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江南世家TXT下载江南世家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五三。女人的战争

    婉澜这才算是真正见识到陈夫人治家也就是捉弄女人的手段,这叫她大开眼界。这位老太太是彻底厌恶婉澜到底了,每日三餐叫人摆到她那边,叫上陈暨,叫上陈启,甚至连陈启那位美国女友都被殷勤相待,却特意传话来,说婉澜只管招呼好她娘家兄弟即可,不必操心这边。

    就连秦夫人面对谢道中的妾室时,都从未用过这样卑劣的手段,陈夫人将自己的身份摆出来,一副慈母心肠,陈暨就连招架都招架不了。他曾经想做母亲和妻子中间的调解人,但一提道婉澜,陈夫人便要拿一方帕子呜呜做声,说她自己至今没能为陈家延续香火,对不起陈暨死去的父亲,然后苏曼势必要来柔声安慰她,陈夫人逐渐止住哭泣,在陈暨面前握苏曼的手,说她没福气,膝下没有一个苏曼这样的女儿,这就算了,偏偏连她这样乖巧贴心的儿媳妇都不能有。

    婉澜从不因此同陈暨闹别扭,她每日在主楼上为陈暨备好三餐,然后微笑送他到客楼上吃饭,有一日陈暨在这边处理公务,陈夫人派人催了两三回,到最后竟然直接将苏曼打发来。

    彼时婉澜正靠在书桌一头翻看陈暨递给她的资料,苏曼不敲门就直接闯进来,软着嗓子对陈暨道:“玉集,吃饭了。”

    陈暨觉得尴尬,当着婉澜的面,他甚至没有应声,而是立即去看她的反应。

    婉澜将纸页放到桌上,对他温柔微笑:“去吧,先吃饭,待你回来咱们再细细商量。

    陈暨站起来,在妻子柔和的目光下走出书房,到楼梯口停住。他发了一会怔,忽然对苏曼道:“我今日在这边吃。”

    苏曼惊讶地看着他:“只怕妈会不愿意。”

    “你去将她哄愿意,”陈暨道,“横竖你哄人,尤其是哄她,很在行。”

    他说完就扭头回去了,在书房外头喊婉澜的字:“卿卿,你过来。”

    婉澜应了一声:“怎么了?”

    “我有事情要同宁隐谈,”他说,“你给他们打电话,我们今日到外面吃。”

    婉澜从书房里出来,单手扶着门框,看到楼梯边脸色涨红的苏曼和咬肌绷紧的陈暨,她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当即便笑着迎上去,伸臂去搂陈暨的脖颈:“你先过去吃了再谈,也是不碍事的。”

    陈暨一把搂住她的腰:“今日陪你吃。”他低下头来亲吻婉澜的发髻,“你想吃什么?”

    楼梯边传来咚咚咚地下楼声,皮跟敲在木板上,声音大如擂鼓,婉澜从陈暨肩膀处探头去看,故作不知地发问:“阿曼怎么了?”

    陈暨笑起来:“装模作样,你难道还不知她怎么了?”

    婉澜将目光收回来,重新看进他眼睛里:“那么你今日,是在可怜我吗?”

    “最可怜的明明是我,”陈暨松开她,推她去卧室,“换衣服,我们今日到馆子里吃,吃完饭去看看华大夫,就是好几年前,重荣太太怀孕时看的那一家。”

    婉澜伸进衣柜里的手一顿,良久,黯然转回来:“我兴许不会再有孩子了,玉集,我梦见过平康,他说我没有子孙缘,我想他应当是恨我没有保护好他,所以不会再让我有孩子。”

    她说着,自己坐到床边去,觉得心如刀绞:“你……你要不就……纳了苏曼吧……”

    “我要带你去看医生,是为了有个孩子来堵我妈的嘴,”陈暨走过来摸摸她的脸,“而且必须是你的孩子。”

    他从衣柜里随手拿出一件洋装裙子,是西装上衣和筒裙,还有一顶镶着羽毛的礼服帽:“不要胡思乱想,平康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很喜欢你,兴许也希望再投生到咱们家来,所以你要给他一个机会。”

    陈暨也换了衣服,跟婉澜同色调的西服,他带着婉澜从楼上下去,看到陈夫人正在一楼的客厅里坐着,陈启跟苏曼他们都在。

    “上外头吃吗?”陈夫人道,“那就一道去吧。”

    陈暨愣住了,婉澜也愣住了,在这种情况下,她显然不能出头,否则只会让陈夫人更恨她。

    “元初!”陈夫人道,“去叫那个……那个……你那个女同学来。”

    她还没记住陈启那位美国女友的名字。

    当着婉澜的面,陈启觉得难堪,他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七年,不太能习惯陈夫人对子女生活横加干涉的做法:“妈,杰奎琳她……”

    “叫她来!”陈夫人喝了一声,“告诉她,玉集邀请我们一道下馆子去。”

    陈启不敢反抗陈夫人,只得以充满愧疚的眼神看了婉澜一脸,转身出去了。

    “妈,”陈暨道,“我是真的有事情要谈。”

    “你谈你的。”陈夫人抿了抿自己鬓边的头发,傲然向他们那边看了一眼,不知是看陈暨,还是再看婉澜,“我们只吃饭,不插嘴。”

    苏曼含笑立在一边,此刻虚情假意地开口,对陈夫人道:“妈,你这是同谁置气呢?大哥真的是有要紧事,我都同你说了。”

    “阿曼!”陈夫人提高嗓门唤了她一声,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倒是惯会体谅人,可有谁能体谅你?你莫要再说了,今日我说了算,你们都得听我的。”

    婉澜在陈暨身后一言不发,她没有主动退让,因为退得已经够多了,现在两军交战,退步就是示弱,就是不战而降。

    因此她将微笑端起来,对陈暨道:“母亲若想跟着,就跟着罢,横竖咱们要谈的那些事情,她听到了也不碍事。”

    陈暨皱着眉,正待开口,陈启那位美国女友便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她满脸不耐,先以厌恶的目光看了苏曼或是陈夫人一眼,接着冲去婉澜身边,用英语对她说:“我们去吃饭。”

    这一屋子只有两个人不懂英语,一是陈夫人,一是苏曼,因此杰奎琳的话就是说给陈暨、陈启和婉澜听的:“听着,现在我要你陪我去吃饭,然后我们一起到码头去买船票,我要回美国,并且邀请你和我一起去,因为美国不允许一个男人合法地拥有两个妻子,你可以去找新的丈夫,我也可以找新的男朋友。”

    她看起来怒气冲冲,说话不假思索,而且语速飞快,以至于婉澜都不太能听得懂,就连陈暨也反应了一会,只有陈启大惊失色地过来拉她:“你这是干什么?”

    杰奎琳将他的手甩开,又去拉婉澜的手:“你已经准备出门了吗?好极了,我们现在就能离开。”

    婉澜被她拽得踉跄了几步,险些绊倒,还是陈暨眼明手快捞了她一把,将她捞进自己怀里。

    “听着,女士,”他好久不说英语,乍一开口,有些结结巴巴,“你现在去跟亨利一起到外面吃晚饭,如果你想回去,那就叫他带你去买船票,你们一起回去。”

    婉澜紧随其后地补充:“希望这里给你造成的印象不会太坏,不过你最终也不会生活在这里,是吗?”

    “上帝保佑,”杰奎琳说,“我一辈子都不会生活在这里。”

    他们之间有来有往,都是用的英语,陈夫人听不懂他们再说什么,但能看明白杰奎琳冲进来时投给她的那个**的眼神,陈夫人对杰奎琳很客气,或许是因为陈启将她描述的太好,说她是美国一家超大型汽车生产厂商的女儿。

    她堆着笑去同杰奎琳说话,叫陈启翻译。因为不知道杰奎琳说的到底是什么,只看到她将婉澜拽得踉跄,还以为她是在发泄对婉澜的不满,因此陈夫人说出口的是:“大小姐,请你不要生气,她不值得你生气。”

    陈启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埋怨地看着陈夫人:“妈,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我难道不都是为了你?”陈夫人瞪了婉澜一眼,“有人怠慢了咱们家的贵客,我当然要替你说好话,免得她以为咱们家都是这样的人。”

二五四。家事

    婉澜不说话了,她现在是受害者,又有一个能不受陈夫人制的人帮她出头,她当然乐得躲在后面,沉默或者哭泣,扮演一个惹人怜惜的弱者。

    陈启不敢顶撞陈夫人,只管闷头生气,陈暨则沉着脸,待陈夫人说完了,才道:“妈,杰奎琳要回美国。”

    陈夫人大吃一惊:“才来了几天,怎么突然要回去?是不是嫌咱们招待的不好?我当初就说,还不如让阿曼来做主。”

    “好了,妈,”陈暨道,“叫苏曼陪你回去用膳,我跟元初要给杰奎琳买回国船票。”

    “不要走,不许走,”陈夫人说着,还要去拉杰奎琳的手,“多带两天,叫元初带你四处游玩,玩够了再回去不迟。”

    杰奎琳不知道陈夫人再说什么,她猛地甩开陈夫人伸来的手,尖叫了一声:“把你的手拿开!”

    陈启一把拦住陈夫人:“妈……她家里有要事,待不得,必须立刻回去。”

    陈夫人被杰奎琳的动作吓了一跳,连着退了两步,又赶紧安抚她,“不怕,不怕,我不是要伤害你。”

    婉澜在冷眼旁观这一幕,她像是忽然变成了戏台之外的旁观者,台上一切事情,各色人等都同她没有关系,天边传来金属碰撞声,混进吵吵嚷嚷的声音里,让她觉得脑仁发疼,想立刻抽身离开。

    立夏轻手轻脚地从楼上下来,小心走到她身边,贴耳道:“太太,二爷打电话来了。”

    婉澜精神猛地一震,这才发现那金属碰撞声不是幻觉,而是电话铃,她在陈暨身后低声说了句“我上去接电话”,转身便上楼了。

    果然是谢怀昌打来的,声音颇为愉悦:“阿姐,你在做什么?”

    婉澜疲惫地应答:“吵架。”

    她顿了一顿,又订正道:“看人吵架?”

    谢怀昌雀跃的语气一收:“怎么回事?”

    “家长里短,房前屋后,你没兴趣知道。”婉澜道,“你怎么忽然打电话来,怎么了?”

    谢怀昌声音又飘了起来:“你一定想不到我方才见了谁。”

    婉澜没有心思猜,但谢怀昌也并没有叫她猜的打算,不等她问便主动道:“是孙先生,我刚才同孙文先生一道吃的晚餐。”

    婉澜这才吃惊:“孙文在上海?”

    谢怀昌道:“他要去北京,同段芝泉他们共商国是……阿姐,孙先生正在南方开办军校,他写了一封推荐信给我,叫我到南方去找一个名叫蒋中正的人,叫他安排我去军校代课。”

    婉澜有些迟疑,因为她知道曹锟刚刚被段祺瑞打败了,而跟随他的吴佩孚同邀请孙文北上的段祺瑞冯玉祥他们,又是互相不对付的。

    “你准备南下了吗?”婉澜问,“那么筠如呢?她不是在外交部吗?”

    “她随我一同南下,”谢怀昌道,“她被孙先生的风采折服了。”

    婉澜握着听筒迟疑片刻,压低声音道:“那么你大嫂怎么办呢?”

    谢怀昌默了默:“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要说这件事,阿姐,你现在方不方便过来一趟?最好是你自己来,这件事同玉集大哥没有关系,我不想牵扯他。”

    婉澜求之不得,她一分一秒都不愿在这个家里待下去,立刻便道:“我马上过去。”

    她又从楼上走下去,楼下还在争吵,杰奎琳已经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陈暨同陈启的表情都十分难堪,她不知道发了什么,也没兴趣知道,只对陈暨说了一句:“我要出门一趟,孙文孙先生正在上海。”

    陈暨一把拉住她,看起来万分惊讶:“难道是孙文要见你?”

    “他方同宁隐见了面,宁隐拨电话来,叫我现在去见他,”婉澜故意没有说明她要见的那个“他”是谁,只道,“你留在家里,我叫司机送我去。”

    杰奎琳发现她要出门,赶紧跟过来:“求求你,带我一起走吧,你只用将我送到买船票的地方就可以。”

    婉澜看了一眼陈启,温柔地回答她:“你的行李呢?”

    “我不要了,”杰奎琳道,“我只想赶快离开。”

    陈启叫了一声杰奎琳的名字,语气里颇为恼怒,他应当是感觉脸上挂不住了。

    婉澜以目光制止他,然**着杰奎琳的手:“你冷静一下,先跟我走,好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在那里住一夜,我明天叫丫头将你的行礼收拾出来,然后再带你买船票。”

    杰奎琳想了想,万般委屈地点头:“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婉澜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换了中文对陈启道,“我先将她带走了,安排在乔治那边。”

    陈启不悦:“大嫂何必如此,她可以留在这里。”

    “元初,”婉澜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杰奎琳是你准备结婚的对象,那……”

    当着陈夫人的面,她忽然换成了英语:“那你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呢?”

    陈夫人叫嚷起来:“你要将她带到哪里去?你给我放手。”

    她竟然冲过来,要将杰奎琳从婉澜手里夺走:“你自己走吧,不要在我们家里待着。”

    婉澜惊讶地转过身去看陈夫人,就连苏曼都吓了一跳的样子,急急过去拦着她:“妈,您在说什么呀,太太没有错……即便是太太有错,您也不能这么赶走她呀。”

    “她嫁到我们家来这么些年,错还不够多吗?”陈夫人怒声道,“是我当年瞎了眼,竟然给玉集娶如此恶妇,怎么,如今你还想要搅黄元初的婚事?”

    陈暨实在听不下去,他在一片女人尖声细嗓的吵嚷声中猛地提高嗓门,大喝了一声:“都给我住口!”

    婉澜不怕他,在陈夫人安静下来后同陈暨点头致意:“我先走了。”

    陈暨也点头:“叫司机送你,小心一些,如果很晚了就在那边等一下,我去接你。”

    他这是在同陈夫人表态,与此同时,他很巧妙地向婉澜处走了一步,正正挡在陈夫人同她两人之间,将她们隔开了。

    婉澜看懂了他这个动作的意义,于是对他微笑,眼睛里含着万般柔情:“我明天早上回来,我要安抚一下她的情绪。”

    “她”指的是杰奎琳,刚才的闹剧显然将她吓到了,此时正躲在婉澜身后,双手紧紧握着她的臂弯。

    陈暨看了杰奎琳一眼,心知他的如意算盘已经被打破了,杰奎琳回国后必然要同陈启一刀两断,再不往来。

    婉澜柔声安慰他:“不要丧气,玉集,天无绝人之路,我的朋友德龄也在美国,她兴许能为我们引荐一些朋友。”

    陈暨对她笑了笑:“路上小心。”

    婉澜从大门处走下去,车子停在门口,她刚下楼梯,又想起什么似得急忙回头,跟丫头耳语了一句话,那丫头蹬蹬跑去客厅里,道:“立夏,太太叫你把她妆台上的胭脂盒给她拿去。”

    立夏方才一直不敢下楼,此刻听了这话,立时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从楼梯上蹿下来,奔大门处去了。

    陈夫人脸都气白了:“不像话……不像话!”

    陈暨捏着眉心,叹了口气:“母亲大人……是想在家里吃,还是下馆子?

    陈夫人狠狠瞪他:“吃什么?还吃什么?气都要气饱了,我将这个家领成这个样子,至今连个香火都没有续下,还娶了个恶妇当长媳,以后下到地下,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你们父亲?”

    陈暨忍无可忍:“妈,你记得平康是怎么没的。”

    陈夫人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立时便瞠目结舌愣在原。陈暨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追究婉澜都已经不说什么了,他除了庆幸,还能怎么做呢?总不能押着自己的母亲去跟她赔罪吧。

    陈夫人涨红了脸,哭嚷起来:“你这是在怨我?好啊,你现在也来怨我了,我这个当娘的,一颗心哪点不是操在你们兄弟身上,现在你反倒因为一个外人来怨我了……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阿曼,你收拾东西,咱们回扬州。”

    苏曼看了陈暨一眼,连声应着,上赶两步扶住陈夫人,陪她颤巍巍地小步往外挪。

    陈暨是真松了口气的样子,竟然道:“今天太晚了,明早我派人送母亲大人回扬州。”

    陈夫人跟苏曼齐齐结舌,万万没有想到陈暨竟然会顺水推舟。陈启像个闷葫芦一样在母亲和兄长跟前站着,没有想法,也不敢有想法。

    “在家吃吧。”陈暨道,“今晚什么也谈不成了。”

    杰奎琳在路上同婉澜抱怨,指责她怯弱,不明白她为什么纵容别人来对她和她丈夫的生活指手画脚。婉澜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解释,只能含混地糊弄她:“那是我丈夫的母亲,她只是关心自己的儿子。”

    谢怀昌在宅子里等她,韦筠如还用厨房里的烤箱烤了奇形怪状的面包。他们两人一者在英**校留学过,一者刚从英文系毕业,各有一口流利的英文,使杰奎琳感到自在不少,她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在陈公馆的所见所闻全数抱怨出来。

    谢怀昌的脸色越听越可怕,到最后猛地站起来,怒道:“怎么你从来不向家里说一个字?老物欺人太甚!她来那日我就疑惑那丫头凭何跟陈玉集以兄妹相称,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了,宁隐,”婉澜摆着手安抚他,“这是我的家事,你不要插手。”

二五五。安危

    谢怀昌知道婉澜不愿将自己生活里不光彩的一面抖给别人看,况且清官难断家务事,谢怀昌若是替婉澜出头,势必要同陈夫人争执,到时候陈暨夹在中间两口为难,只怕会更麻烦。

    “跟我说说你南下的打算,”婉澜道,“你要怎么跟蓁蓁交代呢?”

    “我不想跟她交代,”谢怀昌道,“我不想将我的去向告诉她,吴子玉曾经打电话来问过我日后打算,我说我可能会回镇江去,他似乎很满意。”

    他说着,笑了一下:“他也很担心我们会成为敌人,到时候大嫂就麻烦了。”

    婉澜便问:“你们会成为敌人吗?”

    “我不知道,”他顿了一下,又改口,“可能会的。”

    婉澜叹气:“真是让人不省心……你不能照你之前计划的那样,回镇江去帮你大哥的忙吗?”

    “恐怕我没有从商的本事,”谢怀昌道,“再说会不会成为敌人,我说了也不算,还是要看吴子玉的态度,他若是非要同孙先生硬抗到底,那只能一战。”

    婉澜怀疑地看着他:“孙先生能打得过吴伯?”

    “虽然他自己不这样认为,可我觉得,孙先生在走袁大总统曾经的老路。”谢怀昌道,“他有被肯定的政治主张,得到了国外的帮助,现在又开始训练自己的军队。阿姐,先前孙先生无兵,只依靠江湖帮会尚能同袁大总统坐到一张桌子上谈判,后来他方与陈炯明合作,即可占领两广,如今他若是训练处一批自己的军队,结果如何,难道不能预测吗?”

    婉澜不管这些,她只问谢怀昌:“来日孙先生同吴伯成了敌人,你当如何?”

    谢怀昌道:“我……尽力劝两方通过和平谈判解决问题。”

    “如果和平谈判能解决问题,那孙先生为何还要训练军队?”婉澜摇了摇头,“你要我瞒着蓁蓁,就是因为你知道你和吴伯早晚有一日要兵戎相见,是吗?”

    谢怀昌沉默下来,他知道如果点头,那么婉澜一定反对,可他决定的事情,又不会因为婉澜的反对而作罢。

    “不是,”他说,“我只是不希望家里人为我担心。”

    “怀昌……”婉澜叫了他的大名,像个长辈一样,语气里透着无奈:“如果你想让我放心,最好说实话,不然我猜来猜去,你还要浪费心神去圆这个谎。”

    谢怀昌怔了一下,掩饰性地笑起来,同时站起身在客厅里踱步:“不是我不说实话,而是你心里已经盖棺论定了,所以不管我说什么,只要和你心里想的不一样,你就会怀疑我。”

    婉澜看着他:“那么我怀疑的对吗?”

    谢怀昌又卡壳,片刻,不情不愿道:“对……”

    婉澜道:“那你为什么不同我说实话?”

    谢怀昌看看她,认命地叹了口气:“你猜的对,我的确觉得孙先生同吴子玉必有一战。”

    “我读过一本美国人写的文章,他们认为吴伯是当今中国最强者,他比任何人都有机会统一中国。”婉澜道,“看来你不这样认为。”

    “写这篇文章的人不知道中国的现状,”谢怀昌又坐下来,“他没有统一全国的能力,必须与另一个省大王合作才可以,但你看眼下的省大王们,谁会真心诚意的同他合作建国?恐怕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建一个什么样的国。”

    “那么孙先生可以吗?”婉澜反问他,“孙先生的兵力甚至连吴伯的一半都不到。”

    “可孙先生是局外人。”谢怀昌道。

    自从袁大总统去世……不,确切一点,应该说在袁大总统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各省督军们便已经开始各自打自己的算盘,这位彪炳史册的人物才是一个真正有能力统一中国的领袖如果他最后没有称帝的话,他本可以同孙文合作,建立一个真正的主权统一的民国。

    但是他没有为后人留下一个完整的国家遗产,反而留下了一群划地为国,谁也不服谁的军阀,段祺瑞不服黎元洪,曹锟不服段祺瑞,冯玉祥又不服曹锟,每个人都是捕蝉的螳螂,也随时会变成螳螂身后的黄雀。

    如此比较来,屈居两广的孙文的确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他的地盘在外国人集中的区域,不算是富庶的收税大省,前后虎狼环视,居中又有个旧桂系的确是最没有威胁力的一个了。

    谢怀昌黯然叹息:“袁大总统生平只有一错,可这一错却毁了整个民主之国。”

    婉澜听了他的高谈阔论,忍不住嗤笑一声:“你竟然以为所有的错都在袁大总统身上?”

    谢怀昌愕然:“阿姐这话怎么说?”

    “一山不容二虎,”婉澜道,“袁大总统同孙先生只有一个人能做领袖,他们不可能共存。”

    共同的理想也罢,一致的目标也罢,权力巅峰处只有一张椅子,所以必须要分个主次。

    谢怀昌想同婉澜争辩,但婉澜却摆摆手:“我不知道你们那些高层斗法谁对谁错,报纸不会将全部的真相告诉我,没准那些记者也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说得再天花乱坠,老百姓的日子却是实实在在过着的,起码袁大总统在的时候,我们自己人没怎么打过自己人。我只是个见识短浅的妇人,平日关注,也不过是些柴米油盐,嘴上说的再好,能叫人吃顿饱饭,睡个安稳觉,比说一万句大话管用得多。”

    韦筠如带着杰奎琳端着新出炉的面包过来,笑眯眯地坐到婉澜身边:“哪个见识短的妇人,能像阿姐一样对国事侃侃而谈的?”

    “正因为见识短浅,所以才侃侃而谈。”婉澜接过叉着面包的银叉。杰奎琳方才被韦筠如带着去厨房,现在两人一同回来,她便不太适合再跟谢怀昌拿中文说话,于是在座便默契地纷纷改用英语,想同杰奎琳聊一些她感兴趣的话题。

    杰奎琳在这里才感觉自在,谢怀昌花了好大力气向她解释,她在这里遇到的人同在那里遇到的人不是一家人,杰奎琳明白他们之间的姻亲关系,立刻便为婉澜惋惜,说她长得这样漂亮,应该嫁一个更好的人家。

    婉澜掩着嘴轻轻笑,还对韦筠如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若摸着良心,杰奎琳这话真叫我高兴。”

    韦筠如同陈暨不相熟,没什么感情可言,当即便道:“阿姐这样的人物,什么夫君当不起呢?”

    “你这是在恭维我。”婉澜在陈公馆积攒的怨气在这几句好听话之下烟消云散,连带着眉眼间的情绪也开朗起来,“杰奎琳已经决定要走了吗?”

    “哦,是的,我明天一早就要去买船票。”杰奎琳道,“希望我以后再也不要来了,这真是一个住着恶魔的土地。”

    谢怀昌的脸沉了下来,就连韦筠如都露出不悦之色。

    婉澜急忙打断她:“我还没有问过你是怎么同,嗯……亨利认识的。”

    “我们是同学,他成绩很好,你知道,一个亚洲人在美国,名列前茅,这是很不容易的。”杰奎琳耸耸肩,“我觉得他同我认识的美国男生不一样,就主动去说嗨,然后我们就认识了……这大概是我最后悔的一个决定了吧。”

    谢怀昌冷冷地接话:“因为对一个人不满意,所以连带着对他的祖国也不满意?”

    “好了,宁隐。”婉澜不想让他们发生矛盾,想要努力改一个话题,“那么明天早上我陪你去买船票,然后我回去替你取行李,可以吗?”

    “如果是你自己回去,”杰奎琳担忧道,“你安全吗?”

    婉澜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是要回自己家,却被一个外人担忧安不安全。

二五六。丈夫

    杰奎琳在韦筠如的安排下洗了个热水澡,喝过牛奶去睡了。婉澜跟谢怀昌便到楼上书房里去喝红茶,接着聊他南下的事情。

    被他们打发去就寝的立夏举着煤油灯上来:“太太,二爷,我好想听到有人在敲门。”

    这两人都吓了一跳,已经夜深了,谁会这个时候来敲门?谢怀昌站起身,对婉澜道:“我去开门。”

    他起身的时候,从腰间摸出一柄手枪,顺势上膛。这个动作将婉澜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以防万一。”谢怀昌对她笑了笑,从楼上下去,一手去开门,一手将枪支藏在身后。

    门外一件庞然大物摔了进来,谢怀昌看清那个人影,及时退了一步,没有接他,那人便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发出一身闷哼:“你都开门了,为什么不能接我一下?”

    婉澜在楼上惊呼一声:“玉集?”

    谢怀昌这才吓了一跳,先把枪膛退下来才去扶陈暨:“你怎么突然过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

    婉澜已经沿着楼梯跑下来,弯腰去揉陈暨的膝盖:“怎么样?有没有摔伤?”

    “我手肘很疼……”陈暨将左手手臂伸给她,“好像错位了。”

    婉澜赶紧去帮他揉着,同时狠狠瞪了一眼谢怀昌:“你不能接他一下吗?”

    谢怀昌一头雾水地看着陈暨,指了指他另一边的右手:“我刚看到你是用这只胳膊撑的地?”

    陈暨愣了一下,赶紧把左胳膊从婉澜手里抽出来,换了右手塞进去,想了想,又换成左胳膊:“但我左手受伤了。”

    婉澜哭笑不得,这才明白陈暨是故意装可怜,便在他肩头拍了一掌:“你这是闹什么?”

    “我弟弟毁了姻缘,我妻子彻夜不回家,我母亲一门心思逼迫我纳妾,那边还有个外人意图作壁上观,”陈暨不悦,“我怎么还不能闹一闹了?况且我怎么闹了?我不过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婉澜拍着他的背安抚他:“好,好,我喜欢你这个玩笑。”

    陈暨这才看了谢怀昌一眼,有些得意的样子:“听到了?她喜欢我的玩笑。”

    谢怀昌默默看了陈暨一眼,又看了婉澜一眼,将手枪收回腰间,转身上楼了。

    立夏披着衣服过来,将韦筠如之前烤的面包和一杯红茶端来,婉澜试了一下红茶的温度,又道:“再拿一杯牛奶来。”

    她为陈暨褪去外衣,将他让到沙发上:“那边怎么样?母亲睡了吗?”

    “睡了,她睡了我才过来的。”陈暨倒在沙发背上,拿手指揉捏鼻梁,“我想将她送回去,因此同她吵了一架,她说她就是死也要死在上海。”

    婉澜一阵烦躁,她知道陈暨在她面前说这些话的目的,母亲不可以委屈,但妻子可以,他想听她说“没关系”。

    陈暨又道:“她的身体的确不是很好,我……”

    “你来之前,我正同宁隐说他南下的事情,”婉澜打断他,“他已经决定了,筠如也支持他,想必这两日就要离开上海。”

    陈暨将牛奶调进红茶里,婉澜给他放了一小块方糖进去,轻轻叹了口气:“真凄凉呀,妹妹也走了,弟弟也走了,我在上海真正是一个孤家寡人了。”

    她看着陈暨,微笑道:“别怪她……我是说你母亲,她没什么恶意,只是觉得我不是个好妻子,所以想换个更好的给你。”

    “阿澜!”陈暨听不得这话,他觉得心里梗得慌,“没有哪个人的妻子比你更好,我对你发誓,我绝不会纳妾,也不会休妻。”

    “她已经叫你休妻了吗?”婉澜表情平静,“理由是什么?无出?还是善妒?”

    陈暨懊恼地叹气,他忽然站起身,困兽一样摆着手道:“没有……什么都没有,阿澜……屏卿,冷静一点,我来处理这件事,好吗?”

    “玉集,”婉澜的唇角微微勾起来,语气温柔,还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冷静一点。”

    陈暨猛地顿住,屏息半晌,又深深吸了口气。

    婉澜跟着站起来,同他相对,她伸手去将陈暨紧皱的眉心拉开展平,动作轻柔地拍他的肩,为他整理领口,最后伸展手臂去拥抱他:“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跟你在一起。”

    陈暨慢慢抬手,拢到她背上,轻轻舒了口气,低声道:“我会解决的,我保证。”

    “你怎么解决呢?”婉澜笑了笑,“那可是你亲娘。”

    她从陈暨臂弯里脱出来:“玉集,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而同你母亲闹僵了关系,那是你亲娘,你要孝顺她。”

    “这件事我来处理,你最近不要回去,就在这里好好住着。”婉澜弯下腰,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是我丈夫,是我后半生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玉集,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好,更希望你平安顺遂地……同我白头偕老。”

    陈暨在她的眼神里渐渐平静下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精疲力尽了一样,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再不说话了。

    婉澜叫立夏过来,吩咐她烧热水,再把客房好好收拾一下。

    她陪着陈暨去沐浴,服侍他睡下,谢怀昌还在书房里自己喝茶。婉澜从卧室里出来,看到书房还有灯光,不由惊讶地走过去:“我以为你睡了。”

    “有时候会觉得做一个生母早亡的庶子也不错,”谢怀昌对她笑了笑,“起码这个时候不必夹在妻子和母亲中间两面为难。”

    婉澜过去将她那只杯子里的残茶一口饮尽,道:“筠如很好,黄姨娘会喜欢她。”

    谢怀昌沉默了好大一会,才低声回答:“我也这么觉得,如果我娘能见阿如,一定会很喜欢她。”

    “她在天上看着呢,”婉澜安慰他,“所以你跟筠如要互相扶持互相珍惜,过好日子,她才会放心。”

    谢怀昌笑了起来,仰头道:“你会不会很累?才安抚了玉集大哥,现在又要来安慰我。”

    “还好,”婉澜道,“做妻子的职责,做长姐职责,要担心的事情太多,就顾不上累了。”

    她喝完了茶,又往外走:“你快睡吧,阿如已经睡了吗?”

    谢怀昌点了点头:“你还要去忙什么?”

    “我明天回陈公馆去,要准备点东西。”婉澜笑了笑,“你休息吧。”

    她第二日一早安排韦筠如带杰奎琳去上海四处观光,自己带着立夏回去陈公馆,悄悄把陈启叫出来,安排他到那边宅子住两天:“你哥哥和杰奎琳都在,元初,你好好去同杰奎琳道个歉,她喜欢你,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

    不在陈夫人跟前,陈启的神情反应同一般专情的男子别无二致,他苦恼地用指节敲了敲额头:“大嫂一定在笑话我。”

    “没有,元初,”婉澜微笑起来,“我安排我弟媳带杰奎琳去游玩散心了,你过去准备准备,好好跟她道个歉,好吗?说来这也是我的错,她人来了,我没有先安排她去游玩赏景,反倒叫她吓了一大跳。”

    她叹了口气,看起来满腹愁怨,默了片刻才道:“杰奎琳是个好姑娘,你也不想失去她,对不对?所以赶紧去挽回吧,母亲这边交给大嫂,好吗?你要相信我。”

    陈启担忧地看着她:“那个……那个苏曼整日挑拨母亲,大嫂自己恐怕不行。”

    “我总不能叫你和你哥哥替我冲上去顶撞母亲吧?”婉澜指了指院门前等着的司机,“快去吧。”

    陈启道:“那我的东西……”

    “去了现买,”婉澜笑眯眯道,“你总要体谅大嫂,要伺候母亲,还要替你收拾东西,我忙得过来吗?”

    陈启笑起来,往楼上张望一眼,又敲了敲额头:“那……大嫂当心。”

    婉澜点点头:“去吧。”

二五七。做主

    婉澜从主楼上去,先回卧室里换衣服,顺便叫丫头进来询问昨天发生了什么事。陈暨没有骗她,他昨日的确是同陈夫人发生了争执,据说老太太哭到半夜,还是等陈暨走了才不哭的。

    哭哭哭哭哭,多大年纪了,还在用这一招对付男人。婉澜烦躁地将脖子上项链摘下来,她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香云纱的旗袍,再戴紫宝石有些不太合适。

    妆匣里还有一只盒子,里头是陈暨在婚前送来的一对大钻石耳环,婉澜放的珍惜,却少带。她挂项链的时候忽然看到那只盒子,忽然上了心,珍重取出来别到了耳朵上。

    带了钻石耳环,便要带钻石项链,一整套珠宝都要配起来,最后再披一条象牙白的团寿纹披肩,她对着大大的穿衣镜左右照照,觉得满意得很,又去到书房里,拨了个电话。

    婉澜讲电话的时候是端着的,虽然语气也柔和,但总能叫人觉出高高在上来。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人,叫她“陈太太”,问候陈暨好,还说七年没有联系过,没想到太太会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这个时候打电话,当然是要求你们办事。”她嘴里说着“求”,但架子却高得很,“不知道陈先生去了这么久,他的话还管不管用?”

    那头倒是很殷勤:“先生吩咐过,陈老爷是他本家,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不管过多久,太太只管吩咐。”

    “好极,好极,”婉澜笑道,对着话筒吩咐两句,便道,“晓得了吧?派人到我家来等着。”

    “太太等十分钟,”那边道,“十分钟后准到。”

    这十分钟里,婉澜打发了一个丫头去杰奎琳居住的客房收拾东西,苏曼路过时看到有丫头在打扫,好奇问了一句,便得知婉澜已经回来了。

    她回到陈夫人身边,看起来像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太太真是太过分了!”

    陈夫人自然要问:“怎么了?她又做了什么?”

    “我刚才过来,看到那个……丫头在收拾二哥那个女同学的卧室,随口一问才知道,太太已经回来了,回来就打发她们去替那位大小姐收拾行李,说要赶她走!”

    她皱着眉转向陈夫人:“妈你想呀,那位洋小姐在咱们家住得好好的,昨天生生被太太赶走,今天又叫人收拾她的东西,这不是要将人家赶回国去的意思么?难怪我今早看到二哥愁眉不展,原来他早就知道太太的算盘了,就只有咱们两个傻瓜还蒙在鼓里。”

    陈夫人立时勃然大怒,她拄着龙头拐杖到杰奎琳卧房里,箱子已经被收拾起来了,两个丫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过去,抬起拐杖就将那个箱子戳倒:“谁叫你们收拾的?把箱子打开,把东西都给我放回去!我还没死呢,这个家我还做主呢,我看谁敢往出赶我的儿媳妇!”

    两个丫头被吓了一跳,双双跪地磕头,将婉澜抬出来,说:“是太太吩咐的。”

    苏曼叹了口气,轻柔道:“快起来……”

    又对陈夫人:“妈,你冲她们发什么火呀,她们两人不过是丫头,听人吩咐的。”

    接着对那两个丫头,语气更柔和:“别跟老太太顶,就照她吩咐的做,这里老太太才是主子,太太也得听老太太的。”

    陈夫人脸上攒起来一点笑容:“还是阿曼懂事,你叫她们把东西给人家原样摆好,我去找元初,让元初去接那个洋小姐回来。”

    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苏曼便对两个丫头微笑:“谁准你们站起来了?犯了这么大的错,还不跪下?”

    丫头们又赶紧下跪,苏曼在她们两人面前踱着步,看到桌上有一条鸡毛掸子,便拿起来,用带羽毛的那头戳两个丫头的脑袋:“知道这里谁是主子了吗?”

    一个丫头机灵,赶紧回话:“是老太太。”

    她点点头,又问:“以后听谁的话?”

    那丫头又赶紧答:“听老太太的。”

    她满意地笑起来,接着问出了第三句:“那老太太听谁的?”

    丫头们双双卡住,不知该如何回答,苏曼眼角的笑意便收起来,她猛地抬腿,往先前答话的那个丫头肩头踹了一脚:“记住了,老太太听我的。”

    “是,是,老太太听曼小姐的。”丫头连连道,“我们也听曼小姐的。”

    她终于笑起来,一个真正愉悦的、满意的笑容,嘴角上钩,下巴也跟着抬起来,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得意,细细看来,还有几分跃跃欲试的野心。

    “好了,干活儿去吧。”苏曼转过身,曼声吩咐,“手上做细点,别让我不满意,你们知道我不满意的后果是什么。”

    两个丫头更低地伏到地面上,苏曼从她们面前走过,昂首挺胸,骄傲得像一只孔雀。

    她方一离开,先前一直不敢吭声的那丫头便哭了,抹着眼泪往外跑,说要去告诉太太,机灵的那个拽她一把,道:“你傻呀,太太跟老太太,你分不清谁更管事?连老爷都得听老太太的,你找太太有什么用?”

    然而那丫头固执得很,被她拽住了,还挣扎着往外跑:“那个人你跟得,我跟不得,不就是个卖笑的女人,老爷给她几分颜色,还敢蹬鼻子上脸了。”

    她拍掉头个丫头的手:“太太要是不管,我就不做了,横竖咱们签的是合同,我叫我爹娘把钱还给太太,我换一家照样当差。”

    “你去吧,”前头那人见拦不住,赌气撒手,“你就等着换家吧。”

    婉澜还在书房里,那丫头哭哭啼啼,先跑到主卧里,问了人才到书房,张嘴就要求婉澜放她,她原意拿钱把自己的合同赎回来。

    婉澜吓了一跳,不由皱眉,叫她的名字:“寒衣,怎么了?”

    寒衣将鼻涕眼泪都抹在自己袖口上:“太太饶命,我做不下去了,都说天无二日人无二主,这家里到底是听太太的,还是听曼小姐的?太太才吩咐我们替那个洋小姐收拾行李,曼小姐就带着老太太过来训斥我们,还……还打我们巴掌!”

    她有意夸大其词,想激婉澜的火气起来,替她去出头。

    婉澜挑眉听完,慢悠悠地笑了一声:“是吗?她说太太听老太太的,老太太听她的?”

    寒衣赶紧点头,又添油加醋道:“她还说……她还说……”

    婉澜歪过头来:“还说什么?”

    “还说听太太的也没错,她早晚也要当太太,”寒衣低着头,“到时候就是全听太太的了。”

    “好,好打算,”婉澜站起来,踱步到寒衣跟前,“阎王斗法,你们这些小鬼也跟着遭殃……抬起头来。”

    她弯下身,掐住寒衣的下巴,左右仔细看了看,又笑了一下。这一笑使寒衣的心提到嗓子眼,她瞎话扯得方便,却忘了伪造证据,这粉白的一张脸,看不出一点儿挨巴掌的痕迹。

    但婉澜却道:“瞧瞧这小脸……”

    她直起腰,回到书桌前:“回头立夏回来,找她领一把铜钱。”

    寒衣立时愣住了:“一……一把铜钱?”

    “叫她拿钱袋子给你,”婉澜笑起来,“你去抓一把,能抓多少,就是多少。”

    寒衣看了看自己的手,赶忙磕头谢恩:“多谢太太,多谢太太!”

    婉澜又回到书桌后面,笑眯眯地看着她:“去接着把洋小姐的行礼收拾好,苏曼要是再去找事,我就给你撑腰去。”

    她说着,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分钟,怎么还不到呢?

二五八。菩萨

    楼下有汽车鸣笛,三声长笛,似乎是路被堵住了,车主的烦躁催促,婉澜到窗边看了一眼,面带微笑地出了书房,往客楼上走。

    寒衣跟上巳已经将杰奎琳的东西收拾好了,两个大箱子摆在那里,婉澜过去看了一眼,打发人将箱子送去车上,又叫他们去收拾谢怀昌的东西。

    两人惊悚地看着她:“太太……太太连二爷都赶出去了吗?”

    婉澜哭笑不得:“二爷只是去那边住一阵子,那位洋小姐也是,她嫌老太太闹腾,这家里又没几个人会说英语。”

    或许是寒衣刚才在婉澜那里得了好处,上巳这会也急急忙忙地过来,想要附耳嗯婉澜说悄悄话,婉澜没听她的,又往楼下看了一眼,对上巳道:“我要下楼一趟,你去老太太屋里,把曼小姐叫出来,让她上院子里去见我。”

    寒衣洋洋得意,对上巳道:“瞧瞧,太太那可是正经富贵人家出身的大小姐,怎么能被一个卖唱的给拿住?瞧着吧,那卖唱的以后日子要不好过了。”

    上巳准备去陈夫人屋里叫苏曼了,她被刚刚苏曼的做派吓住,虽然有婉澜撑腰,但还是觉得有些胆寒。

    寒衣催她:“快去呀,她对你印象可好得很呢,起码比我好,她肯定不会难为你。”

    上巳手心里冒汗,瞪了寒衣一眼:“你个小蹄子,从太太那里得了好处,就来挖苦我了,行了,我承认我没你有骨气,行了吧?你又不是没看见那卖唱的方才的德行,我要跟你似的,闷葫芦一个,咱俩现在早被她拿来立规矩了,我是救了你一命,你懂什么。”

    寒衣笑嘻嘻的:“好啦,我谢你,成不成?我的上巳姐,太太人都到院子里了,你还不去,到时候耽误了太太的大事,我看是谁倒霉。”

    “太太的大事耽误不耽误,我都已经倒透霉了!”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敢松懈婉澜的吩咐,在陈夫人门口吸了半日的气,才伸手敲了门:“太太在楼下,请曼小姐下去一趟。”

    苏曼对陈夫人笑得温婉:“兴许是要问那个洋小姐的事情,妈妈请放心,我一定把这事情办妥了。”

    陈夫人恨恨道:“人回来,也不知道先到我这里来请安,什么家教。”

    苏曼轻轻拍着她的背:“您先前不也说了么,她母亲那个刻薄样子,能教出什么好女儿来。不过妈,您听我的准没错,待太太好点,这样大哥才不会同您闹矛盾。”

    陈夫人登时大怒,拍着桌子嚷道:“反了天了!这年头当婆婆的还要讨好儿媳妇,才能在儿子家里过好日子吗?那个孽子要真为这么个毒妇苛待我,我就摁他到他爹坟前去问问,问问他到底长良心没有!”

    苏曼微笑着安抚她,似乎是有意晾着楼下等她的婉澜,足足过了两刻钟才施施然下楼,见婉澜,又是一脸伪善的笑容,不等她开口就连连道歉:“太太,真对不住,老太太粘人粘的很,一会身都脱不开,您有什么吩咐就赶紧说,我这还急着上楼呢。”

    “那我不耽误你,我就长话短说了。”婉澜坐在亭子里,也是一脸和善,“你替我照顾我婆婆,我心里其实感激的很,这话,我不记得有没有跟你说过。”

    苏曼急忙摆手:“太太说哪里话,伺候我自己的母亲,这不是我该做的吗?”

    “好,我不同你计较这些口头称呼,”婉澜微笑道,“我只是惦记你,你这年龄也大了,岁月蹉跎不起,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人家,我做主来给你许婚。”

    你终于坐不住了,苏曼在心里冷哼,七年前我一腔诚意想要伺候你,指望着来日我进门,咱们姐妹能正经相处,但我那时的心意被你弃之如敝履。现在老太太的态度已经明显的不能更明显,谢婉澜,你竟然还做梦将我赶出去?

    她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笑得愈发甜蜜:“这怎么敢劳动太太操心呢?我妈那边好像有打算了,长辈在跟前坐着,这件事,咱们还是听她的吧。”

    “我不委屈你,我先前也说了,以你的才华心窍,若失去演电影,必要成为荧幕留名的人物……就像今天胡蝶。”婉澜从容不迫地微笑,道,“只不过你一心都在给人做妾上,白白浪费了这一副七窍玲珑肝……”

    她故意顿了顿,感叹一声:“真是可惜呀,我至今想来,都觉得可惜,瞧瞧胡蝶的今日,听说就连东北那位少帅,都对她倾心得很。”

    苏曼脸上和煦的表情开始渐渐干枯扭曲,从她这张脸上,婉澜就能知悉她心中所想,当即将语气放的更加和蔼:“但人各有志,你既然急着结婚嫁人,那我就替你物色一个好人家,起码……不做妾。”

    “我妈给我安排的人家,也不会让我做妾。”苏曼咬着腮帮子道,“太太就别操心了。”

    “那真是可惜。”婉澜轻轻叹了口气,“那我就说另一件事了。”

    她转过头,盯着苏曼的眼睛:“你觉得这府里,太太听老太太的,老太太听曼小姐的,是吗?”

    苏曼完全没有想到那两个丫鬟会在她立威之后立即去向婉澜告状,更恨的是她自己,被婉澜问到脸上,竟然会有做贼心虚之感。她将腰背挺地更直,下巴抬起来,趾高气扬地看着婉澜:“哎呦,最后一句就是瞎说了,我跟太太一样,都得听老太太的。”

    “你想错了,”婉澜忽然抬起手,抿了抿自己鬓边的头发,“太太从来没听过老太太的,这府里的主子有两个,一个是老爷,一个是太太。”

    她说完这一句,立刻将脸转过去,似乎在也不愿意看到她一样,苏曼心里又堵又恨,正待反驳,眼前却突然一黑,紧接着整个人便被装进麻袋里去了。

    两个壮汉手脚利落地将麻袋倒转过来,在袋口处拿麻绳绕了,又打上死结。一个穿黑绸长衫的男人充婉澜鞠躬,笑道:“太太可真会办事。”

    婉澜这才笑着转过头来,道:“怎么,和你脾性?”

    那男人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胸前纽扣上挂怀表链,左手还捏着一柄折扇,看来文质彬彬,像个饱读诗书的才子。

    “岂止是和,连我都佩服,”那人道,“太太要是个男人,没准咱们还能当同僚。”

    婉澜朗声笑起来,连连摆手:“要真成了同僚,你就该嫌弃我了,我胆子小,见不得什么场面。”

    男人也大笑出声,冲婉澜拱手:“那太太还可以当军师嘛。”

    他们在这一言一语聊得开心,麻袋里的苏曼却像是将将反应过神来,忽而开始挣扎大叫,其中一个捏麻袋的汉子似乎颇为不耐,在麻袋上踢了一脚:“真麻烦,还不如早先把嘴塞了。”

    婉澜从怀里掏出一沓法币:“这位壮士真是个直爽脾气。”

    跟她说话的男人笑眯眯地接了钱,转手掖进袖口里:“就是沉不住气,叫太太见笑了。”

    苏曼在麻袋里大喊大叫:“谢婉澜!谢婉澜你放开我!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告诉你,一会老太太见不着我,有你好果子吃!”

    婉澜摁了嗯额角,冲那壮汉一笑:“其实咱们求个清静,也不一定非要塞嘴巴嘛。”

    她又抿了抿鬓角,顺便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人都装进去了,难道还要再放出来塞嘴巴不成?”

    那壮汉见她出手阔绰,有意讨好,此刻便咧嘴一笑:“还是太太注意多。”

    他说着,单手将地上扭动不停的麻袋捡起来制住,冲另一人使了个眼色,对方便干脆利落地手起棍落,麻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再无声响。

    “照之前说的,卖到南洋去,”婉澜道,“我婆婆喜欢她,我也不做什么恶人,就放这一句话给你们,卖到南洋去,地方随意,也算是我做个功德,饶她一命。”

    那黑衫书生便冲婉澜拱手:“太太真是个菩萨。”

    =====================================================

    胡蝶:原名胡瑞华,出生于上海,祖籍广东鹤山,民国第一美女、中国早期最著名的女演员,横跨中国默片时代和有声片时代的电影皇后,被誉为“中国的葛丽泰嘉宝”。

二五九。手段

    陈夫人在楼上听到了苏曼挣扎时的喊叫,但因为时间太短,她只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还在一心一意等她回来。

    婉澜将那些人送走,先回卧室去将她身上那些扎眼的珠宝首饰取下来,她换上颜色稳重的蓝底黑花滚银边的对襟上袄,下头配一条黑色百褶裙,头发规规矩矩地盘成妇人髻,鬓上只簪了一朵珍珠花瓣钗子,准备去跟陈夫人请安。

    她从两栋小楼中间的飞阁复道过去,寒衣跟上巳已经收拾好了陈启的行礼,正挤在一起叽叽呱呱地讲私房话。

    婉澜不必细听就知道她们在讨论什么,当即便重重咳了一声,却没想到两个丫头像受惊的鹌鹑一样,扑棱棱站起来,个个低眉敛目,大气不敢喘一口。

    自这陈公馆建起,开府买丫头以来,婉澜治下向来温和,少有雷霆手段,这是秦夫人教给她的经验,采买丫头仆人时要谨慎再谨慎,不仅是个人品行,就连母家家风都要探问清楚,买身的契约合同不急一时,先将人是好是坏瞧清楚,接下来便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了。

    丫头们基本都在庆幸自己寻了个好东家,偶尔也会因为婉澜脾气好而在动作上略微放肆一点,尤其是陈夫人来了之后,有些人自以为看清楚了陈公馆的话事人,寻着机会同陈夫人跟苏曼表忠心,想在她们踩婉澜立威的时候多捞点好处。

    上巳同寒衣完完整整目睹了婉澜是如何打发苏曼的,她们兴许是整个陈公馆唯一一个将前因后果都了解清楚的人。苏曼,老太太须臾难离的干女儿,就连陈暨和陈启兄弟都要让上两三分的曼小姐,可到婉澜跟前,说要打发,眼也不眨地就送出去了。将苏曼套麻袋装走的那几个人,只从面相上看就晓得,绝非一般的混子打手。

    她们在婉澜跟前屏息凝神,连头也不敢抬,还要在心里怀疑自己的姿态是不是不够恭敬。

    婉澜微笑起来,那是她一贯的和蔼表情:“告诉下人们一声,就说曼小姐以后不在家里住了,把她的屋子收拾起来,日常用具、衣物、首饰一类,都打打包拿下楼,给姑娘们挑挑,谁喜欢什么,就拿走什么,或者家里有老母亲、妻子和姐姐妹妹的小伙子,也分一两件拿家去。”

    寒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下意识抬头,却被身边的上巳狠狠拉了一把,又急忙埋头下去。

    婉澜被她的动作逗笑:“干什么?做了什么亏心事,连头也不敢抬了?”

    这只是一句玩笑,但寒衣却双膝一软,直接跪下了:“求太太明白看,我一点对不起太太的地方都没有,求太太明白看!”

    婉澜愕然,亲自过去要把她拉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同你玩笑一句罢了。”

    寒衣不敢起来,就跪在地上回话,使得她身边的上巳也跟着一道跪下来:“太太,启二爷的日常用具已经收拾好了。”

    她看起来实在太害怕了,婉澜不得不安抚她,顺便夸奖一句才道:“等司机回来,叫他抬到车上,送那边洋宅去。”

    寒衣怯怯应了,婉澜便又拉她一把:“好了,你难道要次次见我都跪着吗?起来。”

    寒衣这才起来了,依然不敢抬头看婉澜的脸,婉澜笑了笑,不逼她,只笑眯眯道:“成了,忙去吧。”

    她在陈夫人房门前堆深吸一口气,堆起一脸笑,先在外头唤了一声“母亲”才推门:“我来给您请安来了。”

    陈夫人留一个冷冰冰的侧脸给她:“阿曼呢?”

    “啊,苏曼小姐,”婉澜笑道,“方才收到她娘家来的信,说是给她许了个门庭高贵亲,过去直接就能抬姨太太,她欢喜得很,直接走了,叫我带给母亲道谢,说谢谢您照顾她这些日子。”

    一个再拙劣不过的借口,每句话每个字里都透着敷衍,陈夫人果然拿大怒,拄起拐杖就要出门:“胡说!阿曼是我女儿,她爹娘都早去了,哪来的娘家?”

    “兴许是伯伯叔叔家吧。”婉澜摁住陈夫人的肩膀,渐渐使力,将她推回软塌上,“母亲不必担心,日后我来伺候您也是一样的。”

    陈夫人在她单手力道下,竟然挣脱不得,不由更怒,使拐杖狠狠顿地,“哪个要你这等蛇蝎妇人来伺候?去找阿曼,去把阿曼给我找来!”

    婉澜一手还在她肩上摁着,人绕到她身后去,另一只手也搭到她肩膀处,拿捏着力道为她按摩脖颈:“母亲午时想吃什么?玉集跟元初这两日都不回来,家里就咱们两人,您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陈夫人骇然顿住,颤巍巍地扭头去看她,婉澜眉目柔和,唇角微微含笑,一副亲切和煦的表情。

    但陈夫人看着她这张脸,却如同见着了鬼,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踉跄后腿两步,抬手指她,抖如筛糠:“你……你把我儿子弄去哪了?”

    “他们都有要紧事,所以忙得很。”婉澜笑眯眯地向她一步步走近,“母亲怕什么?男人们做事粗手粗脚,哪有儿媳服侍得合心意?您就放心吧。”

    陈夫人又向后退,后面是一件半人高的木台,她的腰磕在那木台上,立刻便“哎呦”叫唤了一声。

    婉澜两部并过去,关切地扶她:“母亲怎么样?要紧吗?是不是扭了腰?”

    陈夫人看她一眼,忽然嘶声喊叫,大呼来人,被拨来伺候陈夫人的丫头重阳急急慌慌冲进来,见着这一幕,下意识倒抽一口冷气。

    婉澜抢在陈夫人前头开口:“还愣着做什么?没见老太太腰扭了么?快来搭把手,给她扶床上去。”

    但陈夫人却叫唤:“快把她给我拉开,拉开赶出去!”

    重阳搓着手,不知道该听谁的吩咐。

    陈夫人一张脸已经涨红了,着急大喊:“你还愣在那做什么?没长耳朵吗?听不见吩咐?”

    “母亲可别乱动,”婉澜看不下去,道,“小心腰……你说咱们两个人给那一个丫头下命令,她怎么知道该听谁的呀?您老就别为难她了。”

    她说着,又对重阳笑了笑:“老太太腰扭了,你先过来,跟我一道把她扶到床上,再去请个按摩师傅来。”

    陈夫人却还在那里叫唤,叫重阳将婉澜拉开赶出去。重阳两边瞧了瞧,先过来同婉澜一道将陈夫人扶到塌上,然后束手束脚地说:“太太,要不您……您先出去?”

    “我留在这照顾老太太,”婉澜依然很和气,“你去请按摩师傅吧,顺便叫寒衣和上巳过来,给我搭把手。”

    陈夫人趴在枕上叫唤:“谁要你照顾?你给我叫我儿子来,叫玉集来,叫元初来!”

    婉澜笑吟吟地看着重阳:“老太太不信我的话,你来告诉她,老爷和启二爷这会子在不在?”

    重阳怯怯地看了婉澜一眼,回禀陈夫人:“老爷昨晚上走了就没回来,二爷一早也乘车出去了。”

    陈夫人大怒:“是你把我儿子赶出去了,你想害死我!”

    她不再叫苏曼了,转而声声大喊陈暨和陈启两兄弟的字。她心里明白着呢,知道现在叫苏曼也没有用了。

    “妈,”婉澜一点都不生气,还学着苏曼的样子叫她,腔调拖长,尾音一颤一颤,听着又娇又软,千回百转,“都说了他们兄弟俩办要紧事去了,家里就咱们两人,我不伺候你,还有谁能伺候你呢?”

    重阳像是终于搞明白了现在的情形,她倒是机灵,一瞬间就知道眼下该听谁的,顿时抛下一句“我去请师傅”,便溜烟出门。

二六零。耐心

    陈暨与陈启被婉澜勒令在洋宅住下,没有她的允许,谁都不准踏进陈公馆一步。杰奎琳已经被韦筠如劝了下来,她将南方孙文同北京国会理解成了中国的南北战争,当得知谢怀昌夫妇准备前往南方的时候,她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连声嚷嚷着想要旁观中国的这场巨变。

    陈启适时地出来,表示愿意陪她同去。杰奎琳原本极为讨厌陈夫人蛮不讲理的态度与陈启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但眼下陈夫人不在跟前,陈启便立时从容起来,他有意讨好杰奎琳,而女孩子总是容易心软。

    婉澜原本每晚过来休息,白天回去陈公馆,像上班一样,渐渐地晚上也不来了。陈启曾经想要同陈暨一起回去一趟,却被后者拦住:“你大嫂有她的安排,不要坏事。”

    陈启笑道:“你倒是放心大嫂,难道就不怕她虐待母亲?”

    陈暨看他一眼:“如果你实在同我没话说了,可以去找杰奎琳。”

    陈启见大哥沉了脸,立时老实下来。

    公馆的丫头仆人们已经晓得了楼上两位女主人之间发生的事情起码比陈夫人知道的更清楚,婉澜说陈夫人腰扭伤了,要卧床休养,丫头们便将她看的死死的,婉澜不在的时候,陈夫人连床都下不了。

    陈夫人还没有搞清自己的处境,她年纪大了,想法便愈发古怪,待人待物更容易钻牛角尖,她原本只是对婉澜有所不满,但总体上还是相安无事,但经苏曼这么挑拨几年,如今看她倒像是看刻骨仇人一样,连脸面都不要了,稍有不顺便对她破口大骂。

    婉澜好脾气地通通笑纳,她始终摆着一张笑脸,就连丫头们都有些不忍心,在私下里悄悄讨论:“老太太越来越糊涂了,太太待她那样好,我看亲女儿也不过如此。”

    她们在陈夫人卧室外头嘀咕这句话,顺便咒骂苏曼,屋里头的婉澜却忽然提高声音惊叫了一声。

    他们急急开门冲进去,看到一只汤碗在地上滚着,婉澜前襟湿了一块,还有零星蔬菜蛋花挂在上头,但她却顾不上这许多,急急去看陈夫人:“母亲烫着了吗?”

    陈夫人用力将她推开:“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婉澜顺势抓着她的手仔细查看,见前后都没有烫伤的痕迹,这才松了口气,拎起自己的前襟起身,向她屈膝下拜:“儿失礼了,请母亲准儿退去梳洗更衣。”

    陈夫人啐她一口:“滚下去,不要再过来了!”

    婉澜再拜:“多谢母亲。”

    重阳已经进来了,将地上的汤碗拾起来,交给外头等着的初一,又从她手里接帕子,将桌子抹净,再重新给老太太添汤。立夏也在外头,婉澜出来的时候带上门,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她才看清上头已经红了一块。

    她立刻捧住婉澜的手,提着嗓门咋咋呼呼:“太太!太太的手这是怎么了?怎么连泡都起来了?”

    婉澜的声音也比寻常大一点,可以让陈夫人清晰听到:“方才不当心,汤泼上面了,我要去换件衣裳,你拿烫伤膏来。”

    陈夫人端着新盛出来的汤,低眉喝着,对门外的动静充耳不闻,重阳替婉澜觉得不值,小声嘀咕一句:“太太这是图什么。”

    陈夫人耳朵一动,这句听到了,当即将汤碗重重拍在木桌上:“你方才说什么?”

    重阳刚把地上污湿的地毯卷起来,懒洋洋转过身,对陈夫人道:“我说太太的手被烫了,不晓得严重不严重。”

    “滚出去!”陈夫人怒斥,但她这怒斥已经全然不被人当回事,重阳连屈膝都懒得,转身就出去了。

    陈夫人更气,因此重阳出门之后,便听到屋里一阵摔盘子砸碗的声音,初一愣愣的瞧着她,指了指里头:“你不进去看看?”

    “老太太发邪火,发完就好了。”重阳抱怨道,“真不知道太太怎么想的,直接送回扬州不就好了?非得留她在这受这罪。”

    “好啦,太太都没说什么,”初一道,“太太去换衣裳了是不是?你支起耳朵,听着动静就赶紧进去收拾。”

    “知道了,”重阳有些不耐烦,又嘀咕,“伺候两个太太都没伺候这一个老太太废事。”

    她果然支着耳朵听那头的动静,赶在婉澜过来之前进屋,一边装模作样地柔声安慰陈夫人,一边将她摔碎的碗盘都收起来。婉澜右手上厚厚包了一层白纱布,里头隐约透着京万红软膏的味道,进门看到这一片狼藉,不由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重阳对婉澜很恭敬:“老太太方才生气,就把碗盘子都摔了。”

    婉澜又过来检查陈夫人身上有无伤处,然后喊外头的初一:“给老太太挪个地方,叫重阳把这里收拾了。”

    陈夫人不动弹,坐在桌边抹眼泪:“我还活着干嘛,我不如死了算了。”

    婉澜赶忙道:“母亲这是说什么混话?您得安安生生地长命百岁呢。”

    陈夫人不看她,只道:“儿子儿子我见不着,一个贴心的女儿,又被人赶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她只哭自己,从未仔细问过婉澜究竟将苏曼赶去了哪里。

    婉澜弯腰想去搀扶她,陈夫人又一掌将她的手打开,还故意拍在她缠满纱布的右手上,婉澜立时惊叫一声,连着退开了五六步。这一下像惊动了马蜂窝,不仅是屋里的重阳和初一,就连外头等着的立夏也冲进来,将婉澜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她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喊大夫。

    陈夫人自己被晾到一边,还是婉澜主动喊的:“先别管我,看看老太太有没有事?”

    这才有人转过来去瞧陈夫人,当着婉澜的面,谁都不敢不恭敬。

    婉澜在公馆陪陈夫人吃了晚饭,饭后还将这尊佛请下去,在园子里头散了一圈步,陈夫人待婉澜,还不如待下午顶撞过她的重阳亲切,显然是坐着个样子出来,故意恶心她的。

    立夏瞧不过眼了,对婉澜道:“太太晚上到洋宅去吧,您总不能老晾着老爷,老太太这我来伺候。”

    婉澜接连几日都在公馆,陪着老太太一起睡的,她性子再好,熬到现在也颇觉疲累,便一二三四五地对立夏叮嘱了那么一番,晚间叫司机送自己去洋宅了。

    洋宅里现在同时住着谢怀昌夫妇、陈暨、陈启跟杰奎琳,热热闹闹一群人,每个晚上都聚在客厅里谈天说地。

    谢怀昌手里捏着一份报纸,将头条新闻一边附着的照片指给杰奎琳看:“这位就是孙先生。”

    杰奎琳接过报纸,仔细看了两眼,语气听起来颇为失望:“哦,和我们的李将军一点都不像。”

    在座人都笑了起来,杰奎琳又捧着报纸,仔细认了认,指着上头一个字问韦筠如:“这个字念‘徐’,对不对?”

    韦筠如正在教她学中文,一方学着玩,一方教着玩,两人都没太认真,韦筠如便拿百家姓给她认,原以为她只是打发时间,没想到还真能记住几个汉字。

    “徐、适、年,”韦筠如将作者的名字一字一顿地念出来,随即一怔,对谢怀昌道,“徐适年,这不是那个存之先生?”

    她在上海见过徐存之,还是跟谢婉贤一道吃饭时见到。

    谢怀昌立刻将那张报纸从杰奎琳手中拿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上头的报道:“果真是徐存之写的,我早上看的时候还没在意。”

    韦筠如便问:“这报纸讲了什么?

    谢怀昌看着她:“孙先生带领国民党接受了苏联的援助,他说他相信苏联是中国最亲密的朋友,并在他们的启发下提出了‘联俄容共’的党内方针……他已经变成受国际认可的政治家了。”

二六一。左右

    婉澜进客厅的时候,他们正讨论着孙文的那些理念主张,像说闲话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观点,倒是杰奎琳因对美国建国史了如指掌,因此以她的角度说起中国来,倒时不时会冒出一两个叫人惊叹的观点。

    她回来之前没有打招呼,因此将客厅里的人都惊了一下,陈暨主动站起来迎接她,问:“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吃晚饭了吗?”

    婉澜眉眼间都是疲惫,她潦草答了一句“吃过”,又敷衍地同客厅里的人点了点头,接着便抛下一句:“我先上去休息,我累极了。”

    她将那只受伤的手藏在袖口里,陈暨原先没看到,但隔着衣袖去握她手时,婉澜却皱眉“嘶”了一声。

    陈暨急忙低头去看,但婉澜却背到身后去,对他道:“我先睡了。”

    她似乎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推开陈暨便上楼了。

    楼下人人愕然,谢怀昌立时便想到婉澜是不是受了陈夫人的气,但这句话以他的身份不好讲,只能暗示陈暨:“我怎么看澜姐精神不太好,别是生病了吧。”

    陈启也点头:“大哥上去看看吧。”

    陈暨正有此意,立时便顺水推舟地上楼,婉澜刚将绷带解开了,正皱着眉自己给自己涂烫伤膏。

    “这是怎么回事?”陈暨推门看到,当即吃了一惊,“怎么伤这么重?”

    “端汤碗时不当心,泼手上了。”婉澜抬头看他,眼睛里泪光盈盈的,嘴上还说,“不碍事。”

    陈暨眉心也皱起来,他嘴唇用力抿着,一言不发地将婉澜那只手拿过来,仔仔细细地消毒上药包扎。

    “我明天回公馆。”陈暨道,“你在这歇着。”

    “你不要去替我出头,”婉澜身子一歪,靠在他肩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那是你母亲,你因为我顶撞她的话,她会很伤心。”

    陈暨低头看她,语气温柔:“你不会伤心吗?”

    婉澜同他目光相接,她眼睛里的水汽还没有消下去,眉尖轻蹙,看起来愁绪万千:“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好好待她,她早晚能知道。”

    陈暨在她发髻上轻吻,又说了一遍:“你明天在这里歇着,我回家里去找我妈谈。”

    婉澜再次摇头,态度坚决:“她兴许会看在你的面子上饶过我,但这件事终究不会解决,玉集,你要信我。”

    陈暨沉默良久,沉沉叹了口气:“你受苦了。”

    婉澜柔声道:“是很受苦,但因为你,这些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她第二天又回公馆,立夏在门口迎接她,仔细瞧她的脸色,道:“太太昨夜没歇好?”

    婉澜揉了揉太阳穴:“两头忙,能歇好才怪。”

    立夏又问:“老爷是怎么说的?”

    “他说今天要过来,被我拦住了。”婉澜道,“老太太的事情前后拖了有十年,怪我这十年间不作为,才使事态恶化至今。现在既然打定主意要解决它,怎么能半途而废。”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立夏:“昨夜怎么样?”

    立夏笑起来:“你走之后,我就叫丫头们下楼去歇着了,老太太睡前叫热水,叫了三四遍才有人来,我看木盆里热气腾腾的,随口一问才知道是全滚的,压根没兑凉水。”

    婉澜半晌没说话,最后才苦笑一声:“我母亲要是知道我今日对我婆婆耍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早拿戒尺抽死我了。”

    立夏哼了一声:“老宅太太若是知道老太太是这等德行,恐怕只会怨您这手段耍晚了。”

    她服侍婉澜喝了茶,两人一道往陈夫人屋里走,重阳正在门口跟初一翻花绳玩,见婉澜突然过来,吓了一跳,像装了弹簧似的弹起来:“太太来了。”

    婉澜对她们点点头,敲门唤了一声:“母亲,儿媳来请安了。”

    她推门进去,见陈夫人的早餐还摆在桌上,残羹冷盘,老太太跟前的小碗里还有大半碗碧梗粥,一丝热气也无。

    婉澜吃了一惊:“这饭是吃了还是没吃呢?怎么也不收起来?”

    重阳从她身后冲过来,跟初一一道手忙脚乱地收盘子:“回太太的话,老太太一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收盘子。”

    陈夫人瞥了她们一眼,冷笑一声:“何必这样迂回曲折的献媚?早早饿死我,恐怕你们太太更高兴。”

    婉澜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母亲没有吃饱饭吗?”

    她语气夸张地问着,端起那碗凉透了的碧梗粥递给立夏:“倒了,重做一碗鸡丝面来,鸡丝要切细,放芝麻油,把花生米炒得香香,压碎洒在面条上。”

    她这边说着,陈夫人那边嘴巴便动了动,她脖颈伸长,颈骨凸起来,似乎咽了一口口水。

    婉澜站在陈夫人身边,她没看到,但立夏看到了,当即便抿着嘴笑了笑,应了一声是。重阳跟初一两人双手捧着摞到一起的碗碟出门,还埋怨立夏:“立夏姐,是你说老太太不用服侍太精细,现在你又跟着太太来做好人。”

    立夏领着两个丫头往楼下走,笑眯眯地回答:“你们就这么做了,回头太太要是罚你们,你们尽管将我供出来,我替你两个领罚。”

    两个丫头本来半信半疑,但再捧鸡丝面上去的时候,却见婉澜笑眯眯的,待她们依旧和善,这才放心下来,并且似乎从立夏的安排中觉出一点意味深长,好像有点明白她指使丫头们这么做的用意。

    陈暨整整在陈公馆消失了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他没有问过一句陈夫人的状况,反倒是陈启不放心,前前后后频繁找婉澜问了好多次,还有几次想悄悄潜回去看望陈夫人,幸好被公馆的仆人捉住了。

    婉澜便授意韦筠如鼓动杰奎琳随他们一道南下,由此将陈启也一道带走,省得他碍事。但陈启却提出想在南下之前见陈夫人一面,并且态度坚决,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见她。

    在婉澜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之下,陈夫人对她的态度已经缓和不少,丫头们有立夏撑腰,乐得在陈夫人跟前扮黑脸,而婉澜则恩威并施地去唱那个红脸。婉澜在的时候,丫头们就对陈夫人格外恭敬些,但婉澜一走,她们的脸色立刻比翻书还快地翻成一张冷面孔,长此以往,陈夫人竟将婉澜当成了给她撑腰的人,开始向婉澜告状,叫她责罚那些薄待她的丫头。

    陈启去痴缠婉澜:“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难道连我生身母亲都不能见?大嫂不叫我回家,也不叫大哥回家,也不跟我们说母亲近来的情况,到底是何居心?”

    婉澜连气都懒得对他生,她在洋宅里自顾自走着,陈启像个小跟班一样缀在她后头喋喋不休,到最后还生气的说:“母亲若平安康泰,那我见她一面有何不可?大嫂这般遮遮掩掩,真叫人起疑,我看以后也没什么好同你说的了,我还是直接去找我大哥吧。”

    说完就从婉澜身边硬挤过去,怒气冲冲地往楼下走了。

    “元初,”婉澜在后头叫住他,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你去找你大哥的时候,顺便告诉他,叫他给我一张休书,赶我回我娘家去。”

    陈启被她这话吓了一大跳,身上的气焰一下子消弭无踪,像在陈夫人跟前一样,竟然唯唯诺诺起来:“大嫂这是说的什么话?”

    “你同我没什么好说的,也不要叫我大嫂,最好去告诉你哥,把我休了,再将那个破落户出身的苏曼接回来,三媒六聘抬她过门,你叫她大嫂好了。”婉澜哼了一声,“当初她在母亲跟前挑拨是非,连我丈夫的面都不叫我见,你们和和美美地一张桌子吃饭,但把我自己丢到一边。这样也就罢了,还背地里骂我,当脸上骂我,陈元初,那时候你替我说过一句话没有?你敢不敢这样去对杰奎琳?”

    她嗓门略略提高了些,说着说着,已经带哭腔了:“我嫁到你们家这些年,生一个孩子,在扬州死了,寻一个丈夫,你们不叫我见他。你去讨好你母亲,叫我来替帮你挽留女人,替你收拾烂摊子,陈元初,我欠你什么呀?我欠你们陈家什么呀?你现在担心我苛待你母亲,你怎么就从没想过你母亲是如何待我的?你送我去上吊算了!”

    陈启直接被吓傻在当地,婉澜说完那些话,直接蹲下呜呜哭了起来,他就像个傻子一样站着,满心懊悔,恨不得跪下跟婉澜磕头请罪。

    陈暨在这个时候回来,开门就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陈启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直达兄嫂关系和睦,如果婉澜他那些话学给陈暨,那他挨训都是轻的,恐怕陈暨要对他大打出手了。

    但婉澜却抹了抹眼泪,自己站起来:“没什么,我乱发脾气,吓着元初了。”

    陈暨皱眉看了陈启一眼,走过去轻拍婉澜的后背:“你不会乱发脾气,到底怎么回事?”

    “真没什么,不许你再问了。”婉澜也干了陈启一眼,眼眶跟鼻头都红彤彤的,表情委屈,只看他一眼便将脸转开,瓮声瓮气地问陈暨,“你怎么这会回来了?”

    “我回来吃午饭,”陈暨揽着她,瞪着陈启道,“我一会再来找你算账。”

二六二。正房

    陈启最后也没见着陈夫人,反而给婉澜赔了好久的罪,最后还专门摆宴请她上座,在众人见证下,认认真真地请了一次罪。

    晚餐之后,众人下到一楼舞池里去跳舞,韦筠如跟谢怀昌一起,跳着跳着,前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怀昌满脸疑惑:“笑什么?”

    “想起你姐,不得不说,她真是个人物。”韦筠如道,“明明是她不让人家亲母子见面,闹到最后,还成了人家儿子欺负她。”

    谢怀昌将前因后果连起来仔细想了想,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还真是,但这几天压根没有想到这方面去,只觉得陈元初欺人太甚,明明澜姐帮了他的忙,他还恩将仇报。”

    韦筠如道:“丈夫跟小叔都觉得对她心中有愧,这么一来,恐怕婆婆再怎么闹也没用了。”

    谢怀昌道:“我看婆婆也未必会闹了,阿姐费这么大周章对付一个陈老夫人,不达目的,她不会罢休的。”

    韦筠如轻轻叹了口气:“她真是天生适合在深宅大院里当太太的人,这些事情要换我,我是做不来的,恐怕只能眼睁睁看着婆婆为我丈夫纳妾了。”

    谢怀昌的笑意淡了一点,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她其实同老宅太太一样,都是容不得丈夫纳妾的人。”

    韦筠如不知道谢怀昌的生母同秦夫人之间的生死往事,其实就连谢怀昌本人都未必清楚,只不过是听谢婉贤的生母陶氏含混提过两句,再加上他自己想象而成。

    因此他忽然兴致全无了,并且生出负罪感,他的生母已长眠地下三十年,但他却夜夜笙歌。

    谢怀昌带着韦筠如退到舞场边上,松开她的腰和手:“我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韦筠如不高兴地噘着嘴:“可是我还没有跳够。”

    谢怀昌笑着拍了拍一旁围观的陈启:“老兄,帮个忙,去陪她跳一支舞。”

    陈启欣然答应,同韦筠如保持了一个礼貌的距离,手虚放在她身后,并不接触身体。

    谢怀昌自己退回到舞池边的茶座去,婉澜正坐着同陈暨说话,谢怀昌过去了,才听到婉澜是在鼓动陈暨去邀请杰奎琳跳舞。

    陈暨去了,谢怀昌便接替他在婉澜身边落座,笑道:“阿姐不怕引狼入室?”

    婉澜莫名其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当即便呸了一声:“瞧你说的什么话。”

    谢怀昌道:“难道不是?这位洋小姐与苏蔓不同,若你两人对上,阿姐未必有胜算。”

    这话实在是难听,婉澜对谢怀昌不如对陈启客气,当即便沉下脸:“我有哪里惹了你?要你这么阴阳怪气地同你长姐讲话?”

    谢怀昌哑然,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刻薄,当即便道:“阿姐,对不住,我孟浪了。”

    婉澜沉着脸,仔细盯着他看,锐利的眼神连谢怀昌都招架不住,隔了半晌她才开口:“说,你心里再怨什么?”

    谢怀昌狼狈道:“真的没有什么。”

    “那就是恨我,”婉澜道,“对我有怨气。”

    这是婉澜逼人话时惯用的方式,如果对方不肯说,那她就是使劲往最坏的地方猜测,还将那些猜测当成是真的,这样一来,对方便不得不说实话:“我只是想起我娘……阿姐,我并没有怨你的意思。”

    他并没有怨婉澜的意思,因为他怨的是秦夫人。

    但谢怀昌立刻又为秦夫人开脱:“兴许在每个正房主母那里,妾都是眼中钉吧。”

    “你会像对阿如一样对另一个女人吗?”婉澜忽然对他发问。

    谢怀昌一怔:“不会。”

    婉澜接着问:“为什么?”

    谢怀昌哑然片刻:“我不喜欢别人,我只喜欢她。”

    婉澜盯着他,不说话了,谢怀昌莫名其妙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婉澜的意思:社会对贤德妻子的要求,就是逼着她们承认,自己并不得丈夫喜欢,他心里的归属另有其人。

    “我曾经听说过前清宫廷里,皇后为了争夺丈夫的宠爱而构陷嫔妃的故事,”婉澜道,“皇帝和大臣都会憎恶这样的皇后,以‘善妒’为名废掉她,但我却觉得,能有这样心思的皇后,其实是皇帝的福气,也是他的悲哀,因为他拥有一个女人全心全意的爱慕,但却不自知。”

    善妒不仅能废掉皇后,还能使平民男子休弃正妻,婉澜嘴里说着古代帝王,但谢怀昌明白,她言语里的每一个“皇帝”,其实说的都是丈夫,每一位丈夫,每一个女人的丈夫。

    “皇帝们想要一个大度贤德的皇后,不仅不向他们讨要忠贞,还能温柔善待他身边其余的美人,但你知道一个对丈夫没有任何爱情的皇后会怎么做吗?”婉澜倒了一杯香槟酒推给他,凝视他的眼睛,“我会毒死皇帝,让太子登基,因为做妻子要讨好丈夫,但做婆婆却只需要被人讨好。”

    谢怀昌在她的目光下生生打了个寒战,他握住婉澜推来的那只香槟杯,像古代帝王握住自己妻子递来的一杯毒酒。

    “说实话,我看不起那些因为得不到夫妻之爱而苛待妾室的主母,所以在过去这么久的时间里,我从没有为难过苏曼,因为那时是我同玉集之间的问题,跟苏曼李曼王曼都没有关系。”婉澜目光一转,投进人影摇晃的舞池,似乎是在寻找陈暨的身影,“现在我下手收拾她,是因为问题在她身上了,而我要解决这个问题。”

    谢怀昌坐在她身边,感觉寒气扑面而来,他从不知道婉澜还有如此蛇蝎美人的一面,但这一面,是作为丈夫的陈暨永远都看不到的,就像他不会看到韦筠如心里那些残忍念头。

    “如果……如果最后玉集大哥起了纳妾的心思呢?”他心惊胆战地问,“你会怎么办?”

    婉澜又微笑起来:“你以为我会怎么办?”

    谢怀昌摇头:“我不敢想。”

    婉澜微笑着沉默下来,盯着桌子发了回怔,忽然噗嗤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我想象不出我会怎么办,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这样,现在我信他就像信我自己。”

    她说完这句话,舞池里一首舞曲正好告一段落,陈暨带着杰奎琳从舞池中走出来,因为谢怀昌坐了他的位子,他便倾斜身体靠在婉澜椅背上,一只手放在她肩头,表情松弛又惬意,对杰奎琳道:“我妻子的舞跳得很好,当年我们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在京城洋商举办的舞会上,几乎每个男人都想邀请她跳舞。”

    他说着,用满含笑意的眼睛去看婉澜:“但她拒绝了所有人。”

    杰奎琳大呼浪漫,并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婉澜:“请上帝赐给我与你一样的好运气,可以嫁给一个如此深情的丈夫。”

    婉澜笑起来,抬头与陈暨目光相接,并扶着桌子站起来,将一只手放到他掌心里:“现在说起这件事,遥远的好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一样了。”

    陈暨煞有介事地点头:“那我的确是被眷顾的,接连两世都能娶到你。”

    他们相携滑进舞池里,跳舞的时候身体相贴,黏腻的像是一对热恋中的年轻人。杰奎琳与韦筠如在舞池边看着他们,纷纷道:“真是令人羡慕。”

    韦筠如还扭过头来对谢怀昌笑:“希望我们成婚十年、二十年或五十年之后,也能像阿姐和姐夫一样。”

    谢怀昌看着笑面如花的妻子,废了好大劲才跟着笑起来。

二六三。革命

    谢怀昌夫妇离开的时候已经是西历十一月了,他们走了不久,谢婉贤便从北京发电报到上海,说她和冯夫人准备启程南下,到镇江过年,会在上海稍微停留一下。

    谢道庸去世后,冯夫人着实消沉了一阵子,但她到底是旗人家的姑奶奶,在谢道庸墓旁守了三年孝后便搬回了京城,还一手办成谢宛新的婚事,将她嫁给了一个老实本分做生意的旗人。

    宛新在谢婉贤教课的学校里工作,做后勤。谢道庸去世后她有些消沉,但本性里的天真活泼还在,虽然没上过学,但好歹由谢道庸亲自给开了蒙,背过唐诗宋词,也糊弄着读完了四书,因此在学校里倒还不算是个彻底的文盲,偶尔也能跟国文老师们聊上两句诗词,颇有人缘。

    谢婉贤要带冯夫人南下镇江时,宛新着实不高兴了一阵子,还提议要带着母亲到婆家去,却被冯夫人拒绝了,婉贤知道她是想实现谢道庸生前的期望,因为就连她都知道,谢道庸曾经无数次念叨着告老,说想回镇江,跟老宅兄嫂小辈一起过个热闹,且不必走什么人情往来的年。

    婉贤拜托徐适年去为她们买车票,要最好的车厢铺位,彼时徐适年正准备去采访孙文,婉贤就那么直接走到他报社里跟他说这些事,口吻亲切而平常,像个成婚已久的夫妻。

    报社里有刚来的年轻人,不知道情况,但看他二人又时常交往,便开玩笑:“徐先生和夫人真是伉俪情深。”

    徐适年还没说什么,婉贤反而主动道:“我们只是多年老友,并不是夫妻。”

    那年轻人就吓一大跳:“不是夫妻吗?为什么?我看先生和夫人很般配啊。”

    婉贤笑起来,眼泼流转,看徐适年一眼,又去同那年轻人打趣:“不要叫我夫人,把我叫老了,我还是个未婚少女呢。”

    徐适年在一边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对那年轻人道:“这是我曾经的学生,我亲手将她送进北京大学。”

    他一边说一边将桌上要带的东西,笔和硬皮本,还有怀表和一切钞票全部装进包里,那包是他自己缝的,一个布包,但现在就连报社的年轻人都在用皮包了。

    “我要去见孙先生了,”他大步出去,同时叮嘱婉贤,“你要赶紧回家。”

    婉贤不干:“你去见孙先生,不能带上我吗?我很早就同你说过了,我也想见他。”

    徐适年同孙文,说来也算是曾经的上下级,只不过民国建立后,徐适年便隐退镇江做起了教书先生,再后来因谢诚引荐前往北京就任教育部职员,算是同倒袁的孙文分道扬镳。不过两人的政见终究没有极为相左,在徐适年卸任北京的公职后,他们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聊聊。

    徐适年身上还背着谢家七千两银子的债务,这笔钱他一直是从自己的薪酬里拨出来,直接寄到谢家去的。他因此而生活清苦,一件西装穿了又穿,有破损之处便自己小心缝补上,勉强维持仪表整洁,但要采访孙文这等政界显要时,便显得有些穷酸了。

    谢婉贤第一次从报社知道孙先生点名要求徐适年来采访的事情时,就主动提出为他置办一套好点的西装,却被后者委婉拒绝。今日他又去见孙先生,她便又提起来,徐适年皱着眉头说她:“你只是个中学化学教师,每月能有多少薪水?还是自己留着一点吧。”

    “我起码不必租赁房子来住。”婉贤眼下住在谢道庸留下的宅子里,跟从镇江搬回来的冯夫人一道,“就当租了一月房子,拿这钱来为你做一身新衣服,就当我借你的,你以后慢还不迟,怎么样?”

    徐适年苦笑:“我借你家的已经够多了,再要累积,恐怕无力偿还。”

    “你欠家里的同我没有关系,这只算是你欠我的。”婉贤劝他,“你不能总穿你那套旧衣服去见孙先生吧。”

    “当年大家识于微时,漫说旧衣服,就是血衣也穿过,”徐适年道,“他若是因我的衣物而挑剔我,那也谈什么革命建国。”

    谢婉贤叹了口气,自己咕哝一句:“什么歪理邪说到你这都振振有词。”

    徐适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眼睛弯弯的,扭头看了谢婉贤一眼,用调侃的语气道:“是,我可是文人,文人最擅长的不就是颠倒黑白么?”

    “好一个颠倒黑白,”谢婉贤道,“看来你也知道你是错的了。”

    徐适年只抿着嘴笑,并不说话。

    他们坐公车去孙文下榻的宾馆,车上人很多,徐适年便将婉贤护在双臂之间,人群推推搡搡,两人不免越挨越紧,婉贤自是一派从容,但徐适年却窘迫起来,使他不得不找些话题来转移注意力:“今天跟你开玩笑的那个小伙子,说来还是你的后辈校友,北京大学政治系的毕业生,叫梅思平,虽然毕业了有段日子,但到报社来不过几天,写评论很有些水平。”

    谢婉贤在他双臂之间点头,很配合他地发问:“他毕业这么久,怎么会刚到报社?”

    徐适年道:“同孙先生一道来的,他在孙先生的副手汪兆铭先生手下效力,这次也是遵从汪先生的安排过来,负责同我们媒体界人士接触。”

    他说着,忽然笑起来:“说来这个梅思平还有一段轶事,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先前五四青年运动的时候,他就是火烧赵家楼的那个人。”

    谢婉贤大吃一惊:“原来是他,这可真是如雷贯耳,整个北大至今还在流传其旧事。”

    徐适年点点头:“你可以同他多多接触,你们是校友,年纪又相当,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

    谢婉贤有一阵没说话,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好的,我知道了。”

    车一站站往前走,车上人也渐渐稀少,徐适年同谢婉贤拉开些距离,含笑道:“你应当认识一些少年英才。”

    “先生说的很对,”谢婉贤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么我会去做的。”

    徐适年怔了怔,默默将脸别开了。

    孙文在宾馆里接待他们,这是谢婉贤第一次见他,却被狠狠吓了一大跳,这个两鬓斑白,面色蜡黄的男人同报纸上意气风发的革命领袖简直判若两人,他佝偻着腰坐在办公桌后面,看起来精神尚可,还能开徐适年的玩笑:“怎么,今日带着夫人一起来了。”

    徐适年急忙解释:“这是我的学生,很崇敬你,听说我要来,吵着嚷着非要同行。”

    孙文极和蔼地向谢婉贤点头:“是吗?那是我的荣幸。”

    “能有机会面见先生,也是我的荣幸,”婉贤待孙文很尊敬,她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先让徐适年采访孙文,等采访结束了才插话,“先生觉得我国的未来在哪里呢?”

    “当然是在你们年轻人身上,”孙文笑着,又咳嗽起来,他现在颇为放松,信口而谈,“只要你这样的年轻人不放弃希望,那么我们国家就不会放弃希望。”

    婉贤失望地摇摇头:“这只是一句空话,我想听更具体的,先生,你觉得我国的出路在哪里?”

    孙文脸上的笑容消弭了一些,露出沉思深色,半晌,轻轻叹了一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它太大了,但如果硬要一个答案,我想我国的未来,在广大老百姓身上,也在军队身上。”

    从光绪二十年他第一次组建兴中会以来至今,已经过了三十年的时间,这三十年里他失败了不计其数次,也重新振作了不计其数次,简直可以被称为屡败屡战,却从未放弃过希望。

    但希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现实世界最残忍的地方就是它从不以人的心意而改变,从最早的兴中会到现在的占据两广江山的国民党,他已经闹了一辈子革命了。

    “我闹了一辈子革命,最近才知道革命究竟是什么。”他咳了一声,接着道,“革命,就是革掉别人的命,就是建立武装,用暴力夺取政权,决不能试图共存,相对立的两个阶级里,比如封建帝王和劳动公民,绝不可能有和平共处的希望。”

    这是谢婉贤最后一次见到孙文,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每次会客时间都有严格的把控,谢婉贤觉得自己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但一位穿黑西服的男士走过来,礼貌地请他们离开。

    徐适年显然同对方相识,但他两人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一下头当做告辞。孙文被人搀扶起来,亲自送徐适年到门口:“存之,我来之前拜读了你的所有文章,真令人欣慰,虽然我们已有十年未见,但你仍旧是我熟悉的那个徐存之。”

    徐适年对他微微欠身:“总理谬赞了。”

    孙文在他手上拍了拍:“我希望你能回来,在我来之前,仲恺也曾经提起过你,存之,我不信现在的民国,是你期望的民国。”

    徐适年抿了抿嘴唇,思索片刻,道:“不瞒你说,先生,我已经不知道我期望的民国是什么样子的了。”

    孙文默然,叹一声气,又笑了笑:“应该是晚清未尽,你第一次来采访我时,我说的那样子吧。”

    ====================================

    梅思平:他的光荣事迹正文里已经说过了,但值得一提的是被他火烧家宅的曹汝霖,在抗日战争时期,坚决拒绝与日本人合作,拒绝担任伪总理大臣一职,后虽然被挂上伪华北临时最高顾问、华北政务委员会咨询委员等虚衔,但本人始终没有承认过这些职位,也从未到职。但梅思平呢……嗯,就说一下最后结局吧,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因汉奸罪被捕枪决。

二六四。回家

    婉贤回家的时候情绪低落,一整路都没有说话。公车上人丁稀少,她同徐适年并肩坐着,沉默一路之后,终于在下车的时候对徐适年发问:“先生,我不明白,当年我们想打倒清帝,建立民国,立法组***,我们都相信这些事情做完了,国家就会富强起来。但及至今日,这些事情已经做完了十三年,国家不仅没有富强,反而陷入了无休止的内战之中,难道我们当初选的路是错的吗?难道民主是错的吗?”

    徐适年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诸世强国,无一不立法,无一不组国会,可见此一路是无错的,但若说我国的法和国会……你觉得我民国立法至今,法的确为法?国会的确为国会吗?”

    婉贤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是个中学的化学老师,所得之信息,也只有报纸上那些只言片语,可那些只言片语也非是真正的事件原貌,而是撰写人自己的私见合集。

    “立法无错,国会无错,民主更无错,错的是我们。阿贤,你知道民主乃是以民为主,为民发声,但如今民国高层武人为首,派系横行,为主者军阀,发声者亦军阀,他们皆是为自己的利益而发声,纵有个别天良者为民,那也是为他们利益之下的民,而非中华万万国民。”徐适年道,“二十年前我以《中华新报》记者的身份去见孙先生,与他秉烛夜谈,相见恨晚。我们痛恨于满清腐朽而不自知的统治,觉得他们必然要覆亡中国,因此共同理想,我才服他,跟随他,那时候真的是……我一文弱书生,报国无门,只此血肉之躯一件,若有用途,请君尽管拿去。”

    婉贤听得热血沸腾,只觉得面前的衣着简朴的男人身上简直有万丈光芒,教她迷恋不可自拔。但徐适年却显得消沉而挫败,他先叹了口气,又抬手扶额,接着又叹了口气:“我已经不知道我所期盼的民国该是何种模样了,我只是一个空想主义者,有做不尽的美梦,但也仅限于做梦而已。”

    婉贤便问:“如果今日还能用到先生的血肉之躯……”

    “请君尽管拿去。”徐适年立时回答,但随即又苦笑,“真是可悲可笑,二十年前我身无长处,只此一副血肉之躯,二十年后竟依然如此。”

    婉贤温柔地安慰他,但话语却空洞苍白,毕竟徐适年的苦闷原因并不是只言片语能安抚得了的,这一点他自己也明白,因此很快从颓丧中振作起来,反过来对婉贤道:“大幸的一点,这世上比我更有远见卓识,更有能力也能更有耐心的人很多,他们会找到我期望的那个民国,将我的美梦变为现实。”

    婉贤被他安慰了,顿时觉得身心松弛,她笑起来,在北京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温暖而令人安心:“先生,我饿了。”

    徐适年也笑起来:“那你想吃什么?”

    “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吃老宅杨大叔做的白糖糕,”婉贤长长呼出一口气,将目光投到车外,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很白,柔软,有一点点黏牙,杨大叔会专门叫人去南昌买粘米粉,那个米跟镇江的米不一样,好像有点韧劲,他会在白糖糕上浇蜂蜜……或者玫瑰露、桂花蜜之类的甜浆,比南昌的更好吃。”

    她一边说一边流口水,逗笑了徐适年:“你去过南昌吗?”

    “没有,”婉贤很认真地点头,“但我知道南昌的白糖糕一定不会有杨大叔做的好吃,所有地方的白糖糕,都不会有杨大叔做的好吃,他会昨天下顶顶好的白糖糕。”

    徐适年默了下来,少倾,低声道:“明天我去给你买南下的车票,等你回了镇江,就能吃顶好的白糖糕了。”

    婉贤微笑着看他,邀请道:“先生同我一道回镇江吧。”

    徐适年抿了一下嘴唇,这个动作让婉贤心底一空,因为他每次要开口拒绝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做这个动作。

    “我要回家,”他说,“我要回家去看我母亲,和我妻子。”

    婉贤的笑容凝在嘴边,感觉心底像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冷风呼呼地倒灌进来,从心口蔓延全身,使她觉得喉头干冷,每一次吞咽都像冰刃刮擦喉壁。

    徐适年站起来:“到站了,下车吧。”

    他们一起回到《申报》报社,报社门口停着一辆澄明瓦亮的小汽车,徐适年路过时看了一眼,道:“邵振青来了。”

    婉贤走在前面,推门进屋,果然看到一个容貌俊俏,身量修长的***在报刊架子前,他穿着板正的西装,头发用头油打理的一丝不苟,鼻梁上架一副圆眼镜,听见门响就扭头过来,对着婉贤笑:“哦,哦,原来是文理兼通的谢老师来了。”

    谢婉贤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走到他身边去,立时便闻见一股馥郁香味:“邵先生换了新香水?”

    邵振青哈哈大笑:“我换了有三四日,你是第一个闻出来的。”

    谢婉贤便笑:“毕竟我是‘文理兼通’的谢老师。”

    徐适年跟在谢婉贤身后进来,但邵振青却只顾着跟婉贤说话,像没有看到他一样,直到他会自己办公桌上放好文件,主动走过来打招呼,邵振青才长长应了一声:“我听说你去采访孙文先生了。”

    徐适年点点头:“是,刚回来。”

    邵振青从眼镜片上面瞅着他笑:“听说你之前是跟孙先生共事的?”

    “跟随过他一阵子,但从民国元年就不太联系了,”徐适年不愿多谈,潦草道,“我去教书了嘛。”

    “哦,晓得,晓得,”邵振青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铝制烟盒,抖出一根香烟来递给徐适年,又指着谢婉贤笑道,“高徒正在这里嘛,每每看见谢老师,就使我捶足顿胸,懊悔不已,生恨自己写什么文章,应该转行去教书,而且要到镇江教书,好在今日同你换个位子,使你羡慕我。”

    徐适年将那那根烟接过来,道:“我本不抽烟,但邵先生的烟,不抽也要拿一根以作纪念。”

    谢婉贤立刻便生出好奇心,伸着手问徐适年要:“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稀世珍宝?“

    邵振青哈哈大笑:“一支香烟而已,算是哪门子稀世珍宝?”

    徐适年已经将香烟交给婉贤了,她先拿到鼻端底下嗅了嗅,紧接着又仔细端详烟卷本身,看到浅棕色的烟卷上正印着四个字“邵振青制”。

    徐适年道:“看出稀罕来了吧?”

    婉贤将那四个字亮给他看:“是这里吗?”

    “邵先生的烟草只抽来自美洲上材的,”徐适年道,“你不抽烟,不知道其中的好。”

    “只是味道好一些,”邵振青又抖出一根,递给谢婉贤,同时还殷勤地凑上去,拿了一盒火柴要给她点烟,“来尝尝。”

    徐适年上前一步,从婉贤手里将那支烟卷拿来,同时为她挡开邵振青:“她不会抽烟。”

    邵振青的眼睛在他跟谢婉贤之间来回飘荡,从善如流地将火柴收起来:“真是遗憾。”

    徐适年又道:“邵先生若是没有别的吩咐,那么我们就要离开了,我要去为她买火车票。”

    邵振青手里正拿着一卷旧报纸,当即便道:“哦,好的,你们先走,我还要再找点东西。”

    出了报社徐适年便对谢婉贤道:“以后不要同他走那么近,那是个花花公子。”

    谢婉贤现在消沉了一点:“那谁不是花花公子?谁同我交往能叫你放心?那个梅思平?还是别的什么被你认可的青年才俊?”

    徐适年皱了下眉:“你同我发什么火?”

    “你管我跟什么人走近?”婉贤没有看他,“走吧,去买车票,等学校放了寒假,我就要回镇江……回去被我娘逼婚,兴许再来得时候,我已经是某某太太了。”

    =========================================

    邵振青:即邵飘萍,中国新闻界开山立派的人物,有“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之称,被誉为“新闻全才”,而且因为特别,特别特别注意仪表,还被称作“报界金童”,是个相当骚情的人物。

二六五。做小

    婉贤的母亲陶氏早上起来到长房去伺候秦夫人,彼时谢道中还没走去衙门,她穿着青色衣裤,发髻挽的整整齐齐,还摸了桂花头油,簪在头发上的银钗子颜色很亮,看起来体面极了。

    谢道中注意到了,夸奖一句:“婷娘今日拾缀的漂亮。”

    陶氏低下头,唇角微微含笑,竟生出一派少女羞涩,只是脸上没有配合地浮起红云,生生少了几分韵致。

    秦夫人在妆台前,没有看她,只道:“婷娘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她往日里都是等谢道中走了,才去长房服侍秦夫人。

    “我……我听说,三小姐要回来了,”陶氏赶忙站到她身后去,那梳子替她梳头发,小心翼翼地盘发髻,口中嗫嚅道,“不知道她究竟几号来,所以想来……问问老爷,问问太太。”

    秦夫人挑了一下眉:“她先到上海去,去她姐姐那儿住两天,然后才回来。”

    陶氏点点头,又道:“听说陈家太太在上海,大小姐今年是要在上海过年吗?”

    “可能吧,这要看她婆婆的意思,只是我听婉澜的话,仿佛她婆婆近来身子不大好,所以兴许会留在上海,不再让她冒寒奔波。”秦夫人在镜子里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是想打听阿贤的婚事,是不是?”

    陶氏松了口气,秦夫人主动提起来,说明心里还是惦记着的:“不知道太太是怎么打算的。”

    “阿贤在北京学堂里当先生,还不愿辞职,因此给她找婆家,就只能在京城找。”秦夫人道,“我原本拜托二太太在京里留点心,正好这次她也要回来,到时候我当面问问。”

    冯夫人的确是将婉贤的婚事当成件大事来办的,就连谢宛新都曾经通过自己的丈夫结识一些年轻有为,或是家风端正的商人,想要介绍给她认识。婉贤最开头时嬉皮笑脸地糊弄过了,到后来就板着脸告诉谢宛新:“我身边那位徐先生,你瞧见没有?”

    谢宛新一头雾水:“你少年时的洋文先生,我晓得。”

    “那么我告诉你,打从我少年时,就想嫁给他,”她不知将脸皮打磨了多少遍,才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番话,“为他我将自己耽搁到今日,多少青春年华都过去了,所以这一局我非赢不可。”

    谢宛新是被她父亲宠坏了,但就她这么一个混世魔王的脾气,听了这些话都直咋舌,婉贤没什么,她自己先红了半张脸,结结巴巴道:“可……可是……可是你总不能……”

    婉贤挑眉看着她:“总不能什么?”

    谢宛新瞠目结舌了半日,最后“嗨”一声:“什么都没有,我是管不了你,我阿娘也管不了你,我就只看老宅大伯母能不能管的着你。”

    婉贤挺着腰杆,微笑着听她说话,看起来胸有成竹。但内心里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仅仅在面皮上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就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徐适年,徐适年,这名字真是她生命里的魔障。最早是爱他才华横溢,再后是为他慷慨激昂的报国之心。在镇江的时候婉澜曾说她这是小孩子家的小情小爱,等出了镇江,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和更优秀的少年英才就觉出自己这点小心思可笑。但她在京城待了这么久,见过了北大倚马千言的才子,见过了情话智商高绝的少年,其中不乏让她惊艳崇敬的,但却没有一个能像徐适年这样,让她生出占有欲。

    这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因为婉贤现在已经不能确定,她对徐适年的执念是因为少年情愫,还是因为求而不得。

    她其实不怕秦夫人,在她印象里,秦夫人甚至比陶氏还让她觉得亲昵,因为她从小到大一些不被陶氏接受的想法,只要去求一求秦夫人,十之六七是会被准许的。这只是秦夫人用以展示她贤良大度的手段,但的确让婉贤获益不少。

    她不怕秦夫人,她怕的是陶氏。

    陶氏对谢婉贤的婆家有两个要求,一是一定要家风良好的正经人家,家里要有些余,不说大富大贵,但起码吃穿用度不能委屈什么,二是姑爷一定要有文化,最好留过洋,但如果没有留过,也得有个正经的大学毕业书。

    反倒是婉贤要求的,说她婚后还想要继续做化学老师的想法不被陶氏理解,她甚至说,正经人家的太太,有谁还抛头露面去工作的?

    婉贤每次回家,心里都烦躁的狠,她不想去见自己的生母,反倒愿意同秦夫人说些京城里的见闻,告诉她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取得了多大的成就。秦夫人听得一惊一乍,在她说道得意之处,还会为她鼓掌称赞,然后当着一屋子女眷的面说:“老宅里这三个丫头,就数我们阿贤本事最大了。”

    当着秦夫人的面,陶氏不敢造次,只是心里着急的很,不住地向秦夫人使眼色,想让她问问冯夫人婉贤的夫婿问题。

    秦夫人明白当娘的心情,因此也不愿使妾室埋怨她,等堂屋里又笑过一阵后,便对冯夫人问道:“阿贤在京城,要多亏婶娘照顾。”

    “大嫂说哪里话,阿贤也是跟我做伴。”冯夫人道,“新儿出嫁后,不能时时回来陪我,我就只能同阿贤相依为命了。”

    “哎呦,那我这么问,只怕要惹婶娘不高兴。”秦夫人道,“我们阿贤也该许人家了,不知道婶娘在京里,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好人选。”

    婉贤立刻插口:“正高兴的时候,母亲干嘛非要提这个。”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高兴的时候,你要是能带着姑爷一起高兴,那不就更和美了么?”秦夫人笑道,“再过几年,带着小少爷小小姐来,就更和美了。”

    婉贤跟她撒娇卖痴,抬起双手捂着耳朵:“不听不听,我才不要大年初一上别人家去过年,我要在我自己家里。”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秦夫人不打算逼她,但碍于陶氏,还是跟冯夫人道:“总之还得请弟妹多留心。”

    陶氏晚间去到她屋子里,上来就逼问:“你是不是在外头跟人私定终身了?”

    婉贤被吓了一跳:“没有,娘,没有!我都已经到了婚嫁年龄,至于跟人私定终身吗?”

    陶氏面色缓和一点,接着苦口婆心:“阿贤,阿贤!你都已经这么大了,怎么就不能好好嫁个人呢?”

    婉贤丧气道:“我一个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您一双眼睛却只盯着我的婚嫁生子。”

    “高材生怎么了?难道你还等着当娘娘?或者女皇帝?”陶氏道,“醒醒吧,留洋归来的姑娘不知凡几,那才是当娘娘的材料,你不过是多读了两年书,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了?阿贤,长房太太现在还有心思操心你,你应该趁这个好时候请她为自己寻个好婆家,先借娘家的势在婆家站住脚,再让你丈夫回来为你在娘家充势,这样就算我死了,老宅也没人敢看低你。”

    婉贤被她这番理论惊的目瞪口呆:“娘,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老宅没人敢看低我,难道现在老宅人看不起我吗?”

    陶氏叹了口气:“你若是长房太太的亲女儿,你看她能不能容你混到今日?”

    “那是我的幸运,”婉贤脸色冷了下来,“我是娘的亲女儿,娘就要急急忙忙将我塞上花轿嫁出去?而不管我丈夫是否爱我,我是否爱我丈夫,只要我有个丈夫,您便放心了?那么倘若我嫁了一个酒色纨绔,您也放心?”

    陶氏脸涨红了,被她气的半晌说不出话,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最后指着她鼻子道:“我是想叫你三媒六聘当个正经太太,而不是跟我一样,给人做小,一辈子看正房的脸色,到头来女儿也要跟着做小,也去看别人的脸色!”

    “做小”这个词刺激到了谢婉贤,使她想起徐适年来,想起他那个远在南洋的妻子,她从未见过那位妻子,却忍不住羡慕她的好运气。

    “我要睡了,”她拉着脸道,“娘走吧,回去吧。”

    陶氏瞠目结舌,她瞪着眼睛,嘴巴张开又合上,反复数次。但婉贤再不看她,自顾自叫丫头打水上来洗脸濯足,伺候她的仲春不知道该不该跟陶氏打招呼,所幸不在楼上多留,拾缀了东西边一溜烟下去了。

    婉贤在床上面向里躺下,陶氏像个杆子一样杵在当地,隔了一会,婉贤才感觉陶氏在她床边坐下,为她拉了拉被角:“我有时候会恨你姥爷,恨他贪图几个钱,将我送到老宅做小,如果我没有嫁给你父亲,或许会嫁个普通船夫,我烧得一手好鱼,也会勤俭持家,跟那个船夫一起攒钱做小生意,没准可以买一条自己的船,到时候你也生在船上。”

    她语气很轻,全然没有方才怒气勃发之意:“那么你就可以乖乖地待在我身边长大,不必学那么多书本,也不用有你现在这种能吞天的野心。”

    “我是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陶氏一边说,一边缓缓叹气,“可是我给你的,都是我能想到最好的了,阿贤,我的姑娘,我没有爹娘,没有丈夫,没有兄弟,你就是我唯一的盼头,我只盼着你这一辈子过得比我好,并不敢奢望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婉贤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身上也火辣辣的,像被人抽了一顿鞭子。

    但陶氏摁着她的肩膀,不叫她转身,又轻轻说了一句:“睡吧,娘走了。”

    这句话使婉贤觉得害怕,她忍不住开始各种可怕联想,这种联想使她赤着脚冲下床榻,冲过去抱陶氏的腰:“娘,我错了,娘,我对不起你,我真不是个东西!”

二六六。年关

    谢婉贤似乎一夜之间对成婚一事放弃了抵触心,因为陶氏开始当着她的面对秦夫人提给她找婆家的事情了,而她却罕见地一言不发,吴心绎觉得奇怪,趁晚膳开席摆碗筷的时候悄悄问她:“怎么,想通了?”

    谢婉贤笑了笑:“叫我娘去折腾吧,反正这个年里她也寻不到什么好人选,等年后我开学走了,就清净了。”

    吴心绎笑了,调侃她一句:“原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她脸上笑着,眼睛里却有忧色,婉贤注意道,便问了一句:“大嫂,我怎么看你心神不宁?”

    “你回来时在上海停了脚,”吴心绎像是正等她问这句话,立刻便开口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你二哥?”

    谢婉贤愣了愣:“我二哥跟陈家二哥一起南下去广州了,你不知道么?”

    吴心绎心里咣当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就我去之前。”婉贤道,“陈家二哥带回来一个美国女友,吵嚷着要去广州瞧瞧中国的李将军,正好而二哥二嫂也没什么事,就一道去了……可能到年关会回来的。”

    吴心绎脸色煞白:“他说他打算留在上海,帮衬家里生意的。”

    谢婉贤不以为意:“可能好不容易闲了,所以想玩一玩吧,他什么打算,等人回来你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但谢怀昌终究没有在年关前回来,因为北京发生了一件大事孙文先生病逝了。

    谢怀昌是先于谢家所有人得到这个消息的,因为陪同孙文一同赴京的猪人在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了广州,彼时广州陆军军官学校校长蒋中正正在带领其校内学子,打响一场镇压陈炯明的战斗,这位陪伴孙中山革命十余年,为他提供第一支军队,打下第一个地盘的亲密战友“残仔明”,终于不可避免的同他曾经的战友兵戎相见。

    3月14日,孙文的遗嘱被《申报》最先刊登出来,以他的身体健康状况,其实已经无法在弥留之际写下遗嘱,而是由吴稚晖起草,诸人共同参与,最后由追随他近四十年的汪兆铭在病榻边亲口念给他听。

    “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大道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

    徐适年在北京读完这封遗嘱,谢道中在镇江读完这封遗嘱,而谢怀昌则是在棉湖之战后,才看到了北京发回的急电。

    参战的学生不知道他们的领袖,国民党总理孙文先生已经与世长辞,看到遗嘱的也只有寥寥几位军官,因为谢怀昌是孙文亲自推荐来黄埔的,所以他成了第一时间看到遗嘱的那些人之一。

    “我要给家里发一封报。”他反应平静,但语气却坚决,“校长,我申请使用电报机。”

    蒋中正安排他在攻下惠州之后,可以使用杨坤部队留下的电报机,前提是他要攻下惠州。谢怀昌没有同他讨价还价,而是立刻领命,并改了话题:“总理去世一事,需要告诉学生们吗?”

    教导一团的团长王柏龄立刻道:“哀兵必败这话你没有听过吗?战争还没有打完,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透露如此重大的消息给学生们?”

    这个王柏龄在棉湖之战开打之时曾经以求援为名临阵脱逃,幸好学生军们军事素质优良,才没有被他扰乱军心,谢怀昌曾经在战后向校长蒋中正狠狠告了他一状,但蒋中正却状似未闻,除了将他从前线调回来,竟然再无处置。

    谢怀昌不搭理他,两只眼睛只盯着蒋中正。

    “告诉学生们,”蒋中正对王柏龄笑了笑,“是有一句话叫哀兵必败,可也有一句叫哀兵必胜。”

    谢怀昌立刻道:“我去集合士兵。”

    他转身便出去了。

    吴心绎还在镇江等谢怀昌夫妇归来,她心里已经有了不祥预感,但感情却强迫自己去相信谢婉贤的话谢怀昌只是陪远方来客南下散心。

    她的心神不宁如此明显,以至于秦夫人都注意到了:“蓁蓁这两日看着魂不守舍的。”

    吴心绎打起精神来笑答:“前不久接到我父亲的电话,问宁隐最近在做什么,就问了问阿贤,却得知他前不久跟陈家二爷南下了……听说南边两广正在打仗,因此就有些担心。”

    她没有打算瞒着陈夫人,一人不可踩两船,南方国民党如今是吴佩孚的敌人,如果那边有人对谢怀昌眉来眼去,那么她势必要动用一切力量,将他拉回正轨他可以不为吴佩孚效力,但绝不能去为他的敌人效力。

    整个老宅,或者说整个谢家现在对吴心绎都客气的很,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父亲现在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军阀,他一战安湘、再战败皖、三战定鄂、四战克奉,“常胜将军”威名传遍大江南北,因着他的关系,控制江浙沪的军阀孙传芳也对谢家另眼相看,逢年过节的打点不仅一分不少,而且还颇为阔绰地要将江苏省长一职送给谢道中,并且在后者拒绝后,还强行给他加了个江苏省政务委员会最高顾问的虚衔。

    有如此强硬的腰杆做靠山,吴心绎说话做事立即从容不少,起码是面对外七府的那些太太小姐们的时候,再也懒得上心思琢磨她们言语里的深意她们言语里除了逢迎讨好,已经没有什么深意了。

    秦夫人对吴心绎的态度没什么变化,她当初既然没有因为吴心绎的出身而阻挡这门婚事,如今便不会因为吴佩孚的官位升迁而对吴心绎另眼相看,当下便道:“宁隐福大命大,会平安的。”

    她没有听懂吴心绎的弦外之音。

    婉澜在正月初四的时候跟陈暨一同回娘家,其实这是每年吴心怡同谢怀安北上去见吴佩孚的日期,而婉澜通常是在正月初二回来,今次她从上海打电话到镇江,说因为陈夫人身体不好,需要推迟回娘家的日期,吴心绎只搭耳一听,心便凉了半截,但她不信,也打电话到吴府去,告诉张佩兰她今年回娘家过元宵,初四就不回去了。

    婉澜不知道吴心绎已经为了见她而推迟了北上的时间,她照约定戴上了陈启和杰奎琳,因为之前就许诺过了,要带她体验中国新年。

    她回家的那一天,吴心绎着意出门迎她,一直迎到府门外,她一双眼睛紧紧盯在婉澜脸上,果然看到婉澜对她露出的一脸惊讶又心虚的表情。

    “宁隐呢?”

    她没有同婉澜寒暄地心情,直截了当便发问:“不是说宁隐陪陈家二爷南下采风了吗?怎么陈二爷都回来了,宁愿还没来?”

    婉澜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一味地顾左右而言他,但吴心绎却难得强势,步步紧逼,最后甚至说出了“阿姐必定不希望谢家分崩离析”这种话。

    婉澜被这句话镇住了,她当然知道吴心绎不是在危言耸听。

    “让他亲自告诉你吧。”最后她说,“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这算是回答了关于谢怀昌加入南方的疑问。

    婉澜越过她去长房,带着杰奎琳一起,陈暨和陈启被留在二堂里说话,女眷们就在三堂喝茶。杰奎琳对婉澜的印象很好,连带着对她的家庭印象也很好,因此整个三堂里相谈甚欢。

    秦夫人在膳后才找到机会同婉澜说私房话:“那个洋小姐刚才说你婆婆逼迫玉集娶别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婉澜想瞒着秦夫人,但实在架不住谢婉贤嘴快,当下便沉沉叹气:“已经没事了。”

    秦夫人淡淡道:“你至今无子,为丈夫开房纳妾也是应该的。”

    婉澜如今再听这样的话竟然一点也不动气,她微笑着看秦夫人,等她将那些贤良大度的妻子们应做的事情一一都说完,才摇头反驳:“我做不来这样的事情,母亲,在玉集跟前,我做不了贤德妻子。只能做个妒妇。”

    秦夫人被她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话?无子还善妒,陈家只凭这两点就能休掉你。”

    婉澜抿着嘴笑,她并不同秦夫人争辩什么,出嫁的姑娘是娘家的客人,其实不仅是出嫁的姑娘,包括娶妻的儿子,都应该做老家的客人,因为他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家庭,除了丈夫和妻子之外,剩下所有人都算是外人,都没有对他们家庭指手画脚的资格。

    在陈暨被准许搬回陈公馆之后,对于苏曼的去向,他一次都没有问过婉澜,他只是惊叹于婉澜手腕高超,因为陈夫人带她的态度已经大为改善,有时候婉澜在饭时出门,陈夫人甚至会不动筷子,一心等她回来才吃饭。

    “我不能在老宅长待,”婉澜最后说,“我不放心我婆婆,她现在离不了人。”

    秦夫人听不懂她言语里的深意,只道:“你婆婆在这个年纪病倒,恐怕就是大限了,你要好生伺候她。”

    婉澜低头应是,秦夫人又道:“你陪陈玉集带过孝,以后他就不能休弃你了。”

    婉澜半晌无语,她同陈暨夫妻十年,好不容易求得一个心意相通,但在秦夫人眼里,这份情谊却还比不上一个妻子的名份。

    “有件事要告诉母亲,”她将这个话题略过了,道,“玉集已经通过元初在美国置办了一些产业,他准备移居国外了。”

    秦夫人愣了愣,将头转了过去:“是吗?都已经置办好了吗?”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640/ 第一时间欣赏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作者:姽婳莲翩所写的《江南世家》为转载作品,江南世家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江南世家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江南世家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江南世家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