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大明春色TXT下载大明春色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全文阅读

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血染的桥(1)

    十月中旬,睢水之小河虽未结冰,却也是湿冷浸骨。

    靳石头在何福军中,他站在小河北岸,正在反复跳动着抖掉身上的冷水。不久前天还没亮,他就在舟桥上铺木板,看不太清楚,不慎掉进了河水里。幸好拽住木桩才爬起来,下半身全打湿了,此时更是冷得发抖。

    “哐!哐……”槌敲击木桩的声音错落而均匀,桥上的兄弟们还在加固木桩。小河水不深,将士们用绳索固定舟船后,又因北军多骑兵、便在河中间夯木桩稳固舟桥,以使骑兵也能快速过河。

    “靳命硬,你他娘|的生堆火烤烤,别得病了!”总旗嚷嚷了一声。靳石头自“靖难”开始就一直在军中,有两次他所在的整个小队都死了,就他没死,于是被人取了个外号。

    靳石头刚想应答,却没发出声音来,他纳闷地转头看向河面,刚才一直听到的“哐哐”敲击声忽然不见了!

    他张开嘴,瞪圆眼睛望着浮桥。早上的雾气特别大,河面上白茫茫一片,本来并不长的浮桥,此时却看不见桥尾。

    “总旗,不对劲哩!”靳石头终于发出了一个声音。旁边的总旗也转头看着河面。

    就在这时,忽然见到几个乱兵从雾气里跑出来了,一面大声嚷嚷起来。

    总旗见状瞪大眼睛,马上转身就走,大喊道:“快走,敌兵来了!先后退!”

    靳石头马上调头就跑,附近的将士也丢掉了木槌、木板等物,纷纷向北面奔跑。

    “啪啪啪啪……”雾中传来一声声弦响,靳石头缩着脖子拼命奔跑,耳边时不时传来“噗噗”箭矢插|进泥土的声音。四面的马蹄声都响起来了,只是甚么也看不见。

    “扑通!”靳石头忽然听到一声重物着地,他转头看了一眼,见一个士卒扑倒在地上,没戴头盔的后脑勺上插着一枝箭羽,哼也没哼一声,四肢却还在抽搐。

    靳石头身上早就不冷了,此时连脑袋上的汗也憋了出来,他赶紧扶一下头盔,拉扯了一下锁项,大口喘着气,“叮叮哐哐”地拼命跑。

    不多时,迎面一个个黑影冲出了迷雾,北军的骑兵过来了!众骑陆续从靳石头等人身边越过,直冲河岸,靳石头回头看了一眼,见到自家人马的背影,这才稍稍定住了神。

    远处很快便传来了惨叫和喊杀声。这时靳石头听见总旗的声音,便摸了过去,跟着总旗一块儿走。没多久,周围陆续聚集了几十个人,大伙儿整顿队伍,排成队列继续往北小跑行进。

    他们走到军营箭楼附近,从河岸过来的更多人马也陆续来了,靳石头等人寻见百户队的另一些人,便聚拢一起列阵站在军营外面。

    总旗说道:“王百户派人去禀报千总了,兄弟们背靠藩篱,先在这里别动!”

    众人纷纷应答。

    ……殷红的太阳悬在天边,在雾色中光线柔和,周围仿佛有一圈光晕。浓雾也渐渐稀了,雾气在阳光下流动,仿佛缭缭的白烟。

    靳石头跟着队列走进杂草横生的荒田里,此时周围的人马越来越多,左右已看不见头。四面人声鼎沸,马匹的马蹄声和嘶鸣混在一起,一时间十分喧闹。

    靳石头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也不想搞清楚,反正没啥用!他只需知道:官军过河袭击,北军正在聚集人马,他要和兄弟们一起准备干仗了!

    王百户正在和试百户、总旗官们说话,声音传了过来,“河对岸来的人是官军大将何福,听说平安的人马也从西边来了。不过燕王率军也到了小河,俺们的人不比官军少。瞧见了么,俺们右边的旗帜上写着‘陈’字,那便是都督佥事陈文的人马,跟着燕王过来的……”

    既然俺们人多,靳石头便安心了不少,他在军中经历战役多次,照经验是人多的时候、光景一般就不会太差。

    大伙儿站了许久,有时候百户下令他们走,靳石头便跟着大伙儿走。反正就那些口令,他早已熟知;百户也是北平府人,口音也很好懂。

    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人海中,“呜呜呜……”的号角声先吹起来,接着大鼓也擂得“咚咚咚”地直响。靳石头右手扶着长矛,心下也渐渐开始紧张,不过幸好前面还有一道北军的方阵挡着。

    果不出其然,远近的火炮很快就“轰轰轰”地响起来,湿润的空气中飘来了呛人的硝烟味儿。

    这时靳石头看见了一员大将,那头盔下圆圆的脸、叫人一看就能认出是邱福。邱福策马从步阵前奔过,大声喊道:“奋勇杀敌者赏,擅自后退者斩!”

    前方喊声大作,与炮声一起,震得靳石头的耳朵嗡嗡乱响。

    靳石头抬头看,只见空中黑影飕飕,一片箭矢像雨点一样倾斜下来。“噼里啪啦……”一阵响动,他便瞪眼看着面前的空地上,一下子如芦苇一样长出一片白色的羽翼。

    突然之间,前面的人墙轰然崩了一大段!许多兄弟被刺|翻在地,还有一些人躲避逃跑。乱兵之后,一群铁骑策马直冲而出,径直向靳石头正面扑来!

    “弓兵放箭,长枪守御!”王百户嘶声大喊。

    “喝!”众军也跟着大喊一声,后面的长|枪从密集横排的缝隙里伸了出来,靳石头等人蹲了下去,将枪杆尾部抵住地面,双手抓住木杆,斜上对着前方。

    “隆隆隆……”马蹄声震耳欲聋,靳石头瞪圆了双目,眼看着一骑提着樱枪冲来,正对着自己!

    他蹲在地上,抬头仰望,见那马胸上挂着扎甲、马背上骑着甲士的人马更加高大!靳石头马上有种无法吸气的窒息感。

    那沉重的铁蹄就近踏在地面上,重重的声音,仿佛径直踏在了靳石头胸口,他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声音如同擂鼓。

    靳石头黑|糙的双手紧紧握着木杆,眼睛瞪得溜圆、盯着越来越大的人马影子,他的嘴也张开了。

    前面是敌军铁骑,左右挤满了人、身后也全是人,把长枪都伸到前面来了。靳石头不敢临阵乱动,也动不了!

    那骑兵一声爆喝:“杀!”如同晴空霹雳,似乎正对着靳石头的脸吼叫。靳石头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僵了!

    “哐当……嘶!”耳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靳石头甚么也没有感觉到,他转头看时,侧后一片混乱,一匹马倒在地上挣扎着,被撞开的缺口处立刻有几个士卒围上来了,拿着刀枪对着地上的骑士乱戳,惨叫声简直如鬼哭神嚎。

    “铛!”靳石头整个脑袋好像裂开了一样,甚么东西打到了他的头盔上,眼前金星乱飘,一个影子从旁边的缺口冲了进去。

    前边又传来了一声马嘶,靳石头还蹲在那里,紧紧扶着长枪,看见一匹马高高扬起了前蹄。官军更多的骑兵涌到了前方,但不再冲上来。周围“噼里啪啦……”弦声络绎不绝,箭矢简直地抵着脸射来,不断有人惨叫倒地,靳石头这一排原本整齐如林的长枪,此时已像杂乱的茅草一样。

    北军的步弓也在还击,弦声在空气中震|动不休。靳石头的喉咙一阵蠕|动,鼻子里闻着血腥味,他居然没中箭、也没被骑兵撞到!只有头盔上有个凹陷的坑,但人没倒就应该没大事。

    官军的骑兵在第二道方阵前面、左右冲突放了一阵箭,很快便调头从前面的缺口跑了。靳石头抬头看时,前边被冲破的方阵有一段很混乱,两翼的队列如旧。

    远处的杀声震天,靳石头这边倒暂时缓和了下来,他站起身,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腿忽然被甚么拽住,低头一看,一双满是血污的手正抱着他的脚踝,“兄弟,兄弟救俺……”

    靳石头左右观望了一番,喊道,“这边有伤兵!快来人啊!”他便蹲下身去察看,伤兵便呻吟了一声:“靳命硬……”

    他拿手在伤兵脸上抹了一把,一看原来是认识的人。他赶紧将人翻过来,看见伤兵右胸锁子甲上有个血窟窿,眼下还在淌血!

    靳石头忙帮他按住伤口,但血马上就从手指间冒出来了。这时一个声音道,“他活不了,没法子,抬回去也得死!”

    伤兵一脸血,喘着气道,“靳命硬……俺的长女,半岁多……”

    靳石头使劲点头,但说不出话来。他认识的人死了太多,如果都答应去照看他们的家眷,靳石头也顾不过来。何况他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死。

    伤兵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俺不瞑目,孩儿要苦了哩……”

    靳石头使劲按住伤兵的伤口,伤兵的手又按住他那只手背,两只手紧紧按在胸口,手上全是血污。

    伤兵挣扎着扭了一下头,看着东边的太阳,他的眼珠子也渐渐地不动了。

    靳石头闷声发出一点声音,一个字也没吭出来,只是手在颤抖着。周围的嘈杂依然嗡嗡嗡地响,偶尔传来激昂的呼喊声,而他只想知道,这场打了如许久的仗,究竟何时能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血染的桥(2)

    靳石头伸手,在地上那人的眼帘上抹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循着伤兵面对的方向,也看了一眼天边的太阳。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右翼都督佥事陈文将军,被平安阵斩了!”

    王百户的声音道:“闭嘴!”

    前方已传来宏大的脚步声,听声音就知道,官军大股步军压上来了。照之前武将们的议论,正南边上来的人,应该是官军大将何福的人马。

    靳石头被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呛得“咳咳”咳嗽了两声,周围的士卒们也跟着咳了起来,但没有人说一句话,气氛十分沉闷诡异。靳石头瞪着眼睛,吞了一口口水,侧耳听着远处的脚步声和鼓声。

    王百户喊道:“准备迎战!”

    ……

    缓缓的山坡上长满了松柏,饶是在冬月间,也是一片绿荫。树林边缘,朱高煦骑着马慢慢走了出来,身边的张武、王斌、韦达、鸡儿等人也随后靠近。

    远处的炮响、马蹄声仿佛天边的闷雷,偏偏太阳却挂在半空。

    朱高煦看着空气中流动的薄雾,视线已经比较清楚了。今天早上的雾特别大,就算在半个时辰前,也只能看见几步之遥的地方。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任何人能发现大雾的树林中、朱高煦的一万多步骑。

    陈大锤的声音道:“禀王爷,斥候刚刚来报,平安军在西侧,击溃了陈文的人马,已将陈文阵斩!”

    朱高煦点点头,回顾左右道:“先前雾太大了,弄不清楚战场上啥情况。现在咱们就去干平安,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众将纷纷道:“王爷英明!”

    朱高煦道:“平安失算在没派人察探这片树林……不过,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一片林子,雾太大了,真是天公助我!”

    他接着又道:“王斌的人马跟着我,位于中间;张武在左翼;鸡儿在右翼。韦达领步军尾随过来。咱们侧击平安!”

    众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道:“各回各部,出发!”

    众人领命调马而去。朱高煦等了一会儿,转头看时,林子里的骑兵正在陆续翻身上马,大伙儿站在这地方已经很久了。

    他先检查了一下系在下颔的绳子,拉扯了一下身上的厚实扎甲,便提起了樱枪,喊道:“出林子!”

    朱高煦一马当下冲出树林,接着无数铁骑陆续出现在了树林外。大片人马从缓坡上下来,弥漫到田野上,仿佛山洪流动。

    写着“高阳王”的大旗在空中飘荡,一片红色三角旗在飞舞,马蹄逐渐加快了脚步,向远处的战场涌了过去。

    战场上的喧嚣越来越大,周围的马蹄轰鸣也愈急。薄雾飘散,朱高煦部的兵锋直指一片官军步阵的侧后翼!

    官军大片步兵已陆续停止了前进,许多人正转身向这边眺望。

    这时,一股官军骑兵从大阵前面调头过来了,正在聚集人马。他们显然是想掩护步营,临时从前方下来,十分仓促的样子。

    朱高煦此时骑兵就有近万骑!他根本不虚平安的那股马队,当下便举起樱枪大喊道:“杀!”

    田野上万马奔腾!大地都在颤栗,黑压压的马兵逐渐蚕食着中间剩下的空地。

    就在这时,官军步营前方的那股马兵竟然调头而奔……

    朱高煦定睛一看,恰好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比所有人都壮实的大汉,不是平安是谁?那厮正向南边走,马屁|股对着朱高煦这边,跑得非常之利索!

    平安果然狡猾,几次在形势处于逆势时都能跑掉;但他手里却有大量步军。朱高煦暗骂一声,老子看你的步兵怎么跑!

    “砰砰砰……”四下里火铳零星响起,白烟像人海中的白色浪花一样。北军骑兵冲其侧后,火铳不能成排齐射,射程又近,此时响一通作用并不大。

    陈大锤忽然猛踢马腹,挡在了朱高煦前面,率先冲进敌阵,一枪刺死了一个步卒,周围的步卒纷纷避让。

    朱高煦冲进去,见几个步兵正端着长枪寻机刺|击,便将手里的樱枪投掷过去,听见“啊”地一声惨叫,一个士卒仰面摔倒。朱高煦此时已抽出了长柄刀,一刀拍开一枝长枪,挥起一刀,便听见“嚓”地一声,刀口上的血被甩了起来。

    无数铁骑冲进了敌阵,好几个方阵大乱,骑兵在人群之间左冲右突,朱高煦身边的骑兵纵队首先杀开了一条长长的血路!

    “砰砰……”几声,朱高煦便见附近的一骑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刀也扔到了空中。他踢马上去,一刀一个,对着那几个拿火铳的士卒劈砍,马头上全是血,朱高煦的手上感觉到了颅骨裂开的声音。

    朱高煦的精骑从官军侧后方斜冲过去,贯阵而出,便如切下了一个边角一样,将一部官军分割开。他冲出敌营,转头看时,张武的马兵也从侧面横击,一股精骑将官军这片大阵拦腰斩断!

    北军一击之下,这片步营已被分割为三部分!然而官军步军精锐善战,被分割撕开之后,还是没有崩溃。藩骑在官军正后方,拿着弯刀也在劈砍,周围杀声震天。

    官军正面的邱福部步军,也开始反击了。前方明晃晃的刀枪挥舞,人声鼎沸。

    就在这时,朱高煦见一股官军马队从东边绕过来,飞奔而至……人马之中,平安宽壮的身影若隐若现。那厮等朱高煦冲阵之后、锐气稍减,方才杀了上来!

    朱高煦也不回避,喊道:“传令藩骑,马上去平安马队侧面,掠射其军。”

    “得令!”

    朱高煦遂把左手从长柄双手刀上放开,将腰间的雁翎刀抽了出来,双手各拿着一长一短的兵器,喊道:“王斌部,跟着我亲兵人马,杀!”

    两军愈来愈近,平安的声音大喊道:“高阳王,你又阴了哥哥一把,记住这笔账!”

    朱高煦只觉得好笑,这厮被自己干了个措手不及,还哼哼得出来,心态挺好的样子。他便喊道:“平安,你那点骑兵别打了,投降罢!”

    两军很快便短兵相接,朱高煦没寻见平安,砍翻两骑,冲进官军马队纵深。北军骑兵人多,纵深也大,后续的人马涌上来,官军马队陷入苦战。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染的桥(3)

    邱福用粗|壮的手指,在圆额头上用力地搓了搓,直起腰回望四周,试图弄清楚战场上的状况。

    睢水之小河北岸,田野上简直就像一锅巨大的滚粥。马队掀起的尘土飘荡,就像一股股浑浊的洪水似的在大地上横流。又有溃散的乱兵在四处跑动,让战场的光景更添混乱。

    邱福一面察看视线中的乱象,一面苦思,想把眼前的景象和起初的部署、穿针弄线地联系起来!

    他的人马,先是在小河北岸的军营集结布阵,然后向南边浮桥方向推进,想夺回辛苦架设好的几座浮桥。

    但正面何福的官军人马过河之后,兵势愈众;于是位于邱福后侧的北军陈文部、率先赶了上来,到达邱福右翼,形成第一线大阵。

    邱福、陈文等北军步骑,与官军何福的人马南北对冲,情况至此本来还算清晰……这时平安率大股官军步骑到达战场西侧,袭击了北军右翼。

    场面便有点复杂了,三股人马面朝的方向都不一样,骑兵又在迂回,情况愈来愈浑。

    接着右翼北军大将陈文、被官军骑兵阵斩,大部步军溃散。平安步骑分兵攻邱福部右翼,又分兵击北面燕王大营。

    这还不够乱的,北军高阳王步骑从西北边的林子里过来,又攻击了平安的侧后翼!

    ……高阳王的骑兵左右穿插,邱福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但此时,官军骑兵全部撤离战场、向西北回援,邱福感觉右翼压力骤减。他便估计:应是高阳王吸引了官军兵力。

    邱福见正面阵营稳固,侧翼也终于避免了被撕裂的危险,便顿时猛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

    一股屎|尿的恶臭,夹杂着腥味儿猛地灌入邱福嘴里,邱福忽然感觉一阵干呕,差点没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这味儿并不陌生,战场上死的人多了,臭味还会越来越重……吃饱了饭的人死后都会失禁。

    邱福皱眉寻思许久,便大喊了一声,拍马冲出大阵,一众马队跟着他向西边涌出。

    一块块荒田里,成群结队的北军步兵正在向东北方向溃逃,那是陈文的溃兵。

    “来人,到四面去传令,叫陈文麾下的将士、各寻他们的百户!若无百户,便叫试百户、总旗站出来召集部属!”邱福下令道,“溃兵到我部大阵后方聚集待命!”

    “末将等得令!”身边有几个人回应,拍马离开骑兵大队。

    邱福率众继续往西走,很快便在硝烟深处,看见一片官军步军正在列阵推进,驱逐着北军溃兵向东逃窜。

    若是之前的平安军马队没有撤走,而来追击败兵,追击速度更快,陈文麾下的人马会更惨!

    就在这时,西边的官军步兵方阵全部停下来了。邱福眺望一会儿,便见视线深处尘土卷起,两股骑兵分别从官军方阵群两翼冲来。远处喊声大作,箭矢在空中乱飞,马嘶人叫嘈杂一片。

    很快邱福便看清楚北边的一股马队红旗飞扬,又定睛一看,那面大旗上隐隐写着“高阳王”的字样。他便知,应是朱高煦的马兵过来了。

    果不出其然,不一会儿邱福就看见了朱高煦,朱高煦正带着一股铁骑掠过官军的左翼,向这边冲了过来。

    “邱将军!”朱高煦的声音大喊道。

    邱福也在马上抱拳道:“高阳王!”

    俩人拍马迎面冲出各自的马群,在中间靠近了。邱福一脸感激道:“幸得高阳王来援,不然官军恐怕一整天都会占据上风!”

    朱高煦显得很谦逊,说道:“你我都在一条船上,此乃我分内之事!邱将军不也救过我?”

    邱福顾不得再言这些私交,赶紧与朱高煦交换军情,他说道,“南边的,是官军何福部!何福步军在正面,骑军出咱们右翼;何福骑兵与平安军步骑合击,败陈文军。

    平安又亲率步骑一部,在北面侧击燕王大营,破营多处。彼时高阳王出平安侧后,平安军南北两股马队都过去了。”

    朱高煦听罢点头,也说道:“平安的骑兵人少,不敌我部马队。他绕了一圈,与我交战冲杀一个回合,又跑了!

    但官军步阵多重步兵,以甲士长矛和枪盾在前,列阵甚坚,我部几番冲杀不能将其击溃;又有平安骑兵在附近转悠策应,伺机袭击。咱们一时不能再有进展!”

    邱福搓了几下圆额头,忽然说道:“平安军步营向南面挺进,定然为了朝何福军侧翼靠拢,以使两股官军会合、增大军势!”

    朱高煦道:“英雄所见略同!”他顿了顿便飞快地说道,“两炷香之后,请邱将军在正面发动对何福的反击!趁平安军未与何福会合,我骑兵则迂回至西侧,策应邱将军夹击何福!”

    邱福抱拳道:“甚好!”

    朱高煦又道:“我再传令千总韦达,让他请北面燕王军增援、从西北面反击平安,咱们一举扭转被动局面!”

    邱福点头应答,便执礼道:“战场上再会!”

    “告辞!”朱高煦也抱拳道。

    邱福调头向自己的大阵回去,马上用短促的言语传令各个将帅准备。

    他回到军中,想起刚才朱高煦在顷刻之间、就安排好了新的策略,邱福这才回过味来,心道:高阳王还不到二十岁,便有如此见识,恐怕比当年的燕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高阳王比燕王更谦逊、厚道,于是邱福心里不知不觉地更加亲近高阳王了。

    ……“咚!咚!”大鼓敲响之后,苍劲的号角声布满了整片天空。邱福眺望着前方,十几个步军方阵正慢慢地齐步推进!他骑着马,与众骑兵在方阵后面踱步跟着。肩上扛着刀斧的亲兵执法队,跟着步兵方阵,时刻准备砍杀擅自逃跑的士卒。

    就在这时,右翼马蹄轰鸣,几股铁骑已经出现在了视线中,中间一片红旗就像原野上长出的红花。

    高阳王的骑兵来得非常准时!说好的两炷香工夫,邱福也只是估计个大概、差不多了就开始动手。而高阳王配合得恰到好处,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轰轰轰……”远处的盏口铳响起来了,白烟弥散之后,北军的方阵中偶有骚|乱,惨叫声在两百步外也听得真切。但北军步兵没有丝毫停留,方阵群不快不慢,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对面压了过去。

    高阳王的马兵渐渐靠近,分作几股直扑官军侧翼。官军侧面方阵拿起大盾、长枪御敌,各处晃动的队列,显出了官军将士的惊慌。

    邱福听见了前面的呐喊声,简直震天动地。短兵相接时,人们喊得尤其大声!

    就在这时,邱福忽然发现西北面出现了一股官军骑兵,正面对着高阳王马队的左翼快速冲过来……邱福心里一紧,但很快便看见高阳王军中的一股马队正在转向迂回,他猜测高阳王也应该发现了平安的骑兵增援。

    邱福马上传令自己这边的马队,立刻侧出大阵,攻打平安来援之马队,以配合高阳王的骑战!

    战场上很快一片纷乱,骑兵转向迂回,交错拼杀,如同是人海中的漩涡。前方步兵刀枪挥舞,箭矢、火铳夹杂其间,如同沸水一样猛烈翻滚着。

    邱福前阵的十几个步军方阵,成两线排列,相邻之间如同一个“品”字,第一排的方阵若是无法击溃敌军,会听金鼓号令退下来,然后第二排养精蓄锐的方阵顶上去继续拼杀。

    无数人马来回之间,旱地里躺着的尸体正在愈来愈密!

    苦战至下午,双方难分胜负,只有伤亡在不断增加。但北军已经扭转了被动局面,不断发起反击进攻。

    平安军被迫多次调兵增援、防守,但也达到了官军之目的:平安军步骑几番大战下来,已能与何福部首尾相连、相互策应。

    两军在旁晚时分,由相互侧击、夹攻的混乱局面,逐渐变成了南北对峙冲杀的情况。胜负更难以决出,双方各自后退整军,战场上的气氛慢慢缓和下来。只剩下骑兵在战场侧面的旷野上奔跑,相互掠射冲杀。

    ……天黑之后,厮杀渐渐停息了,北军无城可据,天黑后便据守大营不动。后来斥候禀报,官军大部陆续从浮桥上南渡退走。

    平安与何福合军一处了,于是南北双方变成了隔河对峙的形势。

    当夜,雾气又渐渐升起,空气湿润而阴冷,弥漫着复杂的臭味。雾气中火光闪动,如同鬼火,将士们正在清理战场,寻找没死的伤兵。又有很多人在四处痛苦地呻|吟、叫唤,雾沉沉的战场上简直如同地府。

    邱福按剑骑在马上,观望着四野的光景。这时便听到一个声音道:“这仗消停下来,兄弟可以养养伤……”

    邱福微微侧目,心道:小卒就是没见识,此战不可能就此消停!

    北军长驱南下,已趋近淮河,前后无所依凭。。现在大军被堵截在了这里,不设法进攻突破,难道要防守……深入敌境的大军,能守住甚么东西?

第一百二十四章 岚(1)

    睢水小河上的几座浮桥,一大早又被白茫茫的大雾笼罩。北岸,泥地被无数人马踩过之后,地面变得十分坚硬。昨日的千军万马却已不在这里了。

    唯有稀疏的游骑,正在北岸游荡。骑士们的身体在马背上微微起伏,转头观察着浮桥对岸。

    就在这时,忽然空中传来“嗖”地一声,一枝重箭破空而来!一名北军骑士吓了一大跳,猛踢了一脚马腹,这时箭矢已经落到了旁边的硬土上,“噗”地一声入地极深,箭羽尾部还在剧烈地抖动着。

    那坐骑突然挨了一脚,“嘶”地一声惊叫,奔跑起来。

    不一会儿,北边的燕师盏口铳“轰轰”两声巨响。一枚炮弹落进了河水里,“扑通”水响一声。

    炮声的余音未尽,但周围已恢复了宁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剩下那匹受惊的战马“哒哒哒……”的马蹄声。

    ……北军中军行辕里,几十个武将正挤在帐篷中。燕王站在上方,因为他如果坐下、后面的武将就看不见他了。

    朱高煦作为郡王,站在靠前的位置,便能清楚地观察到燕王脸上暗藏的忧虑之色。燕王神情沉稳,不仔细是瞧不出什么的。

    昨日小河大战,虽然未分出胜负,但北军军中新增了很多伤卒。而且大将陈文、以许多中低级武将阵亡了……显然燕王军没捞着半点便宜,要说吃了亏也不为过。

    燕王开口道:“平安军从济宁追赶下来,一路兵马疲惫,俺们不能给他喘息之机!”

    大伙儿都清楚:此时北军肯定不能被堵在这个地方,必须要尽快突破阻击,方能照预定的大略长驱南下!

    燕王又道:“小河对岸,官军大营的西南边、有一座齐眉山,附近地形复杂。俺师若能绕至齐眉山后面,然后突然袭官军腹背,可收出其不意之效!”

    朱高煦听罢抓住机会恭维道:“父王善用骑兵背击,此番我师若能成功绕行敌军腹背,定能大获全胜!”

    众将顿时纷纷附和起来,要发动新的进攻,无人反对。

    “嗯……”燕王沉吟片刻,便道,“今夜就悄悄另择地方搭桥,俺们明天一早天不亮就渡河!俺再派一个千总队在此地守御,天亮后便震炮虚张声势,迷惑敌军;俺大军却渡河绕行到齐眉山,打官军一个措手不及!”

    “王爷英明!”众人道。

    燕王随即就雷厉风行地安排了诸将渡河先后顺序,以大将李斌为先锋,王真断后。朱高煦竖起耳朵,专心听清楚自己的顺序,名列第二,位于先锋李斌之后。

    “可有人异议?”燕王问道。

    诸将没人吭声,朱高煦也听清楚了的,无甚异议。燕王等了片刻,便道:“诸位各自回营准备!”

    大伙儿作礼告退,便陆续离开了大帐。

    朱高煦走出大帐时,见早上的雾到现在还没完全消散。心想:如果明天还是这个天气,视线不清、巡逻的斥候难以打探到稍远的动静,燕王的方略成功可能就很大了!

    张武从帐外取了刀,也跟着朱高煦一起出行辕,二人同行回营。

    不知不觉,朱高煦已经离开北平四个月有余。他一直在行军路上,此时却不知王府地窖里的妙锦怎样了……

    朱高煦与张武骑马并行,他一路上默默不语,有时候张武说了什么话,他也没注意听,只是哼哼地回应一两声。

    他又想起了被关押在北平一座府邸中的瞿能父子……寻思还不是理会瞿能的时候,因为瞿能一旦脱离燕王府控制,此时还有路可走,那便是回京师朝廷!

    还有鸡鸣寺的姚姬,朱高煦忙着打仗,实在顾不上她。况且眼看离大江越来越近,还不如等攻陷了京师再找她。

    “此役若能击破平安、何福,咱们很快就能见到大江了!”朱高煦满怀希望地小声道。

    张武点头称是,“淮南还有盛庸、梅殷。不过年初盛庸在夹河大败,已无能战之兵,麾下精兵死得教一个惨……”

    夹河大战,朱高煦没参与。他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听很多人说起过。盛庸大败,据说是因为突然被大风迎面刮了……盛庸可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张武继续道:“驸马梅殷号称拥兵数十万,那却是个笑谈!他有数十万乡勇差不多,若是真有数十万兵马,早就渡淮河找咱们决战来了!”

    “啪!”朱高煦忽然一掌拍在了自己大腿上,瞪眼道,“我大舅魏国公不是要来?”

    张武道:“应该还没到。咱们明天就干平安、何福,不用管魏国公哩。”

    朱高煦想了想,便点头称是,昨天大战也没听说徐辉祖的消息,一两天内应该没啥问题。

    二人骑马回到了驻扎的军营,便见营地内外马军、步兵井井有条,已聚集成军。

    一众武将骑马迎出营门,纷纷下马拜见。朱高煦坐在马上,指着军营中的人马,说道,“今日无战事,除了咱们早上安排的轮守番号,其他人马一律散了!”

    “末将等遵命!”大伙儿纷纷说道。

    朱高煦又道:“休整兵马,叫大伙儿回帐篷睡觉,不睡的别离营太远便可。”

    他说罢,便拍马进了军营。张武在后面道:“高阳王告辞!”

    朱高煦头也不回,抬起右手朝后面挥了挥手。

    他回到自己的大帐,坐了下来。所谓大帐,不过比普通士卒的帐篷稍大一点罢了,毕竟大多士卒住的地方连腰都直不起,作用仅限于睡觉。

    帐篷帘门上,一夜的雾汽聚集成水珠,居然偶尔在滴水。朱高煦拿起一个砚台,接在门上,抖了一下便接了一些水进来。

    昨天的墨汁未洗,只是干了。他拿出毛笔在里面搅了一会儿,水便成了墨汁。

    朱高煦从包袱里掏出一本封面写着“大明日记”的册子,写道:十月二十一日,大雾。父王部署军务,我下令部下休整一天。想起了“岚”,望她在北平一切安好。还有姚姬,分别半年了,不知现在何如。

第一百二十五章 岚(2)

    “哐当!”盔甲撞得一声响,朱高煦把手按在床板上,将沉重的上身从棉被上撑了起来。耳边犹自响着梦里的声音:卖草鞋,卖草鞋……

    他睁开眼,向旁边简陋的木案上看去,快烧尽的蜡烛下面、烛泪熔成了一团;借着烛光,镶嵌在雁翎刀刀鞘上的黄金泛着金属的光泽。

    朱高煦吁出一口气,晃了晃发沉的脑袋。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梦见自己卖草鞋,而不是在还小贷。不过梦醒后就好了,他还是郡王、富贵还在。

    他便对着油布帘子外问道:“现在甚么时辰?”

    帐外当值的人答道:“回王爷,快五更了。”

    朱高煦站起来,取雁翎刀挂到腰带上,黄金卡扣“喀”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他又拿起头盔抱在怀里,掀开布帘弯腰走了出去。膀子和背隐隐有酸痛感,他昨夜没卸甲,只能靠在被子上盖毛毯,姿势不太好。

    这时他看见一个高个后生牵着大褐马站在旁边,便愣了一下,“你在这里等很久了?”

    “小的等了半个时辰。”后生说完,神色有点紧张,声音很奇怪、好像在背台词,“小的做小事,等得起;王爷挥手千军万马,耽误不得弹指。”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问道:“叫甚名?”

    后生抱拳道:“小的叫赵平。”

    朱高煦指着西南方向,“你骑马过去,看看李斌的大营甚么状况。”

    “得令!”赵平道。

    就在这时,陈大锤从帐篷后面走了过来,目送着赵平的背影,嘀咕道:“前几天俺骑的马的马蹄铁松了,那小子听声音听出来,俺便叫他来照料王爷的大褐马。不想那厮还会拍须溜马……”

    “罢了。”朱高煦随口道。他根本就不计较这种事,毕竟人想往上爬、并没有错。

    不一会儿陈大锤提着一桶凉水过来,说道:“王爷稍等,俺叫人烧热水。”

    朱高煦没吭声,径直掬起冰凉刺骨的冷水,浇到自己的脸上。

    等他洗漱,就着凉开水吃了干粮,赵平就回来了,说前锋李斌大营里的将士们在吃饭。于是朱高煦便下令亲兵们去各个千总队,下令全军起床造饭。

    今早军中并不擂鼓吹号。朱高煦已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亲军在军营周围驰骋巡视。

    他迎着冰凉的疾风,感到有点呼吸困难。战马的肌肉紧绷,沉重的马蹄声充满了力量感,他越来越喜欢骑马了。速度与力量,让朱高煦有种强大的感觉!

    或因有过无奈与弱小的处境,他才如此迷恋一切暗示着力量的东西罢。

    若无财富,他如何能将杜千蕊从家乡接出来、毫无压力地养在府上?若无身份地位,他如何能认识妙锦?若无权力武威,身边那么多人又如何愿意听他号令?

    朱高煦在马上疾驰,沉声念道:今日就干败官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指日可待!

    ……朱高煦率步骑万余人,陆续渡过小河,不远不近地尾随在李斌的人马后面。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了,众军没点火把,行军时偃旗息鼓、以布包马蹄,虽然时不时有人声、马声、叮叮哐哐的杂声,但这些声音都传不远。

    “汪汪汪……”远处传来一阵狗吠。一个穿着灰白衣裳的人,站在屋檐下、面对着这边。

    朱高煦骑在马上,循着声音转头看时,见侧后的亲兵赵平也在久久盯着远处那人。朱高煦便开口道:“不用理会,二十几万人马行动,不走漏一点风声不可能。咱们要的只是战术突然性。”

    赵平忙抱拳回应,对朱高煦的话似懂非懂的样子。朱高煦便又多说了一句,“大量人马聚集成阵,部署安排,都需要时间。如果时间仓促,官军准备不足,咱们的优势就很大了。”

    就在这时,大路前面的人马突然停了下来。

    朱高煦眉头一皱,便拍马从路边的旱田里拍马上去。他骑马跑到最前面,便见一队士卒砍倒了树堵在路口。

    “怎么回事?”朱高煦指着站在路口的将士。

    一员武将抱拳道:“俺们是李前锋的人马。这条路前面有一个镇叫篓子镇,内有工事和官军防守。怕打草惊蛇,李前锋派兵封了通往篓子镇的几条路,将整个镇周围都包围了!李前锋已经派人回去,禀报燕王军情了。诸位要绕路过去。”

    朱高煦望着大路深处的浓雾,光看是看不见什么镇子的。

    他心里一股怒火冒了出来,心道:昨天早上就确定了李斌为前锋,那厮为啥不在昨天就把地形和路面打探清楚?

    如果早点知道什么篓子镇有官军守备,大军就该另外选择路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临时改道,如此一来既耽误工夫,又有暴露的风险!

    朱高煦强行压住怒气,这才把胸口的闷气克制住了。他和这些中低级武将说不清楚,发火也没鸟用!

    “绕行!”朱高煦回头喊道。

    他见大路旁边的旱田被踩得一片夯实,已经被踩出路来,便率先拍马朝那边过去。

    ……

    篓子镇不大,但四面修了土墙,墙外还挖了一条小河环绕。

    昨天才到这里的罗百户,是个皮肤黝黑的宽脸大汉,他是中都那边的卫所武将,从征何福。他手下有一百余名军士,除此之外,篓子镇还有本地乡勇二百多人。

    “罗将军!”一个穿长袍方巾的老头拽住罗百户的手,瞪眼盯着他的黑脸。

    老丈干枯的手在发颤,“看在篓子镇千余手无寸铁妇孺的面上,您就当不知道燕师来了,咱们几个人都不会说出去!”

    罗百户沉声道:“篓子镇不过千余人,但俺官军主力有十几万人!”

    老丈忙又道:“燕师要打的不是篓子镇,只要咱们不动,大伙儿都能活命。但若将军一放炮,燕师恼羞成怒,篓子镇必遭灭顶之灾!将军也别想活命!”

    旁边一个年轻的妇人也劝道:“罗将军想想家中娇妻、父母,您可别糊涂,活着回家比甚么都强。”

    “本将既食大明朝廷俸禄,职责所在!”罗百户抱拳,一脸歉意道,“对不住了。”

    老丈忽然拽住了罗百户,旁边那妇人竟然撕扯了几下衣领,露出一片肌肤来,然后抱住了罗百户,嚷嚷道,“罗将军放手,罗将军不能如此……”

    “娘|的!”罗百户猛地一甩,一把将妇人掀倒在地。

    就在这时,“哐哐”两声,站在门口的军士头盔上被木棒一脸猛击了两下,一群青壮汉子便跳将进来。

    “唰!”罗百户立刻拔出雁翎刀,后退几步用背抵住墙,十几个拿着木棒、长矛的青壮围了过来,但无人靠近。

    老丈道:“上!此人竟欲淫|辱老夫儿媳,绑了!”

    不料罗百户却忽然先冲了上去,一刀扫过去,“铛”地一声,刀锋发出金属的颤音,一个汉子便双手捂着脖子,口吐鲜血跪倒。罗百户挥刀又是一劈,屋子里马上一声惨叫,鲜血飞溅到四处。十几个壮汉竟忽然转身就往门外跑。

    罗百户转头怒视那老丈和妇人,老丈倒退了一步。

    罗百户跳出门槛,提着滴血的刀奔出院门,一群汉子纷纷避让。外面一个小将见状问道:“罗百户,咋了?”

    “马上去把那门洪武大炮拉出来!”罗百户吼道,“全军备战,备战!”

    罗百户跑步到了正门,不一会儿便见一门装在大车上的大炮被马拖过来了。一群士卒忙活着抬火炮下木车,抬上土墙内侧一处垒土上架好炮。

    大伙儿又忙着装填火药和大铁丸,这时许多拿着棍棒刀枪的汉子都涌过来了,后面还有很多百姓。无数双眼睛盯着那门大炮,却没人说话……

    “轰!”一声巨大的炮响震得大地都是一阵颤栗!附近房顶上的瓦片“簌簌”往下掉,地上摔碎了一大片瓦。硝烟从墙边迅速向四周弥漫。

    罗百户举起雁翎刀道:“弟兄们,篓子镇便是俺们今日葬身之地!战至最后一人,决不偷生!”

    众军瞪圆双目,呐喊道:“决不偷生!”

    此时,大炮的炮响仿佛还在远处的齐眉山上回响,余音未尽。罗百户望着齐眉山那边,只愿官军大营里听到了这声炮响、明白了他的意思。

    罗百户收回目光,看一眼那群青壮和百姓,说道:“诸位若不愿与燕师为敌,俺们将士便冲出篓子镇与燕师摆开决战!”

    这时有个文士说道:“篓子镇有墙有河,请将军留下,与诸百姓守镇,共同御敌!”

    罗百户听罢道:“若是如此,俺们还有一线生机,死守此镇,等待官军大队来援。”

    文士拿着一把薄剑,说道:“请罗将军布兵,吾等愿听号令。”

    罗百户点头道:“天气寒冷,燕师仓促前来无攻城器械,必不愿跳河过来,正门最可能受到猛攻。俺将士主力便在此布防。诸位到三面墙上守御,俺会派将士前来助阵。”

    “喀喀喀……”远处已经传来了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第一百二十六章 岚(3)

    朱高煦率众走了许久,便听见远处传来了巨大炮响,便如同忽然在天边打了一声雷。许多将士都纷纷侧目观望着声音的方向。

    没过多久,那边的火铳居然“砰砰砰……”地打起来了。朱高煦顿时叹了一口气,觉得今天的战场又要混乱开局了。

    朱高煦本来不是前锋,但现在前锋李斌大部去封锁包围篓子了,于是朱高煦又变成了前锋。

    他极目眺望远处的山影,白雾中的黑色影子若隐若现。那齐眉山两边拱起,中间有处山谷,远观确实有几分像两道眉毛。

    虽然眼下看得见齐眉山的影子了,但依朱高煦的经验,走过去还要好一会儿。

    刚才那一声炮响实在太大,估摸着不是盏口铳能有的阵仗,恐怕是洪武大炮!北军此次“出其不意”的行动已毫无隐蔽性,那官军十余万大军只要不是聋的,总有人听见。

    考虑到洪武大炮不是野战军队中的常见火器,数量有限;炮放在什么地方,官军武将心里肯定有数……如此一想,现在北军的位置也暴露了!

    大路上大群骑兵前进,陆续走了一会儿。这时朱高煦转头喊道:“传令王斌,马上急行到齐眉山下,弃马上山,占据两处制高点!”

    赵平立刻抢着答道:“得令!”

    朱高煦又挥手大喊道:“亲军人马,全部让到道旁!”

    于是众军纷纷离开路面,将地里的庄稼和菜踩得一塌糊涂。不多时,王斌的骑兵便拍马从大路上陆续冲过。朱高煦很快看到了王斌的青旗,王斌在马上正抱拳对着他执礼。

    朱高煦又下达了一道军令,命令韦达的步军跑步前进,到达齐眉山后、便换王斌的马军下山。

    他又唤来陈大锤,说道:“你亲自返回,寻燕王中军,禀报我父王:我部正在试图夺取齐眉山谷之有利地形,若有机可乘,将率先袭扰官军,请大军速来增援!”

    这道口述,比一般的军令长。朱高煦便叫陈大锤复述了一遍,然后才放他返回。

    朱高煦揉了揉太阳穴,他转头望着雾蒙蒙的天空。昨日旁晚,燕王中军向诸部分发过军报,其中就有官军大营背后的地形。

    朱高煦急忙从怀里掏出那份军报,先望着正面的齐眉山,又向右转头,那边应该有一片湖泊。而齐眉山左边还有一座山。

    但是现在稍远的地方便看不清楚……眼前的大雾,本来是能帮助北军偷袭的,现在反而成了不利因素。

    “来人!你们两个,去西边;你去东边。若见到了李斌的斥候,便问清楚状况,回来禀报!”

    几个亲兵抱拳道:“得令!”

    许久之后,朱高煦率大股人马陆续到达了齐眉山下。两边的山坡上“砰砰砰……”的火铳爆响,喊杀声从灌木林里传来。

    “韦千户,即刻分兵两路,上山增援!”朱高煦下令道。

    他面前的一群武将里,精壮的韦达执礼领命而去。

    朱高煦的目光停留在张武脸上:“张将军,你留一半骑兵守住谷口,在后方策应。余者马队,照原来的行军秩序,分前后、跟我冲过山谷!各回各营准备!”

    众将纷纷应答,拍马散了。

    朱高煦整顿马军,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旗,便提起樱枪,拍马喊道:“跟我走!”

    此时此景,连旗帜也作用不大,稍远的地方便看不清楚。这雾气下沉,山脚下的雾最大,视线也愈发不清楚。抬头望去,周围只见黑乎乎的许多人马在晃动。

    朱高煦率众,骑着马沿着山谷间的大路,缓缓走了进去。两边山势陡峭,上面的厮杀声传到山谷里,在两边回响,简直如同鬼魅在嚎叫!

    他在迷雾中穿梭,有种恍惚而神秘的感觉。若这是命运之门,也只是通向历史该有的方向罢,那便是靖难之役注定胜利!

    左侧山坡上传来一阵滚动的声音,朱高煦忙转头看时,看见是一具尸体滚落下来,“砰”地一声砸在地上,血溅得地面上一片狼藉。

    王斌和韦达正在山上争夺厮杀,此时便应该不会有伏兵!朱高煦心里绷着,却并不太害怕。他最怕的是一无所有还苟活着,这种诡异的山谷气氛就算吓人、却反而吓不到他!

    山谷并不长,朱高煦很快便见到了前面的口子。他拍马加快速度,众骑也跟着呼啸跟来。

    靠近谷口时,便见前面有许多骑着马的人影,官军骑兵先到山谷了,却没敢过来!朱高煦暗自心道:老子一旦冲过山谷,便迂回到齐眉山背面,阻击官军上山的援军!

    他当下便举起樱枪,喊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杀!”

    “杀!杀……”众军纷纷大喊,呐喊声在山谷中回荡不止。

    马蹄声愈来愈急,朱高煦身体前倾,双臂肌|肉紧绷,但身体放松,随着马背的起伏而动。“噼里啪啦……”一阵弦声,白雾中箭矢黑影“嗖嗖”直飞,两侧偶尔有人惨叫落马。但朱高煦的骑兵已飞快地冲锋而至。

    “啊!”朱高煦耳边传来一声惨叫,手里的樱枪借着战马的冲刺,径直捅|进了一个骑士的身体。战马掠过去时,他已经抽出了背上的长柄刀,见迎面一个骑士举枪欲挡,他便将左手也放在了长柄上,猛力迎头劈去。

    “咔嚓!”一声,接着朱高煦被溅了一脸滚烫的东西。他飞快地用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抽出了雁翎刀拿在左手上,双手挥舞着长短兵器冲杀!

    周围的亲兵呼啸而至,发出壮胆的大叫,“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中,火花时隐时现。朱高煦一击而破敌军骑阵,便稍稍缓下来、四顾四周观察情况,让将士们从两侧冲上前。

    官军这股骑兵挡不住北军,他们骑马上等在谷口,马没动起来,临阵接敌非常被动。此时朱高煦已突破至开阔地。

    山谷里越来越多的北军铁骑冲出来了,四下里喊叫声和惨呼震耳欲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岚(4)

    篓子镇外的李斌铁青着一张脸,听燕王中军来的武将在说话:“高阳王的人马率先到齐眉山,并夺占了齐眉山的两面山坡。

    燕王已令高阳王为先锋,攻打官军大营;又令李将军夷平篓子镇,然后依次向齐眉山进军!”

    李斌道:“请回禀燕王,末将遵命!”

    “告辞。”那武将说完便翻身上马。

    李斌此时肚子里装着一股火气,别提多憋屈了!原本大将王真最先请缨、欲打前锋,李斌总算将前锋位置争取过来,以为突然袭击官军大营,能拔得头功……哪想到篓子镇这里有个坑?

    他调兵遣将,一连进攻了篓子镇三个回合,总算攻破了篓子镇的正门,还折损了不少人马。一早上啥也没干,光耗在了这镇上!李斌早已不想惦记军功,只望事后不被治罪就算好了。

    “斥!”李斌吆喝了一声,拍马走过拱桥,带着一群马兵冲进了洞开的大门。

    刚进去,便见几十个官军甲兵被团团围在中间。那些残兵手握刀枪,相互抵着背挤作一团,里面一个官军武将还拿着一面写着“明”字的残旗。

    北军人马中一员武将转头,远远地向李斌执军礼。李斌朝着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包围圈前面的步军蹲了下去,后面拿着弓|弩的密集人马“噼里啪啦……”地放箭,在几步距离上平射,官军残兵顿时鬼哭神嚎。

    “啊!”拿着军旗的汉子提着雁翎刀冲出两步,吸引许多弓箭转向,又是一通弦响,那汉子身体上瞬间插上了无数箭羽。汉子重重地将军旗往地上一插,人便抱着旗杆跪倒下去。

    李斌看了一眼横七竖八的尸体,挥手道:“将此镇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得令!”

    “传令镇外的各处人马收兵出发。”李斌又下了一道命令。

    此战官军必不能持,李斌现在赶到战场,却不知能不能捞到一口剩汤!

    不一会儿,周围的土木建筑便陆续燃起了大火。火光之中浓烟滚滚,与雾气混作了一团,远近的呼喊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李斌正待要上马离开此地,便有部将抓着一个年轻妇人过来了,部将道:“禀李将军,此妇之夫乃灵璧生员,公公乃此地乡老!”

    军中有时候会抓一些罪犯的家眷做营|妓,这部将多半觉得此地生员和乡老都是罪人。

    李斌看过去时,只见那妇人轻轻拿手遮掩了一下被撕破的领口,偷偷抛来一个尴尬的眼神儿。李斌便走上去,“唰”地拔出腰刀来,那妇人顿时满脸惊惧,这时李斌已将刀猛地捅了过去,手腕一扭,便向一侧猛拉一刀。妇人从喉咙里挤出一种非常尖锐怪异的声音,眼睛都快凸出来,她双手捂住肚子,人便倒在地上挣扎起来,地上的血泊迅速向周围蔓延。

    “走!”李斌把带血的刀送回刀鞘,伸手抓住了马背。

    就在这时,一骑飞奔至大门,喊道:“李将军!李将军!”

    “何事?”李斌回应道。

    骑士冲过来,一边下马,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后军王真部,已被官军大股精兵围困!”

    “哪来的官军?”李斌瞪眼问道。

    骑士抱拳道:“好像是魏国公徐辉祖的京营赶到了!”

    李斌仿佛被噎住了一般,坐在马背上、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他做梦也没想到,徐辉祖的军队会在此时出现于战场上。过得一会儿,他才说道:“马上再派人去禀报燕王。”

    “得令!”

    李斌寻思,王真是员猛将,一二般的人马拿不下他!不久前的淝河之战,北军对阵从济宁赶来的平安军,王真只有百骑被围,照样杀出了重围;今番王真有一营兵马数千步骑,应无大碍。

    这才没过多久,王真居然又被围困了,猛将似乎都很容易被包围。现在王真需要的是援军……若是等到燕王下令,便蹉跎了时辰;何况就算等燕王部署兵马,也肯定是叫离得最近的李斌去援救。

    李斌想到这里,便道:“传令各部,聚集兵马后、不去齐眉山,调头朝西南方向进军,向王真部靠拢!”

    太阳已挂在东天,雾气比早上淡多了。但空中依旧雾沉沉的,视线之内,远处的景象灰蒙蒙一片看不甚清楚。

    李斌部步骑收拢人马,不再是长蛇一般的纵队,而以摆开的军阵行军、随时准备作战。

    走到半路时,西侧的一名骑士忽然跳下战马,将整个身体匍匐在地面上,又用耳朵贴着夯实的泥地。李斌也瞪眼望向雾蒙蒙的远方。

    地上的骑士跳了起来,喊道:“李将军,西边好像有动静哩!”

    李斌当机立断,拔出雁翎刀指着西边大喊道:“面朝西侧,全军备战!”

    他喊罢,拍马向侧翼冲出,一面张望远处,一面回头看自己这边的阵型。动静越来越大了,人马的脚步声嘈杂一片。

    李斌面朝西边,见不远处有一大片水田,里面泡得发黑的稻桩点缀在白晃晃的水中。雾色之中,步军人群的黑影已朦胧可见。

    不多时,便见一片步军率先走出迷雾,竟然从水田里径直在向前挺进!那水里有淤泥,官军将士们走得非常缓慢。

    “第一冲轻骑听令,过去射水田里的敌兵!”李斌转头喊道。

    他身后不远处的马兵一阵呐喊,便向西跑马而去,立在水田田坎后面,一顿骑射攻击田里的步兵。但效果不好,官军后方的枪盾上前来了,骑射落在盾上、盔甲上,“叮叮哐哐……”直响,只是偶尔“扑通”一声有人扑倒在水田里,官军仍在向前推进。

    就在这时,朦胧的雾色之中,到处都是火光闪耀,便如同云层里的闪电!刹那之后,“轰轰轰……”的巨大炮声才传了过来。

    炮声在原野上呼啸而过,隆隆隆的马蹄声便愈发大声了。水田两侧,许多骑兵陆续出现在白雾之中,成片举起的长|枪在雾中更加狰狞!

    李斌换了一柄长戟在手,挥舞指着右翼道:“骑兵跟我冲,击退敌军!杀!”

    众将士喊杀声成片,骑兵陆续向右翼跑动。对面的呐喊声也是震天响,远近此起彼伏,不知有多少人马。

    马蹄声震耳欲聋,前边的骑兵已短兵相接。

    李斌很快发现官军马兵朝自己这边来了,前方的北军马队顷刻已被突破!官军不止一股纵队冲来,而有大片骑兵涌动!

    李斌急忙调了马头,呼喊着左右的人马,便提着长戟向东北方面迂回……骑战失利,他准备先找自己的步军方阵,稳住了阵脚,然后再图第二会合进攻。

    但他很快就撞见了迂回到北面的官军骑兵纵队,空中“噼里啪啦……”的弦响传来,无数箭矢掠射而来。李斌身边好几个人痛叫受伤。

    厚重的马蹄声中,到处的明甲闪烁,官军这股骑兵盔甲精良,十分勇悍。李斌不认为自己能突破过去,遂调头向东。

    雾还没散尽,李斌率众向右翼冲杀了一阵之后,现在还没看见自己的步军方阵在哪里。现在骑战大败,他一门心思只想退走到中军!

    李斌在战阵上迂回了几次之后,有点晕头转向,抬头望了一眼东边的太阳、便朝着太阳的方向拍马奔走。身后一股骑兵追了上来,李斌现在已不知自己的人马都在何处,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见到官军的闪亮明甲,便知是敌兵。他遂猛踢马腹,加快速度跑路。

    就在这时,马匹忽然慢下来了,座下的战马发出几声嘶鸣,李斌感觉身体也矮了几分。他转头看时,身边的亲兵坐骑陷进了淤泥里。

    “吁!吁!”李斌吆喝了两声,低头一看,马腿已陷进了泥里,战马拔腿时把黑泥甩得四面飞溅。

    李斌抬头望见了迷雾之中的水波荡漾,东边有一片湖,湖边有沼泽地!他本来是知道这附近的东边有一片湖的,但刚到此地,尚不清楚湖泊的具体的位置……

    主要是今早的雾太浓了!

    李斌听到后面的马蹄声,再看湖边的这片沼泽地,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感觉手脚有点发凉。

    他瞪圆了眼睛,拉着缰绳,伸一只脚去踢马胸,想将战马调头过来。不料此时两侧已传来了几个亲兵的惨叫声!

    李斌的马横在泥地里,他扭动上身,便看见一骑冲进了沼泽里,提着樱枪来了。他看准来势,先将长戟忽然刺出,不料那敌兵的马歪了一下,长戟没刺到,又向后一拉,“啊”地一声惨叫,红色的血从敌兵的腰上溅了出来。

    就在这时,又有数骑冲到,李斌在马上,横对着岸边,兵器很不好使。突然他感觉膀子上一痛,接着侧胸、腰上、腿上到处都又冷又痛,已被四杆樱枪刺中!

    李斌从马背上摔落到淤泥里,血很快溅到了黑泥上,浑身都是带血的泥污。

    他挣扎了几下,身上已无力气,便见一个敌兵跳进了泥里,拔出了一把腰刀,上前按住了李斌的头盔,然后将腰刀对着他的脖子高高挥起……

    李斌瞪着双眼,用最后的力气盯着那空中的刀锋,那湿冷的淤泥、白色的雾气……在此之前,他真的没准备好要死,不然早该多看几眼阳间的景色。

    片刻之后,他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种轻松却失落的感受弥漫到了全身。。

第一百二十八章 岚(5)

    “见到援军了吗?”王真冲过村子里的泥路,在一颗槐树下勒住马,问迎面退回来的武将。

    那武将摇摇头,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来。

    王真回望原野上的汹汹人马,很想找到一个突围的口子。

    他原来只是燕王府护卫里的一个小小百户,“靖难”以来,历经大小战役数十计,多次立功,已从百户平步青云、飙升为都指挥使大|员!

    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年初出征前他刚买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妾,还没来得及享用……所以王真虽然作战勇猛,但并不想送死!

    就在这时,身后的村子里喊杀声大作,王真回望时,见村子里浓烟滚滚,火箭在空中飞洒,拉出一道道黑烟尾翼。

    村子里燃起大火,本来紧闭门窗、躲在家中的村民也陆续出现在了泥路上。

    王真拍马离开这个村庄,带着仅剩的百余骑兵向前奔走。一出村子不远,就有一条小河。蜿蜒的小河并不宽,河水泛绿,但天气寒冷,骑兵仓促涉水过河还是有点危险……关键是河对岸有很多官军弓骑兵,拿着弓箭正沿河岸游荡。

    “娘|的!”王真骂了一声。

    今日他殿后,本来很轻松,结果遇到了徐辉祖、居然带来了那么多人马。先前浓雾蔽天,现在雾散了、王真觉得官军至少有好几万精兵,兵力恐怕是他起初的十几倍!

    王真拍马循着小河往东走,马上就遇到了一大片步骑列阵向这边挤压。他彻底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一群从村子里跑出来的百姓,正向东边的官军大阵奔过去。有几个人挥舞着布巾喊叫着,许多人跟着向官军那边跑,也有一些人驻足不前、被明晃晃的刀枪吓住了。

    就在这时,噼啪一阵弦声后,官军方阵后面一丛箭矢抛射了出来。一团黑嗖嗖的影子,仿佛一群马蜂一般斜飞而下。抛射的步|弓打甲兵效果不佳,但落到村民们头上、简直就是灭顶之灾!一阵惨叫过后,一群百姓就像是大风刮过的麦田,立刻就倒了一片。一个村民的额头上中箭,把他挥舞的布巾钉在了脸上。

    没跟上去的那些村民托儿带口,又一窝蜂往回跑。他们正撞见了从村庄里面涌出来的大片官军骑兵,骑兵们没理会他们,径直冲了出来。一个村民被掠过的马肩擦了一下,踉跄摔了一跤,这时后面的铁骑径直踏到了那人的身上,顿时嘶声裂肺的声音将“隆隆隆”的马蹄声也压了下去。

    王真回望刚才自己走过的村庄方向,那尘土漫天都是,很远便烟尘飞扬,似有千军万马汹涌在那个方向。

    他回顾左右的将士道:“诸位,可惜哩,今日徐辉祖忽然参战,俺们怕逃不过此劫了。”

    众将面有悲切神态。四面合围,越收越紧,能跑动的地方已经不多。

    王真道:“事已至此,诸位若想活命的,丢下兵器去官军阵前投降,俺不阻拦。”他叹了一声气又道,“俺是燕王护卫武将出身,一直在燕王府当差,俺是活不成的。官军不会饶了俺,与其受辱死,不如自行了断!”

    他说罢扔了手里的长兵器,从腰间拔出雁翎刀来。

    身边两个武将马上靠过来,抓住了王真的手臂,“公不如率俺们与官军拼了!”

    王真摇头道:“俺不愿死于敌手,让仇敌拿着项上人头立功。已经活不成了,放手!”

    他推开两个武将的手,那两匹马受了力,向一侧迈了两步。王真便割断了系在下颔的绳子,取下头盔扔了,举起刀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大叫一声,猛地往后一按!

    片刻之后,他的身体便从马背上歪倒下去,四肢抽搐,喉咙里“咕咕”直响。

    远处喊杀声、脚步声震天,近处的将士们却一片沉默,纷纷向王真抱拳执军礼。

    就在这时,一个武将说道:“王都指挥知道,只要他还活着,俺们就不会投降。王都指挥这是想给弟兄们一条活路啊!”

    众人纷纷道,“活啥,俺们拼了!”“老子宁死不向官军求饶!”“俺根本不信官军能饶俺们,此地是灵璧,可不是北平,看那些被杀的村民,他们不是朝廷的子民?”

    许多人转头看去,官军密集的步卒,已踩到刚才被射死的那些百姓尸体上了。

    更多的人纷纷嚷着死战到底。于是一员武将拍马上前,喊道:“列阵!”

    百余骑陆续在他的身前排成几队,纷纷准备好了刀枪。大伙儿都是各队剩下的残兵,很多人根本不认识带领他们的武将是谁,但从衣甲斗篷看,职位并不低。

    “唰……”武将从背上拔出长柄刀,平指前方,马蹄慢慢开始启动,他大声道,“弟兄们,赶紧了,一会儿还能追上王都指挥!”

    身后传来几声笑声,众人纷纷喊道:“黄泉路上见!”

    “杀!”

    百余骑逐渐加速,无数马蹄翻飞,尘土砂石飞溅到空中。官军步兵已停止前进,两排长枪一齐从方盾缝隙伸出来,后排的长|枪斜向天空,整片方阵如同一个巨大的铁刺猬。

    最前面的武将率先冲至官军一个方阵前方,“砰”地一声巨响,战马径直撞到枪盾上,马的惨嘶声起,前蹄跪倒,连人带马轰然冲进了方阵。

    “砰砰哐哐哐……”战马撞在盾牌上的撞击声络绎不绝,四面一片嘈杂惨叫。

    又一声战马的嘶叫,一名骑士的坐骑被四面无数樱枪捅得满身是血,骑士伸手抓住捅进他腰间的樱枪,在摔倒的瞬间,一刀劈了下去。四面的长枪抽回去,带出的血肉飞溅,再次向他身上桶来,骑士大叫着又挥了一下刀,兵器便脱手飞出去。

    两翼、后侧的方阵步卒也喊叫着围了上来,不远处一个骑兵仰面倒在地上,浑身被捅得鲜血直飚,一张脸被刀砍得血肉模糊。

    村庄那边的大量官军骑兵也蔓延过来了,前方马队逐渐缓下来,骑兵们纷纷望着拥挤的人群里挥舞的刀枪、和甩飞到空中的血雾。

    此时王真部已被全歼,一个活口没剩。

第一百二十九章 岚(6)

    上午朱能、邱福率军陆续到达齐眉山,朱高煦的前锋骑兵战力大振。

    官军马队不敢冒进,只得抱住步兵大阵、步骑互为策应。朱高煦策马在战场上跑动,透过飘散的硝烟和尘土,他能看见平安何福的大阵、大致成半月型面对齐眉山方向。

    北军骑兵攻掠了一阵,刚退走,官军大阵便开始缓缓向西南推进了。只见宽阔的大阵上,刀枪如林、人马似海。这山水田野之间,此时显得十分喧嚣热闹。

    朱高煦回头眺望一眼,齐眉山两面高地上插满了北军的军旗。西北方向的龙山、虎山等多处高地看不清楚,但也被北军占据了。

    此时平安何福的官军缺乏精锐骑兵,无法单独骑战,只能步骑抱团推进,进展缓慢。

    朱高煦并不慌,眼下就算退到了齐眉山,也能凭借高地山谷守一阵;只待北军主力到达战场,便可立刻反击,与官军摆开了会战!

    形势对北军有利,朱高煦紧张之余、暗地里又窃喜:只要拿下此战,到淮南便没什么人能挡住北军兵锋了,饮马长江为期不远。

    “高阳王!高阳王!”后面一阵喊声传来。

    朱高煦转头看,原来是宦官郑和。郑和一身甲胄,他的脸宽又圆、戴着铁盔把额头遮住了,看起来脸更短。他也看见了朱高煦,便拍马赶了上来。

    “高阳王,借一步说话。”郑和不动声色地说道。

    朱高煦便抬手止住身边的亲军,与郑和一道,骑马朝旁边跑了一段路。

    这时郑和沉声道:“魏国公徐辉祖带官军京营,早上忽然出现在我师后方!”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不禁一惊……徐辉祖来得也太巧了!

    郑和继续道:“后军王真部全军覆没!李斌部前去增援,被击溃,李斌本人已被阵斩!”

    朱高煦听罢说不出话来,他习惯性地伸手在额头上搓了几下……这个动作让他感到十分熟悉,前世“洗白”输光后,想起造成的严重后果,无能为力之下,他通常就会用力搓自己的脑门。

    动作一样,但感受倒不一样。

    此时朱高煦还没输,只是非常失望。因为此前的胜利希望太大了,却有人告诉他形势不利,期待忽然打了水漂,一时间便有种不想面对现实的感觉。

    “我父王有甚么新的安排么?”朱高煦问道,他呼出一口气,感觉酝酿在身体里的力气也散了一大截。

    郑和道:“还没有,咱家受命赶紧过来了,先来通报军情。”

    朱高煦沉吟道:“眼下这光景就两条路,或继续打,或赶紧脱离战场……”

    郑和便问道:“高阳王有何主意?”

    朱高煦一时没开口,他望着远处官军大阵,听着那恢弘的脚步声和鼓号声,沉默了好一会儿。

    ……战场上形势起伏,但此时朱高煦内心的波澜更是起伏不定,他好不容易才从刚才剧烈的情绪中定住神。

    许多事便如同赌|博,很容易让人上头。一开始意识到不妙了,但就是吞不下那口气,非得要硬扛到底……可世上往往没那么多奇迹,不利的情况继续下去,多半会输得更惨,而不会有什么意外!

    不过,急流勇退说得容易做来难。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说道:“魏国公的官军援兵是个变数,咱们一开始就没考虑到他,现在猝不及防……我倾向于今天先退兵,然后等一等,另寻有利时机再行会战。”

    他看了一眼郑和,又留了几句口风,“不过一切还是要我父王定夺,父王睿智善战文武双全,必能作出更英明的决断!

    此时继续打,也不是不行。我与邱将军、朱将军,守住齐眉山、龙虎二山方向;我父王主力调头先对付徐辉祖,各个击破,便有机会……只是风险有些大,我师连折两员大将,又要回转方向攻打突然出现的敌军,失了不少锐气。”

    郑和抱拳道:“高阳王言之有理。”

    ……就在这时,数骑先到了朱高煦的大旗处,又转向朝这边奔过来了。中间的骑士抱拳道:“燕王军令!”

    朱高煦见那骑士下马拿出一封信,自己也赶紧翻身下马,双手去接。

    他接过军令,展开后看着上面燕王亲笔的潦草字迹:着高煦、邱福、朱能三人,分先后攻打北边的浮桥,俺师据有北岸(只有一千人),尔等力争占有南岸。俺中军从齐眉山北边过来,留一部人马在齐眉山殿后,大军便尾随进击而至。”

    “父王的意思与我刚才说得差不多,今日不急于决战,还得先稳一稳阵脚。”朱高煦把军令递给郑和看。

    燕王的军令写得随意,但用词有点意思……北军明明是被徐辉祖的预备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赶紧想跑,但军令里完全没有逃跑、退兵等字眼,只有“攻打”、“进击”的说法。

    朱高煦伸手拿回燕王军令,揣进了怀里,说道:“郑公公返回中军时,先去见一面邱将军、朱将军,确认他们也收到了燕王军令。”

    郑和抱拳应答,便踢马调头。

    朱高煦转头道:“事不宜迟,即刻传令韦达,等中军一到便从齐眉山撤走!传令张武、鸡儿,跟着我攻打浮桥!”

    身边两个亲军将士道:“得令!”

    殿后的那股人马等大军一走、肯定凶多吉少!朱高煦不想韦达留在山上殿后,所以才专门下了军令。总有一个武将会倒霉,但朱高煦不希望是韦达……他本来是要和韦达联姻的,结果徐王妃反悔,他对韦达隐隐有点歉意,不想坑之。

    于是朱高煦率先带领大股骑兵向北面迂回。

    众骑奔出数里,朱高煦便见一小队官军骑兵在南边,正向东北绕行。他回头喊道:“陈大锤,带一队骑兵,把那边的人马拿下!”

    “得令!”陈大锤道。

    朱高煦又回望了一眼,心里琢磨,平安向来狡诈,那股人马是不是去传令烧浮桥的?

    他赶紧拍马加快速度,瞧见了睢水小河的河岸,然后向东迂回。

    不多时,朱高煦已经看见了河面上的一排浮桥、在水波上微微地摇晃着,远处并没有火光,他顿时稍稍松了口气。浮桥南岸,远远能看见一片帐篷,两个方阵面对朱高煦这边的马队摆开了。

    朱高煦回头喊道:“传令亲军及王斌部,临阵向右转,迂回背击敌兵!”

    众军渐渐靠近,这时朱高煦提起樱枪,喊道:“杀!”

    无数喊杀声顿时大作!

    大股铁骑越过旱田的一道田坎,向官军阵中涌了过去。官军前两排的步卒都拿着大盾、长矛,布阵拒敌。朱高煦率众靠近后,便忽然向右翼迂回。

    “噼噼啪啪……”阵中的弦声颤响,许多箭矢从阵中抛射出来。

    朱高煦听到箭矢在耳边嗖嗖呼啸,便硬着头|皮继续跑马。左手边一个亲兵正拉开弓弦,“砰”地一声放箭,阵前立刻就倒了一面盾;那亲兵在几步的距离上平射,骑射箭法非常准!

    这也是朱高煦下令向右包抄的原因,一般人都习惯左手握弓、右手拉弦。骑兵向右迂回,便可以用弓箭横击左面的敌兵!

    弦声络绎不绝,空中抛射的箭矢、骑兵骑射的箭羽像虫子一样来来往往横飞,时不时有人被射伤了惨呼。

    铁蹄一片轰鸣,朱高煦已绕至官军方阵侧面,见前面一处地方长矛稀疏,便抓起樱枪对准一个拿枪盾的士卒投掷过去,樱枪从上面飞下去,立刻传来了一声惨叫。

    朱高煦拔出长刀,指着那边喊道:“杀!”

    骑兵纷纷汹涌而上,拼杀声骤起,不一会儿那边的人马便一片混乱。朱高煦则率军继续向北面包抄,很快官军的一个方阵便被围住了。

    此时张武的人马赶到,有一十二冲骑兵,人马非常多!官军这边的两个步兵方阵、很快被淹没在大片马队之中。方阵瞬间被突破,骑兵没有围死官军,却是左冲右突,不断分割其队列,中间一片混乱,叫喊声震耳欲聋。

    朱高煦手握近万骑,轻松歼灭了南岸桥头的官军,便先在河边整军戒备。

    南边偏西,远远地传来了隆隆的炮声。这里地形平坦,地平线上闪亮的火光遥遥可见。北军主力过齐眉山后,似乎开始与平安、何福的大阵接触。

    不多时,便有步骑出现在视线内。从很远的地方看铁盔和旗帜,便能认出是燕王的人马,北军帽檐比南方兵的窄。

    诸部到了小河南岸,马不停蹄陆续从几道浮桥上过河。朱高煦等到韦达的人马到了,趁后面的军队还没到达河边的空隙,也下令诸军照行军秩序,纷纷渡过了小河。

    他骑马走过浮桥,回望南边,不禁有点唏嘘。

    时平安、何福的十余万大军,很快便能与徐辉祖的京营精锐会合,兵力可能会超过二十万!

    北军已经没有了优势,更兼长驱南下深入敌境、连续行军作战已近一年之久,情况隐隐有点不妙。

第一百三十章 细雨京城

    天上下着小雨,洒在乾清门的琉璃瓦上,发出“沙沙沙”的细响,已把露天的一切都打湿了。

    身穿蓝色团龙袍的朱允炆站在斜廊边上,背手仰头望着天空的蒙蒙雨幕。他的眉头紧皱,愁绪就像雨水一样弥漫到了四周。

    旁边的一群宦官宫女都躬身站在廊芜上,一声也不敢吭。

    不一会儿黄子澄和方孝孺从斜廊走了过来,他们径直伏到地上,一齐叩头道:“臣等拜见圣上。”

    朱允炆转过身来,轻轻挥了一下袍袖,身后的一群宫人便弯着腰退向斜廊出口。

    “平身。”朱允炆道。

    二人便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根本没敢瞧皇帝一眼,但显然都感觉到皇帝的心情不太好了。他们站起来后表现得很谨慎。

    而朱允炆的内心正非常惶恐,忽然维持不住威严的仪态,声音也走音了,开口颤声道:“卿告诉朕,朕该如何办?”

    曾经雄心勃勃的帝王,此时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学生,正在请老师解惑。

    北平细作忽然来报,燕逆要直取京师!事实也是燕师快到淮河了……

    这只是他为了治理国家的无数国策之一,怎会忽然爆发那么大的战争?皇祖君临天下,天下不是已经太平了么?朱允炆以前从来没仔细想过,战争会打那么久,朝廷大军会如此狼狈!

    他只能在地图上,看着燕逆的军队位置,离京师越来越近。他看不见兵戈、也听不见炮响,只能去想,却更加心惊,仿佛有什么东西不断压到他口鼻上,呼吸越来越艰难。

    黄子澄道:“圣上请安心,您才是名正言顺的大明皇帝,天下都听圣上的号令!就算燕逆到了京师城下,圣上下诏天下勤王,我大明朝廷控弦数百万之众,亦能将燕逆聚灭于城门之外!”

    朱允炆忽然冷笑了一声,脸色十分苍白。

    黄子澄的腰低了两分,忙又沉声道:“臣得到北平细作禀报,燕逆要铤而走险,直趋京师。现在要命的是此前多次大战从京营调兵,京营已经空了!

    京师城坚墙高,但兵力不足也不行,不得不从长计议。魏国公手里的人马是京营最后的精兵,掌握在他的手里恐怕……”

    这时方孝孺开口道:“燕逆尚未过淮河,黄寺卿是不是言重了?”

    黄子澄脸色不虞,忽而恍然道:“我听说,方博士趁我不在京,举荐了魏国公掌京营?”

    方孝孺神色尴尬道:“咱们可否就事论事?”

    黄子澄道:“论将士忠心、勇武,无出京营官兵其右者。若是京营最后的人马,在魏国公手里有什么闪失,如何挽回?

    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眼前不思虑长远,临时哪里招得来坐镇京师的精锐?驸马都尉梅殷手握数十万人马,前不久还上书抱怨,伸手要精兵,可想而知。朝廷必须要有长远准备,早早就掏空了怎行?”

    方孝孺转过身来,正待要与黄子澄论战。不料朱允炆先开口了,“方博士,徐辉祖究竟靠不靠得住?”

    忽然之间,竟有片刻的沉默。方孝孺这才说道:“以臣观之,魏国公是忠于圣上的!”

    朱允炆没回应,他注意到了刚才方孝孺回话的迟滞。

    黄子澄竟然用举荐徐辉祖的事攻讦方孝孺,方孝孺可不是随便能被人噎住的人!这时他便拜道:“圣上,您是天子,定要乾坤独断!臣子们各说有理,但无人能左右圣上的旨意!”

    “你……”黄子澄脸都黑了。

    “好了!”朱允炆一甩袍袖,不让他们再继续争论。两个大臣也还知趣,马上就闭嘴了。

    朱允炆的眉头没舒展过一下,在斜廊上来回踱着步子,最后还是要他自己想办法。他慢慢地一连走了几十步,这才站定道,“立刻叫徐辉祖率京营回朝!”

    黄子澄拜道:“圣上英明。”

    “方博士……”朱允炆又忽然停顿,说道,“朕亲笔来写!方博士再写信告诉何福、平安,叫他们稳住局面,等今年下半年征调的各省卫所兵到了,朕便让盛庸带兵增援他们。”

    方孝孺拱手道:“臣领旨。”

    朱允炆这时忽然面有怒色,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来,径直挥了一下手。

    两个大臣立刻拜道:“臣等谢恩,告退。”

    朱允炆想到了早就该增援何福的人马,现在却迟迟未到!他也想快点增援前方大将,然而各地卫所很多武将称病,表面上奉旨的人也走得非常慢,走了几个月还没到京师。于是他一想起来就十分恼火。

    ……朱允炆刚登基时,圣旨、政令还是很通畅的,毕竟他先当了皇储,然后才名正言顺地继承大位;但是国家一有难,他就感觉许多文武的态度不队了!

    无非是许多臣子是洪武朝的人,朱允炆在他们心里威望不足。这些情况,朱允炆早有察觉,所以在用人上一直很慎重。

    有那么一瞬间,朱允炆心情低落沮丧时,内心深处开始有点后悔,不该那么早削藩的,而应该再等些年、好把中|央到地方的人都理顺了。

    就在这时,一阵湿冷的风灌进斜廊,朱允炆才感觉到,在这里站久了很冷。

    他便离开了此地,在东暖阁门口,忽见马皇后站在那里。马皇后见到皇帝过来,便屈膝下跪。

    朱允炆加快脚步,走上去将皇后扶起,说道:“你生文圭才几个月,要注意身子,天气那么冷,进屋去。”

    皇后一脸感动,轻轻抿了一下朱唇,柔声道,“谢圣上恩。”

    朱允炆也突然感觉手脚冰冷,便与皇后一道进了东暖阁。

    皇后是太祖选的,既端庄贤淑,又姓马,皇祖非常满意孙媳妇。朱允炆也比较满意,就是觉得她有点善妒……

    不过皇后有一次在枕边说,正因她和圣上一条心,才忍不住有点讨厌皇帝身边别的女人。

    朱允炆想想也有道理,皇后平常对他确实很好,所以他常常也体谅皇后。上次那个宫女姚姬,皇后弄到鸡鸣寺当尼姑去了,朱允炆开始很恼怒,后来也没责怪皇后……况且今年以来,战事忽然紧迫,他也没心思顾得上那些事儿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冷冷的微笑

    北平世子府,朱高炽一脸恼怒,刚被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从轿子上扶下来。他瞪着迎上来的世子妃张氏:“你好大的胆子!”

    “世子爷何必生那么大气,有话慢慢说。”张氏被一声斥责后却毫无惧意,口气不软不硬的,倒让朱高炽一时难以发作。

    她又对周围的奴婢们道:“你们下去罢。”

    “是。”众人纷纷屈膝。

    张氏便上前来搀扶住朱高炽的胳膊,朱高炽气呼呼地甩了一下手臂,却没甩脱,便说道:“你一个妇人,管官府的事作甚?那谭渊的儿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私下里给他求情,如此徇私枉法,若是父王知道了,饶得了咱们?”

    朱高炽微微停顿,继续骂道:“那谭渊生前就是嗜杀之人,昔日在沧州,父王让他看管俘虏数千之众,父王已亲口说了要遣散俘兵回家,他却在一夜之间全杀了!俺瞧他的儿子一个德行,动不动便取人性命,留着也是个祸害!”

    “世子爷说得都对,先消消气。”张氏拿手在他背上搓起来,也不辩解,让世子一腔怒火仿若发在了棉花上一样。

    朱高炽意犹未尽,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俺虽在北平,却小心翼翼,生怕出甚么差错!你倒好,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找人把谭渊的儿子捞了出来……”

    “不正是怕世子爷难做,我才没告诉你么?”张氏不动声色道,“此事世子爷不能出面,我却没事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本来就没见识,只是抹不开妇人之间那点脸面,才应允了谭渊的遗孀、救她的儿子。父王总不会与我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罢?父王若真要骂我,我就到母妃那里哭委屈!”

    朱高炽一听,瞪着眼睛愣了。

    张氏见朱高炽不吭声了,便又小声地说道:“谭渊虽然死了,但他是在战场上为父王战死的,谭家在父王跟前、诸将那边,可是留下了不少情谊哩。谭渊那遗孀,和朱能的夫人现在也来往密切……

    更重要的,他那兄弟谭清还活着,正在父王军中。前不久世子爷不是在奏报里见了那事儿……谭清于淝河之战中,袭击官军辎重,立了大功啊。”

    朱高炽继续沉默不语,但已经不责怪张氏了。

    片刻后,他才叹息了一声:“只是被谭渊那不肖子杀死的后生,着实冤屈。那苦主的老娘妻小,眼睁睁看着仇家继续嚣张跋扈,岂能不怨恨?”

    张氏冷冷地微笑道:“这世上总有人冤屈,不叫那甚么都不是的苦主冤屈,难道要与谭家过不去?”

    朱高炽不语,默默地走进厅堂去了。

    ……

    睢水前线的北军大营里,谭清正在中军大帐,与诸将一起站在燕王的下面。

    谭清是个一脸横肉的大汉,与他死去的哥哥谭渊长得十分相像。

    今日大帐中一片颓靡,许多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已有将领进言:军中将士士气低落,请北渡黄河,退兵保存实力。

    十月以来,北军先后在淝河、睢水小河、齐眉山连续大战,没有一次讨到了便宜,最近的齐眉山大战可以说是战败了,只不过幸好主力跑得快。这段时间,北军陈文、王真、李斌等数名大将战陨,将士伤亡数以万计!

    如此处境,才让诸将非常沮丧。

    这时的黄河不是走山东入海,而是从徐州南下,汇入淮河、然后入海。因此许多人的主张是,先北渡黄河再说!

    燕王终于开口道:“主张渡河(黄河)的人站到左边,不渡河的站到右边!”

    燕王的儿子朱高煦一声不吭地站到了右边……谭清见状,明白燕王并不想退兵渡河。

    因为高阳王一向唯燕王马首是瞻,肯定是早就揣摩清楚了燕王的意思,才如此果断毫不犹豫。难怪谭清时常听将领们说,最忠心燕王的人,还是燕王的次子。

    就在这时,朱能也站到右边去了,和高阳王站到了一起。

    谭清有点犹豫,他内心里是想渡河的……此番似乎出师不利,死了那么多大将,他也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果然许多人纷纷站到左边去了,只有邱福、张辅等燕王护卫出身的人,朝高阳王那边站过去。大伙儿似乎和谭清的看法一样,高阳王站的地方,就是燕王的意思。

    艰难时刻,确实只有那帮燕王府护卫军的嫡系最坚定,毕竟那些人毫无退路可言。

    就在此时,大嘴朱能面对左边的主将嚷嚷道:“昔日汉高祖十战九败,最终一战定鼎天下!而今俺们一路大捷,只在齐眉山小有挫折,难道就要立刻退兵而回?”

    谭清听罢,寻思谭家与朱家平时交好、来往甚密,关键时候不能让朱能看不起自己!他便艰难地迈出步子,走到了朱能那边。

    这时邱福也附和了朱能。

    燕王忽然一脚踢翻了案板,大怒道:“尔等既已随俺起兵靖难,不成功则成仁!若是打不赢官军,退回去也迟早被朝廷奸臣所害!此时胆小生怯,为时晚矣,死得更快。”

    许多将领听罢,埋着头默默地朝右边走去了。

    燕王见状才止住了怒气,说道:“尔等回营,严加管束将士,逃跑者斩!本王随后便整顿兵马,寻机灭掉徐辉祖!”

    “遵命!”众人纷纷抱拳应答。

    ……而睢水南岸,徐辉祖却在大帐中与平安、何福二人谈笑风生。

    何福一脸感激:“幸好魏国公及时到来,不然齐眉山大战,咱们官军要吃大亏!”

    平安却道:“何将军说得有道理,但这不能怪咱们。咱们人比燕逆少,还没多少骑兵,处处被动。说实话,我从山东一路过来,仗是越打越憋屈!”

    “欸……平兄!”何福递了个眼色。

    徐辉祖满脸笑意,不以为意道:“平将军没说错!俺听盛庸说起过你,说你善用骑兵,可平将军用步兵也还有规矩方圆,找不出多大的纰漏,算是不错了。”

    何福一连又恭维了徐辉祖多次。

    徐辉祖又道:“齐眉山一战,不足挂齿,没甚么好吹嘘的。啥李斌、王真都是籍籍无名之辈,俺还没遇到外甥高煦哩……

    俺想与你们商议,两天后便率大军渡河,再度寻燕师决战!彼时大战,燕王定会派高煦上来,俺正好亲自试试他成几分气候了。”

    何福忽然低声道:“军中有朝廷细作的,魏国公还是不要常提高阳王。算我多嘴,公勿要介怀。”

    “呵!”徐辉祖笑了一声,摇头道,“没事,没事。”

    徐辉祖又道:“父辈能人无数,到俺们这一辈,却没几个人是俺看得上眼的。当今天下,唯有燕王父子,俺想较量一番!”

    就在这时,帐篷外忽然有人喊道:“圣旨到!”

    三个人听罢面面相觑,陆续站了起来,迎到账外。何福忙道:“叫人放内臣进辕门。”说罢又往外走去。

    他们很快见到了宫中来的人,当前一个是宦官吴忠,徐辉祖认识的人。

    吴忠下马过来,止住随行的骑马甲兵,抱拳道:“诸位将军,咱们里面去?”

    “请!吴公公请!”何福道。

    一行人又回到帐篷,吴公公也不宣读圣旨,径直拿着东西双手递给徐辉祖。徐辉祖躬身接过,马上开开了看。

    何福、平安二人,也得到了一封书信,于是刮开漆封先后传阅。

    平安看罢,说道:“啥意思?咱们要等各省援军到来……魏国公不是刚率援军来了?”

    吴忠刚想说话,回头见徐辉祖的脸都憋红了,他便住嘴没吭声。

    平安皱眉又问:“魏国公,圣上是甚么旨意?”

    徐辉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命俺即刻率军回朝。”

    一时间帐篷里竟然无人说话,沉默了良久,气氛十分诡异。平安在地上来回走了一圈,望着吴忠道:“肯定是有人谗言!吴公公,谁在圣上跟前出得这主意?”

    吴忠道:“咱家不知道啊!平将军,您先别急,皇爷日夜寝食难安,无时不记挂着前方将士。皇爷已下旨催促各省兵马,兵马一到京师,马上渡江增援你们。”

    平安恼道:“要等到何时?半年前就说有大军来援,现在除了何将军到来,只有魏国公,马上又要回去?”

    吴忠道:“平将军等再坚持几个月,必有兵员源源不断过江……”

    何福拉住平安,抱拳对吴忠道:“平将军也是想为圣上分忧、为朝廷出力,心急了点,吴公海涵几分,回朝就当平安哑巴了,啥也没说!”

    吴忠点头道:“咱家明白的。唉,就是咱家看着皇爷忧心得日渐消瘦,心里头难受呀!”

    反而是徐辉祖一声不吭、满脸通红的样子,十分可怕。吴忠时不时在注意着他,终于轻声提醒道:“魏国公必定要遵圣旨的罢?”

    徐辉祖终于开口道:“俺忠心朝廷,岂能不遵圣旨?不过请吴公公,帮俺问问圣上,让俺再打一仗可否?打完之后,俺立刻就率军回朝。”

    吴忠皱眉道:“徐公怎还不明白哩,您手里掌的是京营最后一点家底了,皇爷担心稍有闪失!”

    徐辉祖忍了那么久没吭声、只是在想法子,此时顿时大怒:“告诉出主意的那官儿,不灭掉燕逆,整个朝廷迟早都有闪失!”

    吴忠愣了一下,拱手道:“望徐公遵圣旨行事,咱家差事办完了,告辞!”

第一百三十二章 灵璧的炮声(1)

    魏国公徐辉祖竟然率军走了!

    朱高煦得知这个消息时,一开始的感觉竟然是困惑。他偶尔会觉得自己的思维和这个时代的人有差异,理解不了古人的一些想法……

    不久到了燕王中军,朱高煦才确定:并非朝廷有啥不为人理解的高明谋略,果然只是朝廷的一个错误!

    大帐中的武将们一改两天前的沮丧颓靡,大伙儿吵闹纷纷,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然大笑。

    燕王正在详细描述,大明皇帝做出这个决定的场面细节,甚么乾清门到东暖阁有道斜廊、有几个人,说得如同是他远远地亲眼看见了一般……燕王府的奸谍,非同小可。

    朱高煦面带笑容,看着朱能大笑时夸张的大嘴,忽然之间有种恍惚之感。

    这世上根本没什么天命所归,也没什么命运之轮……燕王的胜利,也不是注定的,多次便全靠运气和偶然!就像这一回,如果不是徐辉祖突然被调走、哪怕再晚半个月,北军必定要大喝一壶!

    朱高煦只觉得形势起伏得太快,昨天还觉得打不开局面,今天忽然又有希望了。他跟着大伙儿庆幸之余,又担心会不会高兴得太早、明天却是个坑?

    燕王道:“平安、何福方移师灵璧。时机已到,俺军这便寻其决战!”

    “王爷英明!”众人纷纷道。

    燕王转头看向朱高煦,“此番高煦为前锋,先至灵璧试探军情。”

    朱高煦忙拜道:“儿臣领命!”

    齐眉山之战,朱高煦虽然不是前锋,最后莫名其妙变成了前锋;燕王似乎很满意他的表现,这回他就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前锋。

    ……朱高煦遣斥候过河,接着便率骑兵通过浮桥。

    此番出动,朱高煦没带韦达麾下的步兵,前锋军全部都是马队……随时准备跑路。

    徐辉祖的人马虽然离开了,但何福、平安仍有十余万人。朱高煦的人马与官军兵力悬殊,担心官军反击,于是只率骑兵前往。

    官军大将平安在战场上嚷嚷过一句话,非常有道理:骑兵不跑,还叫骑兵么?

    及至下午,朱高煦得到斥候禀报:“官军在灵璧大修工事!”

    于是朱高煦传令张武暂掌前锋兵权,便带着亲兵一个百户队,轻兵简行疾奔灵璧、欲亲眼看个究竟。他快到灵璧时撞见了官军的游骑,不过游骑并不敢上来。

    靠近灵璧,朱高煦望见了官军大营的状况,果然见县城外尘土飞扬,就像是建筑工地上一样!

    夕阳西下,朱高煦拿手遮在眼睛上方,仔细观察西面的工地。官军干活的人非常多,土墙藩篱已经初成规模,墙外还挖了深壕沟,看这模样,平安何福不想野战,要防守了?

    就在这时,三名轻骑的黑影出现在了夕阳的光辉之下,渐渐跑近了,一人便喊道:“王爷,官军大股马队出城门了!”

    “走!”朱高煦立刻喊了一声,便调转马头闪人。

    朱高煦带着亲兵跑得飞快,连追兵的影子都没看见。太阳渐渐下山,等他回到前锋大营时,天色完全黑了,张武已经部署诸将扎下了军营。

    张武、王斌等人迎出军营寨门,将朱高煦带到中军大帐。

    “灵璧那边一时打不起来,官军修了高墙深沟。”朱高煦走进帐篷,便马上说了一句。他坐到板凳上,拿起铁盅喝起了白开水。

    张武道:“平安从山东追到此地,与何福合军十余万人。睢水小河之战,他们二人便率军与我师打过一场,未落下风。燕王恐怕不敢丢下这股官军不管。”

    朱高煦点头称是,又道,“平安何福忽然修壕沟壁垒,意思是暂时不想打,要拖延会战的时间?但官军有个问题,灵璧一个小小县城的库房,哪能养得起十几万大军?”

    “赵平!”朱高煦向账外唤了一声。

    一个瘦高的后生便走了进来,抱拳道:“小的在,请王爷吩咐。”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我还是亲笔写下来,你找两个熟悉的兄弟一道,今晚连夜送信到燕王中军!”

    “遵命!”赵平道。

    于是朱高煦叫人拿来纸墨,开始写信。

    他斟酌字句之余,便抬头对张武等人道,“平安在修工事,肯定会有运粮的人马前去灵璧。此时还不是攻官军大营之时,得先断其粮道;官军没饭吃,我就看平安在壕沟后面能缩多久!”

    张武抱拳道:“高阳王愈发善用兵了。”

    朱高煦笑道:“张将军过奖,这些事儿不须懂兵法,多琢磨一下便知。我父王既然说欲与官军决战,总不能吃着大亏去攻壕沟壁垒罢?得先逼平安出来,再收拾不迟!”

    他写好了信,烧化了漆两头封住,然后用印一盖,等漆硬了,便交给赵平叮嘱了几句。

    次日一早,朱高煦并未下令拔营。他觉得现在去灵璧没任何作用,将士们修建营地也要费时费力,还不如将就昨天修的军营,就地呆着。

    不到中午赵平等人便骑马回来了,赵平禀报道:“回王爷,燕王亲自接了信。燕王看完信,叫小的带话:高……高阳王说得不错,俺已派谭清南下断官军粮道。”

    朱高煦听罢便道:“我知道了,你去歇着罢。”

    “是,小的告退。”

    朱高煦叫来陈大锤,叫他再派一些斥候,伪装成百姓,旁晚出发,到官军大营附近藏起来、监视敌军动静。

    这一批人还没出发,忽然就有前方回来的斥候禀报:“官军一股步骑出大营,往南边去了!”

    朱高煦问道:“有多少人马?”

    那军士想了一会儿,说道:“估摸着有三五万人。”

    朱高煦立刻从包袱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又写信禀报燕王军情,找来亲兵,快马去送信。他看着送信的人上马走了,便在帐篷门口来回踱了几步,决定先不急着动弹,等燕王的部署再说。

    他眺望远方,视线内便能看见不少民房和村庄,心道:我在观察平安何福大营,难道就没有官军的人悄悄监视我?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灵璧的炮声(2)

    齐眉山大战爆发在冬月二十二日,紧接着徐辉祖被调走;两天之后的二十五日,平安何福军就移营到灵璧了。

    徐辉祖一走,平安更缺骑兵。他刚开始是很消极的,欲劝何福一道退兵至淮河,将战线再次南移。

    因何福劝阻,平安才同意暂且留在灵璧。何福主要担心一退再退,会让朝廷君臣更加不满;便想在灵璧相持一段时间,等传说中的“各省援军”到达后,再与燕师摆开决战!

    ……冬月二十七日上午,平安听说粮道被袭扰,马上便决定率军南下打通粮道。

    他赞成留在灵璧看看情况,最大的原因,便是刚得知有一大批钱粮调拨过来,很快就能到灵璧了。只要军中不缺粮饷,固守等待时机也是无妨。

    平安率数万人马从灵璧出来,他在队伍中犹自骂骂咧咧,诸将都不敢上来触霉头。

    平安的长相和表现都很粗犷豪放,做事干脆利索、常常给人不假思索之感,但他心里盘算事儿是很快的……毕竟打仗不是比武,若是没脑子,怎么能打仗?

    他一边骂、便一边盘算:二十二日燕师才大败,这刚过几天时间,敌军主力大营仍在睢水北岸。此时燕王最多调一些骑兵过来袭扰,老子根本不怕他。

    下午,果然有斥候来报,燕师骑兵从西边来了!

    平安回望四周,见大军正到了一片平坦的旱地上,顿时又大骂了一声,下令道:“就地列阵,各营备战!”

    不多时,军中鼓号齐响,数万步骑以步兵为主、排列方阵,方阵群沿着大路成弯弯的长条形状。

    远方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明显了,地平线上的人影在马背上起伏,便如风浪中的水面一样动荡着。平安见状很意外,没到燕师骑兵来了那么多、来得还如此之快!

    于是平安亲率马队聚集于侧后方,准备先等燕师进攻,然后率不多的骑兵凑机会后发制人!他自己也拿了一把长戟在手,以便够得远一些,想寻机直接弄|死燕王本人。

    骑兵来得非常快,西边的呐喊声震天响,大片铁骑越过旱田庄稼地、荒地小土丘弥漫过来。远处堆放的稻草秸秆、村庄房屋燃起了大火,原野上浓烟滚滚,让燕师骑兵更添气势。

    官军这边也是喊声大作,武将们的吆喝叫骂四处可闻,官军前方步卒的长矛已经放平。前面两排全是披甲的枪盾兵,既防骑弓掠射,又防铁骑冲击。

    不一会儿敌兵前锋便冲到,弓箭在空中乱飞,火铳“砰砰砰……”直响,整条大路西边,尘土、硝烟蔽天,一片喧嚣。

    平安坐在马上没动弹,他只盯着那面见过多次的方形“奉天靖难”大旗,见它在硝烟之中时隐时现。燕王本人应该是亲自来了,各次大战、燕王很少不到场。

    平安当众骂道:“阵斩燕逆,粮饷我便不要了!”

    燕王没什么新花样,很快便向南边迂回过去,越跑越远,大旗也看不见了……此时官军在大路上被迫排成长方大阵,纵深不够,但横向极宽;燕王的老招数迂回背击,这次要跑很远。

    官军前方部署了密集的枪盾大阵,骑兵很难突破,燕王也很执着要绕背。过了许久,一股敌骑竟然真的绕到大路东边来了!

    平安见状下令道:“来人,去告诉左翼陈晖,寻机从南边夹击燕逆。马队出发,跟我冲!”

    他遂轻巧地提起长戟,拍马率骑兵向南冲去。燕师马队向东稍遁,然后迎面冲平安而来。

    “啪啪啪……”前面一通弦响,平安已看得清楚跑动的战马上、伏着身体拉弓的燕军骑兵。他今天没拿沉重的铁盾铁斧,便耍了个花招,将长戟在面前轻巧地转起来,甩得像陀螺一样,将射到跟前的几枝箭矢都挡住了,“叮叮当当”地击飞出去。

    瞬间两军相接,周围喊杀声大起、金属敲击声一片,平安策马左冲右突,长戟所到之处,敌兵落马多人。骑兵快步跑动起来队形稀疏,平安在骑战中无人能挡。

    人叫马嘶之间,许多燕师骑兵竟然纷纷避退,躲着平安走,只拿骑弓来远|射。

    但平安麾下的马兵显然没他勇武,他冲了一阵之后,发现周围有许多马背上没人的空马,正跟着骑兵队伍跑。

    平安的盔甲上已经中了几箭、力透甲胄,只得率军稍遁北面。

    就在这时,大阵中央一团混乱。平安伸颈张望,总算看见了燕王本人在马队之中,挥剑率军已连续突破两个方阵。

    大路西侧的燕师马兵见状,铁骑猛冲正面。平安眼看大阵中路要被打穿,却无计可施,这时一员敌兵武将率骑兵向北面吼叫着冲来了。

    平安急忙调转马头,招手向北面继续跑,带着马队在大阵后面绕行。步阵后方的步弓纷纷平射、侧击燕师追兵,这股敌兵马队向北面跑了一阵,中箭落马甚众。于是平安转了一圈,又回头提长戟杀回去!

    大阵中央位置的几个方阵步军已被击溃,东西两边燕师马队正在来回劈砍。平安军已被拦腰截为南北两段。

    就在这时,南边“哗哗哗……”一阵脚步声大作,平安便见几股步兵纵队跑步前进,正在反击中间敌骑!

    于是平安传令北翼三个千总队进攻策应,自己再拍马率骑兵冲杀,夹击大阵中|央的敌兵。

    骑射弓箭纷纷飞来,步兵纵队的盾上哐哐作响、肩甲上叮叮当当,众军冒着箭矢冲击。平安一马当先从步兵后方杀了出去,连杀数人,骑兵纷纷跃马勇猛冲杀。

    燕师终于退了,平安下令步军停止追击,就地填补空缺……反正也追不上!

    官军士气大振,万军齐声呐喊,气势恢宏军容雄壮。

    但喊声稍停,四面的惨叫马嘶仍然不绝于耳,尸体和没死的伤兵在地上横七竖八,兵器、残旗夹杂其间,一片狼藉。不远处一匹马嘶叫着欲站起来,却还是倒在了血泊中。

    平安拍马穿过方阵,望着远遁西边的大片人马,燕师仍然在远处观望。

    不多时北面有骑兵送来了军报,平安展开一看:本将已倾营而动、率主力南下,增援平将军。何福手肃。

    平安大喜,得到何福接应,他们今夜就能靠近粮饷辎重的位置。

    不料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马送来军报……何福的军队被高阳王伏击溃败,奔回了灵璧大营!

    平安整张大脸都憋红了!他之前不知道那股燕师前锋是朱高煦,难怪燕王会率大量骑兵仓促南下,定是朱高煦早已摸清猜透了官军的意图……

    朱高煦此人非常狡诈!他娘|的当初在京师,皇帝怎么不把他径直砍了?

    京师一些人传言高阳王力大无穷、勇猛非常,平安多次接触下来,对朱高煦的勇武印象不深,却觉得那人就是个滑头。

    平安满肚子牢骚,心道:饶是如此,高煦最多就一万人,他娘|的何福,好几万大军是怎么被击溃的?

    太阳已经垂在西天,迎着刺眼的夕阳,平安见燕王的人马渐渐退走了。

    这时几个武将陆续过来,询问道:“平将军,燕师退了,咱们是否继续南下?”

    “南下个鸟!”平安大骂道,“何福在灵璧没粮,我若分兵走了,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传令诸军,连夜回灵璧大营!”

    “末将等遵命!”

    平安已经好几天没笑过一声了,实在笑不出来。这仗打得越来越憋屈,每次都等着被人揍!

    ……此时邱福率一股步骑,率先靠近了朱高煦的大营。

    “恭喜贺喜,高阳王以寡击众,大败何福,真乃勇冠三军!”邱福见面便大笑道。

    朱高煦摇头道:“只是运气好而已。我早就说过,大军要通过的地方,至少附近的林子、村庄要派人看看,何福就疏忽了。我骑兵突然冲出去时,他连阵都来不及布,不溃才怪!”

    邱福不动声色道:“那是高阳王去得早,要是临时再去,肯定被邱福的斥候发现了。”

    朱高煦笑道:“平安刚出发,我便送信给父王,父王说马上要去截击平安!我便揣测,何福可能要去救,便挑了一个地方设伏……

    本来以为没甚么用,只想迟滞何福军,为父王争取时机。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世事总是不在咱们的预料之中,何福干脆溃败跑回去了。”

    “哈哈哈……”邱福仰头大笑。

    邱福又道:“平安应该要回灵璧,高阳王没想再伏击一次平安?”

    朱高煦摇头道:“平安不是何福,此人非常狡诈,滑如泥鳅不容易抓住。我唯一得手那次、是在睢水小河大战。那是一场遭遇战,平安仓促赶到战场,又遇到大雾。我讨了个便宜。”

    他顿了顿又“嘿嘿”笑道:“此番平安的形势已是不利,咱们不用冒险了,只消稳打稳扎。不然被平安抓住了机会反咬一口,岂不冤枉?”

    于是朱高煦与邱福商议,缓慢进军,等待后续大军赶上,一起合围灵璧官军。

第一百三十四章 灵璧的炮声(3)

    灵璧县城内外,两边云集大军三十余万,可能比整个县的人口还要多。

    冬月二十九日,北军所有人马都抵达了灵璧大营,已完成对官军的包围。

    燕王在中军召集武将,说道:“何福军新败,士气不振;官军营中缺粮,军心动荡。俺师急需一场大胜、以鼓舞士气,本王决定今夜便大举袭营,趁势灭掉平安、何福军!”

    大帐中闹哄哄一片,但一时没人站出来说话。

    朱高煦原本以为,官军没粮,迟早要从工事里出来。只要在外面再修一道工事守着,就能逼官军逆势来攻。

    但燕王的考虑也有道理。反正都能一战,还不如遵照燕王的决定。

    朱高煦也多次面临战阵决策,他明白实际情况往往很复杂,并不是简单的二选一问题,怎么选都可能是对的,关键还是要干了再说!

    于是朱高煦便率先走出来抱拳道:“父王英明!”

    众将陆续也附和起来。此时无论怎么打,北军都处于上风,大伙儿纷纷请战。

    燕王随即部署了诸将位置,下令道:“官军有壕沟壁垒,白天强攻吃亏。天黑后俺军再突然袭击,撞开营门,杀进去决一雄雌!彼时俺在军中叫人鸣炮,三声炮响,全军一齐进攻!”

    大伙儿纷纷抱拳道:“末将等领命!”

    朱高煦又领到了正南门方向的前锋位置。他离开中军,立刻派人去砍树作为撞木,又弄来了两门洪武大炮装车……

    官军人马依然很多,若是北军陷入攻打周围土墙壕沟的地步,这仗就不好打了!关键还是要尽快弄开营门,然后冲进去野战。

    幸好官军虽然修了工事,并没打算死守,几天之间修好的工事,无法与城墙、城门相比。要打开营门,难度与攻破有瓮城的城门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准备妥当,朱高煦与张武二人看太阳快下山了,才召集部将通报军情,让大伙儿等天黑便整军备战。

    等朱高煦走出大帐时,太阳已经落进了西方的地平线,天空上的云朵还剩最后一缕橙黄余光。夕阳落下后,天便黑得非常快,光线已经朦朦胧胧。

    北军大营里火光点点,仿佛整个大地都布满了繁星。这个时代的郊外,唯独军营里才有如此繁华之景。

    朱高煦准备好的撞木,下令一队将士从没有点火的位置,偷偷摸摸地先靠近营门。主力军队则部署得远离官军营寨,他准备先以骑兵快速冲过去,尽量达到突然袭击的效果,步兵再随后慢慢跟上来。

    “滋滋……”天空上偶尔会出现几枝火箭,绑在火箭上的火药发出燃烧的声音,仿佛烟花,又好像是夜空中的流星。

    那队抬撞木的步卒还没走多远,此时都趴在了地上。不过官军应该很难发现他们,那火箭的亮度实在很有限。

    朱高煦站在大褐马旁边,伸手提了一下胸甲,又将头盔的绳子拴好,将腰间的雁翎刀拔出一截,见刀口崭新,便送回刀鞘。他回头看时,大片骑兵都静静地站在地上,大伙儿各自牵着马,手里的火把还没点燃。

    朦胧的光线中,两骑横跑过来了,见到朱高煦的旗帜,他们便道:“诸将准备!”

    朱高煦又等了一会儿,转头道:“传下去,大伙儿都上马了!”

    “得令!”

    他也翻身上马,从赵平手里接过一杆樱枪。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就在这时,远处“轰”地传来了一声炮响,接着两声又起!

    周围的火把陆续被点燃了,到处都是“呼呼”吹火折子的声音。朱高煦却愣了一下,他忽然觉得很奇怪,燕王中军在西边,但炮响的方向有点不对……

    然而夜空中很快就传来了喧哗的喊杀声、马蹄声,大地逐渐沸腾了!

    朱高煦搓了一下脑门,终于提起樱枪喊道:“出发!”

    无数战马开始迈动起来,马蹄声越来越密。朱高煦率众冲过前方自己人的帐篷营地,这时西边又响起了“轰轰轰”三声炮响!

    情况非常诡异,果然他的感觉没错,刚开始那三声炮的方向不对!此时朱高煦才明白过来:吗的刚开始那三声炮,是官军放的!

    就在这时,官军营寨中也是呐喊震天,朱高煦还没发现自己摸过去的滚木到了哪里,营门已经被打开了!

    无数火把之中,朱高煦瞪眼看到官军大量步军成纵队跑步出来……燕王的运气真不是吹的,准备好军队想袭营,便正好遇到官军反击突围,这倒省事了!

    “杀!”朱高煦马上大喊了一声。

    马蹄轰鸣,朱高煦率骑兵快马加鞭冲锋而至!四面“噼噼啪啪……”的弦声就像炸豆子一样,箭羽在空中嗖嗖直响。

    官军许多将士穿着明甲,在火把下闪闪发光,被骑弓射得哭天喊地。朱高煦率亲兵,最先冲到跟前,见步兵还是混乱的纵队,于是便杀将进去,见人便刺。

    营门口一团乱,火把在地上摔滚,火星乱溅。骑兵左右冲突,光线忽明忽暗,有时朦胧不清,有时却能看见火把映照在人脸上,橙黄的火光下,连官军士卒惊恐的表情也看得一清二楚。

    刚冲出营门的步军被突然袭击、不成队列,被骑兵沉重的马蹄声和箭矢驱赶,很快便溃退进军营去了。朱高煦大声呼喊,带兵尾随冲了进去。

    当年在雄县袭营,朱高煦表现不怎么好,但也有了不少经验,当下便率众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大营纵深冲,以便给后续马队让出驰骋空间。

    至于冲到里面会有甚么遭遇,朱高煦顾不得了,形势一片大好,闷着脑袋先猛冲了再说!一群马兵追着官军步兵刺砍,营中杀声震天。

    朱高煦已不太分得清具体方向,这时又见远处另一股北军骑兵也进来了。越来越多的北军骑兵在官军人堆之间到处奔跑,整个大营战场上,早已没有阵营区分,两军交织在一起,无数人的喊叫声充斥着整片大地。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义兄

    平安提着长戟拍马冲出营寨东门,外面已是人群混乱、火光一片。他转头一看,无数官军将士被驱赶掉进了自己挖的壕沟里面,只见沟里面人头攒动,鬼哭神嚎喊声震天。

    他长叹了一声,调头返回军营。这时一股燕师马兵冲过来了,平安定睛一看,前面一人不是高阳王是谁?

    如今败局已定,平安实在没脸叫骂了。他提起长戟,干脆直接干,要与朱高煦决一死战!

    “他娘|的!”平安低声骂了一声,拍马冲出。

    不料高阳王朱高煦先喊道:“平将军现在能做的,只有早点投降我父王,尚能减少将士无谓牺牲!”

    平安瞪眼看清楚了朱高煦,火光之中,朱高煦的脸上竟毫无嘲弄之意。朱高煦在马上抱拳道:“平将军总是自称哥哥。义兄!咱们各为其主,只为决出胜负。眼下继续厮杀,除了有更多的孤儿寡母,有何益处?”

    一声义兄,倒让平安十分意外,他轻轻勒住马,趁着火光盯着朱高煦、见其一脸诚意。平安顿时涨红了脸。

    两人面面相觑,朱高煦没冲杀过来。平安沉默良久、双手紧紧握着长戟,终于“哐当”把兵器扔在了地上,身边的骑兵见状也纷纷丢了兵器。

    众燕骑顿时一拥而上,直扑平安。这时朱高煦的声音道:“带上他到各处去,向官军将士喊话:大将平安在此,诸位别作无谓抵抗!”

    于是平安依旧骑着马,被燕骑带走,走在前面,一路上听燕骑将士纷纷大喊:“大将平安在此……”所到之处,众官军将士果然纷纷弃戈投降。

    朱高煦拍马靠近平安,低声道:“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平将军的敌人,平将军可得记住这句话。”

    平安转头看去,见朱高煦的眼睛里反射着火把的光,刚才说话的声音、词儿都很蹊跷。

    平安心里有点困惑,一时间不明白,朱高煦那么神秘兮兮地叫自己记住干甚么。平安终于开口道:“那三声炮响,害得老子好苦!竟然正好与燕师冲到一起,为何那么巧?!若非运气不好,胜败尚且未料……唉!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朱高煦苦笑一声,又小声道:“义兄以后会懂我的话。”

    ……灵璧之战,北军大获全胜!官军十几万人几无走脱,三品以上武官三十多人被俘,文臣宦官百余人被逮,唯独不见了官军另一员大将何福。

    天已泛白,将士们一夜未眠,但灵璧内外仍是一片热闹,欢呼声此起彼伏。空前的大胜,让所有人都没有困意。

    中军大帐内,北军诸大将却一片喊杀之声,纷纷请燕王就地砍了平安!

    朱高煦在人群里情绪复杂,见到如此景象,一面更觉得平安将才了得,定是让太多北军将领吃过亏,才遭此痛恨。一面又有点为平安担心,生怕这能人被砍。

    但朱高煦无能为力,一切生杀大权,都在燕王手里。无论众人有甚么理由,最后的决定都是燕王说了算……因为燕王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不一定听别人的。

    就在这时,燕王抬起手臂,让诸将平息下来,果然开口道:“太祖养士,而今唯剩平保儿堪用,俺不忍杀之。且将其送归北平。”

    众将再也没人喊杀了,朱高煦见状,对父王的掌控力不得不佩服。

    接着燕王又命人把文官、宦官一百多人全部放了,表现出了极大的宽仁!

    朱高煦想起传说中燕王动不动就夷人九族的暴|戾,又见眼下燕王的仁厚作风,偶尔会有些困惑。他一直都在尝试揣测父王,却依旧不清楚燕王的内心有多深。

    不过眼下燕王的作为,朱高煦倒有几分自己的理解:

    燕王对付各方势力的手段,十分老练。现在靖难还没赢,于是对文官非常宽厚;因为文官在战争中的作用不是很大,属于可以暂且搁置的阶段。等燕王真正能掌控天下时,或许情况就不一样了。

    燕王不是建文帝,他们最大的不同,建文会突然给自己树很多敌;但燕王不会,他会分化敌人、不让对手抱团,然后各个击破。但上位|者的用心结果,或许都是一样的,那便是维护自己的权力独断。

    朱高煦前世只是个小民,学历不高,对无关生活的事也兴趣不大。来到落后的明朝后,他反而觉得自己的见识在提高……不仅是因为身在厉害人物之旁耳濡目染,而且他有个优点,便是会自己思考、不会人云亦云。

    ……他前世沉迷赌博,后来终于醒悟,也是因为会思考。有一次在表弟的课本上看到一个概率理论。一件事的概率,会因为重复次数太多,而趋向一个定值,就像抛硬币一样。而他作为赌|博闲家,赢的概率不超过五成,赌得次数越多,输的结局基本就注定了。这时他才醒悟,烂赌是多么愚蠢。

    ……

    淮河南岸,盛庸望着河面,神情十分落寞。

    时已至腊月初,淮南的第一场小雪早早来临,细碎的雪花飘在水面上,瞬息便不见了。雪花落在盛庸的鬓发上变得花白,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大帅,下雪了,咱们回营罢。”部将劝道。

    盛庸叹道:“我忽然觉得这世上只剩一个人了。”

    他很少有伤春悲秋的时候。这时武将们便劝道:“大帅有家眷亲人哩,军中那么多兄弟也还在。”

    盛庸道:“其实我与平安私交不深,平燕之战以前,咱们没怎么来往。但平安一失,我却感觉世间如此寂寥!想起在北平布政使司那边,我与平安一步一骑相互呼应,本将戎马一生、所历战阵无数,却从未与人如此契合……”

    “回来的文官说,平安没事。燕王待他如座上宾,好酒好菜招待着,又专门派精兵护送到北平去了。”部将又道。

    盛庸摇头冷笑道:“迟早是个死字。”

    平安之先父,是太祖养子,与帝王权贵们走得近;盛庸普通武将出身,却比平安更了解朝堂的争斗……正是如此,盛庸才比平安爬得快,与铁铉结盟、巴结黄子澄,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平燕大将军的头衔。

    盛庸继续道:“燕逆不杀平安,实乃惺惺作态,做给咱们剩下的这些官军武将看。无论战局如何,平安都得死!”

    一连两个部将疑惑问道:“为何?”

    盛庸不答。

    燕王战不利的可能很小,眼下官军再次大败,堪战之兵所剩无几,局面已经完全比不上平燕之战初期了。饶是燕王不利,平安也要死,那边的武将恨平安的人太多了。

    若是燕王战胜……“靖难”功臣那么多人,提着脑袋造反,好处轮得上彻底站错了位置的平安?迟早被清|算腾出位置来!

    盛庸有种兔死狐悲之感。但或许他的感受是错的,到头来恐怕应该平安来悲他罢?

    平安家至少和大明皇室关系很好……他盛庸有甚么?恨平安的人,更恨盛庸!平安给燕师造成的危险,他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这里,盛庸才明白自己的伤怀,并非与平安有甚么情谊放不下,其实他根本不怎么在乎平安的死活!

    他在意的是平安的才能、对朝廷打赢战争很有帮助。平安被俘,不能与他并肩作战了,这场战争更不好打。

    盛庸非常不甘心,他竭尽全力才有今天的地位。战场上出生入死,背地里绞尽脑汁,但平燕之战一旦失败,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他不想失去荣华富贵,失去被世人承认的光耀,更不想死。

    盛庸便道:“咱们还有一次机会!半年前增调的各省卫所援兵,总算快到了。我要的是精兵!只要得到这股兵力,咱们尚可一战。”

    部将忙赞道:“国难当头,最忠于圣上的,却是大帅啊!真该让军中的宦官和锦衣卫,把大帅这些话禀报回朝。”

    盛庸不置可否,他如此执着为朝廷卖命,并非文官们嘴上说得什么道德大义,他是为自己争取机会。

    “走!”盛庸收起那些无用的伤怀。反正过去的事已成定局,还不如多谋划以后的事。盛庸一向是个审时度势、冷静沉着之人。

    他带着几个部将,拍马离开河岸。

    盛庸回营后,一面写密信给驸马梅殷,叫他在东面固守城池、要津,不得让燕师借道南下。一面写信叮嘱凤阳知府徐安,将境内所有浮桥、舟船全部烧毁。接着又把军中的官吏派到淮河上游,令诸州县烧毁船只,淮河一线全部戒严。

    他部署之后,便亲自巡视大营附近的河段,确定将士们把所有舟船控制住。

    现在盛庸手里的人马虽众,却大部都是些乡勇和衙役组成。他从山东到淮河后,一直在招兵买马,然而对付燕师精锐,这些人马无法摆开野战!

    他的考虑是,依靠淮河,能拖多久算多久。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迟滞燕师南下的速度。

    盛庸只待朝廷援兵到手,再寻机与燕师最后角逐!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416/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作者:西风紧所写的《大明春色》为转载作品,大明春色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春色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春色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春色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春色介绍:
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