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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章一。旧客

    阳光从西津渡一寸一寸移上来的时候,水边的城市正逐渐从酣睡中清醒过来,先是早点铺子袅袅的白烟,豆腐脑和小笼包的清香;再是商铺卸门闩的声响,伙计半睡不醒打呵欠的倦怠声;还有街头巷尾赶早的扁担小贩悠长的吆喝,一声声渡进城南深宅大院的层层灰墙,唤醒了矮脚房里住着的人们。

    谢福宁套上外袍系好腰带走出房门时,整个谢府都醒了过来,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生上火给各屋里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做早饭,干粗活的仆人们把府里大大小小的门闩卸了。晨光还熹微,他手上忙着整理衣物,脚下不停的走到厨房院子里:“水生,水生在吗?”

    里间飞也似的跑出一个约莫十三四的少年,穿着深青色粗麻布的短褂,袖子撸到胳膊肘,腰里紧紧捆着一条麻绳,手中拿着一个水萝卜,脸上笑嘻嘻的,眨眼就跑到谢福宁面前:“宁叔。”

    谢福宁笑了笑,眼角泛起纹路,就着晨光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年:“不错嘛,今儿穿的板正了。”

    “不是说今天京城里的二老爷要来嘛,可不得板正些,不能给咱府里丢脸。”水生也跟着笑,露出一口清亮的白牙。镇江水美,养的人一个塞一个的漂亮,“宁叔,你过来是安排正午的大宴菜不是?”

    “对,二老爷得有十**年没回过镇江了,咱不能只按着咱的口味来,我昨儿晚上琢磨了半宿,先前的菜谱不要了,你快去街头把杨大叔喊来,我们重新商量一套。”

    “唉,您等着。”水生答应着,转身跑没了。

    谢家是江南有名的望族,世代盘踞在镇江,比这个朝代还要长上几辈,按民间的话说,在江苏的官场上,这谢家大老爷的话比皇上的话还管用上几分。有这样的势力,也难怪谢府一直安安分分的,从不考虑将手伸到外面去。

    可到了谢家道字辈上,却有了点儿不一样,二老爷谢道庸年轻时才高八斗,二十岁时一举拿下了当届应试的会元,非要继续往上考,这要搁平常人家,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可放在谢家,这个功名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大老爷说谢家在镇江简直就是个土皇帝,要是老老实实偏安一隅,京城里的皇帝还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高抬贵手放过了,要是不老实,非要把手往外面伸,后果就说不准了。

    可二老爷却觉得此时距离开国已经二百多年过去,金阶之上的人早已经不是当年与谢家祖上谈条件的豫亲王,今日紫禁城里的万岁爷估计已经忘了他们谢家是哪门哪户。死守着一个规矩过二百年的荒唐事,除了谢家,也没哪个家族能干得出来。

    那一年二老爷和父兄闹的极僵,虽然到最后他还是包袱一打上京赶考,可自那之后,大老爷就像压根没这个弟弟一般,一分钱银子不给支,一封信都不写,哪怕是二老爷最后高中了进士,大老爷也当这喜事不是自己家的。

    谢福宁想着旧事,又叹了口气。二老爷这些年从来没回过家,谁知道他变成了个什么样儿,这次回来又为着个什么事儿,自从半月前二老爷拖人捎了口信说要回家,整个谢府就如临大敌,无一不上了心。

章二。重逢

    捱近晌午的时候,谢府大少爷谢怀安与庶出的二少爷谢怀昌带着大屋里上台面的家仆出大门候着,摆开浩浩荡荡的阵势,表示谢府对这个久未归来的游子和京官到访的重视。可吱呀呀过来的却只有一辆马车,弓背的车夫跳下来,从车上接下来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眼边唇角满是常常笑而折出来的纹,衣装简朴,压根看不出这是个颇为富裕的京官。

    两边对比有些难堪,怀安抽了抽嘴角,向着谢福宁不易察觉的比了个手势,随后面脸笑容的迎上去:“小子怀安,见过叔父,叔父一路辛苦了。”

    谢道庸脸上笑纹绽开,走上来亲昵地拍了拍怀安的肩,一点都不见久未归来的生疏感:“怀安,都长这么大了,我出远门的时候,你大姐才刚下地呢,你父亲还好么?”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怀安笑了笑,有些僵地将身子往开别了别,叔父在他心里尚算初次相见的陌生人,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

    谢道庸瞧出他的窘态,把手收了回来,又对立在一旁的谢怀昌点了一回头:“怀昌也长这么大了。”

    谢福宁悄悄的撤掉一批仆人,招呼剩下的去搬马车上的行李,他在做大老爷的书童时与二老爷多有交往,此刻迎上来的表情有些感慨:“二老爷,快进屋吧,大老爷老早就念叨,可算把您盼来了。”

    谢道庸却哈哈大笑:“你这话一听就是说来诓我的,恐怕大哥念叨的更多是这混球干嘛回来吧。”他说着,率先提步往里走,走到大门前顿了顿脚,拿手摸了摸木质的大门:“这些年了,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怀安和怀昌赶紧跟上去,听见谢道庸又叹了一声:“什么都没变啊。”

    如谢福宁所言,谢府嫡系正宗的大老爷谢道中老早就在正堂大东风雅里候着,谢道庸根本不用人带路就熟门熟路的找过来,谢道中看到他,事先打好的腹稿通通烟消云散,一句话不经思考就蹦了出来:“这么些年,你倒是没忘了家里路怎么走。”

    谢道庸笑起来,接话道:“这宅子几百年了都是一个样子,别说是我了,就是父亲祖父太祖父的亡魂归来,肯定也不至于找不到路。”他回头看看跟过来的谢怀安和谢怀昌,道:“我走的时候他们俩还没影子呢,这会都长这么大了,你倒还是老样子。”

    “不是老样子,那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谢道中的脸隐藏在屋子里的阴影中,恍惚看去竟是和身上深紫的袍子一个颜色,露在阳光中的右手拇指上带着一个翡翠扳指,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浮点,浮雕着一个“谢”字。

    谢道庸眯眼看那个扳指,摆了摆手:“好啦,大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消气,我在京城又没惹出乱子来,你就不能宽宽心?那祖宗家法就那么重要,半点变通不得?”

    谢道中扬起了声调,有些愠怒的意味:“混帐话,祖宗的规矩是说改就能改的?你这脾气也是一点没变,不听话,不孝顺!”

    谢道庸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仿佛对大哥的呵斥不以为意:“行啦行啦,别动气啦,当着侄子的面,给我留点脸嘛,快把你的大丫头喊出来让我瞧瞧,叫婉澜是么?当年我走时她才刚下地呢。”

    谢道中冷哼了一声,到底是软了口气:“你又不是喝口水就走了,什么时间瞧不得,先去换身衣服歇口气再瞧不迟。”顿了顿,有些不自在:“柜子里有你的衣服,你穿穿看看,不合身就丢掉算了,都是你嫂子操办的,我从来没管过。”

    谢道庸笑眯了眼,意味深长地哎了一声:“那大哥可得替我好好谢谢嫂子。”

章三。新事

    谢福宁睡觉都惦记的晚宴终于在今天尘埃落定,谢道庸坐在主客席上,提着筷子将上桌的菜打量了三四遍,嘟囔了一句:“这菜倒是变口味了。”说着夹了一筷子酒炖肉豆腐,眯眼品着,赞不绝口:“赶上皇上赐宴的菜了,大***吃这个?”

    谢道中愣了愣,嗡着声音“嗯”了一声。

    谢道中内院有一妻三妾,膝下养了两个儿子并三个女儿,都正当妙龄,长的知书达理,一言一行都讨人喜欢。酒过三巡,排行最大的姑娘婉澜带着两个妹妹婉恬和婉贤向第一次见面的叔父敬酒,烛火下三个姑娘俏生生的立在桌边,漂亮的就像一卷色彩艳丽的竞春图,连一直板着脸的谢道中都泛起笑意,谢道庸更是笑呵呵的饮下一杯酒,问打头的长女:“阿澜今年多大了?”

    婉澜放下杯子,坐回椅子上柔柔的笑了笑:“您走的时候我不正好才学会走路么,您十八年没回来,我可不就整好十九?您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该嫁人了。”

    谢道庸哈哈大笑,向着谢道中夫妇举了举杯:“这丫头伶牙俐齿的,这是怪我这个做叔父的老久不回来呢。丫头,你看看你爹那张打见我就跟锅底似的脸,我敢回来么我,这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又开始指摘我。”

    “我哪敢指摘您呀,您要是再一个不开心,又走上十七八年不回来,我可不就成罪人了。”婉澜伶俐的接话,指使伺候晚饭的婢女,“快去给二老爷再斟杯酒,算我的赔罪了。”

    婢女依言上前,谢道庸笑着又饮了一杯,话题一转,问道:“阿澜有没有想出去看看?”

    婉澜说:“您是说出府么?哪能没出过呢,我……”

    “我是说出镇江,”谢道庸打断她的话:“姑娘家四处走走看看才会长见识,在谢府窝一辈子,也就能看看府里的藏书。”

    “叔叔这话说的就不对了,”秦夫人抿着嘴笑了笑,将手里的汤勺放回小汤碗里,截住了谢道庸的话头,“姑娘家四处抛头露面,那得成什么样子。”

    谢道庸啧了一声,说:“嫂子这想法,和大哥真是如出一辙,可外头世道已经变了,你要是……”

    “道庸,吃饭就好好吃饭。”谢道中拿筷子在盘子上敲了敲,神色平平的,看不出喜怒。

    谢道庸却放下了筷子,对屋里伺候的仆人们说:“你们都下去。”

    他从踏进谢府大门起就一直笑眯眯的脸终于沉下来,显出几分认真的模样:“大哥,我这次回来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你久不出镇江,不知道外头……就快变天了。”

    原本和煦的气氛霎时冷了下来。秦夫人下意识的看向身边的丈夫,谢道中还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样子,握筷子的手却泛出了白色的骨节。谢怀安第一次参与这样的讨论,嘴角抿的死死的,很是严肃的模样,反倒是他身边的谢怀昌一脸漠然,仿佛这饭桌上说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婉澜睁着一双发光的眼睛,笑意里含着跃跃欲试的味道,激动的拉了拉二妹婉恬的袖子。婉恬拿手挡着嘴饮了口茶,安抚的拍了拍姐姐的手。一室寂静,只有最小的婉贤茫然的看着谢道庸,疑惑道:“叔父,什么叫做就快变天了?”

    谢怀安沉声道:“婉贤,不要多嘴。”

    谢道庸却温和的笑了笑,和蔼的向婉贤解释:“就是真正能做主的不是现在住皇宫里的的那位了。”

    婉贤想了想,问:“现在住皇宫里的不是皇帝么?他不做主了,谁做主呢?”

章四。变天

    谢道庸依然和蔼的笑着,眼光一转,又定在了谢道中身上:“这可做不得准,只是清国的天下,怕是……”

    “道庸!”谢道中沉声斥道,“你在京城当这些年的官,学的什么话都敢说了么?”

    谢道庸叹口气,摆了摆手:“这都是后话,大哥,朝廷要新选一批留洋的学子,我的意思是把孩子们都送出去见见世面,你怎么看?”

    谢道中没有回答,他沉吟着抿了口酒,道:“此事稍后再议,先吃饭。”

    谢道庸没有再步步紧逼,叹口气执起了筷子:“家里的菜竟然变成北方口味了,这可真出乎意料,我走的时候老李头还没走吧,还真有点想他的手艺了。”

    谢道中再没接话,小辈们便陪着谢道庸聊了起来,谢道庸少年离家,独自在外打拼了十多年,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嘴皮子的功夫简直一绝,当下几个俏皮段子一讲,将一屋子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月正中天时,晚宴也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候,谢道庸叫人在书房备上茶,秦夫人便知趣的催促姑娘们回房休息,婉澜带着妹妹们回各自的房间,进门前忽然对着婉恬问了一句:“阿恬,叔父说的那件事,你觉得怎么样?”

    婉恬想了想,很温婉的轻轻微笑:“阿姐是说留洋的事吧,很好呀,只是我觉得只让怀安和怀昌去就好了,母亲说的对,女孩子抛头露面的到处乱跑,终究不成个样子。”

    婉澜却道:“我倒是想出去看一看,一辈子困守在这高墙大院之间才不成样子呢,书上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婉恬笑道:“书上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横竖这件事儿我们也做不得主,姐姐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平白添烦恼。”

    婉澜也跟着笑:“不想这些,那想什么?针织女红?我有时就想啊,我们这样的女孩子,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不用织布绣花养活自己,也不用读书写字考取功名,前半辈子把自己养的好好的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婆家,后半辈子像母亲一样为丈夫蓄几个妾生几个孩子,难道我们活这一辈子,就只是为了找婆家生孩子吗?”

    婉恬为姐姐的话吃了一惊,抿了抿嘴,有些沉思的神色:“那,你想做什么呢?天下人各有各的分工,为官者要执政施政,为农者要耕种土地,为商者要行商经办,他们的一辈子,不也是为了一件事而过活么,农民不能做官员的事儿,官员也不能做商人的事儿,阿姐不想做女人该做的事儿,难道要去做男人的事儿么?”

    婉澜拍了下手,道:“你怎么知道男人做的事情我就做不了呢?再说,是谁规定女人就该做这些事,就不能做男人的事儿,咱们历史上有多少女人做男人的事儿,不都做的不赖吗,为什么她们做得,我就做不得。”

    婉恬有些骇然的看着姐姐:“你今晚真教我害怕,母亲常说你是个有心气儿的,可恨生了个女儿身,现在看来,这话真没说错。可是阿姐,你又能怎么办呢?这规矩已经几百年几千年的传下来了,凡事就该这么办,咱们有多少年的历史,才出了多少个能做男人事儿的女人,你怎么就能肯定你会成为她们其中之一呢?姐姐,你还是收收心吧,你这个年纪也该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了,你出了阁,我们做妹妹的才好为自己考虑呀。”

    婉澜眼角微微挑起,有些挣扎纠结的表情。这想法她在心底埋了好久,每一天都折磨得她难以入睡,或许深宅大院本就不适合养育有这样疯狂想法的小姐,她曾经为这样的念头感到羞耻,觉得它太不应该成为一个大家闺秀的念头,可越是尽力去抑制,越是强烈的铺天盖地。

章五。试探

    婉澜在用早膳前去秦夫人屋里请早安,谢府的家规里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子女不论嫡庶,每日晨起都得去长房向父亲嫡母问安,婉澜今日起了个大早,刻意比弟妹们更早一刻地到正房里。

    秦夫人坐在梳妆镜前,在婢女的服饰下拿茶水漱口,任由身后丫鬟轻手轻脚摆弄头发,婉澜端坐在椅子上看她举手投足间不经意露出的优雅从容,忽然叹了一声:“母亲的风仪气度,真不是我们随随便便就能学到的。”

    秦夫人含着笑意斜睨她:“少年不知愁滋味。”

    婉澜昨夜因为谢道庸的话辗转反侧了一宿,顾不上接母亲的话茬,便急急追问:“母亲,叔父还与父亲在一起吗?”

    秦夫人又睨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怎么?”

    婉澜立刻意识到自己语气里失态的迫切,急忙将情绪收敛起来,细声细气道:“女儿安排了人引叔父游镇江。”

    秦夫人微微笑了一下:“你叔父在镇江生活的日子比你还长,你遣人引他游浙江,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么。”

    婉澜收了下巴,有些赧然:“女儿欠考虑了。”

    秦夫人宽容地笑了一下,又道:“不过你考虑的也不错,你叔父有十七年没有回来,也该出府看看老家的新光景,只是安排的人怎么都比不上自家人,还是让怀安引他四处走走,也好让他们叔侄亲近一番。”

    婉澜抿了抿嘴唇,又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有些局促,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母亲觉得,叔父昨日宴上说的那些话,对不对?”

    秦夫人扬着声调慢慢“嗯”了一声,含糊道:“你叔父在京里,知道的约莫比我们都多些。”

    婉澜的右手拇指在食指关节处使劲捏了一下,眼睛抬起来看着镜子里母亲的脸,又问:“父亲昨夜宿在书房了吗?”

    秦夫人给自己戴上一个莹润的白玉镯子,有几分漫不经心道:“约莫是罢,他与道庸好像在书房谈了一宿。”

    婉澜有点坐不住,耐着性子消磨了一盏茶的时间,找了个借口道:“母亲,听说京城常有洋人洋物出没,很是新奇,招人喜欢,你说叔父有没有带回来一些,也好给我们开开眼?”

    秦夫人开颜笑了起来,扭头看她,用眼神温和地表达责备,口中道:“难怪一早上都在我这魂不守舍的,原来是将主意打到你叔父身上了,当嫁人的大姑娘了,还是如此收不住性子,日后到了婆家仔细招人笑话。”

    婉澜低头羞涩微笑:“母亲惯爱拿儿打趣,您既然这样说,我偏不嫁了,一生一世腻着母亲。”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秦夫人将仪容打理妥当,转身向她:“去吧去吧,瞧你这百爪挠心的样子,你向来喜欢这些新鲜玩意儿,也不知是学了谁的好奇心。”

    婉澜起身,按捺着雀跃的心情向秦夫人规规矩矩地道了万福,出门时正遇到谢道中的二房妾陶氏带着小女儿婉贤来跟秦夫人请晨安。婉澜跟陶氏互相见了礼,寒暄两句,待婉贤去向秦夫人问了好,顺手便带她一同往书房去了。

章六。报纸

    陶氏膝下只得这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将来分府时便没有讨要家产的腰杆,只能依附秦夫人来讨恩典。婉贤自小便与两个嫡出的姐姐亲近,简直无话不谈。方从正房出来,婉贤便拉了婉澜的手,一脸的神秘兮兮:“澜姐姐知道吗?太后老佛爷面谕学部,要实兴女学了。”

    婉澜看着她跃跃欲试的小脸,有些好笑,在她脸上捏了一记,调侃道:“怎么,我们贤姑娘想去读女学?”

    婉贤今年九岁,整日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些奇奇怪怪的消息和言论,说起话来有模有样,最是讨厌别人将她当小孩子轻看,当下就不悦地蹙了眉:“男孩子可以上私塾,那是朝廷规定的,如今朝廷规定女孩子也可以入学,我为什么不能去?天地由阴阳相合,大清由男女而成,本就应该一视同仁,连太后都支持兴女学,我作为太后的子民,怎么就不能想去读了?”

    “能读,当然能读,”婉澜笑着讨饶:“只怕你听说的消息不准,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

    “是谢诚大哥告诉我的,”婉贤道:“谢诚大哥说这消息就是自京城传过来的,千真万确,假不了。”

    谢诚是谢府大管家谢福宁的儿子,与婉澜同岁,刚进账房学着做账,自幼便性子沉稳,颇受谢道中的喜爱。

    婉澜却道:“家中有学问渊博的塾师教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读女学?”

    婉贤撅起嘴巴,不耐烦地说:“怎么你和娘每个人都这样说?澜姐姐读了诗书万卷,难道就甘心闷在这府里自个儿发霉?圣人还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不出门行路,读万卷书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这番论调婉贤时不时就会拎出来讲上一番,虽对婉澜的胃口,可婉贤实在年岁幼小,也就未曾上心去细想。然而昨日婉澜方因为这话辗转反侧了一夜,今日听来隐隐竟似惊雷打在心头,让人无端生了心惊肉跳之感,不由停住脚步,低头看她:“阿贤说的很对,若不行万里路,便枉读了万卷诗书。”

    婉贤得到肯定,又高兴起来,拍了一下手:“我就知道这府里只有澜姐姐最懂我,澜姐姐,我再告诉你一件大好事,你知道吗?四月份的时候,京汉铁路通车了,以后从京城到武汉,只需要几天就能到。”

    “只要几天?当真这么快?”婉澜觉得新奇,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微微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都是谢诚告诉你的?”

    婉贤摇了摇头,认真道:“谢诚大哥有时会带报纸给我,我都收藏了好多张了,二哥有时会也来和我一道看,澜姐姐如果也想瞧瞧,过时去我房里,我拿给你。”她说着,又沮丧起来:“只是谢诚大哥忙内府的事情,不能每天都拿报纸给我,只有他得闲的时候才会去报馆,给我拿一些都已经过时的消息,真是可惜。”

    她不过是一抱怨,婉澜却沉吟了起来,这世道变得太快,京汉铁路四月份通车,她七月才从婉贤口中得知,昨日叔父说外头世道不稳,恐怕就快变天,照谢府这个势头下去,只怕变天变了一年,她们也收不到消息。

    她这么打定主意,顺手又在婉贤额头上抚了抚:“好,既然你想看,那我叫人每天拿新的报纸来,送到书房去。”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书房门口,这一句正好被谢道庸听到,揶揄她道:“这么大的事儿,不问过你父亲再决定?当心他责怪你坏了祖宗规矩。”

章七。留洋

    婉澜笑了笑,屈膝向他请早安:“叔父昨夜歇的可好?”

    谢道庸伸了个懒腰,又左右转了转头:“昨夜与你那老顽固的父亲讲了整一夜,莫说歇好,就连歇一会的时间都没有,澜丫头贤丫头,我可真是心疼你两个,投做这老顽固的女儿,生生被拘的十来年出不得府。”

    “叔父讲的事情惊世骇俗,莫说父亲,就连我也要缓上一缓才能听得进,”婉澜乖巧地上来搀扶他的手臂,笑盈盈问道:“侄女儿来问问叔父,早膳摆在哪?父亲不许人在书房进食,不若摆在您房里?您要是不想走这些路,那侄女儿就摆在旁边的东花厅,那边新栽了一株西府海棠,是年初是打山东移过来的,今年是第一次开花呢,合该是沾了叔父回府的喜气。”

    谢道庸伸指点了点婉澜的额头:“怪道你父亲提起你来,总是赞不绝口,只恨没将你生做男儿身,好继承家业。都说旗女泼辣会办事,可我在京中见得那些旗人家女,就没一个能及上我们阿澜的。”

    婉澜笑道:“您这是专拣好听话哄我呢,昨日宴上还将我们阿恬和阿贤夸得天上绝无地下少有,生生忘了我这个大侄女儿也在侧,这话不敢瞒您,昨夜我可是一宿没歇好,就忐忑我是不是哪里慢待了叔父,这不今儿一早就来服侍您,想将功补个过,又怕您心里不待见我,特意拉了婉贤来。”

    谢道庸笑着蹲下身为婉贤整了整衣服:“阿贤看看你这长姐,都十九的人了,还吃你这个小妹妹的醋。”

    婉贤小手一挥,装模作样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澜姐姐要是喜欢,以后叔父送我的东西,我都叫人送到澜姐姐房里去。”

    谢道庸哈哈大笑,在婉贤头上轻轻拍了拍,站起身将她的小手握在掌中:“阿贤真是懂事,那让我们阿贤做主吧,你说去哪儿,叔父就去哪儿用早膳。”

    婉贤一早就想去看那株西府海棠,当即便点了花厅,婉澜唤了婢女来安排妥当,陪着谢道庸往花厅而去,厅里上了蜂蜜茶,婉澜服侍谢道庸坐定,状似无意地开口询问:“叔父与父亲商量了一夜,可商量出个什么结果没有?”

    谢道庸慢悠悠地品着茶,长长地“唔”了一声:“算是有结果,也算是没有,你知道你父亲的性子,这种大事他不考量个十来日,是不会放准话的。”

    婉澜点了点头,又问:“倘若父亲同意了,怀安与怀昌二人,叔父打算将谁送出去呢?”

    谢道庸笑眯眯地看着她,笑眯眯道:“怎么只说怀安与怀昌,难道你不想出洋去看看?”

    婉澜的心顿时在胸腔中咚咚地跳了起来,那声音大如擂鼓,她禁不住抬起手在胸口摁了一下,才开口道:“这种事情,我说了又不做数,叔父这是拿我打趣。”

    谢道庸“啧啧”两声,用手点着婉澜对婉贤道:“看看你姐姐,整张脸就差写上‘迫不及待’四字了,还来跟叔父装模作样。”

    婉澜不及防心事被谢道庸一眼看穿,脸上顿时有些发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婉贤欣羡不已地对她说:“澜姐姐也和哥哥们一起去吧,多好啊,要不是阿贤年岁太小,阿贤也想出去留洋,见见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

章八。国力

    婉澜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定定神,又开始微笑:“我说得难道不是实话?此等大事,您与父亲谈了一整夜都没有谈妥,莫非以为我说一句去便能成了?”

    “话虽是这样说,”谢道庸捋了捋胡子,意味深长:“可还有个说法是三人成虎,我一人不成,没准你也从旁劝他一番,就成了呢?”

    婉澜默了默,觉得有些不妥,小辈妄议家中大事可是坏规矩的行为,而坏规矩又是谢道中最为忌讳的事情,她理解谢道庸独木难支的处境,可选她做帮手,只怕并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谢道庸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开口劝道:“我知道你忌讳什么,只是此事事出紧急,早一刻下决定便能多一分胜算。阿澜,你兴许不知道,就在今年正月廿八,南昌的一个法兰西传教士王安之凶杀知县江召棠,只三天便激化了矛盾,使得南昌暴动,不仅捣毁了教堂,还一口气杀了六个包括王安之在内的法兰西传和三个英吉利的传教士,这二国向太后施了压,逼得太后没有办法,只得下令处死涉案民众,还赔三十五万两银子才了事。”

    婉澜还没有说话,婉贤却忍不住怒气冲冲地发问:“又不是平民的错,凭什么要杀平民?凭什么要赔这么多银子?难道没有天理了吗?太后老佛爷身为一国之主,怎么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

    谢道庸摆手叹了口气,与婉澜解释道:“这并不是理法能解决的事情,被杀的那几个传教士,只怕事发之前那些公使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借着这件事大起风波,不过是想从我清国讹诈些银子罢了。”

    “凭什么他们要我们就得给?”婉贤仍然理解不了:“我就不信这二国没有杀人偿命的规矩!”

    谢道庸有些无奈:“这些事情……你长大就明白了。”

    婉贤又不高兴:“真不知道究竟是谁传播了这句一点道理都没有的话,我不懂的事情,总要有人告诉我才能明白,莫非这世间千般道理,只需熬些春秋便能明白了?那圣人何必辛苦参悟天道,学子又何必苦读经典,只需到了那个年龄,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谢道庸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她,婉澜看着谢道庸目瞪口呆的表情,忍不住掩口偷笑:“叔父莫要与阿贤讲道理,她懂得可多,寻常人讲不过她。”

    谢道庸苦笑了一声:“我向来瞧你父亲迂腐的性子不起,却不想他竟能养出你们姐妹这样心窍玲珑的女儿,倘若吾女宛新能有阿贤一半心思,我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谢道庸离家十七年,成婚生子都是自己在京城独自办了,他只有一位正房夫人,膝下也只得一个女儿,婉澜从没有见过这个堂妹,此刻听他这样说,不禁有些好奇,然而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婉贤便愈发生气的打断两人对话:“莫要以为你们如此轻巧就把这话题揭过去。”

    谢道庸急忙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以安抚情绪,口吻和蔼地解释:“并不是故意要敷衍你,只是这个问题,叔父也不知道怎样向你解释。国与国相交相来不遵礼法,只有掌握强大军事力量的一方才有资格选择以何种方式、何种态度与他国交往,如今我大清弱于法兰西,对于其提出的无理要求,并没有必胜或能与之抗衡的力量来反驳,只好任他鱼肉。”

    谢道庸说着,看了婉澜一眼,继续道:“国如此,家亦如此,外强中干的家族倘若不及时改革图强,那么终点只有覆灭一途,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覆灭,而是明知会亡,却依然要在那条死路上走下去。”

    婉贤有些不理解,问道:“那这岂不是自取灭亡?”

    谢道庸直起身,又看了婉澜一眼:“对,就是自取灭亡。”

    婉贤还想说什么,婢女在此时送上了三人的早膳,婉澜站起来亲自将碗碟一一奉到谢道庸面前,笑着打断这场对话:“叔父的意思,我心里都有数了,还请叔父先用膳,侄女自有考量。”

章九。变局

    谢道中在衙门里一直忙到临近傍晚才回府,此时谢道庸正与谢怀安聊得开心,谢怀昌郁郁坐在一旁,脸上表情恍惚,长时间沉默,总等谢道庸问他才开口,谢道中向来不喜欢次子这副沉默寡言又心不在焉的样子,待他们行了礼,立刻便打发两人告退。

    谢道庸捧着茶盏叹气:“瞧瞧你这黑面煞神的脸,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如此冷漠,真是人鬼不待见。”

    谢道中冷哼一声:“我本也没有指望你待见我。”

    谢道庸摆摆手,示意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转而问道:“我昨日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谢道中没有立时答话,他撩起衣袍下摆坐在太师椅上,脸上表情凝重,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拇指戴的扳指上来回搓着,那扳指上浮雕了一个“谢”字,是谢家族长代代相传的信物。

    谢道庸看着那扳指,冷不丁开口:“你究竟是怕坏了祖宗规矩,还是怕将祖产彻底葬送了?”

    谢道中看了他一眼,道:“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谢道庸道:“祖宗也没想过天下会有这么一天。”

    谢道中又道:“皇帝还没什么动静,你倒急的蹿上蹦下。”

    谢道庸冷哼一声:“自三代至今数千年,你见过哪一个与亡国皇帝绑在一起家族有好下场?”

    他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谢道中竟然罕见地没有发怒,他顿了好一会,才慢慢道:“你说什么混话,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

    谢道庸脸上常年堆积的笑意一点点卸去,他也冷了语气,道:“大哥总是将我看做谢家的逆子,以为我心心念念的都是将谢家送上绝路。”

    谢道中一愣,立刻反驳:“我从未将你看做谢家逆子!”

    “那你将我逐出家门十八年,十八年从未过问我生死,甚至我在外娶妻生子,你也没有来过一封信,每年年里家家团圆,你也从未想过叫我回来,我方到京城那几年,若非大嫂每三个月就差人捎银子,哪里撑得到现在?”谢道庸将脸转向他,眼神平静幽深:“如今我为谢家存亡而来,你还在怀疑我的用心。”

    谢道中又不说话了,厅内陷入了长久而冰冷的沉默,窗外夕阳一寸寸走过天际,最终收走了最后一丝余辉,丫鬟们进来将花厅的灯点上,恭敬地请两位老爷移步三堂用晚膳。谢道中站起身率先出门,谢道庸随后跟上,从花厅到三堂,这一段路走的悄无声息,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方一进门,婉澜便敏锐地察觉出这二人之间气氛不对,她给婉恬使了个眼色,伶俐地站起身服侍谢道中入座,给他添汤摆碗筷,又呈了凉毛巾来给他擦手:“今日天气又闷又热,特意给父亲和叔父备了解暑的梅子汤,拿井水镇了一日,父亲是打算此时用了,还是膳后再用?”

    谢道中提起了一点精神,对着婉澜的座位抬抬手:“膳后再用罢,你和阿恬都坐,这些让丫头们伺候。”

    婉澜和婉恬都依言坐了,婉恬看了看父亲和叔父,对谢道庸笑言:“昨日看叔父很喜欢吃那道酒炖肉豆腐,今儿特意又做了一遍。”

    谢道庸的情绪似乎已经收拾妥当,笑呵呵地夸奖婉恬:“还是阿恬心细。”

章十。家族

    膳后,谢道中又叫人在外书房备茶,然而谢道庸却兀自令婢女在他房中放置冰盆,搁下筷子便向秦夫人告罪,说难耐暑气要回去休息,谢道中被晾在堂上,眉心紧锁,沉声唤了句:“道庸!”

    谢道庸把脸转向他,“嗯”了一声:“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他昨日整一宿没睡,今天白日里又与谢家兄弟聊了一天,脸上表情疲惫,眼神里透着无可奈何的失望,谢道中猛地被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吓住,动了动嘴唇,声音发哑:“叫丫头送一盏安神汤给你。”

    谢道庸挑了一下唇角,似乎笑了一下,他抬起手,向谢道中弓腰抱拳:“大哥,道庸告退了。”

    谢道中没有说话,这情景与十八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彼时谢道庸也是带着这么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一声告退,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走之后,堂内顿时陷入沉寂,谢道中已经搁了筷子,眉心虽然松开,可嘴唇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抿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令那张脸显得愈发威严可怖。谢怀安不住地给婉澜使眼色,而婉澜拿不准父亲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敢贸贸然开口,只好装作没看见,就连一向最活泼的婉贤都被这气氛慑住,沉默的低着头玩自己衣服上挂的珠玉配饰,只有秦夫人深色自如地饮了半盏汤,怡然开口:“今日的甜汤很不错。”

    她语气愉快而温和,将室内压抑的气氛驱的一干二净,婉澜急忙抓住了机会接话:“母亲喜欢?那明日再叫他们做。”

    “好,”秦夫人点了头,笑着向谢道中处抬了一下下巴:“明日奉冷汤来,你父亲最不爱在这个季节喝热汤。”

    婉澜又应了,秦夫人便搁下汤勺,拿布巾擦拭嘴唇:“撤盘吧,你父亲忙了一整日的公务,也乏了,晚间不必来请安了。”

    她说着,将脸转向谢道中,语气温柔地发问:“老爷是想再瞧会书,还是去喝口茶?”

    谢道中站起身来,全桌人立刻紧跟着起身,他默了一下,才开口道:“阿恬到茶室去,给我煮一碗茶吧。”

    婉恬欣然起身,随谢道中一同走了出去,秦夫人目送他们出门,温柔的语气飒然一转:“婉澜、怀安,你们两个随我到正房来。”

    谢怀安和谢婉澜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才一同应了下来,谢怀昌带着婉贤退到一边,待他们三人也出了门,才压低了声音问道:“阿贤,你今日早晨和叔父在一起,都说了什么?”

    婉贤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叔父说南昌暴动了,一个法兰西传教士杀了南昌知县,太后老佛爷陪了三十多万两银子才将这事压了下来。”

    谢怀安皱起眉,右手成拳,往左手掌心砸了一下:“富国图强富国图强,这口号喊了这么多年,银子折腾去不少,可依然民穷国弱,京里那帮贪官庸人,大清迟早要坏在他们手上!”

    婉贤叹了口气:“叔父也是这般讲的,叔父还拿家族打了个比方,说如果不能及时改革图强,那么只会愈来愈弱,自取灭亡。”

    谢怀昌一惊,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家族?”

十一。煮茶

    谢婉恬煮茶用的是改良过的唐人旧法,先把茶团捣碎,加入橘皮薄荷等一同煎煮,煮出来的茶水苦香中透着薄荷橘皮的味道,很是清神明目。

    谢道中连着饮了三盏,才长长地叹出口气,好像身上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他垂下眉毛,被茶炉映亮的脸蓦然显出几分垂老之态,婉恬陪着他饮了一盏,燃起一炉安神静气的香。

    谢道中被她不疾不徐的动作慢慢安抚了情绪,放松下来,开口道:“阿恬煮茶的手艺比以前更好了。”

    婉恬弯起眼睛,向他柔柔一笑:“父亲喜欢就好。”

    谢道中又长长地吐了口气:“你当年向我讨要这间茶室时才六岁,我以为你不过是一时兴起耍着玩。”

    婉恬熄灭了茶炉中的火苗,沸水咕咚咕咚的声音逐渐消失不见,使得茶室里更为幽静,也衬得她的声音愈发轻柔:“倘若父亲当时没有准许,今日便也没有这碗茶了。”

    谢道中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婉恬又道:“近日新发现了一种泡茶的法子,用来泡西湖龙井很是不错,父亲来日若是得闲,请尝尝女儿的手艺。”

    谢道中年轻时也是个好这些风雅事的人,闻言不由得起了几分兴趣:“哦?什么方法?”

    “先将茶叶拿微凉的水泡上几息,再续全开的沸水,用密封好的茶壶,闷上一会,”婉恬答道:“这样泡开的茶,清香里还有几分浓酽,咽下去之后余味悠长,唇齿都是茶香味,久久不散。”

    谢道中的眉心彻底展开,就连那道“川”字纹都浅了不少,他深深吸口气,长长“嗯”了一声:“听起来很不错。”

    婉恬微笑着应道:“是,还请您闲时赏脸来此品鉴。”她说着,伸手将他面前的茶盏收走:“临近寝时,父亲不宜过多饮茶。”

    谢道中“嗯”了一声,由着她将茶具收走,一一洗涤后又妥善收起来,并不是多么顶级的珍品茶具,她却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仿佛面对一件无价之宝。自年幼的她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讨要这间茶室至今,这十年来,婉恬始终对此道保持着长久而饱满的热情,令他始料未及,犹如十八年前谢道庸一气之下离府,谢道中已然没有料到他竟然真的会独自上京,十八年没有音讯。

    这世上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是卧龙凤雏,不会勘测天象,更不能预知未来。

    他这么想着,又轻轻叹了口气。

    婉恬已经将她的茶具收拾妥当,笼着袖子看他,目光温柔,唇角含着少许笑意:“父亲要回房吗?”

    “是,”他站起身,婉恬立刻紧跟着他站了起来,谢道中向婉恬点了一回头,露出一点微薄的笑容:“阿恬早些休息吧。”

    婉恬向他敛裙行万福,轻柔道:“是。”

    谢道中独自出门,挥退前来为他提灯的侍从,自己提着灯笼回居室,途中路过谢道庸的致衡斋,里面已经熄了灯,漆黑一片。

十二。家训

    谢道中到正房的时候,秦夫人刚刚打发了谢婉澜和谢怀安,他们在游廊前相遇,这一双姐弟诚惶诚恐地欠身,言语恭敬地向谢道中请安,比平常更加小心翼翼地样子,必是刚被秦夫人严厉训示警告了一番。

    他觉得有趣,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点微薄笑意:“方从正房出来?”

    谢婉澜微微低着头,目光看在他袍子下摆上,细声细气地回答:“是的,父亲,我和怀安方聆听母亲训示,受益匪浅。”

    谢道中点点头:“早些就寝吧。”

    谢婉澜极快地抬头看了谢道中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又好像是想说什么,然而话到舌底,却又咽了回去,只低眉顺眼的应承:“父亲也请早早安歇。”

    谢道中应了下来,从他们面前走过去,方走两步,又想起什么似得停下脚步:“怀安今日没有去族学?”

    “是,父亲,”谢怀安答道:“叔父今日考问我与二弟的学问,晨起便差人去族学向先生告假了。”

    谢道中点了一下头,又问:“先生今日可留下了什么课业?”

    谢怀安道:“留了一道艺学策,说是往年第二场的实题,颇有些难度。”

    “哦?”谢道中皱了皱眉:“第二场都考些什么?”

    “是各国政治,”谢怀安抿了一下嘴唇,有些不安:“先生留题乃是日本国内变法旧事之利弊策。”

    谢道中看了怀安一眼,沉声问道:“怎么,有些难处?”

    谢怀安将头低的更狠:“儿子愚钝。”

    谢道中突然失去了再问下去的兴致,他的唇角向下撇去,眼皮子垂下去,将眼神里的温度尽数遮盖,沉沉“嗯”了一声,敷衍道:“再去钻研钻研吧。”

    谢怀安顿了一下,才答道:“是。”

    谢道中又向前走了一步,右手松松握拳,拇指在食指关节处搓了搓,脸上显出犹疑的神色:“你……”

    谢怀安急忙做出俯首听训的姿态,却让谢道中更加犹豫,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谢怀安觉得奇怪,忍不住抬头看了谢道中一眼,催促道:“父亲?”

    谢道中眼神一闪,竟然有几分惊慌之色,怀安心里猛地一跳,以为自己看错了,急忙又凝神看了一眼。

    谢道中“唔”了一声,如往常一样面色严肃,长长吐了口气:“若是不懂,便去问问你叔父,他在外务部供职,于各国政体变故之事十分了解,或许能指点你一二。”

    怀安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些激动,语气里满满的钦佩:“父亲说的极是,儿子与二弟今日听叔父畅谈古今,自觉受益匪浅,叔父学贯中西,真令我等羡慕。叔父说他曾跟随西先和硕恭亲王与李文忠公操持洋务及北洋海军,所见之物我等皆闻所未闻,今日听叔父一席话,竟然有从未读过……”

    “好了!怀安,”谢道中皱了一下眉,已然有几分不悦:“年轻人,不要被新奇外物笼了心神,好好做学问才是正经,我将来还要将谢家百年基业交给你,你如此轻浮,当心毁了祖宗传下来的家业。”

    这番话怀安从小到大听了不下千百遍,却也没有不耐烦,他无意辩驳,只将眉飞色舞之色收起来,老老实实地低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失态了。”

    谢道中似乎察觉到了他漫不经心地敷衍,目光严厉地看着他:“回去先读一遍家训再就寝。”

十三。天足

    送走了谢道中,两人终于放松下来,沿着长长游廊不紧不慢地踱步,婉澜觑了眉间颜色郁郁的谢怀安,取笑道:“一时失态,遭殃了吧。”

    谢怀安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问道:“你有没有觉得父亲今晚似乎有些不一样?”

    婉澜满不在乎道:“许是与叔父闹了什么不愉快。”

    谢怀安右手虚虚握拳,在左手掌心轻轻锤了几下,低声道:“叔父或许把父亲给劝动了,要送怀昌出去留洋。”

    婉澜吃了一惊,仔细回忆了一下谢道中的言行,疑惑道:“为何是怀昌?”

    谢怀安短促地笑了一声,几分不甘几分无奈:“你听听父亲方才的言语,是要将我送出去的意思么?叔父的话太令人脊背生凉,只怕父亲也是半信半疑,才会同意将怀昌送出去,倘若是板上钉钉……”

    他不说话了,两人一同走过一个又一个石柱宫灯,相对沉默,各怀心思。婉澜先前压下去的念头又在心里翻腾起来,比之前更加强烈,更加难以抑制,她下意识地抬了一下手,谢怀安侧过头来,问道:“怎么?”

    婉澜竟然打了个哆嗦,猛地清醒过来,掩饰地微笑,随口道:“叔父曾说京里府邸多用电灯,只需一个开关,所有的灯都可以一起亮起来,省时省力。”

    谢怀安有些愕然,随即笑出声来:“澜姐,你可真是……”他的目光定在婉澜脸上,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你的心思还想瞒我?你方才心里盘算的分明不是这件事。”

    婉澜下意识的摸了一下面颊,觉得有些发烧,不好意思地微微笑起来:“方才再想出洋的事情。”

    谢怀安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一脸意料中的促狭表情:“我就知道出洋这么大的事,你一定是家里最坐不住的那一个。”

    婉澜拿帕子掩着嘴唇轻轻笑了起来,刚想开口说什么,左脚正好踩在一枚尖尖的小石子上,脚骨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短促地惊叫一声,一把拽住谢怀安的衣服,勉强稳住身子,一阵一阵地吸凉气。

    谢怀安被她惊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扶助她的胳膊,语气急切:“怎么了!脚又疼了吗?”

    婉澜扶着他的手艰难挪到一边,在台阶上慢慢坐了下来,额角凝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一手捏着自己的脚踝,一手拿帕子在额上抹了一下,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吐出一口气:“不碍事。”

    谢怀安眉头紧锁,频频去看她的左脚与发白的面色:“都这么多年,怎么还是好不了?”

    疼痛正慢慢消退,婉澜脸上的血色又恢复过来,她微微笑了一下,偏过头来看他:“与缠足相比,我宁愿这么多年痛过来,还能捎带着造福阿恬和阿贤都不必遭缠足的罪。”

    谢怀安知她已经忍过了那一阵疼痛,放下心来,玩笑道:“是是是,拜你所赐,谢家三位天足小姐的美名可是传遍了镇江。”

    “你要将这么大的功都推在我身上?我可受不起,”婉澜笑意更深:“当初我缠足时是谁每天瞒着妈妈怂恿我放足的?若不是当初缠缠放放,我也不至于今日硌到骨头就疼得钻心。”

    谢怀安哈哈大笑:“你就感谢我吧我的亲姐姐,若不是我,你哪有今日能跑能跳的机会?瞧瞧郑家三爷新纳那房妾,缠足缠到寸步难移,每次进出都要人抱着,他竟然还以此为傲,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说着,又向婉澜裙角处看了一眼:“膏药敷了这么久,汤药也不知喝了多少下去,怎么这**病还是没治好?要我说下回还是去看洋医生罢,那些法子虽然闻所未闻,却也并不比我们的郎中差多少。莫里安医生也真是,送佛还说送到西,他倒好,丢下这个治了一半的病人就回国了。”

    婉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好坏替我保住了这只脚,都这么多年了,想想还是后怕,倘若当时父亲没有松口,说不准我现在进出也要人抱着了。”

    谢怀安点了一下头,架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台阶太凉,我扶你回房。”

    婉澜却竖着手掌推开他:“又不是脚断了,哪里需要扶回去?我自己回就好,你的功课不是还没有做完?与怀昌趁早去请教叔父吧,我不耽搁你们时间。”

十四。兄弟

    次日,婉澜又起了个大早,前去长房给秦夫人请安,打算探探母亲的口风,然而进房门之后,却见谢怀昌正孤身立在外间,微低着头听训。谢道中与秦夫人都在,她方屈膝,秦夫人房中的大丫头惊蛰便急急进来,通报二老爷已到。

    婉澜一颗心立刻揪紧了,谢怀安所料不错,谢道庸果然劝动了父亲。她按捺着如擂鼓的心跳,强压住面上的表情,规规矩矩地向谢道中夫妇问安,又向谢道庸屈膝致意。

    谢道庸咳了一声,道:“阿澜也在啊。”

    他知道婉澜心里打的主意,这话便说的意味深长,听得婉澜耳廓发烧,她细声细气地应了,又抬头看了谢道庸一眼。

    谢道庸笑呵呵地与她对视,眼睛里神采奕奕,还趁谢道中不注意,向她眨了一下眼睛,随即便转过头去:“怎么,大哥这是想好了?”

    谢道中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听他发问,也只颔了一下首:“此事事关重大,我对此又一窍不通,全赖你一手安排。”语毕,又对怀昌道:“待到京中,务必万事听你叔父安排,切莫擅作决定,惹出什么祸事来。”

    “好啦,孩子都长这么大了,难道还分不清好坏,劳你刻意叮嘱?”谢道庸搓了搓手,唇角上挑,高兴道:“你这么快便想通了,可真教我意外,那怀昌与阿澜便收拾收拾,尽早随我启程赴京吧,到得京里,还要单请先生来教授英文,时间紧得很,拖不得。”

    他这话一出,不仅谢道中夫妇,就连婉澜都吃了一惊,秦夫人挑了一下眉,惊诧地看着谢道中:“老爷怎么……连阿澜一个姑娘家也要送出去吗?”

    谢道中又皱起了眉,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道庸便张口道:“大嫂这是什么话?姑娘家又如何,您和我大哥是运气好,膝下儿女成群,二弟我这般命苦的只得宛新一个女儿,不照样得将她一并送出去学本事,将来好仿老么。”

    秦夫人又吃了一惊:“大家闺秀如何能这般抛头露面的?叔叔在京里不大不小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

    “啊呀,大嫂不在京中不知京中愁苦啊!我这身份哪里算不大不小,分明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芝麻官,”谢道庸摆出一副苦瓜脸:“当年太宗文皇帝开国,赏了咱们家一个不能世袭三等爵,这在镇江可是个举足轻重的封位,虽说不能世袭吧,可大小也算是个勋贵后人,弟弟也颇为自得。哪知到了京里,那可真是王爷四处转贝勒满地跑,异姓的三等爵算个什么?当年弟弟入仕去吏部点卯,报上咱家的堂号,人家愣是查了半天的档,才想起来勋贵里还有咱们这一号。”

    他说着,又看了眼谢道中,愁眉苦脸地长叹一声:“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爹,宛新哪里算得上什么大家闺秀,她没有阿澜的好运气,还能有兄弟在上头顶着。这家里要出了事儿,还不是得她自己处理么?趁我这把老骨头尚能活动,将她送出去多学点本事,日后也能少吃点苦。”

    秦夫人没想到短短半句话能引出他这么多牢骚,话里话外还不乏对谢道中这些年薄情寡义的指责,脸上不免有些讪讪:“之衡这是说哪里话,你与之平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阿新与阿澜他们自然是亲姐妹,怀安与怀昌两个是阿澜的兄弟,自然也是阿新的兄弟。”

    之平与之衡正是谢道中与谢道庸兄弟两人的字,当年谢家老太爷亲自取的。谢道庸笑了一声,点头道:“之平之衡,道中道庸,我与大哥自然是亲兄弟。”

十五。机会

    “好了,道庸,”谢道中抬起眼皮子,淡淡地看了谢道庸一眼:“莫要装模作样地偷换概念,阿澜是长女,绝不可出洋。”

    谢道庸哼了一声:“宛新是独女,不照样出去了么。”

    谢道中丝毫不为所动:“长房有长房的规矩,若我是宛新的亲生父亲,也决不会将她送出去,但你既然有此决定,我也不好插手你的内苑事,只是婉澜不能出去。”

    婉澜站在原地,提着一颗心听这场与她有关、而她却无权插口的争辩,越听心便越凉,直到谢道中语气坚决的开口,她知道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就如同谢怀安所预料的一样,只有怀昌被安排出洋。

    谢道庸犹不死心,把脸转向婉澜:“阿澜告诉叔父,你想不想出洋去?”

    谢道中皱起眉,语气重了几分:“此事她做不得主,我说不去便不许去。”

    谢道庸不管他,眼睛盯在婉澜脸上,催促道:“阿澜怎么想的,直说便是。”

    婉澜低着头,眼睛盯住自己脚前的那一块地砖,努力瞪大眼睛以避免眼眶里蓄的水汽凝成水珠掉出来,她悄悄将嘴巴张开一条小缝,吸了口气,笑盈盈地抬头:“不去便不去吧,阿澜正好可以留在父亲母亲身边,侍奉双亲。”

    她眼眶发红,眼睛里波光粼粼,泪膜亮亮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虽然唇角挑着笑意,可眼睛里的失望和委屈明显到压根无法掩饰,让人看着便心疼。

    谢道庸瞅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这独断专横的毛病可改改罢,这样拘着儿女有意思?黄土都埋到胸口的人了,还非要拉孩子一起陪葬不成?”

    谢道中闻之色变:“又说什么混话,堂堂四品大员,整日将生死挂在嘴上,你在太后老佛爷面前也敢这么没轻没重?”

    “你拿你自比太后老佛爷,也得问问皇上答不答应,”谢道庸哼了一声:“即便你觉得阿澜是长女出不得洋,那让她随我到京城开开眼去行不行?她到底是要嫁做某家主母的,你让她这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来怎么持家掌业?”

    谢道中道:“女儿掌什么业,整好内苑就行了。”

    谢道庸哼笑一声:“你管得了这一时,你管得了一世?想把女儿养成金丝雀,你也得做得起笼子才行。”

    谢道中脸色更沉,眉心也紧紧攒起来,张口斥道:“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好了,”婉澜听着他们一句赶一句的对话,只觉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打断道:“父亲、叔父切莫为女儿起争执,既然父亲不许,那女儿留家里便是,叔父照料怀昌和阿新两个出洋的人已经很吃力,阿澜不舍得再为叔父雪上加霜,阿澜不打扰父亲与叔父议事,这便告退了。”

    她说完,不等上座长辈发话便屈膝行礼,匆匆转身退了出去,甚至连房门都没有来得及关好,惊蛰在门口惊讶的唤了一声“大小姐”,婉澜却没有回应。

    秦夫人有些愕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道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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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