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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四章 决战天府之国(9)

    对面远处的松林坡,山林大火仍旧在烧,滚滚黑烟十分可怖,活似半空中的一条邪|恶黑龙。但大火应该烧不到洒金坝来,这边的草木很稀疏。

    官军正从洒金坝南边的大豁口进攻。无数官军步骑,从豁口的西边、向正东方向前进;然后折道东北,沿着宽阔平缓的地势进攻汉王军。

    敌军没有直接在豁口外面向东北方、刘大根这边直行,因为这边有比较陡的一个大斜坡。若是人马从这里爬上来、人都快累趴下了如何拼杀?

    刘大根的尹得胜百户队,就是从这个大斜坡上进军的,他们直行下去、 面对的就是官军进攻人马的前侧翼。

    走下坡路不累,但刚才那一通炮太密了。刘大根紧紧握着手里的长|枪木杆,跟着弟兄们继续挺近。

    “轰轰轰……”很快第二次炮击如雷响起!周围有些稀疏的果树,此时他很想跑到树下去躲着。

    石头和铁|蛋在空中呼呼作响,时不时传来一阵惨叫声,周围一片空旷。这种时候在头上无寸瓦的地上,就跟下冰雹了、人还站在野地里一样,只想躲。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前边弓箭的弦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比训练的时候拉的弓射箭密多了,就像夏天的暴雨一样哗啦啦一大片。

    听到的弦声是自己人的弓箭手拉弓,但空中嗖嗖飞来的箭雨、是敌军射来的箭矢!

    周围的头盔上“叮叮当当”像在打铁,“啊!”不远处一声大叫,一个士卒仰面倒下去了。接着刘大根听见旁边一声大叫,吼得他的耳朵也嗡嗡直响,他转头一看,左边那兄弟面门上钉着一支箭羽,丢下长|枪、人便倒了下去。刘大根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一瞬间刘大根的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他先想到的竟然是那同伴的媳妇。因为两家媳妇洗衣裳的时候常一块儿说话,家住得很近。一个人能活那么多年,一下子就没了?

    没一会儿,前边的弓箭手成纵队,从这边百户队两侧的间隙往回跑。同时“砰砰砰砰……”的火铳声四面爆响。白烟在人群里弥漫,刺鼻的硝烟味儿让一些人咳嗽起来。

    刘大根几乎不知道前面发生了甚么,只从人群缝|儿里看见到处都有火光闪动。

    “副百户!”“刘老汉……”

    刘大根循着声音转头看去,便见两个军士拖着刘老汉靠坐到了一颗枯树下面。刘老汉一只手捂着腹部,眼睛还睁着,不过那只手上全是血。

    整个百户队的新兵都认识刘老汉,不仅因为他是武将,而且那老汉很爱吹嘘他经历的各次大战,去过很多地方。刘大根觉得很震惊,因为他以为刘老汉是不会死的,毕竟那么多次大战都活了过来、一把年纪了!可是箭矢与火铳根本不长眼!

    刘大根还瞪着眼睛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汉王才是咱们的王!”

    尹得胜举起雁翎刀喊道:“汉王军必胜!”

    “必胜!”众军呐喊声震耳欲聋。接着无数人吼着“杀杀”!

    皮鼓急促地敲击起来,仿佛催促着人们马上冲杀。刘大根双手紧紧抓着木杆,与周围的人一起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刘大根在后面隐约已经看清对面的敌兵了!硝烟弥漫之处,那敌兵阵线像洪水一般蔓延过来,左右根本看不到尽头,眼前全是人!

    顷刻之后,前边便是一片嘈杂,叮叮哐哐的兵器敲击声、喊杀声、惨叫声响彻天地。两军接近,那长|枪像高粱杆一样密。刘大根在方阵中间,他还没碰见敌兵,但看见前边的弟兄们死伤很多。他认识的熟人大部分是卫所上种地的,熟悉的面孔全是血、仰在地上狰狞可怖。

    刘大根不知为何喊叫了起来,不过周围嘈杂不已,任由怎么喊也激不起一点波澜。他怕得要死,实际上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只想马上就逃走。但是周围都是人,他仿佛呆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眼下是一大群人拿着刀|枪,发了疯一样捅|人!刘大根浑身的皮|肉都在发|麻。

    前边不知怎地,许多人拼命开始往回跑,挤进了人群之间。瞬息之间,刘大根所在的百户队乱成了一片,都掉头开跑,队列马上散了。百户尹得胜破口大骂,还有不知谁的声音大喊道:“临阵逃脱者,死!”

    然而谁也无法阻止大伙儿从这可怕的地方离开,刘大根见大伙儿都跑了,他也毫不犹豫地赶紧逃。脚下跌跌撞撞的,摔倒了两次,差点被自己人踩晕过去。

    “啊!啊……”刘大根一边大叫,一边连滚带爬朝大方阵之间的空地跑。他很快爬到了来时的斜坡上,看见一个跑得更快的军士躲在一颗枯树后面,紧紧抱着那棵树动惮不得。

    刘大根大张着嘴,一口气跑上斜坡,看见几个溃兵正在坡上那宅子的屋檐下,他没多想,也跑了过去。或许人不知所措时情不自禁想抱团。

    他手里的长|枪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站在屋檐下大口喘着气瞪圆了眼睛。刚才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他不知道自己在干甚,似乎甚么也没干,连敌兵的一根汗毛也没摸着。差不多还没走到敌军面前,自己这边的人已经溃散了。

    刘大根所在的百户队崩得最快,而此时山坡下的人群还在拼杀。两军接触的地方,已经乱糟糟一片了,刀枪在阳光下挥舞闪耀。闹哄哄的声音成了浑浊的一团,其间夹杂着金属的碰撞声和弦声;就好像浑浊的洪水里,夹杂着的石块一样生硬。

    就在这时,一大股官军骑兵从战阵后面冲过来了,轰鸣的马蹄声加入厮杀嘈杂之中,山坡下的光景更加喧嚣;洒金坝坡上有大量的汉王骑兵,但这时还站在马匹旁边一动不动。

    没过多久,山坡下队形混乱的那片汉王军大方阵就像崩塌的沙堆一样,人群迅速向后面溃散。官军步骑一起向这边山坡上追杀上来。

    “他|娘|的!”忽然一声大骂传来,原来是百户尹得胜,带着一群人过来了。尹得胜破口大骂,然后指着屋檐下的人道,“老|子没告诉你们临阵脱逃要问斩吗?真会砍头,我亲眼看过,不是吓你们!你们这些人最先跑,把老|子害惨了!”

    刘大根手足无措地垂着脑袋,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彼时大伙儿都跑了,他不跑肯定死!那么多熟人变成了死尸,刘大根眼睁睁看着的,不相信自己会有何不同。

    “列队!”尹得胜喊了一声,“王千总说了,咱们剩下的人重新列阵冲前面,将功补过,他给咱们求情。”

    屋檐下的几个人顺从地站成一排,加入了尹得胜带来的十几个人。尹得胜看了一会儿,走到刘大根面前,把手里的雁翎刀递过来:“拿着!”

    刘大根只好双手抓住这把腰刀的手柄。

    一队二十来人跑步朝山坡边上过去。很快见到了尹百户称呼“王千总”的人,是个非常年轻的后生,年龄估计比刘大根还小。

    王千总道:“你们是长|枪兵?拿火铳的那三排,看见了吗,以稀疏队形站那后面去!听从你们旁边的百户命令,再后退一步,全部斩!”

    尹得胜抱拳道:“得令!”

    刘大根等人跟着尹得胜跑步过去,站在了一大片拿着铜火铳的军士后面。那些拿着火铳的军士有长长的三排,第一排蹲在坡地上、第二排站在坡地上,最后一排站在上面的坝子边。

    前面有自己人挡着,更前边是一片比较陡的山坡;刘大根在上面,照样看不见下面的敌军。只听见喊杀声、马蹄声轰鸣,越来越近了。

    那铜火铳后面有木柄,前面的军士们一只手臂将铳柄夹在腋下,一手拿火棍点引线,点完双手端住、和拿长枪的姿势差不多。

    “砰砰砰砰……”三排一大片火铳的声音炸|响,白烟弥漫到人群里,顷刻间看不清五步外的光景。那些火铳兵放完,马上掉头就朝方阵之间的空隙奔回来。

    一个声音大喊道:“长|枪兵,前进!”

    忽然两侧同时挤过来一个军士,刘大根所在的一排人变得密了起来,大伙儿一起向前走。刘大根走到边上时,武将吆喝众人停了下来。

    这下刘大根看见敌兵了,陡坡上全是人!骑着马的骑兵、手足并用的步兵都在卖力地爬,完全不顾正在惨叫哭喊的伤兵。

    成片的弦声随之响起,刘大根抬头看了一眼,黑点点的一片箭矢从头上飞下山坡。下面又是一阵惨叫。

    敌兵步骑终于爬到了坡边,汉王军的弟兄们拿着长|枪往下|戳,刘大根拿着一把腰刀,根本够不着,他只能在面前乱挥一下,希望敌兵的长枪别往自己这边刺。

    刘大根甚么都没碰着,很快却见敌兵调头往山坡下后退了。

    这时听见不远处一声武将的吆喝,百户队方阵两侧拿着火铳的军士鱼贯向前奔出来了。

    刘大根脑子里却像一团浆糊一般,仿佛整片大地都在拼杀,他只能跟着身边的人进退。

第三百九十五章 决战天府之国(10)

    远处的松枝烧焦的烟雾、火药燃|爆的硝烟,在微风中送到洒金坝上空,如同一层缓缓荡漾的薄雾。

    人声马嘶,仿若在天边响起。朱高煦骑着马站在洒金坝南边,观望着远处的光景,旁边骑马的人还有瞿能、韦达、刘瑛、侯海。其他大片人马都站在地上,手里牵着战马的马缰,静静地等待着。

    “必胜……”隐隐的呐喊声从风中传来。

    但是一如没有赌场包赢的技术,也没有必胜的战争。如果有,绝对不会是这个模样,因为薛禄首先就可以选择不打此役。

    又像买彩票,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也有人赢过。所以战役不到最后一刻,无论朱高煦还是薛禄,都不能认定必胜!决战就是场豪赌,把无数的资源、人马堆到一起,定个输赢!

    南豁口那边,刚才汉王军一部步兵、俯冲攻击官军左翼,但在官军骑兵合击之下溃散了。这是朱高煦战前没料到的情形……不过好在那边有个比较陡的斜坡,汉王军在坡上抵挡住了官军左翼的反击;并立刻造成了官军左翼的混乱和溃退。

    朱高煦看了一眼云层后面的太阳,此刻大约是巳时。洒金坝南面的大豁口正面,宽达一两里的土地上,两军仍在反复冲杀。

    官军前方那一片方阵已经连续拼杀很久了,两军交接之处都有些混乱。又过了一会儿,朱高煦回顾左右道:“咱们的骑兵该准备上了。本王亲率骑兵出击,瞿都督坐镇中军,刘都督(刘瑛)去前线督战。”

    瞿能抱拳道:“王爷贵体,事关全局,末将愿往!”

    朱高煦道:“我亲自上去,能鼓舞士气。”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赵平手里接过一把长柄马|刀挂到背上,又接过一杆樱枪,喊道:“吹号,中军骑兵随本王出击!”

    早已准备好的各冲骑兵、每冲四百骑,在号角声中纷纷翻身上马。朱高煦拍马从南大阵东边迂回,身后写着“伐罪讨逆”和“汉”字的大旗迎风飘荡,马蹄声隆隆隆地响了起来。

    大伙儿骑马慢跑,数千骑像蔓延的泥石流一样越过了汉王军大阵。前面的炮响、厮杀声越来越大了。

    朱高煦坐着棕马,率众穿过一片小树林,冲到一片菜地上,马蹄很快就把一种叫甘蓝的包心菜踩得一片狼藉,就好像战场上被打碎的脑袋一般菜叶四溅。

    右边大阵上的汉王军弟兄们看清了这一大股骑兵,也看见了伐罪大旗,一阵阵呐喊声传来:“汉王来了!汉王来了……”

    朱高煦举起樱|枪,大喊道:“杀!”

    “杀!”数千骑一起呐喊,又有许多人“啊”地齐声大叫,声势便如在野地里开了扩音器一般大,仿佛响彻整片平原。

    成群的骑兵加快了速度,沿着松林坡下面的稀疏灌木林南进,先冲上了一片斜坡,然后沿着斜坡向东奔腾。“隆隆隆……”马蹄声震动,更南边那松林坡上的火势,仿佛也因此开始摇晃起来。

    汉王军骑兵冲出斜坡上的灌木林,官军部署在南豁口的大阵已在不远处。先前朱高煦在高地上,尚能看清官军的大阵部署;现在冲近了,反而看得眼花缭乱,因为前面全是成队列的兵马,简直人山人海。

    “轰轰轰……”几声巨大的炮响震地而起。顷刻间,不远处的小树被砸得“咔嚓”断裂,裂口那浅黄色的伤口,分外刺眼。不知甚么地方响起了一声战马惨烈的嘶鸣。

    此时朱高煦的骑兵在南豁口战场上,位于官军大阵右翼。朱高煦大喊了一声,提着樱枪直扑官军右翼,战马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开始在耳边呼啸。

    朱高煦亲卫骑兵三百余骑,率先冲至官军阵营一百步内,后面还有七八冲骑兵跟进。朱高煦开始向北面迂回,众骑跟着讨罪大旗奔跑,方向与官军步营平行,还在不断靠拢。

    “噼噼啪啪……”弦声在身后响起,汉王军骑射一次次地掠射官军方阵。

    空中的箭矢如密密麻麻的黑点,呼啸而来。朱高煦的左手边,官军阵中的火器也陆续闪耀起来。

    他感觉头盔上肩甲上像被冰雹打中了一般,“叮叮当当”几声响,自己这身穿了九年的札甲,再次留下了太平场这个地方的痕迹。

    “嘶……”战马的鸣叫听得人耳膜发|颤。各处都有骑士落马,更有被自己人的战马踏中的,竭力惨叫。

    没过一会儿,朱高煦终于找到了官军方阵的前军右翼,那一片步兵已经和正面的汉王军鏖战超过半个时辰!

    “弟兄们,封侯拜相的时候到了!”朱高煦大吼一声,用樱枪指着斜前方。

    “汉王必胜!”身后一员年轻的小将最先喊了一声,拍马拼命冲到了前面,一队骑兵端着骑|枪直扑朱高煦指的地方。

    “杀!”众骑齐声呐喊。

    前边的那些战马已经进入了冲锋的速度,马蹄急速地翻飞,声音如同许多战鼓齐奏。“哐哐当当……”一阵剧烈的声音传来,视线内跌倒的战马在地上翻滚,人们的喊叫声嘶声裂肺。

    一队骑兵从官军一个方阵的侧后方、直接强行突破进去,落马者过半。朱高煦提枪带着大量亲兵精骑随后杀到。

    朱高煦冲到的地方,敌军队列已经乱了,许多步卒在乱跑。这时一个士卒双手拿着一杆长枪,弯着腰站在那里、想刺|杀冲过去的一个汉王亲兵骑士,但敌兵的长|枪刺出得太快了,骑士冲到先用骑枪击开长|枪,顺势居高临下一捅,一声惨叫便喊了出来。

    大多步兵在队列乱了之后,感受着铁蹄踏动地面的战栗,纷纷到处乱跑。

    几乎是片刻工夫,朱高煦率骑兵直接击溃了这个百人方阵,突然出现在另一个方阵的斜后方。那方阵已有些凌乱,后排的士卒正在忙着装|填火铳,这时骑兵还没冲到,他们立刻就开始往人群里挤,想躲开铁骑的冲锋。

    骑兵冲杀方向的左边,一个整齐的官军方阵拿着长枪齐步逼上来。“啪啪啪……”汉王军骑兵的骑射在几步开外掠射,前边射出箭后很快奔腾而走,后面来的骑兵群又是一轮密集箭矢招呼。地上像忽然冒出的芦苇一般,一片箭羽,官军长|枪兵如大风刮过麦田,惨叫嘶喊一片,倒下无数,许多官军军士后退溃散了。

    朱高煦率骑兵就像一把尖刀一般,斜斜地捅进了官军前军大阵,撕开了一个大缺口。周围的步兵乱作一团。

    一面巨大的“犯罪讨逆”大旗在官军大阵中飘荡移动。

    数百步外,汉王军前军大阵上,“汉王!汉王……”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声势十分雄壮。汉王军步阵所在的地势较高,完全能看得清几百步外的官军大阵发生了甚么。

    片刻后官军大阵前面,就好像忽然发生了怪兽出没之类的灾难,人群忽然崩塌,混乱向四面蔓延,许多人已经调转了方向,向南边涌来。

    朱高煦大喊道:“丢兵器、举双手者免死!”“向东边离开战场,蹲下受降!”

    诸亲兵以及武将们跟着大喊。骑兵分作几股,在乱糟糟的人群中间冲杀喊叫。

    果然无数官军军士把手举了起来,放眼望去,大片举着手的人群,场面十分壮观。大阵已崩溃,人们这样就能免死,还省得逃跑了;周围的人也在影响着彼此,众人很容易跟着别人学样。

    北面的汉王军步阵,已像排山倒海一样,各方阵齐步向前推进。官军在南豁口这边的大方阵大溃。

    朱高煦看清楚方向,带着众骑兵继续西南边冲过去。

    跑了一会儿,见数百步开外、官军尚未参战的阵营,还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十个百户队分前后两层、组成一个千总队大方阵,大方阵宽达一箭之地。这样的大阵可能有几十个,向洒金坡的东面延伸,看不见头。

    官军千总队大阵之间,有较宽的间隙。前军溃败的一些人马,已经逃到了大阵的地方,从方阵中间跑回去了。

    朱高煦抬起手,喊道:“停!”

    朱高煦的战马向前慢跑了一阵,前后的骑兵也逐渐慢了下来。

    北面汉王军的步兵脚步声十分大,无数人正继续向西边追击。朱高煦从赵平手里接过一面写着自己亲笔文字的令旗,对一个亲兵道:“去传令督战的刘瑛,叫他停止追击,派人收拢降兵带回中军。”

    “得令!”一骑双手接过令旗,手拉缰绳、双脚一踢马腹,娴熟地向东北方奔去。

    薛禄的兵力果然很雄厚,这第二线兵阵还没动,起码有几万步骑,在前边等着汉王军。朱高煦现在率领数千骑,肯定不会去冲薛禄的大阵。

    官军前军已完全溃败,薛禄似乎也没打算调骑兵上来、以试图挽回此地的败局;他似乎就等着朱高煦乘胜上去,好将战场延伸到平原上。

    朱高煦欠身张望了一阵,便调转马头,向东北边的洒金坝高地回去了。

    ……

    ……

    西风紧:写书是我的工作,若无不可抗拒的原因、我开了书就一定要写完。但看书不是必须的,只是书友们业余的一点精神生活。

    我这几天在外面办户口上的事,有点麻烦,但为了不断更中午和晚上找时间这样子写完一章。我写书一直是很有诚意的,也从不刻意水。

    有几个书友觉得不好看,我也爱莫能助,毕竟很认真在写了。不过纵横还有很多比我优秀努力的作者,希望良禽择木而栖,弃书也不怪你们,好聚好散。你们几位不必为我操心,也不用为我好;我的书自有读者,我只想照自己的想法写,写给特定的读者看。

    就算没人看了,也没关系,我已经写了十年书,说实话有点疲惫了,机缘巧合做点别的事说不定是人生的一次契机。人在世上只要坚持认真做自己的事情,不会没饭吃哈。希望有缘就聚,无缘就相忘于江湖。

第三百九十六章 决战天府之国(11)

    朱高煦率骑兵撤离南豁口,步军也押解俘虏、带走了双方的伤兵陆续后撤一里,战事稍微消停了下来。

    朦胧的太阳已到当空偏西的位置。剩金寺的文武派人去后山坝子上,叫辎重队送饭。在中军的安排下,辎重兵和杂役有序地提着食盒和水桶下来。每个百户队,大概有**个到十余杂兵,侍候着各队的战兵。

    朱高煦与诸将盘腿坐在战马边,吃着同样的东西。甘蓝或白菜叶上盛放着一团大米饭,上面放着几块咸菜和一小块水煮四川腊肉;诸军士从腰袋里掏出勺子擦干净就吃,大伙儿身上带着不少小工具,小刀、火石、勺子等物。

    “灌点凉干水。”瞿能递上牛皮水袋,喊了一声。

    无数将士都或蹲或坐在地上,埋头吃起东西。山坡边上的人,一边吃几口,一边抬头张望远处的情形,如同鹿子喝水一样。

    就在这时,一骑拍马从阵营之间冲过来,下马抱拳道:“禀王爷,剩金寺那边敌军在逼近,人数极众!”

    朱高煦站了起来,说道:“瞿都督、刘将军,你们瞧着南豁口的光景。韦将军跟我去中军行辕。”

    “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放下菜叶,带着一群人骑马往北走。

    他们向剩金寺赶去,还没到地方,果然就看见许多官军方阵、正在向东缓缓进军。在剩金寺这边,洒金坝下面有一段山坡比较陡;再往下还有一大段缓坡,种着不少果树、一些稀疏的没长大的小树,以及深绿的荒草。

    整片斜坡纵深有一里多地,官军大军就算到了山坡下,想仰攻上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朱高煦见许多边上的将士站起来,正在观望。他便大声道:“叫弟兄们把午膳吃完!”

    他依旧坐在马背上观望着,时不时看一眼平原上的情形。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转头问道:“先前在南豁口,最先杀进官军步阵的将领是谁?”

    片刻后,已经下马站在地上的骑兵将士中间,一个估摸不到二十岁的后生站了上来,个子不高,国字脸、面部棱角分明,他抱拳道:“末将中护卫骑兵总旗饶启远,上午南豁口一战,末将冲前面,喊的汉王必胜!”

    总旗的脸有点红很紧张,但声音很大、精力旺盛的样子。

    朱高煦点头道:“饶启远,你干得不错,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饶启远被一夸,神色更是激动,口齿有点不清了,声音却越说越大,“末将是贵州武都城人士(习水),先前没想到能杀进敌军阵中……”

    朱高煦抬起手,径直打断了饶启远的自我介绍和战场感想,正色直视饶启远的眼睛道:“好好干,跟着本王总能赢。”

    朱高煦自己也不敢保证总能赢,但万一输了肯定万劫不复,若到那时、也就不会有人计较他胡夸海口的事了。

    这后生也或许并不是相信朱高煦的话,却是被他的眼神感染,相信朱高煦目光里的坚定……朱高煦扶别人时手上会很用力,说话时常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这些练出来的细处演技,能让人感受到他的诚意和专注,比说得天花乱坠还管用。

    以至于朱高煦骑着马离开了这里,饶启远还望着,目送他的身影。

    此时剩金寺下方,官军第一线大阵已经进抵到了坡地边缘,距离此地大概一里有余。骑兵在步兵大阵后边,重炮用车拉到了大阵前面,似乎正在架炮。

    “轰轰轰……”数声炮响响起,硕大的圆石飞到了半空,落到较陡的斜坡上,沿着荒草向下滚落。

    炮声沉寂了一会儿,接着更多次的巨响再度传来。

    “啊!”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惨叫,朱高煦转头一看,一个军士倒在地上,一脸是血,大米饭粒和菜叶撒了一头一脸。周围的军士围了过去,将其扶起,但那军士的身体早已软软地不动了。

    眼睛看得见的人们,神情都为之一变。这种石弹谈不上杀伤面积,但射程远,威慑力还是有的。

    朱高煦没有吭声,心道:洪武大炮。只有那种炮才能轻易发射一里有余。

    大明朝的工艺独树一帜,此前火铳比安南国还落后一点;但铸炮技术很精湛,除了大明朝,别的地方没有能仿制出铸钢炮的。朱高煦看过炸膛后的洪武大炮裂口,觉得断裂的地方看起来不像是铸铁、倒有点像钢,大明铸炮师有特别的手艺。

    可惜现在汉王军中没有洪武大炮,长途行军携带不太方便。

    “此地甚险,请王爷到中军行辕。”侯海的声音劝道。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说话,但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在一里多的地方被石弹打中,那该得多倒霉?

    官军的重炮一阵接一阵轰鸣。朱高煦下令道:“把碗口铳抬到边上来,放炮!”

    一个武将愣了一下,依旧抱拳道:“得令!”

    哪怕是在高地俯射,碗口铳也打不了那么远,根本够不着官军大阵。所以刚才那武将有点迟疑,最终没有多嘴。

    过了一阵,坡地上方到处腾起一阵阵滚滚白烟,汉王军的炮声也跟着轰鸣起来。

    有没有打中并不重要,反正洒金坝纵深里,绝大多数将士也看不见山坡下的光景。只消让大伙儿觉得,两军正在用炮对|射就可以了,大伙儿不只是坐在这里挨轰。

    未时斥候奏报,官军小股步骑进入了洒金坝北面山林。那边地形复杂,有起伏的山林和池塘。朱高煦叫大军右哨派兵过去阻击,同时到处放火烧林。

    及至下午申时,北边的山林里已多处浓烟弥漫,好些地方发生了火|灾。那树林一旦烧了起来,一天内是扑不灭的;就像南边的松林坡,一大早就燃起了大火,眼下还在烧。官军的大军,难以再从大火浓烟弥漫的山林推进。

    正东面的官军大阵炮轰一阵接一阵,连续了轰鸣了一个多时辰,直到申时还没消停。这时官军再度从南豁口发起进攻,这边山坡下的大量方阵依然没动弹。

    汉王中军主力在洒金坝正中,官军只有以数万人的多个方阵大举进攻、才能起到作用;但官军若要爬一里多地的大斜坡上来决战,这样的决策似乎风险太大。

    朱高煦也没下令诸军俯冲。南豁口的战线未崩溃,汉王军大部人马,便一直洒金坝中间没出动。

    在官军洪武大炮的连续轰击下,汉王军的方阵里时有伤亡。但随着炮击的持续,将士们反倒渐渐镇定了……人总是会下意识地遵从经验。那火炮在一里多地外打实心弹,且毫无准头,十炮不一定能打死一个人;而汉王军有好几万人。人们已从初时的担忧中回过味来了。

    不过除了南豁口战场打的惨烈,整片大营大多人马都没上去干。人们只闻炮声和远处的杀声,将士们似乎有些焦躁起来。

    太阳正逐渐向平原地平线接近。

    就连朱高煦身边的一众部将,神情之间也十分烦躁的模样。他们时不时望向朱高煦,时不时盯着山坡下闪烁的火光、腾起的白烟。

    此役,乍看是官军进攻汉王军;但汉王军走了一千多里来四川,实际是汉王军攻打四川官军才对。现在汉王军在洒金坝高地上缩了一整天,就等着官军进攻,确实有点怪异。

    朱高煦站在战马旁边,回顾左右,终于开口说话道:“本王打过很多仗,从经验看防守比进攻更有利。所以我选洒金坝,先守着不动,就是要占薛禄的便宜。”

    许多武将听罢都纷纷侧目,却都没吭声。

    朱高煦继续道:“不过防御的战果也很小,毕竟成功了也只能保持不败,无法守着就能击败对手。还得反击!”

    众将听到这里,渐渐有了生机,纷纷议论起来了。还有人请缨要做前锋,欲居高临下攻打山坡下的官军主力。

    不料朱高煦转头眺望了一会儿山下的光景,却仍未下令进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平原上的大阵,沉吟道:“我琢磨,人做事时就是凭一口气。再高的山,憋着一口气、下定决心要爬上去,那便能一往无前;若是忽然有人在半山腰告诉他,那里有个客栈可以歇了,那股劲一松、便再也爬不动了……”

    说话之间,原野上的橙红色太阳,仿佛正平放在地平线上。

    轰鸣的炮声也停了。站在高地上,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官军大阵后方的人马,正在渐渐向西移动。

    朱高煦立刻扶住马背,一脚踩到马镫上,转头道:“持续敲击大鼓,传令全军,决战的时候到了!胜败在此一举!”

    “得令!”众将齐声吼了一声。

    周围一片喧哗,许多坐着的蹲着的军士都站起来了。武将们的吆喝声四处可闻,诸阵开始结阵。

    “咚、咚、咚……”剩金寺外面的一面大鼓的巨响,向四面八方传去。夕阳西下,洒金坝上反而热烈起来。

第三百九十八章 决战天府之国(13)

    夕阳已落入西边平原下,十五的皓月已升到龙泉山脉上方。天地间朦朦胧胧,汉王军将士头盔上的白麻布成片起伏,仿佛落在海面的雪花一样。

    黯淡惨白的光线下,前方时不时喷|射出一大团火光,“轰”地一声,那是在放炮。成排的火铳闪烁,顷刻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两边的大阵上,许多松枝火把也陆续点燃了;四处的呐喊声、脚步声十分嘈杂,傍晚的旷野上依旧分外喧闹。

    此时的光线亮度,大不如白天,稍远的地方就看不清楚,景物变得朦朦胧胧;但人们尚能借着傍晚的余光和天上的月光,看见近处的光景。有一种叫高风雀目的病,在大明军队里并不普遍。汉人爱食动物内脏、鸡蛋等,膳食里也常有大量蔬菜,包括胡萝卜和苜蓿;即便得了高风雀目,元末明初时就有一本叫《世医得效方》的医书流传,已详细记载了治疗方法,一般郎中都能治。

    夜幕渐临,已不适合大方阵的协同作战,武将们看不清楚大方阵的情形。

    刘瑛的步军前锋以纵队跑步追击,首先与官军大阵接敌。各纵队已经变为十排十列的百户队方阵,以多个百户队摆开向官军阵营率先发动了冲击。

    而在刘瑛的身后,汉王军的中军大阵、举着火把的数万人仿佛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火海,正如从地府蔓延出来的岩浆般、缓慢地向西弥漫。

    此时后面的大阵上战鼓齐奏,“隆隆隆”的马蹄声在两翼急促轰鸣,鼓噪的声音仿佛在人们胸口敲击。

    “啊啊……”前方惨叫声、在刀兵的撞击声中四面传来。密集的长|枪、枪盾兵在前线相互乱|刺,无数惨烈的景象都被藏进了朦胧的月光之中。

    空中冷嗖嗖的箭矢呼啸直飞,黑影在月光中忽隐忽现,十分可怖。

    两军的大阵已然越靠越近。此等情形,不再有任何退兵的余地!大军临阵,没有哪个名将能在夜间、组织起来十万规模的人马有序撤退。唯有一方全军崩溃才能收场,别无它路!

    刘瑛骑马在百户队方阵之间穿梭,他的声音已有点沙哑,时不时喊叫一声,“咱们的大军就在身后,弟兄们,战胜在此一举!”

    有武将附和喊话:“勇猛者胜!”

    “勇!勇!”厮杀中一声声呐喊响起。

    刘瑛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片敌军方阵乱作一团,正向后面溃散;白布涌动,汉王军几个百户队正在向前移动。他立刻拍马上前,喊道:“千总听令,尔等停止前进,原地以弓|弩火铳攻击。”

    “得令!”

    他听到回应,马上调转马头来到第二线方阵附近,大喊道:“此地千总在何处?”

    很快数骑奔过来,喊道:“末将在!”

    刘瑛用刀指着前方:“前进,攻敌军正前方!”

    “得令!”

    后面的这些方阵,与前面保持类似“品”字的位置;第二层方阵直接向前推进,便能从前面方阵之间、走到最前线。而刚才击溃了部分敌军的前方各队,则能得到稍稍的喘息之机。

    官军总兵力可能超过十万,各阵队之间都有距离。一处的溃败,不足以分出胜负。

    不到一刻时间,前方成一线展开的战场迅速变幻着,情势越来越复杂。一些汉王军步兵阵,已经攻入官军大阵;而对方又有人马反攻。场面简直犬牙交错,纷乱异常。

    连军令也不好使了!该传达军令的地方在何处,传令兵很可能根本找不到。刘瑛只带着数骑,在南北展开的战线上,临机决断,当场下令眼前的武将进退。

    他的坐骑已经前后换了两匹,肩甲上还插着两支折断的箭矢,但他根本没空担心自己被流矢击杀。在他心底,要么胜、要么战死,这是戎马生涯的最好下场!

    战场北面、汉王军大军的右翼,一大股举着火把的人马,逐渐凸出于“火海”大阵,向对面(西)蔓延过去。汉王军发动了第二轮巨大的攻势!

    ……右翼步骑的大帅是瞿能。瞿能的儿子瞿良材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父子俩带着骑兵,早就在中路前锋刘瑛部的侧翼活动了。

    瞿能见官军北侧阵营不稳,正被刘瑛的步军多处击溃;便不等向汉王禀报,他立刻下令右翼步骑向前进攻。

    “砰砰砰砰……”西边到处的火铳响了起来,闪耀火光的地方乱糟糟的。与汉王军右翼一部交战的敌军放火铳,其它地方的敌军也放了起来。

    一些地方火铳甚么也没打到,面对的汉王军尚在百步开外。一些地方的火铳把官军自己人打得惨叫不已,被误伤的是那些溃散了不成阵型的官军将士。从两军刚照面开始,混乱就开始向四处蔓延。

    瞿能带着一队骑兵赶到最北面,头上系着白布的骑兵与官军骑兵,正在前面来回冲杀,一股股骑兵相互相互交错混战。从不远处官军步阵里发出的箭矢、在空中乱飞过来,许多官军骑兵也被射|落下马。

    眼前这的场面,在夜色里显得更加复杂。瞿能勒马渐渐停了下来,他回顾四周,看得眼花缭乱。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注视着战场。时不时轰鸣的炮响、火铳如炸豆一样的密集爆|响、箭矢的嗖嗖呼啸,以及人们的充满恐惧和愤怒的呐喊、惨叫、哭喊,在他的耳边回荡着。

    不被表面的混乱所迷惑,一如不被俗世的浮华所改变,这是瞿能对自己的要求。

    瞿能看了一眼前方的骑兵混战,又回过头,见跟着自己过来的一大群骑兵也渐渐勒马聚集在身后。许多火把照耀着无数不同的面孔,还有近半的骑兵没有举火,他们拿着弓箭没法打火把。

    “传令右翼骑兵,把头盔上的孝布摘了!”瞿能道。

    “得令!”

    接着瞿能又道:“权勇队第一冲左衡在前,右衡随后。各部骑兵立刻出动,到敌军前后大阵之间,然后掉头攻官军前军后侧!”

    两个亲兵接过令旗,调转马头向东奔去。

    瞿能又交代了亲兵一些言语,叫他们再次去骑兵中传话。

    没过一会儿,近处的马蹄声再度骤响了起来,数百骑率先出动,先向西奔腾出去。他们很快冲进了乱糟糟的骑兵混战区域,但那股骑兵举的一串火光没有任何迂回,直接往西面进发。

    数百骑一衡骑兵,陆续越过汉王军右翼大阵,一队队向前冲去了……

    官军大阵上照样是一片火海,大多数人都没拿火把,但打着火把的军士到处都是。前后两军大阵之间相距数十步,有很宽的间隙,不过中间空地在弓箭射程之内。

    汉王军骑兵冲进中间的空地,竟然没有被步弓攻击。两军的衣甲差不多,晚上根本分辨不清,唯一能分辨的孝布、也被汉王军骑兵从头上摘了。

    “你们是谁的骑兵?”月光中有人大喊了一声。

    但没人回答。汉王军权勇队左冲奔跑进空地,率先迂回向官军前军后翼,“杀!杀……”呐喊声随之响起。

    顷刻间,有序的火把开始移动变乱起来,大片的人群里嘈杂不已,喊叫声、惨叫声、马蹄声不绝于耳。

    更多的骑兵过来了,骑兵听到武将的下令,齐声大喊:“咱们的汉王回来了!”

    诸部一边冲杀,一边喊着各种话,“四川卫所的弟兄,弃暗投明!”“汉王回来了!”“弟兄们向北走,都是自己人!”“太平场,兄弟重归于好……”

    官军前军侧翼的后方一片混乱,无数人的喊叫声在平坦的夜色里传得很远。

    就在这时,官军的东面、瞿能带领汉王军右翼主力,对北侧大阵发动了猛烈的进攻。人数一多,进攻的阵队很容易混乱,但官军的大阵更乱。

    瞬息之间,官军侧翼的人群大片崩溃。

    几乎所有人都没能回过神来,溃散就开始向远处延伸蔓延!

    浩瀚的火海大阵,成千上万的大方阵,无数的铁甲战兵,原本像是牢不可破的大军。但是弹指之间,山崩海啸的景况就发生了!混乱的火光,奔涌的人群,向四面扩散,没有任何人能掌控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能逆转此时的形势。

    兵败,简直如山倒。

    无数散乱的火把、隐隐约约的人群,真的像泛滥的洪水一样在向北流淌。圆圆的月亮、在龙泉山脉黑影的上方;人们无法看清楚别的光景,但方向还是分得清楚的。

    过了许久,官军后军的左翼数个大方阵举着火,开始向前推进。官军大将似乎想增援前军左翼,以防止败局向中军扩散。但乱糟糟的人群实在太多了、夜里人们也看不清楚情况,饶是各方阵间有空隙,乱军还是反噬进了后军侧翼!

    崩溃的规模迅速升级,更大的混乱越来越严重。

    超过十万人规模的大阵,在夜幕中动荡起来,场面十分浩大。仿佛所有人都在喊叫!朦胧的星空下,如同森林火|灾中万物的慌乱,惊天动地。

    而看不见头的浩大汉王军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汉王!汉王!”“汉王军万岁!万岁……”东边一片片汉王军大阵中,激动的喊叫声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呐喊响彻于大地。

第三百九十九章 胜败论英雄

    夜空下无数的火把分外绚丽,欢呼声响彻四野。胜利的激|情在人海中燃烧。

    这样的场面和气氛,恍若战争已经结束、人们所求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了一般。朱高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的脸在火把的亮光下隐隐露出了放松和疲惫。

    他骑着马,每走到一个地方,将士们的欢呼声就骤然变大。“汉王!汉王……”呼声此起彼落。

    这时瞿能骑着马从西边迎面过来了。在吵闹的声音中,瞿能拍马上前,抱拳道:“禀汉王,刘都督和诸将已率众追出去了,俘兵越来越多。”

    在如此气氛下,瞿能看起来额外冷静和淡定。

    朱高煦吸了一口气,十分认真地注视着瞿能的脸。朱高煦的眼睛里泛着火把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

    “瞿都督用战场上的胜利,挽回了自己的名誉。”朱高煦说道,“胜败不能论英雄,但英雄只能以胜败来验证。”

    瞿能镇定的目光闪过一丝感激和激动,若有所思片刻,随后便抱拳执军礼道:“汉王运筹帷幄,主持大局,末将不敢居功。”

    朱高煦赞许地微微点头:“本王心中有数。”

    他说罢,回顾左右道:“派出更多的人马,去收拢敌军败兵。”

    众将纷纷抱拳道:“得令!”

    “驾!”朱高煦轻轻一踢马腹,带着亲卫骑马继续向北走。骑马奔跑,没一会儿他们就看见太平场出现在视线内。

    集市上许多房屋还没烧尽,变成木炭的房梁木头仍发着暗红的光;四处的余烬仿佛夜幕中龟裂的裂口一般。烟味很浓,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层雾气。

    太平场周围很吵闹。朱高煦骑马靠近时,借着四处的火光、看到许多军士蹲在地上,众人都没有兵器……人们学得很快,丢兵器蹲着,便表示投降,一天之内就形成了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

    “严禁杀俘!”朱高煦大声喊道,“四川诸卫所的弟兄,曾追随本王在安南国出生入死。将士们定不愿与我为敌,而今不过是慑于残|暴将领之淫|威、被迫出战罢了!”

    许多蹲着的降兵纷纷循声望过来,无数目光聚集在朱高煦这边,嘈杂声更大了,“谢汉王不杀之恩……”“弟兄们愿追随汉王……”

    朱高煦带着侍卫在各处转悠了一圈,时不时喊这样的话。

    接着他又当众下令:“告诉那些逃走的百姓,四川布政使司全境,即将由汉王府治理!从今年起,太平场所有遭兵祸之户,三年免田赋、徭役;并由官府府库开仓放粮,调拨谷米口粮发给各户,直至明年秋收。”

    ……夜幕降临后没过多久,战场已经崩溃;但战斗远远没有结束,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逃亡、追击、抵抗、投降,各处的事情还在接连地上演。

    散在浩瀚夜色中间的军队,已经不能被任何人掌控。形势就像大雨后的洪水一样,遍地横流。

    “砰!砰!”几声巨大的撞击声传来,把薛禄从出神之中惊醒。

    薛禄抬头一看,几个军士刚撞开了一栋瓦房的木门。随即传来军士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刚不久还见此地亮着灯光,咱们一过来就灭了!”“快找水!”

    远处的狗叫随后愈演愈烈,许多狗都陆续吠叫了起来,叫人心烦。

    周围许多人都翻身下了马,站在院坝里歇息。薛禄却仍坐在马上一言不发,也一声不吭。

    他有一种四肢不听使唤了的感觉,忍不住活动了一下手臂,发现并没有失去知觉……或许他只是对自己拥有的兵力力量、失去了使唤的感觉。

    失败感似乎来得很迟缓。仿佛掉到冰窟里的心,渐渐地被怒火烧得几近炸裂;怒火烧了一会儿,沮丧和无奈又像冷雨一样浇上来,让他无处发|泄,恼羞与恐惧交加……

    其实在前军右翼崩溃的那一刻,薛禄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可当时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到了那个地步,一切都晚了!

    薛禄在想,究竟从甚么时候开始,才来得及挽回?或许此刻再想这些,已是毫无用处,世上没有后悔药。

    他惊魂未定之余,这时才渐渐意识到眼前的情况。火把亮光之中,周围还有十几个武将,以及一些骑兵;薛禄冷冷地观察着那一张张脸,大多都比较面生。

    想起战场上、很容易便投降反水了的无数人,薛禄此时看到身边的这些人,心中充满了戾|气和戒心。

    薛禄看准自己腰间的刀柄,冷冷道:“事已至此,你们就不想拿我的首级,去投叛贼汉王?”

    许多人的神色骤变,周围顿时没有人声了,只剩下狗吠在远处烦躁不休。

    终于有人开口道:“胜败兵家常事,叛军不过打赢了一场仗而已。朝廷数百万兵马,迟早平定汉王叛|乱!”此言一出,陆续有几个人附和起来。

    这时军士们提着水桶出来了,大伙儿便走上去舀水,先送到薛禄跟前。拿水过来的人是谭济,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谭清的堂弟。彼此都是京师来的人,又是“靖难之役”中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谭济让薛禄更放心一些。

    薛禄喝了一口水,便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把缰绳递给身边的军士:“给马也喂点水。”

    “是,大帅。”军士答道。

    诸将接着也围到水桶边喝水。还有人借着夜色,到角落里如厕去了。

    谭济凑上来,小声道:“大帅是圣上亲封的阳武侯,这些四川武将没胆子动您。”

    薛禄往外边走了一段路,招呼谭济上来说话。谭济接着低声道:“不过侯爷大败,丧师十万之众,恐怕朝里会有不少人会弹劾咱们。最险之地,还是京师哩。”

    “瞿能的家眷还在成都城?”薛禄忽然问道。

    谭济想了想道:“好像是!建文年间,瞿能被调走之前一直在四川,当着都指挥使;永乐初,瞿能父子被关押在北平,后来传言被大火烧死了。但朝中一些人不太相信,便派了锦衣卫和奸谍到成都守着瞿能的府邸,意图不明。瞿家剩下的人,应该一直在成都府。”

    薛禄铁青着脸道:“回成都城,先灭瞿家!”

    谭济一脸惊讶,皱眉道:“大帅欲杀瞿家家眷泄|愤?不先奏报朝廷?”

    薛禄冷冷道:“他们死,咱们便活了。”

    谭济眉头依旧皱着,好一会儿没吭声,低头沉思着甚么。

    众将士歇了一会儿,便继续骑马向成都府方向赶路。这时圆圆的月亮已经到西边平原的地平线上空了,东边的天空渐渐泛白,光线比月光更亮。大伙儿的火把也燃尽了松脂,陆续被人们扔掉。

    天刚亮、未亮之际,景物仿佛都没有了颜色。白蒙蒙的雾气、灰暗的天空,成都城楼巍峨的黑影,已朦胧矗立在雾气之中。

    薛禄来到四川出任都指挥使兼总兵官时,随行带了一股京营骑兵。天亮之后,那些骑兵大多都逃回城了,并未向叛军投降……毕竟家眷全在京畿地区,将士们还想回去与家人团聚。

    瞿府一大早就遭了大难,薛禄调骑兵冲进府邸,将锦衣卫的人驱逐出门,然后杀掉了所有人!瞿能的另一个儿子瞿郁,以及其全家一干人等,头颅被斩下来挂到了城门上,排成一排,场面十分恐|怖!

    薛禄一面调兵去灭瞿家,一面去布政使司衙门见郭资,劝郭资与他一起去重庆府。等湖广的援军到来,再攻成都府!

    此时郭资已得知前方战事结果,却只字不提,他对薛禄是否还能调动援兵的说法、不置可否。郭资镇定地说道:“成都城尚有三万守军,我再聚集一些军余、青壮助防,凭借城防工事尚能守城;再立刻上奏朝廷,请援军入川。”

    他反过来劝薛禄:“薛侯何不留在成都,一起死守此城。只要熬到援军到来,或能将功补过,尚有一线生机!”

    薛禄想了一会儿,摇头拒绝了。

    就在这时,一个绿袍官儿走到书房门外求见。得到准许,绿袍官儿便疾步走进来,在郭资耳边耳语了几句。

    “薛侯派人血洗了瞿家?”郭资脸色一变。

    薛禄一声不吭,默认了此事。

    郭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轻挥手叫绿袍官儿出去了。他在书案旁边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沉声道:“阳武侯不愿意留下来死守城池,便是以为找到了这样的活命之法?”

    薛禄咬牙切齿道:“四川布政使司地盘上,有太多叛王(朱高煦)与瞿能的旧部,如此对阵十分不公平!何况现在只剩三万对阵叛军十余万,这仗没法打!等本将熬过这一关,势必卷土重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郭资道:“阳武侯不趁现在将功补过,朝廷还能给你兵报仇?”

    薛禄道:“我自有办法。”

    郭资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人各有志,我也无法勉强阳武侯。”

    薛禄听罢也不多言了,抱拳道:“如此,告辞!”

第四百章 静静的锦官城

    阳武侯在太平场大败的消息,很快已传遍全城。成都诸城门陆续戒严。

    成都后卫指挥使李让的人马、全都调去了前线,统率后卫的武将却换了人,所以他未能追随薛禄参战。

    一大早李让慢慢用了早膳、穿了衣甲,在奴仆将士的簇拥下走到家门口。这时两个穿着布衣的汉子,已站在门房旁边等着了。他们迎上来,拿出一张盖着印章的纸和锦衣卫腰牌,其中一个说道:“请李指挥使与咱们走一趟。”

    李让的脸马上白了,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没说出一句话来。周围有一群侍卫和奴仆,此时却没一个人出声。

    “李指挥使?”锦衣卫军士唤了一声。

    李让道:“今天本将要去都指挥使司衙门,商议城防军务,说好了的。”

    锦衣卫军士冷冷道:“那边咱们会打招呼,李指挥使不必担心,也不用去了。”

    “好。”李让点了点头,他接着低下头看了两眼道,“那我先换身衣服。”

    两个锦衣卫军士对视一眼,另一个道:“请李将军尽快。”

    李让转身向宅邸走去,来到一间厢房,叫身边的奴仆去取他的官服。他随即抓起肩巾,在额头上揩了一下,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

    他浑身僵直地坐了片刻,从腰间把佩刀取下来放在桌案上,眼睛出神地盯着那刀鞘。片刻后,李让忽然抓起刀鞘,右手伸过去,“钲”地一声拔出一截刀来,但马上动作又停了。

    他眉头皱到一起,眼睛盯着那一截刀锋,苦思着甚么。

    李让在房间里干坐了良久甚么都没干,等奴仆拿官服出来,他换上了。便走到厢房门口,忽然转身对那奴仆道:“你告诉夫人……”

    奴仆忙弯下腰。

    李让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接着说道:“叫夫人放心,我很快就回家。”

    奴仆哽咽道:“是。”

    李让乖乖地跟着两个锦衣卫军士离开家门,上了一辆马车走了。他一点反抗也没有,主要是没法反抗,成都后卫的正军全部被薛禄带走、或逃或降或死,现在李让就是个光杆;就算有兵,忽然之间如果异动,恐怕后果只会更糟糕,殃及更多的人!

    他被带到了四川布政使司衙署内,到了一间书房,暂且倒没人难为他。李让注意到书房后面挂着一道密不透风的帘子,他看不见后面有甚么,但也不好去检查,总觉得后面有人!

    不一会儿走进来了个大汉,是个从未见过的人。大汉在一把椅子上随意坐下,开口说道:“俺是锦衣卫的人,姓狄。”

    李让抱拳道:“狄将军,幸会。”

    姓狄的大汉抱拳回礼,说道:“有一事想请教李指挥使。一个多月前,说清楚些是九月二十八,酉时。李指挥使府上去过一个估摸二十余岁的汉子,那是甚么人?”

    李让吞了一口唾沫,慢慢开口道:“表弟,贱内的表弟,姓张。”

    大汉所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让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以为这大汉要细问是甚么关系,不料大汉欠了欠身说道:“李指挥使可能不太了解情状。那断日子里,四川诸卫所武将、不止一个人见过汉王的密使,好多人都承认了。而尊夫人的表弟,恰好在那几天神神秘秘地到来,这样的事确实比较蹊跷。您说对不对?”

    李让点了点头,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

    大汉道:“汉王派密使来劝降,这等事早在咱们的意料之中,也并不怪诸将。汉王要派奸谍过来,诸位有啥办法?”他顿了顿,接着道,“您放心,那些将领并未答应汉王奸谍的条件,所以现在都没有事……”

    “阳武侯,做事是比较狠辣,不过他已经离开了成都城,你们不要被阳武侯做的事吓住。”大汉的语气很好,“现在布政使郭公、郭部堂全权掌管成都府军政,郭部堂是读圣贤书的饱学大儒,凡事讲情面讲道理,绝不会为难李指挥使。”

    书房里沉默下来。李让的脑海里波涛汹涌,在某一瞬间很想承认了,毕竟对方确实很客气,说的也有道理,那奸谍要来找自己、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李让终于甚么都没说。

    大汉开口道:“其实那个奸谍已被我们逮住了,郭部堂觉得李将军情有可原,就看李将军是怎么个意思。”

    李让闭着嘴,牙齿咬紧又松开,“那人真不是奸谍,恐怕郭部堂和狄将军误会了!”

    “砰!”大汉突如其来地一掌拍在桌案上,上面的茶杯“叮叮哐哐”弹了起来。大汉指着李让冷冷道,“俺瞧你,是不知道锦衣卫的手段?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让忙哭丧着脸道:“本将前程,尽毁于妇人,贱内那娘家人,不止一回给本将找事儿了……”

    “好!好!”大汉站了起来,“不先过一遍水,李将军是不会甘心的。”

    “咳、咳。”帘子后面传来了两声轻轻的咳嗽声。

    大汉马上走到帘子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掀开帘子出来,说道:“李指挥使,你且回家,好生在府邸上待着,哪里也别去了,更不要随便派人出去私通不相干的人。好自为之!”

    ……太平场战役发生三天之后,薛禄已到了重庆府。锦衣卫的人立刻到军中见他,请他在必要时率军协助平叛。

    这时薛禄才知道,重庆卫指挥使徐华,正在被锦衣卫校尉抓捕。

    锦衣卫武将先把徐华叫到了知府衙署内说话,摆明身份,问徐华面见汉王奸谍的事。但是薛禄心里清楚,锦衣卫的人根本不知道徐华究竟有没有私|通汉王,肯定是想诈徐华!

    在京师的锦衣卫将士,外朝文武谁也管不着。但派到地方上来的人,除了身负秘密使命者,大多锦衣卫将士要受皇帝亲信大臣节制,比如郭资和薛禄就能管他们;因为锦衣卫在四川的差事、是辅助皇帝亲信大臣,同时也需要手握大权的大臣监督和帮助。

    于是薛禄是清楚的,四川的锦衣卫武将、根本没有派人来过重庆府。他们要诈徐华,是因为抓住过几个奸谍、查出四川各地有汉王奸谍联络诸将,而且从卷宗上查到徐华曾是瞿能旧部。

    薛禄在衙署房间后面的窗边听着。里面说了一通话之后,徐华便承认了:“本将确实见过那人,可本将是大明朝廷的武官、不是藩王的武将,啥也没答应他,一口回绝了!”

    锦衣卫武将问道:“徐将军为何不把奸谍抓起来,禀报都指挥使?”

    从窗缝里看进去,那徐华个子不高,脸长得长,脑门上的头发很少、胡须却很多,看起来像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一样。徐华瞪着溜圆的眼睛道:“兄弟,咱们都是武官,你又不是不懂,做事哪能做得太绝?汉王反叛,可还是圣上的亲兄弟,咱们这些人何苦得罪太甚?”

    锦衣卫武将道:“军中便是有你这等人、渎|职怠战,官军才会首战失利。”

    “他|娘|的!”徐华大怒,“那薛禄在成都打仗,隔着重庆府几百里远,我压根没去!他吃了败仗,还能赖到我头上?!”

    锦衣卫武将冷冷道:“你亲口承认私|通叛王奸谍,秘而不报,还有话说?不忠心朝廷,迟早是个叛贼!”

    “格老子,我就是见了一面,啥也没干,刚才你不是说没事?”徐华指着锦衣卫的鼻子大骂,越骂越叫人听不懂,全是方言。

    薛禄转头递了个眼色,旁边的一群将士掀开后门,冲了进去,径直将徐华按翻在地。

    徐华用劲扭起脖子,满面通红,用夹杂着浓厚四川口音的奇怪官话骂道,“早知如此,老子干脆投汉王去了!他|娘|的!”

    锦衣卫武将道:“你这不是承认了?哪些人和你是同|党?”

    徐华道:“你亲娘和我是同党,一块儿睡过,生了你个龟|儿子!”

    锦衣卫武将大怒:“拖进牢里,往死里打,打到他招供为止!”

    徐华被五花八绑拖出房间,外面雾沉沉的。重庆府的冬天又冷又湿,好像整天都笼罩在雾气里,雾从来不会散去。

    ……此时的成都城里,都指挥使司衙署里,上百个文武站在大堂上,公座上坐的却是布政使郭资。郭资不仅是布政使,还是朝廷中|央的户部尚书,拿着可以节制四川地区军政的圣旨;现在大将薛禄离开了成都,郭资接手成都城防务的大权。

    一众文武躬身站在大堂上,满满一屋子全是人。郭资在上位说着话:“成都城城墙坚固,粮秣充足,有数十万军民;最多守两个月,两月!朝廷五十万大军增援必定能到达。诸位只要忠于朝廷,用心尽职,本官定在圣上跟前、为你们请功!

    本官说句不谦逊之言,圣上倚重的几个重臣,本官便是其一。值此要紧之时,谁为本官尽力、谁便是本官的恩人,前程无忧。绝无虚言!”

    接着郭资一挥手,几个大将便走上来,开始部署各文武值守之责。

第四百零一章 坚固堡垒

    远处的城门紧闭,城墙上刀枪林立,炮口漆黑;坚固的大城,仿若围成铁桶一样的堡垒。瞿能带着数骑,冲到成都南城门百余步外,已能看见门上悬挂的一排首级。

    “轰!轰!”两声炮响从城墙上传来。瞿能却拍马继续靠近。

    身边的部将大喊道:“险也!瞿都督万勿想不开。”

    空中“嗖嗖”直响,一丛箭矢落到了瞿能前方的地上,密密麻麻地钉了一地。瞿能这才勒住了战马,抬头盯着城头上的头颅。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皮肤上的红色、仿佛被压出的血珠。

    他没有出声,只是双手紧紧握紧、手腕上的筋绷|得几近断裂。

    这时后面来了一骑,喊道:“汉王令,瞿都督立刻回中军,不得抗命!”

    瞿能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回头又看了一眼城门上的首级。“驾!”身边的部将和亲兵也赶紧拍马远离……

    一大片步骑排列的大阵营前方,朱高煦见瞿能骑马回来了,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发生这样的事,并不叫人特别意外。朱高煦心里明白的,诸勋贵官|僚之间、平素有点矛盾,多少也要讲情面,但而今的局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哪还有甚么规矩可言?

    不过太平场之战才刚结束,瞿能的全家便马上被杀了泄|愤,此时朱高煦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世人的残|暴与恶意。

    待瞿能返回中军,朱高煦口上大骂起来,“薛禄此人一点气度也无,不能胜我堂堂之阵,便只会拿老弱妇孺泄|愤。这等恃强凌弱之徒,焉有不败之理?!”

    他接着又对瞿能好言道:“瞿都督节哀顺变,待咱们拿下成都城,先将瞿夫人、公子等厚葬。”

    ……汉王军兵临成都城下之前,先占领了华阳县城。

    住在华阳县城的华阳郡王朱悦燿,匆匆收拾了一些财物,弃了郡王府,赶紧逃往成都城里去了。

    蜀王府派了个典仗官儿,给他安排了一座小院子暂住。朱悦燿还没到地方,心里便十分不高兴了。马车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行驶,颠得人七荤八素;不知这是甚么破地方,连路也没人修缮!

    马车停靠了下来,有人挑来后面的帘子,朱悦燿弯腰走了出来。他抬头一看,破烂的砖土路上、尘土还没落定,眼前的旧房子也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朱悦燿的脸立刻拉下来了,他倒不是不能住这样的地方,毕竟在逃亡,更破的房子也没啥……可是颜面的事让他难以释怀!作为蜀王的儿子,他回到父亲的地盘上,就住这地方?

    “你故意给本王挑的此等地方?”朱悦燿指着旁边的青袍官问道。

    官儿忙躬身道:“蜀王长史府决定诸事,下官只是奉命迎接华阳郡王。”

    朱悦燿忽然夺过了马夫的鞭子!那官儿见状脸色一白,十分尴尬地站在那里,屏住呼吸瞪眼看着。

    不过朱悦燿总算还懂点规矩,并没有打蜀王府的官员。他忽然一鞭子甩过去,打在了马夫头脸上,骂道:“你这吃着朱家饭的狗东西!笑啥、有啥好笑,啊?”

    “啊!”马夫一脸委屈地双手捂着脸道:“王爷,小的没笑,真的没笑……”

    另一个白脸奴仆也一脸无辜地看着朱悦燿。白脸奴仆没吭声,搓了几下把手拿开,脸颊上赫然露出一道红印;如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白脸人面上的鞭痕是被误伤的。

    朱悦燿的神情露出抱歉的样子,看了白脸奴仆一眼,继续斥责着马夫。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在旧宅邸不远处停了下来。“咳咳咳。”几声咳嗽传来,便见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年轻人、在几个奴仆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下了马车。年轻人身上穿着四爪团龙服,正是蜀王世子、华阳郡王的同父异母兄弟朱悦熑。

    世子唤了一声,道:“你先进屋里去,在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别叫外人笑话。现在成都城兵荒马乱的,长史府的人一定只是疏忽了;你先住两日,我回府便在父王跟前,帮你求情换个好地方。”

    假打!朱悦燿心里愤愤地暗骂了一句。

    朱悦燿当然一点也不领情!他心道:瞧世子已经病成那样了,能活多久还不好说,饶是如此,世子还要强忍着在外人们跟前、装一下厚道宽容?

    大家就是很推崇这些假打的东西,可世子能骗得了外人,骗得了自己的兄弟?朱悦燿早就看透了,世子一家子都爱装好人装人畜无害!

    朱悦燿冷冷道:“世子只是说说罢了?”

    “不会的,当然不会……咳咳!今天我就去见父王。”世子信誓旦旦道。

    朱悦燿挥了一下手:“先在这儿住下,快扶世子进来歇着。”

    世子摆手道:“你有那份心,我便欣慰了。听说你今天到成都城,这便来瞧瞧。你们初来乍到,待收拾好了,你来王府里叙话。”

    蜀王府典仗打开门房,一众人便陆续进去了。

    不多一会儿,白脸奴仆趁朱悦燿赶着去茅厕更衣,跟了上来低声道:“难怪王爷斗不过世子,刚才不仅高下立判,而且接下去、您还得吃个大亏!蜀王世子不用添油加醋,就把您今天的怨气牢骚到蜀王跟前一说,您觉得蜀王作何想法?”

    朱悦燿气呼呼道:“别看世子年纪不大,他就是那种人,假得很!反正父王从来没不喜我,不多这一件事。只要换个好点的府邸,别那么丢脸就成了。”

    “王爷真是破罐子破摔了啊。”白脸奴仆道。

    朱悦燿回头看了一眼,又指着白脸奴仆的脸,悄悄说道:“侯典仗,本王不是故意要打你。便是看在汉王的份上,我也不会如此待你呢。”

    “没事没事。”汉王府侯典仗、侯海马上摆摆手,一副轻巧的模样,“王爷不用说,下官也知道的。”

    宅邸上一众奴仆家眷忙活着安顿,收拾府邸。朱悦燿当然甚么也不用干,他很快找到了书房,走进去叫人磨墨写字。

    侯海赶紧拿起砚台盛水进来了。

    “沙沙沙……”侯海一边磨墨,一边小声道,“王爷就不想想办法?”

    朱悦燿沉吟片刻,很快一脸恍然道,“你这厮一到华阳见我,我就知道你啥意思了。不过我觉得还可以等等,瞧世子那模样,像是长命的人?”

    侯海不动声色地轻轻道:“世子不是有嫡子、名叫朱友堉?”

    朱悦燿愣了一下,没有吭声。

    侯海继续悄悄说道:“当年太祖皇帝喜懿文太子(永乐初,改朱标谥号“孝康皇帝”为懿文太子),懿文太子崩,太祖也没说把皇位传给太宗皇帝哩。先帝太宗皇帝在世时,也很喜欢皇孙的……”

    朱悦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没有去反驳侯海,因为心里有数:侯海说的是实情。

    侯海又道:“您的堂兄汉王,虽未曾与您蒙面,却对您的遭遇感同身受啊!”

    “汉王有此感受?”朱悦燿忙问。

    侯海马上一脸认真道:“当然。以前汉王南征北战立下多少功劳,可受到的对待,与王爷您可不是如同一辙?汉王每当提及华阳王,便是替您满心的不平。”

    朱悦燿叹道:“天下人都道蜀王世子待人厚道,却不知他们有多虚假!总算有人明白内情,唉!”

    侯海立刻俯首过去,“只要王爷现在投汉王,汉王保你做蜀王世子!时不可失失不再来,您可得想好了,此时若失了汉王的倾力相助,将来谁还会再为您说一句话?”

    朱悦燿把笔毫干燥的笔丢在纸上,站了起来,把双手背了过去。

    侯海便不吭声了,埋头“沙沙沙”地继续磨着墨,时不时抬头瞧华阳郡王一眼。

    良久之后,朱悦燿转身过来,低声问道:“汉王真觉得我很委屈?”

    侯海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若蜀王世子有个三长两短,蜀王却不让您做世子,天下还有比这更委屈的事吗?王爷寻思寻思,蜀王会替您请旨做世子?”

    “将来汉王若做了皇帝,我便是有大功于朝廷……即便是庶子,做蜀王世子也合情合理罢?”朱悦燿紧张地问。

    “当然当然!”侯海压抑着激动的模样,脸上有点红、让那道鞭印也似乎淡一些了,“您再想想令堂大人。母以子贵,若您做了世子,令堂还会屈居人下吗?”

    朱悦燿听到这里,眼眶竟马上就湿润了,他哽咽道,“娘这辈子总被人欺凌、轻贱,真的好苦……”

    侯海瞪着双目,仿佛意外地发现了一大堆金子一样,两眼琤琤发光!他赶紧抹了一下眼睛,可是仍然没能弄出眼泪,“下官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亲|娘,苦了一辈子,等她儿子当官了,她却……下官每想到此处,便心如刀绞。人活一世,可千万不能错失良机!”

    朱悦燿一咬牙,沉声问道:“我该怎么做?”

    侯海脸上闪过喜色,立刻俯首过去,悄悄说起话来。

    “万权?”朱悦燿瞪眼道。

    “嘘!”侯海急忙把食指按在嘴唇上。

第四百零二章 偶然

    提到万权,朱悦燿立刻觉得臀上、大腿上都在隐隐作痛。因为前年的那件事让他挨了一百大板子。

    朱悦燿身上的伤早已痊愈,可是仿若烙在了心头的伤、却还没好,或许一辈子也好不了!

    万权是蜀王府护卫指挥使。朱悦燿未封郡王之前,他与万权在蜀王府里偶尔能见个面,仅此而已、原本没甚么特殊的交情。

    不过万权有个侄女的丈夫,叫熊多汾,前年到了华阳县城,在朱悦燿跟前当差;于是朱悦燿与万权便多了一层关系。

    那熊多汾十分有心思,又对成都城华阳县等地的大街小巷、声色犬马场所极为熟悉;遂把朱悦燿服侍得十分舒坦。朱悦燿几乎每天都有新鲜的玩耍,日子过得多姿多彩。

    朱悦燿知道熊多汾是护卫指挥使万权的亲戚,所以时常留意着机会,不想太委屈了他。终于,驻扎在华阳县的千户武官病死,空出了个好位置。于是朱悦燿多方走动,把熊多汾放到了千户官位上。

    未料此事极为严重!

    蜀王认为此事不仅关系一个华阳县千户,还猜忌护卫指挥使万权;他怒不可遏,立刻把朱悦燿逮了起来,要交给朝廷治罪!朱悦燿事先根本没想到,就这么一件事,父亲竟会把儿子往死里整?!直到那时,朱悦燿才忽然懂得了更多东西。

    他的生母金氏当场吓得晕了过去。金氏出身不好,原先在王府上谁都可以欺负一下,等她偶然生了个儿子才好过一点了。她就一个儿子,若是朱悦燿有个三长两短,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金氏先是跪在蜀王房前苦苦哀求,接着又去蜀王妃与各夫人的住处,给人家跪着、低声下气地求情。待妇人们终于脸上挂不住答应了,金氏简直是见个人都会千恩万谢,甚么“当牛做马回报”的话也说得出来!

    王妃、夫人以及他的兄弟们,来到蜀王跟前假惺惺地求情;蜀王的气消了一些,似乎也忍不下心不给朱悦燿活路。于是朱悦燿被痛打了一百板子,才被放了出来。

    他的母亲金氏求人的事,朱悦燿都知道了。他彼时是身心剧痛,五味杂陈!

    朱悦燿儿时与人打架、便被王府里的人唾骂过,贱|妾生的!他虽然内心里一直暗藏着自卑,但又反复告诉自己是大明亲王的高贵血脉。所以他一向是最要脸面、最要尊严的人。

    当他知道自己的亲|娘给很多人跪着,说了各种自贱的话、好话说尽时,朱悦燿的心里非常恼怒,却又忍不住心痛、可怜、愧疚。

    愤怒与自怨自艾,反复折磨着朱悦燿年轻的心。

    朱悦燿无数次地做过美梦,当有一天自己会变成亲王,会是怎么样的光景……他姓朱,美梦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实现。到那时候,他在蜀王府以及整个四川布政使司受人敬畏,那些欺凌过他的人跪在面前战战兢兢!还有王府上那些女人,恬不知耻地跑到他母亲金氏跟前说好话,把以前骂他母亲的话,都一句句舔|回去……

    那件事发生后,护卫指挥使万权、确实没有参与任命熊多汾为千户的事,所以蜀王府当然找不到任何证据证词。

    于是万权暂且没事,但蜀王府不是收拾不了万权!

    不久之后,大明朝对安南国发动战|争,朝廷调各王府护卫参战;万权第一个被蜀王列在了出征名单上。传言那安南国遍地瘴气,只要人去走一圈就是九死一生,更别提要提着脑袋打仗了。万权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

    汉王府的典仗侯海,现在竟然也知道了万权的事儿。肯定是因为万权在安南国嘴不严,把那些事告诉了汉王;征安南国,主帅就是汉王朱高煦!

    不料万权的命非常大,今年安南国打完了仗,他又回来了。万权到现在为止还一点事也没有,蜀王府要收拾他恐怕要等下一次机会……

    朱悦燿转过脸去,悄悄擦了一把眼泪,转过头来时眼睛虽然有点红,但脸上已恢复了羁傲不逊的模样。

    他看了一眼侯海,冷冷道:“世人都骂我不懂事孝顺,被我|娘宠坏了。但我没有他们说得那么不堪!都是他们太会装,太会说谎,太假仁假义!”

    侯海点头哈腰道:“王爷所言极是,咱们汉王亦深有所感,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

    朱悦燿想了想,低声道:“侯典仗说得对,这事儿一定要万指挥使同|谋,才有办法。我身边没甚么信得过的人,倒是有我父王安插的耳目!”

    侯海小声问道:“万权的侄女婿叫甚么?”

    “熊多汾。”朱悦燿随口就说了出来,十分熟悉的人。

    侯海正色问道:“王爷信得过熊多汾此人么?”

    朱悦燿稍微一想,马上点头道:“熊多汾对我很忠心。他的媳妇不是万权的亲侄女,隔了好几层关系的;除了我看重他、别人都不理他。前年那事虽未办成、熊多汾没当上千户,不过他知道我为了提拔他,遭了那么大罪,心里必定该念着我的好。”

    侯海道:“王爷先拉熊多汾入伙,再叫熊多汾到万权跟前探探口风,这样妥当一些。”

    朱悦燿点了点头。他忽然又道:“我这是拿身家性命帮汉王!事成之后,汉王真能让我做蜀王府世子?”

    侯海十分痛快地沉声道:“别说做世子,您若要马上当蜀王,咱们王爷也有办法!到那时,整个成都城在汉王军掌控之下,汉王要做甚么事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朱悦燿的脸有点扭|曲了,说道:“还是先做世子好,蜀王怎么也是我|爹。”

    侯海迫不及待地说道:“您立了大功,甚么都好说。蜀王现在把护卫军也送给郭资守城了,看样子跟咱们王爷不是一条心!汉王军一进城必定要控制住他,然后您以世子的名分,代为掌管蜀王府。您想做甚么不行?”

    朱悦燿的脸非常红,眼睛也红了,脸颊因极度兴|奋,顿时抽搐了两下。

    他用力地点头,果断地说道:“就这么干!”

    ……成都城除了西边,三面同时在修筑营地。外面干活的士卒干得热火朝天。

    朱高煦陆续把俘虏挑选出来,除了家眷在成都城里的少量军户,其他人一人发一块孝布,摇身一变、成了汉王军将士。于是到现在为止,朱高煦已拥兵大约十三万之众。

    十余万大军分成三个大营,在各处构筑营地。壕沟、土夯胸墙、竹木藩篱,在诸营寨的门口,还有木头硬竹建造的箭塔,作为哨所。

    城池周围是肥沃的平原,附城的城厢居民很多,几个大营把一些村子也囊括进去了;朱高煦发榜告示,战后会补偿被征用了房屋土地的村民。

    成都城太大,饶是朱高煦有十几万人马,要径直绕城修围城工事也很费劲,所以他只建造了三个大营……攻城必先修工事,否则极可能被守军反击!这是朱高煦向江阴侯吴高学来的经验。

    而城西留着地盘,那是给数万沐晟军驻扎的地方。沐晟军走得非常慢,朱高煦先到成都府、在太平场打完一场大战之后几天了,沐晟却还没有到达……

    太平场一战便击溃了四川官军主力,此时汉王军中士气高涨,营地上非常热闹。士卒们一边干着活,一边放声吆喝或歌唱,气氛十分有劲头。

    朱高煦心里却藏着忧心。

    虽然等沐晟军到达之后、汉王军加上那些尚未整编的俘虏,总兵力能达到将近二十万众!但是若要强攻大城,还是有点麻烦。

    双方兵力悬殊巨大,汉王军必定能攻陷成都;只是问题仍然没变,甚么时候能攻陷?

    此时在成都府,朱高煦已经掌握了局部的巨大优势。但放眼全局,南方顾成张辅拥兵二十万;四川东面,朝廷必然在整军备战,规模恐怕会达到数十万人!汉王军的处境不容乐观。

    “驾!”朱高煦骑马冲出营门,身边一群铁骑鱼贯而出。

    一众骑兵向前奔腾了两三百步,便转了个方向,与城墙平行前进。

    朱高煦策马飞奔,眼睛却不看路,一直盯着远方的城池。约一里余地之外,城墙已能看见;那城墙上隐约架着各种火炮,打得最远的洪武大炮肯定也有,不过这里看得不太清楚。

    此时此刻,事关一座大城、乃至整个四川布政使司地盘的统|治权,竟然全在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一念之间!

    那个华阳郡王、朱高煦的堂弟,根本没见过面的人,从一些传闻看来、多半只是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万权在安南国时,朱高煦也只是认识而已,没多看重他。

    但是朱高煦还是决定把宝押在这俩人身上、押在偶然之间!

    “这世上若无偶然,便不会有战|争。”朱高煦的坐骑渐渐慢了下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刘瑛等人,忽然说起了话,“不然只要摆好车马炮,大家推算一番就能得到结果,胜败注定,何必再流血?”

第四百零三章 有缘来相会

    汉王军大营里,“嘎吱嘎吱……”枯燥又反复的锯木头的噪音,响个不停。抬着木头的军士也十分整齐有节奏地“嘿哟”吆喝着。人们正在伐木搬运木料,建造回回炮和云梯,四面一派忙碌的景象。

    知道军中内情的护卫部将、曾劝过朱高煦,建议不必制造军械。但朱高煦答道:如果咱们围了城、却不建造攻城的工具,那便等于是告诉郭资,咱们铁了心想靠内应夺城!

    沐晟军还没到达城西,朱高煦部已将成都四面围定。他每天调兵上去,用弓|弩、铜火铳、碗口铳等远程兵器攻打城墙。

    距离城墙近百步开外,一排排士卒列队站立、面前放着火把火炭,大伙儿将缠绕在箭镞上的油布点燃。在武将们的吆喝声中,前面的枪盾重步兵哗啦啦一片蹲下去了,后面的弦声“噼里啪啦”响起。

    空中黑烟沉沉,密密麻麻的火箭仿佛萤火虫一样飞向城头。“轰轰轰!”的炮声时断时续,城墙上下,硝烟滚滚,火光闪耀。

    “嘶……”远处传来了战马的惨嘶,一枚炮|弹落进了骑兵人马里,引起了稍稍骚|乱。但大股骑兵阵依然不动,将士们拿着马缰,静静地站立在马匹旁边,望着远处那紧闭的城门。

    朱高煦回头看了一眼,见军阵无甚异样。他想起以前与沐晟说话时,沐晟说有些土司的军队、几通炮击就能打垮;但大明卫所军队还没糜|烂到那个地步,大伙儿也熟知火器,不会轻易被吓住。

    双方相互用弓|弩火器射|击,阵仗很壮观、炮声震耳欲聋,但作用并不大。此时的远程武器,在距离百步之后杀伤力有限,只能缓慢地消耗彼此的兵力。

    如此耗到了下午,朱高煦便派人传令,各部陆续退兵,回到二里地外的大营去了……

    重武器仍需数日才能建造成型几部,汉王军还无法对成都城发动有效的进攻。但第二天天还没亮,朱高煦再次下令各部聚集兵马,列阵抵近城墙故技重施。

    朱高煦骑在马背上,盯着城门的时间久了,也难免越来越慌。他的心一直悬着,担忧着内应出现甚么始料未及的问题!

    联络策划的时候泄|密?或是那华阳郡王和万权是个有心无胆的人?

    朱高煦面无表情地坐在马上,反反复复地想着那些事。他又心存侥幸:我是大明朝亲王,也没说不给人活路,成都的军民没有必要死守围城。只要有一些人组织起来反水,肯定会出现变化!

    关键是组织。即使在元朝末年,无数人已经活不下去了,亦须大明太祖等一批人,利用宗教之类的名义把人们聚集组织起来,天才会变……

    忽然之间,远处的南城门似乎动了一下。朱高煦立刻屏住呼吸,伸手揉了一下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城门真的正在缓缓开启!

    “骑兵上马!”朱高煦回头大喊道,“全部骑兵,冲城门!”

    众军立刻哗然,呐喊声此起彼伏,将士们纷纷翻身上马,马蹄启动。前面的马群慢跑了一会儿,很快就开始加速冲刺,“隆隆隆”的欢快马蹄声连绵不绝。

    城门已经渐渐洞开,吊桥“砰”地一声落在了护城河边。城门里不断传来大喊声:“孤城死地,不如投汉立功!”“孤城死地,不如投汉立功……”那侯海等人办事很用心,听这连词儿、肯定也是事先想好了的。

    无数汉王军骑兵不断从城门冲进去,古朴的城门口不断重复着同一番景象,喧嚣吵闹声震天动地。朱高煦看见这样的场面,那颗悬在半空的心,这时才稍稍落地了,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一旦攻下成都城,四川布政使司全境基本算稳了!毕竟这是朱家内部的争战,绝大多数人的抵抗难以顽强,谁在上面掌|权人们多半就听谁的而已。

    “弃兵器蹲下者,既降免死!”汉王军中的武将大喊道,诸骑兵将士一起大喊。那城墙上下、刚刚增援过来的步骑,见到铁骑大片冲进来,到处“叮叮哐哐”都在响,投降者不计其数。官军武将完全制止不住,甚至许多武将也降了。

    “咔嚓擦咔……”城门外的步兵以纵队小跑着,很快也到了门口。

    朱高煦带着亲卫,在步军前面先冲进了城门。他刚进去,便听见了脚步声和铁甲碰撞的雄壮声音,看见一大股官军步兵正在一条横街上。

    不过等到汉王军大股步军也进来了,那些官军人马便陆续停了下来。

    朱高煦转头喊道:“四川卫所的弟兄们,你们能在安南国跟随本王,为何不能在四川追随我?想想咱们所向披靡的风光!”

    “叮叮哐哐……”立刻就有一大群人不约而同地把兵器扔了。

    就在这时,侯海、万权还有一个穿着团龙服的年轻人,带着一群军汉过来,他们纷纷向马上的朱高煦抱拳鞠躬。

    朱高煦指着侯海道:“侯典仗,你干得不错,立了大功,现在就做汉王府左长史。”

    侯海忙道:“下官多谢王爷栽培!”

    朱高煦又看了一眼万权:“咱们有缘,万将军继续跟我干!”

    万权也忙拜谢。

    朱高煦这才看了一眼那面生的年轻人:“兄弟便是华阳郡王?”团龙服后生执礼道:“弟拜见堂兄。”朱高煦高兴地说道:“侯海答应你的话,就是本王的意思,一定兑现!”

    ……四川布政使司衙门的大堂上,郭资一身红色官服,四平八稳地坐在公座上,面前放着圣旨、印信。大堂上的文武官员已陆续作鸟兽散,偌大的官衙大屋子显得空荡荡的,分外凄凉。

    过了一阵子,进来了许多兵丁,将大堂内外围住了。接着还有些人径直到旁边的案牍上,胡乱翻找公文。这样的场面,郭资有一种变成了魂魄、别人都看不见他了的错觉。

    不一会儿,一身重甲、身上挂着长短兵器的魁梧大汉朱高煦走到了大堂门口。朱高煦抬头看向公座,说道:“郭部堂,你还坐在那里干甚?快下来!”

    郭资道:“本官乃朝廷命官……”

    朱高煦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还不是朱家给你封的,你还能骑到本王头上不成?”

    郭资一语顿塞,只好从公座上走了下来。他却十分无礼地仰头站在那里,完全不想向汉王低头的模样。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问道:“薛禄跑了?”

    郭资默然不答。

    朱高煦也没继续问,走到后面的穿堂门口,他转头道:“把郭部堂请到后面的琴堂来说话。我有几句话,很早就想问了。”

    二人到琴堂里入座,外面闹哄哄乱糟糟的气息,好像一下子就宁静了不少。靠着墙边,赵平双手环抱在胸前,分开|腿默默地站在那里盯着郭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人。

    朱高煦开口径直问道:“几个月前在京师皇宫,文楼里藏了甚么陷阱?”

    郭资不吭声。

    朱高煦道:“郭部堂,本王对你还算讲礼罢?”

    郭资很快开口道:“庆元和尚给的东西,袁珙出的主意。”

    “哦!”朱高煦一拍脑门,“当初靖难之役,我悄悄到京师见李景隆,用的迷|香就是那庆元和尚配制的!”他瞪了郭资一眼,“你们这些人,好生歹毒!”

    郭资道:“没人敢伤汉王性命,只因担心您要起兵反叛。现在果然如此。”

    朱高煦道:“你们那帮人、还有东宫党|羽。都干了些什么事?郭部堂如实写下来,我便饶了你,并既往不咎。本王是很讲信誉的人,说到做到。”当然很久以前他从来不讲信誉,那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太多世人都不讲,他现在洗白后觉得自己可以被原谅。

    郭资不动声色道:“汉王该相信,先帝驾崩,绝对和圣上、东宫无关!圣上登基之前,已贵为皇太子;庶民尚不会做那等禽兽之事,况皇太子乎?

    且不言圣上绝非那等人,便是诸大臣、东宫官员,岂敢为弑君杀父大逆不道之事谋?老夫知汉王与咱们道不同,看咱们不顺眼;但您也知道,朝廷大臣都是读书知礼之人,德行文才,多少还是有的。”

    果然是满肚子墨水和坏水的人,朱高煦还没逼|供他,他反倒把人给说服了……朱高煦嘴上不承认,但心里觉得郭资说得颇有道理。

    先帝朱棣之死,被太子所害的可能性并不大。太子等只是想弄|死朱高煦,这事儿倒是真的!

    朱高煦不置可否,沉吟道:“杨荣写的文章一派胡言,尽是栽|赃污蔑的谎话!你来告诉我,先帝驾崩前后,宫中究竟发生了甚么?”

    郭资闭口不答,两眼无光地看着前方,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

    朱高煦“哼”了一声,心道:城破之后你还活着,看来是不想死的。

    他想罢站了起来,说道:“郭部堂既然落入本王手里,本王自有办法叫你开口。”

    郭资道:“汉王所言极是,老夫落到了您手里、难免屈打成招,这样的供词又能证实甚么?”

    朱高煦对赵平道:“把郭资关起来,先不要太为难他。不到万不得已,本王还是会给你一点基本面子,望郭部堂不要自取其辱!”

第四百零四章 宫闱诸娇

    冬日的暖阳普照着京师的亭台楼阁,皇城上空却仿佛阴霾重重。

    薛禄战败的消息,已驿传到朝廷的通政使司;朝廷对这种事当然不会大肆宣扬,从皇宫到千步廊、都笼罩在诡异的沉寂之中。

    这两天皇帝朱高炽听到的都是坏消息。只有御医禀奏的一件事,才让他得到了些许慰藉。张辅那十余岁的长女张妙华、新封的贵妃,进宫数月后,刚刚被御医诊断出有喜了!

    朱高炽趁机放下手里十分烦恼的军国大事,马上回到了后宫去看望张妙华。

    贵妃的宫闱中有许多人,不久前封的张皇后、张太贵妃都在。大伙儿向圣上执礼罢,皇后继续说着一些吉利话,叮嘱张妙华膳食啊、起居啊之类的事,十分关心她。

    朱高炽伸出手,当众轻轻摸向张妙华的腹部。张妙华那稚气未脱的脸蛋,顿时羞红一片,她轻声道:“妾身方有喜不久,圣上现在可瞧不出来呢。”

    “哈哈……是这么回事!”朱高炽难得地笑出了声。

    皇后张氏瞧着朱高煦的模样,抿嘴露出了笑容;而张妙华的姑姑太贵妃,侧目看着皇后、十分留意她的脸色。

    朱高炽道:“一定是个皇子!”

    皇后听罢,笑吟吟地带着些许责怪:“妹妹还小,圣上这么说,不怕吓着她了,要是个公主您就不喜欢了呀?”朱高炽笑道:“公主也好,不过出嫁的时候要赔许多嫁妆。当初父皇没少给俺那几个姐妹花钱。”

    皇后道:“圣上富有四海,过两年国库就缓过来了。”

    就在这时,宦官海涛带着皇子朱瞻基、朱瞻垲进来了,两个孩儿一起鞠躬道:“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朱高炽的脸色立刻拉了下来,神色严厉道:“瞻基,你别整天和你弟弟一块儿到处跑,得好好读书写字!”

    朱瞻基缩了一下脖子,悻悻低头答道:“是,父皇。”

    他的弟弟瞻垲还小,胖乎乎的、十分乖巧地站在那里,不哭也不闹。

    本来朱高炽是很喜欢瞻垲的,觉得瞻垲很像他、而且性情温良;但郭嫣牵涉到非常严重的事,现在还关在东宫,渐渐地朱高炽对她的儿子也愈发冷淡了。而今瞻垲没了亲|娘照顾,已经交给皇后抚养。

    朱高炽问了几句皇子们读书的事,便挥手让他们走了。

    这时张太贵妃起身道:“今日不知圣上皇后会驾临贵妃宫中,失礼之处请圣上皇后恕罪。我请告辞了。”她是前朝的皇妃,没有进冷宫住着、已实属罕见;但辈分上属于长辈,若是常常在皇帝皇后跟前出现,确实不太妥当。

    朱高炽点了点头,客气地说道:“太贵妃慢行。来人,送太贵妃回宫。”

    皇后张氏也站了起来,知趣地说道:“妾身本想来和妹妹说话,圣上却忽然驾到,妾身明日再来走动罢。”

    朱高炽道:“你们说你们的话,俺碍着事儿了?”

    张氏露出一副娇嗔的表情,瞪了朱高炽一眼,立刻又露出微笑道:“妾身告退。”

    ……作为皇帝的结发妻,张氏几乎从来不干涉圣上找别的嫔妃、甚至宫女。此事叫宫中很多人都称贤。

    先帝驾崩后,圣上找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先是每天换不同的宫女;后来又恢复了原样,一段时间里主要亲近一个女子。不过这些年来,圣上有一点始终没变:难逢难月会和妻子张氏同寝。

    郭嫣被关押之后,张妙华作为国公之女,出身高贵、知书达礼;她年龄还小,又白又嫩,立刻得到了圣上的宠爱。最近几个月,圣上有一大半夜晚在贵妃的宫里。

    张皇后出来后,坐着车朝南边的坤宁宫去了。

    一群人簇拥着御辇刚到交泰殿附近,太监海涛便追了上来。张氏转头看一眼,海涛立刻躬身站在砖地上行礼。但张氏没有说一句话,继续往坤宁宫而去。

    张皇后径直进了寝宫,说道:“天气越来越冷了,海涛,你去给我多添些炭。”

    “哎!”海涛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赶紧去干活。这时张皇后挥了一下衣袖,叫其他奴婢都出去了。海涛很神奇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竹筒,轻轻吹起了炭火,好像早就料到会干这件事一般。

    张氏款款地在一张软毛皮大椅子上坐下来,开口问道:“薛禄在四川打败了?”

    海涛把嘴从竹筒上挪开,转头道:“回皇后娘娘,是。皇爷昨天听到消息,非常震怒!不过叛贼汉王统率过四川卫所的官军将士,多有旧识;还有瞿能曾多年在四川领兵。据报四川各部投降者极众!此役确是难为了阳武侯。”

    他顿了顿,接着说,“盛庸、平安、瞿能而今都在汉王麾下。有消息说,汉王从京师逃到云南的时候,那些建文旧臣半路去投。不过司礼监的猛哥说,或许汉王在永乐初就窝藏了他们,居心叵测!”

    张氏微微点了一下头,皱眉坐在椅子上。宫闱里沉默了好一阵子。

    海涛悄悄侧目看了一眼,见张氏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便又开口道:“郑和、侯显、王景弘带回来了许多西洋贡物,皇爷挑了一些养身的补物,专门赐给淇国公。您说这……”

    张氏道:“而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武臣尤为重要。圣上心里有数,善待这个曾为汉王摇旗击鼓的邱福,便是要额外看重勋贵武臣的意思。”

    海涛一副敬仰的表情,急忙点头称是。

    他接着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了,郑和从西洋珍宝里挑了一样东西,托奴婢进献给皇后娘娘。”

    张氏露出一丝浅笑,单眼皮小眼睛瞧着海涛的脸。这宦官先提到下西洋的几个人,然后一副忽然想起、顺便提到的口气,做得不着痕迹;不过张氏心里清楚,海涛怕是收了郑和的好处,早就在找机会说此事了。

    海涛从怀里摸出一只盒子,轻手轻脚地打开,再掀开里面的红缎子,双手捧到了椅子前面。

    张氏低头一看,里面放着一串佛珠。

    海涛道:“皇后娘娘,佛陀释迦摩尼是天竺人,成佛之前常捻此珠参悟佛法,后藏于天竺国王宫中。大明船队在天竺海边登岸,机缘巧合换取了此宝物。郑公公言,当世除皇后娘娘之外,无人敢拥有此物,故专门从船上无数宝物中挑出来,进献于皇后娘娘。”

    张氏轻轻拿起,发现很重,放在面前仔细观摩起来。她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好一会儿,目光才从佛珠上挪开。她忽然问道:“郑和以前是不是和高煦关系不错?”

    “这……”海涛的脸一白,忙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可奴婢此前一直在世子府、东宫,极少知道先帝跟前的事。”

    张氏道:“你不是收了个头发白了的干儿子,叫云祥、便是刚才你提到的猛哥,他是以前燕王府的宦官。你去问他。”

    海涛忙拜道:“奴婢谨遵懿旨。”

    就在这时,张氏冷不丁地问道:“张辅现在何处?”

    海涛道:“回皇后娘娘,照最近报到宫中的奏章,英国公刚进云南。英国公奉诏,与贵州镇远侯(顾成)合军攻云南;但英国公行军非常缓慢,上奏言云南的南部山林纵横、补给艰难,他要先在沿途修建据点和仓库。”

    海涛想了想,又沉声道:“英国公此前还曾上书,他是反对与顾成合击云南的。后来朝廷下旨他北进,他才动身。”

    “哦?”张氏一副十分关注的表情。

    海涛便道:“英国公得知汉王军去四川后,上奏提出了一些主张,与进攻云南的旨意大相径庭。

    他认为薛禄绝不是汉王的对手。四川失陷后,云、贵、川三地战场是为一体,朝廷应先封一个平汉将军,统筹云、贵、川全局;而不是让薛禄、顾成、张辅各自为战。英国公的意思,必定是想圣上封他做平汉将军;西南的三个勋贵,只有他英国公的爵位最高。

    英国公还言朝廷不宜急战,提出了‘围困西南,固守贵州、分割云川’的方略。奴婢听猛哥解释,大致是英国公主张求稳,欲先把汉王堵在西南,稳中求胜,所以才不太愿意和顾成一起去进攻昆明。”

    张氏认真地听完,只问了一句:“张辅是一个有才干的人罢?”

    海涛道:“奴婢听外朝的武臣们比较,‘靖难’功臣里,张辅该是最有能耐的人。”

    张氏不动声色道:“武臣不止有‘靖难’功臣的。”

    海涛愣了一会儿,忙道:“除了汉王麾下的那些人,朝廷里的魏国公(徐辉祖)、江阴侯(吴高)、宁远侯(何福)这些建文朝的人,在‘靖难之役’中让先帝十分头疼,因此必定是有些能耐的!不过那些人却不如英国公、阳武侯等人靠得住了。”

    张氏正色道:“咱们都得到了圣上的恩惠,便要为圣上分忧。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能帮上圣上,咱们一定要为他们着想!”

    海涛躬身道:“娘娘教训得是,奴婢谨遵懿旨。”

第四百零五章 不着痕迹

    酉时诸衙下值后,京师城内依旧熙熙攘攘,市面繁华。

    翰林院侍读高贤宁从洪武门出来,骑着一头驴独自往西南方向走。他把奴仆也打发回家了。

    高贤宁家住在太宗皇帝赏赐他的宅邸,但回家并不走这条路。他今天也不是想回家,而是要去聚宝门附近的秦淮河畔;每隔十天半个月,他都要去那边走一趟、顺路看一看沿途风景。

    汉王悄悄购置的玉器铺,就在聚宝门和秦淮河之间。

    那间玉器铺大多时候都关着,一年高贤宁不一定能进去一两次。他平素往这边走得频繁了,怕有心人注意到这样的蹊跷细节;所以高贤宁路过玉器街后,通常还要去另一个地方。

    这边还有一处很有名的所在,太祖皇帝亲手开办的官|方妓|院“金陵十六楼”之一的醉仙楼。高贤宁没有做官之前,就常出入青楼酒肆;而今在京师时不时去一趟醉仙楼,那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吟诗作赋风花雪月、与在官场醉心于勾|心斗角之间,高贤宁觉得两者很不搭调。他做官后,完全没有了狎|妓的心思;去醉仙楼,起初确实是为了遮掩某种行踪。

    但高贤宁在醉仙楼认识了那里的头牌叫付惊鸿,接着他每次去醉仙楼,便成了一件心甘情愿的事。

    京师不愧为天下财赋聚集之地,连姑娘也比地方上的多姿多彩。那付惊鸿见过高贤宁数面之后,似乎猜出他是官员,她便不吟诗作赋谈论琴棋书画,也不会丝毫打听高贤宁的公事;却总能在言语之间,不着痕迹地给与高贤宁一些安慰。

    不过善解人意、貌美如花的姑娘,又是醉仙楼的头等红人,价格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去得太频繁了,连高贤宁也感觉囊中羞涩……

    高贤宁到了秦淮河北岸的大功坊,到一座小院里先换下了官服,然后再过桥去醉仙楼。毕竟去狎妓、若穿着官服有失体统。以前他来这里换衣服,发觉有人跟踪过,后来便没人管这件事了;或许密探们查到他这种诡异的作为,只是为了狎|妓而已。

    高贤宁继续骑着马驴,穿过玉器街,然后准备去醉仙楼。

    但他忽然发现,那间玉器铺,今日竟然开门了!

    高贤宁把毛驴拴在楼梯下面,便走到楼上的大门口。他踱步进去,看到一个布衣大汉坐在柜子后面,埋着头正“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高贤宁与那大汉已经见过许多次面,汉王府的人、叫陈大锤。

    陈大锤抬头一看,瞳孔立刻微微收缩。而今彼此间连信物也不用,陈大锤径直问道:“您是骑马来的,还是乘车来的?”

    高贤宁道:“骑的毛驴。”

    陈大锤道:“请到书房里等一会儿,俺去去就来。”他说罢先把大门关了,然后走出了后门。

    高贤宁到里面一间书房里,拿起一根鸡毛掸子扫了几下椅子,便坐在那里等着。过了一阵子,陈大锤返回了书房,在里面的架子上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封书信,递了上来。

    信上写的并不是汉王手迹,却是高贤宁的老师齐泰的字!

    陈大锤道:“贵州那边查得很紧,俺先去了广西,绕道来的京师,耽搁了不少日子。这一趟差事,俺不是奉汉王之命,王爷去四川了,奉的是都督府执事、汉王府右长史李先生的意思。”

    “李先生?”高贤宁瞧着信上齐泰的字迹,随口问了一句。

    陈大锤道:“李昌珏。”

    “呵!”高贤宁立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李昌珏是高贤宁的同窗,齐泰的学生之一,不过因得了重病、早就退出了科场。

    陈大锤看了他一眼,道:“王爷带兵北上之前,曾吩咐留守汉王府的文武、宦官,诸事都不必对李先生隐瞒。李先生详问了一些京师的景况,认为可以尝试离间张辅和伪帝(朱高炽)的关系;因此派俺来京师走一趟,找几个人办事。”

    高贤宁点了点头。

    陈大锤继续道:“据说当年解缙劝先帝立太子、说了一句‘好圣孙’!如此一来,若是有流言传到伪帝耳里,言伪帝能当上太子和皇帝、全靠有个得先帝喜爱的好儿子,伪帝作何感想?伪帝极可能会厌恶其长子(瞻基)!

    这样的事会让张皇后惴惴不安,加上张辅长女又封了贵妃,仅次于皇后之下。张皇后便会与张辅家产生芥蒂,接下来,或许会发生许多不好预料的事。”

    高贤宁简短地插|了一句:“张贵妃有喜了,刚传出来的消息。”

    陈大锤道:“那李先生的离间计更有可能起效啦!张贵妃要是生了个儿子,而伪帝又厌恶皇后的儿子,皇后的地位就会受到动摇。”

    高贤宁沉思不语。

    陈大锤“嘿嘿”笑道:“文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就是多,李先生连妇人之心也揣摩得透!高侍读可知李先生怎么说张皇后的?”

    高贤宁好奇地反问道:“先生怎么评断的?”

    陈大锤道:“张皇后与伪帝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既想保住伪朝皇权,又要争取自家的权势。若是两者相互矛盾,她还能抛却大局,为自己谋私利,妇人便是如此。还称圣人讲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高贤宁不置可否,沉吟道:“‘李先生’之意,是要借张皇后之手,挑|拨伪帝与张辅家的信任?”

    “大概是这个意思罢。”陈大锤道,他顿了顿又问,“最近朝里有没有要被整的人?”

    高贤宁道:“解缙和郭铭。解缙已经去安南国了,郭铭可是汉王的岳父……郭铭长女郭妃,从伪帝登基到现在一直没有出现,据说被关押在东宫。其中缘故不明,或许是因为郭家是汉王岳父家的缘故,又或许在伪帝登基前后,郭妃做了甚么错事。现在朝中御史都在盯着郭府,想抓住把柄弹劾,奉承伪帝。”

    陈大锤想了想道:“那还是拿解缙动手比较好。当红的言官是谁?”

    高贤宁对答如流:“御史陈瑛下狱后,刑科给事中耿通极为受宠,他不像陈瑛那样逮着谁就弹劾,但弹劾过的人没有不倒霉的。”

    陈大锤点头道:“俺凑准机会,写一封告发信放到耿通门口去。告发解缙在安南国满腹牢骚,逢人就说皇帝靠儿子上位。”

    高贤宁道:“您得小心一些,我在朝里帮你们推波助澜。”他站了起来,忽然又说道:“解缙身上的虱子太多,告他不一定有作用,而告发郭铭也是可以做的。虽然郭铭是汉王岳父,但即便咱们不做,郭铭迟早也要被清|算。若是告发郭铭,此事更不会被人猜忌是汉王府的阴|谋了。”

    陈大锤一脸难色道:“高侍读来做?”

    高贤宁点了点头。

    陈大锤摸出了两张纸和半枚印章,一张是银票,一张是字据,他说道:“汉王府拨了一些钱给高侍读花销,你请核对一下数额,签字画押。这张银票是徐家钱庄开的东西,京师也有他们家的钱庄,拿银票和印章去便能兑换。”

    高贤宁提起笔写上名字,拜道:“代我多谢汉王,向李先生问安好。”

    高贤宁得了一大笔钱,走出玉器铺时,想了想继续往醉仙楼去了。

    醉仙楼里的噪声既不太大,也不显得冷清。当红头牌付惊鸿在房里准备了一桌酒菜,陪侍着高贤宁。她先给高贤宁斟酒,陪他说话,见高贤宁心事重重的模样,便住嘴走到琴台后面、弹了一曲清心的曲子。

    一曲罢,付惊鸿复来斟酒,先寻找话题说:“可不是谁花钱,妾身就情愿陪谁喝酒。那个造反的王爷、汉王,几年前来过醉仙楼,当众嚷嚷说他有的是钱,哎呀,那个场面真是叫人难堪。”

    高贤宁听她提起汉王,心里顿时一紧张:她怎么突然提到了汉王?难道这女子聪明到看出自己和汉王有关系?

    高贤宁观察了一会儿付惊鸿,觉得自己可能过于紧张、太多虑了。

    “醉仙楼待姑娘好么?”高贤宁露出笑吟吟的样子。

    付惊鸿道:“当然好,这里便如同妾身的家一般。”

    高贤宁小声问道:“假使有一件事要付姑娘抉择,或叫醉仙楼倒|台,或叫付姑娘沦落街头卖唱,姑娘如何选择?你可不能蒙我。”

    付惊鸿撇了撇嘴|儿,低声道:“妾身若说,为了醉仙楼、情愿自己活得那么惨,那该是多虚假的话!公子能相信么?”

    高贤宁听罢笑了一声:“这便是在下欣赏姑娘的地方,姑娘是性情中人,无论何时何地、也不全在逢场作戏。只是身价确实不低呢。”

    “公子若要别人的心,当然就贵了。”付惊鸿轻轻掩住朱红的小嘴|儿。

    高贤宁用玩笑的口气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付惊鸿撅起嘴,嗔道:“公子这样说话,人家可要生气了!”

    高贤宁看着她笑道:“姑娘的好处,除了是性情中人,你那了得的小嘴也是最让人**之处。”

第四百零六章 好兄弟

    太平场烧焦的废墟上,许多百姓从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出来了,纷纷围观着大路上来的一群驴车和独轮车。车队前边还举着旗帜,上面写着:成都府库。

    人们闹哄哄一片,站在大路边议论纷纷。

    “交粮容易得很,领粮的时候抠成啥样了!说是发八个月口粮,一个人却只一石米,能吃八个月迈?之前给房钱,一座宅子才五文!”有个妇人抱怨着。

    旁边双手拢在袖子里的老头笑道:“李家的,大军入川没抢你就算好嘞,能给你钱粮,可别嫌少。你是不晓得,要是往回算三十年,成都府兵荒马乱嘞,从官府手里拿钱粮?想得安逸哦!”

    另一个妇人道:“谁不晓得你们李家地多,西边那一大片水田收租也吃不完,你们还靠那点口粮?汉王意思一哈,都别太当真。”

    “别忘了免三年赋税徭役,那才是大头!”一个中年汉子道,“汉王占了成都还阔以嘛,没有传言得那么差。往后几年不用交粮啰,今天领了米,中午去吃顿白家肥肠,硬是要得。”

    老头道:“天下是朱家嘞,汉王也姓朱,我看都差求不多。”

    ……汉王行宫,设在成都后卫指挥使李让的府邸。这件事,让很多当地的文武官员艳羡非常。

    李让啥也没干过,既没有参与太平场会战,也没能守城。他被锦衣卫请到布政使司衙门里走了一趟,好生生地回家、被看守在府上旬日;然后等汉王军进了城,李让摇身一变,变成了成都官场上炙手可热的红人。

    李让府上有大量家眷和私养奴仆,汉王能放心住在那里,算是十分信任了。何况李让在自己家就能见到汉王,是个在新上位者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一时间便是三司大员,对李让也客气了起来。

    不过朱高煦在堂屋里议事时,李让想面见汉王也被侍卫拦住了,要他离五十步外等着。

    后宅住着李让的家眷,朱高煦等人住在第一进院子里,他和部将们都不进去的。中堂变成了朱高煦的中军大帐,里面挂着许多地图,堆着各种卷宗。

    在中堂里的人,依旧是原来那几个,除此之外还有沐晟、终于到达了成都。屋子里有瞿能、沐晟、刘瑛、韦达、侯海等人;最近加入汉王麾下的文武,并不能参与军机议事。

    朱高煦指着书案后面的粗糙宽大的地图,用毋庸置疑地口气道:“贵州虽贫瘠,但在西南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若不能攻下贵州,云川二省被威胁侧翼,守住了云南也没多大用。即使盛庸平安寡不敌众,不能守住云南,也还有退路、走零关道来四川;咱们用云南换贵州也是值得的!”

    瞿能道:“末将附议。”在场的几个人纷纷附和。

    朱高煦听罢呼出一口气,说道:“而今咱们在四川的兵力达到二十万步骑,算来还不止。大概有三万多卫所正军和蜀王府护卫军,于大战之后逃散到了各地;只消以军饷封田为条件、再威|慑以军法,假以时日还能增兵两三万人!

    不过现在局面仍不明朗,咱们不能停下来。稍作休整,我便得尽快率军去贵州。”

    朱高煦顿了顿见没人吭声,便一拍大腿,干脆利索地说道:“以西平侯坐镇成都、韦都督为副,派兵去广元府,扼守剑南关;若能设法威逼利诱汉中地区投向四川,那便再好不过了。然后节制龙泉山以西军政。

    瞿都督为前锋,先收重庆府,后回师达县(达州)设东面行营,调兵攻占夔州府(奉节)、巫山县、归州(巴东),经营大江沿线防务。

    本王则轻率大军南下贵州,刘都督(刘瑛)为副。”

    诸将站起来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瞿能站在原地,说道:“据说薛禄逃到重庆府去了。此时四川布政使司已大半归降,重庆府只一卫兵马。如此光景下,寻常人守不住重庆府,薛禄该会逃跑。王爷大军至重庆府之后,可走渝播间要道至贵州。

    这条驿道开通于元代,几经修缮可行万人。到大明初,朝廷经营贵州,不断拓宽道路,增设大量驿站仓库,而今调动大军已无难处。”

    朱高煦点头道:“很好,是该与顾成较量的时候了!”

    瞿能又道:“不过贵州东面的入湖广道,也较便利。谨防朝廷援军从湖广常德府增援。”

    朱高煦沉吟不已,过了一会儿道:“若无更好的方略,只能照咱们说好的做了。”

    诸将遂执礼告退,独沐晟留了下来。

    沐晟的神情有些难堪,抱拳道:“末将从雅州东进,本想尽快与王爷的大军会合。但十一月中旬,沿路多日阴雨绵绵,道路泥泞不堪,方致末将行军迟缓。末将绝无拖延之意!”

    朱高煦看了沐晟一眼,见他眼神里还是很诚恳的……只不过,若是换作朱高煦、或是沐晟的爹沐英,在面临事关成败的关键战役时,别说下雨、就是天下下刀,肯定也会不计代价赶到战场!沐晟是贵族做派,干事情还是不够狠。

    但朱高煦没有责怪他,想了想开口道:“零关道上建昌地区,当年瞿都督经营防务,官军卫所、土司实力很强。西平侯以单薄兵力能打通零关道,事关全局,已是居功甚伟!”

    沐晟渐渐高兴一点了,忙道:“末将不敢居功。”

    朱高煦话锋一转,又不动声色道:“本王更不会丝毫猜疑西平侯有拖延之意。西平侯是冒着举族生死存亡的风险,追随于本王麾下。事关重大,岂有不忠心的理由?”

    这话听起来是好话,但沐晟的神情变得微微凝重。他用兵似乎不太高明,理解话语却是很在行……朱高煦言语里,当然含有一些提醒和责怪的意思,没有明说罢了。

    沐晟道:“末将多谢王爷信任。请告退。”

    朱高煦也抱拳回礼。

    沐晟离开中堂后,等待了许久的李让终于被放进来了。李让行礼罢,寒暄起来。朱高煦一边挑拣着桌案上的公文,一边很随和地说道:“李将军不必拘泥,快请坐。”

    李让谢了一句。朱高煦一边忙活着自己的事、假装不以为意的模样,一边仍在余光里留意着李让的神态。李让的眉头皱着,似乎在苦思着甚么。

    过了一会儿,李让终于开口说道:“王爷曾派人拿亲笔书信、联络末将,分外看重,末将实在受宠若惊。可惜末将没能帮上王爷半点忙,只因军中和府邸上有很多朝廷耳目,末将动惮不得……”

    便与沐晟一样,人若要为一件事找到理由,那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了。

    李让继续说道:“而今王爷如此信任,末将是惴惴不安,受之有愧啊。”

    在大明朝立国近四十年后,天下日益太平,这些能做上指挥使、甚至曾进入一省都司的人,果然都不是天真的人……听李让这口话,显然他已经很快意识到,朱高煦这么对待他、必定事出有因。

    不过一个人若有利用价值,那本身也算是好事罢?

    朱高煦让沐晟坐镇成都,只因沐晟的地位和声望够高,但朱高煦很怀疑沐晟的作战能力;韦达和留在云南的王斌之辈,虽是嫡系,忠心可嘉,但出身太低、操|控大局上尚欠缺火候。

    反而这个李让,曾做过四川都司的官,参与管理过全省军务;因牵连建文旧臣的关系,才降到了卫指挥使,经验十分丰富。

    朱高煦在安南时,发现此人带兵作战沉稳娴熟得心应手,虽无惊人的战功,却几无错误,很是靠谱。而且李让在洪武朝曾经追随瞿能屡次平叛,是瞿能麾下的一员得力干将。

    所以朱高煦想利用李让保障成都地区的安危;加上李让常年在四川做官,各处也有人脉,那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刚投降的武将,关键问题还是忠心!

    人品如何、诚意不诚意,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但李让本来就受朝廷怀疑、私通汉王,而今又得到汉王特别的垂青和信任,李让还能说得清自己没有私|通汉王?

    朱高煦对他越好,他越是没有选择了!

    “李将军,本王刚起兵,太平场之战以前,没有甚么进展、实力又小。大多人都毫不犹豫地奉伪帝诏命,放眼天下全是敌人。”朱高煦好言道,“而李将军却放走了密使,留了情面,那便是看得起本王!别人看得起我,我就会加倍敬重!”

    李让忙道:“末将汗颜。”

    朱高煦道:“西平侯做四川左都指挥使,韦达做右都使,李将军做总兵官!”

    李让立刻单膝跪地道:“末将不敢辜负汉王重任,必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朱高煦立刻用力地拍在他的手臂上,往上一提,激动地说道:“好兄弟!咱们一起共襄大业,将来同享富贵。”

    ……贵州地处僻壤,常年需外地供养粮秣、食盐,既不是赫赫有名的长平战场,也不是逐鹿天下的中原。但此时,它却是攸关大明帝国谁主沉浮的重要战场。

第四百零七章 粗淡薄宴

    朱高煦欲率大军尽快开拔,显得有点仓促;但为了抓紧战机,只能舍弃完善的准备。

    此时没有比军事行动更重要的了,很多看似要紧的事都可以搁置。但朱高煦临行前,仍得见蜀王一面,此事无法省略。毕竟蜀王是常年坐镇四川布政使司的太祖皇帝之子;而且外公是滁阳王郭子兴,声望非同小可。

    朱高煦正寻思找个看起来水到渠成的由头,会一会蜀王。不料这时蜀王先送来了邀请的书信。朱高煦打开一看。蜀王言,皇侄来成都,叔明日备家宴,以尽地主之谊;所邀者不多,只皇侄与西平侯两家,粗淡薄宴,望勿推辞。

    叔侄俩简直是心有灵犀,朱高煦也正要见蜀王,于是马上就答应了。

    太阳下山后,朱高煦在中堂继续逗留了一阵子,他走出门口时,天色刚刚黑。朱高煦走在檐台下,碰见了妙锦,便道:“妙锦到厢房来,我有件事与你说。”

    二人进得厢房,朱高煦打量了一番妙锦的窄身长袍和头上的发髻,说道:“蜀王明天请客,妙锦可愿与我一起赴宴?”

    不料妙锦眉头颦眉道:“我若与汉王同行,引荐之时说甚么身份,我又该穿甚么衣裳?”

    “随意便是。”朱高煦道,“妙锦在我身边,没人会为难你。”

    妙锦轻声道:“流言蜚语说,你从皇宫抢了姨娘名分的女道逃走,传得天下人尽皆知。而今你倒带着我出入那等耳目繁杂的场合,不怕更加坐实了传言?”

    朱高煦恍然道:“难怪你至今仍对我若即若离,还未看开?”

    他顿了顿又说道:“人们爱说三道四,但世人最在意的还是自己,并非真的那么关心别人的事。妙锦不必太在意了。”

    妙锦的神色有些迷茫。俩人稍一沉默下来,冬夜的厢房里便显得特别安静,既无夏虫蛙鸣之嘈杂,亦无白天的人声可闻。

    朱高煦松出一口气,叹道:“我也不勉强你,不愿去便罢了。”

    妙锦喃喃道:“若非当年受了安排、去北平做那等事,我或许便走着与别家女子一样的路。而今却因有了几番经历,我反倒觉得成婚生子也没多少意味了……”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认真听着。

    可惜妙锦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话锋一转道:“我还是不去赴宴罢,请汉王恕罪。听说大将薛禄曾与纪纲争一个女道,险些丧命;或许我在别人眼里,与那女道无异,只不过所结交的男子身份更高而已。”

    朱高煦道:“妙锦与别人都不一样,你很独特。”

    果然他随口说的这句话,一下子就让妙锦的神色有些不同了。她应该是个不愿意从众的人。

    “薛禄抢的那女道,或许也有不同寻常之处,只是不为人知。”妙锦虽然这么说,可马上又忍不住问道,“我有何不同?”

    朱高煦借着灯笼的朦胧亮光,瞧着她那素淡打扮也藏不住的妩媚眼神,肌肤在火光下泛着鹅黄的光泽,叫他想起了紧致而柔滑的某种触觉。但他不能把如此粗|俗的言语挂在嘴上,便温和地说道:“妙锦的心思,我不能完全参悟,更觉得独一无二。大抵便是如此,我说不太清楚。”

    妙锦的脸微微一红,脱口道:“高煦也是如此。不知怎地,我在你身边总觉得很安心,觉得自己变得更好了……”

    朱高煦趁此气氛不错,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了她玉白如葱的手背上。

    数日前朱高煦刚住进李让府邸,李让要用他的小妾来待客,但被拒绝了;虽然妙锦常常若即若离、极少亲近,但朱高煦已觉得寻常女子味同嚼蜡。

    妙锦的美目看着她手背上的大手,又低声道:“还有一种罪孽之感。”

    ……次日上午,蜀王朱椿派遣长史带着象珞迎接朱高煦。朱高煦与沐晟等人一道,在大批护卫的簇拥下前往蜀王府。

    王彧带着甲兵留在王府门楼外面,赵平则与一群布衣佩剑的汉子,作为随从跟着进了王府。

    蜀王府位于成都城内,却好像是世外桃源。闹中取静风雅华贵,便是如此。道路两边是高大的乔木,四面也有精心裁剪的园艺点缀其中,尽管在冬天、王府里的植被也十分丰富。

    宏伟的宫阙、精巧的亭台隐匿其间,若隐若现;更有远远的丝竹雅声、郎朗的读书声传来,让静谧的王府显得并不沉寂,充斥着文化的氛围。

    这地方,朱高煦觉得比他的汉王要安逸。

    蜀王待客的地方并不在大殿,却在一处宽阔湖边的水榭。朱高煦也是第一回见蜀王朱椿,蜀王今年三十六岁,正好比朱高煦大一轮,也是本命年,如今看来蜀王确实有点倒霉。

    朱椿举止儒雅从容,全然没有一丝会担心沦落为阶下囚的惧色。他还引荐了王妃和儿子朱悦燿,今日蜀王世子没赴宴,反倒是华阳郡王朱悦燿来了。蜀王说世子体弱,不能宴饮,淡淡地解释了过去。

    赵平等人站在水榭外面,里面都是大人物。朱高煦独自前来,倒是沐晟带着个小娘。

    “她叫沙依,建昌一个土司首领之女,不久前末将才纳入府中。”沐晟引荐道。

    叫沙依的女子穿着怪异的青色打底的衣裳,却有模有样地作了个万福,用口齿清楚的汉话道,“见过蜀王、汉王,王妃娘娘与华阳郡王。”

    “好,好,夫人多礼了。”蜀王微笑道。

    众人寒暄了一番,便分宾主入座。朱高煦故作淡定地欣赏这里的环境,觉得真的可以!风景优美、空气清新,站在水榭里的雕栏旁边、洒些鱼食,便能观赏鱼群。一个穿着月白裙的侍女正在干这件事。

    蜀王只让华阳郡王朱悦燿参与,看来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了。蜀王的姿态很积极,毕竟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子,没必要把脸撕得那么难看。

    而现在蜀王府护卫两万人、已被朱高煦打散整编,并准备带走去贵州战场。蜀王府护卫或反叛开了成都城门、或成了光杆。朱高煦还真的不太担心蜀王能怎样,如果彼此都懂得音乐、那便再好不过了。

    朱高煦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谈判的立足点,希望蜀王明面上保持中立,如此两边都留着余地、蜀王也好尽可能保住富贵;但私下里要写保证信,只要不在四川搞|事,朱高煦便对他的态度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有华阳郡王的事有点难办,蜀王正妃居然在宴席上。

    日头近中天之时,蜀王轻轻抚掌,家宴立刻进入了正题。

    年轻貌美穿着漂亮衣裳的宫女鱼贯而来,先上了五割三汤,整只的鹅、鸭、鹿、羊、乳猪;接着更多的佳肴一一摆上来。这时整套戏班子也到了水榭,乐器戏子准备妥当。

    “二位贤侄,请。不必客气,饮酒前先吃几口菜垫着、喝两口温汤,如此能养身。”蜀王提起筷子道。沐英是太祖养子,与蜀王便是义兄弟,所以沐晟也是侄儿。

    沐晟只看了一眼,用随意的口气道:“这道熊掌有些难得,四川能捕到熊么?”

    蜀王笑道:“多花些银两,辽东的活虾,也是能吃到的,这道虾就是辽东海里的。二位贤侄久居南方,山珍多半吃腻了,我便特意叫厨子做了一些北方的菜肴,来尝尝。”

    这地方看起来古朴文雅,但其中骄|奢|淫|逸简直难以想象。朱高煦露出自嘲的表情道:“朝里有人弹劾我奢|靡,我真是比窦娥还冤!”

    王妃掩嘴轻笑道:“就几样小菜,妾身还怕贻笑大方呢。”

    朱高煦道:“叔母言笑啦。皇叔在信中说粗淡薄宴,我也信以为真了。”

    丝竹管弦之声渐渐响起,戏子也走上了台子。朱高煦说罢侧目看戏。

    这时蜀王的声音道:“叔的讲究、比皇侄还是差一些。”

    “此话怎讲?”朱高煦疑惑道。他的神情毫无伪装,确实觉得蜀王比自己讲究多了。

    蜀王指着朱高煦刚才关注的戏班子,说道:“就说这戏。皇侄可知,当今天下格调最高最无价的戏班子在何处?”

    朱高煦皱眉道:“我不太精通此道。”

    蜀王把手指挪过来,指着朱高煦道:“不就在皇侄的汉王府上?花旦是亲王的宠妾,戏本是宁王的手笔,这规格、这讲究,便是富可敌国者,可是能花钱请到的?”

    朱高煦听罢微微一愣,哈哈笑道:“皇叔真是会抬举人!”

    蜀王却不笑,一本正经道:“梨园之间早有定论,皇侄真的不知?”

    朱高煦观摩了片刻蜀王的神情,不像开玩笑,他便抚掌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咦?不对!太蹊跷了!”沐晟的声音忽然有点紧张道。

    朱高煦和蜀王都一起侧目,见沐晟紧皱着眉头,仿佛从佳肴里吃到了一坨污物般难受的表情。

    “贤侄,何处不妥?”蜀王立刻问道。

    大伙儿顺着沐晟的目光,陆续看向了戏台上面。

第四百零八章 英雄本色

    盛宴上的满桌珍馐、丰富考究的字画和景物,还有在座的几个贵胄言谈,许多事物在分散着朱高煦的注意力。对于何处有蹊跷,朱高煦是一丁点都没察觉出来!

    沐晟皱眉道:“这出施惠写的《芙蓉城》,用南曲来唱。最先那个老旦用的是江西弋阳腔,但刚才的花旦有一句唱词却带着昆山腔。蜀王乃尊贵的宗室之家,家养的戏班子、不该如此粗劣才对。”

    朱高煦看着戏台,随口道:‘我没听出区别。”

    沐晟比划了一下,将音乐化作手势,“昆山腔本是雄浑音色,她故意用弋阳腔来唱、雕琢以婉约精巧之音掩盖过去,但昆山腔又像推磨、来回咏叹,此处她没能改过来。”

    朱高煦听得是一头雾水,甚么施惠他不知道、《芙蓉城》也没听过,经过掩饰的昆山腔,他更是半点也听不出来。这出戏好像不太流行,但依旧没能瞒过沐晟挑剔的耳朵。

    蜀王道:“那个戏子、就是你,叫甚名谁?”

    话音刚落,满面妆容的戏子,竟然抱起一把琴在膝盖上一摔,从里面抽出了一把剑来!她轻轻跃起,迈着轻盈快速的步伐冲向了宴席这边。

    “啊……啊……”女人的惊惧尖叫声立刻响起。

    朱高煦坐在上首,盯着那戏子的肩膀、以及手里的剑,他暂时没有动弹。刺客发动之前,已经被人识破,没有了出其不意的先机,朱高煦已经冷静下来。

    片刻之后,沐晟猛地呵斥了一声,拿手抓住了戏子刺向朱高煦这边的剑锋!鲜血立刻从指间冒出来了。

    沐晟左手一拳挥了过去,戏子轻巧地躲开了,放开手里的剑,忽然从头冠上拔出一枚铁簪,当场刺进了她自己的下颔!沐晟马上跳将过去,察看戏子的伤势,他很快转头看向朱高煦,微微摇了一下头。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女人的尖叫声也停止了。蜀王妃双手按着嘴,瞪着眼睛瞧着。其他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蜀王的脸色顿时纸白。

    “汉王……皇侄,此事本王绝不知情!”蜀王的声音发颤,忧惧的气息在其全身蔓延。先前他的从容得体,此时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没有吭声。他未被刺客吓住,却被这件事给难住了!

    蜀王接着诅|咒发誓,一个劲说他绝无相害之心。

    朱高煦这时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手帕,向沐晟递了过去。看着沐晟手上的伤口,这场面似曾相识。

    就在这时,沐晟身边的建昌女子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敬佩地说道:“汉王从头到尾坐在座位上,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当真是英雄本色!”

    朱高煦没理她,心道:即便是个钓丝、场面经历多了,也能历练得麻木;刀光剑影炮火连天见得多了,就是这么个模样。

    “快叫郎中进来给西平侯看伤。”蜀王妃对刚冲到门口的侍卫奴仆们说道。

    朱高煦终于开口说话道:“皇叔、叔母,大伙儿都坐下。这满桌山珍海味,还没吃几口,太浪费了。”他说罢提起筷子伸向沐晟说的熊掌。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大家都吃不下去了,王妃甚至隐隐有干呕的表情。

    气氛也从之前融洽和气、变得沉默而诡异。

    朱高煦一边嚼着熊掌,一边心想:这谈判和妥|协还能继续下去么,还能达成平衡和共识?

    这件事非常意外,所以好长一阵子、朱高煦没有开口说话。他不得不临时想办法,该怎么继续下去才好?

    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是甚么目的?为何已经被识破了、还要发动自|杀式袭击,她不知道在场的汉王和沐晟虽然是宗室贵族、可也是带兵打仗的武夫?!

    蜀王、王妃、华阳郡王,甚至沐晟都不能马上在朱高煦心里摆脱嫌疑,当然还有可能是不在场的朝廷里的人、以及成都当地的某些势力。

    “不管怎样,会唱戏、又会武功,还能决意自|裁的人,不是一般势力所能圈养控制。”朱高煦道。

    蜀王道:“我一定一查到底,将这刺客的幕后主使查出来,给皇侄一个清楚的交代!”

    朱高煦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但肯定不是皇叔。不然您为何不安排个斟酒的奴婢,或干脆在菜里动手脚;戏子离那么远,是不太恰当的位置。再说皇叔也没有要杀亲侄子的理由啊!”

    “对!皇侄说得对!”蜀王用力地不断点头,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太宗皇帝与我是亲兄弟,我怎能对先帝之子下得去手?”

    如果有必要,当然下得了手,别说对付侄子,对待亲儿子也可以、比如华阳郡王不是差点完蛋了?

    朱高煦一时间不能完全排除蜀王的动机。这世上的事、有时候看起来不合理,那是因为人们缺乏想象力。

    不过朱高煦口头上却马上回应道:“一定是离间计!伪朝奸臣想离间咱们叔侄亲情,那些人连君父也可以杀,用心歹毒,早就六亲不认了。”

    神情很紧张的蜀王,此时却没有跟着朱高煦骂朝廷。但朱高煦不管那么多,反正坏事都是对手干的,凡有可能妥协的人都是好人!

    朱高煦又看了一眼沐晟的手,心道:刚才那情况大家已有准备,根本不必要拿手去挡,做给谁看呢?

    这时郎中进来了,正在躬身察验沐晟的伤口。听郎中说只是皮外伤、不可能有毒,朱高煦便当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陈恳地说道:“幸好西平侯有本事,如此细微的异常也明察秋毫,否则咱们怕是毫无防备。佩服佩服!西平侯把本王当作生死兄弟,本王定不敢忘。”

    沐晟从容地一本正经道:“王爷是大伙儿的顶梁柱,末将便是死了,也十分值得!”

    “伪朝那些奸臣,实在是险恶狡诈虚伪,他|娘|的!”朱高煦又恼怒地骂了一声。

    郎中看完了伤,给沐晟上药包扎伤口,告退出去。水榭里的戏子、奴婢也被押出去,还抬走了刺客的尸体。

    朱高煦沉吟片刻,见大伙儿早已没有了宴饮的兴致,便径直说道:“本王是这么看的。皇叔的蜀王位,乃太祖皇帝所封,没有任何人能削除。您一世为蜀王,世世代代都是蜀王!

    我也不敢逼迫皇叔支持我、反对伪朝。不过得委屈您与叔母、世子,在蜀王府住两年,不要再过问四川军政了,何如?”

    蜀王的神情渐渐恢复正常,立刻点头道:“容不得我答应与否,而今是别无选择啊。”

    朱高煦又看向朱悦燿道,“蜀王府诸事,让皇叔的夫人金氏、华阳郡王暂行管着,怎样?”

    王妃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就消失了。华阳郡王朱悦燿还是太年轻,听到这里,脸上掩不住地露出了激动的病态殷|红!

    沉默了一会儿,蜀王仿佛艰难下定决心似的,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啪”地一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人便矫健地站起来,说道:“很好。皇叔,你我叔侄二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是俩人来到了水榭大厅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面摆放着许多藏书、琴瑟以及文房宝物。朱高煦开门见山地说道:“郭资、薛禄是伪朝重臣。但若无皇叔首肯,他们仍然不能强行调动您的护卫兵马。您看,我进成都后,看在亲戚的情分上,从未想过与皇叔计较这样那样的事。诸多事情都留了情面。”

    蜀王皱眉点了点头。

    朱高煦道:“皇叔可否亲笔写一份文书,表示我起兵有理有大义,不愿与我为敌?这份东西,只要皇叔没做太过分的事,绝对不会面世;将来若我不幸战败了,也会吞到肚子里,毕竟害您也没好处呢。”

    朱高煦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这些要求是完全可以商量的……想当年宁王不情不愿地被燕王逮住,只能选择被迫加入造反;而今朱高煦给蜀王留的余地,已经比宁王更多了,蜀王有可能立于两边不得罪的位置。

    蜀王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开始默默地准备纸墨。朱高煦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其它藩王就能看到一种可能性。只要不跳出来明摆着干汉王,都有活路!

    “沙沙沙……”笔尖落在纸上的细细声音响起,独特的墨香味散在古朴的房里。

    蜀王府上的血迹没擦干净,血腥味尚在,但是这会儿好像甚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多了一件无头无尾的迷案。朱高煦最终选择了虚伪与和稀泥,他已不容许自己、按照心意去追逐真相。

    因为,此时此刻任何事、都不能阻碍他立刻进军贵州的决心!

    对于经历过苦难无奈卑微生活的他而言,他觉得人把同类分为三六九等好像是本性。而今好不容易摆脱了困境,他不容许别人再夺走!哪怕做有违自己是非黑白观念的事、甚至出卖灵魂,亦在所不惜。

第四百零九章 驰援贵州

    京师皇宫的东暖阁内,徐辉祖走过隔扇之后,里面的奴婢们就出去了,宦官只剩下海涛。

    东暖阁历经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至现在洪熙朝,格局无甚变化,不过最近里面的摆设换了不少。皇帝朱高炽身上的肉,正铺在一张金丝楠铺着数层皮毛的大椅子上。他的身后墙上挂着大明疆域图,仿佛一道大屏风。

    盖着绸缎的御案上,一叠奏章放得远远的;唯独有一份摆在朱高炽的跟前,他似乎已经反复看过多遍了……

    高煦起兵前,便有细作探报,高煦要攻安南国。徐辉祖听到后,当场就说探报是假的,断言高煦不去四川就是去贵州!结果确实叫徐辉祖说中。

    今日朱高炽没召见别人,独独召见了以前的宿敌、他的大舅魏国公。

    “臣拜见圣上。”徐辉祖躬身拜道。

    朱高炽抬起手做了个手势,没有吭声。东暖阁里面没有了外人之后,高炽释放出了发愁的神情。

    徐辉祖站直身体,上前两步,安静地侍立在御案前面,也没急着说话;他倒是眼尖、发现了皇帝跟前摆放的那份奏章,似乎明白今日有要事商议。

    “朕想起魏国公以前说过的话,天赐之将才,要有敢于涉险之勇气,又要有坚持不变之坚毅。朕忽然觉着一个人,似乎很符合你说的道理……”朱高炽道。

    徐辉祖神情一变,马上不悦道:“高煦从小顽劣狡诈,岂能当此殊荣?臣所言者,乃举世所敬重之大才,绝非此声名狼藉不守忠孝大义之叛逆!”

    朱高炽点了点头,神色十分复杂,仿佛更加放心了,又仿佛面有疑惑。

    “不过高煦攻占四川确是太快了,薛禄以十余万、对付高煦不足七万东拼西凑之军,竟然一天之内全军溃败。”朱高炽小声说道。

    徐辉祖立刻说道:“征安南国之战,高煦所率西路军主要是四川卫所军户;况瞿能竟在高煦军中,投靠了叛王!瞿能之才,应非薛禄所能比肩。此败几在情理之中,圣上切勿太看重一次失利。”

    朱高炽呼出一口气,拿起面前的奏章、向前丢了一下,“魏国公瞧瞧张辅写的,与朕谈谈这份奏章。”

    “臣遵旨。”徐辉祖躬身上前,拿起了御案边的奏章。

    张辅在最近的奏章里,除了坚持他“暂缓决战、围困西南,固守贵州、分割云川”的主张外,还用了很长一段文字诉苦……大抵是说从云南之南北上,地形复杂道路难行,大军难以展开,常被骑兵袭扰粮道;又因缺粮“征用”各地土司的粮草,导致土司怀恨在心、常给叛军通风报信,粮道更易被袭扰。

    朱高炽不动声色道:“朝中已有数位大臣上书弹劾张辅了,说他故意拖延、殆误战机,误国误民。”

    徐辉祖这时抬起头来,说道:“圣上明鉴,战场上着实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缘由、影响既定之方略。臣认为朝臣不该随意对战场妄加定论,反而应多听从前方大将的建言。”

    朱高炽听罢看着徐辉祖道:“魏国公也支持张辅的主张?”

    “非也!”徐辉祖忙道,“臣不过是据实直言,那些随心所想便弹劾前方大将的人,臣也是十分不齿!臣只觉得张辅所言,可能是实情。”

    皇帝朱高炽不禁再次点头,他原以为徐辉祖不仅看不起高煦、更看不起张辅之辈,不会替张辅说好话的。不过如今看来,魏国公还算一个有公心的实在人。

    徐辉祖又道,“但张辅用兵,太求稳妥,似乎还有些惧怕高煦!两军争锋,先畏惧对手,这样可就不行了!”

    朱高炽立刻问道:“大舅是何主张?”

    徐辉祖道:“高煦起兵之初,朝廷便调顾成、张辅进军云南,郭资、薛禄坐镇四川。朝廷大略上,欲在云贵川之地围攻叛军。军国大略,最忌朝令夕改。

    官军虽首战失利,但沙场征战、本就难以一帆风顺,挫折在所难免。圣上切勿因四川之败,便立刻动摇必胜之决意。”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臣以为,顾成克日到达昆明、张辅大军也进了云南,当此之时南面战场不能放弃;官军应趁势收复云南全境,先将叛军围困在四川一地!

    而高煦夺占四川之后,绝不会困守蜀地,必得继续攻城略地!云南是他经营好几年的老巢,他恐怕不愿轻易放弃;且东出四川之大江孔道,大军行军艰难,朝廷已在湖广陆续部署重兵,叛军一时难以突破。

    故臣猜测,高煦会立刻回攻贵州。”

    朱高炽听得频频点头。

    徐辉祖见状,继续侃侃而谈:“此时,张辅行军缓慢,收复云南的兵力、得主要倚仗顾成军!

    叛军或取道贵州,亦有围魏救赵之企图;若将来顾成被迫放弃攻打昆明、回救贵州,云南战场休也。

    故臣进言,朝廷应立刻从聚集于湖广之大军当中,调动精锐成为一军,马上调发至湖广常德府,沿官道西进。驰援贵州!”

    徐辉祖说到这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朝廷若料敌先机,大军率先进入贵州,则占了上风。待叛军攻贵州不下,顾成张辅则可收复云南;而湖广大军西进,威胁四川。彼时,高煦岂不是陷于牢笼,被官军牵着鼻子走了?”

    朱高炽听罢脸色好转,说道:“魏国公知兵,言之有理!朕立刻传召大臣,商议此略。”

    徐辉祖道:“兵贵神速,圣上得尽快定下方略!”

    朱高炽道:“朕今日便与诸臣议事,三日内御门决议,魏国公也要来。”

    “臣领旨!”徐辉祖拜道。

    朱高炽本来以为徐辉祖该告退了,不料徐辉祖又沉声道:“兵法云,兵不厌诈。堂堂战阵之外,辅以离间计,或能起到意想不到之效。”

    听到这里,朱高炽立刻想起了建文朝对付自己的离间计,莫名其妙收到了建文朝的密信。当时朱高炽识破是计,马上把未拆封的密信、信使一起交了上去,方逃过一劫。

    此时朱高炽不禁怀疑,当时的离间计会不会是徐辉祖出的主意?!不过朱高炽没有再提旧事,若无其事地问道:“离间谁?”

    “沐晟。”徐辉祖道。

    “沐晟?”朱高炽皱眉重复了一句。沐晟之子沐斌死于京师,沐晟已经在云南投|敌,公然成为造|反的同|谋,他还能被离间?

    徐辉祖把手按在胸膛上道:“圣上,有些人的忠诚是发乎真心……”他微微一顿,“而大多世人的忠心,却是因为利弊、好恶。”

    朱高炽沉吟片刻道:“待定下大略再议。”

    ……徐辉祖从东暖阁出来,走上斜廊,径直出乾清门。接着走了许久才过午门、承天门,回到他上值的五军都督府,位于千步廊旁边。

    不一会儿,刚从大同调回京师述职的江阴侯吴高,以及尚在五军都督府任职的何福,二人率先来见徐辉祖了。

    俩人陆续谈论起军务,绝不不提那些有失体面的话。诸如甚么魏国公复出、咱们旧将又有机会了,以后咱们在朝中还有没有一席之地、就看魏国公啦……等等之类的话,俗!

    以前那些老兄弟出身都很好,见过世面,哪像现在“靖难功臣”这些人?出身低贱口无遮拦,德行更是良莠不齐,开口就说你是谁的人、我是谁的人,简直有辱那么高的身份!

    “英国公沉稳有余,胆魄不足。”徐辉祖语重心长地说道,“他在大略上还是差了点胸怀。”

    吴高立刻点头道:“魏国公言之有理,若叫英国公出任平汉将军、统筹全局,恐怕对国家社稷不是好事。”

    徐辉祖听罢十分受用,他非常喜欢吴高这样的说话方式,大丈夫正该有胸怀天下的大志向!而不是满肚子蝇营狗苟、专干那些结|党谋私的事。

    何福道:“魏国公老臣持重,更有神助(城隍庙的先父),末将认为,魏国公是平汉将军最好的人选。”

    徐辉祖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此议不可行,朝臣必定不服!”

    吴高和何福都没有说下去,埋头想着甚么。

    “宫中、朝廷若无要紧之人信任扶持,咱们这等人,着实难以得到重用。”何福若有所思地沉声说道。

    徐辉祖的目光从何福脸上,移到吴高身上、停留在这里,不动声色道:“若有大功,从来是可以补过的。”

    书房里冷场了下来,大家没有说得太透,但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

    ……“靖难之役”后短短数年,大明太宗皇帝前后用不同的手段、陆续清|洗打压建文旧臣。原先朝中的各|党势力,几乎已不复存在,只残存了少数投降的人。现在朝廷里的文武、以及亲军各卫将士,岂能容许旧人卷土重来?

    而今的情状是,他们这等人根本不能进入权贵、朝臣的法眼;若是朝里的人听说建文旧人还有甚么机会,恐怕许多人都会笑出声来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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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