮河上游有官员私自投敌,燕逆遂得到舟船渡河,然后东下背击盛庸。盛庸之兵不堪战,遂败。”薛岩道。

    朱允炆握紧拳头,重重地放在御案上,“盛庸又上书,要径直退往大江,淮南就此拱手相让吗?”

    薛岩道:“臣也当面问过盛庸。他回答,燕逆兵至淮南,人心动荡,降者必众;此时须一场胜仗,方能鼓舞军民,让观望者支持朝廷官军。但盛庸手无精兵,便欲退往浦子口城,并催朝廷援军过江,他再北上迎击燕师。”

    这才多久?燕师居然要到大江了!

    朱允炆从御座上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脸色十分苍白。他的手有点发抖,忽然停下脚步道:“马上下旨,叫盛庸节制淮南全部兵马,严令他在淮南迎击燕逆!”

    不料十天之后,便有塘报入京,盛庸率军在**迎战燕逆,大败!他本人已径直奔大江岸边的浦子口。

    朱允炆大怒。官军从山东、淮北、淮南,一路败下来,就没真正赢过一仗!

    盛庸独衷于浦子口这座洪武年间才修建的新城,似乎早就选好了地方,还在淮河时就说要去浦子口。现在终于如愿,径直退到此城,望大江边了。

    时方孝孺进言,仍依前线大将盛庸之见,须聚集精兵击败燕师,以稳定人心。主张调一部京营精兵、会合已经到达京师的卫所军,一道运过大江交盛庸之手,以期决战。

    朱允炆不愿意,若要动京营最后那点底子,当初在灵璧为何要调回来?

    于是方孝孺再献一策,派大理寺卿薛岩护送燕王的堂姐庆成郡主渡江,假意与燕王议和,用缓兵之计迟滞燕师,以便为各省援军聚集争取时间。皇帝准许。

    但燕王显然没那么容易上当。几天后缓兵之计失败了,燕王见面就识破了朝廷的计谋,当众说:朝廷奸臣欲缓俺以候外兵耳。

    薛岩到敌军大营看到燕师兵强马壮,回京后竟然劝说圣上,多给燕逆好处、割大江以北全部地盘求和。

    于是方孝孺把薛岩骂得是一个狗血淋头!

    方孝孺再次劝圣上调京营、卫所援军立刻增援盛庸。这一回圣上终于首肯了。

    ……

    薛岩在骂战中完全不是方孝孺的对手,被冠以不忠不孝、毫无骨气等名头,憋了一肚子气回家,越想越觉得朝廷大臣不可为谋!便私下写密信给燕王,欲投诚之。

    燕王收到密信后马上回应,盛赞薛岩弃暗投明、良禽择木而栖云云。不知燕王如何得知薛岩与武定侯郭英私交甚笃,便在信中叫薛岩去劝郭英一起投降。

    薛岩遂冒险拜访郭英府邸,欲先试探郭英的态度。

    薛岩当着郭英的面大发牢骚,倾述议和经历时,故意强调燕师军容浩大、兵强马壮,暗示燕王能获胜。

    但郭英不为所动,他叹息道:“老夫食国家俸禄数十年,今老迈不能为国效力,唯死社稷而已。”

    ……郭英次子叫郭铭,本来在辽王府做官,辽王被召回京时,郭铭也跟着回来了。

    他从辽东回来后,全家都住在父亲的侯府上。薛岩的话,对郭英没什么作用,但郭铭却听得很上心。

    郭铭在厅堂外的屋檐下来回踱着步子,急着一脸通红。

    辽王已经失势,肯定是抱不住那颗大树了,现在郭铭整天无事可做。但眼下的情况并不算最糟,最糟的是万一燕王进了京师,家父不投降,做儿子的怎么办?

    郭铭很确定父亲不会投降!父亲已经老了,英明一世,不会为了风烛残年背上不忠的名声。至于后代?武定侯管不了十二个儿子,不过长子郭镇取了公主的……

    那次子郭铭能有什么?靠爹是靠不上了,若是燕王登基,郭家连屁|股都是错的,不被清|算就算好了!

    就在这时,厅堂里传来武定侯的声音:“来人,送客!”

    郭铭赶紧走到门口,拱手道:“薛寺卿,请。”

    “老侯爷家的礼数就是周全哩。”薛岩笑道,“不必远送、不必远送,请。”

    郭铭带路,走上一条廊道,便转身强笑道:“家父年纪大了,平素喜清净,很少见客。若是薛寺卿再大驾光临,怕冷落了您,薛寺卿可径直找我便是,我正闲着哩。”

    薛岩愣了一下,又陪笑道:“好,好。蔽舍也随时恭迎郭典宝。”

    这薛寺卿上门来,说了一番燕王如何厉害。郭铭怀疑这厮已经投靠燕王了,但郭铭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来往着,看看情况再说。

    薛岩的声音又道:“老侯爷身体硬朗,并非不能上阵为朝廷杀敌,却是……”他稍稍停步,沉声道,“朝中诸公不太信侯爷。当初侯爷在真定城,燕王不是派人来攀亲?这些事,朝里早就知道了。”

    “啊?”郭铭一时没反应过来。

    薛岩笑道:“令夫人,不就是徐家的人?”

    郭铭这才恍然大悟:“对,是有那么点沾亲带故。”

    薛岩摇头不语,跟着继续往前走。

    郭铭真没想到这还能算亲戚!他的夫人确是姓徐,与燕王怎么亲起来的……他想了好半天,才大概弄清楚:郭家与燕王的亲戚关系,主要是通过中山王徐达的关系联结。徐达的女儿是燕王妃;而徐达的叔叔的女儿,是郭铭的夫人。

    郭铭寻思良久,只觉得脑袋有点晕。

    他送走了薛岩,回到侯府上寄居的小院,见妻子徐氏正在挽起袖子在那洗衣裳。郭铭马上走过去说道:“都下雪了,天儿那么冷,父亲府上那么多奴婢,夫人怎么亲自洗衣?”

    徐氏抬起头来,说道:“虽在夫君的父母家,可咱们一大家子人吃喝用度都靠侯府,公爹有那么多子女都瞧着哩……咱们得有点自知之明。”

    郭铭顿时仰天长叹,“没想到我堂堂侯爵之子,竟沦落至斯!”他一脸歉意道,“夫人出身徐家,却跟着我受这等苦,唉!”

    徐氏摇头道:“不过是沾了点中山王的光,中山王家与咱们家有多大关系?我嫁夫君之前,家中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夫君别那么说。”

    “郭嫣和郭薇哩?”郭铭道。

    徐氏道:“她们在做别的事,天气冷,别冻着她们了。”

    “你太宠着了。”郭铭大步走向两个女儿的闺房,推开房门一看,俩个姑娘正在做针线活。她们陆续站起来道:“爹回来了。”

    “你俩在作甚?”郭铭问道。

    次女郭薇刚满过十三岁,一脸稚气,仰头说道:“快过年了,娘叫我们给爹做身新衣裳,娘说爹要与达官贵人来往,要穿绸缎。”

    郭铭听罢愣在那里,见两个女儿都穿着棉布袄裙,心里顿时一酸。他还领着俸禄的,但无权无势之后,光靠那点小官俸禄,过得是非常拮据。

    郭薇摸着那滑滑的泛着光泽的丝绸料子,抬头道:“等爹爹升官了,也给我们买丝绸新衣裳可好?”

    “别多嘴,爹正烦正事儿哩。”郭嫣拽了妹妹的袖子一把,低声告诫道。

    郭薇一脸委屈,撅着小嘴没吭声了。

    大女儿十五岁了,确实懂事不少。她是郭铭的妾生的,那妾室很早就过世了,抱养给了徐夫人……不过徐夫人待她不薄,因为怕不是亲生的女儿多心,反而对郭嫣更宠爱迁就。

    两个女儿不是一个母亲,长得也不太一样。郭嫣大一点更妩媚,郭薇的身子还没完全长开,骨骼身段都单薄苗条,却倒也清秀可人。

    郭铭又长吁短叹一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身走出了房门,再次来到徐氏旁边,问道:“月初领的俸禄还有么?这快过年了,给俩丫头也置办一身新衣裳罢。”

    徐氏道:“她们又不出门,穿那么好作甚?夫君别操心这些琐事。”

    郭铭听罢也不多言,犹自在檐台上踱来踱去。他把手拢进袖子里,低头沉思,偶尔抬头看时,能看见洗衣裳的夫人也在默默地瞧他。

    夫人的眼睛里隐隐带着希望,她的期望,显然只能寄托在郭铭身上了。

    “哗哗哗……”徐夫人用力搓着衣裳,她默默地照料着子女家事,回京以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但正是如此,郭铭反而感觉心头沉甸甸的,无法就此厮混日子下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敢问九鼎何在

    浦子口城外尸横遍野,雪花飘在凌乱的尸首上,分外肃杀凄凉。地上一面倒下的大旗,上面的“明”字已在泥污积雪中模糊不清。

    一个带着宽檐帽的士卒拼命地在雪地里奔跑,不慎踢到了一具尸体,扑倒在地。他马上翻过身来,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呼啸而来的铁马,他双手按在背后的雪地上,两脚乱蹬,往后挪动身体。

    写着“高阳王”的大旗飘来,当前一匹大褐马上,全身铁甲的朱高煦提着樱枪向地上的士卒刺来。但樱枪却猛地收住,朱高煦在马背上大声道:“投降,可免一死!”

    “将军饶命!”士卒终于喊出声来。

    朱高煦遂收了樱枪。士卒从仰坐的姿势翻过来,跪伏在地,磕头道:“谢将军不杀之恩,谢不杀之恩!”

    朱高煦道:“我是高阳郡王。”

    远处黑压压一片人马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高阳王威武!高阳王威武……”

    朱高煦回头看去,浓眉微微一皱。

    旁边的圆脸糙汉道:“王爷之功,将士们都看得见!早上大军战不利,幸得有王爷击溃官军精骑,不然燕王大军如何能四面围攻击败盛庸?”

    朱高煦不语,也不再去追击溃兵了,便收兵向中军大阵过去。

    不多时,燕王提着血淋淋的明剑拍马上来了,朱高煦上前抱拳道:“禀父王,盛庸军全部溃散了,诸马队还在追击!”燕王叹道:“此役俺儿居功至伟!”

    朱高煦马上说道:“皆因咱们家父子同心,父王坐镇中军、儿臣冲杀陷阵,此乃靖难军赢了官军、乃父王赢了盛庸!”

    燕王望着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几个大将陆续赶来,纷纷恭贺燕王大胜,朱能张着大嘴嚷嚷道:“此战之后,官军无人了!”

    燕王策马跑了一阵,转头望着浩瀚的大江水面。

    这时郑和沉声道:“去年高阳王与奴婢等在京师未能赴约、没见到陈瑄。但彼时城中到处都是人,拿着高阳王的画像搜查。陈瑄必定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也能明白咱们的诚意。王爷勿忧,陈瑄应该会来投降!”

    话音刚落,大伙儿便见远处的江面上风帆如云,大片船只向江北来了。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武将前来禀报道:“王爷,官军都督佥事陈瑄,率大江水师来降!”

    “哈哈哈……”燕王忽然便仰天大笑,眉头也舒展开来,周围也一片庆贺一声,“俺师克日可渡大江!”

    燕王笑罢,调转马头,在朱高煦的肩膀拍了两下,说道,“若无高煦,俺焉能过江?”

    众人似乎都觉得此时朱高煦会得意忘形,不料朱高煦却十分陈恳真心地回应道:“儿臣若非父王之子,现在不知在哪里卖草鞋哩!世上之恩,何以能比父母之恩?”

    “哈哈哈!”众将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燕王用剑指天,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条大江,踌躇之意写在脸上。他将要拥抱的不止是大江,而是整个天下,十几个布政使司、一千多个县,亿兆臣民。

    ……陈瑄率水师投降,大江已无险可守,朝野震动。

    监察御史连楹弹劾左都督徐增寿:交好陈瑄,勾结燕逆。徐增寿当廷辩解,但怒不可遏的皇帝朱允炆,拿起剑,亲手将徐增寿刺死在庙堂上!

    徐增寿双手捂着肚子,血从指间冒出来,仰倒在血泊中,一脸不甘心地望着大殿的金顶,挣扎了好一阵不动了,眼睛仍然没能闭上。

    众臣离开皇城时,在东华门外,方孝孺把马缰递给一个孩儿,迎面走向连楹。这时连楹才发现那牵马的不是个孩儿,却是个侏儒。

    方孝孺看了一眼连楹,便循着目光回了一下头,抱拳道:“他是我的养子方忠义。”接着方孝孺便盛赞道:“连御史铁骨铮铮,忠心直言,叫人佩服万分。”

    连楹道:“在其位谋其政而已!我既为监察御史,弹劾朝中不轨之臣,岂非本分?岂能因谁身居高位就怕了?”

    就在这时,一个义愤填膺的声音道:“眼下还真是有很多人怕了!若诸臣皆恪守本分,国家何至于此?”

    连楹循声看去,原来是御史大夫景清。连楹便道:“社稷有难,唯死而已,何惧之有?”

    “好!好一个何惧之有!”景清道,“社稷有难,我与连公同死,以报皇恩!”

    方孝孺也忙道:“算上我一个。”

    三个人顿时神情慷慨,一齐相互拱手相拜,以示敬佩之情。

    ……

    燕师渡过大江,镇江等诸城守将不战而降。盛庸聚集残兵,在高资港拒敌。朱高煦率一万骑冲出,发现这股官军完全禁不起冲,铁骑汹涌猛冲过去,还没到阵前、官军许多士卒就弃戈跑了!不到两刻时间朱高煦便将盛庸大阵前后左右分割,盛庸军大败。等燕师主力赶到高资港时,官军已成一乱乱兵。

    沿路又遇到了一些零星抵抗、但燕师铁骑锐不可当,一路势如破竹。

    建文四年元宵,燕师渡过大江才十天时间,便已兵临京师城下,二十余万大军聚集在外金川门附近。

    这个佳节,注定不会有祥和繁华的气息。

    寒风夹杂着雪片在空中呼啸,朦胧的雪花之中,雄伟的城楼如山矗立,连绵高大的城墙挡在前面,左右不见头尾。

    燕王从将领手中接过一张榜来,看了一番,又递给旁边的朱高煦。

    朱高煦也低头看,原来是一张建文皇帝颁发的《罪己诏》,他大概看了一下要紧的部分:四方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及诸府卫文武之臣,在国难当头之际,各率恭义壮勇之士赴阙勤王,以扶持宗社,至于论功封赏,朕无所吝惜……

    勤王兵确实陆续来了一些的,然而燕师抵达京师城下前,便陆续将其击溃了。真正能挡住燕师精锐的,只是面前这道墙而已。

    朱高煦把罪己诏递给别的武将,对燕王说道:“儿臣答应了外金川门守备千户赵辉,让他做驸马。还有李景隆也是写了字据。只要他们还在守备外金川门,应该会开城门。”

    “嗯……”燕王依然盯着那道城门。周围的兵马阵仗如同人海,旌旗如遍地的云,只要城上的人眼睛不是瞎的,都能看见燕师来了。

    但城门还未开启,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燕王的神色也有点焦躁起来。

    南京城池修建耗费巨大,又大又坚固,若是真要死守,仅靠二十多万大军,还真别想轻易拿下,光攻城就不知会攻多久!何况燕师连续作战,现在也是兵马疲惫不堪了,那时更多的勤王兵马到来,朝中又有大将统筹的话,在京师城下,还得血战一番……

    良久之后,忽然外金川门传来了“嘎……”地一声沉重声音,城门缓缓动弹了。那厚重的大门渐渐洞开,燕师中顿时响起一阵地动山摇的欢呼之声。

    燕王立刻率军拍马冲过去。这时李景隆、谷王、赵辉等人带着凌乱的兵马出城来了,赵辉的脸上竟然有血迹。

    李景隆等人下马跪伏在地,说道:“禀燕王,外金川门守卫张千户当值,率军堵门,不听节制。咱们打了一仗没打赢,眼看朝廷援军就要来了。形势十分危急,幸得张千户身边的亲兵、突然从背后将其刺死!”

    燕王听罢,问道:“那亲兵叫甚名谁?”

    李景隆道:“姚芳。”

    燕王遂调兵先控制了外金川门,然后向内城金川门挺进。

    大军兵临内城门下,城门已悄然洞开,京师最后的防御不战而降……从城门甬道开始,一直连绵到大街上,两旁跪满了文武百官。

    燕王亲率铁骑,大摇大摆地涌进城门。

    就在这时,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大喊:“以臣篡君,以叔残侄,暴|戾燕逆受死!”

    无数披坚执锐的将士纷纷循着声音向右转头,空无一人的横街上,“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只见一个文官身穿殷红官服,手提长剑,单骑拍马冲杀了过来!

    大伙儿都愣了,朱能率先挡在了燕王右侧,等着那文官冲近,朱能便拿樱枪拦腰轻轻一拍,那文官大叫一声摔落下马。顿时众将士一拥而上,拿起刀枪对着地上的人一顿劈砍刺|杀,血被甩得到处都是。

    燕王指着地上的残体,问跪在旁边的官员,“此人是谁?”

    一个人答道:“回燕王的话,此人乃监察御史连楹。”

    燕王一脸杀气,“哼”了一声。这时他又说道:“高煦,你率军为先锋,即刻去皇城!”

    朱高煦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遂招呼刚进城的将士,拍马便走。他越过地上的血泊,转头看了一眼那文官血肉模糊的样子。

    “靖难之役”一开始,朱高煦便无时无刻不在期待胜利这一天的到来,然而这一天真到了、却并没有感受到那期待中的狂喜。

    冰冷的空气,鼻子里闻到的血腥味儿,让他隐隐觉得……恐怖、杀|戮,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三十八章 雪光普照

    “哇哇……”不到一岁的朱文圭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在宦官吴忠的怀里乱踢,大哭不止。

    皇后马氏听得揪心,一连回头几次看文圭。若文圭落入敌兵之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但马氏忍不下心亲自夺走他小小的性命,毕竟是亲生骨肉,她只能听天由命,看文圭自己的造化了。

    “皇后娘娘!”宦官吴忠抱着小皇子跪在大殿上,“请娘娘三思……”

    马氏道:“本宫母仪天下,皇后之尊,岂能受辱于逆贼?”

    吴忠哭道:“奴婢愿追随皇后娘娘。”

    马氏指着他怀里的孩儿道:“你看好文圭。”

    吴忠久久跪在那里。

    马氏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出坤宁宫。外面的春雪已经停了,阳光穿破云层,普照大地,明亮的光芒在积雪的反射下、更加刺眼。马氏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轻叹一声,便走进了大轿之中。

    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大轿抬到了奉天殿外。马氏走进大殿时,周围已经堆满了柴禾、稻草。

    殿外一群人跪伏在地,马氏扶了一下头冠,忽然停下脚步,对旁边的宦官道:“那小妖精是圣上看上的人,虽从未侍寝,但也得为圣上保住贞洁。你去一趟鸡鸣寺,让那小妖精一并殉葬。”

    宦官躬身道:“奴婢谨遵懿旨。”

    她遂走进奉天殿,到皇帝宝座上端坐下来。接着一群被绑着的妃嫔、宫女被宦官们按在了柴禾上,大殿里哭声极大,有年轻的女子一边哭一边喊:“娘娘饶命,我不想死啊……”马氏怒道:“圣上锦衣玉食养着你们,国殇之际,你们竟不能为圣上守贞洁吗?”于是宦官们便拿东西把女子们的嘴堵了,周围一片“呜呜呜”的闷哭声,那些女子仍然在挣扎。

    马氏轻轻抚平身上的衮服礼袍,抿了一下朱红的嘴唇,将双手放在了两边,挺胸俯视着空旷的大殿,但双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她还很年轻,也很害怕,但还是咬紧了牙关说道:“你们出去罢,点火!”

    宦官们跪伏作拜,哭道:“奴婢等恭送娘娘!”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柴禾燃起了火来,渐渐地向大殿内堆放的柴上蔓延,一股呛人的味儿扑面而来。马氏眼看着火势渐渐蔓延,脸上的眼泪直流,却不知是否是被烟熏的。

    “咳咳……”她无法再保持刚才端庄的坐姿,已经用力地咳嗽起来。过得一会儿,她咳嗽起来越来越无力,觉得眼睛发沉。

    在昏昏沉沉之中,她好像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之中。

    那身影片刻后便冲到跟前,闷声道:“皇帝何在?”

    马氏早已说不出话来。于是那人便拦腰抱起了她,又大步向外冲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氏觉得嘴唇被亲了,有人正往她嘴里吹气!她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张浓眉大眼的年轻汉子的脸。马氏顿时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拼命推攘他。

    那人终于放开了她,说道:“堂嫂醒了?”

    马氏挥起袍袖,一巴掌扇过去,不料那人反应极快,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那人又道:“堂嫂息怒,我是朱高煦,并无轻薄之心,只为了救你!若不马上让你呼吸通畅,堂嫂性命堪忧。”

    原来是那个声名狼藉的混人!马氏顿时大哭起来,哭骂道:“你怎么不让我死!”

    朱高煦没回答,又问:“那个叫姚姬的宫女,在鸡鸣寺还是宫里?”

    马氏又羞又怒,骂道:“本宫已叫人去鸡鸣寺,让她殉葬了!”

    朱高煦马上丢下她,说道:“陈大锤,看好皇后!全军救火!”说完一溜烟就跑了,身上的重盔甲撞得“叮叮哐哐”直响,他人却好像身轻如燕。

    ……燕王率大军,进了皇城正门。千步廊两边排列着许多中|央官署的衙门,站在两边的文官更是不计其数。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靠近燕王的大旗,燕师武将纷纷拦住,待燕王招手,武将们才放开了文官。

    文官拜道:“王爷,您是先去太庙祭祀,还是先继承皇帝位?”

    众人顿时愣了。

    燕王没回答,只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人口齿清楚地答道:“下官杨荣。彼时朝廷奸佞当道,残害忠良、宗室,下官等反对削藩,全被打压不得翻身。若非王爷清君侧,我大明朝廷将阴霾蔽天!”

    燕王点头道:“俺记住你了。你去查查有哪些被打压过的人,都写成名单递过来,俺立刻叫吏部给你们升官!”

    “谢王爷厚恩!”杨荣红光满面。

    旁边的朱能张开血盆大嘴笑道:“你这个官识抬举,那些不识抬举的,他娘|的全都活不成!”

    邱福的声音笑骂道:“闭嘴,朱兄懂个啥?这姓杨的官儿,定然在朝中本就不得势,也没机会爬上来了,干脆上书反对削藩,搏一把王爷获胜。杨荣,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杨荣满脸尴尬,只顾摇头。

    “就你们满腹经纶!”燕王骂了一声,拍马向午门而去。

    皇城诸门,已被朱高煦前锋控制。燕王率众入宫,在奉天门外面,便见里面烟雾缭绕,有个圆脸武将迎出来,说道:“皇后在奉天殿自|焚,末将等已经把火扑灭了。”

    燕王问道:“高煦哩?”

    圆脸武将道:“去年末将等随高阳王进京,有个小尼救过高阳王。高阳王救她去了。”

    燕王也不责怪,点头道:“高煦确是个知恩之人。”

    就在这时,上个月才赶到军中的姚广孝拍马上前,到燕王旁边,俯耳道:“这武将只说皇后自|焚,咱们首先要确定皇帝驾崩了……”

    燕王会意,点了点头:“俺明白。”

    此前大军兵临京师城下,燕王已调兵围困了城池四面。然后进金川门,他先派朱高煦直趋皇宫,又调兵去夺取京师诸门。这些调遣,最主要就是为了防止皇帝逃跑!

    于是众军进了奉天门,果然见眼前是一片狼藉。火已经被扑灭,皇宫里随时准备有救火的满水大缸,救火很快;但大殿内外依然烟雾缭绕,重檐顶的木料被烧断,多处坍塌。

    燕王策马到一只大缸前站定,旁边的金忠马上拿着一块布巾,俯身进大缸里打湿了、双手递给燕王。

    “道衍、金忠、邱福、朱能、张辅随俺进奉天殿。”燕王不动声色地说道。

    姚广孝又道:“可令张武率军搜查皇宫。”

    燕王点了点头,便策马到奉天殿的石阶下,几个人从马背上翻身下马,一起向大殿走去。燕王拿布巾遮掩口鼻,走进烟雾缭绕的大殿中。

    他们往里走,很快便看见那皇帝宝座上空空如也。两边有一些烧焦的尸体,燕王上前仔细一一察看,那些人的手全都往后,显然死之前是被绑着的。而且从骨骼、个子上看,很容易就能发现几乎都是妇人的尸首。

    皇帝多半已经跑了!不然他既不自|杀、又不来投降,人也没见着,想干甚么?!皇帝不会真的以为燕王来清君侧的罢?

    燕王直起身,皱眉与姚广孝面面相觑。

    姚广孝沉声道:“除了宫里的近侍,文武认识皇帝的并不多。许多官员上朝,在下面远远地朝拜,又不敢抬头看,根本不清楚皇帝长什么样。”

    燕王沉默不语。

    姚广孝又道:“只要宫里的‘皇帝’驾崩了,外面的皇帝,肯定是假的!”

    燕王站了好一会儿,回顾左右道:“俺们有五个人。”

    众人纷纷抱拳弯下腰。

    燕王便用脚在一具大一点的焦尸上踢了一脚,“抬到门口去。”

    朱能、邱福、张辅三人抢着上来抬尸体。燕王又道:“这尸首一旦被人靠近,就会有蹊跷。道衍和金忠去弄一具像样的,换了再入殓。”

    姚广孝等人拜道:“王爷英明!”

    燕王便跟着朱能等人出得奉天殿,他在门外忽然便扑在了黑乎乎的尸首上,顿时大哭道:“痴侄儿也,你为何要做此等傻事啊!俺是来帮皇侄的啊……”

    燕王的声音中气十足,非常大声。马上姚广孝等人都跪伏在地。

    奉天殿石阶下面,成千上万的将士纷纷抬头望来,无数人被燕王的哭喊声吸引了注意。

    “皇侄啊,你怎能信那些奸臣的话,是那些奸臣害了你啊!”燕王嚎啕大哭,两眼泪痕,竟然真的有眼泪流出来了,声音也相当之悲切。

    燕王嗷嗷大哭了一阵,又呼天抢地道:“俺照皇祖祖训,本是来帮皇侄铲除奸臣、扶持皇侄的皇位。你为何如此痴也!”

    这时大将朱能竟猛然大声道:“王爷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请王爷为天下做主,万岁!”

    朱能的嘴大,声音更大,一声万岁喊得仿佛整个皇城都能听见,石阶下的千军万马纷纷下马跪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的声音在宏伟的宫殿之间回响,阵仗十分大!

    燕王顿时止住了哭声,满脸涨|红瞪着朱能。

    朱能愣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对了,脸也马上红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遥远的钟声

    寺庙简陋的房间里,除了两样粗苯的木家具和布被褥,几乎空无一物。姚姬用背顶着木门,听见外面的人正在商量怎么处死她!

    姚姬又是惊恐又是愤怒,手脚都在发颤。她不想死!她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但在这人世十几年,得到的全是磋磨,如何能甘心?

    不一会儿,“砰”地一声响,姚姬被门掀了一个踉跄,这道薄门就被撞开了。接着两个尼姑上来抓住了她,往她身上套麻绳。

    姚姬挣扎起来,盯着门口的老尼,咬牙嘶声道:“我死在这里,必将化作厉鬼,让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堵住她的嘴!”

    姚姬咬破了嘴唇,向门口吐出一口血水,大眼睛一直盯着。

    ……京师上百万人口的大城,此时竟然仿若一座空城,便像后世过年时的一线大城市。路上不见行人,唯有地上无人清扫的树叶杂物,狼藉萧瑟的气息和雕栏玉砌的京师景象极为不相称。朱高煦带着赵平等数骑,在空无一人大街上疾奔。

    沿着鸡笼山熟悉的大路,战马已经冲过了那条香烛街。铁蹄踏在石板路上“哒哒哒……”发出凌乱急促的声音,一如朱高煦此时的心情。

    几匹战马嘶鸣着连跑带跳上了山,冲到寺庙大门口,朱高煦便见大门紧闭。或因今日京师城破,寺庙已经关门谢客了。此时全城人心惶惶,更没人来上香。

    朱高煦翻身下马,便向大门跑步猛冲过去,“砰”地一声,肩甲撞到了大门上,里面发出“咔嚓”断裂的声音,但大门竟然没开。赵平等人见状也奔了过去,朱高煦转头道:“我数到三!”

    “一、二、三!”几个汉子大吼着一齐向木门冲过去,哐砰几声巨响,木门便弹开了,几片瓦都被震下来,在地上摔成碎片,灰土从门上簌簌往下掉,断裂的木闩还挂在门板上。

    一身铁甲的朱高煦便率先跳了进去。

    “阿弥陀佛!”两个老尼听到动静已经出来了,“几位施主,此乃佛门清静之地,唯有青灯古佛,并无钱财身外之物……”

    “姚姬在哪?”朱高煦盯住一个老尼径直问道。他的眼睛发红,两额青筋鼓着,双手握着拳头,又穿着一身甲胄,杀气腾腾十分可怖。

    那老尼面有惧意,马上收起了废话,指着北边道:“在主持院……”

    “带路!”朱高煦道,说罢提起她的膀子就走。

    一行人走过几座神殿,来到里面一个院子门口,门依旧紧闭。但里面的门却不如大门那么厚实,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字,放开老尼,侧身一脚踢过去,“砰”地一声巨响,一块门板竟然直接飞了!如此阵仗,吓得被提上来的尼姑坐到了地上,手里的佛珠被扯断,散了一地。

    朱高煦冲进去时,只见几个尼姑都转过头来,惊诧地望着院门这边。而姚姬双手被反绑着,嘴上堵着布团,竟然正被一个宦官和尼姑往檐台上的条凳上抬,那条凳上方、房梁上挂有一圈麻绳……这是想吊死姚姬?

    姚姬本来在挣扎,这时便不动了,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朱高煦,眼睛里水光闪烁,充满了惊喜。

    朱高煦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上去。那宦官看着朱高煦,倒退了两步,说道:“你们是甚么人?咱家只是奉懿旨办事……”

    朱高煦走上去,猛地一拳挥了过去,把刚才紧迫担心的情绪发|泄出去,“砰!”宦官的身体撞到了墙壁上,嘴里几粒牙齿带着血水喷了出去,他顿时张开嘴“哇”地叫起来,身体缩在墙边猛抖。

    周围一片死寂,除了宦官没人吭声。

    朱高煦之前两次进京,表现得都算隐忍克制,但这一次不同了,京师刚进来二十多万燕兵,他顺手杀几个人,算哪门子事?

    他啥也没说,走上前,提起那宦官的膀子,走回来一脚将条凳踢开,然后伸手把宦官的脖子挂在了刚刚绑在房梁上的绳圈上。

    宦官发出奇怪的声音,手脚在空中乱刨。朱高煦没理他,上前便拔出了姚姬嘴里的布团,然后给她解开身上的绳索。姚姬一向穿着宽松粗厚的僧袍,这时被绳子束紧,朱高煦才发现她的胸脯比徐妙锦也不逞多让,而且她的年纪还很小。

    姚姬伸手拉掉松开的绳索,看着朱高煦道:“我以为你把我忘了,不会来了。”

    朱高煦道:“怎么会忘?那半个馒头的滋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去年离京之前,我派人来鸡鸣寺找过你,但听说有人怪罪你与男子私会,将你禁闭起来。彼时咱们不敢在京师久留,只好先离开,另寻时机。”

    姚姬道:“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我的罪,只有一体,那便是得罪了皇后。”

    朱高煦点头道:“我答应了的事,或许会迟到,但肯定不会缺席。”

    就在这时,旁边的老尼将目光从已经不动了的宦官身上挪开,双手合十道:“姚姬,你本是宫中之人,贫尼虽有些对不住你,但那都是宫中的意思,贫尼也无能为力……”

    姚姬立刻转过身,明亮的眼睛,仿佛有一道剑光,她愤怒道:“你们当我是三岁孩童?主持和你们几个私下里收了多少好处,寺庙得了多少土地?我不知道么?你们全部都是帮凶!”

    她的胸口一阵起伏,声音却渐渐变得冰冷:“你记住,我受过的每一次折磨,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件也不会落下,今后必将十倍奉还!我刷过多少马桶,你们以后就要用嘴舔干净多少马桶,我挨过多少打,你们以后就要挨多少刀!杀千刀的,你们就等着那一天,每晚都想一遍被报复的滋味,让恐惧折磨得你们不得入眠!”

    她一番话说出来,周围的尼姑们脸色苍白,都吭不出声来。连朱高煦也有点惊讶,姚姬可能才十四五岁,她的肌肤紧致白皙,看起来更稚嫩,但说出话却充满了极大的戾|气和怨恨,完全不像是十几岁的小娘应有的心思。

    那张美艳娇|嫩的脸,充满青春活力气息,却又带着莫大邪恶。朱高煦的感觉非常怪异,可不知为何反被这种东西吸引了。

    就在这时,赵平的声音道:“王爷,小的回去叫陈百户带兵过来,灭了她们?”

    朱高煦随口道:“罢了,姚姬不是说了该怎么办?咱们走罢。”

    姚姬听罢马上就转过头来,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虽然很勉强,此时却显得更加妩媚。朱高煦顿时又有一种罪恶感。

    走到寺庙门外,朱高煦便轻轻地抱起了姚姬,放在马背上,刚抱起便觉得她的身体非常柔韧,姚姬被抱起来时轻轻地发出一个动人的声音。

    战马只有一副马镫,朱高煦便牵着马步行下山。他十分沉默,看着路沉思着甚么。

    不多时,一行人走下鸡笼山。刚到大路上,便见一大队燕兵骑兵从太平门那边过来。一群将士马上吵闹起来,纷纷重复呐喊道:“高阳王!高阳王……”

    热烈的喧哗中,一张张激动的脸望向这边,那是军中对朱高煦勇冠三军的认可。战阵上,自己人的勇悍,便是在给所有兄弟争取生存的机会!

    ……姚姬坐在马背上,默默地感受着一切,所见所闻让她的脸微微发烫,心口也跳得厉害。姚姬非常受用这种被人捧在高处的感觉,无数呼喊敬重的王,现在正在她牵马,她的头也昂起了,仿佛身上不是穿着破旧不合身的僧袍,确是一身礼服。

    刹那之间,姚姬觉得自己已不是一个想用色相惑人而不得的低贱宫女、任人调|戏作践欺凌的尼姑,而有种娇贵尊荣的错觉。

    而且,另外一种更深的更微妙的东西,她从来没能感受到过,似乎隐隐触摸到了……

    之前朱高煦说起那半个馒头时,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又郑重其事。其实他能感受到的东西,施与者姚姬又岂能麻木不觉?

    牵着马走在前面的王,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鸡鸣寺救她,让她忽然觉得世间有了希望。姚姬双手紧紧拽着缰绳,怎么也不愿意放手了。

    姚姬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朱高煦身上,默默地观察着他。他显得非常沉默,下山后就没怎么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姚姬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她隐约能猜到一些,却又不知内情,她与朱高煦一共就见了三次面,并不是很了解他。

    但此时此刻,燕王夺得天下,作为燕王战功最显赫的儿子,朱高煦没有得意忘形,没有居功自傲,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更让姚姬觉得,眼前的王,才是她要的那个人!

    姚姬剧烈的情绪刚过,此时感觉手脚有些麻木无力,但她的眼睛里却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

    远处的城楼上敲起了钟声,钟声沉重持续不断,似乎是皇帝驾崩的哀声。无数的殿宇,一望无际的大地,它的主人在今天就改换了。

第一百四十章 皇帝下落

    午门上已挂上了一圈白布,宫城中传来隐隐的哀恸之声。朱高煦站在千步廊上,听到王斌说皇帝在奉天殿自|焚,驾崩了。

    朱高煦回望北面,心道:奉天殿起火时,我亲自进去过,根本没见皇帝在里面。

    他不置可否,便把马缰递给王斌,说道:“她就是姚姬,你照看着,我先去见父王。”

    王斌道:“末将遵命。”

    姚姬明亮的目光停留在朱高煦身上,朱高煦看在眼里,情知姚姬在这里除了他谁也不认识,便好言道:“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斌指了千步廊上的一座府邸,朱高煦独自向那边走去。

    在路上他还在想一件事儿:出征前,告诉过王贵,一旦听到靖难军攻进京师的消息,就可以悄悄把徐妙锦放了;过几天,王贵该会办好这事儿?

    还有瞿能父子,现在可以设法救他们了。但在燕王眼皮下干这事儿,需要很大的冒险精神,朱高煦一时还没找到机会。

    眼下所有燕王一系的文武都在暗自高兴,盘算着能得到甚么巨大的封赏。唯独朱高煦却感觉越来越紧张……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就极可能会按部就班地坐以待毙;做了,马上就可能栽跟头!

    他根本不期待甚么封赏,燕王通过战争正面打进京师,肯定要登基称帝!朱高煦作为皇帝嫡子,起步就是亲王,没啥悬念。至于太子,朱高煦觉得、自己被直接封为太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个位置选谁的因素有很多,唯独战功不管用。

    原来那个高阳王,就是看不透这一点。

    朱高煦走到府邸门外,抬头瞧了一眼牌匾,上面最大的两个字:礼部。他便往里走去,门口的将士抱拳道:“拜见高阳王!”

    朱高煦点点头,跨步走进门槛。

    在礼部大堂外,朱高煦自觉地把身上挂的雁翎刀解下来,交给了守卫在门口的军士,军士挂到了门外。

    “儿臣拜见父王。”朱高煦走进去,向公座上执礼。他看了一眼大堂上站着的人,连他和燕王一共七人。

    燕王抬起头看了朱高煦一眼,点了一下头、继续写着什么。朱高煦便向邱福那边走过去,三个大将纷纷见礼。

    邱福道:“建文皇帝不见了。”

    朱高煦道:“我知道的,里面只有皇后想自|焚,我把她拖了出来。”

    燕王停下笔,说道:“皇后在旁边的院子里,她或许知道俺皇侄下落。高煦救了她,你去看能不能问出点线索。此事万勿到外面去说!”

    燕王顿了顿又道:“俺们家在京师的府邸,离皇城较远。高煦先到连楹府上暂住,他家的人都被抓起来,府邸也空了。”

    朱高煦拜道:“儿臣领命。”

    这时姚广孝道:“方孝孺是大儒宋濂传人,乃士林之首,王爷万不可杀之。”

    燕王道:“道衍便去诏狱一趟劝劝方孝孺,他若愿投效俺,俺便既往不咎。还有一个奸臣齐泰,竟然跑了,你们也去查查他逃往了何处。先散罢,俺现在要去徐增寿家。”

    大军刚刚才进城,燕王很忙碌的样子。

    朱高煦出得礼部大堂,从士卒手里取了佩刀,问清楚关押皇后的地方,便先从礼部衙门走出来。他见王斌等人还等在外面,便道:“我父王叫咱们去连楹府上暂住,你们去问清楚在哪里,先在附近征用地方驻扎军队。”

    他又指着陈大锤:“你带着几个人跟我,我先去见皇后。”

    几个人一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见姚姬目光明亮,嘴唇微张、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看了一眼没说话,便带着陈大锤等人先走了。

    靖难军中的大多将士都认识朱高煦,他没被阻拦,叫随从留在院门外、自己便走了进去。这是一座小院,里面只有个天井。朱高煦走进去,很快就看到了敞开的上房里,皇后马恩慧正坐在房中、被两个披甲的宦官看着。

    马恩慧也看见他了,盯着他缓缓走近。

    朱高煦一边走一边寻思,心下已有了一个套路:马皇后不怕死,但她有个儿子在燕王手上。

    他走进上房,抱拳道:“高煦见过堂嫂。”

    马恩慧冷冷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朱高煦直起身,转头对宦官说道:“无论如何,皇后是我们朱家的人,你们好生侍候,不得无礼。”

    两个宦官忙道:“奴婢等遵命。”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他们赶紧离开了上房。

    果然马恩慧瞧朱高煦的眼神也有点变了,终于开口道:“高阳王可知,你在京师的名声很差,朝野都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便不必惺惺作态了。”

    朱高煦趁机套近乎道:“大明天下姓朱,若是我们也不把自己人当回事,如何叫天下人敬畏身份?”

    他又低声道:“我那堂侄还不到一岁,事到如今,堂嫂不为自己计较,可得想想文圭今后该怎么办!”

    马恩慧冷笑道:“高阳王不必多费口舌,我不知道圣上在何处。”

    朱高煦便叹了一口气:“皇帝竟然没带堂嫂走,唉!他走得定然很仓促,与谁一起走的,何时的事?”

    马恩慧不答,沉默片刻问道:“姚姬死了?”

    朱高煦摇头:“幸好我去得及时。”

    马恩慧顿时露出懊悔的神情,她轻轻一挑眉毛,问道:“那贱人如何勾搭上了高阳王?”

    朱高煦据实道:“去年朝廷官府到处抓我,彼时我确实在京师。姚姬救过我。”

    马恩慧眼神复杂,目光在朱高煦脸上来回几次,冷笑道:“高阳王可得当心那小贱人。宫里那么多嫔妃宫女,我却独独与她一个小宫女过不去,总有我的缘由。”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声音。

    马恩慧又道:“那贱人小小年纪便心机叵测,满腹怨恨阴毒,心胸狭窄,毫无廉耻,便如一条狐狸精。她先勾引圣上,现在又来勾引高阳王,都是算计好的!”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姚姬确有报复心,但任谁被长期欺凌,也不会与人为善。”

    “忠言逆耳,高阳王好自为之!”马恩慧道。

    朱高煦搓了一下额头,心道:皇后自身难保,处境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姚姬的事?她肯定是怕姚姬报复。

    他便故意激马恩慧:“姚姬只因长得太漂亮,容易招人嫉恨,我觉得她挺好的。”

    马恩慧“哼”了一声,脸色不虞。

    朱高煦见她一时间什么也不肯说,便道:“我便不多叨扰了,堂嫂若要见我,就告诉宦官来传话。我过阵子再来拜望,告辞。”

    马恩慧点头回应,从青色打底的袍袖中掏出一块丝巾,轻轻擦了一下朱红的嘴唇。

    朱高煦见她嘴上涂着很多胭脂,便顺手也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拿到面前来看。马恩慧愣在那里,脸“唰”一下红了,眼睛里露出羞愤的神色。

    朱高煦只好转身闪人。他娘|的,他刚才没多想,一时还以为马恩慧在暗示自己嘴上沾了胭脂。

    建文帝究竟去了哪?最关心此事的人是燕王。朱高煦不太上心,就是来走个过场,试试而已……因为暂时还看不出建文对自己有甚么用处。

    走出院门时,赵平躬身递上来马缰。朱高煦接过来,翻身上马,他忽然转头道:“陈大锤,你去打听打听御史景清住在何处,然后瞧景府是甚么情况。”

    陈大锤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又对赵平道:“我看你办事稳当机灵,今日便做亲兵试百户,陈大锤不在时,你代百户之职,部署亲军人马。”

    赵平大喜,急忙道:“谢王爷!谢王爷厚恩!”

    一行人沿着千步廊往南走,不一会儿有一队亲兵过来了,他们遂带着朱高煦去连楹府邸。大伙儿来到皇城西边,那连府位于秦淮河北岸,果然离皇城比较近。

    朱高煦在大门口下马,便见几个士卒正提着桶在冲洗门口的石板。他看了一眼,还能看见那石缝里暗红的血迹。

    于是他走进大门时,隐隐感觉阴风惨惨。

    连府应该是靖难军进城后,第一个遭|灭顶之灾的大臣府邸。朱高煦真的不理解这些人,就算不投降,只要不争那个风头、单骑来刺|杀燕王,至少家眷不至于这么惨罢?毕竟连楹不是黄子澄等人,并未上靖难檄文上的奸臣榜。

    就在这时,韦达迎上来,看了一眼在刷洗地面的士卒,抱拳沉声道:“王爷的四舅徐将军,就是被连楹弹劾告状,方遭皇帝所害!”

    朱高煦听罢,恍然大悟。

    不过徐增寿应该死得不算冤枉,早在“靖难之役”以前,朱高煦便怀疑徐增寿是燕王府奸谍。

    他忽然又随口问道:“我大舅魏国公如何了?”

    韦达忙道:“末将马上派人去打探。”

    饶是朱高煦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但一下子住进刚刚才不知死了多少人的府邸,也感觉哪里有点不舒坦,或是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实在不好闻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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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分昼夜

    雕窗画栋之间,却显得十分凄凉。

    朱高煦走进里面的门楼,便见姚姬走出了一间厢房。她扶在门口看着他,又跨出来一步,屈膝作万福,纤长的脖颈十分挺拔。

    姚姬还穿着僧袍,作这种礼节,模样实在有点怪异。不过她在宫里住过,礼数动作拿捏得很是像模像样。

    “免了。”朱高煦道。

    女子作礼、眼睛得看着地面,这时姚姬立刻抬起了头,轻声问道:“王爷见到马皇后,她说甚么了?”

    “说了一些你的坏话。”朱高煦强笑道,“不过我替你辩解了。你生来是绝色,才会遭人嫉恨,又因长期被人欺凌,才会有那么多怨恨。”

    姚姬立刻投来了感激的目光,拿手轻轻遮住耳鬓处,柔声道:“我头发都没有了,王爷觉得我漂亮么?”

    “我又不是瞎子。”朱高煦道,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姚姬。他其实很想看看,姚姬不穿这种裁剪粗糙、宽大无型的僧袍是甚么模样,“不穿僧袍应该更好。”

    姚姬说道:“我本来就不是尼姑,被马皇后强行送去了鸡鸣寺剃度。”

    朱高煦一边往厢房里走,一边说道,“皇后落入靖难军之手,下场会很惨。有些仇怨,该放下就放下罢。”

    他走进厢房,见里面是一间卧房,便走到一个木柜子前打开,看见里面有一些衣物,转头道,“这里不是有衣物?应该是御史连楹家女眷的东西,他们全家都完了,已是用不着。你莫嫌弃,先凑合穿,以后我给你买新的。”

    姚姬轻声道:“我哪会嫌弃,不过是人家的东西,我不会私自去拿。王爷出身尊贵,不知道哩,越是身份卑微之人,越会被人猜忌。”

    朱高煦愣了愣,听得心里有点酸酸的。他什么出生尊贵,以前也是潦倒之人,当然能理解。

    不过朱高煦确实猜忌她,却不是因为她身份低,而是来路不明、且又有一些细节无法解释。

    姚姬得到准予,便在柜子里翻找衣物。

    朱高煦不动声色问道:“姚姑娘进宫之前,是哪里的人啊?”

    姚姬回了一下头,“我是南直隶人,幼时家中遭匪患,与父母失散,后被同乡收养,九岁便选入宫中了。”

    朱高煦点点头,正想问细一点,姚姬的声音又轻轻道:“没有亲人,便如寄人篱下,从来都没人用心待过我……”

    他听得姚姬声音异样,便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来,默默地倾听着。

    不管怎样,姚姬救过他的命,要怎么报答还难说,而当她需要一个人倾听时,这点小事朱高煦还是愿意花时间的。连小事都没耐心为别人做,还谈何感恩?

    燕王有一句话没说错,朱高煦确实一个懂感恩的人。哪怕是燕王,对他非常不公平,朱高煦照样感恩……若非是燕王的儿子,他能有啥?那些表忠的话,并非全是谎言。

    姚姬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浅青色的衣裳放在梳妆台上,又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坐下的朱高煦。他是一副时间很充足、洗耳恭听的姿态。

    她幽幽说道:“从小便被人嫌弃,年纪稍大,身子长开了一点,受到的对待才好一些了,但我知道养父是看中了我的身体胚子,想将我卖个好价钱……我一向都很听话,因为养父答应过,今后要帮我找到亲生父母。我便等着那一天,找到亲生父母,定然就有人真心待我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起来。

    朱高煦好言问道:“找到了么?”

    姚姬摇摇头,转过身来,只见两行清泪滑过她美丽的脸颊。朱高煦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伸手抚着她的背。本是好心同情,但他很快就想歪了,手上感受着她柔软的背部线条,不禁对那身段浮想联翩。

    姚姬的肩膀一阵抽|动,声音也变了:“这些年来,世上的人都在算计欺辱我,我心里只是……恨!”

    朱高煦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他的心绪渐渐地十分混乱,各种情绪都纠缠到了一起。鼻子里闻到一种似有若无的幽香,凑近了低头就能看到她锁骨下方的丰腴肌肤,皮肤雪白光洁如缎。

    他脑袋晕乎乎的,几乎没听清楚姚姬刚才又说了什么,只注意她说话时,天生浅红光滑的朱|唇在动弹,在雕窗透进来的光线下,泛着柔美的光泽。

    朱高煦满脑子都是她一笑一颦的美目,痛苦时、伤心时、怨恨时、嫣然一笑时,那情绪十分分明、很有感染力,便如她容貌的颜色,红的唇、黑的眼睛、白的肌肤,泾渭分明。朱高煦甚至在想象她的另一种表情,那似痛苦又迷离的神色。

    姚姬后退一步,眼睛里噙着闪闪的泪水,却露出一丝柔媚的笑容,道:“直到遇到了王爷。我知道王爷心里一直惦记着我,不然也不会在我最绝望之时,急忙到鸡鸣寺救我。”

    朱高煦温和地说道:“分别近半年,我从未忘记你,很怀念那半个馒头的滋味,以及那张几乎睡不下的小床。”他的声音变得有点粗重,“但很温暖,很叫人沉迷。”

    姚姬用袖子径直擦了一把眼泪,很快就止住了哭声,她拿起梳妆台上的翻领浅青色的衣服和一顶绣着花、装饰着珠子的乌纱帽,放在身前,柔声道:“头发还没长起来,我穿这身可以戴帽子,好看么?”

    朱高煦点头道:“姚姑娘考虑得周全,颜色很搭配、又很分明。”

    “我穿给王爷看。”姚姬的脸红扑扑的。她的眼神充满了羞意、却不回避,直视着朱高煦的眼睛,轻轻解开了僧袍。

    朱高煦顿时感觉有点窒息,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灰色僧袍落到了姚姬的脚踝上。

    他的额头上、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一只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出。姚姬的脸色越来越红,但眼睛依旧没有躲开,她颤声道:“王爷会好好待我么?”

    朱高煦用力地点头。

    他以为姚姬的意思是今后好好待她,不料她话锋一转,低声道:“我从未被人看过,王爷轻一点待我……”

    朱高煦把有点僵硬的手,十分小心地放在了她的削肩上,只觉得她的身体一颤,仿佛触了电一样。

    ……

    那间厢房自从朱高煦进去后,一直到第二天他就没出来过。士卒们准备好了饭菜、热水、换洗的里衬,都放在门边。厢房木门只开一道缝,露出朱高煦的赤露手臂拿进去。

    他完全不过问别的事了。韦达第二天上午到门口说了一句话:“诸将、大臣都去皇城劝燕王登基了。”

    朱高煦的声音道:“还需要我去劝进么?我父王回绝三次之后,自然会同意的。”

    厢房里有时候会长时间地发出一种声音,陈大锤一本正经地就把将士们赶到府门外去了。

    下午时,又有郑和前来,被陈大锤迎到厢房门外。郑和看着紧闭的门,皱眉拱手道:“高阳王,燕王请您即刻到礼部大堂议事。”

    朱高煦的声音道:“半年以来,我风餐露宿,终于打完了仗,身体忽感不适,郑公公替我向父王告病请罪。”

    郑和疑惑道:“那好罢……”

    他刚转过身,便听见房里传来一声女子压抑奇怪的叹声,声音拖得很长。郑和回头看了一眼,走到府邸门楼里,问陈大锤:“里面的女子是哪找的?”

    陈大锤一脸憨厚的模样道:“一个小尼。”

    郑和:“……”

    郑和回到皇城,从千步廊上走进礼部大堂,如实禀奏,先将朱高煦的话说了,又道:“高阳王找到了那个姚姬,在府上淫|乐、不分昼夜。”

    众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燕王骂道:“没想到高煦这小子如此好|色!那么多人都穿着孝服,他简直分不清时辰场合。”

    燕王嘴上骂,但眼睛里显然是憋着笑的表情。

第一百四十二章 樱珞

    武定侯府的人披麻戴孝,一片大哭之声。他们哭丧不是因为皇帝驾崩,却是老侯爷郭英去世了!

    昨天靖难军打进京师,今天一早郭英就饮下了毒酒殉国,死去时七窍流血、面目狰狞。驸马郭镇得到消息,急急忙忙回到侯府。这时侯爷次子郭铭已经将先父脸上的血迹擦干,并与诸兄弟商议:发丧时要称父亲病故!

    有两个兄弟不太赞同,但长子郭镇很快就站到了二弟郭铭这边,长兄有主张,于是侯府便称、郭英乃年老多病而亡。

    此时京师许多商铺还在关门歇业,事发突然,寿材、寿衣等物都没有,全府上下有的哭、有的忙,一片混乱。

    郭铭黑着脸走进灵堂,将披麻戴孝的妻子徐氏叫走了。

    回到他们住的小院时,几岁大的儿子没人照看、正在“哇哇”大哭,徐氏赶紧去哄儿子。

    郭铭跟过来说道:“父亲就此撒手人寰,咱们再不想法,今后不知要落魄到甚么地步!侯爵要传下去很难;便是能继承爵位、也是大哥家的,咱们惦记不上!”

    老父忽然自裁殉国,忠义之心或许保住了,但当年先父帮朱家打下江山,如此大功,荣华富贵才一代就算了?郭铭心里是极其不甘心的。

    徐氏道:“夫君想到法子了么?”

    就在这时,两个女儿已换好了孝服出来,大女儿郭嫣道:“娘,我们要一块白布给弟弟裁剪孝服。”

    徐氏擦了一把泪痕,转头道:“先别急,你们爹有事要说。”她又看向郭铭,“夫君咬定公爹乃病故,定是不愿得罪燕王,你现在就要去见燕王,时候恰当么?”

    “我想见就见得着?”郭铭皱眉道,“父亲若在,让父亲去见,应该能见得上!唉,可是……”

    郭铭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大理寺卿薛岩提起过徐家的关系,我这几天便反复思量。虽然平时没怎么走动,但事到临头,试一试总还是可以的。”

    “夫君是说徐王妃?”徐氏问道。

    郭铭点头道:“这得夫人你出面才行……”

    徐氏一脸茫然道:“她是王妃,我都没见过面,说甚么呀?”

    郭铭转身上下打量着郭嫣,徐氏看在眼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果然郭铭道:“我详细打听过了,徐王妃次子高阳郡王今年已十九岁,因常年随燕王征战,至今尚无郡王妃。夫人且想想,若是咱们的儿子十九岁还未娶妻,夫人是不是很着急?”

    话音刚落,连郭嫣也听出玄虚来了,郭嫣顿时一脸苍白道:“父亲,高阳王会不会把人打死?女儿听说他三头六臂力大无穷,便是个怪人!”

    “那些市井流言,你还信?”郭铭皱眉道,“高阳王乃太祖之孙,哪能长那样哩?”

    郭嫣颤声道:“但他一言不合,就把朝廷命官当街打死,此事可不是假的。”

    “高阳王从小就舞刀弄枪,常年随父征战,就是个武夫,确是暴|戾了点。但终究是宗室,没那么可怕,你别太担心。”郭铭道。

    郭嫣又道:“昨日见着婶子了,婶子正好也说起了高阳郡王。说他刚进京师,就把御史连楹家的人都杀了!还霸占了连御史府邸。又到寺庙里抢了一群尼姑,整日在连府宣|淫……”

    郭铭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连楹先是状告都督徐增寿,使徐都督被斩,又在金川门意图行|刺燕王。连楹家被屠、并非高阳王所为!侯府上的妇人只能听到些市井传言,不能当真。”

    但不论怎么解释,高阳王一身污点,肯定怎么也洗不干净。很多传言有所夸张,但又确有其实!

    徐氏叹了一气,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时,郭嫣忽然身子一软,竟晕倒在地上!

    徐氏和次女郭薇急忙扶住,徐氏马上伸手去掐郭嫣的人中,郭薇也帮忙用柔薏摩挲姐姐的太阳穴,紧张地唤道:“姐,姐姐……”

    ……郭薇从爹娘和姐姐的话里,也懂甚么意思了。无非是燕王带兵打进京师了,家里人想去巴结权贵,商量着要把姐姐嫁给燕王的次子高阳王!

    见到姐姐都吓晕了,郭薇幼小的心直疼。高阳王是甚么样的人?许多话听进耳朵里,郭薇已能大致想象出来……

    五大三粗的一个大胡子汉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动不动就打人,力气很大一拳就能将人打死。喝完了酒,嘴边还流着口水,看到女子便两眼发光,不管是出家人、还是良家媳妇小娘,都去欺凌一番。

    难怪姐姐吓得一脸纸白!

    郭嫣总算悠悠醒转,眼泪已悄然从眼角滑落,一滴滴地往地上流,说不出话来。

    才一天工夫,姐姐已是心如死灰的模样,两眼发直、眼珠子也不转了。郭薇看在眼里,五脏六腑都好像打结一样、拧在了一起。

    姐姐的声音喃喃道:“我从小命就不好,还没长大,亲娘就去世了,爹爹整天忙于公务……”

    徐氏听到这里,一跺脚道:“夫君,咱们高攀不上,粗茶淡饭也没甚么不好!嫣儿的娘临终前,我答应过她,要照顾好嫣儿的。”

    郭铭叹气道:“夫人言之有理。就算咱们家有心,还不一定能高攀得上。眼下不知道多少勋贵、大臣想抓住这个机会。”

    他顿了顿低声道,“燕王本是皇室亲王,如今带兵进京,必做天子!高阳王战功赫赫,天下至少一半是他打下来的,据说燕王和燕王府文武大多都支持高阳王,不久高阳王就是太子,将来就是天子!嫁个女儿,就能搏国丈的荣华富贵,谁不愿意?咱们家就是愿意,也指不定争不来。”

    徐氏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这时转头看向了郭薇,露出了一脸的疼惜之色。

    “娘……”郭薇颤声唤了一句,心里顿时觉得不妙。

    徐氏柔声道:“薇儿,你姐姐从小就比你苦,为娘不能偏心。虽然为娘一直把嫣儿当亲生女,但毕竟是庶出。那高阳王出身显赫,而咱们家已经衰落,还想嫁庶女过去,确实不太像话。”

    郭铭听罢也马上说道:“言之有理,咱们家的机会,本来也是靠夫人与徐王妃的关系,反而与郭家干系不大。”

    郭薇一会儿看父母,一会儿又看姐姐,他们的表情不一,但都隐隐带着期望。

    她便轻声道:“我也不喜高阳王那样的人,但我又不想让疼爱我的人伤心……”

    “薇儿愿意?”郭铭马上问道。

    郭薇咬着贝齿,低下头微微颔首,喃喃地小声道:“我想起小时候不懂事,有一次抢了姐姐的一顶樱珞,姐姐就让着我,只在背地里伤心落泪。这件事我一直忘不掉,只想将来再报答姐姐,现在这事正好。”

    姐姐一听,顿时抱住了郭薇,哭得非常伤心,抱得也很紧。姐姐哭诉道:“可怜的妹妹,姐对不起你,呜呜呜……”

    “咱们全家的指望,都在薇儿身上了。”郭铭道。

    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回响,仿佛在耳边不断重复。她还不太清楚究竟今后有多惨,只是觉得肯定不会好过,但为了亲人,她觉得值得了。

    “事不宜迟!若等形势大定,朝中勋贵大臣回过神来,咱们家就没机会了。”郭铭焦急地踱着步子,“此事还得走大理寺卿薛岩的路子……薛岩肯定会投降!我先去见薛岩,然后让薛岩引荐给徐王妃。”

    郭铭转过身来,“夫人,赶紧写一封给徐王妃的亲笔信!”

    徐氏道:“侯府上还在办丧事,夫君这就去见客,会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郭铭皱眉道:“理会那么多作甚?父亲已经去世了,再伤心也哭不回来,咱们先为自己打算,为郭家祖上增光,也是孝敬之道。”

    于是徐氏便起身进屋去了,郭铭说道:“薇儿,快去为你娘磨墨。”

    郭薇便也走进屋去,她找到砚台出来找水时,见父亲已不知去向。姐姐走过来握着她的手道:“傻妹妹,那信就像你的卖身契一样,你还磨墨。看得人揪心,我来罢。”

    郭薇脸色苍白,却露出了笑容,“姐姐疼我,我便觉得甚么都值哩!”

    “唉。”姐姐幽幽叹了一声,她的愧疚写在脸上,一脸的难过。

    院子里的水井旁边有一只木桶,里面还残留了井水,姐姐便倒了出来。她径直把砚台放在屋檐下的板凳上,蹲下去便“哗哗”地研磨起来。

    姐姐一边忙,一边回头道:“那顶樱珞,我已经忘了,真有那么回事?”

    郭薇便比划着模样,说得非常仔细,好像昨日才刚刚见过。她说道:“染指甲的凤仙花,姐姐还记得么?姐姐捣碎了,染在樱珞的果子上,那顶樱珞红红的,漂亮极了。”

    姐妹俩便说起了儿时玩过的各种果子、花草,时不时“咯咯”地发出笑声。但笑声之中,郭嫣的愧疚仍在,郭薇脸上的阴霾未消……仿佛忽然之间,今年才将满十四岁的郭薇,似乎懂事了不少。

第一百四十三章 秋毫无犯

    郭铭刚想去找大理寺卿薛岩,薛岩就自己上门来了,前来悼念老侯爷。

    薛岩立刻受到了郭铭贵宾般的接待,郭铭亲自前后跟着,寸步不离为他引路。薛岩到灵堂拜了灵位,便对郭铭等人道:“老侯爷年纪大了,已是儿孙满堂,郭典宝定要节哀。”

    郭铭含泪应答,又道:“薛寺卿这边请。”

    他将薛岩带到不远处的客厅入座,说道:“眼下世面动荡,薛寺卿却仍冒险前来,郭家上下感念之至。”

    “哪里动荡?形势早已成定局了。”薛岩不动声色道,“昨日燕王刚进京,我就见过燕王。很多人在劝进,我也跟着上了一本。”

    果然这薛寺卿早就私通燕王了的!如此一来,薛寺卿在燕王跟前说话便更加管用。

    郭铭急忙从怀里掏出妻子的书信,递上去道:“内人给徐王妃写了书信,但王妃远在北平,眼下外面仍旧兵荒马乱,着实不好送信。在下便想劳请薛寺卿,转递给燕王。”

    “好,举手之劳。”薛岩痛快得有点出人意料,他接了信小心放好,欠了欠身问道,“大概写的甚么,我可以问?”

    “信中只是一些家常……”郭铭沉吟道,脸上有点发烫,“听说高阳郡王至今未娶?”

    薛岩顿时笑了,马上又赶紧收住了笑容,似乎刚意识到府上还在办丧事。他马上拍着胸膛道:“这桩好事,交给我便成了!”

    郭铭忙道:“高阳王出身显贵,郡王妃人选定然很多。”

    薛岩低声道:“燕王马上即为天子,当年追随太祖打下大明江山的功臣勋贵之家,若是现在都不拥护燕王,岂不难堪?既然武定侯家的人有心,燕王必定大喜,郭典宝放心,此事可成。”

    他想了想又道,“令兄已是驸马都尉,郭典宝若能与皇室联姻,将来世袭武定侯的爵位,也不是不可能。”

    郭铭听到这里,脸上顿时发|热。他想起辽王回京后,自己便跟着落魄,忽然之间前程又有了指望,心绪一时间起伏不定。他抱拳道:“先父爵位若能传下去,薛寺卿有大恩于郭家。”

    “好说,好说。老侯爷生前也有恩于我。”薛岩起身道,“郭典宝节哀,今日贵府诸事繁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郭铭亲自将薛岩送出门外。

    ……

    连府的厢房里,朱高煦见姚姬一脸苍白疲惫,便道:“都怪我没能节制,你好生养着,我得起来了。”

    姚姬立刻挣扎着翻了个身,搂住了朱高煦的腰,有气无力地软软说道:“不像王爷说得那样。昨日我确是很怕,可没想到那种事还能如此美妙,我与王爷如此亲近,好像变成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了一丝一毫的隔阂,王爷待我很好……”她一边说,一边依依不舍地用削葱一般白的手指轻轻放在朱高煦肌肉成块的胸膛上,指尖微微地颤抖、在他的皮肤上滑动,她的脸上嫣红,那美艳的颜色让她的青涩褪去了不少,妩媚更增。

    她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又低声道,“早知道那种事是如此滋味,去年在香烛街那隔板楼上,就该委身于王爷了。王爷也真是君子,和我睡一张床上,贴得那么紧,却秋毫无犯。害得我好多次想起来,既觉得王爷的怀里很暖、又有点怕。”

    朱高煦顿时又吞了一口唾沫,喉咙发出“咕噜”的声音,笑道:“我不是君子,但你对我有恩,我才不好得尺进寸,咬着牙忍住,没有糟蹋了你。姚姬不知道,那晚我一直睡不着……不过那夜想的事儿,昨天都做了。”

    姚姬轻笑道:“你是不是糟蹋了很多小娘,才学会了那么多不知羞|臊的东西。”她的手指往上挪,在朱高煦厚实的嘴唇上摩挲着。

    “你是我这一世第一个女人。”朱高煦一本正经道,“有些东西,我是在那个……一些书上学的。”

    “骗人。”姚姬娇|声道。

    她慵懒的神色中,又似乎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便道:“王爷去罢,燕王过两天该是登基大典了,大典你总不能也不去。请恕我不能侍候王爷更衣,我现在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实在无力起来。”

    “躺着罢,别管那些繁文缛节。”朱高煦便开始找亵衣,“你小小年纪,还真有点见识,怎么说我父王这两天要登基?”

    姚姬微笑道:“燕王不赶紧坐上皇位,名正言顺了,如何能尽快平定天下?小女子心想,要不是前人也要假装回绝劝进三次,恐怕燕王头天就急急忙忙登基了哩。”

    朱高煦听她说出“天下”两个字时的口气,轻描淡写中又似有些许气度,一时间还觉得自己感觉错了。姚姬能把严肃的大事也说得有这般风情,顿时有种妖娆之感。

    “言之有理。”朱高煦一本正经道。

    姚姬“嗤”地掩嘴笑道:“王爷不早明白了,不然你急急忙忙起来作甚?腻烦我了么?”她说罢用雪白的贝齿轻咬朱唇。

    “哈哈!”朱高煦顿时笑了一声。他已穿好了衣裳,爬起来走到梳妆台上束发,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随口沉吟道,“我估计是正月十八,打仗没带礼服,总不能穿一身盔甲去……”

    身后传来姚姬的声音:“王爷的皇叔谷王开了外金川门,王爷去找他借呀,我记得亲王的礼服和郡王差别不大,何况王爷就算早早用上亲王的东西,又有甚么要紧?”

    朱高煦点头称是。

    他收拾妥当,走到床边,见姚姬美色,他便俯身在姚姬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我先出去了。”

    姚姬脸上又露出了羞涩之意,轻轻点头:“王爷安心办正事罢。”

    朱高煦走出房门,反手关上门。他回顾周围没见着人影,便对着天喊道:“来人!”

    不一会儿便见陈大锤跑了过来,抱拳道:“王爷何事吩咐?”

    “书房在哪?”朱高煦一进这座府邸,到现在一直只呆在这间厢房,完全没去过别的地方。

    陈大锤道:“末将为王爷带路。”

    朱高煦一边走一边说道:“准备纸墨,一会儿拿我的信去找谷王。”

    “末将遵命。”陈大锤回头道。

    二人前后进了书房,陈大锤手脚麻利地先找砚台磨墨,接着又翻找宣纸、镇纸、毛笔等物。

    朱高煦在书案后面坐下来,问道:“我叫你去瞧景清府上什么情况,去了么?”

    陈大锤道:“末将昨日便去了,还找人打听了一番。御史景清昨天就去了皇城,还劝燕王当皇帝哩,府上自然是甚么事儿也没有。倒是方孝孺、黄子澄、齐泰府里的人,全被抓进了诏狱。”

    “我知道了。”朱高煦不动声色回应道。

    连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女儿、也舍得弄去做奸谍的人,朱高煦非常怀疑景清是不是真心投降。他又想起了徐妙锦说景清和朱允炆的君臣之义……洪武时期,景清被朱允炆救过,那时就已是朱允炆的人。

    靖难时期,景清私通燕王,显然是假心假意。事到如今,他说投降就投降了?

    朱高煦越想越感觉心凉,这景清投降,究竟想干什么?!现在朱高煦住的府邸,原主人连楹便是想谋|刺燕王,景清的意思、难道要依样画瓢?

    朱高煦根本不担心燕王死活,何况一个文官想刺|杀燕王,恐怕不太可能成功。他担心的是、徐妙锦!

    景清一旦暴露真实身份,还要杀燕王,激起燕王怒火,徐妙锦将是甚么下场?

第一百四十四章 永乐

    正月十八日,靖难军进入京师后的第三天,燕王数次拒绝劝进、不得群臣同意,于是勉为其难地在皇城登基称帝。

    因建文帝在奉天殿自|焚而“崩”,奉天殿被烧毁,登基大典便在奉天门内举行。朱高煦随宗室勋贵、大将群臣入内观礼。

    奉天门内早已布置妥当,龙座上设好了能接“仙露”的云盘、黄色云盖,地上铺着朱红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门外。

    群臣及教坊司乐工站满了奉天门,在国丧其间,乐工并不奏乐,排场却要有。外面钟鼓齐鸣,一片恢弘的气势。

    不一会儿,已经去太庙祭祀过的朱棣,昂首挺胸、几乎踏着鼓点缓缓走到了红地毯上,群臣纷纷躬身侍立。只见朱棣身着制式繁琐、颜色复杂的衮服,估计借用了建文帝留下的东西,不然几天内不可能做出这么复杂的新衣服,他走起路来,帽子上的十二旒玉藻随着步伐在轻轻摇晃。

    朱棣一步步稳稳地走上龙椅,转过身来,便端正地坐了上去,似乎暗自呼出了一口气。

    这时,朱高煦与大伙儿一起纷纷跪倒,行三叩九拜大礼,每拜一次,便高呼“万岁”,最后一拜众人齐声道:“吾皇万寿无疆!”

    朱棣抬起袍袖,他似乎还不太习惯,说话的声音很慢很小心,“众卿平身。”他的袍袖有力地一拂,目光穿过奉天门,仿佛像是在巡视整个江山!

    大伙儿又道:“谢圣上恩!”

    就在这时,翰林院的官员已经在登基诏书上盖好了大印,送进奉天门,先在这里宣读。等圣上首肯,才交由鸿胪寺官员之手,再送到前面的承天门上对臣民宣读。

    新君登基,改元永乐,从明年正月初一开始,即永乐元年。

    一个新命名的时代,从诏书颁布的这一刻便已开始。

    ……永乐帝朱棣是雷厉风行之人,登基后的几天之内,先是调整京畿地区的兵力部署、完全掌控南直隶,然后就开始对前朝进行一系列的改变。

    在建文朝反对削藩、或受过打压不得志的人,很快便平步青云,于是一大群拥护新帝的文官便出现了。朝廷诸机构的运转,立刻就能大致恢复。

    而那些在建文朝被重用的人,风水轮流转、现在正该倒霉的时候。登基诏书并不是方孝孺起草,方孝孺拒绝了这份恩典,于是他也离死不远了。

    接着朱棣便下诏废除建文帝三年多以来的所有政令国策,暂时恢复洪武时的治国方略,并言称要恢复所有藩王的王位。

    大明朝廷有了新的皇帝,那些在京师附近带兵的人,如盛庸等陆续投降。朱棣下旨,任命盛庸为淮安总兵官,前去淮安接手驸马梅殷驻守的地盘;梅殷得到宁国公主的书信,已卸任淮安,正在返京途中。

    原兵部尚书、山东布政使司铁铉在济南拒绝投降,朱棣便决定御驾亲征。朱高煦也在随军之列,受命率本部人马、藩骑数千随行,张武已不再受他节制。

    藩骑不久后应该也会返回北边,朱高煦的人马便只剩四千余人、其中三千多人是步军。他控制的兵力曾一度达到一万多精锐步骑,但大部分是朱棣调给的人马,现在稍微一分割,朱高煦已没了什么实力。

    ……

    靖难军大获全胜攻入京师、朱棣登基称帝的消息,此时已传到北平。北平燕王府一派欢呼庆贺,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北平城。

    宦官王贵走进酒窖时,妙锦有点意外,因为这宦官很谨慎、生怕她逃跑,从来没放过梯子下来,也没进过酒窖。

    王贵抱拳道:“靖难军赢了,燕王现在已是皇爷。咱们家王爷吩咐过,只要靖难军进京师的消息传来,就让咱家把池月真人放了。这阵子若有礼数不周、亏待之处,还清您多加海涵……您可以走啦。”

    “甚么?”妙锦站在那里,一脸茫然。

    王贵又躬身道,“您可以离开这里了。”

    妙锦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疑惑道,“燕师攻到京师了,我没听错吗?”

    王贵道:“没听错,这是真的!现在已经改年号了,明年就叫永乐元年。”

    妙锦问道:“高阳王还在京师?”

    王贵答道:“是哩,王爷去年夏天就跟皇爷出征了,打了半年的仗,没回过郡王府。”

    “我去哪?”妙锦更加茫然。

    “这……”王贵想了想,“咱家可管不了这事儿,您可以回池月观,也可以去燕王府。不过听说山东还很乱,您若要去京师,最好再等一阵子哩。”

    他说罢,向入口处的梯子做了个手势,“请!”

    妙锦道:“我收拾点东西。”

    王贵点头道:“行,咱家先出去,在外边等着池月真人。一会儿您想好要去何处,咱家赶马车送您。”

    妙锦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之久!她初时是被迫的,但住久了,忽然要离开,竟然觉得十分伤感。这幽禁之地仿佛与世隔绝,她也不知有何留恋之处,或许是因为外面的世道已经变了、变得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她先换上了道袍,随意收拾了几件衣物,指尖从书案上的书籍上拂过,轻轻叹了一口气。忽而又想到以前正看一本污|秽之书时、被朱高煦撞见的尴尬,她的脸上仍然发烫了。

    怀着十分奇怪的心境,妙锦走上梯子,掀开杂物房的门。顿时阳光刺眼,她伸手轻轻遮在眉间,打量着久别的风景。

    妙锦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想着无所适从的处境,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地窖入口,此时此刻,竟然觉得躲在里面也没什么不好。

    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在里面关一辈子。于是她考虑一番后,便叫王贵赶车,先送她到池月观。

    一年没出现,池月观的女道士却都还在。这些道士有的是景府丫鬟、有的无家可归,就算叫她们走,她们也不知道能去哪。

    妙锦在池月观住了几天,想找原来联络消息的一个奸谍、打探景府的情况,却没找到人。建文朝廷一倒|台,连奸谍都跑了。

    这时有燕王府的人到池月观询问,妙锦只好前往燕王府面见徐王妃。

    走过那条石径,妙锦不禁转头寻找那颗长得像弹弓叉子的树干。树梢上又发了嫩绿的新芽,这是她记忆里第二次看到同样的景色了。她想起自己在这条路上说过的话,不禁仍有点难堪:走得慢,却过得快。

    进了王妃住的院子,妙锦见到徐王妃时,却看到世子妃也在房里。

    徐王妃上下打量着妙锦,世子妃倒先开口,一脸惊诧地问道:“小姨娘去哪了?竟有半年了无音讯,母妃常念起您哩。”

    “去年我在池月观门外遇见了师父张真人,便随张真人去了终南山,在山上一个道观里住了一阵子。”妙锦神情淡泊道,“张真人偶尔会来一次,教我内丹之法,有强身之效。王妃若有兴致,我便教予王妃吐纳之法。”

    “哟!那可是神仙的法术!”张氏转头对徐王妃笑道,“母妃学来,定能长命百岁。”

    徐王妃摇头道:“我对道术一窍不通,哪里学得会?不过张真人现世,确是神奇之事。”

    张氏一脸笑容,眼神里却仿若有猜疑之色,她用随意的口气道,“小姨娘住在终南山哪个道观哩?”

    妙锦面不改色道:“无名。”

    徐王妃道:“回来便好。不久之前,建文皇帝被奸臣所惑,竟在皇城奉天殿自|焚而崩。大明国家不能一日无君,群臣劝进,拥护王爷登基了。”她又不动声色地看着妙锦道,“景御史无事,妹妹放心。”

    妙锦听到这里,心里却是起伏不定,反而愈发担忧。但她假装修道数年,心境倒也历练出来了不少,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我已是出家之人,管不了太多世俗之事。”

    就在这时,张氏轻声道:“二叔终于要娶妻了哩。大理寺卿薛岩做媒,说的是武定侯的孙女。父皇和母妃都很满意,这桩喜事该**不离十了。”

    “高阳王?”妙锦脱口问道。

    张氏点点头,她的单眼皮眼睛很聚光,笑眯眯地盯着妙锦的脸,让妙锦觉得有点不舒服。

    忽然提到高阳王的婚事,妙锦着实有片刻的失神。刹那间她竟然觉得心里一痛,接着又酸酸的、很难过……但转念一想,高阳王快二十岁了罢,又是宗室,本来早就该娶妻了,自己有甚么好惊讶的?

    妙锦默念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口上依旧淡然,“理所当然。王妃总算放心一件事了。”

    徐王妃很高兴,“郭家的小娘叫郭薇,她娘亲是徐家的人,写得一手好字,给我来了一封信。从信上看来,郭家不愧为侯爵之家,很懂礼节哩。”王妃转头看了一眼张氏,“算起来,徐夫人是我堂姑,还是长辈啊。”

    张氏笑道:“辈分都是随夫,不要紧,以后一样是亲家。”

    “有理。”徐王妃松了一口气。

    妙锦见徐王妃高兴,也跟着笑了一下。她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强忍着莫名的酸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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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太子之位

    张氏回到世子府,将徐妙锦的事与朱高炽说了,不断暗示妙锦半年的行踪不明。但朱高炽无甚兴致。

    于是张氏又道:“山东布政使司的铁铉还没投降,京师来的公文不是说,父皇要率兵讨伐?等父皇顺道回北平,世子爷便能跟着父皇去京师了。”

    朱高炽瘫坐在一张榻上,心事重重地点头没说话。

    张氏见状,便好言道:“世子爷,您到了京师,可别忘了那些前朝不得志的旧臣。”

    朱高炽马上沉声道:“你是嫌父皇对俺太满意,觉得事儿不够乱?”

    张氏轻声道:“世子爷乃父皇嫡长子,万一没当上太子,那才够乱哩。”

    朱高炽顿时脸上一黑。在满城都在庆贺之时,他却有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感觉!

    张氏看了他一眼,又道:“那些人虽投降了父皇,但也很难得到重用……您别担心高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天下太平,文官才管用哩。”

    朱高炽冷笑道:“谁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俺得先当上太子,他们才指望得上!”

    张氏听罢,反而十分欣慰,好言劝道:“世子爷有那个心就好,您可是有进无退,万勿懈怠!”

    ……

    正月底,朱棣准备妥当,果然发兵济南城,征讨拒不投降的建文朝兵部尚书、山东布政使铁铉。

    当年燕师几次攻打济南城,不得其入。但现在形势已不可同日而语,天下大定,朱棣以名正言顺的王师大军压境,济南城变成孤城。济南城守军抵抗也无甚意义,士气荡然无存。

    于是二月上旬,王师攻入济南城。铁铉突围,在路上被伏兵截获。

    天上飘着绵绵细雨,城中却大火弥漫。靖难军曾几度在济南城下死伤惨重、空耗兵力,从朱棣到军中将士,无不愤慨!于是进城后便进行了报|复。

    朱高煦等人站在布政使司衙门的院子里,头上的细雨在铁盔上聚集成水珠,时不时滴在脸上,他伸手抚了一把雨水,心里想:难怪南方明军的头盔帽檐宽,遇到这种小雨还是有用的。

    大明皇帝朱棣也站在大堂门口等着。旁边正烧着一堆柴禾,上面架着一口大锅,里面的水已沸腾,“咕噜咕噜”地直响。

    不一会儿铁铉便被绑过来了,他直着脖子,浑身绷着、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朱棣冷冷道:“见了朕,还不跪拜?”

    “乱臣贼子!呗!”铁铉忽然唾了一口。他身边的军士在他腿上踢了几脚,愣是没让他跪下。

    朱棣大怒,伸出手指着他,“你这奸臣!奸臣!把他的耳鼻割了煮!”

    军士便拿出短剑,冲上去活生生锯他的耳朵,军士们顿时满手都是血污。铁铉瞪着双眼,咬着牙愣是没哼哼一句。

    朱高煦侧目看时,见随军的御史景清嘴角在抽搐,目光回避、避而不看。

    他便不动声色地朝对面走了过去,站到景清身边,叹了一声道:“景御史且看,这便是不识时务的下场。”

    景清看了朱高煦一眼,点头称是。

    铁铉被割了耳鼻竟然还在骂,皇帝大怒,命人将他投入开水滚烫的大锅之中。一阵惨叫传来,只见铁铉身上的皮肤马上就皱得变了颜色,模样十分可怖……

    众文武看完了行刑,陆续告退。朱高煦跟着景清出布政使司衙门,上前套近乎,说道:“池月真人与我母妃认作姐妹,现在我们兄妹都叫她小姨娘,如此咱们还是亲戚哩。”

    景清忙道:“不敢高攀,小女已是出家之人,不受世俗之礼所累。”

    朱高煦又不动声色道:“我听母妃说,景御史在北平做参议时,便与父皇交好。幸好景御史已是自己人,不然你看铁铉,下场多惨!”

    景清只顾点头。朱高煦发现他额头上隐隐又汗珠,也可能是帽子上滴下来的水珠。

    这时便见一个穿着绸缎的妇人、尖叫着被拖进了衙门旁边的行馆,朱高煦叫住一个军士问道:“那可是铁铉的家眷?”

    军士点头道:“正是铁铉的夫人,圣上下旨,先让弟兄们享用,等到京师再送她去十二楼妓|院为娼。可惜老了点,都三十几了。城中铁府还有个女儿,才四岁大,只能送到教坊司先养大了再操贱业。”

    旁边一个武将道:“他娘|的,你还嫌?”

    “小的不敢。”军士忙抱拳,接着又嬉笑道,“听说铁尚书在京师还有家眷,有些年轻的妾室,可不知能不能轮得上俺们哩。”

    武将上前讨好道:“高阳王,您先请。”

    朱高煦愣了一下,心道:难道我在将士们眼里,竟是这样的人?他忽然想起在京师与姚姬的事,估摸着已传出去了,难怪如此。

    不过众人有点误会他了。朱高煦前世出身不高、没甚么讲究,却很向往那些讲究的人,内心里并不愿意干这等掉比格之事。

    他摆摆手,忽然转头道:“景御史可有兴致?干坏事不受惩罚,机会可不多。”

    景清顿时瞪圆了双眼,“老夫岂是如此之人!”

    朱高煦也不为难他,挥手对将士们道:“既然是圣谕,你们去罢。”

    等将士们排队站在行馆外面时,朱高煦故意不走,站在原地与景清说话。景清也没借口走脱,只好也在这里与朱高煦言谈。

    那行馆房屋里便传来了妇人嘶声裂肺的呼喊,简直比杀了她还惨。这些妇人出身书香之家,都是受过礼教熏陶之人,哪里受得了如此侮|辱?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看着景清道:“铁尚书多次在济南城与父皇为敌,便是投降也很难活命。但若他不辱|骂父皇,必定没那么惨,家眷多半也不会受到牵连。”

    景清若有所思地点头。

    朱高煦又不动声色地问道:“景御史,你说为了一个名声,让家眷遭此大难,值得么?”

    景清沉吟道:“铁尚书忠心于建文帝,或不想晚节不保。何况还能留名青史……”

    朱高煦叹息道:“青史只是冷冰冰的纸,身边的亲眷才是活生生的人啊。”

    就在这时,邱福的声音道:“高阳王还在此地?敢情想进里边去哩?”

    朱高煦转过头来,摇头道:“咱们刚出来,路过此地。”

    景清拱手道:“高阳王、邱将军,二位慢说,下官告辞了。”

    二人回礼,目送景清离开。邱福牵着马,与朱高煦一起在街道上步行,后面的亲军侍卫远远地跟着,并未上来。

    邱福转头低声道:“高阳王喜美色,却真会挑时候!彼时刚进京,正是国丧期间,高阳王与那尼姑是咋回事,传得满城皆知!”

    “那小尼救过我,我与她乃两情相悦。”朱高煦不动声色道。

    “屁!”邱福脱口便骂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圣上登基,俺们都等着高阳王做太子,您可得收敛一些啊。”

    朱高煦愕然,心道:武将无论多善战,可脑子怎么像缺根弦呢,老子现在是争太子位的时候吗?邱福的意思,自觉很聪明似的,倒要干起谋士的差事来。

    “邱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朱高煦觉得,有邱福这样的带兵大将帮忙,至少现阶段简直在帮倒忙。

    朝廷带兵大将向一个藩王靠拢了,皇帝睡得着觉吗,能坐视不管?这简直比朝廷大臣与太子结党、还要严重!

    朱高煦站在原地,正色道:“长兄是父皇的嫡长子,他做太子,我们两个弟弟做亲王,正好都相安无事,岂不善哉?若是我做了太子,长兄如何自处?”

    “您……”邱福皱眉道,抬起手又重重地放下,使劲叹了一声气,“唉!高阳王与俺们在前边提着脑袋拼杀的时候,世子在干啥?”

    朱高煦终于忍不住了,盯着邱福的眼睛说道:“提着脑袋,只要没落就好。邱将军好自为之。”

    邱福一脸不悦,甩手调头便走。他的表情、脚步,后面许多将士都看在眼里了。里面难不保有皇帝的亲信。

    朱高煦情知邱福一番好意、邱福很失落。但朱高煦还有自知之明,眼下自己要啥没啥,只有几千兵马,加上邱福就能翻天了?

    永乐不是建文,朱高煦也没有当初燕王的实力。

    朱高煦不觉得自己胆子小,马上回北平,他已决定救瞿能父子!提着脑袋干这件事,非常险恶,但他仍想赌一把……有些人可遇不可求,一旦错过十年都得不到;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就再无机会。

    眼下的形势,朱高煦早就反反复复思量了很多遍:唯有韬光养晦才是正路!先把长兄推上太子位,那时候在风口浪头的人就是长兄,让他在火上烤;朱高煦则既可以积蓄实力、以观后效。

    而太子位并不是皇位,没那么稳当……

    朱高煦对邱福说的话,也并非全是假话。此时嫡长子高炽毫无选择,但朱高煦暂时还有一定的迂回余地;若是咄咄逼人,定然会激化矛盾。

    他走着走着,便转过身来,向后面的将士们走了过去。

    暂退一步海阔天空,非常简单的一句话,简直朗朗上口。

第一百四十六章 抉择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雨,连绵不绝。天地间的光线渐渐黯淡,一天正在悄然收尾。但这座被攻破的坚固城池,悲剧并没有结束。

    朱高煦站在一座宅邸门口,望着长街深处。远处偶尔有一声妇人的尖叫声传来,在蒙蒙细雨中分外凄厉。

    这时一辆旧毡车驶到门口,王斌走了上来,抱拳道:“王爷,马车备好了。”

    “走罢。”朱高煦道。

    他说完便与王斌一道,前后上了毡车,伸手在木板上拍了一下,前边的陈大锤便扬鞭赶车。

    马车缓缓地在街巷之间穿梭。朱高煦用手挑开车帘一角,借着雨幕中朦胧的光,瞧着外面的光景。过了一会儿,便听见“砰”地一声响,朱高煦急忙掀开帘子,循声一望,便见旁边的巷子里两个披甲士卒冲进了一道房门。

    “啪!”朱高煦在木板上拍了一下,前边便传来“吁”的呼声,车马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俩人走下马车,朱高煦对陈大锤道:“等着。”

    陈大锤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便与王斌一道,疾步向巷子里走了过去。他们走到那道被撞开的门前,便跟着闪身进屋。里面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军爷饶命,军爷住手……”

    朱高煦循声声音,走进一道门口,先在屋檐下发现了一具倒在血泊中的男尸。王斌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便一脚踹了过去,“砰”地一声把房门踢开了。

    里面还有个无头的孩儿,脑袋不知哪去了。一个妇人衣裳狼藉,被撕得七零八落,正双手抱在胸前,被一个士卒按在一张木床上,另一个士卒正在忙乱地解甲。

    那两个军士此时已回过头来,看着朱高煦和王斌。

    朱高煦身穿甲胄,腰间的刀鞘在黯淡的光线中泛着黄金的光泽。两个军士见状,放开了妇人,站在那里。

    “圣上下令你们对百姓烧杀掳掠了吗?”朱高煦冷冷问道。

    一个军士道:“很多兄弟都在干,俺们百户也没管哩。”

    王斌怒道:“你活的不耐烦了?”

    俩人顿时闭嘴,局促地站在那里。朱高煦上前摘了他俩的头盔扔掉,二人不知所措,一个士卒忙讨饶道:“看在俺们为圣上卖命的份上,您饶了俺们一回罢,俺们知错哩。”

    朱高煦听得有点心软,马上便吸了一口气道:“大明天子给你们发饷,是让你们来杀百姓的?走!”

    两个军士便垂头丧气地走出房门,朱高煦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大明宝钞,看了一眼那妇人,“杀人偿命,他们会受到严惩。”

    妇人浑身颤抖地蜷缩在那里,看着朱高煦说不出话来。

    两个士卒走在前面,朱高煦跟着他们出了宅子,指着巷子口道:“那边!”

    俩人不知所措地走到街上,又被驱赶到马车前站定。朱高煦走到他们面前,忽然挥起拳头,“砰”地一声打在一个士卒的下巴上,他出拳极快,另外一个士卒还没反应过来,也挨了一拳,俩人顿时昏了过去。

    朱高煦便与王斌一道,陆续抬着两个士卒丢进了马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扑通”的一声,朱高煦转过头时,便见刚才衣衫凌乱的妇人跑出来了,正跪伏在湿地里不断地磕头:“求贵人收留!奴家的公婆回来,见儿子孙子都死了,饶不了奴家,您好人做到底!”

    朱高煦愣了一下,他还没想到幸存者居然还有罪。他见妇人的额头“咚咚咚”直响,便道:“赶紧起来……上车!”

    “谢恩公大恩大德……”妇人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

    妇人爬上了马车,瞪着惊恐的眼睛,看向堆放在里面的两个人,她或许以为是死人。

    朱高煦“啪”地拍了一下木板,外边传来了鞭声,马车比之前赶得更快。

    回到驻扎的府邸,陈大锤叫当值的亲兵把大门打开,径直将马车赶进了府中。等朱高煦等人下车时,正在一间柴房跟前,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他伸手将浑身发抖的妇人拽了下来,说道:“你先到外边等我。”

    妇人顺从地低着头走了,连声音都没发出一声。

    朱高煦便对陈大锤道:“将他们绑了,嘴堵上!明日一早,我送你出济南城,你先赶车回北平。找地方先躲几天,等我随大军到北平,再带你进城,免得被守城将士查车。”

    陈大锤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呼出一口气,便转身离开了柴房,他看了一眼疑惑不解的王斌,也不多说,径直挥手道,“王千户去罢。”

    王斌执军礼道:“末将告退。”

    朱高煦走到上房前,忽见那个妇人正站在那里,他也没兴趣理会,推开房门便进去了。妇人赶紧跟了过来。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头发乱得像女鬼一样,身上的衣裳倒是包住了身体,却是被撕得十分破烂。

    “那些乱兵所作所为,一天之间便让你家破人亡,我十分抱歉。”朱高煦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我说话算数,犯事的乱兵已死了。”

    又长又乱的头发中,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朱高煦,颤声道:“咱们家的人不是恩公杀的,恩公救了奴家一命,为啥那么说?”

    “罢了。”朱高煦有点疲惫地说道,“反正我不好受就是了。”

    朱高煦指着外面道:“旁边有一间卧房,你自己去找一身衣服来换。院子里打了水井的。”

    妇人点点头,缩着脖子退了出去。

    朱高煦一拍大腿,忽然想道:不会有流言说老子烧杀奸|淫、掠|夺妇女罢?

    ……

    数日之后,王师便携胜继续北上,前往北平。但朱高煦明白,大伙儿在北平逗留不会太久,父皇接了燕王府上的人,便会很快返回京师。

    以父皇的果决作风,三下五除二就能办妥北平的事,留给朱高煦的时间并不多。

    朱高煦带着陈大锤赶的马车,先回郡王府,便见杜千蕊一脸惊喜地迎出来了,王贵等人也前来迎接。杜千蕊的美目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却顾不上来,转头对王贵招了招手。

    王贵忙附耳过来,朱高煦便低声道:“去开后园子的门,让陈大锤赶车进园子。”

    “奴婢遵命!”王贵道。

    就在这时,门楼外一个妇人从马车走了下来,朱高煦看了一眼,正是在济南城“好人做到底”带回来的妇人,已经换了一身衣裙,看起来竟长得挺俏,至少比郡王府里那些丫鬟好不少。

    朱高煦对妇人招了招手,便转身走进院子里的一间倒罩房。等那女子进来,朱高煦便叮嘱道:“今后别提你的悲惨过往,免得流言四起。明白么?你就说,你是我在山东布政使司那边买的。”

    那女子便怯生生地点头。

    朱高煦马上就走了,径直去内厅的书房,顾不上换下风尘仆仆的衣裳,便在椅子上坐下来。

    缓了一口气,他便伸手在下颔上不断搓|弄起来。

    瞿能父子的事儿,虽然朱高煦已经思量过很多次,但事到临头,他还是非常紧张。

    私自救走能征善战的建文大将,一旦走漏风声,怎么向父皇解释?

    但眼下朱高煦手里啥都没有、啥都不敢干,就这么等着形势一步步发展下去?瞿能这种带一千兵马就能干破北平城门、有勇有谋的大将,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他完|蛋吗?

    恍惚之间,朱高煦想起了前世在一家餐厅做后勤工作时,拿着货款想下注的情形!赢了就能解决无数问题,输了呢?他当时没敢想。

    现在朱高煦也很不愿意去想,万一败露的后果。

    一般面临这种抉择时刻,按照前世的经验,他一般的选择是干了再说!

    就在这时,王贵走进了书房,走上来拜道:“恭迎王爷回府。回禀王爷,车上有俩人,奴婢把他们弄到了杂物房。还绑着,看样子饿得就只剩一口气了。”

    朱高煦微微点头,手在书案上轻轻敲着枯燥乏味的声音,又做了些琐碎的动作。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道:“瞿能的儿子瞿良材,当年放过我一马。眼下父皇坐了江山,他们家凶多吉少,我不能坐视不顾……”

    “是。”王贵弯着腰侍立在那里,没多说一句话,神色有点凝重。

    朱高煦又问道,“去年我回府给了你一些迷香,我叫你留着,还在罢?”

    王贵忙道:“王爷亲口|交待之事,奴婢无不上心。”

    “去备一辆马车。”朱高煦道。

    王贵应答之后,便出门去了。

    朱高煦独自坐在椅子上,良久都没动弹一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吉时未到

    去年被迫冒险前往京师,朱高煦毫无选择,是为了别人;现在干这事儿风险同样很大,但这是为了自己寻路。

    软禁瞿能父子的地方,是一座宅邸。今天朱高煦坐车、在宅邸附近转了一圈,察觉看守的情况,门口的人似乎比去年看到的要少一些了。或是靖难之役已经结束,北平有司更加放松了戒备。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建文朝廷已经倒|台,这些武将大员没有了军队,便没啥可折腾的了。正如盛庸,现在淮安做总兵官;平安被送到北平后,据说最近可以出门活动了。

    但这一切宽容,显然都是假象!

    照朱高煦几年以来对朱棣的了解,朱棣对建文武将们暂时的宽容,只是为了不同时树敌太多,而要分而治之;朱棣首先清|理的是“靖难”檄文中的大奸臣,黄子澄、方孝孺、齐泰,以及暴昭、练子宁等一众有名望又掌握了舆情的文官。

    刀还没落到头上的人,只是吉时未到。

    朱高煦从车帘缝隙里仔细看着府邸周围的情况,只走了一圈便离开了,以免被人注意。

    旅途劳顿的疲惫,并没有影响朱高煦的头脑,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很清晰。这件事的风险主要有两方面:第一是干的过程中会不会出现纰漏,第二是难以避免和瞿能接触,瞿能是不是真的那么可靠?

    作为一个戒赌了的赌徒,却赌性难改,不然朱高煦此时可能会因为惧怕、觉得还是算了。

    马车从宅邸后面的巷子出去,转了个弯。就在这时,朱高煦从车帘里看到路边的一道紧闭的门……这里的民宅修得都差不多,吸引朱高煦目光的是:那道门上的旧对联。破烂褪色的纸,上面的字已经一个也看不清楚,没有两三年、也至少有一年多才能变成那副模样。

    现在才二月间,大年才过去没多久,最近的战事也没发生在北平,别家的对联几乎都还是新的。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放下车帘,拍了一下木板道:“回府。”

    他回到郡王府,只洗了一把脸,连身上脏兮兮的尘土也不洗,忙着便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王贵跟进来在旁边帮忙。

    朱高煦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门口,轻声道:“以后我或能做太子,甚至继承大明江山。将来你必定是我身边最有权位的太监,还能得个贤名,像高力士一样名垂青史。”

    王贵听罢忙道:“只要王爷好,奴婢纵是刀山火海也不怕!奴婢这等阉人无家无后,不图甚么哩,只想一门心思忠心王爷!”

    他嘴上说不要,其实眼睛变得非常亮。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心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啥时候也跟着父皇学起来,张口先许个诺再说,不管做不做得到。

    “本王在一天,你就能一天有指靠。”朱高煦又正色道。

    王贵道:“奴婢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

    “一会儿我去燕王府,你给那俩人弄顿饱饭吃。”朱高煦道。他换好衣裳,马上出门带着随从前往燕王府,去给徐王妃问好。

    不管怎样,礼仪上的事要做到,避免别人觉得他有一丝一毫的蹊跷。

    一行人马来到燕王府正门门楼时,发现居然进府要搜身了。门口的将士和宦官郑和见是朱高煦,便有点为难,郑和稍作犹豫,便道:“高阳王请。”

    朱高煦十分自觉地说道:“既然定了规矩,别轻易破坏。”

    “多谢高阳王体察。”郑和松了一口气,上来做做样子了事。

    宦官将朱高煦带到燕王府内厅,徐王妃、世子、高燧还有几个姐妹都在内厅的殿堂上。里面有说有笑,一派热闹欢快的气氛。

    父皇打赢了战争,登基为帝,曾经悬在全府上的灭顶灾祸不见了,一大家子都贵不可言,府上的人们不能不开怀。

    朱高煦上前给母妃见礼,问徐王妃身体可好。他发现,也不是所有人都真心高兴,世子虽然脸上有笑容,却十分勉强,他就似乎有心事。高燧的目光打量着世子,又看刚进来的朱高煦,也好像想着甚么。

    站在徐王妃身后的妙锦也是面无表情,并不见得欢乐。

    徐王妃含笑点头道:“为娘刚想差人去叫高煦哩。我知道你刚跟着你父皇回来,很是疲惫,不过你大嫂今天到府上亲自下厨做菜,全家人都到了,就高煦没来可不好。”

    “大嫂真是贤惠。”朱高煦微笑道。

    就在这时,世子妃张氏的声音道,“眼下大家伙儿如此开怀,都是父皇与二叔的功劳,咱们这些妇道人家,只能做点小事,哪里受得起二叔如此美言哩?”

    朱高煦转过身来,见张氏身上系着围裙,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笑道:“咱们家现在可是皇室,大嫂不久便是太子妃,多尊荣的身份!瞧您这系着围裙操持家务的风范,可不叫贤惠?”他又转头问几个姐妹,“太子妃亲手做的菜,随便能吃到?”

    姐妹们含笑摇头。

    张氏一跺脚道:“哎哟,二叔捧杀我也!军中将士不都想二叔做太子?”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开着玩笑,但厅堂上的笑声已经渐渐没有了,大多数人都变得十分沉默。

    朱高煦道:“我追随父皇在军中的时间长,确实与一些将士熟悉。但这个‘都’字真说不上,听说前阵子大嫂不是帮了谭渊家的忙?”

    张氏的脸色顿时有点白,笑容也看起来更勉强了。

    朱高煦轻叹一口气,微笑道:“大嫂别多心,兄弟我第一个支持你做太子妃!明摆着的事,父皇做了皇帝,咱们家都好了,我真不看重那点名分。我只喜骏马、美女、金银财宝,父皇真要委我重任,我还嫌累得慌。好好的舒服王爷不当,我折腾啥呀?”

    “二叔说得可真轻巧,怕是骗嫂嫂的罢?”张氏笑道。

    朱高煦收住笑容,说道:“真心的!确实有人劝过我争甚么太子名分,但我一想到大哥是长兄,名正言顺的,我要跳出来和大哥争,弄得一家人都不高兴,便觉得犯不着。”

    他接着又笑道,“最重要的是,若叫大嫂记恨上我了,以后我还有口福吃大嫂亲手做的菜哩?那可损失惨重了!”

    张氏道:“我哪敢?二叔想吃我的菜,随时到府上来,我哪能不恭迎二叔?”

    “你这小子,那么大了还是嬉皮笑脸的。”徐王妃笑道。

    顿时厅堂上所有的人都陪笑起来,气氛再次恢复了欢乐的感觉。

    朱高煦转身面对徐王妃道,“现在儿臣只有两个心愿,第一个便是母妃身子康健长命百岁,一直疼爱护着咱们兄弟姐妹,第二个,是到一个富庶太平美人多的地方做大王,杭州最好,不然苏州也行!”

    徐王妃笑骂道:“花言巧语的不成体统……我和你父皇说说。”

    “儿臣先谢母妃了。”朱高煦拜道。

    朱高煦又转头对张氏道:“大嫂尽管放心,甚么太子名分,强给我都不要!不然大哥太尴尬了,咱们兄弟姐妹的情分,比天大。”

    那几个姐妹似乎真信了朱高煦的话,大姐竟然在抹眼泪。

    就在这时,世子开口道:“高煦,以前俺对你有些误会,你不介意就好。”

    朱高煦道:“母妃在这里,咱们亲兄弟之间,有啥过不去的坎?别提了,大哥永远都是咱们的大哥!”

    “唉,二弟为父皇出了那么多力……”世子叹道。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我可不是只为父皇出力,是为所有亲人出力,也包括自个。那建文朝的一众奸臣想害咱们家,咱们不和他们干?现在父皇乃大明天子,手握江山、富有四海,乾坤独尊,兄弟姐妹有父皇,得到的够多了。我们再斤斤计较那点多寡,有何意思?”

    “高煦说得好。”徐王妃赞道,“你们定要一直这么和睦,我便放心了。”

    只有高燧坐在那里,虽然时不时附和陪笑,却没说什么话。

    一时间朱高煦说得,连自己都信了。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如果真如表面上这样和气,其实也挺好的……在大明朝做个亲王,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他也可以很满足了。

    然而,一切能那么轻松如愿?如果人们真能如此相亲相爱,这天下还会有战争爆|发么?

    酉时,父皇也来了。虽是家宴,众人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比较随意,礼节是少不了的。

    父皇在上位说道:“明天俺便让平安来做北平都指挥使。”

    徐王妃劝道:“圣上刚刚落脚,好不容易歇一歇,便别想着国事了。”

    朱高煦喝了两杯酒,他酒量还可以,只是容易上脸。家宴吃得差不多了,他便拿手支撑着脑袋,假装很疲惫地在那里打瞌睡。

    徐王妃看在眼里,便吩咐奴婢们道:“把高煦送回府,让他早点睡一觉,高煦也不容易哩,真是累着了。”

    于是朱高煦便作礼告退,宦官要扶他,他便轻轻掀开了。装模作样也不能太过分,哪能累得走路都走不动?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夜色初降

    刚刚天黑,到处的灯点燃了、人们却还未安歇,此时是景色最繁华的时候。

    朱高煦走出饭厅,便听到一声动人的呼唤:“高阳王。”他驻足转头,见妙锦快步跟上来了,他便转身作礼。

    妙锦对旁边的宦官道:“你们回去服侍圣上罢,我送高阳王出内厅。”两个宦官将灯笼递上去,说道:“是。”

    于是朱高煦便和妙锦一前一后慢慢向内厅门楼那边走,妙锦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清高的容颜、此时却显得有些凄美。

    朱高煦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要和她说,关了她一年的歉意、何时放出来的、景清投降的事……等等,但一时之间,在这燕王府内厅里,他竟然无从说起。

    妙锦也似乎在思量着甚么,于是俩人默默地在府内长街上走着。

    先前朱高煦在饭厅里时,他多数时候都面带笑容,他娘|的脸都快僵了,一走出来,灯笼的光线不是很好,此时他笑意全无。这时他开口问道:“小姨娘修道,真的相信有神仙么?”

    妙锦听罢神色迟疑,犹豫了一下才点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信的。高阳王信这个?”

    “我对神灵将信将疑。”朱高煦道,“但很信这世上有某种凡人不可理解之物,它不一定是神,但一定很玄,在咱们的认知之外。”

    妙锦不答。

    过了片刻,朱高煦又颇有些感概道:“一个人做普通事,成不成主要在于自身的性格和能耐……”比如他前世混得比同阶层的普通小民还差,就是性格问题。

    他继续道,“不过做非常之事,气运反而才最重要!”

    朱高煦发出这种感概,并非空穴来风。靖难之役他几乎全程参与,父皇虽厉害,但最后能获胜、那不是气运是甚么?随便少一场战阵上的大风,父皇就要玩完。

    还有他去年在京师侥幸得脱,只要有一个细节运气不好,能逃得掉么?以及眼下将要做的事,朱高煦也在祈祷运气别太差。

    妙锦轻声道:“高阳王言之有理。”

    又过了一会儿,快到内厅门楼了,妙锦才轻轻唤了一声,低声道:“池月观斜对面的院子,还是高阳王的?”

    朱高煦点点头。

    她抬起头来,天生媚色的杏眼中泛着灯笼的橙光,好像是鼓足了气才说道:“明日一早,能见个面么?”说完,她似乎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气,好像是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出口了一样。

    朱高煦片刻之间觉得有点奇怪,但马上就明白了,妙锦主动提出私会,以她的心气儿确实不太容易说出口。

    明日一早?朱高煦打算今晚就动手干那件险事,他忽然意识到:干完那件事之后,自己悄悄跑去池月观那边,人不见了,会不会节外生枝?

    他正待想说话,却见门楼那边有人走过来,他只得先住口。

    这时妙锦道:“我便送高阳王到这里,天黑了,高阳王慢行。”

    朱高煦只得与她告辞,出了门楼,门楼附近的宦官继续送他出燕王府。一路上朱高煦忍不住琢磨:妙锦究竟有甚么事要说,竟然主动提出私会?

    但他不管那么多了!未免夜长梦多,朱高煦回府后便立刻开始着手办事,想好就干!

    ……家宴后,世子和世子妃坐轿回府,刚进大门,一大群仪仗人马便陆续散了,剩下一些人簇拥轿子进内府。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孩儿稚气的声音:“我的东西,谁敢抢?”

    世子伸出头一看,儿子朱瞻基坐在地上,一身都是泥,手里拿着一柄木剑,宦官丫鬟们正赶紧去扶住他。

    “天黑了,瞻基怎还在这里顽劣?”世子皱眉道。

    奴婢们忙跪倒在地,一个宦官道,“奴婢们知错了!马上带世孙去沐浴更衣。”

    但朱瞻基似乎正在生气,坐在地上就不起来,还拿木剑击打靠近的宦官。

    世子一脸恼怒,挣扎着从轿子里下来,上去便把朱瞻基掀过身,挥起手掌就“啪”地一声对着屁|股打了下去,朱瞻基顿时“哇”地大哭起来。

    张氏马上出来了,拉住世子,一脸肉疼道:“世子爷,他是你亲儿子,下手那么重作甚?”

    “娘,娘……”朱瞻基哭着,一翻身就爬了起来,抱住了张氏的腿,“孩儿要告诉爷爷,爹打我……”

    “子不教,父之过!从小就不知谦让,谁能抢他的东西?”世子恼道,但也没打孩儿了。

    张氏道,“瞻基还小,他懂甚么?”

    世子一甩袍袖,往上房里走了过去,背影一撅一拐的,宦官们赶紧上前扶着。

    世子进屋后,便在他常坐的软榻上瘫坐下来。过得一会儿,张氏亲手端着一杯茶进来了,挥手道:“你们都出去罢。”

    “是。”宦官丫鬟们屈膝退下。

    “来,喝盏茶醒醒酒,谁惹世子爷了,回来就生那么大气?”张氏用小嘴轻轻在水面吹了一口气。

    世子皱眉道:“俺叫你别管谭渊那逆子的事,可好了,今日便被高煦拿来当众说道!”

    张氏笑道:“让他说,母妃责怪我了么?不过世子爷总算是听出来了,二叔话里有刺儿哩。您说他一个带兵的人,和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唇枪舌战的,可难为他了。”

    世子道:“高煦从小比俺们的瞻基还顽劣,皇祖爷爷都嫌他。瞻基倒是很招他爷爷喜爱,这小子,还要告我!”

    张氏听得眉开眼笑。

    世子又沉吟道:“不过弟弟们都大了,高煦也知事儿了,知道做大哥的下不了台,毕竟还是亲兄弟哩。”

    “嗬!”张氏顿时冷笑道,“世子爷不会真相信、他要支持您做太子罢?”

    世子摇头,接着又面带迟疑。他沉思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微妙地不断变化,仿若想起了不同的往事。

    张氏便轻轻提醒道:“君影草。”

    世子果然眉头皱了起来。张氏趁机低声道:“世子爷那弟弟,非常可怕。原来他只是狡诈凶悍,现在看来,还十分忍得,能审时度势。今日他在父皇府上说了一通话,趁势又收买了郡主们的心。世子爷可别掉以轻心!”

    就在这时,世子忽然道:“你说父皇怎么想?”

    “不好说哩。”张氏皱眉道,“二叔确是立了大功、帮了父皇大忙,眼下他一副谦让的模样儿、又很听父皇的话,父皇有心也不好敲打他。”

    世子长叹道:“你以前不在俺们家,不知道小时候的事,父皇最喜二弟和三弟,最嫌弃的就是俺。上次高煦拿君影草毒俺,父皇不也偏袒他,搅了个稀泥然后不了了之……”

    张氏不动声色地小声道:“父皇现在是天子了。”

    就在这时,宦官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张氏转头招了招手,那宦官便端着一盆烧红的木炭进来了。

    眼下已到二月间,但北平的晚上,依旧残留料峭春寒。普通人家不必烧炭了,但世子府定要贵人们住得最舒服。

    火红的木炭,干净得没有一缕烟,房间里慢慢地更加暖和舒适了。

    ……

    而此时此刻,朱高煦正在一个冰冷的巷子里,他从马车里出来时,顿时觉得空气很冷。为了行动方便,他在里衬外面只穿了一件青色的单衣,确实很薄。

    马车刚刚挡着一道门。朱高煦站在那里,左右看了一眼巷子的两头,便伸手轻轻地“笃笃笃”在房门上敲了三声。声音不大,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巷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于是朱高煦便从马车里拿出一根铁橇来,强行插|进门缝,膀子上的肌肉一鼓,“嚓”地一声发出木头断裂的声音,门便开了。

    朱高煦侧身进去,眼前一片黑,但他马上就闻到了一股夹杂着灰尘的霉味儿。于是他便直接退出房门,一手拧起一个绑得严严实实的汉子,拖进了房门,仍在里边。

    “呜呜呜……”一个汉子发出闷闷的哼声。

    朱高煦上前沉声道:“再发出一点声音,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他转身出门,走到马车前面,小声道:“你赶车回府,走后园的门进去,在府里等着。”

    “王爷……”王贵的口气有点担心。

    朱高煦沉声道:“夜深之后有巡检,马车目标大,那时候赶车走在街上肯定被发现。马车更不能扔在这附近。趁没人,赶紧走!”

    “王爷保重!”王贵小声道。

    朱高煦走进房门,摸到一根条凳,将门顶上了。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循着刚才放人的地方摸过去,那俩人还在那里,果然没敢再吭声。

    他便拖着俩人往里走,走进另一个黑屋。这间屋子不知道干啥的,连一点光都没有。外面巷子里还是有微弱光线的,但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可能没窗户。

    朱高煦摸索着关上门,便掏出火折子,小心地吹燃了,往那俩人的地方一照,见一个汉子瞪着眼睛,一副惊恐又茫然的表情。

    “兄弟,之前好酒好菜给你们送行了,我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下辈子记得,抢归抢、别乱杀人。你们杀的那种人,一辈子本来就吃不完的苦,大家都是苦命人,何必哩?”

第一百四十九章 平安无事

    远处隐隐传来了木梆子的敲击声,“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朱高煦在黑暗中,继续坐了许久,终于站了起来。

    他先从布包里掏出了一截香,然后吹燃火折子将香点上,一面转头借着火光观望。香点燃后,他屏住呼吸,将香插在了不远处的木桌板缝里,然后盖上了火折子。他马上走出屋子,将门关严了。

    朱高煦背着布包,提着一条高凳,默默地摸出这座房子,人贴着墙小心往前走。

    走出巷子口,远处的府门口还插着戳灯,光线更亮一些了。朱高煦时而快步,时而小心翼翼地走,尽量让自己多在阴影之中。循着白天探好的路,他没一会儿就走到了软禁瞿能的府邸外面。

    去年在京师,他到办丧事的府上躺棺材,确是积累了一些经验。如今第二次半夜进别人的府邸,他倒感觉比较麻利娴熟。

    找到白天看准的位置,朱高煦便放下高凳,站上去后、往上伸直手臂就能够着墙头。

    他翻上墙头,抓住绳子将高凳小心提上来。溜下墙头后,朱高煦走到附近一栋房子的墙边,探头看了一眼,大致看见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居然有一间屋子敞着,里面的火炉里燃着火光。

    他再次探头出去,望那亮着火光的屋子,见里面似乎有两个甲士,正坐在炉子旁边打瞌睡。

    朱高煦站了一会儿,便从包袱里拿出一顶大帽,然后拿青色纱巾蒙住口鼻。接着他拿出一只小香炉打开盖子,里面插着一截又细又短的香,他吹燃火折子小心地点上。又拿出湿毛巾捂住口鼻,便小心翼翼地靠着围墙,向那边的房子摸了过去。

    门敞着,火光正从屋子里透出来,朱高煦伸手又轻又快地把小香炉放进了门槛里面。不远处还有一间屋,里面黑漆漆的,正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传出来。

    接着他便闪身躲到墙角的阴影里,拿出一个沙漏,轻轻放在地上。

    等了大概三分之一刻的时间,朱高煦便重新走向那道门口,站定观察……既然半夜还有人当值,肯定从门里能看到瞿能住的房间,不然那俩当值的甲兵守在这里就没意义了。

    朱高煦屏住呼吸,细心观察了片刻,很快就被斜对面的一道门吸引了目光:已经到后半夜,那门外面的屋檐下还挂着俩灯笼。

    他便不动声色地靠着墙绕了过去,但很快又回来了,因为那道门上居然挂着铜锁。朱高煦稍微犹豫了片刻……包袱里有铁橇,但撬门可能会弄出动静,另一间屋子里有几个人正打着鼾哩。于是朱高煦便回到了刚才那炉火房门外,伸手取回小香炉,里面的短香已经燃尽了。

    他听了一会儿鼾声,便又掏出了一小截细香放进香炉。点上之后,走到隔壁的房前,从窗户上伸手进去,轻轻放在了窗台上。

    朱高煦拿毛巾捂着口鼻,返回房门敞开的屋子,轻轻走到两个甲兵跟前。他们依旧没动弹,已经被京师玄奘寺庆元和尚配制的迷|香迷倒。

    不过为防漏出马脚,朱高煦对这两个甲兵用的迷香很少,门又是敞着的,估计迷不了一会儿。他便干脆扶起一个士卒的脑袋,“砰”地一声闷响,挥拳便打在那士卒的下巴上,士卒闷哼了一声。接着朱高煦又干|翻了另一个士卒。

    朱高煦在俩人身上摸了一阵,果然摸到了一把钥匙。

    他拿着钥匙走近两盏灯笼旁边的门,伸手轻轻一掀房门,锁着的门挪开了一道缝|儿。朱高煦便伸手“笃笃笃”地轻轻敲了三声。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谁啊?”

    有点像瞿能的声音,朱高煦和他说过话,还大概记得声音。朱高煦便又“笃笃笃”敲了三下,里面的声音道:“他娘|的!如此晚了,有啥事,要不要人睡觉?”

    “是我。”朱高煦回应道,便拿钥匙开了房门,掀开门走了进去,拉扯掉脸上的纱巾。

    里面的人已经吹燃了火折子,将一枝蜡烛点上了。朱高煦借着烛光一看,不是瞿能是谁?这时后面一个只穿着亵衣的后生也走了上来,声音惊讶道:“高阳王?”

    “是我。”朱高煦又重复了一句。

    瞿能立刻吹灭了蜡烛,低声道:“嘘!对面有人。”

    “两间屋子的人已经被我迷翻,其他的我还没发现。”朱高煦道。

    瞿能立刻又吹燃了火折子点上蜡烛。

    朱高煦问道:“瞿将军,信不信我?”

    瞿能盯着朱高煦的脸,点头道:“信!”

    “想不想走?”朱高煦又问。

    武将就是痛快,瞿能也很干脆利索:“想!”

    朱高煦觉得,瞿能对形势有快速的判断和决断能力,果然是个将才!短促的几句话,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既然大家都是痛快人,朱高煦也不拖泥带水,干了再说!

    他便径直问道:“府上一共多少人?”

    瞿能道:“除去咱们父子,原来有二十五人,现在有十三人。五个军士在这院子里,另外五个军士、一个厨子、两个杂役在门楼外的倒罩房。”

    “很好。”朱高煦摩挲了一下额头,“两个士卒已被干|翻了,隔壁房里被迷倒了三个。我用了迷香,但用得极少,只能迷一会儿,咱们尽量别弄出动静。瞿良材去找柴禾,搬进这间卧房里;我再出去一趟,瞿将军过来接应我。”

    二人痛快地点头。忽然之间,朱高煦觉得自己很喜欢和武将们在一块儿干事情。军中军令如山,废话不多,武将胆子大,敢干!做起事儿来十分爽快。

    于是三人分头行事。他和瞿能二人到了刚才翻墙的地方,朱高煦放上凳子,站了上去,转头沉声道:“一会儿我扔绳子进来,你就把东西拉上来,慢一点。”

    瞿能点点头。

    朱高煦便翻|墙出去了。他回到刚才那栋无人居住的房子,进去后便吹燃火折子。他深呼吸几口气、又猛吸一口便屏住呼吸,快步走过去,掀开搁放人的房门。

    进屋后,朱高煦憋住气先收了火折子,然后一手拧一个人、便快步走了出去。

    他掩上房门,贴着墙保持着警惕,返回刚才那府邸,将系在昏迷不醒的人身上的绳子往墙里扔。

    把两个人都弄进去后,朱高煦便依样画瓢借着凳子翻|墙入内。这时瞿良材已从灶房搬来了大量的柴禾茅草,朱高煦和瞿能一起去又继续抱了一趟回房。

    什么都不用说,瞿能父子已经明白要干啥了。他俩先找了深色的衣服穿上,便忙活着将茅草柴禾堆放在床铺的上下周围,然后将两个不省人事的人松绑、拔掉嘴里的布团,放到了床上。

    朱高煦低声道:“瞿将军等先翻出去,板凳在门口。我随后就来。”

    二人抱拳出门去了。

    朱高煦先轻手轻脚地走到对面,把钥匙重新放进甲兵的怀里,然后到隔壁的窗前取走香炉。

    他回到瞿能的房间时,先把铜锁锁上,然后再用铁橇小心地撬开门。走进去朱高煦便把蜡烛点上,放到了床底下的茅草上。

    火一下子就燃起来!朱高煦迅速退出房间,快步走到围墙边上,然后翻|墙出去了。

    附近的瞿能父子跟了上来,三人便朝宅邸后面走,朱高煦带路先进了一个小巷子,然后转了个弯,来到之前那栋房门口。

    瞿能父子跟了进来,瞿能道:“此地离那边太近,不可久留。”

    “我知道。”朱高煦掏出一瓶东西,“你们稍等,我去里面把香灰等东西收拾干净。万一我被残留的迷香迷倒,便用这个灌我。”

    那边的火已经燃起来了,但朱高煦依然屏住气往里面的院子走去,他进了那间搁放过两个乱兵的屋子,集中注意力,手脚麻利地收拾每一处细微的东西,尽量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第一百五十章 活狮

    天刚蒙蒙亮,街上便站满了人,一片嘈杂。很多人是附近的百姓,听到火灾的喊声都跑出来了。此时救火很慢,大火极容易蔓延、波及到附近很多房子。

    成群披坚执锐的甲兵已经堵住了各个路口,围观的百姓们无法靠近。人群里传来一些议论声,“大火扑灭了么?”“听说没烧了,前前后后来了许多水车,将那边的街都堵啦……”

    大火烧毁了附近好几座宅邸,所幸火势蔓延之前就有人喊叫,百姓都跑出了房子。烧得最厉害的是瞿能父子住的府邸,几乎就只剩下了转土墙,房顶全烧塌了。

    两个官员正在询问几个狼狈的军士,就在这时,一个长着三角眼的老和尚从一辆华丽的马车上走下来。官员们上前见礼,和尚道:“叫他们继续说。”

    一个只穿着亵衣的汉子道:“昨晚不该俺们当值,正睡得香,听到门楼‘砰砰砰’被人拍打,俺们才醒过来。睁开眼一看,窗外大火冲天!俺们赶紧爬起来,连衣裳也没顾得上穿,赶紧开了门楼,放倒罩房的人进院子。

    俺又到隔壁当值的房里看,当值的兄弟被打晕了,下巴都错开啦!俺们又到井里打水,可房子上大火烧得旺,大伙儿又派人赶紧去就近的官铺叫水车……”

    另一个士卒捂着下巴,哭丧着脸道:“小的们该死,下半夜就打瞌睡,还在睡梦中就被打晕过去了。”

    姚广孝听罢,一声不吭地往院子里走。此时火刚刚扑灭,倒塌的房子木梁上,到处都冒着青白的烟,一股烧焦的木炭味儿。

    一个穿青袍的官迎了上来,拱手道:“下官乃北平府推官。”

    姚广孝点了点头。

    青袍官陪侍旁边,说道:“目前看来,此事之因,乃靖难军攻破京师后,瞿能父子见大势已去,不愿投降,故自|焚身亡……”他指着一片废墟道:“瞿能父子的骸骨就在里面。”

    姚广孝没说话,一边走一边看,便朝废墟那边走去。

    走到废墟旁边,青袍官儿又道:“据守卫将士所言,入夜之前,便锁好了看押瞿能的房门。下官查验,门已烧焦,铜锁掉在地上,果然是锁住了的。

    灶房的柴禾也被搬空了,地上还有散落的草木。除此之外,别的地方未见痕迹。

    下官推论,瞿能父子先撬开了上锁的门出来,趁对面当值的士卒睡着,过去将两个士卒打晕在地。然后他们到灶房搬了柴禾回房,堆到床下,点火自|焚。”

    “尸首在哪?”姚广孝问道。

    青袍官带他们走进废墟,只见几个人正看守在那里。姚广孝走上前一看,只剩两堆烧焦的骸骨,被倒塌的房梁压得一片狼藉。他走到跟前,伸手摸了一下,顿时把一块骨头捏成了灰渣。

    姚广孝立刻失去了兴趣,双手相互拍了两下,转身就走。

    他径直出了烧毁的府邸,忽然又站定,转身问道:“这座宅子里除了瞿能等人,一共多少人,都还在么?”

    “回道衍大师的话,共一十三人,正在被讯话。”一个官员答道。

    姚广孝道:“将他们分别带到北平诸门,看着出城的人,认瞿能父子。”

    官员疑惑道:“瞿能父子不是被烧成骸骨了么?”

    “已难以辨认。”姚广孝不动声色道,“把人派去,试试无妨。”

    官员便拱手道:“遵命。”

    ……北平城彰义门内,天已泛白、光线朦胧,一些起早的百姓等在城门边,等着开门以便出城。

    三匹马被拴在一辆马车旁,正在一条横街街口。朱高煦和瞿能父子都在车上,宦官王贵在马车前边。

    “城门一开,你们就出城,让王贵带你们走。”朱高煦沉声道,“当年瞿将军差点从彰义门入城,今日便从彰义门走罢。”

    瞿能抱拳道:“高阳王冒险相救,大恩没齿难忘!”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着实比较冒险,若让父皇知道、你是我放走的,我就不好交代了。”

    瞿能沉吟片刻,马上说道:“高阳王只管放心,瞿某就算被查获,也最多就是一死,何必死得那么卑劣,要先出卖恩人?”

    这瞿能真是懂事,一下就明白朱高煦的意思了。朱高煦马上道:“我信你。但我费了那么大劲,不想以后听到瞿将军怎么死,我想知道、狮子是怎么活的!”

    二人顿时相视一笑。

    朱高煦又道:“瞿将军以前在四川做都指挥使,靖难之役前临时被调回京师,在成都府有家眷?你最好暂时别去过问,以免被人守株待兔。”

    瞿能脸上的笑容收住了,轻轻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拿起一只布袋递过去,布袋一动,里面传来叮哐哗啦的金属碰撞声,“这里有一些金银,瞿将军拿着。”

    瞿能毫不推辞,径直接了。

    朱高煦又道:“最好往南边走,去年我从湖广绕行回北平,觉得荆州往西走的地方不错,那边有巫山山脉。四川盆地的东面屏障,高山峻岭、山林密布,而且路不远,离中原很近。”

    瞿能道:“高阳王言之有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城楼上传来喊声:“公文交接,守卫换防。时辰一到,打开城门!”接着鼓声“咚咚咚……”直响。

    朱高煦伸手在瞿能的胸前拉扯了一下,“这套北军军服,瞿将军穿着不太合身……走罢!”

    瞿能道:“末将与高阳王结交于生死之间,大恩不言谢,望今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告辞了!”

    瞿良材也执礼道:“高阳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朱高煦抱拳,盯着瞿能的脸。

    三个人都穿着北军军服,牵着马往城门那边走了。朱高煦坐在马车上,挑开车帘目送他们的背影从城门出去,然后下车走到前面的赶车座位。

    他驱赶着马车慢慢调头,正待要走时,忽然见一队人马向彰义门急匆匆地奔来。朱高煦坐在马车前面,扭头观望了一阵,见他们站在城门口,打量着陆续出门的人。

    朱高煦见状,微微呼出一口气,甩了一鞭子,赶着马车走了。

    他赶车回到郡王府,开后园那道门房的锁进门。此时天仍未大亮。

    内厅通往后园的门留着的,他便推开门走进了内厅,径直往自己卧房而去。不一会儿,杜千蕊便敲门进来了,说道:“王爷,我去给您做饭。”

    “还真饿哩。”朱高煦看了一眼门口,又道,“昨晚我在内厅睡觉,刚刚才起床,杜姑娘可明白?”

    杜千蕊的目光流离,看着他微微点头,轻声道:“王爷买回来的人,我叫她来帮忙可好?”

    “好。”朱高煦随口道。以前后园子关着妙锦,他禁止府上的一般奴仆进内厅,但现在郡王府没多少秘密了,便无所谓了……秘密,都在人心里。

    朱高煦迅速找来一个烧着炭火的铜火盆,先将布袋里无法燃烧的东西掏出来,然后把整个布袋和里面的青纱巾、毛巾、香灰一起丢进火盆里,火势顿时往上冲。

    他接着便把头上的大帽扔进去,脱下身上的青衣也扔进去。过了一会儿,等火盆里的东西烧得差不多了,他干脆把身上的里衬也全脱了丢进火盆。

    朱高煦盯着燃烧的火焰,心绪依旧没能安定下来,脑子里还在回忆昨晚的整个过程,太多的细节牵动着他的思维,越想越无法平静,生怕漏了一点蛛丝马迹。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见自己正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正在悲惨痛|苦地挣扎,他能感觉到那种无尽的不甘、愤怒、冤屈,旁边还有人看着他带着身上的火焰在挣扎,那人满脸得志的笑容,哈哈哈哈哈……

    朱高煦觉得自己的性子还残留着前世的影子,那便是干事的时候,胆子大很沉着;等干完了,他才反而会想起后怕,紧张……比如下重注的时候、以及之前,胆子非常大,等钱都出去了,他才怕得要死,紧张得不能呼吸!

    他还有个习惯,就是越怕、越紧张的时候,就会感觉越刺|激。

    就像现在这种时候,他盯着火焰,感觉很怕、很紧张,全身都莫名地有了反应。排解这种情绪的方法,只有两种:疯狂“修车”或暴饮暴食!

    这时,忽然传来“啊”地一声惊呼,接着“哐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朱高煦转头一看,见到那个昨日才带回来的女子,满脸绯红,正瞪着眼睛盯着他。

    朱高煦此时额头上青筋正鼓着,绷着一身肌肉。他吞了一口口水,便向那女子缓缓走了过去。那女子颤|抖着后退了半步,站在那里呼吸困难的样子。

    朱高煦走过去,伸手便抓住了她的肩膀,俩人都一声不吭。

    就在这时,杜千蕊的声音道:“王爷……啊!”

    朱高煦看了一眼杜千蕊,脸上有点尴尬,才想起自己是要比格的王爷,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赶紧把饭菜端上来罢。”他放开了面前的女子,便转身进卧房找干净的衣裳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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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