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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章 知进知退

    酉时之后,何福离开了古朴典雅的五军都督府,走洪武门出皇城。

    冬月底的京师没下雪,寒冷却已渐临。阴沉沉的天空下,一切似乎还很平静。但何福已看到了大事在奔涌,甚至觉得看不到的地方暗流亦在涌动。

    回到皇城西边的侯府,何福见到了妻子徐氏,徐氏小声说道:“我侄女来了,弟徐章的女儿,哭了一下午。”

    “她来干甚么?”何福皱眉道。

    “被赵王休了,在家里受委屈呗,找我诉苦。”徐氏道。

    徐氏嫁给何福之前,是个寡妇。她的弟弟徐章,曾是燕王府护卫武将。

    而燕王府武将徐章的女儿,在永乐初嫁给了赵王朱高燧。后来因为太宗皇帝(朱棣)想与沐府联姻、加上徐娘子几年没生孩子,她就被赵王休了,回了娘家住着。

    在这世道,妇人若是被夫家休掉,那简直是奇耻大辱,两亲家一般都会反目成仇,弃妇正该上吊自行了断才对!徐娘子既然苟活于世,受点委屈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徐章因为从皇亲国戚一下子跌落,与皇室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皇室或许也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燕王府旧将,反而更加回避冷落他。徐章恐怕会更加不高兴,难免要责怪女儿的肚子不争气。

    于是何福马上又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有啥好哭的?更不知为啥找你哭!”

    徐氏悄悄说道:“妾身以前也曾丧夫,或许她觉得姑侄间能同病相怜罢。”

    何福瞪了一眼,没说甚么。现在他和徐氏多年夫妻,关系还挺好的了,如何与徐章的女儿同病相怜?

    何福走进内宅的客厅里,叫徐娘子来见个面。总归是亲戚,若是面也不见,似乎显得太势利无情。

    徐娘子进来后,何福打量了一眼,见徐娘子与她爹徐章、她姑徐氏的身材都不一样。徐娘子的个子有点矮,身材娇小,脸也小,虽然很年轻细皮嫩肉的,但相貌着实有点小家碧玉的感觉、没甚么娘娘的气度。

    她的眼睛红红的,见了礼,却没在何福跟前诉苦,表现得很沉默。

    何福便主动问道:“你爹叫你来的?”

    徐娘子摇摇头,可怜巴巴地说:“回姑爷的话,我只是念想姑姑了,自己要来的。”

    何福听罢换了一口话问道:“你爹准许了?”

    这次徐娘子点了点头。

    何福马上忍不住寻思:徐章作为“靖难”功臣,走燕王府一派的路子受阻;难道是想反过来借助何福等建文旧将的势力?

    但随后何福便微微摇头,觉得自己多虑了……因为徐辉祖这边的人商量的事,徐章是不知情的。

    何福便道:“缺啥衣物用度,告诉你姑姑便行了。”

    “谢姑爷照顾。”徐娘子忙低着头道。

    何福叹了一气,走出客厅。徐娘子本来是亲王妃,如今落魄得这副模样,着实叫他见了心里五味杂陈……

    晚膳一时还没准备好,何福走进书房里坐着。他没写字,也没看书,就坐在那里琢磨事儿。

    先前何福偶然想到,徐章或许可以借助自己的势力……毕竟建文旧将正在图谋复起,不是没有机会的!

    今日徐辉祖、何福、吴高三个公侯勋贵在五军都督府谈了一阵子,聊的是国家社稷,军机大事;也谈了一些平叛战争的下一**战役部署。但何福已经从宏大的话题里,挑拣出了最关键的地方。

    谁来出任驰援贵州的统兵大将!

    ……朝里的勋贵大将,可以有一种区别,便是“靖难功臣”、“开国功臣”两种。

    像徐辉祖、吴高、何福等建文旧将,能做公侯、并非因为效忠建文,而在洪武朝业已上位,都可归为“开国功臣”;他们有的是自己跟着太|祖打仗、有的是父辈为太|祖打江山。

    而邱福张辅之辈,以前屁都不是,能得势全靠为太宗皇帝谋夺皇位立功,所以叫“靖难功臣”。

    靖难功臣那边,已经死不少人了,后辈也多未长成;张玉的儿子张辅,便是最被看好的大将。张辅的意思,不是要做贵州战场的大将,他是想做“平汉将军”,统领西南数省军政!

    张辅是机会最大的武将,他不仅是燕王系的重要大将,而且在太宗几个儿子的纷争中,率先投向了今上。出身、忠心都十分靠谱,而且在安南国建树大功,表现不俗,能耐也不小……

    而开国功臣这边,因为太宗皇帝的驾崩、清|算建文旧党的事情消停,又有仁孝皇后离世前的帮助,徐辉祖渐渐从牢笼里走出来了。不过他们的元气还远远不能恢复,所以想一步登天与“靖难功臣”分庭抗礼,那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何福看明白了旧党的意图。徐辉祖是想先反对张辅的主张“暂缓决战、围困西南”,争取到徐辉祖自己的“驰援贵州,决胜西南”的方略得到朝廷认可;再试图让旧党勋贵出任驰援贵州的大将。

    一旦旧党勋贵在平叛战争中、取得了真刀真枪的大功劳,接下来旧人卷土重来、重回朝廷决|策中枢,那便不再是奢望了!

    徐辉祖自己去捞功劳是不可行的,他的身份太受关注,正如他自己说的话“此议不可行,朝臣必定不服”!所以吴高与何福之一是最好的选择。

    俩人早已封侯,地位威望都不低,并身经百战有率大军作战的能力;他们投降得早,在永乐初的大清|洗中存活下来,便不是威胁燕王一脉的顽敌,属于可以重新成为朝廷忠臣的人,不然早就死了。

    徐辉祖似乎更倾向让何福带兵。这第一步须得小心翼翼,何福至少与赵王做过一段时间亲戚,更容易被燕王府文武接受。

    ……何福现在愁眉苦脸,思量许久、彷徨徘徊。因为他清楚自己没那么简单,有一些连徐辉祖也不知道的内情!

    他的弟弟何禄作为保护建文父子的近侍,在云南被汉王当场捉住了!而且何福为了事情不败露,还与汉王通过书信,这些都是把柄……更还有连汉王也不知道的关系,何福连他自己也觉得处境复杂。

    于是在建文旧将当中、何福这个看起来与燕王一脉最亲近的人,实际上却是最不可靠的人!

    他带兵去和汉王作战,如果胜了,汉王能不报复他?如果故意丧师,朝廷能饶得了他?

    因此,当徐辉祖等人在考虑怎么重回朝廷、怎么取得战功的时候,何福考虑的是如何自保、如何存活到最后。大家的立足点根本不是一回事。

    何福用力地思考,渐渐捋清了事情的轻重缓急。

    官场如战场,不是一定要勇往直前,形势所迫时,退兵是必要的选择!而今局势尚不明朗,何福觉得自己太早跳出来,反而会让自己处于刀尖风口;还不如暂退一步,先稳一稳。

    何福内心里当然希望汉王最后能赢。如此一来,在大势已定之时出来反水,那便稳操胜券,一点危险也没有了。

    反之,如果朝廷平叛成功,何福就算闷头不出声,万一汉王发狂、临死揭发他,一切都完了!后面的情况是存在危险的,生死全凭汉王一念之间。

    怎么巧妙地让徐辉祖打消推举他的念头,何福心里已经有数了。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小事,准备到时候利用。

    ……何福去书房以后,赵王的弃妇徐娘子见到了姑姑,话便多了起来。毕竟姑爷是男子、又隔了一层,徐娘子与何福没甚么话说。

    姑姑在暖阁里悄悄问她:“你是不是不懂怎么服侍汉子?赵王不愿亲近你?”

    徐娘子委屈道:“真不是!我与王爷本来关系很好的,王爷并不太亲近别人,常与我同房。王爷还在枕边夸我,说我虽长得娇小但那里正妙。还说爱看我的神态,听我的声音,别人都比不上,他觉得自己更像个雄壮的大丈夫了。”

    姑姑唾了一口,脸反而红了,道:“你还真敢说!”

    徐娘子也不好意思道:“在这闺房里,我只与姑姑才敢说。王爷甚么都好,就是太无情无义,他就是想娶沐府的女子,觉得人家身份更高贵。翻脸就不顾几年的夫妻恩情了!”

    姑姑道:“联姻不是赵王能说了算的。”

    徐娘子幽怨地唉声叹道:“觉着咱们就跟市井的货物一样,有用就拿出来卖,没用就丢得远远的,唉!”

    姑姑好言宽慰道:“还得看跟谁……”

    徐娘子低头只顾自怨自艾。

    姑姑又认真地说:“只要你爹能走出困局,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你就别太担心了。你看姑姑,也是嫁过一回的人,还不是能再嫁给你姑爷?他也是个侯爷。”

    徐娘子却不能从沮丧与消沉中走出来,她喃喃道:“这世道好没意思,真想出家了。又或找个贫贱后生,说不定能好好待我。”

    姑姑冷笑道:“你这么以为,那便错了。若你跟那等人,恐怕得是老鼠进风箱的下场,更对付不过来。”.

第四百一十一章 烫手山芋

    一夜过去,刑科给事中耿通家的奴仆,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封红纸包着的精美信封。那颜色鲜艳的东西,一眼就被人发现了。

    奴仆打开纸包,见里面的信封上写着:事关大体,恭请耿科官亲启。奴仆见状不敢留在手里,急忙到内宅洞门外,说有要事求见主人。

    刚刚起床还穿着亵衣的耿通,披了一件棉布上衫便召见了自家奴仆。耿通接过没开封的信,前后翻看检查了一番,便撕开了封口,抽出里面的信来看。

    这是一封告密信。告的是武定侯郭英的儿子郭铭,今上的皇妃郭嫣的父亲、汉王的岳父。

    信上写着,郭铭对自家的处境十分不满,满腹牢骚。

    郭铭数次与人谈论,太宗皇帝一向不喜今上,觉得今上太胖有失皇室体面,且一事无成;太宗起初便想封汉王为皇太子,后来因喜爱皇孙朱瞻基,以为“类己”,才勉为其难封了今上;太宗的皇位是想传给孙子,并不是儿子。

    若非因朱瞻基,如今皇位就是汉王的,郭家何至于如此困窘……

    信里写的有板有眼,在什么地方、郭铭甚么神态口气都描述得一清二楚,仿佛告密者亲眼所睹。只是隐去了交谈者的姓名,或是不愿牵连别人。

    耿通看完立刻收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神情十分严峻。他马上便叮嘱奴仆道:“收到这封密信的事,不要外传!叫那些看到了的人,都闭嘴!”

    奴仆急忙忧心地拜道:“小的遵命。”

    不过耿通不信任那些目不识丁的粗人,打了招呼也不一定管用。何况告|密者一次不成,他还可以告诉别人。

    耿通觉得这事儿若是处置不当,连自己也要被牵连!

    密告信妄谈皇帝家事、已是非常严重,牵涉的郭铭也是皇亲国戚。一旦这封密信上交,皇帝必定震怒、怒气向谁发不好说;不过郭家以及汉王府一定是要仇视耿通的。可纸包不住火,不交又不行!

    耿通拿着这烫手山芋,一直在出神地想事情。他怎么吃早膳、穿上官服,怎么去皇城的,回头也记不太清楚细节了,简直如同丢了魂儿一般。

    他到了御门,终于回过神来,赶紧伸手扶正乌|纱帽,拉扯平整身上的青袍官服。大明朝乃礼仪道德上邦,衣冠不整到庙堂上也是一种罪。

    “今日皇爷不来御门听政。”宦官提醒道。

    耿通这才想起日子不对,他今日着实有点魂不守舍。

    他把手伸进衣袋里面,抬头看了一眼雄伟的奉天门重檐顶,目光收回,又看着旁边站着的宦官海涛。海涛出身燕王世子府,是今上的心腹宦官。

    “对了……”耿通从衣袋里拿出了红纸包的告密信,说道,“有一件重要的东西,烦海公公拿进宫,呈送给圣上。这是……今早上我的家奴在门口捡到的东西。”

    海涛双手伸过来,说道:“咱家马上送去东暖阁。”

    耿通问道:“圣上已至东暖阁?”

    “是哩!而今朝廷诸事纷纷扰扰,皇爷每天睡得晚起得早,人都瘦了!”海涛接过东西道。

    耿通实难想到圣上瘦了的模样,不过他忽然便有点后悔把东西交给海涛!

    身为科官,耿通品级不高,但却是朝里地位超然的小官。连太|祖皇帝也告诫子孙勿杀言官,科道官员正是言官。在六部各寺,即便是尚书侍郎寺卿大员,也无法拿这种小官有办法。何况耿通是第一批劝进圣上的人……所以他完全可以直接进乾清门,当面把东西交给圣上的。

    其间有何区别?耿通倒不是担心海涛不交,现在的宦官还没那个胆子、敢插手操作君臣之间的联络。耿通现在才后知后觉,那告密信是撕开了的;只要经过人转手,就有可能被别的人看到内容。

    但海涛已经把东西攥到手里,耿通终于没能拉下脸要回来。

    ……告|密信确实送到了朱高炽的手中。

    皇帝朱高炽坐在他那张铺着豹皮、虎皮、狮皮的三兽金丝楠木大椅子上。宦官海涛躬身呈上东西,道:“禀皇爷,刑科给事中耿通,说今早在他家门口捡到的东西,叫奴婢送进来呈献给皇爷。”

    朱高炽打开纸包,见里面躺着一封撕开了的信,便抽出信来看。

    “砰!”朱高炽忽然一掌拍在御案上,顿时案上的茶杯、砚台、毛笔、奏章等物一起弹起,落回在上面凌乱一片。

    他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马上将信揉成了一团。

    宦官海涛以及别的奴婢吓得纷纷跪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片刻后,朱高炽又把揉成了一团的纸重新展开、抚平。他想了想,再次揉成一团,抬头看墙边放着铜火盆,便径直丢了出去,道:“烧了!”

    海涛叩首道:“奴婢遵旨。”

    毕竟,朱高炽要搞郭铭、也没法用密信上的理由!太丢人了。

    朱高炽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上的肉一阵起伏,但冷冷的神情至少平静一点了。

    不管这封密信所言是否确凿,朱高炽也不想去追查真相!因为就算没有这封密信,朱高炽也看郭铭非常不顺眼,早就想搞|他了!多了今日的密信,朱高炽只会加重这种想法,改变不了他对郭铭的任何态度。

    所以,朱高炽看来,这封密信除了让他不痛快之外,没有任何价值,烧了也不可惜。

    郭铭此人,极其像个墙头草!就是要隔岸观火看朱家兄弟打死打活,他好从中渔利。朱高炽现在极度痛恨这等人!

    还有郭铭那妾生的郭妃,原来朱高炽以为她不懂权|力争斗,心地单纯良善,挺有好感的。但而今看来,郭妃在东宫勾心斗角、尽牵涉一些阴谋手段。先帝之死,让朱高炽措手不及、一堆大麻烦现在焦头烂额,郭妃还没排除嫌疑。

    朱高炽早就想让郭府付出代价了!

    只因当初先帝驾崩、宫中另有解释,朱高炽不能说郭妃有丝毫嫌疑,只能把仇怨咽进肚子。朱高炽虽然已经登基称帝,也不好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一个功臣勋贵的后代、皇亲国戚给灭了,那样会搞得人人自危;所以事情才拖延到了现在。

    得找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尽快让郭铭倒霉!

第四百一十二章 源于恐惧

    苍劲的号角、与高亢的铙歌在辽阔的平原响起,“隆隆隆”的鼓声如同平地惊雷,惊醒了四川布政使司大地上无风而湿润的古老沉寂。

    黎明时分的天空一片漆黑,东边一缕朝霞却突兀地升起。密密麻麻的长|枪、旌旗在霞光的映衬下,全变成了阴森的黑影。宏大的整齐脚步声在鼓声中、有节奏地敲击着天地;急促的马蹄,改变了此地安逸悠闲的气氛。

    刻着“成都”两个斑驳字体的石匾下,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穿着青色衮服的汉王朱高煦骑着大褐马,身边有穿官服的文官、穿甲胄的武将,还有戴着帷帽的女道士。

    城外的官道上,一群群刚发足了一年军饷的将士,正向东南方向整齐地行进,扎在无数人头上的孝服铺开一片,气氛肃杀。这时一队人骑着马则向反方向奔跑,往城门这边来了。

    迎面那队骑士,当前一个身影挺拔雄壮的披甲汉子,正是此番出征的前锋大将瞿能。

    “汉王!”瞿能喊了一声,拍马上前。他翻身下来单膝跪地,抱拳拜道:“末将奉命、今日一早开拔。”

    朱高煦没有马上回应,他先从马上爬下来,身上的衮服实在太宽大,上马下马都极为不便。他走上前,亲手把瞿能扶了起来,才开口道:“瞿将军免礼,愿将军先行,旗开得胜!数日后,本王便亲率大军到来。”

    重庆府没有了四川诸卫所兵源的增援,前锋攻占重庆府并无考验;但瞿能主要还得建立东面大营,经营大江防务。四川若有危险,最主要的来源就是东面的湖广的大军;东线至关重要,所以朱高煦才会留下瞿能这样的得力大将。

    于是朱高煦不禁又沉声道:“望瞿将军勿负本王重托。”

    瞿能抬起头,正色说道:“汉王知遇之恩不敢忘,自从北平那一次汉王不顾险阻、如此重我,末将便已决意,即是粉身碎骨亦绝无反悔!若不能完成汉王之重任,末将甘愿受戮!”

    “瞿将军!”朱高煦听罢有些动容,唤了一声道,“但没能救出瞿家家眷,我着实对不住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瞿能道:“此事与汉王无关,汉王不必有愧。”

    就在这时,侍卫端着酒上来了,朱高煦拿起一只酒杯递给瞿能,自己也端起了一杯,这便是践行的酒。

    在这萧杀宏大的气氛下,朱高煦拿起酒杯忽然感到了些许感伤,或许每一种离别都会如此罢。

    朱高煦举起酒杯,见周围的人都看着自己。他觉得应该说几句话,但如果说为了荣华富贵的私利杀得你死我活,似乎又不太应景。

    片刻后,他抛却低沉的情绪,回顾左右昂首朗声道:“我太祖皇帝驱除鞑虏,一扫神州阴霾,恢复衣冠、建立大明。日月为明,正当重整我汉家旗鼓、找回武德,雄视宇内四海之时,岂能让庸碌无为满口谎言、只知欺压百姓之辈左右天下大势?

    当今之世,乃值数千年之大新前夕,大明君臣军民唯有不畏艰险,开拓进取,方能国强民富共享太平,光照四方不愧为日月大明!”

    众人很安静,大多文武都听得懂字面意思,但似乎难以理解朱高煦所说的内在含义。

    朱高煦便又道:“成此大业,瞿将军及诸位亦能名垂青史,后人自有定断,恢复尔等声誉,称颂于千秋万代。愿瞿将军共勉,诸位同勉。”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道:“同勉!”

    瞿能拜道:“为王爷胸中大事,末将愿为前驱,绝无后退。末将先干为敬!”说罢仰头把酒喝了。

    朱高煦也与之同饮手中的杯酒,挥手道:“出发!”

    瞿能重新翻身上马,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向朱高煦抱拳行了一礼。朱高煦等人目送瞿能的人马远去,看着他的背影追赶到大军前方去了。

    官道上,无数将士迈着均匀的步伐,行军不快却毫不停息,大军源源不断地向前方挺进着。

    ……

    朱高煦送行之后,便调头返回了成都城,回到李让府邸前院。

    他立刻换下了身上的衮服,穿上团龙常服。站在方桌旁边,他伸手抚平桌面上的大地图,沉默着埋头看起来。早晨在城外的高昂情绪早已消失不见,现在他反而面有忧色。

    过了一阵子,妙锦走进中堂,她还穿着道袍,不过头上的帷帽取了,面目还是如此美丽。朱高煦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再看图,在椅子上坐下去,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甚么。

    妙锦见状,开口道:“瞿将军为人值得信赖,定能不负你的愿望,汉王不必担心。”

    “嗯……”朱高煦点点头。

    沉默了片刻,妙锦声音小了一些,又说道:“汉王曾说,不能全然参悟我的心,我对汉王亦有此感。汉王与先帝、别的皇室宗亲都不一样,与朝中文武更是大相径庭。数月来我在汉王身边所感,汉王既无成就儒家大同之念,亦非只有争权夺利之心,实难参悟。”

    她喃喃说着话,眼神里微微迷离,“有时你精于利弊权衡,于战阵谋略好处算尽;可有时又意气用事,不惜甘冒大险……”

    朱高煦听到这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妙锦,他隐隐有些难言之隐。

    “就是为了私利。”朱高煦忽然小声说道,“我不仅不愿失去权势地位,更不想自己亲近关心的人、亲朋好友全都遭受灭顶之灾!”

    妙锦的妩媚杏眼看着朱高煦,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再说了一句:“一想到自己可能要面对更糟糕的处境、生不如死的现实,我便甚么都敢干!”

    妙锦皱眉想着朱高煦的话,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想法了,中堂里一时安静下来。门外缓缓走动的侍卫,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正如朱高煦曾经说过的话,人一出生就充满恐惧,所以只会哭。一些如毒蛇一样的恐惧藏在他的心底,或许他内心最大的动力,就是源于恐惧!

    不愿遭受那些他不愿回首的事,所以他无论处于何种心情、何种处境,都始终不能放弃心中的目标。

    朱高煦原本是个小民,但正因这样的执着,才激发出了放手一搏的勇气、顽强不屈的坚持。

    而他在大明朝有了很高的身份之后,也难免会在心里逐渐形成远略主张,哪怕不成体系,却在萌发……即便在远略上,他也怀着恐惧,因为他知道的,以后整个天下要进入暗无天日的数百年光阴,一直到他前世的时代。

    所以一些精明的人可能发现了朱高煦的特质,便是太不敬畏现世的道德规则,对要求人们舍生取义的重要东西,他却视之如蔽履。那么多人说他坏话,搞得他名声狼藉,恐怕并非毫无缘由。

    朱高煦回过神来,见妙锦还在想着甚么。他便接着妙锦起初的话题道:“瞿能确实很可靠。”

    妙锦点头道:“今早我听他对你说的话,应是发乎肺腑。”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真的正直。”朱高煦沉吟道,“如果只敢用这种人,那便无人可用了。古往今来,胸怀大志者不在少,但总是难以改变世道,可见人心之复杂;如果每个人都有赤子之心,人间何至于此?”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人的观念也不能被轻易改变,能变的只有表面言行。若是上|位者太求忠心正直,最后世人恐怕会变得更加虚假。大伙儿会随时把忠心道德挂在嘴上,做事也更做表面功夫来表忠,满嘴谎言、真话反成笑谈……”

    妙锦认同地轻轻点头。

    朱高煦便道:“因此妙锦才会觉得,我常精于算计利弊,显得冷漠无情。我本身不愿做那些事,却是被逼的。世道人间就是这个模样,人的念想和用心千奇百怪;如果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那真的只能与妙锦一起隐居道观、离群索居了。”

    妙锦轻声道:“这便是道家与儒家、出世与入世,水火不容,却常存于同一人心中之故。”

    朱高煦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道:“说来奇怪,我注意到妙锦、最先不是因为咱们谈得来;而今你却好似我的知己了。”

    “那是因为甚么?”妙锦看着他问道。

    她言下之意,应该是指朱高煦最先注意她、是因为甚么理由。

    朱高煦没留神,脑海里马上浮现了北平燕王府的后园的光景。那条乔木间的石径,有着一颗如同弹弓的树杈,阳光透过树梢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沉默不语的女子送他出门,走在前面;朱高煦只能看见后背,她走路时轻轻扭着腰,袍服下臀的姣好轮廓在眼前晃来晃去。隐约有个声音说:简直连城。

    可能心有所想,所以朱高煦的目光不知怎么看到了有失礼教的地方。李让府邸中堂的方桌对面,妙锦的脸一下子红了,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责怪之色。

    俩人面面相觑,难以启齿,谈话也无法继续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君子慎独

    京师皇城以西,先帝钦赐给名士高贤宁的豪宅空荡荡的。他的父母妻儿都在山东老家,到了晚上通常是独睡。

    高贤宁放下手里的书,拿起桌子上的小铁钩,轻轻拨了一下油灯里的灯芯,屋子里一下子就稍微亮点了。

    他也没觉得寂寥,圣人言君子慎独,何况高贤宁早就习惯如此光景。当年为了科举寒窗苦读,经历这样的夜晚数也数不清。

    不过他没有继续拿起书来读,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盏油灯。灯盏像个碗儿,桌面上一片灯光,但碗儿下面却一团漆黑;整张桌面上,碗儿下面那块地方、离灯芯最近,却是最暗的所在。

    这样的阴影,让他恍然想起昨天凌晨、去耿通家门口放东西时的光景,长街上点着灯,但他站的地方正在一片黑影里。

    那封告密信有一个陷阱,如同灯下黑一样、最妙的地方就是郭铭!

    看到信的人,通常都会只盯着郭铭,或许会猜测有人要陷害郭铭、或许会猜忌郭铭确实心怀怨愤;却很容易就忽略内容的本身,那便是皇帝与嫡长子的关系。

    如果不是告郭铭,那么效果恐怕会恰恰相反。

    所以高贤宁才会自作主张,修改“李先生”的计谋,冒险直接拿汉王的岳父做文章!

    会不会因此得罪人?那是当然的。不过高贤宁再次寻思了一下老师(齐泰)、以及汉王的为人,至今没有后悔这样干!

    如果将来汉王对此有丝毫责怪,高贤宁就准备马上归隐了。不仅为了自保,而且他觉得这样的上位者、根本不值得辅佐,若非知己,何必谋事?他高贤宁仅仅一个生员,但就是有这个傲气!

    ……次日一早,皇帝朱高炽到了东暖阁,他准备先看一下重要奏章,然后到御门与大臣议事。

    不多一会儿,朱高炽忽然把一份奏章生气地扔到了地上,骂道:“这些人,不为朝廷社稷分忧,成天只会琢磨这些锁事!”

    “皇爷息怒。”宦官海涛跪伏在地上,捡起地上的奏章,看了两眼,忙小心翼翼地放到御案上。

    翰林院侍读高贤宁的奏章。而今前方平叛战争正是要紧之时,那儒士竟然上书劝皇帝早立嫡长子为太子、以安社稷!道理说得冠冕堂皇,引经据典写得好文章,但朱高炽非常清楚这帮人、还不是想为他们自己长远打算?

    朱高炽十分生气,又骂了两句,看其它奏章时、已经没啥心思了。

    儒士确实不分轻重,但似乎没必要这么生气的。连朱高炽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恼火,那么不高兴。

    他张开肥肉中间的嘴,下颔往下一挤、下巴的层数更多了,他喘了几口气才尽力平息心中那股火……片刻后昨日那烧掉的告密信却又像鬼魅一样,忽地又窜到了心头:太宗因喜爱皇孙朱瞻基,以为“类己”,才勉为其难封了今上;太宗的皇位是想传给孙子,并不是儿子。

    朱高炽没吭声了。悄悄一想父皇浓眉大眼的面相,又想了一下九岁多儿子的模样,瞻基稍微一长开、模样真的与父皇十分神似,完全不像朱高炽这张白胖圆圆的脸。瞻基贪玩、最喜到处跑,也爱骑马射箭,性子与他爷爷差不多;而朱高炽本身喜静不喜动,让他出门瞎晃,还不如安安静静在家里读几本书。

    更多的往事涌上朱高炽的心头,他想起自己当太子的时候,非得苛刻他吃粗茶淡饭;东宫的人,独独瞻基受他爷爷宠爱,接到皇宫里跟着吃山珍海味。先帝御门听政,不让太子来学,却常叫瞻基坐在旁边……

    朱高炽觉得心头被甚么堵着,好像听到周围很多人在笑,甚至有人在催促他早点交出皇位!

    他心里似乎藏着另一个声音,自从母后临终前又悲伤又慈爱的遗言之后,那个声音很久没出现了;而今那个声音似乎又隐隐可闻。

    这间屋子里还有别人!除了朱高炽和周围这些奴婢,还有谁在说话?

    朱高炽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在东暖阁,坐在软软的椅子上,位于几代皇帝坐过的地方。宦官们战战兢兢地弯腰侍立着,只有他唯我独尊地坐在正上方……没有别的人。

    他从椅子上挣扎着爬起来,海涛等人急忙上前扶住。

    朱高炽径直走出东暖阁,在斜廊上看到开阔的天空,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刚才若不从沉闷压抑又诡异的暖阁里出来,他便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去张贵妃那边。”朱高炽道。

    “遵旨,皇爷稍后,奴婢把车赶过来。”

    朱高炽坐着御辇,从乾清宫往北走,刚过交泰殿,忽然看见了瞻基、瞻垲两个皇子。宦官们赶紧把车停住,瞻基背着手,把木剑藏到了背后,拽了一把弟弟上来拜见:“儿臣拜见父皇。”

    过了一会儿,皇后带着一群宫人也过来见礼了。

    朱高炽没有呵斥瞻基,只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瞻基的模样。九岁多的小子身体长得很好,一点也不胖,面部轮廓清晰、眼睛大;孩儿个儿还不高,但一过十岁,长得会特别快,或许几年之后就能长成半大小子了。

    这时朱高炽发现,他打量瞻基时,屈膝站着的皇后那明亮的小眼睛、也在仔细瞧着自己。

    皇后立刻露出了微笑,柔声道:“圣上今日回宫得早,妾身……”她忽然收了一口气道,“妾身也请圣上保重龙体,切勿太过操劳。”

    朱高炽觉得有点怪异,好像皇后临时改口了一般。他下意识转头看簇拥在身后的奴婢们,却见个个都低着头弯着腰,并无异样。

    “今日正好到坤宁宫,与皇后说说话。”朱高炽也忽然变卦道。

    皇后听罢立刻露出了高兴的笑容,声音也轻快了:“中午妾身亲自下厨,给圣上做几道爱吃的菜。”

    朱高炽道:“好,皇后有好厨艺,俺还真是许久没尝到了哩。”

    皇后道:“外边那么冷,还不快让圣上到坤宁宫去?”

    海涛拜道:“奴婢们谨遵懿旨。”

第四百一十四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人在世上有各种身份,哪怕张氏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依旧是妻子、母亲。所以她现在正拿着勺子,往砂锅里放佐料,炖着一锅山药排骨,活似一家的巧妇。

    张氏未出嫁时,就会娴熟地做各种家务了,也是娘家不太富裕、养不起太多人口的缘故。张氏不会做精美的大菜,只会一些家常菜肴,不过完全足够了。皇家的贵人甚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她做甚么菜不要紧,有那份心才是最重要的,何况她做的家常菜肴也挺可口。

    当年张氏在燕王府做世子妃、在皇宫做太子妃。正因她有这一手寻常的厨艺,讨得了太宗皇帝多少欢心、让太宗皇帝多少次享受到家庭的暖暖温情!

    那时,饭厅里弥漫着些许人间烟火味,作为儿媳的张氏忙着做饭菜,瞻基一口一个爷爷地吵闹着,太宗皇帝再与儿子语重心长地谈几句话。每次这样的光景,张氏都能从太宗脸上观察到难得的宁静……见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帝王,偶尔也对家的淡淡亲情很迷恋的。

    太宗皇帝在心底,至始至终都对嫡长子、孙子保留着一份亲情,张氏功不可没。

    这些事,但愿当今圣上还能记得。

    有时候张氏甚至寻思,为甚么家国天下是君臣父子,就是在利用这些纯粹的情、来绑住人们的心。不过在唯我独尊的皇权下,又有几样东西不被玷|污?

    张氏舀了一点汤盛到景德镇的贴金白瓷碗里,朱红的小嘴|儿轻轻抿了一口汤,回味了片刻,点头道:“再等会儿,排骨熟了再放山药。”

    “海涛,你瞧着火。其他人都出去罢,去御厨告诉那边的宦官,圣上在坤宁宫吃午膳,叫他们派几个人过来。”张氏用十分随意的口气道。就好像在一个宁静无事、还有点无聊的上午,十分闲散放松地说两句话的样子。

    奴婢们道:“是。”

    海涛果然十分用心地盯着柴火,张氏看了他一眼,走到灶边拿勺子舀汤上面的浮物。排骨明明洗干净了的、但用水一煮就会出现这种脏兮兮的泡沫。

    “圣上乃天子,你在圣上跟前还是不要耍小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张氏轻轻说道。

    海涛愣了一下,忙沉声道:“娘娘明鉴,皇爷起先是说去张贵妃那里的。奴婢寻思着,娘娘事先不知道,怕您主动请皇爷来坤宁宫、在那些个小的们跟前丢面子。奴婢心里慌张、才悄悄提醒了您一下。奴婢知错了,可也是一片忠心!”

    “哼。”张氏轻轻发出一个声音,不再对此多言。

    海涛弯腰有点紧张地站了一会儿,又忽然小声道:“对了,今早翰林院侍读高贤宁上奏章,好像是提立大皇子殿下为太子的事。皇爷可生气啦……”

    张氏的眉头顿时一皱。稍等了一阵,她才开口道:“那个密告郭铭的科官耿通,与高贤宁可有关系?”

    海涛道:“据奴婢所知,这俩人八竿子打不着。耿通一早就是言官了;高贤宁原来只是山东地方上的土秀才,在朝中一点根基也无,因为写了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出了名儿,先帝非得把他弄到朝里当官。

    是了!纪纲是高贤宁的同窗,不过已被连根拔除。高贤宁逃过了受纪纲牵连,奴婢瞧着这回怕是要倒霉了。还有郭铭,迟早一定会被收拾的。”

    张氏道:“高贤宁只因无知而触了霉头,心还是好的。咱们得尽力保一下他,不然以后大家伙儿说句话也没胆子了。”

    海涛躬身道:“皇后娘娘说的是。”

    张氏沉思了一阵,又道:“虽是耿通出面,但告郭铭的人其实并非耿通,而是写告密信的人。后边那个人,究竟该是那边的人?”

    海涛答不上来。

    张氏不再多言,叮嘱海涛道:“看着火。”然后走出了灶房。

    高处不胜寒。而今张氏贵为皇后、生的是皇嫡长子,在天下妇人中,可谓已经登峰造极。不过,她有没有皇后名分,还得看她在宫里的地位稳不稳;儿子是不是嫡长子,又看母亲的位置是不是正的。母子相辅相成。

    这里面有些隐患,圣上从来就没喜欢过瞻基,嫌这嫌那的。比如一个几岁大的孩儿胡闹弄|死几只猫儿兔子,也能说是残|忍,可圣上自己天天吃大肉、也没见他信佛。

    不过隐患要浮出水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它还在很远的地方等着哩。

    临近中午时分,御厨的太监带着几个宦官宫女来了,他们跪坐在饭厅外面的耳房里,安静地等候着。

    先端上来了皇后娘娘亲手炖的排骨山药汤,一个宦官捧着一叠小碗,御厨太监用筷子夹排骨和山药分在小碗里,又拿勺子舀了一点汤在一只小碗里,分给宦官宫女们。他们都吃了,御厨太监挥了一下手,示意他们张开嘴检查。又等了一会儿,御厨太监又一挥手,宫女便捧着排骨汤躬身进饭厅去了。

    接着是回锅五花肉,精肉只有一点点,都是肥肉。一道道菜经过按部就班的程序,分批送到饭厅。

    古色古香的饭厅里,张氏陪坐在一旁。正上方的朱高炽心情好一些了,每当他肚子饿了、面前还有肥肉的时候,一般心情都能得到小小的满足。

    穿着月白裙的年轻宫女跪着柔柔地拿着温|湿的白棉帕,朱高炽伸出一只手,让人给他擦净了,又伸出另一只手。接着宫女转头接过温水,轻轻递上来,朱高炽喝了一口漱了一下,马上铜盆就在跟前了,他吐进了盆子里,立刻提起筷子来。

    张氏面带温柔的微笑,夹了一块回锅肥肉,放在朱高炽面前的白瓷碗里。教坊司派来的琴师适时地奏起了清幽而舒缓的曲子,声音恰好,既不会影响桌边的人说话,也不会显得太冷清。

    “好吃!”朱高炽道,“还是那个熟悉的滋味。”

    张氏道:“圣上没吃腻就好。”

    朱高炽“呵呵”笑了一下,笑容却很快就没有了。

    张氏瞧了一眼,问道:“这几天朝里的国事,让圣上不太顺心么?”

    “别的事都无关紧要,你也知道,逼着俺的人,还不是高煦!”朱高炽道,“张辅上书说先围着西南,晾高煦一阵子。俺们大舅又主张速战,别让高煦把住了西南三省坐大实力。”

    张氏柔声问道:“圣上与大臣们商议过了么?”

    朱高炽点头道:“说谁有道理的人都有。俺也在琢磨,明早御门议事,再听听他们的说法,这事儿不能再拖延了,明日就得定下来。”

    他吞下一块肥肉,拿起手帕轻轻揩了一下嘴上的油,转头道:“皇后怎么看?”

    张氏苦笑了一下,“妇道人家,哪懂甚么打打杀杀的事儿?”

    她稍作停顿,时间停得很短、但也不显得急切,马上又开口道,“不过圣上贵为天子,一国之君、一家之主,若是连叛贼也许久剿|灭不了,就怕天下人对您失去敬畏之心,长此以往有损您的威仪。”

    朱高炽的脸顿时微微发红。

    张氏接着轻声道:“妾身听说徐辉祖有大才,以前母后也说过,大舅这个人,要他开口很难,不过他的话可以相信。大舅为人耿直有骨气,既然奉了诏,该是真心归顺圣上的罢?”

    朱高炽想了一会儿,微微点头道:“至少在俺与高煦之间,大舅不可能是高煦的人。他以前只是不愿跪俺们北平的亲戚,心气儿高,忠诚品行倒肯定没问题。”

    张氏道:“圣上,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后宫不懂军国大事的,太祖皇帝也严禁后宫干政,您听听就行了,不必当真。圣上主要还得多听听忠臣们怎么说。

    不过有些朝臣主张的事,并不一定是为了国家社稷;只有那些一直维护圣上的忠臣,金忠袁珙还有东宫几个人,所言之事才值得信赖。”

    “皇后还是那么识大体。”朱高炽道,“此次决策,着实非同小可,俺不敢轻率。”

    他又严肃地说道:“如果做对了,叛军便会土崩瓦解;一旦失误,后果不堪设想!薛禄之败,已影响了官军的威势,如果朝廷官军再次大败,叫那些隔岸观火的墙头草怎么看朝廷?

    气势、信心,非常重要!”

    张氏听罢神情一凛,沉默了一会儿,小心问道:“徐辉祖……和张辅,并非浪得虚名的误国之臣罢?”

    朱高炽道:“当然不是!此二人皆在战阵上、用军功展现了其将才。他们的主张大相径庭,乃因大略本来就没有对错之分,只要做成了的事、就算是对的。

    想当年俺镇守北平,面临重兵压境,父皇却把大军掉到大宁去了;此略虽然冒险,但后来北平守住了,宁王也投到父皇麾下。父皇便是对的。”

    张氏的脸色有点苍白,道:“看来怎么选都不算错,只看如何做?”

    朱高炽点头道:“是哩。”

    张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为皇帝殷勤夹菜,许久不再开口。

    良久之后,张氏脸上闪过一丝冷意,又露出笑容道:“张辅年轻,统领大军只打过安南,恐怕在大略上还是稍逊老将们一畴呢。”

第四百一十五章 豁出去拼

    当天下午,徐辉祖、何福、吴高三人,在五军都督府里再度坐到了一块儿。徐辉祖开门见山地说道:“圣上下旨,召我明晨御门参与军机议事。朝中会采用何种方略,现在也还说不准;不过一旦采用了我的方略,我就该立刻向圣上推举一个大将、主持贵州战场。”

    何福和吴高一起向徐辉祖作拜,暂且没有开口。

    徐辉祖的目光在俩人身上来回移动,最后停在了何福脸上,似乎在等待着何福表态。

    何福皱着眉头,沉声道:“魏国公,末将着实犹豫了一阵子,但还是想把那件小事说出来……就怕先被别人弹劾了,您还蒙在鼓里,措手不及十分被动。与其如此,还不如先告诉魏国公。”

    这番话让徐辉祖有点受用,他问道:“甚么事?”

    “是这样的……”何福开口道。

    他便把永乐初小红山狩猎场的事说了出来。当时太宗皇帝带着宗室勋贵到京师狩猎场围猎,比谁打猎的头数多;彩头是一匹名贵的千里马,激起了武夫们的兴致。结果本来该汉王赢,但汉王见何福十分垂涎那匹马,主动让出了头彩。

    (此事理应没人弹劾,因为汉王的猎物中有一只猫,这个本来就不算猎物;真正胜负的关键是,在林中俩人一起追逐一只鸟,汉王让出来了,不过这个细节没别人知道。)

    在此军国大事的重要决策关头,徐辉祖还是仔细听完了何福描述的琐事。毕竟很多大事,往往决于细节!

    徐辉祖终于听明白了这件事里的关键:汉王曾向何福示好。

    “没事,你不用太担心了。”徐辉祖好言道。

    但他说完便沉默下来,似乎在深思着甚么。徐辉祖不尽然是在宽慰何福,这种小事、又不是何福主动示好,何福还不至于就能被言官整|倒。

    可现在的形势非常微妙。

    徐辉祖等一干对大明朝有过大功的功臣,之所以会落魄,就是在建文朝栽了跟头,说到底皇位之争时没站对地方;现在今上与汉王争位,火烧眉毛的矛盾在跟前,以前那些恩怨反而便退居其次了……大伙儿可以暂且搁置前朝的旧怨,却不能丝毫无视与汉王的关系。

    竞争此战功劳的人是张辅,张辅是“靖难功臣”、又是今上的亲戚,两次都对了的,优势占尽。徐辉祖等人想在极度不利局面下、争取到军功,显然并不容易,不能露出一点把柄和纰漏。

    果然徐辉祖过了一会儿便道:“没啥大事,不过眼下还是慎重一点好。”

    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何福道:“成败不足以论英雄。灵壁之战(靖难战争时期),何将军虽败于高煦之手,但你没有死守灵璧工事。何将军在听说平安部被燕军围攻之时,敢于冒险倾巢出工事、豁出去拼。可见将军是有胆魄的人。”

    徐辉祖又转头看向吴高:“江阴侯也与高煦交过手。北平之战时,李景隆、江阴侯南北两面夹击北平。江阴侯率辽东兵攻高煦防守的永平城,以十倍兵力,仍先修建围城工事,稳打稳扎。后来燕兵来援,江阴侯只得退兵。足见江阴侯不贪功,不骄不躁十分沉得住气。”

    徐辉祖抬起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不要多心,我不是在评论二人高低,只是说你们的性子。战场上风云莫测、瞬息万变,谁也无法全然料定偌大的战场上正在发生甚么、将会发生甚么,这时候是最能体现一方大将性情的时候。我认为,宁远侯胆子更大,江阴侯更加稳妥。”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此番贵州之战,反而需要敢于冒进的大将。何福、邱福是最好的人选……当然邱福是不可能用的,他会乐呵呵地带着兵去投降高煦。”

    何福与吴高冷不丁听到评论邱福,都不禁莞尔。

    徐辉祖却一本正经,毫无笑意,他沉吟片刻,终于对吴高道:“江阴侯若驰援贵州,一定要把胆子拿出来,豁出去跟他拼!朝廷拥兵二百万,不怕与高煦两败俱伤,只怕输了气势!”

    吴高抱拳拜道:“末将谨记魏国公真言!”

    “一切明晨见分晓。”徐辉祖瞪眼道,“高煦这个逆子,欠收拾!再没有长辈兄长去狠狠教训他,他不知天高地厚,怕是要变成混世魔王了,将这天下搅得天翻地覆,毫无规矩方圆。”

    吴高谦虚地说道:“若是魏国公能亲自出马,那定能稳操胜券。”

    徐辉祖露出十分憋屈的表情,“当年靖难之役,若是我没有被朝廷临阵调走,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罢了罢了。”徐辉祖摆了摆手,扭头道,“此番朝廷要是用了我的大略,一战便能定乾坤!让高煦偷鸡(贵州)不成,再丢云南一把米,在四川变成笼中之鸟,困守死地。好让他明白,不听话的后辈、下场都不会好。”

    俩人拜道:“祝明日御门朝议,魏国公旗开得胜!”

    ……第二天早晨,天上竟然下起了雨。冬月最后两天的天气已十分寒冷,下雨更冷。积水沿着巍峨的宫室重檐上往下淌,皇城里的砖地上仿佛一片水海,幸好有大量的明渠和暗渠,不然非得淹起来不可。

    陆续一些打着伞的文武大臣,趟着积水向台基上的奉天门走去了。玉石雕琢的各种动物,坚如磐石的不变眼神、仿佛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系着大明皇朝万里江山的新一轮|暴|力争夺,即将在这里酝酿、并很快拉开序幕。

    这样的关键一天,却没有宏大的礼乐,人也不多。雨中只有一个人语气不惊地说:“冬天下这么大的雨,还真是少见。”

    另一个打着伞的人稍稍挪了一下伞,露出了脸,正是兵部尚书金忠,金忠瞧了一番雨幕,点头道:“魏国公说的是,这天气着实不多见。”

    徐辉祖马上又道:“对了,能用汉王府那个钱长史,把郭部堂(郭资)换回来吗?或许朝廷还可以再加点条件。”

    “哦?”金忠愣了一下,他似乎意识到这是一个甚么交易,不只是朝廷与汉王的交易、可能还有别的意思。金忠没有马上回答,用伞指着上面道,“先去御门再说。”

    徐辉祖点头道:“请。”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交易

    众人都打着伞,不过靴子、袍服下摆还是难免被雨水打湿,奉天门门口的砖地上潮|湿一片。

    今早来了不少人,有文臣也有武将。最稀奇的是官职地位差别非常大,有国公、部堂,也有耿通这样的七品科道官……不过只要有人稍微留心,就能发现,很多官位很高的人却并没有到,在场的列位者与官职高低关系不大。

    眼下这些人,才是洪熙朝廷筛选出来的亲信文武。

    兵部尚书金忠随便看了一下,就能大概明白,其中大概有四种人。

    一是旧燕王府心腹谋士,金忠、袁珙、吕震;包括未到的姚广孝,在太宗立太子时坚定地站在了朱高炽这边。二是东宫官员出身的文官,三杨等人。三是投降了的建文朝重要文官,蹇义、夏元吉。

    四是“靖难之役”中的北军武将。

    不是所有的靖难武将都在。靖难武将太多,人一多就不可能都一条心!

    像公然支持汉王的邱福,便未被准备前来,以及与邱福关系好的武城侯王聪等。除此之外,没来的人还有一些疑似与汉王关系好的侯伯爵,如王宁;毫无建树的几个驸马都尉……

    而那些曾留守北平、辅佐过朱高炽守城的武将,隆平侯张信等人,他们立刻得到了重用,大多参加了今日的御前会议。

    更多的是一些在“靖难之役”中有军功、但没得到先帝特别厚待的武将们,朱高炽称帝后才给他们升官加爵。

    比如谭忠(其父谭渊战死),因为犯了人命案,降爵为伯,被立刻恢复了崇安侯;带着一大票船投降的水师大将陈瑄,只封了伯,立刻被加封为侯;战功赫赫的泾国公陈亨之子陈懋,被降爵世袭了个伯,很快被升为宁阳侯;以及能征善战却没封爵的柳升,也得到了安远侯的爵位。

    大家因为高炽登基为帝,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以前的功劳得到了认可,心里都是感激今上的。

    所以这些在京的大多数文武,根本不相信汉王说的谋君弑父。弑父这等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的事,在大明朝完全不容于世、极其罕见。一向有仁厚名声的高炽会干此事?实在难以叫人相信。那么多读圣贤书的东宫党|羽,似乎更不可能一起合谋干这种事!

    加上京师一大帮文臣、国子监学生、生员文人出示证据供词,以及各种文章的舆情;人们基本认为谋君弑父只是藩王造反的借口。或许东宫故吏确实干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但并不影响大伙儿的俸禄以及升官加爵,所以并不重要。

    今上登基几个月来,确是干了很多对稳固皇位有益的事……

    不过只有一个人例外,不属于这四种人的任何一方,那便是徐辉祖。

    此人是武将,却根本不是燕王府一系的人。徐辉祖很受大家关注,毕竟是供奉在城隍庙里神灵的长子!而且他的个子极其高大,魁梧身材超过了奉天门里的所有人。

    传言徐辉祖很能打,“靖难之役”因为被文弱的建文皇帝猜忌,才没啥战绩可言。

    武将们看见徐辉祖是有点膈应,但一想到汉王如果进京,他们这些被洪熙帝重用、刚刚加官进爵的人,肯定要被打回原形,让位给汉王府一系;于是以前的旧怨也似乎变得稀薄了……毕竟真正出身燕王府护卫的武将,活到现在的并不多;所谓“靖难功臣”,其中不少是投降的建文朝武将,或早或迟罢了。

    众人等了一会儿,朱高炽从奉天门北边的入口进来,走上了上面的宝座。

    “臣等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诸臣跪伏齐呼道。

    “免礼了。”朱高炽的口气里有点喘,“今日议事,朕想明白诸位爱卿对平叛方略的主张。有两个方略,你们先听听。”他说罢转头看向兵部尚书金忠这边。

    金忠展开一份奏章,开始念张辅的言辞,里面诉苦的内容当然不念。念完之后,徐辉祖出列,当众谈起了另一个方略。

    御门内渐渐嘈杂起来了,人们议论纷纷,还有交头接耳者。看来今天的两个方略,是不可能让所有人异口同声了;或许只有简单明了的军政之见、才能没有争执,大战方略显然不属于此类。

    ……金忠只负责念张辅的奏章,念完之后他就一声不吭了。

    他现在心里主要想的事、反而不是人们关心的大战方略,却是之前在御门石阶上,徐辉祖说的“交易”。

    交易的表面意思,徐辉祖说拿汉王府钱长史、交换被叛军逮住的郭资,如果条件不够,还可以加上别的东西。但金忠当时就感受到,徐辉祖提到的这个交易,不仅仅是指朝廷与汉王府!

    若是如此简单,那就太奇怪了!郭资的死活,关徐辉祖何事?他们俩人简直一点关系也没有,一个文官一个勋贵身份迥异,郭资对徐辉祖毫无价值。

    郭资只对金忠、袁珙等人有用,他们不仅在北平相处得很好,在一系列政见和谋略中,也是重要同盟。损失了郭资,金忠感觉四肢的力气也好像小了一大截……

    金忠皱眉苦思,再次想了一会儿:这个交易里不仅有郭资,还有汉王府长史钱巽。

    钱巽被张辅出卖、被张辅毫不留情地送到了京师,沦为了阶下囚,本来是死定了的人。钱巽如果能回到了汉王府,张辅在汉王府便多了一个死敌仇人!

    如果张辅因不满而有丝毫动摇,想与汉王再眉来眼去,这个钱巽恐怕会帮张辅“很多忙”……比如马上把密事透露给京师朝廷之类的忙。

    此乃斩断张辅退路。

    金忠反复思量:这才是徐辉祖想交易的内容?

    ……不经意间,金忠又想起了昨天的事,宦官海涛在朝里见面时说:皇后请诸位大臣一心为圣上谋事,不要因私怨而对魏国公有太多成见。

    金忠等参与了东宫剧变的官员,当然不是投靠了皇后的人!当今张皇后也参与了那次大事,大家齐心一起为圣上操心,共同有过患难经历,关系当然要比别人要近一点。

    还有一点不太重要的原因,皇嫡长子是张皇后所生。所以皇后的话,多少是要考虑的。

    就在这时,圣上的声音道:“挨个说,让朕听清楚。”

    御门内顿时安静了不少,大伙儿渐渐整齐地站到了自己该站的地方,然后依次出列谈自己的见解。果然支持两种主张的人都有,许多人不太待见徐辉祖这个人,但也并不会立刻否决他提出的方略。

    户部尚书夏元吉直接反对张辅的主张:“重兵分割围困两个省,要多少人马,一百万吗?要围多久,数年?臣等从何处凑集到那么多钱粮?!”

    而燕王府护卫百户出身、而今是安远侯的大将柳升道:“英国公奉旨征讨安南国,所向披靡战功赫赫,有其父之遗风;英国公还与叛王相处日久,更知其中利害。他提出分割围困方略,圣上不可不察。”

    陈亨之子陈懋也拜道:“英国公之方略,甚是稳妥。西南三省既贫瘠又崎岖,若以重兵四面把守要害之处,叛军想东出极其艰难……”

    徐辉祖不满地说道:“朝廷坐拥天下兵马,如此会失气势!”

    “金尚书。”圣上忽然点名对金忠说道,“你是兵部尚书,有何见识?”

    金忠出列躬身一拜,说道:“圣上,臣以为云南必定空虚,若轻易弃掉战机着实可惜。而贵州城坚固,是一座屯兵重镇,镇远侯顾成多年经营,绝非成都一般鱼龙混杂;只要从湖广及时调兵增援,贵州必难以被旬日攻破……”

    他换了一口气正色道,“魏国公所言亦不无道理,若是战机当前过于保守、官军以多数兵力仍逡巡不敢前,会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咱们真怕了那个叛臣!于王师之军心士气极为不利。”

    圣上似乎点了一下头。

    金忠又道:“故臣进言,调动大军,在云、贵、川三省对叛军施以泰山压顶之重击,三面大军会战!叛军势单力薄,在朝廷王师雷霆万钧的横扫之下,必是螳螂挡车。叫那些怂|恿叛乱的乱臣贼子死无葬生之地!”

    虽然金忠慷慨陈词,但圣上依旧没有马上出声。

    上位沉默了许久,整个御门内都安静了下来。此时此刻,雨声再度袭进了庙堂之内,分外清晰。

    “好!”朱高炽的声音忽然发出来了。

    这一刻,金忠恍惚想起了宫中剧变那天,今上指着家庙奉先殿的大门,果断下令将士撞开!

    朱高炽道:“顾成、张辅二十余万众围攻云南,湖广军先抽调十余万驰援贵州,待湖广军聚集妥善,立刻攻打四川!”他转头看向站在前列的徐辉祖,“魏国公,方略是你出的,你认为谁率军驰援贵州妥当?”

    徐辉祖出列抱拳道:“圣上,臣举荐江阴侯吴高,老将持重用兵有章法。成国公朱勇,将门虎子,弱在年纪太小战阵经历不够,可先为副将历练沙场,今后必为圣上肱股之将;安远侯柳升、宁阳侯陈懋最是能征善战,居于吴高左右,可保贵州战场万无一失!”

    除了战|争经验丰富的吴高,朱勇、柳升、陈懋都是“靖难功臣”,他们几个却没有统率大军的经验,没法担当超过十万人大军规模的主帅,能分一份军功便是相当好的事情了……而且这几个人刚才是支持张辅的,徐辉祖马上举荐他们,充分表现了其以大局为重、以公心为大的态度!

    朱高炽立刻说道:“善!再调兵部尚书金忠去湖广常德府,坐镇中间,调度粮草、联络各军奉旨施行朝廷大略,以保前方无虞。”

    众人纷纷拜道:“圣上英明神武!”

    ……此役,战火将波及至少三个省的地盘!虽然各个战场根本不可能同时开战,但双方陆续将会投入兵力、总共达九十多万人!空前的大会战,在大明皇帝金口玉言的旨意下,已无法避免、无法改变。

    皇帝如此决心,已不愿掩饰其心迹了,那便是对叛王的极度憎恨、厌恶,以及隐隐的恐惧。

    门外的雨还在下,朱高炽的脸殷红,他在阴沉的天气下、疯狂的沉默中,期盼着巨大胜利的到来。

第四百一十七章 勇猛地活着

    腊月中旬,这已是汉王军从成都出发之后的第十二天,大军进入重庆府地界。听说明日傍晚就能到重庆府城了。

    今晚大军在一个名叫“坝上”的市集附近扎营,中军行辕设在市集内。

    冬天的重庆府很难下雪,但异常潮湿阴|冷,雾气有时候整天消失不干净,空中雾沉沉的。

    妙锦和往常一样,外面穿着一身深灰的粗布道袍,头上戴着一顶帷帽。她骑马跟着大军赶路,正向山坡上的“坝上”集过去。

    不过大部分军士没有马,六百多里就是这么步行过来的。他们走得不快不慢,步伐整齐,大多用鼻子吸气嘴吞气、只看面目上的细微动作就能感受到均匀的呼吸。

    步行了那么远,但四川的军户们毫无怨言,妙锦听说乃因出征每人发了十二贯钱或银。而且军户们十分信任汉王,似乎很少有人会怀疑、汉王统率的军队会打败仗。

    朱高煦确实从来不忽视一个个军户们,他又在山坡下与普通的军士说起话了。妙锦立刻不动声色调头靠近过去,想听听他说甚么,今晚妙锦又可以再写一段有关汉王的文字了。

    或因先父是文官的缘故,此番妙锦被朱高煦带到战场上来,她总有一种要把汉王言行记录下来的使命。不过她一介女子不是史官,所以写法用辞上很不正式,多描述所见所闻和自己的一些感受。

    “我当然知道穷是啥滋味!”朱高煦的声音道。妙锦刚过来,没头没脑地最先听到这句话。

    这个生下来就是宗室贵族的人,说出这么一句话让妙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旁边步行的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军士抬起头道:“我老汉说,那些钱拿来盖房子,剩下的留着给我娶婆娘。我老汉还说,我们家得了汉王的恩惠,便不能忘了,得卖命给王爷!”

    妙锦侧目,从帷帽的纱巾里,眯着眼睛才能仔细看清朱高煦脸上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感动,反而脸色有点难看,带着好像做错事的愧疚感。

    朱高煦那丰富的表情一闪而过,很快收住了,他放松了一口气、如同良心发现般地沉声道:“弟兄,记住要尽力活着。”

    果然那军户对朱高煦的话也感到奇怪,脱口道:“将军们每天都叫小的们勇猛冲杀不惜命……”

    朱高煦的声音道:“没甚么不对!你们是军户,勇猛乃尽职,尽职做好自己的本分、是为了活得更好。”他说罢拍马便往上坡上先行。

    周围有许多菜地和庄稼地,有几条街巷和密集房屋、组成了一个形似村庄的地方,便是个市集。在这丘陵山坡密布的地区,百姓多是散居,有这么一片聚居的地方,便是一处交易做买卖的集市了。

    妙锦在一间作为中军行辕的大瓦房后面,再次见到了朱高煦。

    他转过身来,“侍卫们还在收拾这栋房子,等一会儿就能拾掇好了。”

    这里种着不少李子树,光秃秃的没剩多少叶子,更无花无果。妙锦看着风景,踱了过去,轻声说道:“先前汉王与那个军士说话,我听到了,确实觉得有点稀奇。”

    朱高煦微微摇头,接着露出了一副叫人十分熟悉的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常在琢磨,野|蛮、残|暴的武夫或许很凶狠,但肯定不是最善战的军队。”

    “嗯。”妙锦点头应付,她对怎么挖空心思打打杀杀的兴致不高,但对高煦怎么打打杀杀的见解倒是很有兴趣。

    朱高煦道:“真正的勇士、最重要的武官,须得有深沉的爱,对这片土地,对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人创造出来的独特文明。唯有如此,弟兄们才不会只为了军饷、或是被逼迫而出战,才会甘愿为之拼杀。”

    “爱?”妙锦疑惑地看着他。

    朱高煦点点头,他张了下嘴欲言又止,似乎想解释、但又好像发现不知如何解释,只得作罢了。

    妙锦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也在出神地想着那个字的意思。兼爱非攻里有的字,但朱高煦似乎给它赋予了新的含义。

    朱高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他的声音小声道,“妙锦应该知道,我一直对世间的儒家礼教不以为然、甚至有点反感。但后来我渐渐觉得,这样看待它是不对的,因为我也是生于这片土地上的人。”

    妙锦随口道:“不只有儒家的。这附近有一座鬼城,有儒道释三家的许多遗物,汉王可以去看看。”

    朱高煦笑道:“等打完了仗罢。”

    “禀王爷!”后门传来一个声音。

    朱高煦招了一下手,叫那军士过来。军士送上了一封书信,然后告退出去了。

    妙锦等朱高煦拆开信来看,她在周围走动一会儿、观赏此地与成都城又不相同的建筑和风景。不过她依旧从余光里注意着朱高煦的神情,他时不时犹自发笑,时不时面带凝重,不过一双眼睛倒是一直都炯炯有神。

    待他把信看完了,妙锦才用不经意的口气道,“家书?”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点头道:“薇儿写的,还提到了你,让我提醒你风餐露宿时注意身子。姚姬和杜千蕊也在里面写了几句话。”

    妙锦微笑道:“汉王若回信,替我感谢王妃。”她马上又轻声问道,“汉王也是‘爱’妻妾与王子、家眷好友的罢?”

    朱高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说道:“王妃说你风餐露宿,我觉得是羡慕。”

    妙锦轻轻偏了一下头,没有出声。

    朱高煦又道:“妙锦可知,女子最怕的是甚么?”

    妙锦道:“汉王以为是甚?”

    朱高煦道:“光阴。不过薇儿等都有名分等待光阴,妙锦没有。”

    妙锦立刻看向朱高煦,她的美艳杏眼里阴晴不定,终于轻叹了一气,不置可否。

    红颜易老,或许真是女子最不能释怀的缘由。

    ……妙锦这时终于呼出一口气,语气舒缓而流畅地说道:“汉王起兵时,多次说要找回公道、严惩罪孽,好像毫不犹豫;但你从来没觉得起兵席卷天下是好事,因你知道打仗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可是,你若不起兵反抗,朝廷势必要害汉王、以及汉王府的所有人。”

    她直视着朱高煦的眼睛,观察着他微妙的情绪变化,用果断的语气道:“这才是汉王心里的是非黑白!“

    朱高煦道:“没想到这里还有如此心灵聪慧之人。我不仅起兵反抗,而且没有任何艰难阻挠,能动摇我必胜的决意!战争一旦开始,只有一方彻底完|蛋才能结束,我希望倒下的是高炽!”

    妙锦眉头一颦,似乎能明白一点朱高煦的言行了,不过她觉得仍然不够清晰。

    朱高煦的声音又道:“人愤世嫉俗、彷徨苦闷,都是因为不能找到内心的宁静,做着一些不甘心、厌恶痛恨、或是愧疚万分的事。要找到自己的宁静,实在太难了。”

    妙锦微笑道:“我与汉王说过的,道家出世、儒家入世,许多人同时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心,却能融为一体。”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踱步了良久。

    他停下脚步,问道:“妙锦信佛么?”

    妙锦摇头露出一丝笑意,“你别忘了,我现在依然是道士。以前释道两家争得很凶,不过现在又开始融会了。”

    朱高煦道:“我也不信,我信天道。”

    “天道?”妙锦好奇地复述道。

    朱高煦道:“羊吃草,人吃羊,人又吃人,这是食物链,便是天道之一。如果所有生灵都能向善、慈悲为怀,这个世界的规矩全都得推倒!

    所以天道没有善恶,杀|戮者、残忍者信天道,则可以试图找到宁静;宁静的最大阻碍不是愤怒,而是愧疚。”

    妙锦不置可否,但还是耐心地听着他的歪理,她忍不住轻轻笑道,“这就是汉王所宣扬的武德?”

    朱高煦点头道:“我正在完善。”

    没过多久,房屋收拾好了,那一堆地图也摆到了堂屋里。二人停止交谈,走进了房屋内。

    妙锦看着朱高煦忙忙碌碌,她也不再吭声,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默默地想着这个人。

    拜汉王所赐,本来对征战毫无兴趣的妙锦,这时也十分有兴致了。面前的朱高煦,虽是个藩王,但他其实是一个三军主将。

    他与史书典籍上记载的所有名将都不一样,许多言论简直与古之大将截然相反。他以起兵之初十万人、对战朝廷官军二百余万,用他的想法来治军作战,是可行的么?

    妙锦的年纪与高煦差不多大,或因以前被认作过小姨娘,总忍不住有点长辈的心思。她对朱高煦作为一代大将的成长,十分有心地体会着;此番随军出征,显然不虚此行。

    最近大军在四川境内行军,既无袭扰、沿途又有粮草补给,走得比较快。本来是十分平静的一段日子,但妙锦从高煦的情绪中,已经能够猜到,大战即将发生、而且恐怕并不轻松。

第四百一十八章 担当

    次日傍晚,朱高煦部步骑二十三卫、约十二万人到达重庆府城。

    但大军没有进城,在西南面的城厢村庄之间扎营;盖因汉王军不会在重庆府城逗留太久,而大江渡口在西南面。

    府城就像在一个半岛上,位于两江交汇之处、三面环水,被大江和嘉陵江环绕。朱高煦下令各都督、卫指挥使负责扎营,自己带着人进城与前锋瞿能见面。瞿能出城迎接,将朱高煦等人引到东水门附近。

    瞿能的前锋军兵力多达六万余众,几乎是留守成都沐晟部的两倍。

    沐晟部虽身负坐镇富庶的川西平原、并经营川北防务的重任,要守备剑南关,进取汉中,防备陕西;但是,朱高煦与各都督大将军一致认为,四川最大的威胁来自东面湖广。所以留守四川的重兵在瞿能之手。

    朱高煦等人骑马进城,未见城门、城墙上下有大战的痕迹。瞿能夺占此城似乎并不费力。

    据说宋朝末年,重庆这边有很多堡垒,抵抗了蒙元军队多年的进攻,其中钓鱼城最是出名。此地复杂的地形,此时却没有挡住汉王军的进军步伐。

    毕竟朱高煦不是异族入|侵。重庆府城兵力空虚人心涣散,关键是薛禄也跑了!

    “川西崇道尊儒,出文人;此地敬鬼尚武,出武将。”瞿能一路上时不时说一阵话,如数家珍一般表现他在四川干了多年武官的经验,“地势起伏崎岖,百姓艰苦,民风勇悍不畏死,常持械私斗。薛禄若真有奋不顾身报效朝廷之决意,咱们要攻破重庆肯定没这么容易……”

    朱高煦一边与瞿能谈话,一边骑着马看周围的风景。果然眼睛看到的风光,与成都城简直是大相径庭,有种不是一个省的错觉。旧石板铺就的路起伏而蜿蜒,主道之外的道路更加狭窄;陈旧而古朴的瓦房非常密,好似层层重叠挤在了一起。

    这地方如此崎岖,却位于两江交汇之处,有水运之便,乃水上进出四川的重要据点。

    一行人来到了瞿能的行辕内,靠近东水门,位于一处高地上。朱高煦站在院门外眺望,视线比较开阔,远处能俯视到大江江面;稍近一些的地方,全是青褐色的屋顶,密密麻麻多不胜数,两条石阶道路蜿蜒其间,显然无法行车。

    “我叫人开的门,格老子,早就该投汉王了!”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朱高煦转过头,循声望去,迎面正有个汉子、脑袋像刚拔出地的长形萝卜十分突兀。他一撅一拐地走过来了,脸上全是伤,一只眼睛包着布,另一只眼的眼皮往下吊着,完全看不出是甚么表情。

    那汉子走过来,抱拳道:“末将重庆卫指挥使徐华,拜见汉王。”

    “哦……”朱高煦恍然,他记得自己派过密使来联络徐华,结果被断然拒绝了。朱高煦做了个手势,“徐将军何以弄成了这般模样?”

    徐华道:“锦衣卫打的!我先前没想投降,可那薛禄和锦衣卫的人非说我私|通汉王。不问青红皂白,逮着就打,打成这瓜样,我还不降?”

    朱高煦愕然,与旁边的刘瑛对视了一眼。朱高煦点点头道:“好!只要能弃暗投明,甚么时候都不迟。”

    不过这徐华既有私通叛军之嫌、居然没死,却不知怎么回事。朱高煦决定给瞿能打个招呼、要问清楚来龙去脉,不过听徐华说话直率,估计没多少问题……主动开了城门之后、谁还会说“我本来不想投降你的”这样的话?

    朱高煦道:“徐指挥好生养伤,养好了到瞿都督那里,让瞿都督给你安排差事。”

    徐华拜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走进院子里,里面是个天井,天井上方是中堂。里面摆满了地图、纸墨等东西。

    他看了一番瞿能的地图,上面的字迹各不相同,乃多人一起绘制而成。尽管图很多,朱高煦却没法从这种地图里、看出所以然来。川东地区的地形如此复杂,绝非这种毛笔勾勒的图纸能表现出来的。

    瞿能等人都在旁边说着军务,他们指着地图上的位置论述……图上面只有毛笔线条、以及纸张空白,实在是非常考验想象力。

    这时天色渐晚,侍卫们收拾了一张方桌,摆晚膳上来了。大伙儿坐上桌子,话题依旧没停歇。

    瞿能的声音道:“四川东边的门户,在夔州府(奉节),但此城狭窄、困于群山之中,不利屯驻大军;只可派一部精兵去下夔州府之后,以为守备,设为前军。

    我部大军,只能往西布置。得考虑三件事,一是粮草,二是驰援夔州的时间,三为水军。末将挑中了两处地方,重庆府和达县。

    在重庆府操练水军,设置大仓为军粮重地。我水军可顺江而下,凭借巴东三峡,以拒敌军水师;而运往前线的粮秣辎重,从重庆府出发,亦得水运之便。”

    瞿能拿着筷子,却一口菜也没吃,接着话说道:“王爷在成都府提出,设东面大营于达县(达州),末将以为甚为妥当。

    川东地形如同‘川’字,山脉南北纵横,分割山川地势。达县、重庆似远,却位于同一条谷地内,其间联络无险阻。陆路大军在达县,一则可以驰援重庆府;二则可驰援夔州府(奉节)。

    援军从达县东出夔州府,距离比重庆更近。若在云阳县、万县(万州)设仓库,将粮草军需水运到二地;则可补充达县援军所需。大军沿路有粮,则免去辎重车辆陷于山间之弊;虽有山川阻隔,大军仍可调动自如。”

    刘瑛道:“王爷给了瞿都督六万余众,为何不布置兵马,首先往东夺占巫山县、归州(巴东),然后试图进军夷陵州(宜昌),以为将来东进之前哨?却已先将主力龟缩于重庆、达县一线?”

    “刘都督,你未曾镇守过一方,便不用担当责任,说起来当然容易了。”瞿能先是露出了一丝不以为然的口气,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要多历练才行。”

    刘瑛皱眉道:“巴山近左,群山叠嶂,根本摆不开阵营大战,人马太多毫无作用!”

    “这个是中华鲟?!”朱高煦忽然开口道。大伙儿只好停止了争论,看他指着的桌面上的一条大鱼。

    妙锦却不看鱼,转头观察着朱高煦的脸。

    瞿能道:“就是鲟鱼,还有‘鱼王’之称,唐朝陈藏器说‘其肉补虑益气,强身健体,煮汁饮,治血淋;其鼻肉作脯补虑下气;其籽如小豆,食之健美,杀腹内小虫’。全身都是好东西。”

    朱高煦笑道:“我这嘴,今晚要长见识了。碗拿过来,我给诸位夹一些,都尝尝。”

    “那怎么好意思,末将不敢。”瞿能道。

    朱高煦直接伸出手,瞿能只好递上面前的小碗。接着又向刘瑛伸手过去。

    “嗯!好吃。”朱高煦挑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赞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嚼着。

    妙锦轻声道:“汉王似乎很喜吃鱼。”

    朱高煦点头道:“妙锦说得没错,我就是爱吃鱼,最爱的是海鱼!我还喜欢大海,可惜恰恰被封到了离海最远的地方,你们说这……世事哪能尽人所愿?”

    大伙儿不再谈军务,谈到各种吃食,瞿能和刘瑛都讲起了自己印象最深的食物。都是家乡的小吃。

    等吃完了饭,朱高煦离桌后才忽然说道:“对了,刘都督用步兵阵法是相当不错的。太平场之战,纵队、横队交替变幻,且在傍晚军令传递不畅之时,让我很是敬佩。

    不过川东防务,我还是赞同瞿将军的部署。瞿将军说得对,独当一面,要承担责任;若我对你太过干涉,怎么能让你承担所有责任?”

    他顿了顿又和颜悦色地说道:“如果责任可以乱给别人承担,那么今后谁还敢有担当?”

    两员大将一起抱拳拜服。因为刚才谈了许久美食、思念了一下故乡,大伙儿的气也完全消了,这时反而不再争执。

    朱高煦吃饱了,又踱出院门,观赏着夜晚的江边景色,看着山坡上、码头上的灯火,起伏闪亮,将造物主创造的曲线展现出来。他不禁叹道:“江山如此多娇!”

    就在这时,刘瑛走到身后,抱拳道:“末将多嘴了,请王爷降罪!”

    朱高煦转过身来,打量着刘瑛,露出一丝微笑,又道:“多嘴有甚么错?你们的见解都有道理的,谈不上谁对谁错,不同的地方在何处呢……”

    刘瑛道:“末将愿闻其详。”

    朱高煦道:“瞿将军是经历过巨大失败的人,而刘将军没有。”

    刘瑛的眼珠往上移动,似乎在想着甚么。

    朱高煦又道:“我记得在安南国时,对张辅说过一句话。有权力的人很容易自我膨|胀,只有当他看到巨大的失败、而无力承担的那一刻,才会真正知道悔改。”

    刘瑛深深地鞠躬,不再说话。

    旁边的妙锦道:“王爷说的话挺有意思。”

    朱高煦道:“人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比如他要去赌博,父母管是管不住的。只有吃过了大苦头、自己才会懂。”

    周围沉默下来,朱高煦继续看着夜景,若有所思。

第四百一十九章 坚壁清野

    云南布政使司。临安府蒙自县南部地区,大路在山坡上延伸。人们回顾周围,看不见高耸的大山,但极宽极长的缓坡在天地间起伏叠进,四野一片荒芜,满目只有荒草与砂石。除了前后不见首尾的军队粮车,看不见一丝人烟的迹象。

    忽然,山坡上传来一声大喊:“敌骑来袭!”

    车队里一片哗然。西边远处的坡顶,果然一个个骑马的人影翻过那山坡,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内。马蹄声骤然响起,那些马队直冲而来!

    “备战!”官军武将嘶声大喊。

    长蛇一般的大路上,跟着粮车的将士们随之齐声大喊一声,以壮声势!

    “隆隆隆……”敌骑从西山冲下来,接着仰攻而至!

    远处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弦声,惨叫也随之响起。接着山坡上浓烟逐渐弥漫,许多粮车燃起了大火。骡马驴子惊得乱跑,将烟火拉得遍山都是。荒野上立刻变得嘈杂,惨叫声、呼喊声四处可闻。

    这边几个官军步卒拿着枪盾,正站在横摆的两辆骡车后面。突然“啪”地一声弦响,骡子滴溜溜地惨叫了一声,“哗”地一下往前一挣!片刻后,并排的二骑呼啸而至,从官军士卒旁边斜冲过来,长枪立刻从侧面斜刺出。“啊!”一个官军士卒惨叫一声仰面摔倒。

    一枚用油布塞住的瓦罐,被火把点燃了浸湿的油布,扔到了粮车上,“哐当”一声破开,里面的油一下子就在粮袋上烧起来了!

    厮杀了一阵,东北方向终于响起了马蹄声,一群官军骑兵大喊着冲过来了。这时叛军骑兵里响起了哨声,人马纷纷向西掉头而奔,跑得相当之快,一溜烟功夫就从半山坡下去了。

    长长的山坡上到处都在冒烟。官军一队骑兵向西面的坡顶急追,愤怒的官军武将大声骂道:“平安,你这没鸟的怂包!”

    没想到远处竟然传来了一声回应:“别不识好歹,爷爷在教你咋用骑兵!”

    官军武将气得快吐血了,但又不敢追得太远,生怕有伏兵,武将勒住马望着平安军的背影,只得破口大骂。

    人们沮丧地忙着救火救人,山坡上一片狼藉。

    过了许久,披着红色斗篷的大将张辅,带着一队人马到这个地方来了。张辅问道:“平安来过此地?”

    一个武将下马抱拳道:“禀大帅,末将喊平安的名字骂阵,有人回话,不能确认是不是平安。”

    他又低下头道:“末将该死,辎重粮队在这边的半山坡走;末将便派斥候巡视前后的道路、以及附近的山坡,疏忽了西边对面那座山。没想到,叛军正好在这会儿钻了个篓子!实在蹊跷,平安为何老远就知道咱们这个时候运粮?”

    张大帅身边有个大将道:“当地的夷族人。”

    简单只说了一句话的大将,正是被张辅从诏狱里捞出来的大将黄中。

    “驾!”张辅吆喝了一声,踢马沿着山坡向西边的山顶奔了过去。到山顶一看,前面还有大山坡,甚么也看不到了,叛军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张辅勒住战马,依旧眺望着远方。

    黄中的声音道:“平安似乎无处不在!他究竟有多少马兵,一万、一万五千骑?”

    张辅转头看了黄中一眼,“汉王军主力在四川,整个叛军、总共有没有骑兵一万五千骑,还不好说。”

    黄中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又嘀咕着发起牢骚来:“大帅能征善战,却被调到这山里,成天与神出鬼没的游骑、一群野人周旋,不知道‘边个’出的主意?!”他平时说的是官话,但口音很重,带着两广那边的声调。

    张辅没有理会他,犹自想着自己的处境。

    张辅是十一月上旬从交趾布政使司的升龙城(河内)出发的,他接到朝廷兵部军令还要早一些。当时张辅便认为,明军主力一旦调走,安南国西都清化那边、极可能会发生叛乱。

    所以他先将清化等地的权力、交给了投降的安南人,下令全部汉人迁徙到升龙城;剩下的明军守军、官民将凭借升龙城防,以及大江(红河)上的两广福建水师增援,收缩防线守住红河平原膏腴之地。

    他一面奉诏准备出征,一面上书朝廷细述当地实情,意图反对这个方略。张辅之所以不愿意立刻北进、夹击云南,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他觉得时机不对!

    影响这个时机的主要因素,便是粮食。

    由于“交趾布政使司”刚经过战乱,不久之前,才勉强建立起统|治各地的衙署;又由于数月前明军二十几万人的消耗,交趾各城的府库已经告竭!张辅要求从广西转运军粮,调运却不足,存粮远远不够大军出征所需。但上个月朝廷兵部的军令是:立刻从交趾省出兵!

    张辅便想办法,派人一路建立了三座粮仓据点,分批将征集到的军粮陆续调运北上。

    一座在芹站,一座在蒙自县正南方的元江北岸,一座在蒙自县城……正在建造的一座仓库在阿迷州(开远市)。张辅还在试图部署,建立从广西田东到阿迷州的粮道;但是道路复杂、山高路远,到现在还没有成功,军民被平安骑兵与当地蛮夷袭扰,经常折损。

    张辅正是通过这种据点形式的粮秣中转站,近十万大军一个多月只走了不到一千里。越往北走,处境就越来越艰难了!

    ……在云南南部山区,大多地方都是蛮夷活动区,官府的纸面政令无效,更可笑的是有些部落里没有一个识字的、根本看不懂政令。云南守军还坚壁清野,把沿途各府库的粮草尽数调走、或烧毁!张辅军只好对蛮夷部落下手,凑集粮草十分困难。

    从安南国长途运送来的粮秣,从元江仓库到蒙自仓库这段路,又被平安骑兵不断袭扰,损失很大。还有各种名字奇怪的蛮夷部落,遣使骂张辅不懂规矩;接着便到处勾结叛军,一起袭扰官军。

    张辅也想懂规矩,但那么多人要吃饭,谁他|娘还顾得上规矩?

    情况十分严峻。张辅已传令“交趾布政使司”三司全力加税征粮、催促广西立刻转运大批粮草,尽快调运到元江仓库。

    目前张辅的大军已到达临安府蒙自县,并完全建造好了粮仓和工事,正在力图继续往北建立阿迷州粮仓。

    但经过平安多次成功的袭扰,张辅想改变方略了。那便是,放弃建造仓库!

    先退兵至元江北岸,减少粮草转运损耗,在元江等待一段时间,等的是从交趾布政使司运来足够多的粮草。然后随大军携带一月军粮,放弃补充军需的粮道,直接挺进昆明;再从贵州方向取得补给。

    可是这个方略有个问题,军中的文官宦官甚至密探、肯定会传递消息回京。

    如果消息被添油加醋,朝中可能要误会了……说汉王已经到四川兜完一圈,你张辅才走到蒙自县,然后又倒退回到云南边境,在那里按兵不动!你他|娘的那么多军力,却在云南连一点粮食都弄不到,是不是故意的?

    “如果我是平汉将军,全权节制西南军政,何至于被平安的那点人马调|戏?”张辅不禁叹了一口气。

    黄中马上赞同道:“弟兄们都想大帅做平汉将军!朝里乱七八糟的方略,如何比得上张大帅的见识?”

    张辅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一句话,便脱口说出来:“只有当他们看到巨大的失败、而无力承担的那一刻,才会真正知道错了。”

    黄中急忙一本正经道:“大帅真乃智者!”

    张辅道:“我是转述别人的话。”

    他说罢坐在马上低头沉思,脸色相当不好。张辅从未表露出不满,但心里早已骂了千百遍:拉拢老子的时候,说得比唱得好听;老子刚断了后路,马上翻脸玩这一套?

    黄中虽然有点粗俗,但说的话很对!他|娘|的,陷在这远在天边的荒郊野岭里,张辅相当之不爽。

    “反正兵部的方略里,也没把咱们放在重要的位子,大帅别担心了,没粮能怪咱们?等着看他们那帮人的能耐!”黄中愤愤不平道。

    “若只有这点心胸,我还是张辅?”张辅冷冷道,“带兵的人,一人便关系数以十万计的弟兄性命,有甚么坎过不去?不管甚么理由,绝对不能渎职!”

    他提了一下缰绳,调转马头,斩钉截铁地说道:“立刻撤回元江!催促交趾、广西二省的转运官员,一个月内将粮草送到元江,否则洗干净了等死!别怪我张辅先斩后奏!”

    “大帅!”黄中一面露出敬意,一面又面有担忧。

    张辅道:“朝廷的方略也无不道理,若能凭借贵州城将汉王主力引至城下,则此战大有可为。咱们应竭尽全力配合兵部大略,尽快赶到昆明。”

    他想了想道:“你叫军中的文官马上写信,八百里加急报到湖广常德府,叫兵部尚书金忠想办法,一定给我调来足够的军粮。”

    “末将得令!”黄中执礼道。

第四百二十章 围魏救赵

    夕阳渐渐落向西山,昆明城光暗交替,颜色厚重的光线、笼罩在古朴的城楼上。大片的烟雾还在空中弥漫未散,炮声仍旧零星可闻,不过攻城的军队,已渐渐向远处撤离,回到围城工事后面去了。

    今日昆明城城防已无危险,盛庸离开了城墙。他走到汉王府端礼门外,拍打了几下身上的灰土,把盔头取下来抱在怀里,往门楼里走了进去。

    偌大的汉王府,显得空荡荡的。里面的汉王家眷、宫人已经撤走,这时候可能该到大理城了。

    按照原先的方略部署,敌军一旦攻下曲靖军民府,汉王府、沐府及诸将士的家眷便会撤退到大理府……以后,如果昆明城危急,活动在云南府城之外的平安,会护送家眷妇孺继续往零关道走、北上去四川布政使司。

    盛庸刚进门楼,竟然听见旁边的衙署里传来了读书声,正是“铁面左手”齐泰的声音。

    齐泰与盛庸、平安、瞿能三人的处境都不一样,齐泰已被朝廷明令定罪,他是“靖难之役”写在檄文上的罪人;随着汉王与朝廷撕破脸,几个建文朝旧将都可以公开露面了,但齐泰不能。

    很多文武当面是称齐泰为“李先生”,但背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便是“铁面左手”。因为李先生一直戴着副铁面具,而且写东西用左手,自称是左撇子。

    “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盛庸走到门口时,李先生的读书声更清晰了,但声音有点异样、好像带着哽咽。

    这个乡试第一名、次年即在会试中进士的大才子,恐怕早就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但此时他的声音老是打顿,听起来很奇怪。

    盛庸走进门,看了李先生一眼,抱拳行礼。

    李先生没有马上回应,他竟然避过头去、好像在擦眼泪。盛庸更觉得蹊跷,那了无生趣的经书,能叫人读了感动得哭?

    “今日战事暂且算是消停了。”盛庸抱拳道,“李先生好兴致!”

    李先生把头端正了,放下手里的书,说道:“当年我去参加会试之前,常读的一本书就是《中庸》。每当心乱之时,我就爱读这篇,记不得多少年,总是如此。”

    “原来如此。”盛庸点点头,在李先生旁边的太师椅上随意地坐了下来。他们几个人在巫山里一起住了几年、几乎不见外人,彼此间私交是不错了。

    李先生用很淡然的口气随口道:“记得那时我住在京师一道破落巷子的客栈里,胜在吃穿住都很方便、不算吵,且价格低廉。”

    盛庸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听着。在炮声杀声中忙了一整天,他总算稍稍放松了下来。

    李先生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那客栈里有个卖唱的女子,倒是不错的人。”

    “卖|身么?”盛庸随口笑道。

    李先生道:“若有人给足钱,她应该也愿意。”

    李先生没再继续说,俩人沉默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盛庸开口道:“李先生好文才。先生写的那文章,不仅对夷族人管用、夷人群起而攻张辅军,对咱们自己人也很管用。今日我叫人在四城念出来,号令将士保家安民,守卫云南家乡,将士的士气亦为之一振,皆用命守城。”

    盛庸稍作停顿,赞道:“此文言简意赅、言辞慷慨,发乎肺腑。世人确多有乡土之情,闻之肃然。”

    不料李先生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写的文当然不是发乎肺腑,若要写真性情,我得写憎恨家乡。”

    盛庸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应。

    李先生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我虽在巫山相处数载,有些事我也从未说过……我年幼丧父,儿时也不合群,很受了一些乡邻与私塾同伴欺凌。”

    盛庸有点尴尬,但李先生开了口便继续说道:“当年我科场顺利,但过的日子却是一路坎坷,有好些事至今仍不能释怀。不过圣贤经书确能教化人心,我做官之后,便不再计较那些憎恨与厌恶了……”

    李先生神情复杂道:“彼时我认为治国者的政|见,若会让生灵涂炭,则有悖圣人教诲。

    故当年建文君削藩,我在朝里便极力反对逼迫燕王太甚、试图避免大战,以免天下百姓遭殃。我问过黄子澄,是否明白兵祸是怎么回事?”

    李先生冷笑了一下,冷意中带着自嘲,“可是,后来京师城陷之后,直隶各地还有几个官民,记得我的好心?彼时我听说,很多乡民在四处找我,因有悬赏!无论我为他们做了甚么,下场也不过是身败名裂罢了。”

    李先生看了盛庸一眼,“世人从众,只要循序善教,趋者众矣,则可为我所用。”

    盛庸好一阵子沉默不语,后来终于开口道:“即是与人相处数载,亦不尽然能相知。”

    ……太阳已经下山了,天地间却还要一小会儿、才能完全黑下来。

    顾成骑着马,久久观望着昆明城的城墙。此时炮声已经停息、攻城的人马也撤回来了,那黑影幢幢的城池,渐渐恢复了寂寥。

    已过七十七岁的顾成,头发胡须白了大半,只剩下零星一些灰黑的毛发,才让他没有鹤发童颜的模样。

    他的眉头皱着,整张脸的皱纹便更加触目惊心。一个问题在他的心里萦绕不去:究竟何时才能攻下昆明城?

    今日中军收到了贵州都司那边的确切消息,汉王军已从重庆府出发南下,走渝播间要道,必定是要向贵州城进军!渝播间要道是一条大路官道,路程约八百里,汉王军甚么时候能抵达贵州?半个月、或二十天?

    部将似乎看出了顾成的心思,在旁边沉声道:“这昆明城便如一块硬石头,咱们可否回军贵州,与吴高军一道、东西夹击叛军?”

    顾成看了部将一眼,说道,“李将军所言不无道理,若决战能在贵州打,咱们尽可能集中最多的兵力在一处,此方略想来是不错的。”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在贵州、官军若能聚集二十几万人马,汉王还会来吗?”

    部将沉吟不已,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

    顾成接着又道:“云南兵力不足,在官军的围攻之下,险象环生;老夫听说汉王的家眷已逃到大理去了。而汉王叛军极快地攻下了四川之后,却走渝播间要道来贵州,明显是‘围魏救赵’之计,欲迫使我部从云南撤军。

    老夫此时解围云南、回救贵州,便正中了汉王下怀,被牵着鼻子回去了。云南的危局一解,汉王为何一定要再到贵州来决战?此战汉王既处于下风,又没有了必战之理……他最好的选择是,不打。”

    顾成叹了一口气道:“若咱们撤回,汉王不费一箭一矢,便解了云南之围。此战如此不了了之,咱们在京师只会沦为笑柄!”

    部将听罢点头称是。

    顾成又道:“况贵州贫瘠、大山纵横,官军二十几万人挤在一处,时日稍长,恐怕军需转运麻烦不小。”

    部将道:“贵州城比昆|明更坚固,兵力也不比昆明城少;兼有吴高军策应,按理应该比昆明城守得久!”

    顾成点头道:“正是如此。咱们一旦攻破昆明,则可收复云南布政使司,从云南征调军需补充大军所需;那时再回军贵州,攻打陷于贵州城下的叛军疲惫之师……结果若是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他说罢想了一会儿,又道:“张辅能否及时赶到昆明城下,此事亦是一个变数。老夫琢磨多日,朝廷此番方略,胜算至少有六七成的。”

    老将顾成所言胜算六七成,却非张口胡说,反倒有些谨慎。从兵力上看,本来此战官军就是汉王军的二到三倍!

    朝廷邸报,此役调动大军七十余万!虽不是号称,但也确实不是那么回事,官军被实际状况掣肘得厉害,根本不可能投入那么多人……官军此役能参战的人数,大概在二十余万到三十万之间,变数只在张辅军能不能及时参战。

    计有张辅军、顾成军、吴高军三路主力,兵力都在十万人上下。湖广那边还有几十万人,根本无法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及时投入战场;盖因道路和军需所限,湖广军预计总兵力在五十万、也没能很快聚集起来,能出动的就只有吴高军十万人而已。

    汉王军那边,顾成的估计可能只有十来万人,再多调动进贵州就有点麻烦了。而且四川和云南两地的卫所军加起来兵力有数,汉王必须要守备四川。

    不过官军的兵力虽是叛军的至少两倍,但昆明城的汉人百姓青壮、云南地盘上的土司蛮夷,许多加入了叛军与官军为敌。顾成不能忽视这些力量,故谨慎地估计胜算只有六七成。

    他继续眺望了一番昆明城楼,说道:“明日起,四面围定,持续攻打!若无妙计,尽快消耗守军兵力,乃是行之有效之法。”

第二百二十一章 穿青人

    洪武二十七年,原属贵州都司的播州宣慰司、改属四川布政使司。

    而今朱高煦占领四川之后,曾命布政使司向播州宣慰司送过政令,一时间却没有起到甚么作用;直到朱高煦的十余万大军来到之后,播州宣慰司治所才被前锋军占领。

    今天是永乐五年的最后一天了,乃除夕佳节,但汉王军各部依旧在行军。朱高煦所在的中军人马,将于下午赶到南面的一座小驿站后才扎营。

    大道两侧的山非常大,朱高煦估计,若要从东边的山上、走到西边的山顶,恐怕至少要一整天!

    播州虽在四川的南方,但天气更冷。前天这边才下过一场冰雨,幸好很快停了。那雨水里夹杂着冰粒,如此天气朱高煦确实很少遇见。

    朱高煦骑在马上,一直观望着左右的大山,仰着头太久、脖子也开始酸痛。

    忽然他借着明亮的阳光,发现东边的山林里隐隐有人影。过了一会儿,越来越多的人从林子里走出来了。军中有人喊道:“前锋斥候不是巡视过东山了么?”

    朱高煦没有吭声,他仍旧很镇定,继续观望着山坡上的光景……毕竟在这个时代、要集结大军非常费事;那几股敌军主力,动静在千里之外就被朱高煦知道了。播州地区不可能还有大军,自然便无法突然出现大股伏兵;而此时的武器杀伤力有限,若是兵力不足伏击大军那是以卵击石。

    一股汉王军游骑离开了大路,向东边的一条山路上跑了过去。

    就在这时,山上那些人把一面旗幡举了起来,那是一块拼缝在一起的灰色破布。朱高煦眯着眼睛仔细看,终于看清了布上写的字。

    上面写着一个大黑字:明。

    接着,已经走出山林的人们、纷纷向汉王中军大旗这个方面单膝跪倒,似乎在默默地行军礼。

    “穿青人!”朱高煦脱口喊了出来。

    按照越州卫指挥使马鹏(姚逢吉)的定义:穿青人就是汉人,逃亡的汉人军士。

    朱高煦顿时想起了他出征贵州之前,命令四川三司颁布驿传各地的一道政令。

    政令称,云、贵、川三地不堪重负逃亡的“穿青人”,曾为大明朝廷镇守险地,有过保国安民的功劳。故汉王府决策,自洪武年至永乐五年期间、逃亡之军户,尽赦其罪,准许回乡为民;若到都司及各官府自投者,准其恢复军籍,从汉王军者发军饷、同汉王军各将士,不得有误。

    没想到,第一批穿青人很快就来投了。有了榜样,将来会越来越多!

    朱高煦看着那面远处的旗帜,脸上有些动容,又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他心道:这世上,总有草、羊、人,但如果有一面旗能把羊组织起来,难不保不能变成人。关键是组织。

    他转头指着一个卫指挥使武将道:“你去把侯海叫过来,你们这几天有得忙了。那些穿青人,先给他们发军粮,然后验明军籍登记造册,发衣甲兵器、发军饷,组织成军。”

    “末将得令!”

    大军继续前行,及至下午,中军在一处小驿站扎营。辎重营从播州地区征调或交易的猪羊、腊肉等物资也运到了,大伙儿要在野营里过年节。

    驿站外面传来了火器的噼啪声,大堂外还贴上了红对联。喧闹的各营地里,渐渐有了节日的气息。

    可能是辎重营分了猪羊给穿青人,穿青人的营地里传来了一阵喊声,“汉王才是弟兄们的王!”

    “穿青人”这个词出现了官方的邸报里,确实还是第一次。他们是很容易被忽视的军户,朱高煦要不是听马鹏说起,也是闻所未闻。不过汉王府对这些民间流传的称呼,也能写到公文里;单是这件事,各地军户便已知汉王府的态度了罢。

    诸营在庆贺年节,朱高煦却在驿站大堂上忙着看奏报。

    军中各将的禀报、以及四川云南各衙的公文送到中军,白天朱高煦要骑马赶路,看不过来,停下来了正好忙着处理这事。

    妙锦端了一杯茶上来,放在旁边一张奇怪的桌子上。那桌子是方的,但中间有个圆洞、里面可以烧火,让人想起后世的火锅桌子。

    她向这边看了一眼,见朱高煦在奋笔疾书,正要离开。朱高煦却头也不抬地说道:“好多年没一起过除夕了啊。”

    妙锦转过身来,“上次还在京师……”她忽然想起了甚么,声音戛然而止。

    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见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他稍微回忆,也想起了就藩云南之前、在京师的最后一个除夕。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辆马车上的光景,烟花时不时让漆黑的车厢里一亮,那美艳动人的画面一闪一闪的,仿佛一张张图片一般。

    “确是在京师。”朱高煦放下手里的毛笔,“不过我刚才最先想到的,却是在北平那个除夕。兴许是燕王府里那口水井,在晚上实在太可怕了,我对恐惧的东西印象特别深。”

    妙锦没说话时,那张妩美的脸庞、也仿佛会说话一般。她刚才脸上带着羞意的闪躲,此时又浮现出来更加丰富的神态,似乎有些感激、又似乎有些感叹。

    她的朱唇轻启,刚想说话,不料门外先传来一个声音道:“禀王爷,‘守御府’派人送信来了,刚到行营。”

    朱高煦看了背对着门口的妙锦一眼,大声道:“放进来,南司还是北司?”

    来人答道:“回王爷,信使带着南北二司的消息。”

    所谓守御府,就是等同于锦衣卫的衙门。原来汉王府设了个奸谍机构,为了掩人耳目叫“王府守御百户所”,朱高煦起兵后、便扩大规模改成了“守御府”,设南北二司;与朝廷锦衣卫的建制一样……北镇抚司负责刑狱和奸谍,南镇抚司的职责包括研究兵器。

    不一会儿,一个信使走进了门,行礼把东西呈上。除了书信,居然还有一支布包好的火铳。

    必定是南司研制的新火铳!朱高煦兴致勃勃地拿出来瞧,看了一会儿,他很快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这不是新奇的东西,而是把从安南国缴获的“神枪”仿制出来的。

    这玩意,虽然比明军的铜火铳打得稍远,但所使用的箭簇、制造却比铜火铳的弹丸更麻烦……而且还有个很大的缺点,箭簇的穿透力反而不如弹丸,大概是箭簇出|膛之后不能旋转的原因,难道是因为没有膛|线?

    最大的问题还是安南国的“神枪”、与明军的火铳相比,没有本质的区别;照样是铸造的铳管、照样要用明火来点。

    朱高煦挥了挥手,叫信使先走了。他悻悻放下火铳,转头问道:“妙锦刚才想说甚么话?”

    “忘记了。”妙锦的神情恢复了平静。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也不强求。

    他坐了一会儿,便指着桌子上的火铳道,“汉王府不能只去仿制,还得自己创造。像这种玩意造出来了,也不会有太大的作用,以大明各地的工艺,敌军也很容易能仿造出来。”

    他提起毛笔,拿过来一张白纸,要给南司回信。但他提起笔时,又很快放下了。

    朱高煦想起军士们放火铳的姿势,一直就觉得很奇怪。就好像端着长|枪一样,位置在胸口附近……这与朱高煦从各种影视、军训中经历的放|枪姿势完全不同,他的印象里以为打|枪是要用眼睛瞄准的。

    而明军的姿势,完全没法瞄准,这是火铳命中率很低的原因之一;但将士们又无法改姿势,因为放火铳的时候,还得腾出一只手来点引线,只好先夹在腋|下了。

    朱高煦寻思了一阵,便在回信里写出来,要求南司想办法试验、改变一下火铳的点火装置,以便能双手拿铳瞄准。

    他接着又忙着撕开北司的信,说道,“我看完这封信,咱们到附近走走。”

    “大战在即,汉王应以大事为重。”妙锦轻声劝道。

    朱高煦笑道:“我在除夕的下午、花一个时辰与妙锦散步,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战败罢?”

    妙锦听罢,明亮的杏眼里也露出了笑意。

    朱高煦展开信一看,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抬起头道:“瞿能果然很有眼力,湖广的敌军要增援贵州了,统帅是吴高。”

    “江阴侯。”妙锦回应了一句。她出身官宦之家,对位高权重的那些旧臣,她仿佛如数家珍。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没再吭声。

    他寻思,吴高肯定要走“入湖广道”那条大路来贵州。

    朱高煦有经验,率大军走过乌撒达泸州道、现在又走渝播间道。这种动辄好几百里上千里的调动,大军走几经修缮的官道大路,安排稍微不妥就容易拥堵、或军需补给不善;在西南山区进军,沿大路行军尚且如此,若是另辟蹊径很难不出问题。

    “汉王还要出门么?”妙锦的声音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刚才说好了的,走罢。”

    妙锦道:“我去取一下帷帽。”

第四百二十二章 火中取栗

    每当朱高煦感到紧张时,整个人就好像回归了天地自然,自然地拥有了生灵动物也有的食|色本能。

    不过今晚他没能如愿。桌子上的荤菜只有一道,据说是当地土人的菜式,叫烟熏竹笋炖肉。将硬竹笋用草木烟熏加工干燥后保存,食用时拿水泡、然后与腊肉炖在一起……那味道不好描述,非常之奇怪,好像各种臭物的混合味,完全不合朱高煦的口味。

    夜幕刚刚降临,听着外面敲着竹竿的爆裂声、火铳的燃爆声,以及将士们的喧闹,朱高煦又看着妙锦的婀娜身影、饱满圆润的各处流线在灯光中晃来晃去。

    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十分急|切又邪恶的场面。还有记忆里那个除夕之夜的晚上,烟花的闪光中,像幻灯片一样、绮丽的画面时不时出现在眼前。他的呼吸有些不畅。

    此时朱高煦的心里仿佛有一头狰狞的猛兽,他平静不下来,如果不做一些世俗常理所不容许的事,他就完全无法宣|泄那种心情。很奇怪的感受,但他又无法自控。

    “呼!”朱高煦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敢再看妙锦。她肯定不能接受他隐秘的喜好,朱高煦也不愿意破坏自己在她心中的好感。她或许一直以为,朱高煦是一个有格调的贵族。

    朱高煦拿起桌子上的直尺,去量图上的长度。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图根本无比例尺可言,图上的距离毫无意义。

    吴高走到哪里了呢?唯一的办法,只有派人过去打探。

    朱高煦的思绪有些混乱,他渐渐地把努力所想的事沉吟念叨了出来。偶然间他回过神,才看见妙锦在瞧自己。她那双眼睛在灯光下泛着灵动的光辉,更添多情的错觉。

    “我去睡了,汉王也早些歇息。”妙锦轻声道。

    朱高煦坐着没动,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此地虽在土司活动的地区,但这座小驿站是汉人修建的,门窗和摆设陈旧古朴、洋溢着古典的风格。签押房里只有一盏油灯,周围有当值的侍卫,不过房间里只有朱高煦一个人。

    很多事渐渐在他心里恢复了条理,一个念头冒出心头:如果湖广军的统帅是薛禄,我肯定留下少数兵马监视贵州城,主力寻敌军援兵决战!

    但守御府北司已从京师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此番官军大将是江阴侯吴高。

    吴高此人,朱高煦与他交过一次手。“靖难之役”时期朱高煦守永平城,手里只有几千人;当时的情况根本没法给朱高煦太多兵马,靖难军主力去大宁城了,北平尚且空虚,别说外围的永平城了。

    那时吴高带的是辽东军主力,兵力可能是朱高煦的十几倍!吴高军的军队是一路大军的规模,乃朝廷大会战方略中的北路军,属于战略级别的大军……但出乎意外地,吴高没有马上对永平城发动强攻,而是先有条不紊地修建围城工事,稳步而缓慢地发动对永平城的攻城战。

    通过对吴高行事风格的经验,朱高煦严重怀疑:如果此次寻吴高主力决战,是不是真的能那么痛快?

    朱高煦的肚子里装着不少古代兵书,但他的作战方法,主要却来自多次实战的经验。其中有一个没出现过例外的经验,便是:在战术上,防御一方总是会占不少便宜。

    上次成都太平场之役,朱高煦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把进攻的方略、在会战时变成了防御。

    吴高肯定会修建工事、选择有利地形,不会轻易主动寻朱高煦决战!而朱高煦的兵力留下一部分防贵州城威胁腹背后,对吴高并无人数上的优势……

    不过朱高煦还总结出来了一个经验:毁灭敌军的军队,比攻占城池地盘更有用。

    “靖难之役”中,靖难军与官军进行了两次超过五十万规模的大会战,几乎仍未摆脱困守北平近左地区的处境,但胜利的成果,在后来便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显现出来了。

    如果按照这个经验,朱高煦便应该盯住吴高干。不管怎样,灭掉在野外的吴高军、肯定比对付守在贵州城的守军容易。

    敌军的大将们也必然会这么认为。孙子兵法说的,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无必要,大伙儿都不愿意强攻重城。

    问题是:先灭吴高,再攻贵州城,昆明城的盛庸能守到几时?

    平安率骑兵在城外各地活动,应该能跑掉。一旦昆明城失守,盛庸齐泰及两万余汉王军弟兄、被围在里面,估计死定了!

    ……次日一早,便是新年的第一天。汉王军控制的地区,拒绝奉洪熙皇帝的诏令,仍用永乐年号,即永乐六年;京师朝廷是洪熙元年。

    播州地区下起了雨,接着又夹杂着冰粒。汉王军主力共编制七个军,即前、中、后三军和左哨、右哨、左掖、右掖,都在各处营地没有启程,他们陆续派人到中军,请命在营帐中修整,等待雨停。

    朱高煦准许了各军的建议,并召集卫指挥使以上大将到中军行辕议事。

    驿丞的大堂上,挂上了一副象征性的水墨地图,朱高煦坐在上面的公座。陆续到来的武将们,把兵器放到外面的案板上,便走进来了。大伙儿被准许在椅子和凳子上入座。

    众将都时不时地打量侍立在朱高煦身边的妙锦,她虽然戴着帷帽,但很容易看出来是个女子。曾有大将提醒朱高煦,留意女子是否可信。不过朱高煦当然是信任妙锦的,她若是奸谍、当初在皇宫只要不让小宦官通风报信,朱高煦就完了,整场战争便打不起来。

    “江阴侯吴高从湖广出发,来增援贵州了。兵力不详,但估摸着与咱们的人马相当。”朱高煦径直说道,“现在咱们离贵州城还有三百里,如果天气晴了,六到七天便能全军兵临城下;理应可以先吴高军,到达贵州城。”

    都督刘瑛马上便抱拳道:“末将请为前军主将,先攻吴高军!”

    众将纷纷附议,扬言先调大军去教吴高做人。

    朱高煦抬起双手,让大伙儿先安静,说道:“这只是选择之一。从道路远近看,咱们还有两条路,一是攻打贵州城;二是绕过贵州城,向西南进军,试图切断贵州、广西通往云南的道路,寻顾成张辅会战。”

    小小的大堂上顿时又嘈杂起来,大伙儿都忍不住权衡预测前景。

    朱高煦开口道:“本王反而觉得,先攻吴高不是上策。”

    诸将听罢都望过来,听着朱高煦的下文。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吴高用兵沉稳呆板,咱们没有倍数的优势,想攻灭他、恐怕绝非朝夕能办到的事。万一久攻不下,怠误了战机,昆明城先失守;顾成张辅军向贵州夹击我军,咱们只能向四川后撤。

    此战下来,咱们甚么也捞不着、就只剩四川一地了。

    而后一个选择,我部从贵州向云南进军,主要粮道将被吴高、贵州守军切断;张辅顾成的人马同样面临如此处境。大家都不能久持,极可能双方同时有尽快决战的意图。

    但如此一来,吴高军就能到达贵州、并继续挺进,打通贵州云南之间的道路;时间计算上稍不留神,让官军三路大军能陆续投到一个战场,这仗就没法打了。

    就算大战拖延了,人数多的一方能控制更多的地方、有余力做更多的事,总会处于比较有利的境地。”

    朱高煦这么一说,选择就只剩一个。有部将不禁问道:“咱们若围攻贵州城,该拿吴高军怎么办?”

    “派一路人马去阻击对峙,争取时间让攻城人马先拿下贵州城。”朱高煦道,“所以此战叫‘火中取栗’!”

    那部将又问:“若是吴高以优势兵马,强攻我牵制的兵马,又该如何?”

    朱高煦心道:打仗本来就是在赌|博。天气地形的影响、以及数以十万计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状况,凭主将一个人、啥都能算准了才怪!

    战争的胜负,很多时候都是打了才知道罢。

    不过他口上却道:“我不算别人,就寻思敌军主帅。吴高差不多六十岁的人了罢,人越老越顽固,他原来就是那性子,说变就变哪有如此容易?”

    朱高煦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部此番出动,原定目标是贵州,而今贵州城就在眼前。若无不可抗拒的原由,本王认为,不能轻易放弃最初的目标!”

    他稍作停顿,抬头望向门外,沉吟道,“但愿盛庸能信任本王,一定会设法救他。也愿本王能信任盛庸,他能比贵州守军守的更久!”

    众将没有极力争论,毕竟几个月下来,朱高煦的决策最后都赌赢了。大伙儿只是有些困惑,但并未丧失对朱高煦的信任。

    ……因此有些经验,不一定就是真理。灭掉敌军军队当然更有效,但这种争权夺利的战争,或许胜利本身更有隐藏的价值,能鼓舞人心。

    只要能赢、再赢一场会战,战果如何都是次要考虑的事。

第四百二十三章 空口承诺

    永乐六年正月初二,冰雨仍未停息,道路一片泥泞。

    朱高煦下令,都督刘瑛率左右哨及前军共计三路军,留下辎重之后,拔营继续前进。

    先遣出发的军队、到达贵州城之后,刘瑛会留下左右哨由副将统率、在贵州城先扎营;而刘瑛本人则率余下的前军人马,向入湖广道方向继续进军。

    朱高煦等不及雨停了。大明朝疆域太辽阔,仅是一省地盘之内,各地的天气也极可能各不相同。播州在下雨,吴高军那边却或许天气晴朗。

    万一吴高军先靠近贵州了,之前的方略全部都得作废,重新想办法!

    ……时汉王军前中后三军的兵力,每军步骑的人数、都超过了二万五千人;而左右哨、左右掖四军的编制,是各分左右两卫,一军有一万一千余众。全军总兵力十二万余人。大明朝各省各地的卫所制度都差不多,但军队的编制却各不相同,与带兵主帅家传的兵法战术和习惯有关。

    前军等部人马离开大营,已在道路上行军。朱高煦赶到了前方的大路上,下马在步军队列旁边步行,他杵着一根长枪,在泥泞里走着,很快靴子、裤腿上便全是泥水。

    难怪此时人们把那些需要劳动的百姓、不仅是农夫,都称之为泥腿子。几乎所有的道路在下雨后都很糟糕,只要不是在大城池庭院中生活的人,腿上很难没有泥。

    将士们纷纷侧目观望步行的汉王。朱高煦转头大声道:“本王自己试试,这路究竟能不能走!”

    就在这时,骑着马的刘瑛迎面赶来了,刘瑛道:“王爷!请王爷上马,末将步行!”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你也下马,陪本王走一走。”

    刘瑛翻身下马,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心里认可的、最有能耐的那些大将,此时都有重要的使命;军中已没有让他完全满意的大将。大军里的大将们,除了云南的卫指挥使,便是汉王府以前的千户、副千户升上来的……除此之外,三个护卫指挥使之一,刘瑛就在军中。

    他想起一部电影里的台词:最贵的东西是甚么?人才!

    此时双方都有点尴尬。朱高煦认为增援贵州的官军大将,吴高不是最适合的,他太稳了;如果不考虑何福的把柄被朱高煦捏着,何福更好……而汉王军去阻击吴高军的人,反而需要很稳当的人,刘瑛也不是最好的人选。

    可朱高煦苦于一时无人可用。

    他回忆了一番刘瑛在诸次战役中的表现,以及平时言论,觉得刘瑛是个倾向于进攻、中规中矩摆开决战的人。就像大伙儿在重庆府之时,刘瑛与瞿能争执,主张的不同之处、其实就在于是否激进。

    刘瑛现在就在朱高煦的旁边,位置稍微落后朱高煦一个肩头,俩人一起在泥泞的道路上跋涉着。刘瑛应该已经猜到,朱高煦有话要叮嘱他,所以一边小心脚下,一边默默地等待着。

    朱高煦终于说道:“我每次到别的地方去,心里都会忍不住很高兴。”

    刘瑛点头发出一个声音,随口附和着。诸将似乎已经熟悉朱高煦的习惯了,他谈正事的时候,时不时会先东拉西扯说一些小事。

    朱高煦继续道:“好像是因为儿时的回忆,那时每次去舅舅家(当然不是指徐家),长辈和小伙伴都对我很亲热,能有许多新奇的玩耍。功课不用做了,父母因在亲戚面前、对我的管束也少了一些。所以每次要离家出发去外地,我的心情就特别好。”

    他转头看了刘瑛一眼,“刘都督可知,人在儿时的记忆是最深的,往往会影响一辈子。”

    刘瑛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头道:“王爷所言,极有道理。”

    朱高煦张口欲言又止,不想继续说这事儿,改口道:“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可能咱们一生也不会去贵州城。”

    “战场……如赌|场。”朱高煦叹出一口气,马上转头小声说道,“咱们没有太多本钱,这种大会战只要输一次,形势就会急转直下!投降的人,恐怕会比四川官府的敌军文武还要多;就算有人想借你我的脑袋去封侯、也并不奇怪。”

    刘瑛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咬牙用力点了一下头。

    俩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朱高煦才开口道:“我在‘靖难之役’中见过一些人,让他带几千人马、参与一场战斗,可能是一个良将;但往上升了一级,说不定就不好使了。能坐镇一方的大将,一定要有全局的念头,切勿因贪图一点军功、便误了大局!我在评判诸将功劳时,也不会按照寻常将士斩敌多少来看。刘都督听明白本王的意思了么?”

    刘瑛那张白净有点女相的圆脸,忽然很紧张,他站定抱拳道:“末将请汉王指点战策!在时机恰当时,王爷可亲临东线战场,监督末将。”

    不料朱高煦摇了摇头:“刘都督,这次你得靠自己。”

    “为何?”刘瑛困惑地说道,“在王爷跟前我说句实话,以前末将没干过这等事,心里有点没底。”

    朱高煦忽然从刘瑛的神态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依赖感;就好像未成年的孩子,依赖父母一样。刘瑛已经三十来岁的人了,但这并不奇怪……或许人们在战争中,大多都还是孩子罢?将来人类的战争模式成长,还长着呢。

    朱高煦答道:“尽快攻占贵州城,乃此次大战的重中之重。本王无法全程掌握东线战场,更比不上一直在前线的刘都督更了解实情。本王若插手,反而会影响你的判断、策略!刘都督,每个人的想法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

    每一个瞬间组成的无数直觉、猜测、权衡、想象力,才能形成方略的完整性和系统化,这便是为何带兵的主将总是只有一个,而不分左右将军的缘故。”

    朱高煦一掌拍在刘瑛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鼓励地点了一下头:“记住你在全局中应该做的事,昨天已经谈过了。也要相信自己!这世上,一个人能担负重要的职责、并非随时都有机会。想一想永乐年间的那几个国公,张家、邱家、朱家,以前在燕王府的甚么位置。”

    永乐朝最得重用和信任的武臣,当然是燕王府三护卫指挥使,而今已经名满天下。

    国公这个位置,代表了太多东西。名声权势地位金钱美人,甚至可以把仇人毫无理由地弄出来报|复,至少私|欲大多都可以被满|足。

    刘瑛的个子没有朱高煦高,他抬起头迎着朱高煦的目光,紧紧闭着嘴、眼睛炯炯有神。朱高煦知道他动心了,无论是对名誉、利益还是权势的渴求,都是一种欲|望。这才是人们能干大事的源动力!

    朱高煦继续鼓励道:“记住,一定要全局获胜,那些东西才不是空口承诺!此役只要获胜,云、贵、川三地逾千里疆域,便能牢牢地被咱们握在手里,大业便有了根基。

    汉王军以少胜众的辉煌战绩,会让天下亿兆臣民重新敬畏咱们,重新考虑咱们主宰大明皇朝的可能性;即便实力上还有差距,但咱们的气势形势已经盖过京师了。”

    刘瑛的脸色和眼睛都微微发红了,抱拳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一定不负重任!”

    “好。本王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朱高煦满意地点头道,“刘都督还年轻,不要过早地老气横秋顽固不化,不是甚么事都一定像排兵布一样、得中规中矩。”

    刘瑛又道:“末将谨记王爷教诲。”

    朱高煦道:“刘都督率前军先上。待大军到达贵州城后,本王会调左掖、右掖增援刘都督,造成重兵向东线调动的假象。”

    朱高煦说罢转头喊道:“牵马过来!”

    待侍卫牵马上前,他便翻身上马,稀泥立刻将马镫、马腹上糊得到处都是。

    他不再继续拿失败的下场来威胁刘瑛了……战败的下场当然很严重,朱高煦自己也不愿意去想象。

    这是没办法的事,没任何赌|博、能用一文钱赢得十万两,想得到多少、就得拿多少代价去搏……除了买彩票,可是明朝没有彩票,朱高煦以前也从来不买彩票;因为那玩意的对家不止一个,而是与上亿人搏机会。

    朱高煦抱拳道:“刘都督,好运!”

    刘瑛也回礼作拜:“王爷保重。”

    朱高煦骑马带着护卫小队,往行军的反方向回去。

    他回到了驿站,下马时见妙锦正站在屋檐下看雨,便走过去招呼了一声。妙锦打量了他一眼,道:“汉王快去换身衣裳罢。”

    朱高煦低头一看,说道:“晚上再换,一会儿我还要出门。”

    妙锦问道:“汉王去送刘都督了,说了甚么?”她好像对朱高煦的言谈十分有兴趣。.

    朱高煦随口道:“我告诉他战争胜利了、他能得到甚么。”

    妙锦又详问了一句,朱高煦走上前,沉声道:“国公。”

第四百二十四章 刘都督的回忆

    未料这场初春的冰雨,一下就是七八天之久。它时断时续,不过道路的泥泞一直没干过。

    原来汉王中军预计,六七天就能走完剩下的路、到达贵州城;但直到正月初八,刘瑛部离贵州还有将近一百里。

    当天下午,大军征用了一个村寨,各部便在周围扎营。村子里的所有房屋、屋檐下都挤满了人,但也只能住下一小部分人马。大伙儿浑身稀泥,疲惫不堪,在营地上搭建草木棚屋和油布帐篷,不过总算停歇了下来。

    刘瑛在各部营地上巡视之后,虽然眼睛看得见将士们的劳累,但他认为汉王军此时的士气尚可,在没有遇到敌军攻击的情况下、弟兄们还可以继续忍受一阵子。

    他与汉王分别之后已是第七天,这时才后知后觉般地、仔细想起了汉王对他说过的话。

    那一番话里,不能贪功、顾全大局之类的道理,刘瑛都是懂的,汉王再说一次无非是强调方略而已。

    胜利后给他封国公,刘瑛也大致能猜得到,毕竟奉天伐罪、诛杀奸臣都只是说辞,汉王就是在争皇位……汉王不争皇位,大伙儿还不愿意了!汉王若做了皇帝,手下的嫡系武将不可能没有封赏。

    不知为何,反而是汉王一开始提到的儿时旧事,在刘瑛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番话便是,汉王说起儿时去舅舅家,很高兴云云。

    渐渐地,刘瑛也回忆起了他儿时的一些事。

    当年刘瑛很少去舅舅家,反倒常去姑姑家。姑姑嫁的也是个百户官,其百户所离刘瑛家也就十多里地远、或许是二十里,记不太清了。

    他姑有个儿子、比刘瑛年长好几岁,是他的老表。刘瑛去姑姑家玩,常和老表在一个被窝睡……

    刘瑛想到这里,感觉脸上发烫,伸手在脸颊上搓了起来。至今他也不知道,老表究竟是有喜欢男童的怪|癖,还是刘瑛小时候长得很像女孩儿的缘故。

    不过刘瑛认为自己并无此嗜好,因为他现在喜欢漂亮的妇人。他一想起老表对他做过的事,便觉得十分羞辱、恼怒;还有某种惧意!因为他偶尔会产生一种好奇的想法,想再次尝试一下!但这种事有损他一直很在意的大丈夫颜面,所以每次产生如此念头,就感觉十分恐惧。

    刘瑛是个非常在意自尊和面子的人。小时长了一副女相,不少人便觉得他好欺负、而且总是调笑他;那时候刘瑛便会很凶,表示他虽然长得娘,但有一颗勇悍的心!

    不过他虽然从不愿意承认,却骗不了自己,他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小时候打架,长大了世袭武将打仗,他每次都非常害怕,暗地里是十分谨慎小心的人。

    所以他更加害怕弟兄们、特别是部下看穿他,平时的言行,都刻意展现出自己激进勇猛、悍不畏死的一面。连汉王也相信他是那样的人了。

    刘瑛挠了一下脑袋,听到有声音道:“刘都督!”“拜见刘都督!”

    他回过神来,见前面一群将士从草棚里钻出来,正向这边行军礼。

    “免礼了。”刘瑛昂首挺胸,作出一副威怒的模样,口上却比较和气地问道,“弟兄们,明日还能坚持行军吗?”

    一员年轻的武将抱拳道:“回刘都督话,这点烂路,走起来只是累,没啥问题!”

    刘瑛满意地点点头,“你叫啥名字?”

    年轻武将道:“末将乃云南后卫百户尹得胜。”

    刘瑛回顾左右道:“尹百户这等不畏艰险的弟兄,正是军中之中流砥柱。尹百户勠力杀敌,立了功,本将为你请功升官。”

    “刘都督定把末将忘了……”尹得胜道,“太平场之战,末将差点被刘都督处以死罪,幸得您手下留情。”

    刘瑛愣了一下,隐隐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在南豁口战场、临阵最先跑的那厮就是你?!”

    尹得胜忙道:“刘都督明鉴,真不怪末将,要不然您也不会手下留情!末将麾下那些人,大半是军余补的,只会种地、啥也不会,从来没上过战场,上去就崩了……”

    刘瑛感觉非常尴尬,刚才方赞扬了这厮,他却提起了那件破事!

    “现在你麾下还是那帮人?”刘瑛问道。

    尹得胜道:“换了不少兵。太平场之战,末将麾下百户队先被打崩,又被千总要求将功补过、率弟兄们顶到了最前面,死伤又过半。后来到了成都城,上峰给末将补了许多四川军户,这帮弟兄比以前好些了,只是说话不太好懂。”

    “军法无情、赏罚有度!你好自为之!”刘瑛道。然后马上离开了这边,到别处巡视去了。

    ……尹得胜抱拳立在泥地里,等大将们远离,他才直起腰,望着大将的背影若有所思。

    “俺不止会种地,还会打铁。”一个声音道。

    尹得胜转头一看,一个个子比尹得胜高半个头、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后面,正是刘大根。百户队里大伙儿都叫他“老铁匠”,刘大根并不老,年纪反而很年轻,只是长得太老、满嘴胡子像个中年汉子。

    “你怎不到都督跟前去屁|话?也好认个亲戚。”尹得胜没好气地说道。

    刘大根一本正经道:“天底下姓刘的太多,刘都督怕是不认俺。”

    周围的将士们“嘿嘿”地笑了起来。

    尹得胜又骂了一句刘大根脑袋里装着铁疙瘩,回到潮湿的草棚里,径直躺到了地上的茅草上。

    这一回尹得胜所在的右哨人马,虽然行军跟着刘都督,但作战并不跟刘瑛。他们到达贵州后,就不再继续前进了,等在那里准备攻城!

    所以尹得胜还是比较老实的,他在大将跟前没有说谎,真不觉得在泥泞里跋涉几天、有啥了不得……比起安南多邦城的恐怖场面,确实不算了不得的事。

    外面的天还很亮,但随便搭建的低矮草棚里非常黑。尹得胜在泥泞中跋涉了一整天,便熬不住倦意不留神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用方言喊他:“尹百户,‘欺’饭啦!”

    尹得胜猛然惊醒,只觉得胸口“咚咚咚”地大如雷鸣。他应了一声,还有点迷糊地走出来,旁边那四川军户又问:“百户做恶梦迈?”

    尹得胜点了点头,这时才感觉到初春寒意、浑身发冷,但头上却全是汗。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了,各处的火堆也烧了起来,到处都是火光。梦里的光景,尹得胜大部分记不得了,但脑海中还残存着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满头箭矢和铳矢,残肢断臂中的惨叫声。

    从云南一起出来的老将刘大汉、死在了太平场战场,不过在尹得胜心里,刘老汉的归宿不错,有口棺材还有个坟头……那些死在多邦城的弟兄,堆积在一起,简直就像被屠|杀一样。

    攻城,这回又是攻城!

    ……次日一早,天气终于放晴。刘瑛部一早拔营,大军在官道上走了近半个时辰,东边的朝阳便缓缓升起。雨后天晴,空气清新,天地间的青山也看起来愈发清晰。

    尹得胜这时才看到,路边的树梢已经发了新芽,虽然天气仍然很冷,春天的气息却已不知不觉到来。

    太阳一晒,到了下午道路就被完全晒干,大军的行军速度开始加快。

    正月初十上午,前军各部沿着贵山下的官道,绕过了贵山;之后很快贵州城便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内。贵州城位于贵山之南(乌当区到东风镇之间),故贵州的名字也来自于此山。

    前锋人马已经选好了扎营的地点,大伙儿继续往东走,从贵州城北面数里地外绕行;各部列队行军,并未遭遇守军出城袭击,或许是刘瑛部兵力远多于贵州城守军之故。

    尹得胜所在的右哨,要驻扎在东面入湖广道的大路两侧,以消除贵州守军对刘瑛部主力的后方威胁……尹得胜生下来就准备世袭百户的,很懂行军扎营的讲究;不过运气不好,绝大部分武将都平步青云了,他还是百户。

    尹得胜现在对城墙有种莫名的惧意,却忍不住一直观望贵州城墙。见那贵州城比不得内地的大城、也不算小,四面城墙的长度或许有将近十里地!城墙下方估摸有一丈高的条石拼镶,上面是土墙,远远看去它就像一座建在石头上的城堡一样,样子十分坚固!

    大伙儿在中午之前就到达了营地,这块地周围的山小、视线比较开阔,很难被偷袭。尹得胜的人马便在加入千总队,在一座山坡上继续修建营地;前锋和辎重兵已经挖好了壕沟,大伙儿接着要修土墙和藩篱,搭建帐篷和营舍。

    刘瑛部主力在大路上稍作休整,吃了饭便继续往东走了。

    尹得胜在官道旁边的山坡上,观望着路上的队列、络绎不绝的人马。刘大根的声音又道:“俺们走了多远的路?脚上都是泡,他|娘|的总算不用走了!”

    尹得胜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倒觉得,过阵子你还会说‘俺宁可多走几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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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