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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六十四章 人间际遇

    朱高煦终于到达云南府城时,已是八月初了。

    一路非常艰辛,那五尺道上已磨损光滑的石头、让他印象很深。一行人的鞋子走烂了好几双,以至于后来只好在鞋底缠布,才能护住脚底不受伤。

    朱高煦记忆尤深的,还有豆沙关的情形。

    在那座关门上刻着“石门关”的地方,守将检查了他们的路引。路引没有假,确是云南官府出具之物;朱高煦等人也在四川布政使司泸州采购了许多蜀锦,看起来更像商帮。但那守关武将不知怎么嗅出了蹊跷,表现得十分猜疑,问了好些话。最后总算放行了,却让朱高煦暗捏了一大把冷汗。

    若是那名不见经传的关城守将不放行,朱高煦等人要回云南,还得有一番周折。

    这世上,大概只有无生命的机械,才能精确地运行。但凡有人掺和的事,都充满了各种动荡的诱因。或许人本身就不精准,各种情绪情感,如愤怒、畏惧、冲动,常常会完全颠覆某一刻的决定。

    所以朱高煦愈发觉得,若想完全掌控一切,根本就是徒劳。

    好在个人的情感,并不能影响所有的事,而且大多时候人们的心思仍然有迹可循。只不过要参破那些细微的东西,确实有点难了。

    朱高煦等人暂且没有去汉王府,他们悄无声息地先去了一处空置酒楼。他回云南的事、决定先不惊动沐晟,以便有更多的迂回余地。

    一众人进城走的是南门,因为那里有一处“王府守御所”的据点。据点还是当年查刺客时留下的地方,后来因为靠近城门、很方便掌握城中动静,就一直没有裁撤。

    朱高煦确定南城据点的军士发现了他,才离开了城门附近。如此一来,王斌及守御所的武将,定能很快知道他回云南了。

    ……这座空置许久的酒楼,几年前朱高煦就买了下来。彼时他和姚姬一家三口见面的地方,就在这里。

    酒楼的位置不太好,外面过路的人也不多,周围多是民宅;这大概也是之前的掌柜为何要卖掉酒楼的缘故罢?当初朱高煦没怎么挑,不过正好发现此处有地方要典兑、便出钱买了下来。

    大伙儿都累坏了,吃了点干粮喝了些水,此时已找到房屋径直躺下睡觉。

    朱高煦同样浑身疲惫,马上在外院的一间厢房里躺倒,可是翻来覆去竟然睡不着!

    他刚回到云南就感觉千头万绪,一时间愣是不知从何下口。

    没过一会儿,大门忽然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朱高煦很快想到:可能是王斌等人知道了消息、派人过来了。

    他便翻身起来,走出厢房门口,这时大门又响了两声。

    除此之外,院子里非常安静,随行回云南的几个人早已睡死,完全没有人发现敲门声。朱高煦并不怪他们,这一路确实是在压榨大伙儿的体力极限,特别女子宦官以及齐泰那文人最吃不消。

    朱高煦走到门后,习惯警觉地先向门缝看了一眼。他马上发现有点蹊跷,因为从门缝里看出去,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他愣了一下,疲倦而混乱的头脑,让他有种刚才是幻听的错觉。

    朱高煦沉住气,轻轻抽开门闩,打开了其中一扇门。他把头探出去看了一眼,甚么也没看到,接着又迅速看另一边,还是没看见人!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王爷,我方便进来么?”

    朱高煦一听,片刻后才想起这声音很熟悉,似乎是姚芳的声音!朱高煦立刻道:“无妨,进来罢。”

    果然是姚芳闪身进来了,朱高煦随即关上了大门。

    姚芳抱拳道:“末将刚才看见汉王等八人进了这地方,大多都不认识,便没急着过来。”

    朱高煦完全没发现姚芳刚才在哪里,他可能太累了,没那么多精力注意周围的光景。朱高煦见到姚芳十分意外,不过还是先沉住气道:“屋里说。”

    俩人前后进了朱高煦刚才睡的厢房,里面的桌椅家什上全是灰。不过朱高煦同样风尘仆仆浑身很脏,倒也不在意。

    “你怎么会在云南?”朱高煦问道。

    姚芳道:“末将也是昨天才进城,先来了此处看过一回,见没有人进来过,便在这里住了一宿。”

    朱高煦进来后,同样没注意看昨晚有人来过的痕迹。

    姚芳继续道:“翰林院学士、内阁首辅胡广从贵州进云南,奉了旨,来拉拢西平侯沐晟。当时锦衣卫也要派个人跟着来,正巧末将来过云南,叫上头觉得有经验、熟悉地方,便被挑中了。”

    朱高煦一听,忍不住“呵”地短促笑了一声,他似乎是在笑人间际遇的巧妙。

    “胡广去西平侯府了?”朱高煦的笑意顷刻不见,皱眉问道。

    姚芳摇头道:“估摸着至少还有三天,他才能到昆明。末将借口来云南府城打探情况,先行了一步,实则是想提前告诉汉王一声。”他稍作停顿,又道,“末将想着,您自打从京师离开,这也有一个多月了,算时间该到云南了才对。王爷怎地现在才到云南府城?”

    朱高煦道:“为了尽量避开东宫的党|羽,咱们走的是五尺道。那条路难行,好几段路完全没法骑马,只能徒步艰难跋涉。咱们咬牙全力赶路,才能今天到达昆明城。”

    “原来如此,末将明白了。”姚芳拜道,“请汉王示下,如何处置胡广?”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问道:“他身边还有几个人?”

    姚芳道:“云南是汉王的地盘,胡广此行前来乔装打扮,一行只有三人。另外还有个马夫。他们走的官道。”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良久之后,他抬起手道:“你先不与胡广会合,等我派人捉了他再说。”

    姚芳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道:“姚兄弟立了大功,将来我若成事,必不亏待!”

    姚芳道:“末将全家三人都愿倾力辅佐王爷!”

    他说到这里,马上便拜道:“末将这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便不与王爷那些部下见面了,告辞。”

    朱高煦点了点头,起身送姚芳出门,也好把大门再闩上。

    不到中午,果然王斌、赵平二人来到了酒楼。朱高煦与他们叙了一阵话,互述发生过的事。接着朱高煦下令王斌和赵平二人,马上沿着去贵州的官道,找到胡广,将他悄悄捉回到这里来。

    胡广是个文官,带着个马夫;王斌等两个打过仗的武将,对付他们足够了。而且胡广来过云南,进过汉王府,大将王斌是见过他的。

    朱高煦这时又道:“胡广身边还有个马夫,就地干|掉,不过尸体要藏好。此番已到危急之时,尔等办事必要上心!”

    王斌道:“王爷放心,俺们在江西弄|过那个当铺掌柜,不是也干净得很!”

    朱高煦送走二人,在厢房里踱着步子,依然毫无睡意。

    当初大伙儿还在巫山桃源时,齐泰说的一番话,朱高煦也是认同的。现在朝廷需要时间,他朱高煦也需要时间……必须要先处理好沐府的事,不然没办法公然起兵!

    如果能拉拢到自己麾下,那是最好的结果,否则也得另外想办法。总之起兵之前绝对没法避开沐府。

    左右睡不着,朱高煦便自己去厨房烧水洗个澡。这地方很久没人住了,不过后院有口水井,薪柴也剩了不少。

    沐浴之后,朱高煦又去把韦达叫了起来,叫他也洗一下身上的臭味。

    二人在后院的房子里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了两身旧布衣换上,亵衣是找不到,里面便甚么也没穿。好在云南的八月初也不冷,午后穿一身单衣是不会冷的。

    朱高煦又和韦达一起忙活,取干粮来煮一锅热粥。

    朱高煦一边添柴禾,一边开口道:“汉王府的长史李默,与韦指挥似乎有旧?”

    韦达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说道:“很多年前咱们两家就有来往了。”

    朱高煦知道他们两家啥关系,以前韦达的女儿和李默是有婚约的。后来朱高煦的母妃看上了韦达的女儿,婚约立刻就被韦达撕了……只是世事弄人,最后朱高煦却娶了武定侯郭家的孙女。

    朱高煦又道:“听说他爹是个百户,他武艺荒疏考试没过关,未能世袭百户。后来却不知走了甚么门路,居然到汉王府做起了文官。”

    韦达道:“末将为他求的情,让王爷为难了。”

    朱高煦摇头道:“这事儿倒无所谓,不过另外一件却没法轻巧了事,他是东宫的奸谍。”

    “啊?”韦达的脸顿时僵了。

    朱高煦道:“我还没搞明白,他是怎么被人收买了,或是被抓住了甚么把柄要|挟?但我在那边也有人,李默是奸细错不了。”

    韦达怒道:“王爷,让末将亲手宰了他!”

    朱高煦点头道:“时候到了,我告诉韦指挥。”

    韦达又急忙道:“末将虽与李默有旧,但绝不是吃里扒外的人!”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韦指挥当然不是,你是汉王府护卫指挥,跟了我那么多年。万一我哪天倒霉了,被清|算的人里边,肯定少不了你们韦家一份。”

    韦达用力地点了点头:“末将死也不会投靠别人。”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不惜家产

    两碗滚热的糊糊一样的粥下肚,朱高煦感觉胃里又恢复了温热和知觉,就好像长久没有亲近过女人的汉子,再次将某个温|软的身体拥入了怀中。

    朱高煦和韦达吃饱后,锅里还剩了不少粥。等其他人睡醒了,再添把柴热一下就能吃。

    先前王斌等人过来时,乘坐的马车留在了酒楼。朱高煦和韦达便赶这辆马车出门。

    不巧的是天上打起了雨点,看云层很厚,恐怕大雨将至。

    昆明城街头的路人行色匆匆,人们都忙着躲雨。穿着长袍的、短衣的行人,以及奇装异服的蛮夷人,忙碌起来的场面,倒仿佛给这座古朴的城池注入了某种活力。

    毕竟,若没有这一场雨、人们还能那么忙碌的话,这地方肯定是繁荣的。

    果不出其然、这场雨很快就下大了,渐成蔓延之势。街道两边古色古香而略显陈旧的悬山顶房屋上,雨水浇灭的热气以及大雨溅起的水花,连成了一片,天地间渐渐起了一阵白茫茫的迷雾。

    一如朱高煦此刻的心情。他已经离开云南一年,今天刚到昆明城,一下子竟有了几分陌生感;他从京师也是仓促离开,对朝廷里的事、大抵也只能看得模糊不清。

    韦达戴着一顶大帽,坐在前面充当马夫,他们赶着马车、沿着城里的街道往西北边走。先是经过了比较繁华的闹市区域,等过了菜海子南面,路上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显得有点荒芜。

    沈徐氏的府邸就在这个地方,住的位置在昆明城里算是偏僻的。下雨天沈家府邸外面的光景,街上连一个行人也没看见。

    马车在大门旁边停靠下来。韦达转头接过一个粘好的信封,便从马车上走下去了,他身手按住大帽,急匆匆地向大门门楼走去。

    幸好这是一辆毡车,尽管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但朱高煦坐在里面,至少不会被淋湿。

    等了好一阵子,韦达回来了。韦达打着伞的身影径直穿过雨幕,走到前面赶车的位置,转头道:“沈夫人没去梨园,正好在府上。咱们径直把车赶进府中。”

    朱高煦点头道:“好。”

    一辆寻常的毡车,在门子允许下、赶进了府中。朱高煦至始至终没有下车,便不会有闲杂人等看到、究竟是谁来了这里。

    在一道门房前,马车停了下来。朱高煦掀开后门,韦达撑起伞帮朱高煦遮着头顶,屋檐上的流淌的积水打在了伞上,声音骤然变大。

    朱高煦径直走进门房,刚走到里面的青瓦屋檐下,便看见了穿着一袭深色襦裙的沈徐氏、正站在前面的檐台上。

    等朱高煦沿着檐台走廊靠近了,沈徐氏将双手抱在腹前,屈膝道:“汉王殿下,别来无恙?”

    “出了一些事。”朱高煦道。

    沈徐氏道:“殿下里边请。”

    沈家府邸里,大片是一层建筑的青瓦瓦房,没有琉璃瓦和五颜六色涂料的点缀,这处富豪的住宅看起来没不是那么奢华。

    古朴的房屋,以及深色的衣裙,更衬托出了沈徐氏脸上、脖颈上的肌肤很白,白得有光泽。她的上身还穿了一件颜色不甚搭配的褙子,大约是下雨后觉得有了凉意,在家里顺手披上的。

    她身上衣着的丝绸料子毫无瑕疵,弱骨丰肌的皮肤光滑细致。一眼看到沈徐氏,便能知道,在这个时代只有富贵者才能是这种模样。

    这是一间客厅,朱高煦在一把红木太师椅上坐下来。沈徐氏亲自沏茶捧上前,趁做着琐事的空隙,她反复仔细打量着朱高煦,走近茶几她便问道:“不知殿下何时回的云南?”

    朱高煦答道:“今天上午。我回来的事,暂且不想让沐晟知道了,所以尽量避开了人。或许这么做只是徒劳罢,咱们进云南后、谁知道有没有被沐晟认识的人发现了?”

    “原来如此。”沈徐氏道。

    朱高煦开始打量着她,总觉得沈徐氏有点奇怪。她也发现了朱高煦肆无忌惮的目光,忙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脸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微笑:“殿下,怎么了?”

    片刻后,朱高煦总算捕捉到了她哪里不对,便是在微笑时、她脸上也隐隐笼罩着一丝愁绪和消沉。

    难怪刚才见面时,沈徐氏的脸上虽然带着惊讶和关心,神情举止却和以前不太一样。以前见面,无论沈徐氏是在极力讨好、还是巧妙控制彼此的距离,都充满着一种热情。人们有所图的时候,当然才会有热情。

    而今天重逢,沈徐氏的神色,就好像觉得甚么都没意思了、或是无力掌控了一样。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便问道:“京师发生的事,沈夫人已经知道了?”

    沈徐氏点头道:“大事必定是知道的,云南三司的官吏都穿了三天孝服呢。汉王的长兄登基诏书,也从邸报发来了。还有汉王在京师当众指责东宫的事,也传得很快。哪怕隔着几千里,有心的人总能听到消息。”

    朱高煦听到这里,微微点头,这下子他便能理解沈徐氏的感受了。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一个关于庞贝古城的故事。故事大致是说,那座古城里充斥着各种矛盾和争斗,就在人们难解难分时,忽然火山爆发,于是所有人全都被埋在了火山灰下,自然故事就结束了。

    凡人的角逐,显然无力与上天的震怒抗衡,一下子就变成了蝼蚁一般的存在。

    沈徐氏以前在沐府、岷王府之间游走,后来汉王府也加入了。她为了家产不被兼并,也为了更多的利润,显然做过很多事。朱高煦甚至猜测,连她的继女沈宝妍的价值、似乎也在沈徐氏经营的范围内。

    然而,皇权的争|斗骤然加剧,到了白热化程度。沈徐氏不幸地发现,她已无法抽身……以沈徐氏的聪明,恐怕能轻易联想到,在云南翡翠生意上,沈家与汉王府的结盟难以保密;岷王被挤兑出云南,想兼并沈家的愿望落空,也可能会怀恨在心。总之,沈家现在想与汉王府撇清关系已是不可能的事。

    对于一个商人,皇权的争夺、甚至整个大明朝的内|战,已经不是她能掌控的范围。如同凡人没法控制火山怎么爆|发一样。

    朱高煦心道:现在要起兵,已然不是一个人的事,会有一大堆人被牵扯进这个漩涡,完全无法控制。

    就在这时,沈徐氏的声音打断了朱高煦恍惚的思绪。他抬起头,便看见沈徐一脸认真地说道:“汉王一向待妾身不薄,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妾身不惜倾家荡产。”

    朱高煦看她一眼,马上相信了沈徐氏的话。如果她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正该这种态度……汉王府一旦失败,沈家牵扯上的就是谋逆大罪,甚么都剩不下,沈家人连活命也难。

    不过她的慷慨,恐怕并非出于感恩和心甘情愿,是实在脱不了干系的无奈和无力罢?

    朱高煦抱拳道:“如果本王赢了,必不会亏待沈夫人。”

    沈徐氏带着些许哀怨和期待地看着他,用力地点了头。

    看她忧心忡忡的模样,连客气话都省了,很显然沈徐氏非常不看好朱高煦。

    以前朱高煦在她面前夸过海口、两个月平定越州的夷人叛乱,彼时沈徐氏不看好,结果朱高煦做到了……但这样的事,也不能让沈徐氏相信、他这一回起兵还有胜算。毕竟越州夷人也好,麓川土人也罢,朱高煦都拥有强大的实力优势。

    这一回对付的是大明朝廷,如何能有把握?连朱高煦自己也没有把握,所以并不怪罪沈徐氏不相信他。

    朱高煦道:“现在便需沈夫人帮我做件小事,能不能把沐蓁悄悄叫出来?”

    沈徐氏沉吟片刻,说道:“妾身叫李楼先去试试。”

    于是朱高煦又把沐蓁怎么偷偷跑出来的线路,告诉了沈徐氏。便是在沐府西边那条榕树街,沐蓁每次都从一个夷族奴仆的房子出来。这些事儿,朱高煦的“王府守御所”早已打探清楚。

    “还是在戏院后面的沈园见面比较好,至少外面的人分不清沐蓁是跑去听戏、还是与谁见面了。”朱高煦道。

    沈徐氏道:“妾身这就去办。一会儿叫徐财六过来,带着王爷去沈园。”

    朱高煦点了点头。

    沈徐氏起身道:“王爷稍等,妾身去去就来。旁边有个泥炉子,您若要饮茶,自己动手。得怠慢您了。”

    朱高煦道:“无妨,我们在路上,吃的苦头比这多。”

    “王爷看起来确实很疲惫。”

    沈徐氏作礼告辞,很快消失在门口。

    朱高煦寻思着,等徐财六到来,他便径直在这小院外面的门口上马车,依旧坐来时的马车去梨园。

    他独自坐在这瓦房里,听着外面嘈杂的雨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长时间坐着不动,他偶尔也会改变一下姿势,然后抬头看着外面的雨幕。

    那朦胧的雨幕,几时才能消散,几时才能拨云见日?

第三百六十六章 易惊之兔

    朱高煦离开沈家府邸、去往菜海子附近的梨园,过程已在脑海中想过一遍,做起来也没甚么不同。只有天上的雨小一些了,不过相比疾风暴雨,这淅淅沥沥的雨幕更叫人觉得连绵不绝。

    梨园他来过很多次,时隔一年后再次来到这地方,觉得一切都没甚么改变,又似乎有一些不同。大概是心境不同了罢?

    朱高煦来到了那处池塘旁边的房子,推开后门便能看到池水、柳树和大半园林的所在。

    大理石茶几上的功夫茶器具,他已无心摆弄,此刻的心绪十分浮躁。

    不知等了多久,房门“笃笃”响起了声音,朱高煦道:“门掩着的。”

    接着木门就被推开了,李楼先站在门口,先向朱高煦屈膝行礼,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便道:“殿下,沐小姐到了。”

    朱高煦忽然想起陈兴旺的遗物、那只笛子,好像还在空酒楼的包裹里,他便暂且没有提那事。

    这时沐蓁已低着头走进了门口,她立刻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仿佛确定是他之后、有种长长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嘎吱!”木门轻轻一响,沐蓁有点紧张地转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

    可能为了出门方便,沐蓁今日仍穿着青色的窄袍,她的头上梳着发髻、戴着一顶玄色网巾,身上也没甚么饰物。她漂亮的桃心脸上,精致的五官看起来愈发秀美了,那张小脸仿佛精心修饰过一样,但今天女扮男装的打扮、其实未着一丝粉黛;身段也似乎更加玲珑有致,胸脯和髋部都更圆润了。

    或许十七八岁的小娘变化确实很快,又或因朱高煦在安南国听说了她的心迹,朱高煦今天见到她的感受,与以前多次见面都不相同。

    “汉王终于回来了。听说了汉王在京师的事,家父很担心您。”沐蓁道。

    朱高煦道:“你不担心我么?”

    沐蓁听罢脸一红,低下头没有吭声。

    一时间朱高煦感觉自己似乎有点无|耻,就像一个慌不择路的人,又像一个溺水的人想伸手抓住一切。而且气氛一下子就被他弄得分外难堪,但他平素不是这样的。

    那些难以捕捉的情愫和悸动,似乎只能在不经意间发生,愈雕琢它、反而愈不可得罢?

    他呼出一口气,厚着脸皮、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指着几案旁边的椅子道:“沐小姐过来坐。”

    “谢汉王。”沐蓁轻轻抱拳道。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在隔着一张空椅子的位置上落座,臀只坐到了一点,似乎越来越紧张。

    朱高煦摩挲了一下宽阔的额头,说道:“今日重逢,觉得你不太一样了。”

    沐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好奇地小声问道:“哪里不一样呢?”

    朱高煦沉吟片刻,苦笑道:“说不上来,可能以前我不太了解你的心。”

    他小心地起身,挪到中间的空椅子上。沐蓁如同一只胆小的白兔一般,臀已经从椅子上微微抬起,仿佛随时会被惊跑一般。

    “坐,坐。”朱高煦没有别的任何动作,故作淡定道,“你说话声音小,我想听清楚一些。”

    不知怎么回事,沐蓁今天特别紧张。她的声音和动作都很僵硬,连眼睛都不敢看朱高煦;于是朱高煦此时实在搞不清楚她甚么想法。而他一向不是很信任十几岁的小娘,觉得她们的心就像五月的天一样变幻莫测。

    但是他又寻思,既然沐蓁能私自偷跑出来,还愿意与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可判断她的心迹或许并未改变多少罢?

    朱高煦不再说话,开始默默地捣鼓着茶几上的功夫茶。

    沐蓁也是一声不吭,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腿上的袍服料子、悄悄地反复揉|捏,本来熨得很平整的衣料已经出现了许多细小的皱|褶,袍服下的双|腿紧|紧并拢着,好像浑身都很用力地坚持着甚么。

    朱高煦偶尔会转头看一眼,沐蓁等他收回目光,也侧目瞧他。难堪而刻意的相对,朱高煦似乎找不到话再说。

    他瞥一眼之间、视线里那细|嫩玉白的肌肤、以及乌黑泛光的丝丝秀发依然残存;鼻子里嗅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香味儿。未经人事的年轻小娘,那充斥着弹性和细腻的肌肤,仿佛在散发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热烈气息。

    不管怎样,朱高煦经过许多次赌上身家的梭|哈,战场上见识过稍慢一个节拍、就要砍在自己身上的刀光剑影。此情此景,他当然没有沐蓁那么紧张。

    稳定的大手,摆弄着娇小的功夫茶小杯,有点怪异,却很轻巧。

    “我每次来梨园,都暗自期待能见到沐小姐,哪怕只见到一眼。”朱高煦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说罢看着屋子中间。过了一会儿转头看沐蓁时,沐蓁的脸已经羞红了一片,一副恨不得躲起来的作态。这时朱高煦才想起,上次沐蓁想救她爹的“交易”,她就站在这间屋子当中。衣衫从她身上滑落的光景历历在目。

    朱高煦见状一脸无奈,将功夫茶具放在几案上,已不知怎么说下去才好。

    此时此景,就好像是通信多年的笔友,明明在信中已经互述衷肠,忽然见面了,却不知如何着手。剩下的只有陌生、难堪和紧张,面对面的相处,与那些思念全然不同。

    朱高煦想讨好面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娘,但看起来、效果似乎不佳。可能他眼下根本没有那种心情罢?疲惫不堪却难以入眠的浑浑噩噩,带来的烦躁,让他无法专心。

    但是这出戏似乎应该演下去。朱高煦深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转过头去。这时沐蓁也正好转头过来,张开小嘴要说甚么,看见朱高煦的模样,她又合上了嘴|儿,眼睛瞧着他、似乎在等着朱高煦开口。

    朱高煦道:“我刚回云南,最想见的人就是沐小姐……”

    就在这时,沐蓁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忽然开口道:“汉王是想让我劝我爹?”

    朱高煦愣了一下。

    沐蓁轻声道:“汉王说以前不明白我的心,现在也是哩。”

    朱高煦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嘴上却镇定地说道:“那但愿以后能明白,如果有机会。”

    沐蓁道:“汉王想让我做甚么?”

    “你愿意帮我?”朱高煦问道。

    朱高煦脸上难以掩饰的难堪,似乎反而让沐蓁没那么紧张了,她甚至露出了笑容,用力地点头道:“嗯!”

    那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露出的笑容依旧那么真,依旧那么纯粹,仿若是春天扶着清风绽放的百花。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观察了片刻沐蓁的神情,他沉声道:“胡广过几天会见西平侯一面,你设法听听胡广怎么说的,再告诉我,何如?”

    沐蓁道:“我尽力。”

    朱高煦站了起来,抱拳道:“多谢沐小姐,今日就此别过。”

    “汉王!”沐蓁忽然唤了一声。

    朱高煦转过身道:“怎么?”

    沐蓁犹犹豫豫地说道:“你刚才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朱高煦想了片刻,刚才他说了好些话。沐蓁问的,可能是最露骨的那句甚么“每次都想见到你、哪怕只一眼”之类的,但也不一定。

    他心道:即便沐蓁没表露心迹前,因为那次不慎看了她的身子,毕竟是漂亮得十分精致的小娘,他确实幻想过几次,或因欲|望?

    “如没有必要撒谎的时候,我这人一般都说真话。”朱高煦道。

    沐蓁认真地说道:“若还能帮上汉王,您尽管开口。只要没有对不起沐家,我都愿意为你做!”

    朱高煦此时随意了不少,口气也变得温和坦然起来,“沐小姐的恩,我定不会忘。”

    沐蓁又道:“汉王心怀天下百姓,但是我爹……”

    “我知道的。”朱高煦点头道,“或许我今天不该来见你。”

    他走出了房屋,径直拿大帽盖在头顶,伸手向下一压、把帽檐压低遮住大半张脸,沿着走廊向沈园门口走去。

    走廊外面冷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朱高煦的心里也笼罩上了一阵冷意。沐蓁暗示了她爹持有的态度,一时间让朱高翔隐约感到有些消沉。

    但是朱高翔内心深处明白,自己早已没有了退路,无法再心生媾和的幻想。世上有太多的畏惧和不利的信号,会让人绝望、动摇。只有努力摒除掉心中那些毫无作用的东西,坚定自己的目标走下去,胜利恐怕只属于这样的人罢?

    朱高煦停下脚步,走到雨中,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要一两次大的胜利,便能让世人重新审视,他不是没有一点机会!

    就在这时,朱高煦发现沐蓁也随后走出房子了,但是她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站在墙边,默默地盯着雨中的他。

    朱高煦回到廊道里,向沐蓁再次挥挥手,快步走出了沈园,径直跳上韦达守着的毡车。.........................................

第三百六十七章 密旨

    空置的酒楼,最缺的物品是被褥和衣物。饶是如此,相比路上风餐露宿的日子、朱高煦等人都觉得好过多了。

    朱高煦从梨园回到这里,又住了两天。他知道,他们在这个地方不能住得太久。但何时回到汉王府、公开自己的行踪,朱高煦觉得还需要一个契机。

    第三天,王斌等人也回到了这里,另外带来了一辆马车。大门一关上,五花八绑嘴里塞着布团的胡广便被掀了出来。

    胡广看到朱高煦站在院子里,顿时瞪圆了双目,身体也停止挣扎、安静了下来,一瞬间他脸上似乎掠过死灰一样的神色。

    “胡阁臣,别来无恙。”朱高煦抱拳道。

    “呜呜呜!”胡广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他这个内阁首辅此时有点狼狈,已是斯文扫地。

    朱高煦打量了他几眼,便转身走进里面的大厅。不一会儿,胡广也被王斌等人带进了偌大的厅堂里。

    厅堂上摆着许多方桌、圆桌,条凳和圆凳,此地本来就是一座酒楼,这些东西也没人搬走。朱高煦上前给胡广解开了绳子,胡广自己弄掉了脑袋上的一圈绳子,把布团吐了出来。

    胡广带着惧意,立刻便小心地问道:“汉王殿下,您这是何意?”

    朱高煦也想反问他偷偷跑到云南来作甚,但终于没有吭声。彼此间那点算盘、其实不言自明,没必要解释了吧?

    胡广看起来很紧张、畏惧,似乎没法专心体会到他面临的危险;但他毕竟是聪明人,回头肯定能琢磨明白的……这时候朱高煦觉得,自己的话说少一些比较好,如此胡广更记得住。

    朱高煦随便挑了一张方桌,在条凳上坐下来,又指着对面的位置。胡广看了一眼,坐到了对面。

    “你们几个人来云南?”朱高煦开口问道。

    胡广沉吟道:“马夫已被汉王的人杀了……”

    朱高煦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胡广的腮部微微抽搐,道:“还有一个锦衣卫的人,先来了云南府城。”

    “在何处?”朱高煦又问道。

    胡广道:“不知,下官与他不是一种人,差事也不一样。真不知道他在何处,亦不知他在干甚么!”

    朱高煦一时不再说话。片刻后胡广又道:“汉王要对下官怎样?”

    朱高煦不答,右手中指在方桌桌面上“笃、笃……”地缓慢敲击着,发出枯燥无味毫无意义的轻响,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仿佛在考虑着胡广的问题:要怎么对待他,严刑逼|供、杀|人灭口?又仿佛在思考着更多的事。

    如此乏味的声音,似乎让胡广愈发坐立不安了。

    弃置很久的酒楼大堂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的腐朽气味。雨后天晴的云南,立刻就出了太阳,一缕缕阳光从门缝、窗缝间照射进腐|败而阴|暗的房子里,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着。这里就像一座坟墓,充斥着死亡般的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朱高煦才重新开口道:“听说胡阁臣儿女双全,有个女儿,曾想嫁给解缙的儿子?”

    胡广道:“下官与解缙的婚约已不存。”

    朱高煦点了点头:“不过令媛还是会另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令公子有胡阁臣这样的父亲庇护教导,应该也会读书科举,成为国家栋梁之才。”

    胡广一脸困惑地看着朱高煦,似乎不太理解此中意味。

    朱高煦继续道:“胡阁臣住在广厦之中,名下的良田也愈来愈多,拥着妻贤妾美,当着朝廷官|僚,看着儿女渐渐成家立业,将来也定会儿孙满堂,享那天伦之乐。今天的事儿了,胡阁臣迟早会忘掉罢……”

    胡广有点困惑地看着朱高煦。朱高煦的脸上带着些许笑意,但笑意冰冷,似乎还很残忍。

    毫无前兆,朱高煦忽然站了起来:“胡阁臣可以走了,你该干啥、就去干啥。”

    “甚么?”胡广惊道,“下官可以走……汉王言下之意,这样便放了下官?”

    朱高煦认真地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胡广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朱高煦转头道:“对了,胡阁臣看在我的面子上,帮西平侯一个小忙何如?”

    胡广忙道:“请汉王殿下明言。”

    朱高煦道:“你办完了朝廷的事,便以好友的身份,悄悄告诉他一些内情。比如……”他走到胡广跟前,耳语了两句话。

    胡广愣了一下,脱口道:“下官与西平侯并非好友。”

    朱高煦看着他,没有反驳。只是问道:“能做到吗?”

    胡广终于点了头,垂首不语。

    朱高煦又道:“胡阁臣办完了差事,还要离开云南,回去复命。真的能做到?”

    胡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朱高煦一眼。朱高煦脸上仍旧带着神秘而难以察觉的微笑。

    胡广反问道:“下官只要说了那句话,就能离开云南么?”

    朱高煦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胡广再次点头。

    朱高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堂,在门口下令王斌道:“把胡阁臣送出城门,马车和东西都还他。”

    王斌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但并没多说甚么,抱拳道:“末将得令!”

    ……胡广先被送出了城,接着又雇了个马夫,重新进云南府城。他坐在马车里,手紧紧按着怀里的东西,心里却一直在胡思乱想。

    原先那个马车已被人活生生掐|死了,死|状十分可怖。胡广想起那杀人如杀牲口般的一幕,又想到自己居然毫发无损,心里莫名十分不安。

    他又把与汉王见面时的光景反复想了几遍,始终也没法确定那一切的真相,心中充满了疑惑。

    那个锦衣卫知不知道自己与汉王见面的事?回朝后,会不会被审|讯?

    如果自己见了沐晟,不说汉王交待的话,汉王会不会知道?胡广觉得汉王应该能知道,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放了自己罢?但是汉王怎么能知道这件事呢?

    要是激怒了汉王,会被如何报|复?胡广想到汉王特意提到他女儿的婚事、提起他家里的事,不知怎地他想到了黄子澄等人的家眷;难道汉王除了在云南杀掉自己,还能对付他的家眷?汉王如何做到……

    胡广心神不宁地去了西平侯府,递上了名帖。按部就班地做着他计划好的事,但额外那件事、他始终很困惑迷糊。

    很快胡广就被一个穿着布衣长袍、只戴了网巾的奴仆引进了府邸。他走进一间书房,房门马上被奴仆关上了,沐晟正站在一把椅子前面。

    “胡阁臣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海涵。”沐晟抱拳拜道。

    胡广也急忙回礼道:“西平侯言重了。”

    “请坐。”沐晟道。

    胡广瞥了一眼丢在书案上的书,那是一本《资治通鉴》。这沐府是以武将身份建功立业,但沐晟这一代却十分喜好读书。

    “圣上密旨。”胡广道。

    沐晟急忙请胡广站到北面,他便跪伏在地。

    胡广急忙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卷绸缎,展开道:“令沐晟克日到大理,聚集兵马,奉诏行事。沐晟镇守云南有功,俺与大臣商议后,即封沐晟为黔国公。”

    沐晟道:“臣领旨谢恩。”

    胡广把密旨交到沐晟举起的双手上,便道:“下官的公事办完了,此番前来,就是来传密旨的。”

    沐晟收好东西,便放松了一些,急忙问道:“胡兄,京师发生了些甚么事?”

    胡广道:“圣上刚登基,我便出京了。我知道的事儿,沐兄必定也知道。不过……”

    沐晟忙催促道:“不过甚?”

    胡广犹豫了片刻,眼前忽然闪过那瞪着眼睛、瞳孔放大的马夫脸,以及汉王那张脸上怪异的冷笑。胡广长呼一口气,说道:“不过圣上和诸臣商议,无论如何要先稳住沐兄,账以后再算。”

    “甚么账?”沐晟瞪眼道,一瞬间露出了惧意和恼怒交织的神色。

    胡广道:“我不是东宫故吏,也不是原来燕王府那些人,一些事儿所知不详。沐兄自个琢磨罢!”

    沐晟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他眉头紧皱,却良久都不吭声。

    胡广忍不住又问:“汉王回云南了?”

    沐晟道:“还没有消息。”

    胡广又道:“请沐兄安排一间僻静的房屋,我明日便走。”

    沐晟这时才忙抱拳一拜:“多谢胡兄提醒朝中之事。”

    胡广脸色有点难看,说道:“我甚么都没帮上,实在受之有愧。”

    “哪里哪里。”沐晟从怀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的纸,小声道,“您一回京师,有人送点薄礼上门,劳烦清点一下。”

    胡广忙推拒,“不必了,真的受之有愧!”

    沐晟不由分说,已把纸塞进了胡广的交领衣裳里面。转头喊道:“来人,送客!”

    还是刚才那个奴仆掀门站在门口,胡广与沐晟相互执礼道别,匆匆便走出了书房。就在这时,胡广看见一个小娘的背影、似乎是从书房后门出来的。

    胡广又转头看了一眼带路的奴仆,可是那奴仆置若罔闻,似乎根本没发现小娘。

第三百六十八章 空荡的庄严

    云南府城里似乎没甚么异样,城门未戒严,诸衙署也照常办公。

    那些或多或少知道京师动静的人,此时还未轻举妄动;就好像是秋冬潜伏起来了的百虫,只等待着夏日炎炎的时节、才会一齐鸣唱。

    不动声色轻装简行地往来云南的人,倒是前后有一些。

    三天之后,沐府又来了一个人。沐晟见过此人,他是个信使;信使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派来这个信使的“好友”。

    前几年沐府经历过一次大风浪,便是胡濙来云南查出建文帝下落那一次。沐晟急切地想知道朝中的情况,朝中那个“好友”便派过人来通风报信;这回“好友”派的人,却是同一个。

    沐晟在书房里见了信使,拿到密信展开看了一遍,他的脸色马上变了!

    沐晟脸上先是血色尽收,接着便露出了一种怪异的殷|红,不像喝了酒上头的颜色,比那更加病态。接着他发出了一阵意思不明的声音,似笑似哭难以分辨。

    ……朱高煦在空置酒楼里又住了几日,他命令王斌在昆明城四门都布设“守御所”据点,并在西去的驿站上安排人手。只干一件事,盯住沐府的人是否出城。

    沐晟似乎并未马上离开昆明。他的家室和党|羽大多都在昆明城,就算足够警觉悄悄离开,动静或许不会太大,但也不容易神不知鬼不觉。

    朱高煦由此判断,沐晟还没有离开昆明城!

    而胡广身上的密旨,说得很明白:诏令沐晟克日离开昆明,前往大理。克日是何意?也许不是当天就动身,但也一定不能拖延好几天、连一点动静都没有罢!

    胡广已经离开云南府城。死了一个马夫,应该没人太在意;但若身负重任的内阁首辅死了,锦衣卫武将姚芳可能不好说清。

    朱高煦也琢磨过胡广这个人,觉得胡广在一段时间内不太可能告知沐晟真相,更没有机会;而以后怎么样,便不太重要了。

    朱高煦隐隐感觉到了那个契机的到来。

    旁边一个声音道:“汉王此时可以回王府了。西平侯数日不见动静,必已心生猜忌和犹豫,汉王此时露面,正好让他看到另一种选择的机会。”

    说话的人脸上戴着一张熟铁锻造的面具,挺合适的,眼睛和嘴都正好露在空隙处。

    “言之有理,李先生。”朱高煦向他点头道。

    铁面人还有了另一个名字:李昌珏。表字晋阳。

    这个名字是铁面人自己取的,他有个得意门生叫这个名字。铁面人的学生本来科举仕途有望,不幸生了重病就离开了县学。虽然那学生被德高望重的郎中告知难以活命,但其隐于家乡、修身养性调养得法,活了如许多年还好好的;不过其志在淡泊终老,早已退出士林,多年不与人往来了。

    瞿能父子、盛庸三人没有戴面具,不过汉王府没人认识他们,大伙儿议定他们的身份也暂且不公开。只说是在路上投靠的好汉,各自编个名字先瞒一阵子外人再说。

    于是一众人离开了酒楼。走到一处人少的巷子,朱高煦从马车里出来,换乘马匹继续往汉王府走。

    行至端礼门,骑着马大摇大摆走在前面的朱高煦,很快被门楼的守卫将士看见了。

    “王爷!王爷回来了!”一声喊叫传来,喊出声的人是个武将,声音里带着激动。

    朱高煦带着一众人走进门楼,没一会儿,当值的武将们便都陆续聚集过来。他虽然回到云南好几天了,不过王府知道他行踪的人并不多。诸将听说朱高煦回来的消息,大多都很兴|奋高兴,门楼里面一阵嘈杂。

    朱高煦的目光从诸将脸上拂过,大致看出,越是级别高的武将、情绪越激动。

    毕竟只要还有朱高煦这个亲王在,诸将至少能赌一把,此时还祸福难料;若是没有了汉王,这么多人不过是一盘等着清|算的乌合之众,不可能再拧起来。

    朱高煦无法一一回答武将们的话,便挥了一下手道:“诸位稍安勿躁,各司其职。大事何如,本王自有定夺。”

    人群让开一条路,无数目光都聚集在朱高煦的脸上。朱高煦和随行的人走过去,他的步伐很沉稳,神情也很镇定,一点愁绪都没有。他昂首阔步,眼睛微微虚着带着冷笑,大致还有点傲气张狂的模样。

    在这等众目睽睽之下,朱高煦不管自己内心作何感受,一定要表现出如此成竹在胸的模样!毕竟,若是汉王都慌了,叫那些依附于汉王府、以及牵扯上的人们该怎么办?

    没一会儿,宦官黄狗、曹福迎上来了。朱高煦吩咐王贵道:“叫上你的干儿子,把大伙儿都安顿好。缺甚么东西,到府库里取。”

    王贵拜道:“奴婢遵命。”

    不过朱高煦没让妙锦住外面,便带着她过三大殿区域,去承运门那边;承运门北面有前中后三座宫殿的主体建筑群,正是汉王府的后宫区域。整个王府的大致布局,和皇宫差得不多。

    半路上,朱高煦发现一袭白裙在西边的廊房前面。他走近了,发现是安南国王后陈氏。

    陈氏远远地行礼道:“恭迎汉王回府。”

    朱高煦身后的妙锦,只是瞧着那身材修长妙曼的异域女子,妙锦并没有多说一句话。朱高煦走近了,方抱拳道:“王后在此住得还习惯么?”

    陈氏点了点头,复杂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徘徊。

    朱高煦道:“汉王府暂且还很安稳,王后无须担忧。”

    陈氏一脸虔诚地说道:“愿汉王能渡过难关。”

    朱高煦点点头,没有必要和她多说了,因为安南国的事,现在已非他考虑的重点,亦无力顾及。

    二人行至承运门,只见郭薇牵着个孩儿站在门外,身边姚姬、杜千蕊也在。郭薇看到朱高煦,竟忽然软倒下去,旁边的宫女急忙扶住。诸女子宫女都弯下了腰。

    那三岁左右的男孩儿,站在那里,好奇地瞧着朱高煦,他正是朱高煦的儿子朱瞻壑,显然根本认不得他爹了。朱高煦离开汉王府,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来。

    朱高煦快步走上去,扶起郭薇,又看过旁边的姚姬和杜千蕊,说道:“我回来了。”

    郭薇当众伸手抚摸着朱高煦的脸,眼泪滑了下来,接着破涕为笑。姚姬和杜千蕊也是眼睛红红的,似有千言万语,却不便在此种场合说出来,彼此间唯有无言相对。

    “壑儿,叫父王。”郭薇忙拉瞻壑过来。

    瞻壑仰着头看着朱高煦,乖巧地唤道:“父王!”

    朱高煦听罢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把他抱起来试了试,心情有点复杂地说道:“小子长得挺结实。”

    将瞻壑放到地上,朱高煦转过头去看向妙锦。妙锦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多看了一眼她没见过的姚姬。

    “薇儿见过池月真人的。”朱高煦道,接着他又把姚姬和杜千蕊引荐了一番。

    郭薇道:“小姨娘!”

    朱高煦听到这声称呼,脸上有点难堪,但也怪不得郭薇。当年妙锦在皇后身边,于宫廷之中还帮过郭薇,她们彼此是相识的,郭薇可能叫习惯了。”

    妙锦抱拳拜道:“见过王妃、二位夫人。”

    郭薇等人也纷纷还礼。

    朱高煦道:“我这回在皇宫遇到了急事,若非池月警示,后果不堪设想。咱们进去说罢。”

    一行人及至前宫,朱高煦便屏退左右,与家眷们坐到一块儿,将京师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几个人都说了些台面上的话宽慰朱高煦,但忧色自是遮掩不住。

    朱高煦叫郭薇安顿好妙锦,便起身去寝宫换了一身红色团龙服常服,离开后宫、去前殿了。

    他没有马上去书房,或召见文武,而先去了承运殿大殿上,在殿门外止住了身边的宦官宫女。

    这座大殿一般是正式场合才使用,此时里面没有一个人。支撑着宏伟的重檐顶的大柱子,隐隐透出庄严的气息。朱高煦走上了他熟悉的王座,独自坐了下去。

    空旷的大殿上,万物一时间仿佛回归了静止。

    缠绵的情意,重逢的喜悦感概,家眷的担忧,久别的愧疚,各色人等的权衡……朱高煦暂且都压在了心底。不过,牵绊似乎很难抛却,毕竟他做的事、他活着,早已不是只为了自己。

    可惜,每一方都在恶意假设对手,以便为自身造成更有利的局面。世道似乎也不会因为甚么情分,就能藏起它原本狰狞的真面。

    ……终于能从一个多月以来的仓促应付中停下来,朱高煦独自坐在这里,愈发感受到王应该是孤独的,因为古人都自称寡人。赌徒也是孤独的,因为总是向所有人借钱。

    他把身体微微倾斜,调整了一个省力舒服点的姿势,又用手臂稍稍撑住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久久都没有动弹。

    有一会儿,他其实甚么都没想。又有一会儿,他却在胡思乱想,脑海中浮现着各种意象,似乎看见了以前、又看见了未来的残片。

    大殿外阳光明媚,朱高煦却仿佛看见了风雨飘摇的幻象。

第三百六十九章 榜样

    大殿旁边微微一暗,宦官王贵的身体挡住了一些门外的明媚阳光。朱高煦侧目点了一下头,王贵便弯着腰走进来,拜道:“王爷,陈大锤回王府了,正在外面求见王爷。”

    “叫他进来。”朱高煦马上道。

    “奴婢遵命。”

    这时朱高煦又问道:“陈大锤一个人回来的?”

    王贵转身双手抱住拂尘,很肯定地答道:“是,他一个人回府,刚刚才到。”

    不多一会儿,陈大锤便从前殿正门进,阔步向这边走来。

    他径直走到王座台阶下面,单膝跪倒道:“末将拜见王爷。王爷押俘回京那天,俺有点事去……那个地方了。回来时大伙儿已离开旧王府,俺问了奴仆、觉得事儿不对,便也赶紧离开了府邸。不过接下来,俺在京师打听到了几件要紧的事儿。”

    陈大锤一身风尘仆仆,一如朱高煦刚回云南那天的模样。陈大锤说话的时候,转头看前殿的后门,外面还站着一些宫女宦官。

    不过这前殿很大,面阔十一间,朱高煦坐在正中,只要声音稍微小点,远处的殿外就很难听清。他便招手道:“陈把总近前说话。”

    陈大锤走上台阶,站在朱高煦旁边低声道:“驸马爷的儿子王贞亮、他的府邸内外可能已被锦衣卫派人盯上。俺便没敢去找他,他也始终没来玉器铺。

    俺先在玉器铺上住了几日,买了些油盐柴米,开门做生意。旬日之内,翰林院的高贤宁、以及那个长相白净的小个子后生,都来过玉器铺。这二人告诉了俺一些京师的事,第一件,西平侯的独子沐斌被人杀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吃了一惊,眼睛瞪住。

    陈大锤继续道:“事情大致是,京师的沐家府邸上,一个叫陈伍的管家、带着沐斌在凌晨逃跑。但沐斌刚出门就被刺客用弩|箭射|杀,陈伍也被同伙杀掉。锦衣卫还在查刺客,至今没查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第二件事,高贤宁告诉俺的。珉王上书告西平侯的状,言西平侯与汉王府长期勾结,告状之实十分详尽。”陈大锤把珉王告状的内容大概说了一遍。

    陈大锤的话刚说完,朱高煦忽然仰头“哈哈哈……”大笑了起来。陈大锤也不禁陪笑,一脸替王爷高兴的表情。

    笑声惊动了大殿外的奴婢们,大伙儿都悄悄向里面好奇地探视。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眼睛被明亮的阳光刺了一下。

    ……前阵子下了一场秋雨,今天的阳光确实很明媚。朱高煦直到现在才感受到晴朗的景色,如此鲜明。或许过阵子天空还会有新的乌云,但至少眼下的景况,确是叫人心情舒畅。

    想到沐晟丧子挺惨,朱高煦才渐渐忍住了笑声。顿时又感到有点奇怪,因为珉王告状的内容,其中除了翡翠生意动静太大外、很多细事珉王很难知道的。

    但不管怎样,这些小节并不会影响朱高煦此刻的心情。

    朱高煦的笑声完全停止了,脸上带着微笑,抬起手指着陈大锤,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把手放下了。他的双手在扶手上一拍,人便轻快地站了起来,说道:“陈把总,你回去歇口气。”

    陈大锤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快步走出前殿,带着宦官王贵等人,沿着宽阔的砖石广场往东走,来到了书房所在的廊房里;那里有一些房屋围成的一个小天井。朱高煦只留下王贵一人侍候着,别的奴婢都遣散了。

    王贵得了授意,去把巫山桃源中的四个人、以及三个护卫指挥使叫来这边。

    天井里种着一些桃李树木,朱高煦刚搬进这座汉王府时树木还很小,但几年之后,不知不觉它们已是枝叶茂盛、完全长大了。

    或许世事就像一棵树。事情要往甚么方向发展,就像树干一样,朱高煦必得亲自抉择。然而诸事的枝叶会随着光阴的推移,越长越茂盛,一个人的时间精力就管不过来,必得一群人影响它的成长。

    等七个人都陆续来到了小院里,朱高煦告诉了他们京师的消息。朱高煦不仅要找人商量怎么决策,而且要让这些人知情、参与决策,如此一来,大伙儿才明白树干究竟要往哪个方向成长,也便能因此经营繁茂的枝叶了。

    众人听罢议论纷纷,推测着沐晟知道这些消息后作何感想。

    朱高煦却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目前汉王府里,长史李默、百户陈刚、军余枚青,已经查明乃朝廷奸谍。确切说是燕王旧府谋士的人,不过姚广孝一党全部是东宫党|羽,如今必定是高炽的近臣。”

    韦达皱起眉头,有点生气的模样。

    朱高煦接着说:“陈刚、枚青级别低,一般没机会参与汉王府的大事。最近若有长史李默在的时候,大伙儿心里要有数。左长史钱巽,这些年我多与之相处,留意瞧他,也派人暗中查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众人纷纷应答。

    这时铁面人道:“既然汉王已经查出那李默的身份,朝廷却不知。汉王何不试试,用李默误导朝廷的消息?”

    朱高煦听罢,看向铁面人,心道果然文官当得越大,肚子里坏水越多。他马上点头道:“李先生说得有道理,那李默还可以被咱们用一次。”

    大伙儿继续议论着大事方略。

    首先要起兵造|反,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巫山桃源的几个文武出山,就是为了造反!王斌更是毫不犹豫地支持起兵,他早就看东宫那帮人不顺眼了。韦达和刘瑛也没有反对。

    接着大伙儿商量起兵的时机,以及率先进取四川布政使司的事宜。

    之前朱高煦刚到巫山桃源,齐泰便提出了这个方略。当时大家都说得很简略,但至今反复推敲之后,朱高煦仍然觉得那是最好的法子。

    从云南起兵要出去,只有三个地方,四川、贵州、安南国广西方向。

    安南国广西那边,距离京师太远,稍微进展缓慢,汉王府势力就会变成类似边患的存在;不利于尽快争夺朝廷大权。

    贵州的路不比入川的路好走,有顾成经营的贵州诸卫防卫。而且贵州至今还没建省,人口少,地盘贫瘠道路崎岖。就算朱高煦攻下了贵州,也很难发展壮大;如果选这条路,出贵州之前的日子会十分难过,而且会始终缺少一个稳定富庶的补给地区。

    相比之下,朱高煦等人都觉得四川是没有选择之下、最好的选择!

    铁面人说道:“汉王一旦决意起兵,目标便只有一个,京师!未达成功之前,决不能停止。”

    朱高煦看着他脸上的熟铁和眼珠,点了一下头……

    九州大地,自秦始皇一统天下、汉朝承袭秦朝大一统理念以来,历朝历代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那便是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割据或争霸,最终的目标都没有妥协的余地了,只能剩一个王者。

    齐泰如此提醒朱高煦,显然他也认可了这样的观念。

    ……当年“靖难之役”燕王是怎么起兵的,朱高煦几乎全程参与,榜样就在那里。

    不过“靖难之役”之前,有一些步骤朱高煦没有参与,主要是策划阶段。当燕王开始公开控诉朝廷残害宗室的时候,之前他肯定早已与心腹文武商议、不知有多少次了。

    这回同样是藩王起兵,与当年朱棣有几分相似之处,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朱高煦一面总结他爹的经验,一面也不得不修改着步骤。

    沐晟的事一旦解决,朱高煦觉得自己起兵比当年燕王更容易;更难的事儿是怎么打出去,云南实在又远又偏僻。

    如何占据四川,才是这次干大事的第一个大难题。

    盛庸瞿能等文武离开了这里,朱高煦去了前殿东侧的书房,先召见了右长史李默,问了他一年多来汉王府长史府的事情。李默以为朱高煦很重视他在长史府的差事,居然趁机劝了一句,叫朱高煦以兄弟情义为重。

    朱高煦心里冷笑,嘴上却说李默是贤才。

    接着朱高煦又召见左长史钱巽,称东宫弑君篡位,情势日渐危急。安南国的张辅,其父子皆受先帝隆恩。而今张辅手握十几万大军,朱高煦问钱巽,愿不愿意南下去见张辅,劝张辅加入兴师问罪之列。

    钱巽打拱道:“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说。”

    钱巽道:“文臣要靠名声在士林官场立足,多半还得讲点道德。武将只凭军功,那张辅身封新城侯,在安南国又立大功,恐怕是顾不上道义之说了。依下官之见,他肯定不愿意跟着王爷冒大险,何况张辅全家都在京师?

    王爷息怒,下官恐不能劝服张辅。若能劝他留点后路,私下与王爷来往,在安南国怠战,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料朱高煦不怒反笑,他笑道:“当年我封到云南,先帝随便找了个长史给我,不料也是个有些见识的人。”

    钱巽忙道:“下官不敢当。”

    朱高煦道:“那你愿意去安南国了?”

    钱巽道:“下官不敢妄表忠心,可是如今情势如此、下官已是别无选择,唯有继续辅佐王爷、望王爷稳住大局,下官等方才有一线生机。”

    朱高煦抬起手道:“叫百户王彧带一队人马,护送钱长史去安南国。”

第三百七十章 和谈

    土夯砖包的城墙包裹着云南府城,就像一坛酸菜似的。甚么东西都放进来了,它悄然发酵着,究竟会腐|败臭掉、还是会变成滋味恰到好处的佳肴?有些东西朱高煦可以掌握,有些他却无力控制,只能忐忑地感受着一切的蜕变。

    “媒人”薛岩带着圣旨到来之前,朱高煦又见了陈大锤一面。陈大锤回王府的第一天,忘了呈送一件东西;他回家想起了,次日前来汉王府拜见。陈大锤接着上次的话,又谈了一些似乎没那么要紧的消息。

    云南府城的时节,很难通过身上的衣裳多寡来感受。阴雨天就好像秋冬;刚晴了几天,虽然不是很炎热,却也能穿单衣了,走到太阳底下就跟到了春夏之交一般。

    右长史李默到王府外面迎接薛岩、至前殿东侧的书房内。朱高煦已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了。

    书房里还站着汉王府的文武数人,薛岩见礼罢,先拿出了圣旨。朱高煦也不说是伪诏,他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屁|股连动也没动一下,说道:“拿过来瞧瞧。”

    在站的几个人相互看了几眼,都没有吭声。薛岩的神色却有点难看起来。

    宦官王贵从薛岩手里接过圣旨,送到了书案上。朱高煦看了一番,说道:“确是我长兄的笔迹,可见薛寺卿是奉了我长兄的意思、来当说客的。”

    朱高煦又拿圣旨递给王贵,让书房里的其他人也传视一遍。

    薛岩道:“汉王,可否借一步说话?”他说罢回顾左右那些人。

    朱高煦便轻轻挥了一下手,王斌等几个人知趣地作礼告退,走出书房去了。

    薛岩转头看了一眼门口,这才作揖道:“下官当年与武定侯有旧,又曾有幸为汉王说媒;而今如汉王所言,要为朝廷做说客,下官是真的不想来。”

    朱高煦道:“薛寺卿当年能投我父皇,今日不如投了本王何如?”

    薛岩愕然抬头,与朱高煦对视了一眼。朱高煦怀着诚意,又带着些许戏谑的微笑。

    “圣上与汉王是亲兄弟,正是一家人;皇室、汉王府与武定侯府有联姻,下官与武定侯府是世交,君臣藩王各家都是亲朋好友。下官实在不愿意再投靠谁,只望两边能化解误会。万一开了战端,死伤无算,何苦来哉?”

    薛岩叹了一口气道,“汉王的护卫一百余众,圣上已下旨放了,不日将回到云南。圣上愿兄弟和解之诚,您也看到了。”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点了点头。

    但片刻之后,朱高煦忽然说道:“谈谈条件罢。”

    “啊?”薛岩刚刚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这时一下子愣了片刻。

    朱高煦没说第二遍,只是以目光观察着薛岩的神色。

    薛岩终于开口道:“圣上许诺,汉王及子孙世代为亲王,您的藩国暂且仍在云南府,护卫、军政之权一样不动,朝廷另有赏赐。将来汉王若想改变藩地,天下诸城任君挑拣;太后和圣上记得汉王的大功,必不吝富庶之地。”

    乍听起来,条件挺好的。而且薛岩适时搬出了母后,让朱高煦不太好断然拒绝。

    不过朱高煦想起来,当年先帝还叫他努力立功、要让他做皇储哩!好像还许诺过宁王,大明江山一人一半……看来许诺,也总是有时效性的。

    朱高煦开口道:“长兄开出的条件不错,那我应该如何回报?”

    薛岩道:“圣上无所别求,只要汉王认圣上为长兄,上表认圣上是名正言顺的大明天子,奉诏即可。大明皇室诸兄弟便重修旧好,共享太平。”

    朱高煦沉吟片刻,马上冷冷问道:“那我父皇驾崩得不明不白,这事儿就糊里糊涂过去了?”

    薛岩道:“先帝因奸人谗言,庸医束手无策,相关等人都已治罪。皇太后亲笔懿旨,证实此事,何来糊里糊涂之说?”

    朱高煦看了薛岩一眼,说道:“你果然已选好了位置。我长兄给了你甚么好处……免去在安南国失节之罪?加官进爵?用薛家家眷要挟?还是你觉得本王胜算太小,已然作出了选择?薛寺卿,你在安南国芹站那次能活命,不是也报了我的名头!”

    薛岩的脸有点红了,忙道:“汉王的恩典,下官没齿难忘。不过下官望您与长兄修好,亦无歹意。”

    朱高煦的肩膀忽然抽了几下,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指、指着薛岩,停止笑意,接着“哎”地叹道:“你啊,谈着貌似有道理的文章,可有半点诚心?”

    薛岩低声道:“请汉王三思。今上乃先帝嫡长子、皇太子,太后和群臣都曾劝进登基,现在今上已是大明天子,诸省上表奉诏!朝廷造册军户、控弦二百余万,汉王只有护卫两万人,如何以一敌百?如若起兵,胜算几何,无须下官多言罢!

    汉王如若奉诏,至少可据守云南,享尊荣富贵。云南地处偏僻、道路难行,离京数千里之遥,显然难用大军攻取此地;况当今圣上一向仁厚,志在守成。汉王必可一世尊贵。

    待汉王千岁之后,当年兄弟猜忌之事早已不复存在。汉王子孙皆大明宗室,朝廷也无益削除了。如此岂不是两善其美之事?”

    朱高煦听罢,心里不得不承认,薛岩挺会用利弊来劝说别人的。朱高煦只要还心存一丝幻想,肯定觉得很有道理。

    当年建文朝廷用薛岩北渡大江议和,不料薛岩回去后反而投靠了燕王,那建文朝廷用人、不能不说没有问题……但同样一个人,到了高炽那帮人手里,才干便完全不同了。

    朱高煦等薛岩说完了,方开口道:“我长兄谈的条件,我明白了。本王再提一种条件,可否?”

    薛岩拜道:“下官愿闻其详。”

    朱高煦道:“本王直说,目前宫中对我父皇驾崩的说辞,我是不信的;便是懿旨,也不知母后是否自愿。要我奉诏,必得先查明真相!

    以三司法诸官,加上我的人、以及三弟的人,共同参与此案查实审讯,把真相弄个水落石出。叫咱们兄弟和其他皇叔亲王都心服口服了,我岂有不重兄弟情义,不奉诏书之理?

    而在此之前,本王希望看到京师的诚意。如果京师忙着调兵遣将,四面布兵,而不是追查先帝之事,那么叫大伙儿如何看待京师诸位的意图?”

    薛岩沉吟了许久,说道:“汉王此议,对消解圣上与您的猜疑,恐怕没有半点益处!您也不急于今日答复,下官厚颜在此住几日,三天后汉王再接见下官一次如何?”

    朱高煦微微点头,不过他的意思是很赞许薛岩的谈判才干。薛岩这个人,思维好像很快,很短时间内就能读懂对方的真实意图……显然朱高煦提出的法子,有缓兵之计之嫌,对长远和平的前景没有丝毫帮助。

    薛岩见朱高煦点头,便抱拳道:“下官不多叨扰,请告辞。三日之后,再来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喊道:“送客!”

    ……高炽一党,明显比建文君臣更难对付。

    当年燕王起兵,很大程度上是被|逼的,北平三司直接调走燕王府护卫大部,又在周围布设重兵、北平城内三司逼迫燕王府,刀子已经驾到脖子上了!燕王府不存在反不反的犹豫,只有等死和反抗的选择。

    而现在的高炽,完全没有逼迫朱高煦,他们是在温水煮青蛙,用软刀子杀人!

    平静的汉王府、乃至昆明城,没有多少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有前后两拨使节,带着不同的企图来到这里。

    在晴朗明媚的蓝天白云下,朱高煦感受不到死亡直观的威|胁。对生的渴望,对自己亲近关心之人的祝愿,悄然不觉地侵蚀着他的决意。

    何况朱高煦从一开始、便没有太想当皇帝的野望。亲王带来的东西,锦衣玉食、娇妻美妾、社会地位,他已经足够满意了。

    朱高煦在书房里独自坐了很久,终于拿出了陈大锤带回来的东西,再次反复阅读起来。纸上,如行云流水般漂亮的行草,出自名士高贤宁之手。

    写了两份东西,一份是太后曾经下过的懿旨,解释了先帝为何不能临朝、下旨太子监国等事。

    另一份是东宫官员杨荣念过的故事,高贤宁凭记忆,把内容大致重写了一遍。

    朱高煦好像真是在读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里面那个“汉王”与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相差太远了!甚么当着父皇的面讨要太子位、讨要美人道士,简直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之感。父皇生前,朱高煦表现得有多听话,恐怕不止他自己知道罢?

    还写了“汉王”早就与宫中宦官交好勾结……父皇朱棣有那么好糊弄?

    朱高煦在字里行间读出了满满的恶意!甚么“太子不能弹压诸臣”,暗示着汉王就能弹压诸臣?东宫上下对汉王的忌惮之心,不惜妖|魔化的编造,简直连块遮羞布也不用心了。

    朱高煦不得不开始猜疑,随着时间过去,高炽有名分,双方只会此消彼长!等他们占据绝对优势时,能放过自己吗?

    如果按照大哥给他安排的路走,朱高煦或许还能享受好一阵子。可是妻妾儿子、手下、好友等一家一家的人怎么办呢?

第三百七十一章 烟雾

    连续晴了几天的天空,此时清澈而宁静,没有丝毫要下雨的迹象。天空偶尔有一只腹部雪白的鸟儿飞过,偌大的汉王府,安宁得不太寻常。

    晴空万里,朱高煦站在书房门口,却在幻觉中仿佛看见了天上的闪电、听到了当空的雷鸣。

    他心道:在雷雨天,那放|电的自然景观,雷响会有一定的迟滞,要过一会儿才能听见……

    或许很多事也如同这般,牵扯越广、越复杂的事,效果的迟滞就越明显罢?而且不能反悔,也如同云层放电一样,雷声会迟、却一定会听见!

    又像掌大船的舵,旋转了舵的方向后,那船身要慢慢才能转向;方向也难以及时调整,若是临时发现了礁石才打舵,或许就太晚了。

    朱高煦反复权衡、思量着各种事,他渐渐变得有点焦躁不安。等待的磨人让他越来越烦躁,恨不得马上就干!马上就看到结果!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人的思绪可以灵巧地千变万化,事情却总是有其不可抗拒的规律。

    朱高煦想起历史上汉王造|反滑稽的记载,又想到高贤宁记下的那篇故事。愤怒之余,他忽然找到了某种相似之处。

    难道冥冥之中、有甚么殊途同归的神秘宿命?过程不同,结果却是一样的?如同《寻秦记》的结局,中间千变万化,结果还是那个样子。

    ……次日一早,朱高煦在前殿书房中召诸文武议事。

    王斌、韦达、刘瑛是汉王府级别最高的武将,还有年轻的文官李默。左长史钱巽已离开云南府城,南下安南国了,自然不在这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也来了,据说姓李。

    大伙儿相互见礼罢,都比较沉默。

    朱高煦在书案后面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来,先开口道:“昨日大理寺卿来过汉王府,诸位都知道了?”

    几个人陆续应了声。

    于是朱高煦便把薛岩提出的条件,以及自己的说辞,大致对大伙儿叙述了一遍。

    王斌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韦达和刘瑛面面相觑,也没开口。李默回顾左右,作揖道:“事已至此,王爷何不答应薛岩提议之事?”

    朱高煦闷闷地说道:“此前我在京师、被东宫党|羽骗入宫中,险遭捉住。此番之议,恐怕有诈。”

    李默沉吟片刻,点头称是。

    铁面人道:“王爷遇险之时,太子尚未登基,也未出面。而今他登基称帝要取信于天下,或许会可靠一些。”

    李默打量了两眼铁面人脸上的熟铁,马上附议。

    未料铁面人话锋一转,抱拳道:“不过,王爷以缓兵之计、未急着奉诏,倒也恰当。万一朝廷没有和解诚意,只想先稳住王爷,明修栈道、却暗度陈仓,王爷将来至少还有起兵的名义。”

    李默张口欲言又止,但终于没吭声。

    朱高煦从余光里留意着他,等了一小会儿,便点头道:“李先生言之有理,如今不能留一手。”他又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到了那一天,云南人少地薄,该如何是好?”

    铁面人道:“云南虽远,却不能久守。到时王爷可弃云南、举兵南下安南国,若能劝服张辅归顺最好;若不能,便击败张辅部,尽收其军。

    到那时,王爷战得利、则北进广西问鼎天下。战不利,还可以凭借山高路远,如唐末五代一般、割据交趾郡;一面固守交趾之地,一面与朝廷议和。以图长久之计。”

    朱高煦点头道:“本王也有此打算。四川、贵州道路难行,有重兵把守,不易进取;况且,咱们若不幸陷于内地,必被四面围攻,亦难久守。不如去安南国,我曾攻下过此地,熟悉地形情况,占住南边一角,伺机进取广西也更容易一些。”

    他说罢又问其他人,“尔等以为何如?”

    韦达道:“末将等唯王爷马首是瞻!”

    李默没有赞同,但也没有吭声反对。

    朱高煦一掌拍在桌案上,说道:“就这么定了!本王后天便谢绝薛岩的条件,待一段时间,先瞧瞧朝廷怎么布置再说。”

    他说罢挥了挥手。众人陆续抱拳作拜告退。

    ……大理寺卿薛岩就住在汉王府里的廊房里,但并不见有王府上的人与之接触。

    朱高煦再次接见薛岩之前,赵平先走进了前殿书房。赵平看了一眼侍立在门口的宦官王贵,径直走到书案旁边,附耳道:“王爷,今早城门刚打开,军余枚青就独自出了城去。”

    “呵!”朱高煦发出短促的一声冷笑,说道,“我知道了。”

    赵平抱拳一拜,退出了书房。

    书房里只剩下朱高煦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许久没动弹。不知过了多久,王贵跨进门槛道:“王爷,薛寺卿到了。”

    “叫他进来罢。”朱高煦抬起头道。

    薛岩走进门来,向书案这边弯腰作揖道:“下官拜见汉王,多谢汉王这几日周到的款待。”

    朱高煦点头示意,算是招呼回应。薛岩站在地上,没有再说话。

    冷场了一阵,朱高煦开口道:“薛寺卿回去告诉我长兄,眼下诸事不明,一个月后再派人来谈,我同样会礼遇款待。当然,如果长兄能答应我此前的提议,那便再好不过了。”

    薛岩听罢脸上掩不住的失望之色,抱拳问道:“下官回朝定会如实上奏,汉王决意如此了?”

    朱高煦点了点头。

    薛岩张了一下嘴,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拜道:“下官告辞。”

    朱高煦喊道:“送客!”

    宦官王贵道:“薛寺卿,请。”

    薛岩走到书房门口,忽然驻足,转头看向房间最里边的朱高煦。朱高煦也抬头看着他,二人对视了片刻,都没吭声。稍许之后,薛岩便转过身、跨出了门槛。

    刚才那短暂的相对,朱高煦不禁独自品味了一下薛岩的意思。这官儿参与过“靖难之役”和征安南之战的谈判,还是有些经验见识的,他刚才回头,似乎带着战争的郑重提醒?

    整个早上朱高煦甚么也干,等着薛岩离开书房、再离开昆明城。

    此时朱高煦虽然心中波澜起伏,却还没有动摇既定决策的理由。

第三百七十二章 茶翻

    两天后云南府城忽降大雾。朱高煦出承运门,走在宽阔的砖地上,眼前白茫茫一片,竟然看不见远处的前殿。他心里有一丝怪异,但又很确定:只要继续往前走,前殿承运殿一定会出现。

    果然承运殿的宏伟轮廓黑影出现在了迷雾中。朱高煦径直来到书房,见宦官王贵带着一个陌生汉子正等在门口。一问,原来是沐晟派来的奴仆。

    朱高煦接过奴仆呈上来的信,撕开一看,上面写着短短几列字:若汉王得空,今日可否私下一见,上次见面之处何如?

    朱高煦看罢,马上毫不犹豫地对送信的奴仆道:“你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半个时辰后。”

    奴仆拜别离开了书房门口。

    “找一身寻常的衣裳来。”朱高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团龙服,转头对王贵道,“再叫赵平到书房见面。”

    王贵躬身道:“奴婢即刻去办。”

    朱高煦再度看了一遍手里的信纸,很简单的内容,一览无余。不过他细看之下,发现笔画似乎有点不稳;便不禁猜测沐晟的心境恐怕也不太稳。

    才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抬头望远处时,觉得晨雾似乎已经散去了不少。

    最近一次与沐晟见面,是在朱高煦出征安南国之前,见面的地方在沈园。回想了一番,上次他与沐晟谈的内容、现在看来都不太重要了。

    朱高煦等了两刻时间,觉得赵平差不多先去了,他也乘坐马车从王府西面的遵义门出去。

    又是一个晴天,太阳出来后雾散得很快。朝阳在东边城头上,透过空中的雾气,仿佛周围笼罩着一层蒙蒙的光晕。街面上仿佛和平时差不多,留心观察会觉得人好像少了一些,仿佛不怎么繁华。

    国丧对民间的影响只有一个多月,此时梨园的丝竹之声隐隐可闻。朱高煦和一行汉子匆匆走过了戏院旁边的夹道,径直往沈园而去。

    既然沐晟在信中说的是,上次见面的地方,于是朱高煦精确地到了同一间厅堂。沐晟还没来,沈徐氏先进来见礼。她亲手为朱高煦泡功夫茶,一边做着琐事,一边时不时瞧朱高煦一眼。只见她今天穿着比较素,只有衣边上绣着细长的碎花花纹。脸上略施淡妆,唯有厚实的小嘴|唇很红。

    俩人都比较沉默,朱高煦也不知对沈徐氏说甚么好。

    不多时,沐晟独自走了进来,抱拳道:“汉王殿下,幸会。”

    朱高煦也客气地起身回礼。俩人随后在大理石茶几旁边落座。

    沐晟看了沈徐氏一眼,沈徐氏柔声道:“茶泡好了,劳烦二位亲自斟茶。”说罢轻轻一屈膝,便要离开。朱高煦伸手在她前边一拦,说道:“无妨,沈夫人听听也好。夫人也承担了风险,该让你知情。”

    沐晟也不理会,他的脸色有点蜡黄、似乎憔悴了不少,鬓发一定是出门后才被他自己弄乱的,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不太好。

    “敢问汉王殿下,听说汉王被扣在贵州的护卫队回来了?大理寺卿薛岩从安南赶来,为了和谈?”沐晟问道。

    朱高煦道:“西平侯都说对了。”

    沐晟转头过来,似乎有点小心地问道:“汉王如何答复的?”

    朱高煦镇定地道:“甚么都没谈成。为缓兵之计迷惑对手,我叫薛岩回去回禀,一个月后再来。不过一个月之内,我应已起兵。”

    或许是朱高煦的语气连一点波澜都没有,沐晟听罢微微一惊。沈徐氏也侧目看了过来。

    沐晟一言顿塞,怔了片刻便皱眉思索着甚么,他伸出双手在脸上用力地搓着。朱高煦看在眼里,有点担心他把皮搓掉了。

    沈徐氏适时地出面化解尴尬,她端起小小的茶杯,一只手的手指捏着,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托着杯底。朱高煦先接过一盏茶,道了一句谢。

    沐晟接过小杯,盯着那褐色的杯子道:“拿这种杯子时,得小心着,稍不留意就会洒出茶水,弄脏几案……哎哟!”他的手一松,茶杯立刻掉到了大理石茶几上,“铛”地一声,沐晟又伸手想去接,却马上把茶壶也掀翻了!顿时几案上茶水横流,一片狼藉。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沈徐氏居然没动弹,果然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女子。当然这种事也吓不住朱高煦,他与沈徐氏都默默地瞧着沐晟。

    沐晟道:“实在抱歉。我本来很小心、不想让杯子里的水洒了,没想到把全部茶水都弄得一团糟啦!”

    沈徐氏起身道:“不碍事,西平侯稍等,妾身去拿抹布来。”

    朱高煦心道:以前沐晟是贵族范十足的人,连焚甚么香、配甚么茶都很挑剔,然而遇到这种豁出身家性命的大事,他还是不如自己这个老哥稳啊。

    沈徐氏已经拿来一块棉布,伸出削葱般的手指轻轻擦拭着案面,时不时拿内双眼皮的眼睛瞧朱高煦。她的肌肤养得确实好,五年过去了,朱高煦实在没有发现、她和初见时有何区别。

    朱高煦露出一丝笑意道:“本王若与京师媾和,西平侯恐怕得把这沈园烧了。”

    但是他这句玩笑似乎不好笑,厅堂里没人笑出来。

    片刻后,沐晟叹了一口气道:“汉王这话说得对。”

    朱高煦道:“有西平侯结盟,成功起兵是没有甚么难度的。主要得尽快打出去,给天下人多一点判断的依据,情势就不像现在这么沉闷了。”

    沐晟问道:“汉王觉得有胜算?”

    朱高煦道:“要是没有一点胜算,我为何不干脆媾和?起码还能有时间多玩几百个美人。”

    沈徐氏用异样的目光瞅了朱高煦一眼。

    沐晟想了一会儿,伸手从交领探进衣裳,拿出了一个信封来,递过来道:“我写了篇文章,也觉得谋君弑父者有悖人伦天道,云南诸衙门当然不能奉这样的诏令!”

    朱高煦马上抽出纸,大致看了一遍,瞧着沐晟露出了一丝笑容:“过几天,我想在汉王府为先帝设灵位,召云南诸衙门的官员前来祭拜先帝。到时候西平侯当众再说一遍如何?”

    沐晟想了想,一脸严肃地用力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又道:“对了,在此之前,我想调越州卫到云南府城。”

    沐晟道:“汉王调一卫兵马,何意?”

    朱高煦接着说道:“不经过都指挥使司,就只有汉王府的调令。”

    沐晟揉了一下太阳穴,恍然道:“对了,那个越州卫指挥使好像是汉王先任命了、再奏报的朝廷。”

    朱高煦道:“西平侯好记性。”

    沐晟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差,但他始终没有提沐斌之死。

    他的儿子沐斌竟然恰好在此时被杀了!不过这事儿真的与朱高煦无关,朱高煦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干那种事万一败露,简直是在节外生枝。

    朱高煦亦难以准确地体会到、沐晟此时的心情和猜疑。但不管怎样,当众骂当今皇帝弑父,肯定是铁下了心;这样的程度,应已足够。

    朱高煦站了起来,忽然说道:“对了,还有件事。三司法查不出先帝驾崩的内情,是因有一大群人在和稀泥!但令公子沐斌之死,朝廷若能查明真相,也可以摆脱干系,对他们有利的;京师诸衙应会尽力。此事迟早必定水落石出!”

    沐晟的脸上涨|红,瞪着眼睛点头道:“但愿如此。”

    朱高煦抱拳道:“不出十日,咱们汉王府上再见。”他又对沈徐氏道,“多谢沈夫人款待。”

    走出沈园,朱高煦坐上马车,脸上从容自若的面具马上就消失不见。或许是沐晟的动作影响了他,他下意识也伸出了双手,在脸上搓来搓去。

    回到汉王府,朱高煦立刻召巫山来的四个人、以及三个护卫指挥,到前殿东侧的小院里议事。沐晟明确表示参与起兵的事,朱高煦也说了。

    一众人日夜谋划,准备着诸事。正如朱高煦对沐晟说的,此番起兵难度不大。高炽刚刚登基、还来不及管地方上复杂的事,何况云南远在数千里之外,伸手过来实在快不了!

    而今沐府是云南地头蛇,整个云南都是他们家带兵打下来的,一直镇守此地;朱高煦得沐晟相助,手握两万护卫精兵,他想不出谁能阻止他起兵!

    饶是如此,具体干起来,也似乎千头万绪,毕竟时间比较仓促。而且大伙儿不得不考虑,此番真正的难题……如何出云南?

    夜深时,众人才相互告辞散去,各自回家稍作休息。

    宦官王贵打着灯笼过来送他们,不过汉王府上各处都点着灯,便是不打灯笼,也看得见路的。

    朱高煦看着还摆在桌案上的图,又拿起灯架放过来,久久凝视上上面的线条。这些图都很简陋,不过驿道是标出来了的,大军有补给要求,一般都只能走大路……没有大路的地方,有时候逼急了也能走;除了某些特定的地形,如豆沙关画出来的横断山脉。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不守规矩

    曲靖军民府城外的官道上,行人纷纷离开路面观望着。排成长龙一样的军队占据了官道,远近节奏不同的整齐脚步声,与路旁跑马的马蹄声相互呼应、此起彼伏;无数宽檐铁盔在阳光下隐隐泛光,到处晃动,阵仗很大。

    官道从城门外经过。城墙上许多军民府的将士也在观望着,见路上的人马前锋已向城门这边来了。

    明军的头盔衣服都差不多,单看军士根本看不出来是哪里的人。不过这股人马的旗帜上写着“马”、“明”、“越州卫指挥”等字样,城墙上的官儿已经瞧出来、他们是越州卫的军户。

    越州卫有军户五千六百户,瞧这阵仗,怕是越州的全部正军都调动了。

    一个大将在城头上喊道:“尔等受谁调动?”

    不多时,旌旗密集之处,数骑冲到前边来,一个大汉抬头道:“吾等乃越州卫兵马,得汉王府调令,去云南府城!”

    大将道:“为何没有邸报传来,可有都司公文?”

    大汉道:“你是何人?要查公文,先开门下城,报上官职姓名、拿印信来看。”

    过了一会儿,城门里出来了一队人马。

    刚才喊话的大将是曲靖军民指挥使,这军民指挥使权力比较大,上马治军、下马管民,几千人从他地盘上过、他当然有权过问。大将拦住了越州卫的军队,相互出示公文印信。

    带领越州卫的大汉叫马鹏,是个中年汉子。马鹏有卫指挥使的印、有汉王府长史府的调令,但缺了最重要的东西:云南都指挥使司的公文。

    若是照规矩,云南与内地不同,寻常调兵遣将无须朝廷兵部的军令。但必须汉王府、沐府、都指挥使司共同下令,并随后上书朝廷。

    曲靖大将与马鹏面面相觑,彼此之间对眼前的状况心知肚明。这时马鹏身边的将士已经把手放到刀柄上了。

    头顶上阳光刺眼,几个汉子的脸上黑亮黑亮的。曲靖大将没有动弹,目光越过马鹏,对他身后的部将文官们道:“你们干的事违|法,都知道么?”

    众人没吭声。人群里竟然有个宦官,尖声道:“都司管的是指挥使,马指挥管的是诸位。马指挥不怕小鞋,你们怕甚?谁不服找汉王说!”

    马鹏身边一个武将道:“当年朝里有人弹劾顺昌伯王佐,汉王一句话就没事了。有汉王撑腰,怕个鸟!”

    这时马鹏盯着曲靖大将的脸:“怎样?”

    曲靖大将拍马让开了路,说道:“此事本将必得奏报都司!”

    就在这时,城门里一骑冲了出来,赶到曲靖大将身边,沉声道:“沐府来的信……”

    曲靖大将拿了东西,拍马进城去了。

    不多时,城中又有人出来见马鹏,说是为越州卫将士准备了一些粮草,让他们派人签押领走。

    ……越州卫抵达昆明城,仿佛为这沉寂了多日的死水一潭、注入了一丝生气。按部就班一如往常的情形,似乎有了不同的迹象。

    都指挥使司衙门里,每日缄口干着本分的官吏们,这时也活跃起来,四处都在议论纷纷。

    云南都指挥司的官员数量也与内地稍不相同,同知已多达五人,王綍、方敬、王正、刘鉴、王俊都是在永乐元年左右、先后任命到云南的;还有左都指挥使曹隆,也和他们前后到来,相差不过数月。此时几个同知都围着曹隆,等着他拿主意。

    方敬不满地嘀咕着:“招呼也不打一声,咱们这衙门还放在这里作甚?”

    这句话让周围的官员们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调动一卫兵马、在云南的繁杂军务里,算不上多大的事,但如此粗|暴无理的方式,让整个都司的人都很不高兴……仿佛一下子被削掉了一大半权力,一个没有权力的衙门还有甚么价值?

    有人问道:“事儿出了,现在怎么办?要不去汉王府,让汉王给句话?”

    方敬道:“调令就是汉王下的,你问汉王有啥用?”

    那人问:“那如何是好?”

    方敬道:“马上写奏章上书朝廷,八百里加急送出云南!”

    “慢!”曹隆忽然开口道。

    几个人都侧目望着他。

    忽然之间,曹隆好像听到了丝竹之声,他急忙回顾这陈旧的大堂屋顶和四周,然而若有若无的音乐已然听不见了。旁边的人也好奇地看着他异样的举止,都沉默下来,空中只剩下远处的人声、和难以分辨的细微嘈杂。

    曹隆苦思良久,终于在心底捕捉到了那“丝竹之声”的来源。好几年前,这都指挥使司衙门被汉王的护卫围困了,不是找了很多歌姬来唱歌跳舞么?大伙儿还被困在这里好几天。

    汉王镇守云南,多次领兵打仗、又监督着云南三司的事务;曹隆是都指挥使,比其他官员与汉王打交道的时候更多……几年下来,他觉得汉王并非不守规矩的人。

    越州卫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曹隆不得不想得更多了,将先帝驾崩、太子登基等事都联想了起来。一件件事中间的纷繁干系,让曹隆的眉头皱到了一起。

    他踱步到了门口,望着蓝天白云的天空,似乎在寻找着阴云的先兆。

    这时同知方敬的声音道:“下官立刻写奏章,谁要联名签押?”

    曹隆转过身来,说道:“方兄弟,你那么急作甚?”

    方敬正色道:“这事如此简单摆在面前,有啥好犹豫的!云南诸卫,皆朝廷兵马,汉王府甚么东西也没有、更未通过都司,只有就擅自调动如此多兵马?吾等食国家俸禄,岂能坐视不管!”

    曹隆抱拳道:“人各有志,方同知自便。”

    方敬问另外几个人,大伙儿都不吭声,总算有人说道:“曹都使乃本衙堂尊,我等尊曹都使之意。”剩下的人纷纷附议。

    方敬拂袖往书房去了。

    这时右都指挥使胡通走进了大堂,他说刚刚才听说越州卫的事,前来问曹隆之意。曹隆不置可否道:“现在俺还不清楚就里,想等等再说。”

    胡通是建文年间的云南左都指挥使,“靖难之役”后就被罢免了。过了一年,他又被升了起来。曹隆和胡通同为都指挥使,但不是一类人,彼此间来往并不深。

    “过几天弄清楚了就里,等一等挺好。”胡通一本正经地附和道。

    ……顺昌伯王佐的官职是沐府副将,在昆明城有一座豪华的府邸。越州卫的事儿动静那么大,他当然也知道了。

    王佐虽然只是沐府副将,却比沐府上别的武将厉害得多。所有与沐府有关系的文武,都得买他的帐,完全不敢丝毫得罪。

    而且此人又与汉王府交好,时常进出汉王府。永乐初年,汉王妃贵体有恙,王佐更是四处收罗昂贵药材,长期供奉汉王府。

    于是王佐在昆明、大理等地巧妙地占据了大量军田,收了许多财货。

    永乐三年,刑科给事中陈瑛听说了王佐不|法之事,马上上书弹劾其违|法事宜。王佐急忙找汉王,汉王在下来查实的御史跟前,帮王佐说了好话。同时密令王佐,把吞没的军田吐出来!财货就算了。

    王佐对这事儿有点不满意,因为吐不吐军田,并不影响他是否有罪的定论。

    不过以前的事都不重要了,他现在正烦着眼前的事。

    现在王佐的府邸上有小妾数十人,有些他连名字也记不得,他每天过着相当舒服的日子。但他心里也有数,之所以能养得起府上那么多人、伯爵的俸禄显然不够,终究是因为以前朝廷需要他监视沐晟、纵容了他得到一些不该得的好处!

    可是眼下先帝已经驾崩,从朝廷到云南,形势变得动荡不安、模糊不清。王佐成天都很烦躁。

    如果朝廷里新掌|权的君臣,不需要他了、或是忘记他了……根本无须朝里动手,云南一帮阴奉阳违、表面讨好内里藏刀的沐府党|羽,肯定会想办法弄|死他!

    王佐从乱糟糟的心事中、理出了一点明目,心道:现在新君想监|视的人恐怕不是沐府了,而是汉王府。

    但汉王府也是个谜,汉王究竟反不反?!如果反了,要多久的时间才能被平定?

    王佐打心眼里也很怕汉王,却又觉得擅自调动越州卫的事儿、是他在朝廷新君面前露脸的机会。

    权衡了一番,王佐走进书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开始写奏章。

    写完了奏章,王佐将奏章漆封了,召来府上的心腹家将,叮嘱道:“换身衣服,在云南境内不要去驿站换马,更别拿这东西出来示人。出了云南、一到贵州,立刻八百里驿驰京师。不要送通政使司,找兵部尚书金忠!”

    家将应允,拿着奏章退出了书房。

    等奏章送走了,王佐好像刚刚御了三女一样疲惫,瘫在椅子上,一边抹着汗,一边长长地喘|息着。他能听见胸口擂鼓的声音,眼皮子不知何时跳了起来,按也按不住。

第三百七十四章 暴食

    前殿书房东边的小院天井里,枝叶茂盛的桃李树在风中“哗哗”直响。天上一会儿阴、一会儿又亮堂,叫人恍惚难辨上下午;不过朱高煦整个上午都在这里,当然知道现在已是下午。

    他昨晚几乎没能入眠,今天午后在这里的一间廊房里睡了一觉。起来后他又想吃东西,于是杜千蕊下厨,给他做了一桌菜。

    菜肴陆续送到这廊房里来了,逐渐摆满了书桌。这房间当然不是饭厅,但朱高煦在汉王府,想干嘛就干嘛、想在那里吃东西就在哪里,无须任何理由。

    其中有数十小盘金线鱼肉、碟子重叠在一起,金线鱼是朱高煦就藩后才喜欢吃的东西,因为他以前没在别处吃过。肉特别细嫩,味道鲜美,而且据当地郎中说有补肾之功效。

    两个宫女同时忙着,把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肉片,放到炉子上的锅里涮一小会儿,然后在小碗里蘸佐料。朱高煦只负责吃。

    金线鱼肉本来就很细腻,稍微一烫刚刚熟,恍如入口即化,口感很好。佐料里有香菜、豆豉、豆腐乳、酱油等,让鲜美的鱼肉口味更加丰富、更能激起食欲。

    他满头大汗,一言不发,只顾大吃,而且只吃鱼肉一样菜,其它完全没动筷子;桌案上渐渐堆起了很高的碟子。

    朱高煦这阵仗,食量之大,就好像以后都吃不到金线鱼了似的,简直是在往死里吃!

    门外院子里的树枝在风中摇晃,风声很大。然而甚么动静、都不能阻挡朱高煦胡吃海喝。

    侍候的奴婢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要朱高煦还在吃,她们就继续涮鱼肉。

    不料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王爷……”

    朱高煦抬起头一看,门口躬身站着宦官王贵。他把口中鲜美的鱼肉吞下去,拿起白棉毛巾擦了一下嘴,问道:“何事?”

    王贵微微转身,一个衣衫褴褛,发髻、脸上尽是尘土的女子便出现在门口。朱高煦很快认出来,面前这个女子竟然是段雪恨!

    朱高煦也怔了一下。

    段雪恨一脸茫然,用略带沙哑的奇怪语气道:“王爷,我又回来了。”

    朱高煦看她这么一副模样,心道一时恐怕很难弄明白她究竟遇到过哪些事,便道:“饿了吗?先过来吃点东西,这金线鱼肉挺好吃。”

    段雪恨步履凌乱,像丢了魂儿似的走进了房里。朱高煦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宫女另外搬了一条腰圆凳过来。朱高煦坐下便夹生鱼肉帮她涮,又轻轻挥了一下手,两个奴婢知趣地出去了。

    王贵也向房里一拜,离开了这里。

    段雪恨不吭一声,朱高煦夹给她蘸上佐料的肉,她就埋着头呆呆地往嘴里|塞。

    朱高煦道:“怎么,谁欺负你了?我帮你灭他全|家。”

    朱高煦说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戾|气太重,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反而很在意自己的亲王身份和格调。可能因为这几天他总是想,哪些人可能会有灭顶之灾、全族被夷,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一不留神就说出了这种话。

    段雪恨终于开口了,她颤声道:“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她说的话、完全与朱高煦刚才的话题不相干。

    朱高煦放下筷子,伸手抚她的后肩,刚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却见有东西从她脸上往碗里滴。原来她在流眼泪,可是埋着头却一点哭声都没有,朱高煦刚才完全没发现。

    他顿时不知说甚么好了,只得挪近了凳子,默默地轻轻抚着、捏着她的背,表示安慰之心。

    俩人已离得很近,朱高煦这才看见,段雪恨一头一脸的尘土下面,到了锁骨的地方因为衣裳遮着,肌肤还是那么白。便是脏兮兮的头发,落在脸颊、嘴角,也仿佛有了几分凌乱美。她衣裳下面的身段结实而紧致,线条十分柔韧,在褴褛的料子下隐隐散发出漂亮的野性。

    朱高煦一时间,竟然感觉屋子里的温度愈发升高了。他也觉得十分意外,面对这个不知多长时间没有修饰、心情也好像很沮丧的年轻小娘,他心里忽然十分心动。

    或许云南郎中说得不错,金线鱼真的补,朱高煦刚才吃了很多。又或当年硬着头|皮梭|哈的经历,无论输赢都印象太深,那些习惯恍若刻到了骨头上……暴饮暴食,疯狂修车,这是他想方设法弄到本钱下注后,最爱干的事。

    朱高煦因出汗而发红的脸对着段雪恨,盯着她脱口道:“我想修你。”

    段雪恨抬头茫然地看着他,显然听不懂他的话甚么意思。但是朱高煦红着眼睛的目光、扭|曲的脸,无须语言就能露出很多讯息。他的脸上写着野|心、欲|望、恐惧,以及疯狂的热情等等,如许多充满张力的强烈情绪、一起错乱地表露出来,脸便显得有些狰狞而不可控。叫人看了必定会十分紧张。

    果然段雪恨的眼睛里露出了惧意,显是被平时一向比较温和的汉王吓到了。她的身体也紧张用|力起来,却忽然迎着朱高煦的目光看过来。她看了朱高煦的脸好一会儿,盯着他的眼睛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还没等她点下头,人已迅速弯下腰去,两只大手拽住段雪恨的袍服下摆,“哗”地用力一撕。她身上的布料马上裂开了,连里面的长裤也撕破了一大片。段雪恨的小腿从破布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果然遮住的皮肤白得炫目,让人觉得它从未见过阳光。她的身体因恐惧而微微抖着。

    外面小院子的天井里,大风自上而下掠过瓦顶,蹂|躏着那几颗树木,有桃树、也有李树,早已没有花和果,只有满枝头的绿叶。那枝叶仿佛长头发一般起伏飞扬。

    一阵阵起风,越来越大。那茂盛的枝叶在风中竭力地发出“哗啦啦”的沙哑声音,它们拼命地摇晃着,仿佛枝头都要断裂了,树根也要从土里崩出来了。绿色的生叶子硬生生被刮到空中,漫天飘摇。

    ……段雪恨搂着破烂的衣裳,靠在椅子上发抖。她的肩膀露在外面的,圆|润白皙的肩头粘上了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污|秽,就仿佛是血|污一般;肩窝里还有淤青的指印。她的贝齿“咯咯”地轻轻响动,模样十分可怜。

    破盘子和碟子、剩菜丢得满屋子都是。朱高煦瞧着段雪恨,满脸愧疚道:“真的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的,只是……”

    段雪恨立刻摇了摇头,沾着发丝的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又好像不是,她说道:“没关系,我感觉好受一点了。”

    “啊?”朱高煦愣了一下。

    她直视着朱高煦,欲言又止、似乎不知从何解释,脸上闪过一阵焦躁。片刻后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憋出声音来:“受过了惩罚,罪孽就能赎掉一些罢?”

    朱高煦答不上来,因为根本听不明白她究竟在说甚么具体的事。

    段雪恨又打量着朱高煦的脸色,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声音道:“那苦楚,本身也那么亲近;就像流眼泪出来了,看起来更难受,实则会好受不少。等过去了,你叫我宽恕你,我好像也隐隐得到了一点宽恕……所以挺好的。”

    段雪恨平日寡言少语,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少见的事、她忽然说了那么多话,朱高煦听得很仔细。

    虽然她的声音小,但每一个字朱高煦都听清楚了……不过那些字合在一起却不好理解。朱高煦似乎听懂了甚么;想更清楚地看见那本意时、又觉得自己没弄明|白。

    “你在京师落单后,发生了甚么事?”朱高煦终于抓住了最重要的话、再次问她。

    此时段雪恨的喘|息声已渐渐趋于缓和,她的神色也似乎恢复了往常,半天不吭一声。她闷在那里,也不回答朱高煦的话。

    一个漂亮的女子遇到了甚么事、能让她如此介怀?朱高煦之前以为她被谁侮|辱了,但刚才的事过去后,他却发现第一次侮|辱她的人、是自己。稍微想想,段雪恨本身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人,一般歹人真对付不了她。

    那应该是甚么事呢?

    她总不会去把沐斌杀了罢?!朱高煦下意识摇摇头,觉得段雪恨不会做那种事。

    “你住的房间,一直都会给你留着……如果汉王府一直在的话。”朱高煦顿了顿,“你回去沐浴更衣,歇一阵子。需要药擦|擦?”

    “我能找到。”段雪恨道,然后窸窸窣窣地把朱高煦的团龙服穿到了身上。她回来时穿的褴褛衣服现在更破,完全没法再遮掩身体。

    本来段雪恨的身材比较高挑,但等她穿上朱高煦的袍服,才发现差距很大,下摆都拖在地上了。

    段雪恨默默地走出门口,又转身向朱高煦拜道:“告辞。”

    朱高煦点了点头。

    她又道:“愿汉王起兵之后,旗开得胜。”

    朱高煦坐了一会儿发呆,起身离开了这狼藉的房间,推开了隔壁的房屋。这间屋也不整洁,案上摆满了各种卷宗和地图。

第三百七十五章 生界和穿青人

    几天时间渐渐过去了,汉王府终下达了一道不太合理的命令。让云南府城的文武官员,以及周围各地的知府、军民指挥使、卫指挥使等官,后天到汉王府,祭祀先帝的灵位。

    此时中秋节已经过了,在这段时间里,朱高煦倒不是只在等待。

    他做了很多事,只是没再出昆明城。比如他昨天派遣了一个百户队伪装成商帮,提前出发去了豆沙关。

    本来大伙儿商量的结果,大军不会走五尺道;那条路有几段路既不能行车、也不能骑马,行军会很慢,也容易拥堵。不过云南入川的道路一共就三条,先拿下五尺道的重要关隘,总之不是坏事。

    朱高煦还听取了各种各样的禀报,以及几个文武的建议,与他们推敲了一套大概方略……当然祭祀的事也做了不少准备。

    ……今天的风还是很大,朱高煦想到一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话,又觉得不太应景。

    他带着几个部将以及一队亲兵,开始巡视汉王府周围的各校场。

    前不久征安南之战,朱高煦带走了过半护卫军;期间汉王府又须将士戍守,大多护卫军便未遣散去军屯。等安南国的人马撤回云南后,三护卫几乎都驻扎汉王府内外。

    这时他到了北边广智门军营。军营营房就在校场附近,此地现在驻扎的是中护卫大部人马,指挥使韦达。这里的武将们都来迎接了,朱高煦随便问一些戍守换防之类的事。接着他走进一间署房,便挥手让大伙儿散了。

    当年燕王府发动“靖难之役”,已经过去九年,朱高煦试图感受其中隐约的关系。忽然他想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靳石头。靖难初这个小卒年纪不大,头两次偶然与之攀谈,朱高煦连名字也没记住。

    “靳石头在中护卫?”朱高煦问韦达,“征安南国之战时,他与安南人阮智去升龙城打探消息,立了功,我说过让他做百户。”

    韦达恍然道:“末将马上叫他过来!”

    等了一小会儿,靳石头便跑步到了这间兵营署房,他气喘吁吁地抱拳道:“末将靳石头,拜见王爷!”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他打量了靳石头两眼,看到此人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敦实黝黑的汉子……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少年郎也正该变成这个样子了。

    朱高煦开口道:“最近整个城里都有些风声,靳百户是甚么想法?”

    靳石头正色道:“末将等唯王爷是命!”

    朱高煦皱眉道:“我问你自己怎么想的。”

    靳石头想了好一会儿,有点尴尬道:“王爷,末将嘴笨……”

    朱高煦忽然和气地笑了一下,改口道:“我记得在安南国时,你说想一刀砍了你那媳妇,没杀罢?”

    当时靳石头说过他媳妇有个姘头……朱高煦一提起此事,旁边的大将们都不禁憋起了笑。过去的时间不久,经人提起、大将们似乎想起来了。

    靳石头的脸顿时涨|红,摇头道:“没有。俺升了官,那娘们悔得很,又是认错又是讨好。俺想着孩儿还是亲|娘养着好,终究是算了。不过俺一回来就在外头找到了个相好,现在拿着官俸,里里外外当着大爷,挺舒坦……”

    “哈哈哈……”几个大将终于憋不住了,顿时哄堂大笑。

    才过去了几个月,靳石头的想法、与当初已是完全不同。一个人的心境,或许并不是慢慢改变的,而是一瞬间变的。

    朱高煦沉吟道:“若是传言成了真,本王起兵了,你怕不怕?甘愿不甘愿跟着干?”

    如此直接的话说出来,屋子里马上安静下来。

    靳石头想了一阵,说道:“在王爷面前说句掏心窝的话,俺真没觉得怕。王爷是先帝的皇子,手里有那么多兵,不是俺一个人为您干那大事。王爷打仗也没害过弟兄们!”

    他停顿了一下,一本正经地继续道:“大事俺也想不明白,不过心里明白一件事,王爷比俺富贵多了、也厉害多了!这些年俺听命于王爷,王爷心里也想着俺们。王爷说干、那自然要干!再说了,俺能从军士升百户,将来王爷打下了江山,俺这官指不定还得升一升……”

    “靳百户说话不知轻重,王爷恕罪。”韦达立刻抱拳道。

    朱高煦道:“不想做将军的军士,不是好军士。”他接着又问:“靳百户手下的弟兄,都是甚么说法?”

    靳石头比刚才放松了不少,大约是朱高煦表现很随和、也一直没怪他说错话,让他莫名产生了某种自信。

    靳石头寻思了一会儿,说道:“说啥的都有。好些人和俺当年一个德性,压根不会想战场上的难处,巴不得早点干。他们听了些风和雨就做起了梦,成日指望着王爷这样威武有名分的大人物,带着大伙儿奔富贵!”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靳石头在那里夸夸其谈。朱高煦也不再像当年一样说话,说甚么平淡的日子才是最可贵的屁|话了,因为他现在急需弟兄们为他卖命。

    靳石头又道:“还有好些人不说啥,眼下只管听命于俺,也知道俺听命于上头,奉的是王爷的军令。”

    就在这时,越州卫指挥使马鹏在旁边说道:“王爷,末将有些话,不知王爷愿不愿听?”

    朱高煦转头道:“说。”

    马鹏道:“王爷听说过‘穿青人’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

    马鹏道:“末将当年在越州东山的夷族山寨里,投奔了汉人刘把事。刘把事在夷族山民里很有些势力,不仅因为他与越州前土知州龙海、阿资等有旧,而且他手里正有一帮‘穿青人’,所以很有实力。不然那些夷族土人,根本不会搭理他一个汉人。

    穿青人就是汉人、逃亡的汉人军士!

    在云南贵州等偏僻的卫所,地薄山高道路难行,甚么都缺。军屯的弟兄们干着繁重的活、吃着糠菜,命贱如狗,日子非常难过。官府要调他们去这样的卫所时,当然无人愿意,不过军户无权无势、没法子反抗上峰。只得忍受!

    但往往那些卫所的地方,山高皇帝远,武将违|法盘剥欺压过甚,军士们实在不堪忍受,解脱之法便只有逃亡。

    逃亡的军士决不能被抓回去,否则全家都会被治重罪!他们一般会逃到更偏僻的山里,一种选择是去在既没有官府势力、也没有土司势力地方苟活,这种地方被穿青人称为‘生界’,过着形同野|兽的日子;另一种便是干脆投靠土司,当土人的走狗和奴隶。

    刘把事便笼络了许多云南贵州边境‘生界’的穿青人,一起投靠了土司。”

    朱高煦听罢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对马鹏道:“你说的这些事很有用。本王就藩云南之前,真没去过那偏僻艰苦的卫所,连那些地方的人也一个不认识,生界、穿青人,我还是头回听说。”

    马鹏抱拳一拜,对自己讲的事不作置评。

    朱高煦一来就是宗室贵人,接触的大明朝人多是富贵者,偶尔会与靳石头这等底层结识,但靳石头怎么也是藩王府上的军士……这个世道,果然还有一些他到现在也没了解到的人。

    他双手拍在大|腿上,人便一下子站了起来:“走了!”

    朱高煦走出署房,见校场上聚集了许多将士。不知武将们出于何种心思,把好些人马都整齐地排在了空地上,好像要给汉王增加排场一般。

    赵平牵着一匹棕马过来,朱高煦翻身上马,拍马来到空地上,瞧着站在那里的队列。

    他应该说点甚么,想了许久便大声道:“大明军户,守着最艰险的山,干着最重的活,冒着最大的险,保障了大明江山稳固、百姓安宁。弟兄们不是农奴!我若能做主,定然给弟兄们发军饷、封良田,让军士堂堂做人,叫那小娘都愿跟你们!”

    这时一个武将大喊道:“汉王才是咱们的王,汉王常胜!汉王!”

    “汉王,汉王……”众军跟着呐喊了起来,喊声此起彼伏。无数的眼睛都注视着骑在马上奔跑的王。

    朱高煦又大声道:“要将士有武德,必先善待之!本王说到做到。”

    ……不久后朱高煦回到了汉王府,铁面人见面便道:“汉王真乃大才,世人攻城,汉王攻心、天下军心!此等争战,甚么人都不重要,只有天下诸卫军士最重要。武德这个词,实在是神来之言。”

    朱高煦道:“李先生过誉了。”

    铁面人道:“在下以为,汉王还须颁一份法令,用实际的好处收买军心。”

    朱高煦提醒道:“有些军制没法子,咱们也要考虑将来的军费。”

    铁面人沉声道:“不必管那么多,反正先许诺了再说。只要能赢,法子总是有的……”

    朱高煦明白铁面人说的法子是甚么,毕竟他的先父朱棣干过不止一次。他顿时瞪了一下眼睛,不置可否。

第三百七十六章 小雾无风

    东边的天空刚泛白,晨光与灯笼的光相映成辉、在微凉的薄雾中颜色十分美妙。大地界于苏醒与未醒之间,恍若遮着一层薄纱,一切都那么宁静。

    这番景色难以看出,今天正是汉王府祭祀先帝的日子。

    汉王府承运殿、圜殿和存心殿三大殿两侧,有屋一百三十多间。有的围成了小院,有的像营房一样一字摆开。房屋各式各样错落有致、多为悬山顶,不过在三大殿的承托下显得有点低矮。

    瞿能父子便住在一个廊房围成的小院里。巫山桃源的人到汉王府后,朱高煦下令宦官为他们安排了宫女,那些宫女不仅要服侍生活起居,还有侍寝之职。然而瞿能父子都没有碰过宫女半根指头。

    此时他们已经起床了,瞿能一身布衣,头上的发髻也只用粗布条束着,仿佛一个隐士。

    他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根木剑,缓缓地斜举到肩头,忽然跨出一步,木剑一晃之间、已急速斜劈下去。瞿能侧后的儿子瞿良材,活像是一个影子;动作姿势和瞿能简直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父子俩连长相也很神似,脑袋大,发际不高、额头很平,面部骨骼粗大、轮廓清晰;嘴上胡须不多,修建得很平整。除此之外,他们平素生活似乎很简朴,皮肤也有点粗糙。

    俩人一言不发,却十分默契。他们在院子里活动了一番,瞿能便走进上房,在椅子上入座。儿子瞿良材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盏茶,跪到椅子前一拜,终于开口道:“父亲,请进茶。”

    瞿能姿势很端正,理所当然的模样,微微点头,用赞许的目光看了瞿良材一眼,伸手端起茶杯。

    ……此时大将平安也在一个院子里,一边摆弄着架子上的兵器,一边拿身边的何禄开玩笑。

    见何禄面无表情地侍立在侧,一点反应都没有,平安便笑骂道,“闷葫芦!真是难以回首,我竟然和你这么个人、一块儿呆了几年。”

    何禄还是不吭声,果然像个闷葫芦。

    盛庸穿着一身粗麻布做的斩衰孝服,来到了平安的院门口。他还没进去,就已经听到了平安在里面开玩笑的声音。

    盛庸也没搞清楚自己为何与平安在战阵上那么相得益彰……俩人真没多少私交,性格也合不来,私下里盛庸不是很想和平安呆一块儿。盛庸是个严肃而冷静的人,对平安这种经常耍嘴皮子的人,不怎么感兴趣。

    “平将军。”盛庸抱拳执军礼道。

    平安转过身,上来见礼罢,他就指着何禄道,“我记得他哥不是这模样,怎两兄弟相差这么大?”

    盛庸忍不住脱口道:“各有好处的,话少的人更靠得住。”

    平安笑了一下,指着盛庸的鼻子,用开玩笑的口气道:“我看盛兄才是那个最靠不住的人!”

    盛庸也权当一个玩笑,不想和他胡扯了。不过回头细思平安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盛庸一向非常“识时务”,当年黄子澄、李景隆得宠信,徐辉祖等大将提起就骂;但盛庸却与李景隆相处得很好,还常常夸李景隆文武双全。

    等李景隆接连战败,明显要被黄子澄作为弃子的时候,盛庸随即翻脸了,立刻和李景隆划清界限。盛庸又机智地投靠了方孝孺、与黄子澄的同|党铁铉歃血为盟,于是他终于在毫无朝中根基的情况下,拿到了平燕将军的兵权……

    不知道平安的玩笑里,是不是在揶揄这些事。盛庸觉得极可能是,平安这厮看起来是个身体粗|壮的莽夫,但心思还是很细致的,不然在战场上没法看明白纷繁的局面。

    盛庸不吭声了,嘴上让着平安。

    不料平安又指着盛庸那身衣裳说道起来:“这行头,那得亲爹死了,儿子穿的啊!”

    盛庸道:“臣为君穿,也是可以的。”

    平安指着盛庸摇了一下手,叹道:“好罢。”

    盛庸见这么个动作,心里十分不爽。暗骂道:他|娘|的,怪我改投君主太快?老子早就投降永乐皇帝了,你不也是一样?

    但是盛庸再次忍了。他换了话题道:“得提前准备一番,天亮还有正事。”

    平安以为然。

    盛庸又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我都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了。”

    ……顺昌伯王佐跳眼皮的毛病,本来已经好了。等他得到汉王府的命令时,又开始跳起来,时断时续十分烦人。

    今早上王佐的眼皮还在跳。他专门把府上一个郎中叫了进来,问他:“左眼皮跳,是福是祸?”

    郎中忙道:“恭喜将军,左眼跳财运,您想想这阵子有没有甚么进账?”

    “罢了,去去!”王佐不高兴地挥了挥手。现在他根本不想发财。

    郎中出去后,昨夜侍寝的小妾拿着斩衰服出来,服侍他更衣。他一边穿,一边喃喃道:“调越州卫……祭祀先帝,这两件事怕是一件事?”

    “我还要去么?”王佐沉吟道,“不去好像又不行。”

    小妾嗲声道:“主人今日怎地心神不宁呀?”

    王佐忽然抓住小妾的玉手,神色大变:“我怕啊!”

    小妾忙问:“主人怕甚?”

    王佐道:“有道是、要想人莫知除非己莫为,我悄悄干了一些事,怕被人知道。”

    小妾柔声道:“您今早穿孝服,昨夜却往死里折腾人家,有人会知道么?”

    这句话让王佐似乎很受用,他愣了一下,激动地握住她的玉手:“小红,我今后一定好好待你。”

    小妾撇了一下嘴|儿,委屈道:“妾身叫小蝶。”

    王佐道:“小蝶,今后我一定好生待你!”

    小妾幽幽道:“就怕主人转眼就会忘了妾身的好。”

    王佐不悦道:“我是那种人?”

    他穿好了衣裳,跨出房门,叹了一口气想叫人把夫人孩儿都叫来,道声别。不过他低头看自己这么一身打扮,便作罢了。

    王佐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阴天有小雾,无风,看来也不会下雨。应该是安静的一天。”

第三百七十七章 讨罪伐逆

    汉王府宗庙设于东南边,诸文武进南边的端礼门门楼,然后向右一拐弯,就能看见宗庙的大殿了。

    除了正常值守门楼的护卫军,王府里未见异样。倒是宰牲亭传来的牲口惨叫声,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长史府最有学识的人是钱巽,不过已经去安南国了。右长史李默,原来是百户的儿子,因为射|箭骑马考核不合格,才托|关系做了文官,学问是比他的武艺还要荒疏;李默的文才,恐怕连没有功名的典仗侯海也比不上。

    而“铁面人”李先生不管礼仪上的事。

    于是今日的祭祀礼仪,在礼仪上必定有些小差错,不过“牺牲”祭品,以及笾、豆礼器大抵不会错的,竹做的笾,木做的豆。

    云南三司、云南府的官员几乎都来了,还来了十来个卫指挥使、军民指挥使以及指挥佥事等官。

    云南都司下辖至少有十四卫,以及几个军民府,不过有些卫所地方太偏远,诸将一时来不了。还有建昌卫、乌撒卫、普安卫、乌蒙卫等卫所,现在还不太清楚属于甚么衙门,也没叫他们来……因为自洪武朝起,那几个卫一会儿属于四川都司,一会儿属于贵州都司,一会儿属于云南都司,地方又远、官员调动缓慢,一时间谁去管都很麻烦。

    就在这时,沐晟和他的女儿沐蓁过来了。众官纷纷侧目,许多人都主动上前招呼见礼。

    汉王随后也带着王妃、王子,都身穿粗麻做的斩衰孝服来到了宗庙前。这时哀乐起,宦官开始唱词,朱高煦便带着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人依秩序走进宗庙,向刚摆好的太宗皇帝灵位叩拜。

    众人行了大礼之后,便等着朱高煦念写好的表文了。事情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正常。

    不料这时开始隐约出现了一点偏差,朱高煦没念表文,忽然对着灵位奥陶大哭了起来,并大声哭喊了一声:“儿臣不孝啊!”

    声音简直振聋发聩,重檐殿顶上似乎有灰尘“簌簌”往下掉,朱高煦一个魁梧的壮汉,竭力吼了一声,声音实在太大了。

    余音还在房梁上,连哀乐也停止了,一大群人无不愕然,默默地等着下文。

    朱高煦紧接着就开始一边哭,一边述说起来。没有任何文辞的修饰,他就是这么说着话,连普通军士都听得懂。

    从征安南国大胜之后、押俘回京说起。朱高煦语气哀伤、但话语却很流畅,几乎是一种不假思索的口吻,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不需要考虑前后是否矛盾。

    兵部尚书金忠带他走东华门进宫,感觉不对劲……一直到他自奉先殿密道逃走,只是隐去了怎么知道密道这等事的细节。

    一时间只有朱高煦一个人的声音,别的人都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生怕听漏了困恼着大伙儿许久的疑案内情。

    良久之后,朱高煦叙述完自己的见闻,又向太宗的灵位磕头,以手心对着灵位大声道:“儿臣当着父皇在天之灵,指天发誓,刚才所说的话,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儿臣天打雷劈,死后魂魄不入宗庙!”

    如此重誓,人们无不震慑。

    朱高煦满脸泪痕,站起身转身面对众人,大声道:“本王奉诏入京面圣,为何始终不能面见父皇母后?却在东宫附近落入重围陷阱,遇甲兵冲来杀我!父皇会这么对儿子吗,须得用这等手段吗?甲兵奉的是谁的意思,我何罪之有?!

    先帝有恙,御医入宫止二人,为何不经审讯便死于宫中?

    先帝驾崩之前,为何宫中只有东|宫官员、同|党数人侍奉?为何要关闭宫门?”

    宗庙里一片死寂,若是掉一颗针、定然也能被人们听见了。

    朱高煦又道:“我大明太宗皇帝,文治武功,恩泽施于四海,贤明甚于诸王,你、你……咱们谁不食永乐朝俸禄?如今君父崩于阴谋诡计之中,不明不白!

    奸|臣把持朝廷,以谎言欺弄天下,太子伪诏登基,难洗谋君弑父之嫌。我朱高煦为人子,不问是非,则不孝;我与大伙儿为人臣,不为君父复仇,则不忠不义!必起大明皇朝四方之军,兴师问罪。讨罪伐逆,为君复仇,严惩奸人!还江山社稷清明,正天下人间黑白。”

    披麻戴孝的武将王斌率先大喊:“讨罪伐逆!”不少人很快跟着附和了起来,喊声在宗庙之中回荡。

    没吭声的人也无言反对,如此气氛,拿甚么词来说?

    喊声稍歇,沐晟站起来抱拳道:“我深受大明皇室之恩,置身此国家社稷危亡之际,岂能奉伪诏?末将愿追随汉王,起兵伐罪。为君父复仇,为大义天道,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若违誓约,不得好死!”

    众人听到这里,更加镇住了。寂静了片刻,陆续就有大理总兵官、曲靖军民指挥使、云南前卫指挥使、云南后卫指挥使等等文武官员开始表忠,并跟着沐晟一样诅咒发誓结盟。

    有人喊道:“取牛、羊、豕之血来,今日吾等与汉王歃血为盟,不成功誓不罢休!”

    “慢!”朱高煦止住。

    大伙儿纷纷侧目,朱高煦便冷冷道:“再加奸臣小人之血,岂不更好?”

    这时宦官王贵拿出了一份奏章来,当众开始念,内容大致是汉王擅自调动卫所军、反心渐露云云。最后王贵还念落款道:“臣,顺昌伯王佐。”

    许多与沐府关系亲近的文武,听到这里,无不幸灾乐祸地望着王佐。有些人几乎忘记了身在藩王宗庙内,脸上的喜悦快意溢于颜表。确实有不少人受过王佐要|挟、索|贿,只是敢怒不敢言。今日汉王先拿王佐来开刀,简直是大快人心!

    朱高煦道:“当初陈瑛弹劾你贪|赃|枉|法,你来求我,我受你欺瞒、误信了你的话,还帮你求情消灾。你这份奏章啥意思?”

    王佐身体一软,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坐倒在地上,口不能言。

    朱高煦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本王最恨你这种人,记不得好,做事又不光明磊落,只会背地里偷偷放暗箭!你既然要和谋君弑父的奸臣一党,那本王便成全你!”

    朱高煦的阵仗声势如泰山压顶,吼得王佐连半个字都吭不出来!

    门外立刻走进来几个披坚执锐的将士,将王佐按到灵位前面的砖地上。他完全没有挣|扎,似乎使不出力气了。片刻后,军士便挥起斩马|刀,王佐马上开始大叫,“嚓”地一声,鲜血飞|溅起来。

    这时宦官王贵又道:“汉王府右长史李默,多次私通奸|党,传递消息,吃里扒外!斩!”

    中护卫指挥使韦达径直走了过来,要过甲兵手里的刀,杀气腾腾地走向李默。李默的脸不断地抽搐着,震惊、畏惧、不解写在脸上,看着韦达道:“韦指挥,你撕掉婚姻,可是对不住我……”

    “我还你一刀!”韦达一刀猛|刺过去,李默惨叫一声,刀尖已从他背上出去了。韦达一把抽|回刀,抬起一脚将其踢翻在地。那伤口马上流血如柱,地砖上染红了一大片,李默的四肢在地上抽|搐不已。

    “布政使司参议韩龙谷,多次密告汉王府、沐府,斩!”

    “啊……”

    这时有军士拿着盛放牲口血的铜盆进来,把几个人的血放了一些在铜盆里,还拿了一把勺子在那里搅拌了几下。接着一众军士抱着瓷碗进来了,开始盛那铜盆里的生血。

    宗庙里弥漫着血腥味,在香的烟雾缭绕中,阴森可怖。

    不过好一些人似乎像长松了一口气似的,今天杀的人并不多。

    就在这时,王贵忽然又尖声开口道:“左都指挥使曹隆、都司同知方敬!陆凉卫指挥使陈贞……”

    一个个名字念下来,大殿上死寂之后、不知何处发出了“咯咯咯”牙齿碰撞的声音。

    朱高煦等王贵念完,说道:“你们刚才没有表态,自然也不能逼你们歃血为盟。不仅你们,天下诸地方的文武,只是之前不知真相,安守本分罢了;本王现在、以后也不认为你们有罪,更不是你们的敌人。

    像都指挥使同知方敬,径直上书用印,大模大样地驿传公文告状,本王是很生气的。但念在你不知内情,情有可原,本王也不能滥杀无辜。诸位暂且在汉王府呆着,不用去上值了,等机缘巧合之时再放了你们。不过家眷是可以每月来探视的。”

    朱高煦见没人回应,便道:“本王杀人,从来光明正大,说不杀你们,就不杀!”当然江西那家当铺掌柜、内阁首辅胡广的马夫等等,有时候不用那么较真、可以忘掉这些不愉快之事的。

    曹隆忽然跪伏在地,颤|声道:“下官谢汉王,不杀之恩!”

    方敬也道:“汉王胸怀四海,下官私下里十分佩服。”

    ……三岁大的男孩朱瞻壑竟然没哭,不过一直紧紧抱着他|娘|的的腿。

    “哐当哐当……”宗庙里传来一声声陶瓷碗摔碎的声音,又是一阵人声嘈杂,隐约有人的声音道:“若违誓约,如同此碗粉身碎骨!”

    ……

    ……

    (明后天各一更,西风喘口气哦,见谅。)

第三百七十八章 真是不舍得

    秋高气爽的京师皇宫,更兼天气晴朗明净,仿若在天宫中一般。

    建造时间长达二十六年的天宫,用料十分考究,五彩的油漆和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完工十五年之后的今天,还很新;它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天地清明,十分绚丽。

    皇帝朱高炽进乾清门后,执意要步行去坤宁宫。他的腿不太好,似乎长短不一样、足弓也有点问题,而且身体非常胖非常重,走路简直是一种痛|苦。

    但往往世人总是用这种形式,自找苦吃、主动体会痛苦的方式,来表达一种虔诚。

    高炽身边稍稍靠后的人,正是徐辉祖。徐辉祖是高炽的亲大舅,他主动走在了靠后的位置。

    宦官宫女受意、在后面很远的地方跟着。舅侄二人一路,似乎有甚么话要说,但是他们走了好一阵也没说话,一直沉默着。

    亲情、旧怨、猜忌,过去的恩怨纠葛,哪能随便就说得清楚的?

    高炽心里似乎也有数,终于开口了,他只问了一些浅显的不痛不痒的话,好像在刻意避免着难以解答的难题。他问道:“大舅这几年在府上做甚么?”

    身材额外高大魁梧的徐辉祖答道:“俺在思索一些事儿。”

    高炽好奇地问:“思索何事?”

    徐辉祖道:“一个天赐将才是怎么变成的。像孙膑、霍去病、班超、郭子仪这样的人。”

    高炽转头道:“中山王(徐达)也算。”

    徐辉祖点头道:“正是,俺身为先父长子,自己也是一生戎马,闲下来了就忍不住想这样一件事,有关将才。”他露出自嘲的表情,“不过俺一面苦思,一面也觉得没甚么用。俺知道,大姐一朝不在了,便是俺的大限将至,俺们姐弟或许注定要一块儿走哩。”

    高炽听罢不知如何回应,因为这个话题十分尴尬。徐辉祖似乎早就明白了:“靖难之役”后,他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永乐帝顾忌徐皇后的感情。一旦徐氏不在了,徐辉祖能不死?

    高炽好一阵没吭声。徐辉祖便继续道:“说来惭愧,真正的大才与出身高低干系不大。将门虎子,耳濡目染当然要好得多,可是这点优越、不足以成为天赐之才。

    那等大才,似乎有一些天生性情。有涉险之勇气,承受重创之担当,不屈之坚毅;势必有甚么情义难以割舍、支撑其百折不挠。

    所以只是睿智冷静、必定不行,坚持之事一旦旷日持久,代价很大便难以忍受。可是过于意气用事、亦无法成大才矣。

    若具如此之资质,更须千锤百炼。无苦楚的涅槃重生破茧化蝶,那光阴蹉跎、人总会默默不闻地老去,而且很快……”

    “我父皇太宗皇帝威加海内,当年却是举步维艰。”高炽道,“确是符合大舅之说。”

    徐辉祖不动声色道:“燕王文治武功,非独善于战阵。”

    高炽听到燕王两个字,看了他一眼,但身边没外人、便也懒得呵斥了。

    二人好不容易走到了坤宁宫的台阶下面,高炽已经满头大汗、脸上苍白,他大口吸着气,声音像拉风箱,模样活像一直出水的鱼。

    高炽猛地呼吸了几口气,咬牙往台基上走去。

    坤宁宫内外的宫女宦官都跪伏在地,却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一个宫妇哽咽着小声道:“太后娘娘数日未进滴米,常在昏睡。”

    高炽与徐辉祖走进大殿里,高炽跪伏到床前,徐辉祖却只是蹲了下去,面有悲色地打量徐太后的脸。

    “母后?”高炽轻声唤道。

    徐辉祖也小心喊道:“大姐,弟来了。”

    过了一会儿,徐氏竟然睁开了眼睛,头也微微动了一下。徐辉祖急忙站起来,弯着腰把自己的脸挪到徐氏眼睛前。徐氏的眼睛果然眨了两下。

    又等了一阵,徐氏的嘴也能动了。徐辉祖急忙把耳朵凑上去,他听了片刻,赶紧转头道:“高煦,大姐问高煦!”

    高煦恐怕要造反了!朱高炽心道。

    朱高炽今天刚从袁珙那里得到消息,袁珙又是从庆元和尚那里得到的消息;庆元和尚是道衍的贴身和尚,消息应该偏差不是很大……高煦准备拥兵自重、观望风向,随时准备起兵,往安南国进军!

    但过了片刻,朱高炽只道:“高煦回云南了,现在挺好的。儿子派了薛岩去与他商量,叫他依旧守云南,将来等他愿意的时候、再封苏杭扬之类的好地方。”

    这时徐氏的头也能微微转动了,她好像魂儿渐渐回到了身体里,眼神一点都不浑浊。她的目光只盯着徐辉祖,声音也大点了:“弟……”

    徐辉祖马上用手背用力抹了一下眼泪,道:“大姐,俺在哩。”

    太后徐氏露出了一丝微笑,用很慢很轻的声音道:“要分开了哩……我以前以为,亲人是不会分开的。可几十年亲人,缘分亦终有尽……”

    “大姐……”徐辉祖满脸都是眼泪,“俺们徐家人永世不分。”

    徐氏道:“以前以为光阴很长,悔没有好生多看你们几眼。四弟已经走了,我也早就该走了,拼了命、吊着这口气,就想再看你一眼。”

    徐辉祖哭出声来。

    “真是不舍得。”徐氏微微叹道。

    高炽也默默地抹着眼泪,宽阔肥|厚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过了一会儿,徐氏的声音又道:“你还那么顽固?”

    徐辉祖沉默了,他的脸上变幻不定,无数微妙的表情十分复杂。

    忽然徐辉祖跪伏在地,俯首道:“臣徐辉祖叩见太后,叩见圣上!”

    高炽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母后轻轻唤了他一声。高炽忙俯首过去,听见母后道:“记得我说的话,要你大舅开口很难,不过他的话可以相信。”

    “儿臣记住了!”高炽道。

    徐氏闭上了眼睛,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再说一句话了。

    大明皇帝朱高炽与徐辉祖一起跪在床前,也没敢随便打搅太后。坤宁宫恢复了静谧,那静谧仿佛是一种声音,默默地诉说着悲欢离合恩怨情仇。数缕阳光透过雕窗,凝固在那里,也是如此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高炽的声音唤道:“母后,母后?”

    他伸出手指一探,马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仰头嘶声裂肺地大哭大喊起来。他仰着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伤心欲绝痛不欲生。或许,年近三十岁的高炽,确实只能最后一次当孩子了。

    坤宁宫里传出了如同惨叫的哭声,以及喊声:“儿臣没能好好孝顺母后啊……”

    ……永乐五年八月下旬,大明皇太后徐氏薨于坤宁宫,天下缟素。

    皇帝上尊号曰:仁孝慈懿诚明庄献配天齐圣文皇后。并称,仁孝皇后生前修身、慎言、谨行、勤励、节俭、警戒、积善、迁善、崇圣训、景贤范。懿旨一切从简,故群臣三日释服,独天子一人斋戒三十六日。

    高炽在先帝驾崩时,也曾违背礼数,不到一个月就临幸宫女。但太后薨,一月内他愣是连最喜欢吃的肥肉也忌口了,为太后斋戒。而且独睡,也不让皇妃侍寝。

    三天之后,高炽便照仁孝皇后的意思,下旨恢复徐辉祖魏国公爵位、让他到五军都督府出任都督官职。

    高炽在乾清宫冬暖阁召见徐辉祖,提起了几天前的密报。

    不料徐辉祖毫不犹豫地说道:“假的!”

    徐辉祖接着解释道:“高煦甚么人,臣岂能不知?他肯定不会去安南!他一去安南、与张辅鏖战,圣上得以调动兵马至四川、贵州,官军大军进云南,云南安在高煦之手?

    张辅非庸将,即使高煦能击败张辅,占据安南,彼时天下兵马聚于广西,朝廷并可随时增援。而安南至云南道路难行、运粮不便,高煦既弃云南,复有回攻之理?敢情高煦要依靠安南初定之地,在广西与十倍朝廷官军决战吗?”

    高炽点头:“魏国公之意,朕定与诸臣商议。那魏国公以为,高煦会攻何处?”

    徐辉祖道:“若不是贵州,必定是四川!不管他先攻何处、后攻何处,起兵之初,应该是想先占云贵川三地!”

    徐辉祖顿了顿又道:“只据有四川,则贵州在侧翼威胁云南。只据有贵州,则粮秣人口不足以养大军,一旦战事拖延,高煦之力、只会日渐消耗殆尽。

    高煦还有一个选择,便是弃守云南,倾巢往四川,并出川入湖广。但追随他的将士家眷,便可能被朝廷官军所获了;不然,高煦亦无法裹挟着妇孺到四川境内作战。”

    朱高炽沉吟道:“高煦一定会反?”

    徐辉祖道:“汉王从小便叛逆乖张,建文元年臣复见他时,只觉他与小时更为不同,唯狡诈未改。臣听闻汉王今年离京时,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圣上恐不能有太多善意推测。”

    朱高炽看了徐辉祖一眼,不禁说道:“魏国公似乎一向不喜高煦。”

    徐辉祖沉思良久,微微侧头吸了口气,“高煦同是臣之外侄,臣也不该如此,可高煦让臣觉得……特别是建文元年臣再见到他时,嘶……不好说!譬如世间最根本的忠孝美德是一栋华美的广厦,臣便总担心高煦是那个上房揭瓦的人。”

    朱高炽想了想道:“舅深居数载之后,言语愈发深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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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