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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一缕阳光

    坤宁宫的殿顶比一般房屋要高,此时偌大的殿室内只有两个人,显得空旷而寂寥。

    朱高炽哭诉了一通,有点累了,趴在地砖上一声不吭。

    过了好一会儿,徐皇后才发出了细微的说话声。朱高炽急忙直起腰,把头靠近了听。徐皇后喃喃说道:“我明白儿的难处,我亏待你太多了。”

    徐皇后缓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从小你就不招你父皇喜爱,受了很多委屈,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高炽是我生下来的,哪能不心疼你?所幸你本性良善,宽仁谦让,也很疼爱弟弟妹妹们……咳咳,娘如今卧病在床,能补偿你的太少了……”

    “母后……”朱高炽心里一软,顿时所有委屈和戾|气仿佛都从心里涌出、顺着眼泪流淌了出来。

    太阳好像到了云层稀薄的地方,坤宁宫里忽然亮堂了一些。

    接着徐皇后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大舅嘴上很凶,只因他是徐家长子,身负厚望,他本来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你待他以诚,他就百倍待你。高炽要善待他,趁我还有口气,有机会想再见他一面。”

    朱高炽叩拜道:“儿臣谨遵母命。”

    徐皇后又道:“你做长兄的,对兄弟姐妹们一定要公道宽厚,想办法与高煦谈谈,拿出折中的法子。都是亲兄弟,有甚么恨不能化解的?”

    朱高炽又道:“儿臣记住了。”

    徐皇后歇了一会儿,伸出颤巍巍的手道:“那边有笔墨,你去拿,把我扶起来,我亲笔给你写懿旨。”

    朱高炽忙道:“母后,母后,您的身体最要紧!”

    “高炽……”徐皇后的目光变得很有神。

    朱高炽只得去拿东西,又取来一副蒲团放在徐皇后的被子上。徐皇后在朱高炽的搀扶下,咬牙挣扎地靠坐了起来,然后接过笔开始书写。

    “沙沙……”笔尖落在黄色绸纸上的声音传来。

    这时窗户之间竟然透进来了一缕微弱的阳光,太阳在此刻好像正到了云层之间的空隙。那阳光洒在徐皇后毫无血色的脸上,仿佛泛出了一层圣洁的光辉。朱高炽的心里又软又暖,一时间感受到了世上最温暖的感情。

    他简直是奥啕大哭,满脸都是泪痕。

    内心深处那个充满冷漠的声音,再也无迹可寻了。朱高炽只想着母亲能够长命百岁,只觉得人间仍充满了亲情和温情。他想尽可能地善待每一个人,想这天下都沐浴在阳光之下。

    朱高炽哽咽道:“若是上苍有眼,俺想用自己的命,换母后长寿安康!”

    徐皇后看了他一眼,“别说傻话,还有很多大事等你去完成,不要辜负为娘的一片心。”

    朱高炽小心翼翼地接过懿旨,先放下,又细心地扶着徐皇后躺下。徐皇后的声音又从被子里拿出一把钥匙,道:“宝玺放在那边的柜子里,你去找找。”

    朱高炽先看了一下懿旨的内容,上面写着: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欺上瞒下祸害忠良;更广进美**迷惑圣上。昨日纪纲谗言,并擅进红丸补药,圣上服之夜不能寐,半夜至坤宁宫与我说话,告知实情。不想圣上今早回乾清宫即病倒。

    当此之时,应以皇太子暂行监国,改朱批为蓝批。诸臣皆受大明皇室厚恩,应忠心社稷,安守本分,用心辅佐皇太子。有居心叵|测趁势生乱者,请皇太子严惩不贷。

    ……朱高炽几乎是哭着看完懿旨的。这时徐皇后的声音冷冷道:“那些没有尽责的近侍奴婢,以及有嫌的人,你决不能放过他们!”

    “儿臣必为父皇报仇!”朱高炽拜道。

    徐皇后道:“儿长大了,不要哭哭啼啼,去罢!”

    朱高炽忙活着盖上皇后的宝玺大印,收拾好东西,把钥匙还给徐皇后。便在床前磕头告退。

    朱高炽走出坤宁宫,见到太子妃张氏时,张氏一脸紧张地望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朱高煦向张氏微微点头;张氏又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着的黄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浑身都软了下来。

    辇车刚出乾清门外的小门,便见袁珙迎面疾步上来。

    袁珙沉声道:“汉王等百余骑沿官道跑了!”

    朱高炽问道:“昨日的事告诉道衍大师了么?”

    袁珙点了点头,上前耳语道:“道衍大师叹息了一阵,甚么也没说,只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不支,无力再管俗事。不过庆元和尚跟着出玄奘寺,告诉下官,以后有什么事儿可以与他商议。”

    于是朱高炽乘车,其他人簇拥着步行回春和殿。朱高炽把懿旨先拿出来,给诸臣传阅。

    就在这时,东宫官员杨荣道:“幸好太子早有所料,提前派人去了贵州。而今最重要的是,先把皇后的懿旨誊录一份,命通政使司驿传贵州,好让镇远侯(顾成)有所依凭。只要镇远侯拿住了汉王,大局可定矣!”

    同样是东宫官员的杨士奇却立刻反驳道:“彼时汉王只身困于宫中,而我们已有准备,尚且不能拿住他。如今汉王脱缰而去,我们却只寄托于贵州一地拿住汉王,恐怕并非稳妥之法。”

    杨荣道:“事情仓促,汉王逃脱只是侥幸,不料他在宫中也竟有奸谍!而今汉王带兵返回云南,必快马加鞭,必经贵州才能尽快回云南。贵州初定,至今未建三司,要道皆有卫所防卫,汉王插翅难飞!

    汉王部下虽是骑兵,却有一百多人,换马不便。他刚走不久,太子立刻下令将懿旨誊录驿传镇远侯,必能赶在汉王到达贵州之前、送达镇远侯之手。”

    杨士奇却道:“下官不敢苟同。此时不宜逼迫太急,应竭尽全力稳住汉王,与之和解。时间拖得越久,朝廷局面越稳,朝廷对云南四周的部署也需要时间,拖延时日,对我们极为有利!”

    太子妃道:“此事容后再议,母后已经给太子想好办法了,请太子爷先办好宫里的事。”

    朱高炽以为善。

    ……镇远侯、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顾成已经七十七岁了,以前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人。建文元年被朝廷调往真定前线“平燕”,追随的是耿炳文。耿炳文战不利,顾成被俘。

    顾成被俘后十分识时务地投降了,一个刚投降的大将、当然不能用在前线,燕王立刻把顾成送往北平辅佐高炽守城。顾成在北平提出了很多有用的城防建议,逐渐得到了世子府的信任和庇护。郭资、当时的世子妃张氏都与顾成结交甚好。

    正因顾成的良好表现,以及高炽等的力保,他在“靖难之役”后不但没有被清|算,还被封了镇远侯,继续得到圣上的重用、回到贵州做一方封疆大|吏。

    所以,此前太子写信给顾成,让郭资也签名了。彼时太子没有名分、不能对顾成这样的封疆大|吏下达任何命令,写那封信只能靠私交了。若是顾成能意会,应该自己想个由头,先扣住汉王,再等朝廷的名义。

第三百五十章 恶犬

    直隶官道两侧一片平坦,偶有起伏的山坡,点缀在沃野之间。天上黑色的乌云周围笼罩着阳光,仿若镶上了一圈金边。

    地上宁静繁茂,炊烟在村庄上空寥寥升起。泛黄的稻田边,几个农人正朝着官道上,瞧着一群骑兵在奔跑。朱高煦等人一出京师城,便觉得好像天下还很太平,甚么都还没发生过一样。

    有些事情确实用眼睛看不到的,若非宫中遭遇的危急才过去不久,朱高煦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朱高煦忽然转头问韦达:“陈大锤和段雪恨,为何没出城?”

    韦达拍马赶了稍许,道:“回王爷,早上末将等一进城,以为没啥事了,照王爷的意思去了旧府……陈大锤打声招呼便离开王府,段雪恨连话也没一句,末将得先问问才知道她何时出门的。不过这二人去了哪,末将不太清楚,也找不着人。”

    朱高煦听罢,心里明白陈大锤应该去了玉器铺。但段雪恨出门去干甚么?她似乎从小到大就没出过云南,不认识京师的任何人,在京师不该有啥事要办的。

    不过现在没法顾得上过问他们了。朱高煦便不再多问,他的周围恢复了沉默,只剩下官道上马蹄隆隆之声。

    朱高煦剧|烈活动了一上午,此时又渴又饿,便从马背上取下水袋,仰头灌了一口。接着他又往脑袋上倒了凉水,好让头脑稍微清醒一下!无数事接二连三发生,他现在已不知想了多少事,脑子就没歇过……

    恍惚之中,朱高煦想起了四个人打麻将的场面,因为他以前各种赌|博的次数太多。牌桌旁边常会有人看,每一盘结束后,看官就会说一通:不该打这块牌、应该打那块,你下家等着胡呢!

    看官俨然就像一个赌神,牌技远超桌上的人。通常看官说得并没有错,可是他说出最佳打法的前提是,同时看了几家的牌面……所以看官依然不是赌神,只是貌似很厉害的样子。

    不幸的是,朱高煦现在就在“牌桌”上,并不能看几家牌面。更不幸的是,事到临头了,他才刚醒悟:原来该自己出牌了!整个上午,朱高煦连深思熟虑的机会也没有。

    直到眼下,朱高煦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包括皇帝是不是真的驾崩了,这样最基本最重要的信息,他依旧无法完全确认。

    但是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判断,那便是皇帝已经不在人世。毕竟朱高煦与之过招的太子,是个人,是人就有他的性格和处事风格;若是皇帝还在,太子应该没那个胆子。

    万一这个基本的判断错了,之前做的事就变得相当麻烦。而且朱高煦接下来做的事,也要根据这个判断。一旦南辕北辙,走得越远错得越凶……

    一泼凉水上去,朱高煦觉得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

    他便抬起手道:“先歇口气!”

    众骑又冲出一段路,慢慢停了下来。

    朱高煦招韦达等人靠近,说道:“贵州总兵官顾成在‘靖难之役’初投降,住在北平辅佐了太子几年。而且顾成在洪武年间就镇守贵州,在当地旧部极多,若是存心为难,咱们这点人毫无办法。

    这么多人马离开凤台门,东宫迟早知道咱们走了。即便东宫后知后觉,现在才派人去贵州给顾成通风报信;咱们一百余骑,仍然跑不过快马驿传的信使。

    因此,我觉得咱们路过贵州之前,顾成极可能先得到消息了。如此直接回云南,风险极大。弟兄们得分头走。”

    于是朱高煦当场安排了一番,命护卫百户、试百户、总旗等将领拿着汉王的印信,率军走贵州那条路,迷惑朝廷的人;等护卫队到了贵州地面,再分出几股小队,两三人一路,伪装商人百姓试图通过贵州,回去报信。朱高煦自己则与韦达、妙锦、王寅走另外一条路。

    此时朱高煦已经发现,自己这藩王的名号在京师根本没号召力,没人听他的命令。只有汉王府护卫军将士最容易调动,如同自己的手臂。因为护卫军的家眷都在云南,而且一直追随朱高煦,习惯地信任并听命于他了。

    ……

    东宫春和殿内,大臣们正议论纷纷,提出了很多方略。众人合力之下,总算重新制定了一套法子。

    摆在太子朱高炽面前的境况、也是纷纷扰扰,他一时半会儿无力把权|力伸得太远。若是汉王还在京师,此时还得针对汉王想办法;然而汉王跑路了,东宫只得先处理眼皮底下的乱局。

    徐皇后懿旨公之于众前,东宫诸官一致决定,先召纪纲入宫。

    朱高炽道:“拿俺的印信去,叫纪纲和薛禄都到御门来。”

    右谕德杨荣立刻拱手道:“锦衣卫有一百人守在午门外,可传纪纲走西华门,薛禄走东华门。并让谭指挥带兵到御门后面设伏!”

    朱高炽听罢愣了一下,大概猜到了杨荣的意思。如果纪纲走午门进,宫门一开,午门外的锦衣卫官兵是纪纲的人,有些危险。

    不过朱高炽片刻后便冷笑了一下,说道:“纪纲不过只是一条狗,恶狗!让他走午门进宫。”

    ……承天门到洪武门之间的千步廊,两侧排列着许多朝廷衙署,其中的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的衙署、都在千步廊的西侧。

    今日不上朝,宫里也没传召大臣,无数官吏按部就班,在各自的衙署里上值。上午发生的事,已经有消息传到千步廊来了;不过这些衙门现在仍保持着秩序,大伙儿各司其职,只是悄悄打听着各种消息。

    阴云笼罩之下的千步廊,地面干净而宽敞;诸衙署建筑群错落有序,古朴而明净。一切都那么宁静,只是人们脸上的神色,隐隐与平时不尽相同了。

    上值时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也在他该在的地方,便是锦衣卫衙署。

    此时此刻纪纲知道的消息最多,锦衣卫在全城各处都有人。他唯一不知道的,便是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唯一不敢安插耳目的地方,也只有皇宫,那里不是锦衣卫该管的地盘。

    今日圣上恐怕不能御门听政,锦衣卫本身也是亲军军队之一,没有传召当然不能进皇宫。

    汉王在凤台门嚷嚷的话,纪纲也知道了。他眼下正坐立不安、胡猜乱想……圣上真的驾崩了?东宫兵变?

    纪纲实在不愿意相信,以东宫文华殿那帮教书先生,竟能谋划干出兵变的事儿来!圣上恐怕也不是那种皇帝,竟能让太子在眼皮底下谋|逆!可是,汉王一个亲王,刚刚才从安南国远道归来,他跑甚么?

    就在这时,人报东宫宦官海涛求见。

    纪纲立刻叫人放进来,海涛走进锦衣卫大堂,毫不客气地走到上位,拿出一张纸道:“皇太子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即刻到御门议事。”

    纪纲埋着头,双手接过文书,说道:“遵命。我去取点东西就来。”

    海涛道:“太子爷等着哩,纪将军可得赶紧。”

    纪纲拿着文书瞧了一眼,不用看盖的印,只看笔迹就认出来了,确实是太子的手笔。太子在文华殿不仅读书,常常也帮圣上批阅奏章,历练治国之才,不过批复的奏章还是要给圣上过目罢了。因此在这千步廊上值的文武,大多都见过太子的笔迹,纪纲也不例外。

    不知是否因为天气闷热,纪纲感觉额头上的汗水立刻冒了出来。

    他闷头走进里边的书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马上又站了起来,好像椅子上有根针似的。纪纲在书房里快步走来走去,汗水留得满脸都是。

    此时纪纲虽然不太清楚,宫中究竟发生了甚么。但是他可以断定:必定出了事!

    若是甚么事都没有发生,太子召见锦衣卫指挥使,圣上知道了这事儿,会怎么想;若是甚么事都没发生,纪纲根本不想听太子的人啰嗦……如今看来,汉王在凤台门嚷嚷着说,东宫弑君兵|变,敢情是真的了?

    纪纲慌得很,浑身闷热,骨头里却感觉到一股凉意!

    他自己干过什么事,心头当然清楚得很。这些年纪纲对付的,主要是朝廷内外留下的建文余|党;御史陈瑛负责弹劾,纪纲主要是办事,列名|单、抄家、抓人、把人弄|死在北镇抚司诏狱,他干得非常娴熟。

    当然所谓建文余|党真的说不清楚,朝廷内外官员上万人,燕王府嫡|系才几个文武?大多数文武都是经过洪武朝、建文朝一直做官过来的……这时候就得揣|摩圣上想|搞谁。

    要是皇帝真的驾崩了?纪纲此时一想便怕得要死。因为想要他脑袋的人,实在太多了!

    纪纲心里也是满腹苦水,他暗|骂道:俺搞的全是官儿,若是圣上不点头,俺有那胆子吗?圣上当然不会每次都明说,俺不得替圣上琢磨么?

    现在纪纲才真正意识到,那些脏事,人们不会理解,也不会因为他只是一把刀、就不找他算账。

    以前他是不怕的,因为满朝文武心里都有数,若是和他纪纲过不去,就是与圣上对着干!

    纪纲心道: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第三百五十一章 以史为鉴

    以前纪纲得圣上宠信的时候,近至昨日、他在锦衣卫还是一呼百应。弟兄们都争着要在他跟前露面,有些人每天要表忠心数次,恨不得哭着喊着要纪纲做亲爹。

    然而只是一夜之后,纪纲就感受到了人情凉薄。

    刚才太子派人传令,锦衣卫大堂里还有很多人。可纪纲最后只能一个人进书房想法子,方才就没有一个跟着进来,说两句体己话的。娘|的,都看猴子一样看着哩!

    就在这时,总旗杨勇走进来了。纪纲瞧了一眼,先开口道:“总算还有个记恩的。”

    一开始纪纲看中了这个身材矮小、面皮白净的小子,是在翰林院编修王艮家里。

    彼时王艮已经死了,但是纪纲偶然查到了证据:王艮之死因,并非王家人号称的病故,而是在建文朝覆亡时自|裁!以死殉国,还不是建文党?于是王艮全家、全族继续被清|算了。抄家的时候,杨勇那小子机灵,私藏了个宋代官窑小碗儿,等人走了才献给纪纲。

    纪纲虽然看上了这小子,但心里是看不起杨勇的。纪纲自己也在拼命地对圣上阿谀奉承,但觉得杨勇这种挖空心思讨好迎合上峰的人靠不住;这等人平时用着顺手,可在关键时刻都用不上,根本不是真正的忠心。

    哪想到今日这幅光景了,进来的人却是杨勇。也不知是杨勇傻、看不清形势,还是他的人品确实好、让纪纲看走了眼。

    杨勇沉声道:“纪大人知遇之恩,末将没齿难忘。”

    纪纲在此时还“嘿嘿”苦笑了一声:“出口成章,有长进。”

    “戏文里学来。”杨勇道。他说罢走进前来,俯首小声道,“纪大人何不趁早跑掉,去投汉王?”

    “哦?!”纪纲一副刮目相看的眼神儿,瞅了杨勇一眼。

    纪纲站了起来,又在斗室之内踱步了一会儿,转身道:“你可知蔺相如?”

    杨勇道:“回纪大人话,小的在戏文里听过,还璧归赵、负荆请罪。”

    纪纲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些事儿。蔺相如以前是个在权贵家里蹭饭吃的穷书生,吃的是缪贤舍人家的饭,后来出了个好主意,才得缪贤舍人举荐做了官。

    彼时缪贤舍人犯了大罪,想逃跑燕国,因为燕王曾抓着他的手说想交朋友。但蔺相如劝阻缪贤舍人:燕王以前对您好,因为您受赵国重用;现在负罪逃跑,燕王还想与您交朋友吗?燕王把您捉了还给赵王,岂不是更有好处?”

    杨勇一副沉思的模样,没吭声。

    纪纲又小声道:“俺要是就这么只身逃去云南,投了汉王,便完全得罪了东宫,公然与之为敌;东宫必定要给我泼一身脏水,将俺弄得身败名裂。那时汉王会接俺这个烫手山芋?”

    纪纲讲大道理的时候,心里更舍不得娇妻美妾和家产。

    以前纪纲在山东老家时只算一个殷实小户人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能读书已经不错了。但“靖难之役”后,短短五年时间,他已经富得流油。

    因为圣上要清|算建文奸|党,又非常宠信纪纲,给了他极大的权力。纪纲抄家之时,没少公饱私囊;甚至有些嗅到情况不太对的官儿,主动给他送钱送地送女|人。纪纲还负责给宫中物色秀女,见到自己特别喜欢的,自然就先收了。

    于是几年之后,纪纲在京师豪宅铺面多处,家中妻妾成群美人如玉,各种金银财宝古|玩珠玉,简直多不胜数。他不仅在直隶地区有大量良田,在各地都有田地。

    此时他一想到要丢掉所有来之不易的好东西,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纪纲心道:这些都是俺应得的酬劳!俺干着得罪人的脏活,要是一点甜头都不给俺,你们谁来干?!何况这一切都是圣上的恩惠,圣上也是知道的。除了皇帝,谁也不能动俺一个铜板!

    纪纲便看了杨勇一眼,说道:“你还年轻,很多事儿不懂,多历练历练。不过你能出出主意,俺还是知道你忠心的。”

    杨勇抱拳道:“是。末将只是太担心纪大人了,您可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纪纲哪里没有想办法?他的头都想大了!这会儿宦官海涛就在大堂上等着,纪纲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道理他都懂,纪纲好歹读了不少书,虽然是个被县学开除的生员、那也是生员。

    他甚至想起了老乡高贤宁的逆耳忠言。高贤宁前后劝过纪纲两次,大概意思都差不多……意思是说纪纲出身太低根基太浅,以前在县学也不讨同窗喜欢,没甚么真正可靠的党|羽。如果干锦衣卫的活,难免得罪人,将来没人为他说话,名声臭了,就会飞鸟尽良弓藏、兔死狗烹;上|位者趁机发一笔财不说,还得了民心。

    纪纲自己也是读书人,但最不喜欢的也是读书人,只有高贤宁他是用心结交的。纪纲回忆起来,也觉得高贤宁说的有几分道理。

    不然他现在犹豫什么呢?

    就在这时,门外隐隐有个人影。纪纲警觉地瞧了一眼,一个锦衣卫校尉走到了门口,抱拳道:“禀纪将军,那海公公在大堂上嚷嚷,催促您快些。”

    “俺知道了,慌个鸟!”纪纲没好气地吼了一声。

    那锦衣卫校尉缩着脖子,忙拜礼告退了。

    纪纲心里更急了,手一会儿插|进鬓发,一会儿伸到后颈挠,双脚在地上凌乱地走来走去。

    过了一会儿,纪纲忽然站在原地,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杨勇道:“那个缪贤舍人,听了蔺相如的劝告之后,你知道缪贤舍人怎么做的么?”

    杨勇道:“末将看那场戏没有这一段,不知。”

    纪纲道:“缪贤舍人主动去见赵王自|首认错,赵王后来原谅了他。”

    纪纲说罢,急急忙忙地从腰袋里掏出一把铜钥匙,到墙角去开了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来。

    他转头道:“俺幸好有一件‘法宝’。俺还有用,太子也用得上俺!”

第三百五十二章 如出一辙

    午门外侍立着许多披坚执锐的将士,不用数、正好一百人,都是锦衣卫下属的官军。纪纲和海涛一起走到午门外,路过守卫、几个锦衣卫将士便抱拳见礼。

    纪纲点了点头,无心与他们说话。

    宦官海涛往城楼上看了一眼,上面有个宦官伸着脖子细瞧了一会儿,便道:“开左侧门。”

    午门正门旁边的城门缓缓开启了。纪纲一步步地向那洞开的门走去,此时他的脑袋里有瞬间的空白。

    几年以来,他的日子都算是安稳的。纪纲心里也知道得罪了很多人、有很多人想他死,他平素也防着;可是毕竟宫里的人宠信他,就没人动得了他。今天似乎不太一样,忽然之间,纪纲就得面对一世的抉择了。

    纪纲拿袖子轻轻揩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硬着头皮走进宫门。旁边的宦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等待纪纲的是未知的命运,他心里一直很紧张、很提心吊胆,但是脚下还是没停。因为他找不到停下的理由,更没有想好要拒绝太子的召唤。

    纪纲心里想着,如果老天让他顺利度过此劫,回头自己定要出钱捐个庙子,再去救济一下那些穷困的老百姓。他倒不是伪|善,因为锦衣卫从来都只搞官儿,谁顾得上理会无权无势无钱的平民呀?皇帝不会管那些寻常平民,纪纲更觉得百姓毫无油水。

    二人从午门进宫,走过一片宽阔的空无一物的砖地,正面巍峨高大的建筑,便是奉天门。

    他们走进奉天门,宦官海涛便拜道:“禀太子爷,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到了。”

    “哼!”上面的太子发出一个声音。

    太子正坐在上面的一把椅子上。那把椅子放在宝座旁边,之前纪纲从没见太子坐过,倒是圣上听政时、有时候皇孙瞻基坐在那里。

    御门里边还站着一些大臣,大概有十来人。

    纪纲已顾不得许多了,立刻匍匐在地,高呼道:“末将叩见皇太子殿下!”

    太子的声音道:“纪纲,你是不是擅自进奉了红丸,给圣上服用?”

    纪纲愣了一下,忙道:“甚么红丸?那不是红丸!”

    “那是啥?”太子马上问道。

    纪纲这才回过神,发现刚才说错了话。他就不该承认进献了任何东西!因为他进献的那种东西,似乎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圣上也打了招呼的、不要说出去。

    可能圣上难以启齿,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身体那方面不太行了。其实纪纲也觉得是人之常情,圣上都年近半百了,吃点补药才行很正常;但圣上一直很要强,不愿意为别人所知。

    此时再当众收回说错的话,显然是不行的。纪纲也不想激怒太子,他现在揣测圣上可能出了甚么事,再得罪皇储不是找死吗?

    他觉得自己太紧张了,就说错了一句话,便后悔莫及。

    纪纲只得硬着头|皮道:“只是进补之药,臣进奉之前,当着圣上的面自己先吃了,补药绝对不会有丝毫问题。”纪纲稍微一顿,马上就道:“太子殿下,您听末将说一句话。末将带了东西进来。”

    “先呈上来。”太子道。

    纪纲便把自己从柜子里拿的东西递给宦官海涛,那是一份卷宗。海涛接过,呈送到上位去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官儿的声音道:“真的只是补药,你没有欺瞒太子?”

    纪纲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原来是东宫官儿杨荣。纪纲心道:你|娘|的,若是以前,老子理都不想理你!你见了老子反而得小心点,不然太子稍微犯了点错,就是你这厮指使、谗|言所致!

    然而眼下形势逆转,纪纲只能自认孙子,便答道:“末将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欺瞒皇太子殿下呀!”

    杨荣道:“那你亲笔写下来,以便证明你不是张口乱说。”

    纪纲觉得事儿有点不对劲了,他当然不愿意写,马上向上方磕头道:“太子爷,末将今后一定对您马首是瞻!您瞧瞧那东西,末将还很有用,可以帮您做很多事……”

    “大胆!”太子的声音道,“你竟敢挑拨俺们兄弟感情,诋毁高煦,诬告勋贵大臣!”太子接着冷笑了一声,“这都是甚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与汉王交好的文武名册’?第一个居然是淇国公邱福?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纪纲一时间有点糊涂了,心道:那汉王已在大庭广众之下,谩骂东宫和太子,这时候你们兄弟还谈感情?

    在纪纲看来,太子和汉王已经水火不容。自己这是在主动投靠,站在太子爷您的这边呀!只要太子爷您一句话用得上俺,其他人敢说一个不字?

    就在这时,御门后侧门走进来了一个人。纪纲悄悄抬头一看,脸色“唰”地一下变得又青又白!

    刚走进来的人是都督佥事薛禄。纪纲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一看到薛禄进来,马上就觉得事情变得有点不妙了。

    薛禄是旧燕王府护卫武将,在“靖难之役”中立了战功也没封侯。纪纲揣测他有怨气,便暗地里盯着,看能不能抓到点把柄。

    有一次,纪纲发现薛禄正在一个道观里勾|搭一个女道士。纪纲随后去了一趟道观,一眼瞧见那女道士,他当晚就没睡着觉。于是纪纲便想把那女道据为己有,而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道观就把那道士睡了再说。

    薛禄闻讯大怒,他不仅居功自傲,把追随圣上打江山的往事挂在嘴上,还看不起纪纲。薛禄当着那哭哭啼啼要寻死觅短的娇|滴滴美人儿道士、破口大骂纪纲是条狗。纪纲顿时怒火攻心,气不打一处来,操起一柄铁瓜就往薛禄脑袋上砸。

    薛禄当场晕了过去,被打得头破血流,差一点点就一命呜呼了,在家养了几个月才下得了床。圣上也没因此惩罚纪纲,薛禄也知趣地不惹纪纲了,乖乖让出了那个美人道士。

    此时此刻,纪纲看到薛禄阴笑着走出来,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浑身僵在那里。

    薛禄低声道:“纪纲你这条狗,俺不仅要睡你家那个道姑,还要睡你夫人,睡你小女。”

    杨士奇正色道:“薛将军切勿公报私仇,御门之内,以国家社稷是非对错为重!”

    纪纲急忙“咚咚咚”磕头道:“太子爷饶命!太子爷,俺是条狗,有用的狗!”

    薛禄从御案上躬身接过一份黄卷,大声念道:“皇后懿旨!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欺上瞒下祸害忠良;更广进美**迷惑圣上。近日纪纲谗言,擅进红丸补药,圣上服之夜不能寐,昨夜至坤宁宫与我说话,告知实情。不想圣上今早回乾清宫即病倒。

    当此之时,应以皇太子暂行监国,改朱批为蓝批。诸臣皆受大明皇室厚恩,应忠心社稷,安守本分,用心辅佐皇太子。有居心叵|测趁势生乱者,请皇太子严惩不贷。”

    纪纲听罢,面如死灰,哭喊道:“冤枉啊!奇冤啊!这世上还有是非黑白吗?老天啊……”

    完了!彻底完|蛋了!这么大一个黑锅盖下来,纪纲马上陷入无尽的绝望之中,不仅现在没法洗清,恐怕一万年都洗不干净。

    刹那之间,纪纲觉得自己哭喊的话似曾相识,以前他搞的人也是这样喊冤的……最后当然没有一个人喊灵了。看来那些官儿的笔,肯定要纪纲在千秋万代后都背好锅,永世不得超|生!

    在这一刻,纪纲非常后悔!他要是知道,东宫手里居然有这么一份懿旨,打死也不会进宫来!

    投汉王肯定不行,谋|害圣上这么大的罪名,谁扛得住?汉王从京师仓促逃走,若是敢收留他纪纲,生怕不被污|蔑为谋君同|党么?有了这份懿旨,纪纲甚么也干不了,锦衣卫的弟兄、肯定要把他直接砍|死在锦衣卫衙门!纪纲在一瞬间的后悔,想到的只是逃走,躲起来……

    他没来得及多想,这时便看见薛禄从背后取下了一枚铁瓜!那铁瓜的模样和颜色,简直与当初纪纲在道观中使用的铁瓜、如出一辙!

    纪纲刚刚爬起来,薛禄手里的铁瓜就“呼”地扫上来,“砰”地一声,纪纲只觉得眼前金星漫天,甚么都看不见了。

    ……庄严而华贵的御门,平素只有翰林院官员的墨香和斯文礼仪,但此时一股血|腥味弥漫其间。纪纲趴在砖地上,脑袋里流出来的血已经浸湿了砖石。

    东宫官员杨荣走了上来,拿着一份口供和盒子。抓起纪纲软绵绵的手,把他的手指在盒子里一按,又放到供词上一按,一声不吭地转头走了,正眼都不看纪纲一眼。

    太子朱高炽的声音道:“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已死,命谭清兼领锦衣卫指挥使。把这狗的脑袋割下来,挂到承天门城楼上。立刻将皇后的懿旨在承天门城楼宣读,传视千步廊诸衙署。”

    谭清抱拳道:“末将领命!”

    太子又转头看向薛禄:“俺知道你有点委屈,俺定为你做主。你告诉那些委屈了的老弟兄,俺自有公道。”

    薛禄忙单膝跪倒,开心地朗声道:“臣拜谢皇太子恩典!”

第三百五十三章 忠义

    承天门到洪武门之间,朝廷大部分中枢衙署都在这个区域,上值的文武官员、吏员、差役多不胜数。站在承天门上念懿旨的不是宦官,而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谭清。

    谭清长得五大三粗,嗓门非常洪亮。许多靠近承天门的衙门,里面上值的官吏都出门听来了。

    等念完了懿旨,谭清又招呼午门那边跟来的锦衣卫官军,与两个文官一道走出承天门,来到各衙署,让诸堂官官员一一查验皇后的亲笔、以及宝玺印章。

    每到一个衙门,众人简直雀跃欢呼,皆大骂纪纲罪大恶极,万死不能恕罪!并称太子仁义英明,亿兆臣民之福矣。

    忽然有个官儿说道:“陈瑛不是纪纲同|党?”

    刚有一个人站出来提起陈瑛,大堂上马上就炸开了锅,众官立刻大骂陈瑛,吵吵嚷嚷不可开交,闹成一团。甚至有人开始现场编|造逸闻趣事,讲得是陈瑛与纪纲如何要好,每每互换小妾,以此淫|乐。

    不过很多人心里都知道,纪纲和陈瑛根本不在一壶里,俩人的差事、兴趣完全不同,更无私交。只是现在没有任何人指出这个错误了。

    陈瑛负责弹劾、只动口不动嘴;纪纲一般只是查实和抓人,不会公然弹劾诸臣。陈瑛自己也是建文旧臣,只因贪|污过甚,被排|挤打|压心生怨愤;而纪纲是野路子出身,与朝中大部分人没甚么旧怨。

    满朝文武,恨陈瑛者,甚于纪纲。所有有点实|权的京官,就很难找出来一个没被陈瑛弹劾过的官员。若纪纲是条恶狗,在大伙儿心里陈瑛就是条疯狗!

    谭清道:“好了好了,俺还要去下一处。你们这些事儿以后再说!”

    同行的杨士奇却道:“诸位写成奏章,确保诸事属实、有真凭实据,太子才好定夺。”

    ……中军都督府里,左都督丘福率众武臣查验了懿旨,并未发现有丝毫蹊跷之处。

    丘福接了旨,便坐回大堂公座,忽然冷冷道:“谭清,你回去替我禀报太子。丘福进言,大事如此遮遮掩掩,恐怕与国家不利!”

    众臣大骇,皆不敢搭话。

    丘福已经六十四岁了,他的孙子丘禄已成年,在中军都督府任职。丘禄急忙上前小声道:“祖父慎言!”

    谭清道:“末将看在大伙儿一起浴血奋战的情分上,请淇国公收回那句话。”

    “你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了。”丘福冷笑道,“来,抓我?”

    谭清面红耳赤,抱拳道:“末将定将淇国公之言,如实禀奏太子殿下。”他说罢,与杨士奇等人一道,转身走出了中军都督府大堂。

    传旨的人一走,大堂里顿时议论纷纷,不少武官都劝邱福上书请罪。

    丘福大怒,说道:“当年圣上被朝中奸|臣陷害,福追随圣上愤而起兵,席卷天下,得圣上隆恩,赐富贵尊荣,此生福只忠于圣上。如今阉人关闭宫门,谣言四起,一些人竟然不准大臣觐见,也不召御医会诊。遮遮掩掩,岂对国家有利?

    我丘福忧心圣上,是为忠,何罪之有?!

    汉王乃太祖皇帝之孙、圣上嫡子,为他父皇南征北战,有大功于天下。我丘福当年幸得汉王几番救援,方未兵败,岂能忘恩负义?而今汉王仓促逃离皇宫,宫中无人解释。

    我丘福为汉王说句话,是为义,何罪之有?!”

    丘福说罢冷笑道:“要死就死,我丘福早就死过几遍了,多活这些年都是赚的。”

    下属轻声劝道:“淇国公不为自个作想,也为您孙儿想想不是?”

    丘福道:“你以为老夫是纪纲?老夫为圣上流的那些血、立的那些功,若都是假的,那老夫为啥封国公?我丘家孙儿,也不是怂|货!”

    他的孙子丘禄听罢,涨|红了一张脸,羞愧地低着头。

    丘福道:“尔等随我去承天门,请求觐见圣上!”

    众人个个目光闪躲,没人吭声了。

    “他|娘|的!”丘福一掌拍在公案上,吓得好几个人浑身一颤。丘福也没为难他们,径直站了起来,往左军都督府那边去了。

    丘福来到大堂上,问武城侯王聪在何处。

    堂上的官儿说道:“王都督有恙,告假回家去了。”

    丘福又在五军都督府这几个衙门里走了一圈,想找几个封侯的弟兄一路。可十来个在京的侯爵,竟然有四人突然生病了!剩下的几个,都苦口婆心地劝丘福,说了一大堆话,意思是:您已经封国公了,管那么多事作甚,好好领着丰厚的俸禄过好日子、再传给后代,岂不美哉?

    丘福走出后军都督府大堂时,偶然还听到里面有人议论,那些人以为他丘福老了、耳朵不灵。

    有人道:“淇国公此人,打仗勇猛冒进,胆子极大。我看他做人也一样,他就仗着有大功于圣上,手里还有免死铁券,认定太子不敢拿他怎样!可就算要干点什么事,也没他这么干的,大喊大叫谁敢跟他窜通啊?”

    另一个人道:“谁不知道淇国公和汉王交好,他不如此作为,现在又能干啥?锦衣卫肯定派人盯着他了。大伙儿不是傻子,既没有淇国公的威望,又不是非得那么干,为啥跟着他去闹?”

    丘福也懒得和他们说,心道:如果潞国公(追封)张武未死,今天必定愿意跟着干!

    于是丘福独自走到承天门外,抬头看了一眼纪纲那血|淋淋的脑袋,纪纲只有个脑袋了,可眼睛还睁着。丘福大喊道:“臣丘福,请觐见圣上!”

    侍立在承天门上下的官军都没理他,也不阻拦。过了一会儿,一个宦官道:“淇国公,您老这是要逼宫啊?”

    丘福骂道:“曹你|娘!轮得上你这奴婢给老夫定罪?”

    宦官缩着脖子躲回去了,过了一会儿,换个宦官道:“淇国公稍候,咱家去禀报太子爷。”

    过了许久,承天门的侧门竟然真的开了。开门的宦官虽然弯着腰,却用威胁的冷笑看着丘福,好像在说:你只身入内,不怕死吗?

    丘福瞪了他一眼,抬腿就进门。过了承天门,走了一阵,丘福和宦官走到了端门;进了端门,皇宫的正门午门便在前面可以看见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君子慎独

    就在这时,刑科给事中耿通弹劾都御史陈瑛,言陈瑛贪得无厌索取贿|赂。太子批复了这份奏章,立刻下令锦衣卫拿陈瑛、至北镇抚司诏狱,等待三司法会审。

    千步廊上,众官闻讯又是一阵喧闹,直呼耿通为敢言之直臣、士林之楷模。

    马上就有很多事儿在承天门外传开。原来耿通不止一次弹劾陈瑛,可惜奏章都留中不发。有一次耿通见了太子,言及此事;太子曰,瑛虽欺上瞒下蒙蔽父皇,事久父皇必能察觉。

    吵闹之中,也有一些没随波逐流附和的人,像翰林院的高贤宁等人。

    很多官员都在为陈瑛下狱感到庆幸时,高贤宁的感觉却恰恰相反。

    陈瑛此人声名狼藉,哪怕构陷弹劾诸官,也得要圣上同意才行,下狱者还可能翻|案。但耿通掌握了御前舆情,那就不同了。耿通名声极好,他安守清贫刚直不阿,君子风采;要是耿通得到上|位者支持,会更加可怕,耿通这种人会站在道德上、让人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而且纪纲、陈瑛这等圣上宠臣,一天之内或死或下狱?高贤宁等人猜测,宫里发生的事,恐怕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必定比皇后懿旨的内容更加复杂。

    不到一炷香功夫,给事中耿通再次弹劾淇国公邱福,在乾清宫前失仪,无人臣礼。皇太子批复,护送淇国公回家,容后诸臣议决。

    不管邱福是不是真的无人臣礼,只要言官弹劾的奏章送出了皇宫,邱福的中军左都督官职就得停了,乖乖在家等着。如果罪状不实,再恢复原职。

    ……很快就出现了第二个对宫中诸臣不满的人,正是翰林院的解缙。

    翰林院在千步廊的东侧,是最靠近承天门的地方。解缙已经在吏部的名单上了、将要发往安南地区做官,但正式任命还没下来,此时依旧继续在翰林院任职。

    解缙认为宫中诸臣不该关闭宫门,大声道:“金忠、袁珙、杨士奇之流,毫无功名,学问荒疏,不懂礼仪。吾等正应进宫面圣,以正礼法!若是我等去安排诸事,何至于此?”

    但即将上任的内阁首辅、翰林院官员胡广一言不发,周围的官儿都冷眼相看。

    解缙见无人响应,顿时大怒。他怒目回顾周围,把目光盯在了胡广脸上,马上把所有怒火都聚集到了胡广一个人身上!

    解缙和胡广以前不是这种关系,他们俩的家势差不多,且二人都是进士出身,胡广与解缙约定了亲家、正是门当户对。然而上次解缙在御前得罪了圣上,胡广为了做内阁首辅,急于与解缙划清界限;又因解缙当众辱骂胡广,早已友尽。于是胡广撕毁了俩人以前的儿女婚约,此时彻底形同路人。

    当此之时,解缙更是私仇与公愤一起发|泄到了胡广身上,他破口大骂道:“大义在胡阁臣眼里,连头猪都不如!”

    胡广恐怕早就后悔千百遍了,为甚么当年要说那头猪?现在一吵架就被人抓住那头猪说事。

    胡广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周围全是同僚、以后就是他的下属,胡广又羞又怒,脱口反唇相讥:“解侍读既然以天下为己任,舍身取义,当年为何不自|裁殉国,起码也该辞官‘不食周粟’。可今上刚刚登基,你还不是马上恬着脸来讨官做?尽厚颜无耻之能事,还有脸骂别人?”

    “砰!”解缙简直要跳起来了,一掌拍在案上,上面的纸墨砚台叮叮哐哐直响。

    解缙道:“你的意思,建文失德是冤枉的,你要为建文翻|案?”

    胡广冷冷道:“洪武之后就是永乐,你在说甚么?”

    翰林院诸臣听到这里,都低下了头,更不吭声了。

    高贤宁也感到羞愧,他此时仍旧觉得,自己不该出来做官,那才是做了对的事。若非恩师与汉王之事让他两难,他肯定在家呆着了。此时此刻,高贤宁暗忖:只想见恩师齐泰一面,当面解惑,再得汉王准许,便辞官归田、守着家里那点祖产,浪迹于青楼酒肆之间,不再理会朝政俗事,吟诗作赋岂不美哉?

    无论解缙怎么想裹|挟翰林院的官员,也无人响应。其中确有一些人对宫中作为、持质疑者,也不愿意此时跟着解缙去闹。

    其中有人受不了,解缙和胡广两个人吵架、却把大伙儿都说成无耻之徒,那人便开始辩解起来:“君子慎独。诸位在寒窗苦读时,多因举族资助,好不容易做了官,却不慎言慎行、随波逐流,那族人的资助和厚望谁来补偿?君子守大义,而舍小节。今太子乃圣上嫡长子、皇太子,又尊孝道、奉皇后懿旨,吾等何必扭住一点小错就苦苦相逼?”

    解缙毫无办法,总不能绑了大伙儿一起去,便只好独自走出翰林院,往承天门去了。

    过了许久,高贤宁便听到了酉时的钟鼓之声,这是酉时下值的声音。天空的阴霾愈沉,完全没法用太阳来判断时辰,不过城楼上的钟鼓声敲响,众臣便陆陆续续走出衙署,准备回家。

    高贤宁走出翰林院,径直就能看到承天门。解缙还在承天门下,城楼上有个宦官喊道:“圣上身边已有金部堂、郭部堂,诸大臣皆圣上旧府近臣,忠心耿耿,您尽管放心。宫中还有诸臣、诸御医、诸言官侍奉,今日已晚,不便换人。明日太子爷再召各位大臣入内侍奉圣上,解学士请回罢,明晨再来。”

    高贤宁抬头看向承天门上,瞧着纪纲那睁着眼睛的脑袋,心里默念道:忠言逆耳,在下早就劝过你,你不信。

    圣上也无须你纪纲来帮衬,没有纪纲,还有李纲、王纲。纪纲不过是一个卫指挥使,京师随便一个武官,级别地位就可能比他高。纪纲更没有甚么真正的党|羽,之所以那么厉害,除了圣上给他撑腰,还有谁?所以高贤宁认为纪纲虽然干了不少坏事、其罪当诛,但担当下来的罪却太大了,只苦了他的家眷。

    现在可好,纪纲全家被抄,锦衣卫居然能从纪纲家里抄出龙袍、兵器甲胄;加上皇后懿旨定他谋害圣上,纪纲全族都彻底完了。

    ……酉时已过,但这一天还没真正结束。许多没能进宫的燕王府旧吏、文官总算回过神来了,他们陆续开始写奏章送去有人值夜的通政使司。大多人都称颂皇太子英明果决、名正言顺监国,然后希望明天能进宫参与侍奉圣上的大事。

    淇国公丘福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大门内外已经有一些新奴婢来照顾他了。

    丘福喝了点酒,当着家眷的面诉说道:“当年我就劝过汉王,既然有那么多老兄弟敬重他,他又为圣上立下汗马功劳,正因争取皇储之位。他却不听,而今就藩万里之外,老弟兄们死的死,享受安逸的享受安逸,大将凋零,国公后代朱勇、张辅之流早忘了父辈创业之艰,时至今日还有甚么办法?”

    他的孙子丘禄问道:“祖父见到圣上没有?”

    丘福骂道:“见个鸟!我刚走进乾清门,遇见了金忠等人,那些人找借口百般阻拦。我不服,径直往乾清宫去,便见到了那耿通,那厮不问青皂白就劈头盖脸一顿骂,词儿不带断句,嘴皮翻飞一字不停,我除了吼两句,连话也接不上。

    那厮说了一大堆道理和规矩,老子也没听懂,不知道他说些啥,就被谭清和薛禄赶出来了。

    耿通那酸儒,甚么刑科给事中,芝麻小官,算是甚么玩意?屁都不是的人,骑在老子头上骂,他|娘|的想把老子气|死,他们就省心了!”

    丘禄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太祖有祖制,皇帝也不敢轻易杀言官,那些人本身就是干着以小博大的差事,祖父您就消消气罢,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夜幕刚刚降临,已经阴了两天的天空,忽然下起了暴雨。简直像是顷刻之间,便电闪雷鸣,大雨好像瓢泼一样撒向人间,天地间都笼罩在巨大的雨声之中。

    整个京师人口百万,房屋不计其数,但大街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倾盆大雨之中的灯火,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孩童的啼哭,狗的吠声。

    百姓们都要上床睡觉了。但皇宫大内中,能睡得着觉的人恐怕并不多。一些大臣已经是第二晚上没出皇宫,不落家门了。

    太子朱高炽从来没这么累过,他靠在一把软椅子上闭着眼睛,却完全无法入眠。一件件事像走马观灯一样闪过脑海。

    偶尔之间,他觉得下令捉拿朱高煦是错的,会有一丝悔意闪过心头。然而不对付高煦,圣上驾崩于东宫,如何才解释得清楚,能让天下亿兆臣民全都信服?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已经做过的事,再反悔推测、就毫无作用了。

    太子妃张氏似乎看出了高炽的心思,柔声在雷声雨声中安慰着他:“太子爷别担心,那么多大臣都向着您,一切都会办好。”

第三百五十五章 宫中故事

    皇宫内的砖地上积满了水,仿若一片湖泊。黑漆漆的天空忽然一闪,就像一块黑布突然被撕裂了。

    顷刻间周围亮如白昼,周围的城楼、宫室都忽然清晰起来;在那一刻,隐约间有几个人抬着东西,正往一道宫门走去。除此之外,偌大的宫城仿佛瞬间空了一般,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过了稍许,“咯嘣”一声巨响,仿佛整座皇城都在颤栗。

    隆隆隆的余声之后,大雨声中隐约有个声音道:“这阵子天气热,幸好用油布袋装了冰块。这阵雨下来,应该没那么热了。”

    ……春和殿的大殿内,挤满了宦官宫女,吵吵嚷嚷的声音,虽然有“哗哗”的雨声掩盖,但在春和殿里仍旧听得见。不过在高墙之外,就不可能听到了。

    “干爹,这些都是勾通藩王的逆贼。”鬓发花白粗壮胡人宦官云祥(原名叫猛哥)弯着腰道。

    被称作干爹的海涛面皮白净光滑,十分年轻。他强作威严的表情,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海涛开口道:“太子妃仁德贤明,对奴婢们很好,你们刚投过来,但只要记住‘忠心’二字,其它事儿都好说。”

    猛哥忙弯腰点头道:“多谢干爹教授提点,多谢干爹!”

    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狗儿道:“你们这帮逆贼,杀人灭口,对得起皇爷吗?”

    猛哥冷冷道:“咱们一直对皇爷忠心耿耿用心侍候!狗儿,你是否对得起皇爷不好说,但肯定对不起太子爷!太子爷喜欢的那个宫女,是你亲自下手吊|死的罢?”

    狗儿道:“咱家只是奉皇爷的意思!”

    “哦……”猛哥恍然道,“现在咱们也只是奉太子爷的意思!”

    海涛道:“少废话,全部干|掉!”

    几个宦官拔出刀来,谭清却拦住了他们,“今晚这些人是俺的了,俺爱杀人,杀起来心里舒坦。”

    那些被绑着的宦官宫女顿时大哭,一个宫女哭道:“奴婢甚么都不知道,奴婢甚么也没看见,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才十六岁,我不想死……”

    谭清道:“你想死,我杀起来还没意思了。”

    狗儿骂道:“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逆贼!颠倒黑白,必遭天谴!”

    海涛不耐烦地说道:“敢情您还想经过三司法会审哩?”

    ……次日天刚蒙蒙亮,诸衙署官员便得到了消息,圣上驾崩于乾清宫。皇后懿旨,传召在京五寺六部诸府的所有官员、勋贵宗亲至乾清宫外,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准许入乾清宫。

    宫中四处都在布置国丧的东西了。

    宦官告诉群臣道:“皇爷暴疾,未有遗诏便昏迷不醒。昨夜驾崩,今早发丧。”

    右谕德杨荣拿起几张纸念起来,大意是讲皇帝驾崩前后的故事。

    数日之前,前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既未经光禄寺,又未告知太医院,便擅自进贡红丸。纪纲巧于言辞,常进谗言,为邀功,说红丸为益寿延年进补强身之灵丹妙药,皇帝一时误信了纪纲的话,服用红丸。

    皇帝前天旁晚便觉龙体不适,皇太子率文华殿诸臣问安。皇帝又召刑部尚书、兼户部尚书、兼北平布政使郭资,兵部尚书金忠,太常寺少卿袁珙等旧府近臣入见。帝与诸臣言及此事,诸臣急召太医院御医诊治。御医称“无疾”。

    当晚夜深之后,皇帝不能寐,去坤宁宫与皇后叙话,昨日早上回乾清宫后病倒。

    时汉王率征安南大军入京,率带甲精兵百余众至东安门外方止。汉王进宫面圣,时太子及诸臣、亦侍奉于帝榻之侧。汉王跪请曰:有功于社稷,灭国亦有大功,请父皇封赏。

    帝问汉王想要何物。汉王曰:长兄文弱仁善,恐不能弹|压群臣,儿臣文武双全,请改立太子。

    皇帝大怒,斥责汉王:尔长兄乃嫡长子,长子无过,岂能改立?

    汉王又曰:儿臣最爱尼姑女道,闻父皇得一美人道士,藏于宫中,请赏赐。

    皇帝更怒。彼女道者,忠烈景公之后,拜张三丰为师出家为道,常居宫中为皇后祈福。皇后善待之,曾结义为姐妹,赐名妙锦。身份不合礼法,岂能赐予汉王?

    皇帝龙体不适,遂命太子书写诏令用宝,暂行监国,设法管束兄弟。

    汉王悻悻而退,至奉先殿外。时宫中宦官内侍,多与汉王交好,以为今后长远之计。有宦官告知汉王,女道藏于祈福观中。

    汉王大喜,行至祈福观,打伤宫人数人,强抢女道。

    太子与汉王理论不得,汉王勇悍,无人能挡。太子无奈,遂奉诏命之意,召金吾左卫谭清带侍卫入宫,捉汉王去帝前认错。

    汉王大急而奔。宫中内侍有与汉王勾结者,早已告知宫中密道,汉王遂从密道出宫,带兵打伤京营城门守卫多人,拂袖而去。

    太子即刻封闭宫门,一面查密告汉王祈福观之处、及密道之所者,一面与诸大臣侍奉塌前,亲自进汤水,宽慰皇帝静养。

    昨夜帝之疾忽然加重,御医慌忙用药,帝崩。诸御医畏罪,上吊自|裁。

    ……杨荣的故事讲完了,里面真假难辨,不过有皇后和近十个大臣出现在故事里,可以作证。

    跪伏在乾清宫内外的大臣们听得津津有味,无论这东西是真是假,过程却比戏文还精彩。

    一些人在心里还琢磨:早就听说汉王好|色,喜欢尼姑。没想到连女道士也合他的口味。

    就在这时,太子朱高炽的声音哽咽道:“俺无才,上不能救治父皇,下不能安抚兄弟。请群臣迎汉王入京,继承大位。”

    众臣哗然,纷纷劝阻太子。马上就有人大喊,劝太子更进一步,登基为帝。

    太子又哭道:“高煦有功于国家,俺无寸功,不能受此大任。”

    郭资大声道:“太子乃大行皇帝嫡长子、亲自册立的皇太子,一向宽厚仁义,今无过错,岂能轻言废立?”

    金忠道:“当年太子镇守北平,抵御奸臣所率大军六十万,英明神武固若金汤,有功于朝廷。”

    就在这时,解缙道:“太子是有过错的,昨日之事处置不当,不过……”

    “解缙!”袁珙直呼其名道,“那你去云南,把汉王迎回来继位!”

    马上有人骂道:“解缙勾结藩王,乃汉王党|羽,意图不轨!”

    乾清宫前,顿时群情激奋,怒目看着解缙,因为杨荣的故事里,汉王回来是要“弹压”群臣的。解缙的脸抽搐起来,“下官只是说了句实话,下官真不是汉王党羽……”

    官员们继续劝进,太子拒绝了,大哭之后晕倒,众内侍救起离开了乾清宫。

第三百五十六章 变了人间

    朱高煦等四人一行,走到四川布政使司巫山县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下旬了。不过他们离开京师,也才短短数日。

    蜿蜒而崎岖的山谷土路,两边的山上葱葱郁郁。头顶上火辣的阳光晒得人头晕目眩,朱高煦等人都戴着大草帽,满头是大汗。妙锦则戴着帷帽,脸也用绸布包着只露了双美丽的杏眼,那打扮看起来就像西域胡姬一般。

    路边有一处树荫,朱高煦率先策马走到树荫下,然后取下水袋,先捧给马喝了几口,然后才仰头灌水。几个人都下马饮水歇息。

    就在这时,路上两个穿着褴褛道袍的人走过来了,也走向树荫下。

    其中一个道人鞠躬道:“鬼王出,人间变。我有符水,逢凶化吉。”

    韦达道:“骗人的。”

    朱高煦抬手制止韦达,问道人:“你们是白莲教|徒?”

    道人摇头道:“贫道等,乃辟邪教教|众,拜于辟邪神女麾下,专对付本地的鬼王妖法。”

    朱高煦摸出几张宝钞,道人却摇头道:“有黄白之物吗?”朱高煦只好给了他一串铜钱,道人收了,拿出一只烧制粗劣的小瓶递上来。

    朱高煦又问鬼王寺怎么走,道士比划着描述了一番,并好心劝他:“鬼王作妖法时,遮天蔽日,人畜无命,阁下等最好不要稀奇靠近。”

    道别之时,朱高煦忽然说道:“鬼是变不了人间的,只有人才行。”

    以前王贵、王斌二人都描述过,从大江(长江)江畔怎么去鬼王寺的道路,这时又有了辟邪教道士的实地指点,大伙儿继续骑马沿山谷的道路走。走了大约两个时辰,下午的太阳偏西到山顶了,他们总算找到了那悬在峭壁的鬼王寺。

    大伙儿把马拴在庙里,从寺庙里进了溶洞、拉响洞子尽头的铜铃。等了许久之后,一块巨石被几个汉子合力推开了。

    朱高煦走出洞子,瞿能父子、盛庸等人脸上的惊诧仍未消失。片刻后,王贵哽咽道:“奴婢拜见王爷,奴婢在此地的日子,无时无刻不在念想着王爷!”

    齐泰、盛庸、瞿良材、王贵四人这才纷纷执礼拜见。朱高煦也向他们引荐了身边的韦达、妙锦和王寅,相互见礼了一番。

    “一次道别便是数载,这些年诸位过得如何?”朱高煦问道。

    于是几个人带着朱高煦等人下悬崖,亲眼去看他们是如何活着的。在山谷里,朱高煦等人观看到修建的木房子,种的菜和瓜果豆类,养的鸡鸭鹅等禽类。

    齐泰道:“小溪里还有鱼虾和螃蟹。我编了竹篾,上午正捞到了一些鱼虾,今晚下厨招待汉王。”

    瞿能笑道:“我那里还藏着两罐酒,过年都舍不得喝哩。”

    盛庸道:“甚好,一顿宴席凑足了。”

    山谷里太阳下山得早,齐泰等四人都回去准备晚宴了,告诉汉王回屋便到齐泰家里喝茶。

    朱高煦等人便继续在那条草木横生的小溪边走动。妙锦认出了溪边的那些树木是桃树,便微笑道:“若是春天,此地肯定是遍地桃花芬芳。”

    “所以齐公等人给此地取了个名字,叫‘巫山桃花源’。”朱高煦道。

    周围非常幽静,连一丝风也没有,只有小溪里传来细微的流水汩汩之声。蓝蓝的天空还很明亮,但太阳已经从峭壁上落下去了,山谷里阴了下来,凉快了不少。

    妙锦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要是一辈子都能躲在这样的地方,不再去理会那些俗事纷扰,说不定也挺好的。”

    朱高煦道:“与世隔绝之地,初来乍到还好,时间长了很无趣。”

    妙锦脱口道:“不是有汉王么……”

    她说到这里,发觉身后还有韦达和两个宦官,眼睛里顿时露出不好意思的眼神,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朱高煦默不作声,他根本不用想,太多的事无法放下了!愤怒、仇|恨、欲|望、不甘、不舍、担忧,无数的情绪在侵蚀着他的心。哪怕是这宁静的幽谷,与世隔绝的桃源,也无法丝毫平息他内心五彩斑斓、颜色复杂的火焰。

    “我知道汉王放不下,只是随口说说,你别当真。”妙锦的声音柔声道。

    朱高煦道:“这等事以后再说罢,现在我还不能逃避。”

    他沉吟片刻,眼睛越来越红,忍不住说道:“既然老天用两个女子来帮我,让我死里逃生,我已感觉到了上天的召唤。那便是席卷天下、颠|覆宇内,严惩那些满腹谎言阴谋的恶毒小人,让他们都在大炮和铁蹄下颤栗发抖,悔悟所犯下的罪|行!没有任何人能阻拦我复仇的决心。”

    妙锦抬起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她沉默不语,不再劝他一句。

    朱高煦早就揣摩过,史上的汉王应该没造反,汉王打完了天下、不过是等着强行被讲述成一个愚蠢可笑滑稽的反贼;可如果汉王那么滑稽,那些在战场上、被一次次击败的建文大将,不是更蠢么?

    而今朱高煦打完安南国,刚回到京师,莫名其妙就掉进了一个大陷阱。他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汉王本身就是个巨大威|胁,反不反随你,但肯定迟早被弄|死!

    如果现在的朱高煦还是一个甚么都没有的赌徒,他应该会忍了,会渐渐适应并看得惯这一切。但是他好不容易变成了个亲王,拥有那么多东西,就这样算了?

    朱高煦转头道:“宫里一定发生了甚么事,太突然了。事前我一点风声都没察觉,要不是妙锦和王寅给我报信,我一进了文楼那地方,里面肯定有陷阱。若是没有马皇后告诉我那个密道,咱们也不可能逃出去。只要我朱高煦不死,今后必定不会亏待了你们。”

    王寅听罢忙躬身谢恩。妙锦却轻轻一笑,不知她是看不起一个亲王给予她的东西,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妙锦犹自向前走了几步,朱高煦追了上去。王贵一直在身后察言观色,此时立刻做了个手势止住另外两人,他们便站在几步之外等着。

    妙锦低着头小声道:“那天在宫中时,形势危急,汉王只说了三个字,怕后悔。我想再听一遍,你说细致一些。”

    朱高煦沉吟片刻,便不紧不慢地叙述道:“彼时王寅告诉我宫中可能出事了,我顿时便察觉到,确实有些异样,为甚么金忠非得带我走东华门?我也没来得及多想,便欲先出皇宫,搞清楚状况再说。但我往回走了没多远,见着谭清竟然带着甲兵进宫来了!

    我立刻明白,不仅文楼里有陷阱,整个皇宫东南区域都是大坑!马皇后说的那个密道,我以前没在意,反正建文跑掉后也死了,但当时就有了大用。我便决定从奉先殿下面的密道逃走,径直往北跑。

    但是在路上我忽然想起,那小宦官说他是章炎的儿子、称妙锦为大姐姐,平素必定与妙锦有往来。我在东宫奸|党的眼皮底下逃掉,让他们功败垂成,事后妙锦能脱得了干系?”

    朱高煦的脸色发青道,“做这种事,他们连亲兄弟也要置之死地而后快,早已六亲不认,妙锦若继续留在宫中,恐怕很难活命。”

    事情已经过去了,朱高煦想起来还能感到寒意。

    妙锦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追兵一路追来,你还跑到祈福观耽搁一趟,就不怕被追上,也难活命?”

    朱高煦那会儿真没想太多,也没时间权衡,只是观察到那些甲兵的跑步速度,判断去一趟祈福观可能还来得及。

    他想了想便道:“记得永乐元年,我本来可以带妙锦一起去云南的,只因这样那样的缘故、徘徊犹豫,最后放弃了。结果一次蹉跎,便是五年不能相见。这次如果我犹豫太多,恐怕就是永世不能相见了。错过了时机,回头再懊悔伤心怪罪自己,感叹一句早知如此、如何如何,还有甚么用?”

    妙锦抬起头,火热的目光直视朱高煦的脸,她又慢慢低下头去,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柔声道:“高煦,最让女子动心的,可不是你的荣华富贵。”

    朱高煦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他一时间也无法改变自己固有的想法,也没心思去琢磨这些事。

    妙锦的声音有点异样:“高煦后悔宫中的选择么?”

    他便毫不犹豫地说道:“妙锦在我心里,比父母还要重要(现在的父母亲情没甚么代入感),当然值得冒那个险。”

    妙锦听罢却怔怔地看着他,发了好一阵呆,失神地喃喃道:“你就不怕被人说大逆不道……”

    天色渐渐黯淡了,山谷里的一切景色都模糊起来,虫子的鸣叫愈演愈烈。

    那路旁的溪水,清澈而柔滑,还带着炎炎夏日后的暖意,悄然却毫不停息,顺着如裙袂般的山谷地,缓缓地向下游流淌。

    妙锦的脸上还蒙着绸缎,眼眶却是红红的,声音里隐隐有难堪的意味,她低声道:“天黑了……”她顿了一下又道,“我们回屋去罢,此间主人应该在等着我们了。”

    ……

    ……

    (抱歉今天一更,周一开始两更哈。)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世上的角落里

    月光洒在草木杂乱的野谷,虫子在肆意鸣唱。小木屋里透出来的火光,就好像是荒野中的猎户在野营。在这穷乡僻壤的无人山谷,这里几乎与世隔绝。

    木屋子里充满着木头烧焦的烟味、食物的香味,复杂的气味与汉子们的汗臭混杂在一起。地方小、人又不少,人在此间感觉比较闷热。

    进士出身的齐泰挽着袖子、胸襟上系着块破布,正在忙里忙外。妙锦主动上去帮忙,两个宦官也在打下手,把做好的菜肴端上粗糙的木桌。

    床和厨房全在一间屋子里。朱高煦饶有兴致地看着木屋里的摆设,目光停留在床头的几本书上,其中一本是《武经七书》之《 李卫公问对》,另一本是《易经》。

    齐泰转头看了一眼,说道:“来时东西没法带的太多,我本来有一套宋代版印的《武经总要》,现在花钱都买不到了,也只好丢弃。”

    木菜板上响起一阵切作料的声音,齐泰娴熟地切好,拿着菜刀又转过身来说道:“武经总要写的那些火器兵器,现在早已无人使用,没太大的用处。倒是前后时隔千年的‘七书’,其兵法之道还可以反复诵读。”

    朱高煦点头道:“齐公好兴致。”

    他心道:如果一个人决意厌世隐居了,还读这种书作甚?

    众人忙活了一阵,桌子上摆好了几只大木盆。大伙儿一共八个人,正好在方木桌上坐了满满的一桌。瞿能拿起酒罐子开始为大伙儿斟酒。

    盛庸捧住木雕的酒碗道:“我平时从不饮酒,今日只一碗。”

    瞿能道:“那敢情好,我还怕酒不够。”

    齐泰这时才上下打量了一番朱高煦狼狈的衣着,问道:“敢问汉王,京师发生了何事?”

    其他几个汉子都沉默下来,纷纷侧目。

    于是朱高煦便把自己知道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皇帝是否驾崩,初时朱高煦只能猜测判断,但他后来已经听到了另一个消息:皇帝误食了奸臣纪|纲擅进的红丸病倒,次日驾崩。

    两天前朱高煦等人路经一个县城,韦达和王寅进城换马,听说了这件事。大明的法令大多不能严格执行,一个县管事的官员一共才数人。那座县城不是重要关隘,韦达等二人进城时装作商旅,如数交钱后便未被查问,韦达也不用拿出他带来的云南官府路引了。

    朱高煦讲述完经历,又说一句:“我离开京师时,已认定父皇在阴|谋中驾崩,在征安南军大营和凤台门外,当众揭露了东宫奸|党谋逆,父皇被太子奸|党所害!”

    齐泰听罢立刻瞪眼道:“恐怕汉王与东宫已水火不容,再无退路。”

    朱高煦冷冷道:“迟早的事。”他沉吟片刻,又道:“我已决意起兵讨贼,以报父仇!”

    小屋里忽然冷场,好一阵没人再吭声。

    朱高煦回顾齐泰盛庸等人,因为数年不见,实在摸不清他们在苦思着甚么。

    “我今日前来,并无逼迫之意。”朱高煦从余光里看了一眼齐泰床头的兵书,说道,“不过,尔等本是国家重臣,如今却沦落至斯,实在叫人惋惜。青史会如何定论你们?”

    齐泰道:“建文皇帝名正言顺,我等不过为国家效力,当世成王败寇、可说我们是奸臣,后世必有公断。何况,当年朝廷若无黄子澄等人误国,胜败未可知也!”

    朱高煦道:“建文朝廷覆|亡,黄子澄误国;齐公、盛将军、瞿将军等,又如何能自辩没有误国?赵括长平兵败,后世有人说他能征善战么?胜败既是定论、真相只看结果罢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盛庸等人,“本王曾与尔等交手,心知诸位皆大将之才。然则战败事实俱在,你们就愿意默不作声?如此蹉跎光阴于深山之中,就此郁郁而终?”

    盛庸最急,他几乎要马上跳起来了。但他的冲动只在明亮的眼神之中,却还沉着气,身上没有动弹。

    朱高煦大声道:“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方衣锦还乡,威震四海万人敬仰,岂能一次挫败便长吁短叹一蹶不振?你们何不再给自己一个机会,投于本王麾下,一道重新谱写青史!”

    盛庸、瞿能父子三人听到朱高煦一阵煽|动,已有点按耐不住了,目光中尽是火热之色,哪里还有颓然的模样?他们或许在这山谷里也早就呆腻了。

    朱高煦继续劝道:“尔等在此修身养性,不为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也要为自己的名誉而战罢?既然能在青史和亿兆臣民心里留名,岂能吞下被冤|枉误会的屈辱?”

    齐泰把武将们的神色看在眼里,终于开口道:“瞿将军父子、盛将军,尔等逃走之前已经降了永乐皇帝,皇帝从未定罪。诸位出山为汉王效命,无甚不妥。而我手无缚鸡之力,恐不能为汉王建功立业,况我齐泰在‘靖难’奸臣榜上,怕坏了汉王大义。”

    朱高煦仔细听完齐泰的一番话,注意到他口称永乐皇帝,而不是燕王。朱高煦马上便道:“齐公可先戴一面具,取个雅号。待讨贼功成,我找一百个进士举人来,给你写文章翻|案,把你写成千古忠良名臣,何如?”

    齐泰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昔日先帝名正言顺,继大位于太祖皇帝。臣得先帝之隆恩,居国家要害之地,力不能挽朝廷倾覆,义不能杀身成仁。羞愧无以复加。

    学生高贤宁曾在信中请我解惑,我以前亲自教他舍生取义之道,而今如何作答?高贤宁的疑问是对的,我不过是苟且偷生、取权宜之计,不敢自辩。我之德行有亏,受惑于虚名,浮于贪生……”

    盛庸忽然打断了齐泰的话,语气中带着怒火:“黄子澄、李景隆不是建文皇帝亲自用的?现在建文皇帝已崩,咱们也是身败名裂,还有甚么好说?当年京师城破,我便投降了,不料欲降而不得、朝廷只给了一条羞辱而死的路!”

    盛庸站了起来,单膝跪倒在朱高煦面前,“汉王救命知遇之恩,末将无以为报,只有残命一条,愿效犬马之劳!”

    朱高煦急忙扶起盛庸:“盛将军快快请起,你的老搭档平安也在云南,你们又可以在战场上相互策应了。”

    瞿能也带着瞿良材跪地执礼道:“若汉王不弃,末将等愿为汉王前驱!”

    朱高煦两只手用力地抓住瞿能的臂膀,径直提了起来:“好弟兄,一起干大事!”

    朱高煦又看向纠结的齐泰,说道:“道德是非,全是古之圣贤写出来的东西。齐公若是无法释怀,待功成名就、为百官之寮,自己写一套东西出来当圣贤,岂不是好办法?”

    齐泰不能回答汉王的话,不过也很快站起来,作揖道:“多谢汉王救命之恩。”

    “来,喝酒!”朱高煦喊了一声。众人举碗同饮。

    妙锦起身拿起了酒罐子给大伙儿斟酒,眼睛却一直在瞧着朱高煦。

    齐泰喝完一碗酒,便开口道:“汉王在途中听说的红丸之事,或因东宫尊皇后之意,或因早定了方略,所以留有余地。不然汉王当众称东宫谋弑君父,太子就该反把弑父大罪、栽赃于汉王头上,而不用甚么红丸了。”

    朱高煦听罢,心道:这齐泰也是怪,一面对他该忠心与谁的问题纠结万分、几近虔诚,一面张口就是阴谋谎言。

    之前朱高煦差点被杀,又听到京师的舆情一派胡言,心里非常生气。但这时他听齐泰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既然大家都撕破脸了,反正左右都是胡说,太子直接栽赃朱高煦弑父、大逆不道也是可以的。

    以臣谋君、以子弑父这种罪,在此时那是天打雷劈、完全无法被世人原谅的大逆不道;所以太子无论如何胡说八道,只要没有栽赃朱高煦弑父、却以红丸解释皇帝的事,便已经算是有限度的妥协了。

    然而让朱高煦生气的、却并非甚么父仇,而是太子要杀他这个亲兄弟,至少也想监|禁他、等着以后好“得病暴毙”!再把他说成一个滑稽的反贼,杀他全|家!

    齐泰冷不丁又道:“太子仓促掌控朝廷,各方尚未收服,东宫党羽必定想拖延时日,以便有喘息之机,稳固其位。”

    朱高煦听罢轻轻点头,沉吟不已。

    齐泰继续道:“太子仓促,恐怕汉王也很仓促。您也需时日,先稳住三卫王府护卫,再控制云南诸卫,方有兵马与朝廷一较高低。”

    他端起酒碗自己喝了一口,一副沉思的表情道,“在下目前只有这么一些主张。其一,从长远看,汉王已无退路,但眼下尚有些许斡旋余地。其二,起兵时机很要紧,切勿殆误良机。”

    朱高煦不断点头,愈发觉得齐泰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

    大伙儿在桌子旁说了好一阵话,连木盆里的鱼虾和菜也有点凉了。瞿能最先来这巫山桃花源,此时一副主人的口气道:“汉王与诸位也该饿了,请用膳。”

第三百五十八章 高炽很稳

    众人在木屋中用罢晚膳,便坐在一起饮茶。泡茶的茶叶是生的树叶,朱高煦也完全喝不出来是什么树叶,味道很奇怪。

    白天山清水秀的山谷,蓝天白云怪石悬崖,风光十分绮丽。但一到晚上居住下来,才让人明白,甚么世外桃源吟诗作赋、只存乎浪漫情怀里,这地方住下来相当之不舒坦。

    物资匮乏、甚么都很简陋。蚊子特别多,朱高煦的手背上、脖子上已经被叮出了好些红疙瘩,大伙儿一边喝茶叙话,一边都拿着草扇子在拍打蚊虫。齐泰的床上有一副脏兮兮的蚊帐,可能睡觉的时候才能好点。

    而且他们除了几本书,甚么都没有。他们这些曾经是大明朝廷文武重臣的人,能在这地方渡过几年时间,定力还是可以的。如果隐居真的那么好,或许百姓就不必在中原忍受那么多徭役了。

    大伙儿慢慢地谈了一阵,大概喝完了一碗茶。朱高煦也把最近几年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此时的朝政很多事是不公开的,若非权贵官吏,可能了解不到那么多;更不是几个月出山一次、买东西就能打听到的。

    齐泰沉吟许久,说道:“在下暂且认为,得先进四川,后攻湖广!云南非长久之地,汉人人口太少,数面环山,一旦朝廷对云南成合围之势,必陷入攻守两难险境。

    四川自古富庶,人口稠密,乃天府之国。然则出川不易,故占据四川后,进取湖广方为王道。”

    朱高煦一边听一边琢磨着。以前他还真太仔细寻思过造|反路线,因为一直认为自己可能在永乐朝就会改封地;征安南国之后,他更有种猜测,马上就要改封地到北方了。

    突然在京师遭遇急变,他一直忙着逃生,先活命最要紧,也没工夫想得太远。

    此时齐泰既然说起了这事儿,朱高煦也便谦逊地听着。

    齐泰侃侃而谈:“汉王此番起兵,与当年‘靖难之役’有些相似之处,战事无法久拖,胜败只在几次重要会战。这等皇室之内争战,并非外族入寇,一旦某方形势不利,投降者必众。

    百姓、甚至于多数士卒,都是不太愿意为了这等争权夺利的争战卖命的。只有诸臣及武将,或想借此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或担心被清|算身败名裂。

    可文武勋贵之中,又多有联姻,关系复杂敌我难辨。因此汉王不战则已,欲战必要战胜,方能聚集人心。”

    盛庸也颇为认同:“彼时真定之战,耿公长兴侯兵力不足、以守代攻,此役互有杀伤,官军未吃大亏。无奈主帅耿公被汉王阵斩,郭公武定侯闭门不出,稍失气势。

    后李景隆援军来时,却是个纨绔子弟,情势愈发不可收拾。六十万大军败于北平,官军被夺了军心,方使大好形势江河日下,迟迟无法北进。”

    盛庸冷笑道:“最让我纳闷的是,官军六十万大军大败,李景隆还能统率第二次大战。”

    齐泰骂道:“还不是黄子澄误国!我当年在朝,想尽办法劝阻先帝启用李景隆,无奈那黄子澄善于权术,我朝争不利、让黄子澄占了上风。”

    朱高煦开口道:“罢了,尔等在汉王府谋事,再也不用朝争定大将了。我本身就是主帅,谁行谁不行,心里还没数么?”

    齐泰已无儒雅举止,抓起碗猛喝了一口茶水,好不容易才平息住他的情绪。

    齐泰接着说道:“不过最近还不急于准备大战,汉王得设法拉拢两个人,一是沐晟、二是张辅!

    沐府在云南经营多年,若能得其襄助,起兵之初大有裨益。不然就麻烦了,万一沐晟投靠了朝廷,跑到大理去聚兵抗击汉王,汉王攻不攻?

    若攻之,蹉跎了时间,殆误了战机。等汉王收拾完云南,贵州、四川、安南、广西的官军部署调遣完成,出云南的道路全部堵死!汉王想出云南,在那山区关隘反复争夺,要到猴年马月!

    不攻,汉王便无法聚集云南卫所兵,后背还有威胁。万一汉王兵力单薄,未能入川,后方军户家眷被沐晟捉了,军心动荡,形势大急!”

    齐泰顿了顿又道:“第二个张辅。他妹妹是永乐皇帝贵妃,本身也是住在京师的勋贵,全家都在京师;其麾下多浙江、江西军户,家眷在朝廷势力范围之内。

    东宫拉拢张辅,有利得多。汉王最好以权益之策,只要让张辅隔岸观火,按兵不动一段时间;避免张辅挥军北上云南,威胁腹背,便是很好的形势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沐晟的独子沐斌也在京师。”

    齐泰听罢愕然,久久没有说话。

    朱高煦初时一腔怒火、并充满了复|仇的激奋,然而刚刚具体地清理局面时,他才渐渐发觉,形势远远比直觉中更加糟糕。

    此时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老哥高炽手里的牌非常稳,形势一片大好!

    瞿能终于开口道:“眼前的事并不是沐晟和张辅,却是怎么去云南府。从四川去云南的道路,比不得内地,道路就那么几条,沿途多有卫所,稍有不慎,咱们几个人连云南也去不了。”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瞿能继续道:“我做过四川都指挥使,道路倒是比较熟悉。从四川去云南,官道大概有三条。其中古道两条,新道一条。

    古道乃零关道、五尺道;元朝后在云南开辟了乌撒达泸州道和入湖广道,只有乌撒达泸州道从四川过。

    零关道是通大理的,咱们要去昆明,绕得会很远。

    乌撒达泸州道有一段从贵州都司地面过,但好处是新驿道的道路比较好走,沿途驿站也很多。

    而古道五尺道在唐朝叫石门道,则是走叙州府(宜宾)、乌蒙府(昭通)、曲靖军民府南下。这条路最近,但道路修缮不佳,崎岖难行。

    元代以来中原进入云南,多是走乌撒达泸州道和入湖广道,五尺古道废弃了很多卫所和驿站。咱们若走古道,或许遇到的巡检和卫所守卫少一些,只是比较难走。”

    瞿能对各种道路建制如数家珍,不仅对四川布政使司了解,对他没掌管过的云南也很清楚。

    朱高煦听罢,心道:瞿能在“靖难”之前就是都督和总管一省兵力的大将,其才能根本不局限于一场战役的统帅;这是护卫指挥使级别出身的国公们,哪怕是邱福、张玉、朱能之流,也很难在高度层次上比拟的。

    那年朱高煦冒着巨大的风险,不惜代价亲自到北平救出瞿能,如今看来是值得的!

    当时朱高煦就看出了,瞿能这种大将不是随便一个中低级武将能成长起来的,得有大量的战争历练和边疆全面布防经验的人,无数白骨才能铸就。

    哪怕瞿能战败了,朱高煦一向还是认可他的将才。

    朱高煦好一阵都没说话,他在权衡比较瞿能说的几条路。实际上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五尺古道和乌撒达泸州道。

    乌撒达泸州道,要走贵州过,但因为驿道配套完善,可能会很快。如果倾向于赌一把,可以选这条路。

    五尺古道距离虽近,却比较难走。不过比较之下,应该更安全一些……如果只算人带来的危险,而不是野兽。

    过了许久,朱高煦认为此时没必要赌,便径直决定道:“走五尺道!咱们明早便动身,每天只睡三个时辰,赶路九个时辰,尽全力回云南。

    此时太子尚未登基,登基之初,政令也一时难以到达那些边陲僻壤之地。咱们有云南官府的路引,便称是云南去四川的商人,只要尽快通过四川境内,顺利回云南的机会还是很大的。何况我还有一队护卫走的贵州,可以迷惑朝廷。

    而乌撒达泸州道过贵州境内,风险比较大。那顾成肯定是太子|党|羽!”

    瞿能也赞同朱高煦的判断,大伙儿计议定,便准备休息了。甚么大略,等回到云南才有意义。

    齐泰安排了一下,齐泰、瞿能父子、盛庸挤一起,睡一栋木屋;两个宦官睡一起……没人愿意和宦官睡,他们宁肯四个汉子挤一起。那些宦官净身后,身体受了损伤,多会滴水,现在还没睡觉,屋子里已经有一股臭味了。

    而朱高煦是亲王,便独自睡齐泰的木屋。妙锦是女子,齐泰也不好问她和高煦的关系,她也只能独睡。

    大伙儿打着火把,陆续到溪边洗漱之后,便睡觉去了。

    整个山谷恢复了蛮荒状态,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只有月光和虫鸣。没多久,朱高煦忽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他便爬了起来。这山谷里没有其他人,他倒是不太紧张。

    打开房门时,便听到妙锦的声音小声道:“是我。”

    朱高煦让她进屋,关了房门。妙锦道:“我一个人在那边有点害怕。”

    俩人摸黑走回蚊帐里面,妙锦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她的声音发|颤,低声道:“也是怪你!高煦在溪边说那么多甜言蜜语,让人家当场就出丑了。”朱高煦在黑暗中摸索着,小声道:“一会你别出声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奉天抚运

    京师迷雾重重,郭铭四处走动。对于是否要上书劝进太子的事,他已经犹豫了好多天。

    郭铭很想找大理寺卿薛岩商议一番,可是薛岩还在安南国,一时联络不上。而且郭铭去薛家造访时,还无意中听说了一件事。

    当初大理寺卿薛岩出使安南国时,被胡氏所逮、差点被斩杀于芹站。后来薛岩当众呼喊他和汉王有旧,才让胡氏的人觉得他有些价值,让他苟活了一条命……薛岩和汉王的关系,主要的事件是汉王娶郭薇、乃薛岩作媒。

    不过另外一方面,徐皇后的懿旨,明显是想帮太子正名。而郭铭之妻也是徐家的人,郭铭又不得不考虑一个事实:徐家在太子和汉王之间,倾向的是前者。

    郭铭焦头烂额,做梦也没想到,“靖难之役”刚刚过去了五六年,他又得面对选择了。

    夫人徐氏看在眼里,说了一句话:“薇儿毕竟是汉王结发妻,在汉王跟前说话管用一些。嫣儿似乎在东宫常被太子妃压着,言语不一定有用。”

    郭铭一听,一拍脑门恍然道:“看我急糊涂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没想到!”

    他也没仔细想夫人说那句话是甚么意思,但一句话倒提醒了他,他心道:就算将来汉王赢了,薇儿毕竟是汉王结发妻,郭家还可以靠薇儿自保,应该能被原谅。

    郭铭愈发觉得,当初让两个女儿分嫁太子和汉王,是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事。

    他忙着换好了官服,急急忙忙出门去皇城,把已经写好的劝进表,亲自送到通政使司去。似乎有点晚了,今天太子正要登基。不过只要郭铭表明了态度,晚点也无所谓罢……

    自宫中宣布永乐皇帝驾崩次日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高炽接连拒绝了群臣劝进三次,各种理由都找过了,无才,太伤心等等。然而群臣都认为他太谦虚,诚心诚意地劝他登基。高炽的拒绝、并不被人们认可,他终于勉为其难地应承了当皇帝。

    高炽答应做皇帝的地方,在乾清宫的灵柩前。正式的登基大典将会在奉天门和奉天殿举行。

    但是尚宝司、教坊司早就在准备登基大典了。尚宝司的官员昼夜清点着登基需要的东西,教坊司也排练礼仪和歌舞。

    一大早,已有礼部官员去了京师西南边的天坛、洪武门外的山川坛、以及皇城内的太庙烧纸告诉天地祖宗,人间的新皇帝希望得到天地神灵的认可,得到祖|宗在天之灵的祝福。

    高炽被一大群宦官宫女簇拥着,先穿着孝服来到乾清宫前祭祀朱棣。他跪伏在灵位前,心里默默地念道:虽然儿子以前在心里、确实有点怨恨父皇,但父皇在天之灵理应知道,您驾崩之事真的与儿子一点关系没有!

    祭拜完了,高炽离开奉天殿,马上换一身衣服,脱下孝服后,他直接穿上皇帝才能穿的衮服龙袍。

    接着他来到了奉天门,鸿胪寺的官员跪禀道:“文武大臣已至午门外,请圣上到奉天门祷告。”

    于是高炽完全按照鸿胪寺官员的安排,先到奉天门走了一圈让官员施法让他与神灵神交,然后回到奉天殿。在眼花缭乱的礼器之中,教坊司的人奏起了宏大的礼乐,高炽一步步走上奉天殿上面的宝座。

    殿外鸣鞭,一大群文武勋贵依秩序进入了奉天殿。

    高炽挺起腰板,看着大殿上一大片人跪伏在地。这时便有一个官员走上来,展开圣旨大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上天生民,天立君主,仁育兆庶,咸底于泰和,统御华夷。我先皇帝奉天抚运,治化高于百王,文德武功,声教被于四海……”

    不管高炽心里对“先皇帝”甚么感受,但他的登基诏书里一大半字都在说先皇帝的厉害,因为诸官在写诏书时,认为首先要反复强调永乐帝的皇帝当得好,高炽继承皇位才名正言顺。

    鸿胪寺的官员宣布,圣上大赦天下,次年改年号为洪熙。

    就在这时,忽然百官的呼喊声震耳欲聋传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朱高炽说了一声话。一时间他说这种话还有点不太习惯,但是屁|股一坐到这个位置,他就马上习惯了,再也不想下来。

    ……好几天之后,朱高炽第一次坐到乾清宫东暖阁的椅子上了。户部尚书郭资随后觐见,上前小声道:“镇远侯顾成八百里加急奏报。他接到书信,于贵州边境布兵,以汉王兵马没有朝廷调令公文的理由,全数扣留了汉王护卫百余众。但汉王不在护卫军中!”

    郭资的声音虽然小,但东宫几个姓杨的故吏就站在皇帝身边,他们也听到了这番话。杨士奇的头微微一抬,眼睛一虚,瞳孔也收缩了。

    杨士奇甚么话也没说,但细微的动作已经露出了他的心思:早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拦住汉王。

    杨荣把杨士奇的表情看在眼里,杨荣急忙就说道:“圣上应立刻在四川、贵州、安南国三面布置,将汉王堵在云南。同时设法让西平侯沐晟去大理,将汉王拖住在云南不能动弹。”

    金忠道:“臣附议,不过张辅、沐晟态度不明,应先拉拢此二人。”

    杨溥拜道:“镇远侯(顾成)老将持重,常年镇守贵州,臣以为下旨镇远侯继续坐镇贵州,依山川之险,防守应无大碍。臣举荐都督佥事薛禄出任四川都指挥使,郭部堂兼领四川布政使。”

    朱高炽纳谏如流,一众人很快就制定出了对付汉王的方略。大伙儿决定暂停北平修建皇城的工程,迁都之事延期再议,改尚书郭资兼领的北平布政使为四川布政使。

    接着朱高炽考虑到薛禄在“靖难之役”中屡立奇功,又在他登基时坚定地站在了东宫一边。朱高炽与众臣商议,给薛禄封侯、加官,并赐铁券,调往四川,任四川都指挥使兼四川总兵官。

    这时杨士奇又进言道:“臣以为,最先做的事,应挑选好一个议和的大臣。等汉王出现在云南后,便即刻派去稳住汉王,尽量争取更多时间。”

    朱高炽想了想,以为善。

    等大臣们议事罢,陆续退出东暖阁。司礼监太监也把最近的奏章送进来了。

    朱高炽站了起来,径直转身面对着身后的墙壁。太监猛哥躬身上前,默默地拉开了帷幔,一堵墙壁上顿时露出了一副巨大的地图。

    朱高炽久久看着那副画了周围诸国的地图,终于开口道:“取了,换一副更详尽的大明疆域图。”

    猛哥忙道:“奴婢遵旨。”

    这时,太监侯海、锦衣卫指挥使谭清入内,俩人前后拜道:“奴婢(臣)奉旨觐见,叩见圣上。”

    朱高炽挥手叫猛哥出去了。

    海涛近前低声说道:“皇爷猜得没错,奉先殿下面的地道,以前那几个先帝身边的太监也不知道。奴婢还问清楚了,汉王就藩云南之前,先帝曾密旨下令汉王查建文下落;于是汉王好几次与马皇后见面……”

    朱高炽问道:“她人在何处?”

    海涛道:“以前在宫里,后来建文父子死,她被送到凤阳守陵去了。要不奴婢去问问她此事?”

    朱高炽站在墙边来回踱了几步,摆了摆手。接着他忽然问道:“文圭似乎也在凤阳?”

    海涛铁青着脸道:“是。奴婢明白了。”

    朱高炽回顾二人,说道:“你们俩亲自去办,勿要落人口实。”

    ……圣上刚刚登基,便每日与大臣议事,十分勤政。但这时先帝的后事还远远没有办完,比如殉葬的嫔妃也还在安排。

    这些事圣上没有过问,本来该朱高炽的母后徐氏办的,但徐氏这阵子病情每况愈下、早已不能起床。于是操办此事的人正是朱高炽的结发妻张氏。

    先帝一共三个儿子,都是徐氏所生。其它嫔妃和先帝临幸过的妇人,按规矩全部都得殉葬!

    帝与诸嫔妃,生时同衾死后同穴。本来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然而先帝的嫔妃们似乎并不高兴,后宫里到处都是哭声,妇人们都在奥啕大哭。

    嫔妃们要先在宫中自|裁,再弄到帝陵去埋。嫔妃比较多、住的地方也不一样,所以她们是分批去上吊的屋子。

    年轻的宫妇们哭哭啼啼,根本不愿意踏足,完全是被宫女宦官拖着进去的。其中只有荣国公(追封)张玉之女张太贵妃没有哭,也没人拖拽她。

    毕竟曾是贵妃,出身也很显赫,太贵妃到这时候也很顾及尊荣仪态。她自己走进了屋子里,顿时脸就白了。屋子里已经吊|死了好些人,她们都穿着孝服,挂在房梁上荡悠着,场面十分可怖。那些妇人不复生前的美貌,面目已经扭|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人死时难堪的臭味。

    显然刚进来的其他嫔妃也被吓住了,正间大屋子里充斥着哀嚎。一个嫔妃已经顾不上身份,向宦官跪地了:“求您饶了我,让我做个宫女奴婢罢……”

    就在这时,身穿孝服的张氏在众宫人的簇拥下,来到了此地。.

第三百六十章 母仪之风

    “妾身拜见太贵妃。”张氏的声音道。

    太贵妃闻声转头看了她一眼,见新皇的结发妻张氏款款作礼。张氏恭敬地微微屈膝,那单眼皮眼睛也似乎没那么凌厉了,却是低眉顺目。

    太贵妃看到张氏这幅模样,心里不知怎地、下意识就燃起了一丝希望。在这充斥着死亡臭味和哀嚎的地方,太贵妃强自定了一下神,嘴上说道:“张皇妃不必多礼,你是来送行的么?”

    新君登基,张氏暂时还没被册封皇后,但她作为新皇的结发妻,又生了嫡长子,皇后人选非她莫属。而太后徐氏病卧危在旦夕,这偌大的皇宫的女主人迟早是张氏,周围的宦官宫女非常恭敬地一起向她拜见。

    张氏不答问话,执礼罢径直走进了屋。她身边的一个宦官急忙来到一张桌案前,跪在地上用袖子仔细地擦拭着一条凳子。

    张氏走过去却不坐,指着凳子道:“请太贵妃坐,妾身有话要说。”接着她向宦官递了个眼色。

    那宦官便对奴婢们道:“该干啥便干啥,该上路的上路!”

    张氏居然就在这个房间里说话,可能是故意的!这时一副惨烈的景象正发生在此屋之中,一个嫔妃被挂到绳子上去了,还不等她挣扎,脚下的凳子立刻就被宦官抽走。那妇人的身体往下一坠,绳子的活扣马上收紧,妇人双手抓住脖颈的绳子,也是无济于事了。她的眼睛凸|出,嘴张开就像一条鱼离开了水面,伸得笔直的双腿奋力往下蹬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十分瘆人,绷|紧的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

    太贵妃眼睁睁看着那惨状,只觉得手脚冰凉,心坎都在发|颤。

    但张氏竟然面不改色,明亮目光在太贵妃脸上抚过,似乎还带着一丝玩味的难以察觉的笑意。太贵妃一直在关注那些吊|死的女子,心里怕得很,连话也忘记说了。

    先帝生了四儿(夭折一个)五女之后,已经好些年没有生过皇子公主。太贵妃一下子变成了长辈,但她才二十出头,连一男半女都没给先帝生,照规矩应该是要殉葬的。

    张氏的声音又道:“妾身与太贵妃同姓,您是长辈,妾身该称太贵妃一声姑姑,不知是否妥当?”

    太贵妃已经感觉到张氏在软硬皆施了,一边坐在这可怕的屋子里看那些人吊|死,一边竟然套起了近乎。

    太贵妃没吭声,但也完全无法拒绝张氏的亲热。

    张氏说的话没得到回应,她打量了太贵妃一会儿,仿佛在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继续道:“当年燕王府有三护卫,先帝的三个指挥使都封了国公,淇国公邱福、成国公朱能,只有荣国公(张玉)去世得早,是追封的。所以太贵妃的侄儿张辅只封了新城侯。”

    张氏停顿了一下,道:“不过张辅在安南国有大功,若是圣上金口玉言提起,再加爵为国公,也是能服众的。”

    太贵妃已经大概猜到张氏的意思了,终于开口轻声道:“征安南国主将不是汉王么?”

    张氏的嘴角微微一撇,不动声色道:“汉王已经是亲王,还怎么封哩?他回京时,倒是居功自傲想要先帝立他做皇太子,可皇位、太子位哪能是靠军功争的?新城侯(张辅)虽不是主帅,也统领了东路大军,攻陷多邦城重镇,以及升龙、清化二都,皆安南国头等重地,居功至伟。”

    太贵妃不再争执,低头不语。

    ……俩人面对面坐着,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张氏开口道:“圣上刚刚登基,后宫只有二人。圣上闻太贵妃还有个侄女,听说她孝顺贤淑、知书达礼,私下与我商议,想今后封为贵妃。我一向敬重荣国公家风,很是赞同圣上之意。不知太贵妃意下如何?”

    张氏说的女孩儿,正是张辅之女。先帝在时,曾有意让张辅之女嫁沐晟之子沐斌,以心腹勋贵联姻沐府。但这事儿没有公开,今上登基后可能出于某些考虑,要改变这个婚约了。

    而沐晟那边,张氏的意思,沐英生前就是黔国公(追封黔宁王),可让沐晟袭爵,先加封为黔国公、赐铁券。圣上业已同意。

    太贵妃答道:“吾兄乃张家之主,张皇妃要问吾兄才行。况我已是将|死之人,无心理会此事了。”

    张氏道:“新城侯远在安南,太贵妃写封信去问他何如?至于殉葬,太贵妃乃功臣勋贵之后,荣国公有大功于朝廷,妾身自当请旨圣上,特赦太贵妃。将来皇宫之中,太贵妃乃长辈,咱们这些晚辈都得敬重着哩。”

    太贵妃的脸有点红,没有回答。或许她觉得,不愿意为先帝殉葬并非值得张扬之事。

    张氏看了她一眼,也不逼迫,起身站了起来,下令道:“太贵妃乃功臣之后,殉葬暂缓,我先请旨了圣上再说。快扶太贵妃回宫歇着。”

    几个宦官忙道:“奴婢等遵命。”

    他们上去将太贵妃扶起时,太贵妃的身体竟然一软,往下一滑有点站不稳了。

    张氏走出这煞气横生的屋子,也长长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她心道:太贵妃必定愿意写信给张辅的,写一封信就能活,也没难为她。

    而张辅此人,张氏打听过的,他在安南国十分争功。若张辅是一个不贪功名的人,那他与皇帝嫡子汉王争甚么军功?

    所以张氏断定,只要张辅得到亲妹妹的信,确信张家女眷在宫中的尊荣、他也能进封国公,很难不动心!

    ……派去云南劝降沐晟的人,张氏也帮圣上物色好了,便是新任内阁首辅胡广。

    先帝当皇帝这几年,沐晟一直很担忧自己的处境。他花了很多钱悄悄贿|赂朝中的人,但都没起到甚么作用;毕竟先帝并非一个能被人左右决策之人。

    前几天袁珙密报给了张氏一份名单,便是那些被密查出来的、收过沐晟钱的人,其中就有内阁首辅胡广。胡广曾出使过安南国,途径云南时,沐晟不惜重宝,给了他一份礼单;沐晟还很体贴地悄悄帮胡广把东西运到了京师。

    圣上登基之前,翰林院里还没滚的解缙一直在啰嗦,胡广哪怕被他羞|辱也不为所动,劝进圣上登基。

    张氏觉得胡广最能胜任这个使命。既然沐晟觉得胡广是他的人,自然也比较相信胡广了。张氏还催促圣上,尽快派胡广南下,不给汉王以准备的时间!.

第三百六十一章 从前有个小娘

    国丧一个月内,京师的婚嫁、宴会,以及戏曲歌舞等各种娱乐活动都得禁止。不过除此之外,市井百姓的日子如同往常。

    先帝驾崩,大明换了个朱家的皇帝,人们也是常常谈起这样的大事。但所有的关切也只是停留在嘴上罢了。就像开客栈的商贾,一间房每天赚一百文,不能因为换个皇帝就能赚二百文罢?

    聚宝门内的秦淮河边,一家名叫“客来”的客栈里,一个颇有几分风韵的半老徐娘正在柜台前哭诉,一边唠叨,一边拿着手帕揩着眼睛。面带笑意的掌柜小二们却细心地发现,这妇人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妇人的官话里带着西南那边的口音,一脸怨气伤心道:“我那没良心的夫君,带着那么多钱来京师,说是来赶考,却与京师那富家小娘勾搭上了,还想休了我,天呐……”

    掌柜的好心道:“那你为啥不去官府状告他?”

    妇人瞪眼道:“那我夫君的前程怎么办?”

    掌柜的无奈地摇头苦笑,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更帮不了你。不过看夫人也是殷实人家,房钱给足了,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妇人嘀咕了一阵,便转身向楼上走去。她来到一间房门前,拿铜钥匙打开了房门,头也不回地说:“进来罢。”

    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个女扮男装的年轻女子。女子的脸色有点苍白,一言不发地跟着妇人走进了房间。

    妇人关上房门,说道:“我看你在汉王府好日子过惯了,手段有点荒疏呢。找了我那么多天,我要不是故意想见你,你现在还找不到这里来。不过你的眼睛仍旧很尖,那天我得知汉王要进京,混在人群里瞧了一阵,不料就被你一眼就看到了。”

    年轻女子正是段雪恨,她那天刚进京,就发现了段杨氏竟然在街边站着。段雪恨越想越蹊跷,很快返回了聚宝门这边找段杨氏。等后来段雪恨知道汉王在京师出事时,汉王的人马已经全走了。

    于是段雪恨决定继续寻找段杨氏的下落。

    雪恨问道:“你怎会在京师,你来做甚?”

    段杨氏不答,反问道:“你可知汉王在皇宫里出了甚么事?”

    雪恨沉默不言。

    段杨氏笑道:“听说汉王当众大呼小叫,太子杀了大明皇帝,还要杀他。接着汉王就带着兵马跑了。而今天子已登基,我看那汉王肯定要造反!不过他那点人马,迟早得死!”

    雪恨的贝齿咬紧了一下,却仍旧没有甚么表情。

    段杨氏继续说道:“汉王的藩国在云南,他要反,沐晟怎么办?”

    雪恨道:“你还想找沐家报仇?”

    段杨氏的笑意立刻消失了,冷冷道:“不报仇,我还活着作甚!”

    雪恨终于把之前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沐晟之子沐斌在京师,你想谋刺他,以此逼沐晟谋反?但是你又为何要与我见面?”

    段杨氏的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只是眼神里完全没有笑意:“雪恨想得太简单啦。我看你也是没良心的,以前你明知道沐家是你的杀父仇人,却还是不太上心,连这些事也没琢磨透。”

    雪恨没有辩驳,她现在已知道自己本来该姓沐、沐家更不是她的仇人;但是以前被段杨氏骗了,她是深信不疑的。

    段杨氏抬了一下下巴,意味深长地道:“沐晟反不反,要靠岷王。”

    她说道:“我准备去湖广一趟,给岷王送点东西过去。现在我马上要离京,人手不够了,京师的事没人办。所以想找你帮忙,去把沐斌救走。”

    雪恨道:“沐斌住的地方全是朝廷鹰犬,怎么救?我没杀你算仁慈了,为何要帮你?”

    段杨氏笑了起来,她捂住嘴,笑得前俯后仰。雪恨却皱眉看着她,一点不觉得可笑,只觉得段杨氏像疯了一样。

    “我是你|娘!”段杨氏笑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先别急着冷言冷语。你不是我生的,却是我养大的。你是怎样的人、甚么心思,我不知道?”

    雪恨不知该怎么回话,因为段杨氏说的是事实,她是看着自己长大的。

    段杨氏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从前有个小娘,只有娘没有爹。更可怜的是,她娘只会逼迫她学这样学那样,只要偷懒就是罪大恶极。

    她不敢笑,身负血海深仇,若还笑得出来、必定是没良心的人!她娘还经常打|骂她,她只好每天小心翼翼,从来不敢把心里的喜怒哀乐露出来,久而久之,脸上就像僵了一样,不会笑也不会哭了。

    她也没有玩伴,便不懂怎么与人相处,更不懂怎么把心思告诉别人,简直是个寡言少语的木头人。

    等小娘长大了,毕竟是个二十余年未经人事的年轻女子,不仅内心火|热,夜里还常常辗转反侧,会动春|心呢。

    这时候忽然冒出一个儿郎来,他身份尊荣,富贵至极,长得还高大威|猛。在她走投无路时救了她,庇护她,待她是百般讨好。

    那小娘从小就被教导,人心险恶。她哪能不知,别人只是看重她另一个身份、以及二十年如一日练就的本事?可是又怎样,小娘还是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不管是真是假,那儿郎身边真是暖和呀!

    可怜的小娘,她是个寡言少语的木头人,完全不懂怎么说,连一笑一颦的暗示也不会。只好默默地守着,看似冷若冰霜,心里怕是舍得为那没良心的锦衣郎粉身碎骨了……”

    “我杀了你!”雪恨扑了上去。

    段杨氏似乎早有准备,急忙往桌子后面一躲,急道:“你不想帮汉王?”片刻后,段杨氏又道,“你心里难道不是认为,只要默默为他好,他迟早能察觉你的心?”

    雪恨绕着桌子追了几步,忽然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浑身都抽|搐起来。她的哭声非常压|抑,仿佛气闷地在拼命喘|息的声音。

    段杨氏小心地张望了一番,说道:“汉王要造反寻死,可不是咱们的错。不过如果沐晟跟着反了,对汉王还是有好处的。所以我敢与你见面……不管咱们母|女俩有多少新仇旧怨,现在是可以联手的!”

    “你不是我|娘,你去|死!”段雪恨把埋在膝盖里的脸抬起来,脸上毫无表情,却已满脸狼藉,睫毛上也挂着水珠。

    段杨氏道:“雪恨,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就算我没生你,二十年养育之恩,你一句话就了事的?”

    雪恨道:“甚么养育之恩,你利|用我欺骗我!”

    “但还是养了你。”段杨氏沉着地说道,“没有人比我守着你的光阴长,也没有人比我照顾你多。该放下的事就放下,你好生想想,能帮汉王大忙的。”

    “那我对得起沐家么?”雪恨道。

    段杨氏听到这句话,长长地松了口气,露出了微妙的笑容。雪恨不得不承认,这段杨氏真的太了解自己了。

    “我说过的,沐晟反不反,要害之处在岷王。这事儿我去做,与你无关。”段杨氏劝道,“你做的事,只是救出沐斌,这也是在帮沐家的人。”

    雪恨擦了一把眼泪,蹲在那里就像被抽走了魂儿一样,一脸茫然。片刻后,她才开口道:“你说错了,汉王没有想骗我!”

    段杨氏不动声色道:“这得问你自己。”

    过了一会儿,段杨氏道:“今晚你就住在里面的卧房,我在这外边凑合一晚。你不用急,进去静一静,明早回答我。”

    “你不怕我杀了你!”雪恨冷冷道。

    段杨氏却笑了一下,甚么都没说。

    ……七月初秋的天气依然炎热,人们平素还穿着单衣,可到了深夜还是有些秋的凉意了。

    哪怕是热闹如秦淮河畔,入夜之后也非常安静了。不过这繁花似锦的京师,晚上便不比那僻壤乡间;京师的半夜三更也有灯光。

    秦淮河上不知哪来的灯火,亮光透进了客栈的窗户,那光渐渐向段雪恨的脸庞移上去了。

    她之前没睡着,这会儿刚刚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她也没盖被子,恍惚之中感觉身上非常冷,好像走到了一处黑漆漆的阴冷潮|湿的街巷上。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更不知自己要作甚么。心里只有迷茫和彷徨,冰冷刺骨。

    忽然之间,她感到眼前一阵刺眼的明亮,一个声音道:我专门来接你的,不亲自来,怕你不愿意回来。

    她心里崩着的一根弦顿时一松,感觉浑身非常暖和,有一件毛皮大衣盖在身上。她甚至能看清那洁白的毛皮领子上,难以被人发觉的一根杂色毛。

    她踏进马车,生怕下脚的感觉、也还是如此真切,因为马车地板上铺着非常柔软的小羊羔毛皮。

    但最暖和的,不是那毛皮,却是那明亮的关切的目光。

    段雪恨猛地睁开眼睛,马上又把眼眯了起来。黑漆漆的客栈房间里、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窗户上透进来的一缕灯笼光亮,非常刺眼。

    ……

    ……

    (抱歉啊弟兄们,今天耽搁了只有一更。)

第三百六十二章 雨夜阴谋

    次日一早,雪恨答应了段杨氏,权宜携手办事。这个结果,恐怕段杨氏之前就猜到了……

    沐斌住在皇城西面的一座宅子,离汉王旧府不远。

    段杨氏告诉雪恨,几个月来,她早已把沐家在京师的那座府邸摸清了。里面的门子、马夫、守卫、园丁、杂役全是朝廷鹰犬,大多是锦衣卫的人。不过府邸外面倒是没有守卫。

    沐斌身边,也有好些人是从云南追随进京的,乃沐府派遣。其中有个身材魁梧的管家,曾是沐府的家将叫陈伍,偶尔会出门购置东西。

    段杨氏离京好几天后,那沐家的家将陈伍终于出门了。一行人牵着马径直往南走,往上元县衙那边而去,很快到了一条两边都是商铺的闹市街。

    这条街闹哄哄一片,许多商贾都站在门外招呼着客人,叫卖声吆喝声四处可闻。

    他们走了一阵,一间铺子里出来了个皮肤很白颇有姿色的女子,抱着一只罐子道:“客官是云南人?云南豆豉、熟茶、三七都有,您进来看看。”

    “你怎知道我是云南人?”陈伍诧异道,开口带着云南的口音。

    女子道:“我们的东西多卖给云南人,哪能看不出来?要不先送您一罐豆豉。若是觉得好,您下次再来。”女子不由分说把手里的罐子送到家将手里,却塞了另一样东西在他手指间。

    陈伍的神色微微一变,看了女子一眼,说道:“那怎好意思?”

    女子已转身走进铺子去了。

    ……刚才那女子正是段雪恨,这铺子也不是她的。不过她和掌柜讲好了,给足钱、租一间小屋存放云南土产,又把段杨氏千里寻夫的事儿化用了一遍,讲给掌柜听。女子总是更能让人同情,特别是长得漂亮的人,这买卖便顺利谈成了。

    过了两刻时间,陈伍果然再次来到了这间铺子,他叫手下看好马,独自走进铺面。陈伍刚走进来,段雪恨便招呼道:“云南货物在这边,客官请。”

    陈伍依言跟着她过来了。俩人走进小屋,里面确实堆放着不少货物。段雪恨马上从头发上取下一枚簪子,用力一拔,簪子变成了两截,她竟从里面捻出一卷纸来,默默地递给了陈伍。

    那家将陈伍展开一看,脸上骤变。

    上面正是沐晟的笔迹,写着:京师危急,伍尽快带斌回云南。

    他看了段雪恨一眼,再次埋头细看上面的字。

    那些字当然是雪恨模仿的。当年段杨氏学的是沐英的字;而雪恨练的是沐春的字,可是沐春竟然英年早逝,雪恨又练沐晟的字好几年。段杨氏极力劝说雪恨携手合作,大概也是雪恨有这个本事的缘故。

    不过假的总是假的,若拿出沐晟的亲笔、仔细对照这张纸上的字,应该能看出端倪;只是乍看之下,就非常神似了,难以明辨。

    段雪恨沉声道:“看清楚了么?”

    陈伍点了点头。

    段雪恨伸手把字条要过来,当着陈伍的面放进了口中,吞了下去。

    陈伍愣了一下,但很快一脸恍然的模样。他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段雪恨道:“这不重要。”

    陈伍又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段雪恨道:“沐府的人,陈将军没见过的还有很多。”

    陈伍似乎有点犹豫,段雪恨只是默默地等着。

    她一直以来做的事,无论是窥探还是刺|杀,每次都不是一定能成功的;反而失败的次数很多,所以她们每次办事,先想好逃脱的退路很有必要。

    前期的准备从来都是在迷惑对手,虚假的表面总有被识破的可能。她这么多年来的日子,没感觉踏实过。除了在汉王府这几年。

    就在这时,陈伍道:“你先和我回京师的沐府?”

    段雪恨点头道:“最好尽快,一旦朝廷开始猜忌,侯爷的公子恐怕就走不脱了。”

    于是陈伍叫手下进铺子,把段雪恨存放在小屋里的货物全部搬到马背上,用绳子缚好,都运回沐府。一行人回府时,果然陈伍的官家身份也没用,门房的奴仆们径直搜查买回来的东西,还问了段雪恨是甚么人。大概因她是个女子,说是会做云南菜的厨娘,也就没怎么被为难了。

    段雪恨被暂且安排到厨房。及至下午,她在陈伍的引荐下,见了西平侯的公子沐斌。

    沐斌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儿,一副大人一般的模样,好似在故意学着侯爷的威严表情,说起话来还真像个主人,却又隐隐有几分可爱。

    段雪恨见到他,不知怎地自然而然就有几分亲近感。她从来没在沐府生活过,但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见到沐家的人,常常能感觉到那似有若无的牵连。

    晚膳过后,陈伍叫段雪恨到他的卧房。段雪恨走到门口时,见到正在扫院子的杂役、正在远处揶揄地观望她。

    “马厩旁边,晚上会有个马夫当值,不是我们的人。厨房那边有道后门,有两个奴仆守着,也不是我们的人。”陈伍沉声道。

    段雪恨道:“京师寅时五刻敲晨钟,你们丑时牵两匹快马走后门,我们先到另一个地方去藏身。那三个人我会提前处置好。”

    陈伍不放心地说道:“不会有事儿?后门那俩人似乎是锦衣卫军士。”

    段雪恨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告诉我确定的位置,必定不会出丝毫纰漏。”

    陈伍点了点头。

    俩人又谈论了一小会儿,段雪恨便出门去了。见那扫地的奴仆还没扫完,再次抬头看了她一眼。

    等到半夜过后,段雪恨脱掉了外面的衣裙,里面是窄身的深色亵衣,她寻了一根布带将腰一系,这身衣裳在晚上便容易隐蔽、也好活动了。

    她站在门后观察一阵动静,便开了一道门缝走出去。

    这沐府的外围墙很高,难以翻越,但内宅的墙却只有一人多高。段雪恨熟练地攀上砖墙,出了内宅,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她走到马厩附近,见那马夫正盖着一条毯子半躺在一把藤椅上,她便走过去,左手捂住马夫的口鼻,右手伸出、在马夫的下颔一掌击去!那马夫连一声都没吭,软软地继续躺在了藤椅上。

    接着段雪恨又去打晕了后门的两个军士。

    过了一会儿,陈伍果然带着沐斌,牵着两匹马过来了。陈伍还不忘用在马的蹄子上缠布,把马嘴笼上。三人打开后门,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屋檐下,零星挂着几盏灯笼,长街上光线朦胧。周围一片静谧,凌晨时分,大概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

    不料他们刚刚走出后门,关好门后走了没几步,便忽然有人喝道:“甚么人?”

    段雪恨心里一惊,心道:段杨氏不是早就摸清了这里的底细,外面没有守卫?

    那陈伍也是大惊失色,急忙把沐斌抱上了马背。段雪恨道:“已出不了城!你们立刻回府,我先走了。”

    就在这时,忽然“砰”地一声弦响!没听到惨叫声,只有陈伍用惊恐的声音喊了一声。段雪恨转头看了一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妇人背影。

    段雪恨回过头时,见沐斌的后脑勺上插|着一枝弩矢,陈伍正搂住歪斜在马背上的沐斌仰头大哭。

    街对面的一间房门已经打开了,几个汉子手里拿着刀奔了出来。

    段雪恨又看了一眼沐斌脑勺上的弩矢,就好像那弩矢正刺在她的心口!她的浑身都是一片冰冷,一咬牙从袖口拔出了半截竹筷,上前两步,准确地对着陈伍的太阳穴刺了下去。

    接着她转头就跑,正是刚才那妇人背影跑掉的方向。

    这时天空上忽然洒下了豆粒大的雨点,段雪恨浑身很快就湿透了。她的眼前有些模糊,眼泪直往下掉,却没有哭声,脚下也没有停。

    雪恨此刻才恍然醒悟:段杨氏从来就没有打算救过沐斌!几个月来,段杨氏彻底摸清了沐府的情况,一开始就抱着刺|杀的决意!

    但段杨氏要杀沐斌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沐府内外防备森严,难以潜入;这府邸不小,一时间也难以找到沐斌睡的房间。只有靠雪恨用沐晟笔迹混进沐府,先将沐斌引|诱出来,才能骤下杀|手。

    而且,沐家人害沐家人,不正是段杨氏乐见之事?

    雪恨全身都被悔恨所充斥,她在心里不断咒骂着自己。

    只因那段杨氏说甚么人手不够,她要去湖广;几天之后,雪恨一直误以为段杨氏已经离京了,完全没有察觉这一点暗示是最致命的陷阱……这是雪恨最错的一点!

    还有段杨氏总是说二十年养育之恩,这些话都在暗示雪恨:也许段杨氏除了仇|恨之外、对自己或许还有哪怕一丝温|情。在彼此能达成共识时,还是可以暂时来往一阵的。

    雪恨而今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彻底!

    沐斌那装作大人的可爱神情,在冰冷的雨夜中,再次浮现到了雪恨的眼前。她还在雨中奔跑,但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做错了甚

    凤阳就像一座巨大的皇家坟场,但对于一些人来说,它只是一个牢笼。那些被大明朝人赋予的庄严与神秘,不过是拘|禁人们的借口:为祖先守陵。

    马恩慧没来凤阳之前,住在皇宫里的一个小院里。她从汉王朱高煦口中得知,朱文圭已被送往凤阳守陵。

    彼时她真的以为就是守陵。

    等到马恩慧自己也来到凤阳时,她发现一个十分诡异的情况,竟然没有任何人与她交谈。

    虽然被关在一处宅子里,但确实比牢房要好得多。这里有人定时到来,为她洗衣做饭,甚至打扫屋子、修剪仅有的花草树木。只是来的人都像哑巴一样,不说一句话。

    马恩慧起初猜测,可能被拘|禁在凤阳的人,不是宗室就是皇宫里的人。负责看守“犯人”的人们生怕知道甚么秘密,所以不敢开口说话。

    后来她渐渐觉得这个理由牵强,便不得不猜测:或许仅仅是为了惩罚。

    马恩慧愈发担心起来了……

    “靖难军”攻破京师,是在建文四年正月,那时朱文圭才几个月大,完全不会说话。如果这些年来、一直都没人和文圭说话,他现在会说话吗?

    就在这时,宦官吴忠忽然来到了马恩慧这里。

    马恩慧感到十分意外,这个建文帝身边的亲信宦官,自从京师城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不想如今在凤阳还能见到吴忠。

    “吴忠,你如何到这里来的?”马恩慧脸上还带着惊讶,径直问道。

    吴忠忽然“扑通”跪伏在了她脚边,哽咽道:“二皇子暴疾,已……”

    “文圭?”马恩慧倒退了两步。她仿佛听到“嗡”地一声,心里有好一阵是空的。又或许是一瞬间感受太多,震惊、悲痛、狐疑,无数东西掺杂在了一起,太混乱了。

    待脸庞感觉到滚热的眼泪时,她的魂儿才一下子回到了身体,身子一软,往下蹲了下去。吴忠急忙上前扶住她。面前的宦官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马恩慧缓过一口气来,问道:“甚么时候的事?”

    吴忠道:“今早。锦衣卫指挥使谭清,吩咐奴婢过来告诉您,不然奴婢也来不了。”

    “甚么?!”马恩慧瞪圆了全是眼泪的双眼,“锦衣卫的人叫你来告诉我?”

    吴忠又道:“谭清说您遭了天谴,让您好生想想,究竟做错了啥。”

    马恩慧顿时感到了深深的恶意,以及肆无忌惮的践踏和嘲|弄。

    她的脸僵着,呆呆地念道:“我做错了甚么?做错了甚么?!”

    吴忠犹豫了片刻,小声说道:“凤阳的宦官、有一些是奴婢认识的人,奴婢便知道一些事。燕……永乐皇帝已驾崩,先帝的嫡长子、皇太子登基,明年就是洪熙年。不过汉王似乎不太高兴,擅自离京了。”

    吴忠的声音仿佛虚无缥缈,如同在梦里、又如同在记忆里和她说话。

    马恩慧的心底深处,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彻底没有亲人了。她仿佛是一个多余的人,就算哪天没了,也不会对任何人有丝毫影响。

    得到文圭的噩耗,马恩慧原本应该失声痛哭才对。但不知怎地,她就是哭不出来了。

    忽然到来的消沉和疲惫充斥着她的身体,她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但是隐约中,那一张张模糊的脸,脸上的讥笑和快意却非常清晰。

    一时间,她不知该仇恨,还是该绝望地死|去。

    马恩慧又无意般地念道:“我做错了甚么?”

    ……

    京师皇宫的东暖阁内。朱高炽得到了皇侄文圭不幸染疾去世的消息,他心中并没有多少波澜,因为那一家人已经不太重要了。

    而且建文最后一个儿子死了也好。朱高炽登基后一直心忧,有时候他会琢磨一个问题,究竟谁才是大明朝名正言顺的皇帝……现在少一个人让他心烦了。

    可另外一个消息、西平侯沐晟的儿子死了!这消息却让朱高炽十分震怒。

    汉王派人杀了沐斌?

    朱高炽觉得有可能,但又完全无法推论。高煦离京时非常仓促,眼下还在仓皇逃跑,高煦怎么能做到这件事?

    “锦衣卫那么多人,就护不住一个沐斌?”朱高炽生气地说了一句。

    他还很想骂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谭清:你他|娘|的是怎么当的指挥使,这点事都办不好?

    但朱高炽刚刚登基,谭清好歹是可以信任的人,朱高炽终于忍住没有说太重的话。

    金忠却把朱高炽的话说了出来,对谭清道:“锦衣卫指挥使,可不是张扬跋扈就能干好的,还不快请罪?”

    谭清急忙跪伏在地,说道:“臣该死!”

    朱高炽深吸了口气,说道:“你马上去查,谁是凶手、谁是幕后主使者。一定要给西平侯一个交代!”

    谭清忙道:“微臣遵旨!”

    朱高炽站了起来,一撅一拐地背着手,在墙上那张新地图前走来走去,十分焦躁的模样。

    金忠躬身道:“朝廷要拉拢沐晟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杀他儿子?沐晟稍微想想,就知道此事与朝廷无关!”

    杨士奇却道:“不过沐斌是先帝要求送到京师来的,在天子脚下、重重护卫,竟然死于非命?恐怕西平侯心里难免怨恨朝廷。”

    金忠道:“那管家陈伍,自己非得带沐斌深夜出门,不然谁杀得了他?”

    杨士奇沉吟道:“金部堂言之有理。可是人心里的好恶,通常是不受黑白对错本身左右的。此事显然对朝廷非常不利。”

    朱高炽背着手紧皱眉头,他的脸上肉比较多、本来显得脸大,这时候五官就像整个都拧在了一块儿似的……

    高炽出身就是宗室,做过王子、世子、皇太子,大多时候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但登基之前,他也与很多人一样,最想做的还是皇帝。

    以前他会想,做了皇帝就没人不准他吃肥肉、也没人敢阻拦他临幸谁。想吃甚么就吃甚么,想睡谁就睡谁。

    刚登基一个月内,他还是感觉很好的。忽然放|纵,这事儿还被大臣们听到、劝诫了好几次。

    但很快他就发现,哪怕侍寝的女子每天不重样、也并没有想得那么美妙。以前是因为父皇管着,他不敢,只好偷偷寻思:要是不拘泥于宠信妻妾二人,经常换新鲜的肯定不错。然而随心所欲不到半个月,他就腻烦了,觉得不过如此。

    当皇帝,远远没有朱高炽想的那么好过。

    他走一会儿便累了,便重新坐回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挑拣着案上的奏章。就在这时,一份岷王朱楩的奏章吸引了他的目光。

    朱高炽翻看了一下,忍不住又仔细看了起来。

    岷王告西平侯沐晟的状。大致说的是,沐晟欺上瞒下,早就与汉王在云南勾结一气!

    岷王与沐晟有仇,朱高炽也是知道的。从洪武年间岷王被封到云南起,就一直跟沐晟不和。后来到建文年间,俩人的仇忽然加剧。因为建文帝借沐晟告状的时机,把岷王直接削成了个庶人!一个荣华富贵权势极大的亲王,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岷王当时的恨意恐怕无以复加!

    至永乐初年,岷王终于又翻身重新做了亲王,但他与沐晟之间的仇是不可能化解的了。

    所以朱高炽看到岷王告状沐晟的奏章,并不觉得惊诧。让他越看越心惊的是,内容实在太详尽了!

    沐晟之女沐蓁(要嫁给三弟那个),早就与汉王情投意合暗结连理。沐蓁在沈家戏院遇|刺,汉王不惜赤手挡剑,以至鲜血淋漓。

    沐晟还通过一个商贾沈徐氏,与汉王私下来往密切。在沈家梨园,二人都有专座,常约见于梨园之后的园子里日夜攀谈、抵足而眠。

    汉王到麓川之地采翡翠,商贾沈徐氏全权经营,西平侯府、汉王府共分好处……

    朱高炽以前是个很沉稳隐忍的人,很少发脾气。但他看完了奏章时,便恼怒不已,径直扔出御案道:“都看看!沐晟在干些甚!”

    几个心腹大臣陆续传阅之后,金忠率先拜道:“圣上息怒。为今之计,不管沐晟做了甚么,圣上也不便查实。装作不知、先拉拢了他,以后再说。”

    杨士奇道:“岷王这奏章走的通政使司,怕是已有官员先看过了,难免不泄|露出去。臣以为,还是赶紧挑选好使臣,等汉王一回云南,立刻前去尽早议和。”

    杨溥终于开口道:“臣举荐大理寺卿薛岩。”

    朱高炽皱眉道:“高煦和汉王妃的婚事,正是那薛岩作媒。此人究竟是谁的人?”

    杨溥道:“薛岩的家眷全在京师。何况他与武定侯郭府的关系,远比与汉王的关系近。此人善于权衡得失,‘靖难之役’时朝廷便曾选他为议和大臣。陛下只要稍施与恩惠,免去他在安南国有失节气之罪,应可一用。”

    杨士奇附议道:“弘济(杨溥)善识人,请圣上明断。”

    朱高炽听罢说道:“那就让薛岩去。叫翰林院写圣旨,快马送去安南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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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