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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祝他孤独一生不得善终

作者:安思源著     谁与争疯txt下载     谁与争疯全文阅读
    这一觉,姚荡睡了很久,久到苏步钦以为她醒不过来了。

    他逐渐明白了旁人常说的“关心则乱”,就算所有大夫都一再保证她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但不见她醒来,苏步钦仍是寝食难安。他甚至想过,这辈子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会不会就是那句“我不知道四哥在哪”。

    直到五天后,傍晚时分,他照旧亲自把膳食端到她的床边,靠坐在一旁,不发一言地守着她。

    如同所有昏迷多日的人醒转时一样,她的指尖颤了颤,随后是眼皮,能清晰瞧见眼珠子在眼皮下滑动的弧度。苏步钦不敢动,屏息,死死注视着她。

    片刻后,姚荡尝试着睁开眼,兴许是还没习惯刺眼的光亮,瞳孔被刺得生疼,隐隐觉得有灼热的泪慢慢从眼角滑落到枕间,出于自我保护,她反射性地立刻又闭上眼。

    她的意识开始一点点地回归,想起了一些事一些人。

    “爷,皇上让您立刻进宫。”一声通禀,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姚荡仍旧闭着眼,只是背脊一紧,似乎不用眼看,听觉会变得更加敏感。她清楚地听到身旁有沉沉的呼吸声,是苏步钦吗?

    “去找大夫来,她醒了。”像是为了回答她的疑虑,苏步钦开口道。

    “可是爷……皇上说是想跟您商量下如何处置太子,宫里都派人来接了,在正厅候着呢……”

    “把大夫找来!”

    “……是。”苏步钦格外坚定的口吻,让那位前来传话的侍卫意识到不要做无用功,别说是处置太子了,就算现在泰山崩了也没有姚姑娘重要。他应了声,迅速跑去把那一班候在议事厅的大夫全都找来了。

    很快,算不上大的屋子就挤满了人。

    姚荡觉得气息有些窒闷,那些围着她的身影替她挡住了外头白花花的日光,她再次尝试着睁眼,眼泪仍是被刺激出来,视线还很模糊,只瞧见一道道黑影聚在她的头顶上方。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撕裂般疼。

    “快,先给姚姑娘喝点水。”

    “应该先让她喝药!”

    “你懂什么?庸医,空腹用什么药!依我的经验,先让她吃点东西。”

    大夫们七嘴八舌的交谈声扑面而来,吵得她皱眉想骂人,但又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好无奈地翻着白眼……笨死了!没看出来她想说话吗?当然该先喝水!

    “不好了,翻白眼了。快,快,八皇子,快命人去煮些粥来……”

    “去煎药。”苏步钦抚着额,在他们丢出更刺激的话前,用淡淡的命令遣退了所有人。

    他无非是想听一句“姚姑娘没事了”,他们偏偏给出些不着调的回答。

    等到所有人散去后,苏步钦扫了眼床上的她,脸色依旧苍白,没什么血色的唇费力地翕张着,偶尔会发出几声哑音。他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让她靠坐在床上,又斟了杯茶,亲手喂她喝下。看她活像是刚从沙漠里走出来般,就着杯沿猛灌,他好笑地翘起嘴角,叮嘱了句,“喝慢点,府里不缺水。”

    “渴、渴死了……”终于找回来声音,尽管那调调还飘忽得很。

    他起身又倒了杯茶,继续回到床边喂她,举止间流泻出的疼和宠是不由自主的,可并不代表他解开了心里那个结,“为什么会在太子那里?”

    “从你被幽禁那天起,我就一直待在太子那里,没见过我四哥,我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的话唤醒了姚荡所有的警觉,她几乎是斟字酌句后才敢说话,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了什么会害到更多人。

    只见苏步钦眉心一紧,瞳间透着不悦,“我对姚寅的下落没兴趣,我只要你平安无事。”

    她总可以在不经意间寥寥数语就刺得他遍体鳞伤,若是满心满脑只有她的四哥,又何必要在他心底激起涟漪?

    “……”心头骤然翻涌出的酸涩感,哽在她的喉间,让她失声了片刻。为什么这种惹人心悸的话,要在这种时候出现?她没有心思去分辨真假,就当是真的,她能不能得寸进尺一次……

    “那你能不能求你父皇放过我爹?那道免死金牌,我可以把它让给我爹。我不懂什么朝野之争,只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爹如果有事,我也别想幸免。”

    “你有我。”他可以给她的庇护,远胜过现在的姚家。

    “可你代替不了我的亲人啊!”

    “那我对你来说是什么?”他眯着眸子,语调很是低沉。

    “是……”

    她的犹豫像根刺般狠狠扎进他心头,也让他顿时失去理智。

    苏步钦突然倾身,有些蛮横地用唇堵住她的嘴,舌尖却是小心翼翼地掠过她的唇瓣,紧紧缠住她的舌。她没有反抗,他吻得愈发用力,不去想她究竟是无力反抗,还是发自肺腑地顺从。在唇舌的缠绵间,他极力寻找那丝想要的感觉,可是找不到,她心思飘移,不够投入,似乎就连深吻都在刺探他的用意。

    “如果我说,想要你爹死的,不仅是父皇,还有我,你会恨我吗?”他投降了,草草结束了这个吻,眼神却依旧没舍得放开她。一字一句,他说得格外沉重,是从未有过的坦白。

    “什么意思?”姚荡为之一震,害怕那些不敢相信的猜测,都将要被他亲口承认。

    “会吧,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冷笑了声,把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事一并倾倒出来,这些年,他忍得够累了,“对于我而言,也一样。当年姚妃怀孕,在还不清楚她腹中究竟是男是女时,你爹迫不及待地扫除障碍,如果不是他逼父皇,我不会被选为质子;姚妃小产,他一口咬定是母后所为,生生把她逼死;其实在均国,没人要我死,他们更想看我生不如死,而真正用毒想让我客死他乡的,是姚家。”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恐怕这句话都难以形容苏步钦的仇恨。可这些姚荡全都是第一次听说,那些个陈年往事,她不清楚,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信。

    “你如果还有机会见到姚寅,大可以问他,我在均国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应该比谁都清楚。”

    “四哥?”在姚荡的认知里,他们以前分明是两个扯不上关系的人。犹记得她还曾经问过他是不是真的认识他四哥,当时他怎么说来着?

    姚家四爷那么大名鼎鼎,怎么会不认识?只不过,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罢了。

    对,就是这么说的。那为什么反而四哥成了最清楚他过往生活的人?

    “还有,往后别再想要把那道免死金牌让出去。对你来说,那或许不算什么。可我告诉你,那道金牌承载的不只是你的命,还有我对你的信任。”或者用“信任”两字都概括不了他当时的情愫。

    那是在明知道她手上有那张供词后,他仍旧费尽心机替她求来的。

    代表着,无论姚荡对他做了什么,他都认了。确有其事的话,他信她是逼不得已;纯属误会的话,他猜,她对他是深信不疑的。

    “那……真的是你参了我爹?”

    “我要你一句话,还信我吗?”他不答反问。

    “信……”她的话音在颤抖,明显的底气不足。该怎么信?他有那么深的仇恨,她何德何能,难道有可能斩断他的执念?

    “无论如何,记住这句话……”苏步钦张了张嘴,想说的话才起了个头,门外就传来了又旦的低咳声。

    “咳!”

    在旁人听来,这咳嗽声很自然,可在苏步钦听来,是种警示。他的钦云府仍旧在父皇的监控之下,即便想要坦白说句话,都是难事。那一双双无处不在的眼睛,紧盯着他的言行,稍有差池,姚家或许真的会万劫不复。他只能忍,忍下那些压抑在心头的话。

    他长吁出一口气,硬生生把原本要说的话吞了回去,转过身背对着姚荡,望了眼窗外,刻意扬高了音调,“别浪费唇舌了,姚家逃不过这一劫,我也不可能因为你而心软。”

    苏步钦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只有姚荡依然执拗地觉得那一刻,他的眼里有无奈。

    就是那份无奈,让她存着一些侥幸,也许他能力挽狂澜呢。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女人对爱情的盲目在作祟,致使她的天真不断发酵,她尝试说服自己……苏步钦是不同的,他或许有能耐让皇上放过姚家,他或许会手下留情让这场浩劫草草收场,他或许……

    她就是瞎了眼盲了心,听得再多看得再多都抵不过苏步钦那一句“还信我吗”。

    可幻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却让那些冷血无所遁形。

    伤还来不及养,很多事还没机会去弄明白,姚荡就被又旦郑重其事地请到了钦云府的正厅。

    戒备森严的正厅内,端坐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淡淡的茉莉茶香溢满厅堂,让气氛缓和了不少。然而,普天之下能穿着明黄色大摇大摆出入钦云府的,唯有一人,所以姚荡自跨入正厅起,便紧悬着心,安分地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屏息享受静谧的短短瞬间,她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也许等下皇上一开口,姚家又能一如当初,她要回家,要陪爹吃顿饭,还要洗个澡,去掉一身的晦气。

    她的心事并不是那么难猜,那副准备好随时松口气的模样落入苏步钦的眼底,他偏过头,不期望她能领会他的用意,只奢求别在她心底烙下恨。

    “看来没什么好审了。”皇上忽然开了口,是不少旁观者听不明白的话,可他知道苏步钦懂。又顿了半晌,迟迟等不到他要的结果,他冷着脸,毫不留情地为这场闹剧画上句点,“你来替朕宣吧。”

    “把她带走,和姚家所有人一起充军,即刻起程,不得延误。”

    事态的发展是姚荡料想不到的,她更没猜到这一字一句会从苏步钦的口中说出来。愕然,远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那双紧锁住她的瞳孔里,看不出丝毫情绪,有的只是淡漠,就好像他们只是两个没有丝毫交集的陌生人。

    他变得高高在上,无数王公贵胄渴求的功名利禄仿佛在一夕之间全落在了他头上,于是,她成了他的累赘。她的死活,姚家的死活,全都与他无关。

    意料之外的结局让她乱了阵脚,在一片空白的头脑中,只有一句话不停在回荡这不是逆来顺受的时候。

    “可是按照律法女眷不必充军,贬为奴即可。”

    “律法是人定的。朕要你充军谁敢有异议?你敢吗?”说着,皇上转眸,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看向苏步钦。

    姚荡的视线也不自觉地转到了他身上,她很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明知道事到如今这种期待很不争气,可她还是盼着……盼他能说些什么,哪怕那些求情的话起不了任何作用,哪怕他仍是像从前一样软弱无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她要的不过是他那份肯定。

    肯定他之前说过的爱是真的,对她的那些好也是真的。

    但结果,苏步钦仍是一句话都没有,选择用沉默来回答,却是个再好不过的答案了。

    他不在乎,他技巧娴熟地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早就设计好何时该毫不犹豫地丢开她。是她太笨,被他看似柔弱的外表蒙蔽,对他的野心视而不见。

    “不用看他,充军是他的提议。朕果然老了,不如年轻人想得周到,那些将士常年驻守边关,朕怎么能不体恤呢,也是时候赏些女人给他们了。”

    皇上的话无疑是下了批语,一切真的都是苏步钦所为,真正要姚家垮的人,是他。

    “等、等一下,你……不对,皇上,您能不能把话讲明白些?”姚荡猛然从自怨自艾里回过神,什么叫是时候赏些女人给他们?所谓女眷充军,是要姚家所有不带把的全都充去做军妓?!

    “听不懂吗?没关系,你一会儿可以问你爹。朕向来都是赏罚分明的,他最清楚了,当年他领兵打仗,想要什么女人朕都允了,如今驻守边关的那些将士比起他一样功不可没,朕不能厚此薄彼。”

    放屁!全他娘的放屁!有功自有赏,有罪自要偿,这道理姚荡懂,可是百姓都懂说罪不及妻儿,她爹到底犯了多大的事,会让这疯子皇帝毫不留情地迁怒整个姚家。

    “十三荡,快谢皇上不杀之恩哪。”

    旦旦的提醒自耳边传来,姚荡一脸呆滞地看向他,顿觉哭笑不得。这就是王法?被这样对待,还要感恩戴德?她不甘地抬起头,死死瞪着正厅主位上那张和苏步钦颇为相似的脸,为数不多的傲气,几乎全用在了这一刻,“谢皇上不杀之恩。姚家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不会垮。”

    “爷总会有法子救你的。”又旦听不懂她话中的恨意,仍在一相情愿地安抚。

    “等他救我,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嗤笑,笑自己那一身的傻气。

    曾经,她得过且过,只要是能依赖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姚荡总是相信无论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待她好,那些好是害不了人的。偏偏这个她爱着的男人,给了她致命一击,让她领教到了所托非人的滋味。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依赖的,有些温暖是不能轻易汲取的,如同饮鸩止渴。

    短短几天,姚荡看透了很多,她唯一没能看透的是转身被又旦押走时,苏步钦眼里的执念。

    “你还有后悔的机会,等她出了城门,朕的成命就收不回了。”亲眼看着姚荡被押上囚车,皇上才开口,听起来很和缓的口吻,如同闲话家常。

    “没什么好后悔的。”

    “你忘了当初是谁逼着朕把你送去做质子的吗?忘了苏步高为什么会步你后尘?忘了你母后怎么死的吗?!只差一步,你为了个女人心软?朕再说最后一次,把姚荡认下的那张供状拿出来,朕放过她。”

    “父皇,君无戏言,成命难违,烧了的供状您要儿臣怎么拿出来?”他的回答再清楚不过,就是心软了,很没志气地为了个女人功亏一篑。轰轰烈烈地配合父皇闹了一场后,他逐渐明白,想让所有人都满意,那是不可能的。

    他终究不过是个傀儡,那些仇恨或许本可以一笑而过,偏是有人刻意灌输不断放大,而他极其配合地钻入这个牛角尖,以至于最后作茧自缚。这怨不得谁,姚家基业到头来仍是毁了,想来母后也不会想要人家九族殉葬。

    直到被又旦请上囚车,如同重刑犯般押往城门口,姚荡仍是一脸不愿接受现实的神情。

    这一路走了很久,又旦始终默不作声跟在一旁。沿途,时不时会冒出些百姓煞有介事地拦囚车,表情看似比她还悲壮。

    “旦旦,他们在做什么?”在又一次被拦停后,姚荡终于缓过神,问道。

    “为姚家求情,望圣上网开一面。”又旦直视着前方,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口吻很刻板,透着浓烈的不爽,像是巴不得姚家的人都死绝。

    “求情?!”她的惊愕是有理有据的。按照姚家一贯的名声,落马后,百姓应该是恨不得举国欢庆,称颂皇上的英明。

    “很奇怪吗?这还算少的了,若是你爹肯早些散尽家财,想要煽动整个琉阳城的百姓都轻而易举。”

    那她爹到底是藏了多少银子?可是姚家不是被抄了吗,她爹不也一样深陷牢狱吗?哪还有办法用银子去煽动百姓?她皱着眉,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这个可能性,让她不禁抽了口凉气,“四哥回来了?”

    “没有,至少没人见过他。”

    “那就好……”她身子往后一瘫,松了口气。

    这下意识的举动招来了又旦一道白眼,“好个屁!你该不会还在想着只要姚寅没事,就会回来救你吧?得了吧,他就算有这个能耐,救的也是姚家不是你。”

    “有什么不同,我也是姚家人啊。”救姚家,不就是救她,救了所有人吗?

    “你还真不爱计较。即便被利用,你也无所谓?”

    “什么意思?”

    瞧见姚荡不太对劲的脸色,又旦话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赶紧打住,“没什么,随便感叹下不行啊。”

    “……苏步钦真的是在利用我?”这话怎么听都不像纯属感慨。其实事已至此,这种问题大可不必追根问底了,答案再清楚不过,偏偏她竟然还不死心。

    是不愿相信她所认识的兔相公真的下得了手,她把自己仅剩的荣耀倒贴给他,而他却用来覆灭她全家。这何止是傻到可笑,简直傻到罪无可赦。

    “关爷什么事!”护主心切,让又旦彻底口没遮拦,“你是镶了金还是镀了银,有什么利用价值?旁人不了解他妄下论断也就罢了,可你待在他身边那么久,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竟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爷要不是为了你而不愿娶冷姑娘,不愿赶尽杀绝,早就全身而退逍遥快活去了。”

    “是!今天之前,我还真不知道你家爷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娶冷淑雨,不是因为我,是他不配,连那样的女人他都配不上。”

    “你……”又旦险些不合时宜地和她吵开,好在清醒得及时,“我家爷让我转告你,记住那句话,无论如何,都要信他。”

    “那麻烦你也帮我转告他,我祝他孤独一生不得善终。”信?呵,这就是信他的代价。她赔上了整个家,仅有的一切。

    她知道那是咎由自取,没资格怨任何人,同样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的人也没资格来责问她不够了解,不懂领情!

    见到爹的那一刻,姚荡几乎不敢认。

    印象中她爹一直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往那一站,就算不开口,也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总有一堆穿着朝服的官员跟在他身后转,他只需要皱下眉头,就会有无数人献媚讨好。虽然有些发福,可硬朗的脸部线条配上英挺的五官,仍是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出类拔萃。

    而眼下,站在她身边的人一身沾满血渍的白衫,沉沉的大枷压得他身形佝偻,花白的发散乱着,仿佛在几日之间老了好多岁。看向她的时候,他眯着眼瞳,紧抿着皲裂的嘴角。

    半晌后,从他嘴边钻出的话,让姚荡心头猛地一酸。

    “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她是姚荡,有皇上亲自给的免死金牌。”

    “姚大人,你未免也太不熟悉律法了,充军不会死人。”回完话,又旦颇为漠然地扫了他一眼,兀自走上前向负责押解的人交代起来。没多久,又折了回来,“皇上顾念你年迈,沿途特赐马车。姚大人,上车吧,时辰差不多了,该上路了。”

    闻言,他一愣,皇上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一个手段毒辣至极的人,会在这种时候还体恤他年迈、沿途多有不便?

    “你也上车。”

    “我?”又旦再一次开口,被突然点了名的姚荡则是一脸的茫然。见他点头,她更是困惑,“做什么?我也年迈?”

    “从琉阳城到边关,少说也得一个多月,你爹不需要人照顾吗?”

    “明白了。”姚荡不再废话,识相地钻进马车。

    言尽于此,就算是姚荡都看明白了,更遑论她爹,这压根儿不是什么皇上体恤,而是苏步钦的打点。

    可相较于姚荡的欣然接受,她爹则不适时地摆出了铮铮傲骨,傲慢地冷哼了声,“你看不出这全是苏步钦的安排吗?我是老了,但还没老到连几步路都走不动!跟我下车,就算死在路上,也不准稀罕他的施舍。”

    驾车的人似乎也无意听取他们的意见,自顾自地挥鞭。眼看着马车渐渐驶离琉阳城,熟悉的景色在姚荡的眼瞳中倒退,连同那些记忆被她一并甩在了身后。她吁了口气,放纵自己瘫软在马车上,语调间透不出一丝情绪,“为什么不要?我们心安理得,做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她没兴趣管苏步钦这么做是为什么,心怀愧疚想补偿也好,借机羞辱她爹不复当年也好,总之,几天的牢狱之灾已经把她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是事实。她也想有骨气,但现实不允许。

    “心安理得?你真的能心安理得?不是恨不得可以摆脱姚家吗?你敢说从没想过要姚家死?现在还来得及,去找苏步钦献媚说几句好听的,说不定等着你的就是太子妃的位置,不必在这儿装孝顺。”

    “我……”这话让姚荡憋红了眼眶,她多想能像六姐一样,受了委屈被爹误会了还可以娇蛮地顶嘴。然而,她没这个资格,她咬住唇,压抑着不敢哭,“爹,我知道错了,您别怪我好不好?求您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他会骗我,以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别赶我走,我想和你们在一起,您要我怎么偿还都行……以、以后我再也不爱了……不爱了……”

    脱口而出的话来不及组织,虽然语无伦次却是她全部的心声。她忍住了泪,没能忍住哽咽和害怕,她怕会被至亲的人视作仇人,怕被赶走。

    半晌,只有马车轱辘碾过黄泥地的声音,姚荡许久都没能等来她爹的回应。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一抬眸,对上的是她爹目不转睛的视线。

    那道灼灼的似是闪耀着别样光芒的眼神,很熟悉,像四哥,又像……她小时候,爹看娘的眼神。

    “你和你娘真像。片刻后,他倏地冒出一句感慨。

    对不起,别怪我好不好?我不是看不懂你的好,只是不会爱了……

    曾经,那张和姚荡如出一辙的嘴里说出过类似的话。是不是人在疲惫的时候,特别容易遥想当年?那些尘封的记忆,此刻在他脑中清晰呈现。在那些片段里,他看见自己耗尽毕生感情去爱一个女人,爱到她的好她的坏他全数接受,而她留下的遗憾则成了他用来惩罚自己的东西。

    他颤抖着闭上眼,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费力地抬起,落在姚荡的后脑轻拍了几下,伴着一声沉沉的轻叹,他低语:“好了,别说了,好好睡一觉,爹不会赶你走。”

    当初不会,现在就更不会了。

    始终没人知道,众多子女中他最疼爱的是姚荡,因为她像极了她娘,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把对她娘的恨也一并延续到了她身上。

    他总是斥责她,巴不得她一步登天,成为官家小姐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他把她赶出姚府,是不想放任自己袒护,却又太清楚姚寅不在,她在姚府的日子不会好过,还不如在外头逍遥。他像个爱好八卦的妇人般,听同僚偷偷议论她和苏步钦之间的事,心底萌生出的是窃喜,吾家有女初长成,开始思嫁了啊。他倾尽阿谀奉承之术只求陪同皇上去钦云府探望,带着那么一份迫不及待审视乘龙快婿的心情,甚至在外总是与有荣焉地夸赞自家闺女有多争气。

    他到最后还是言不由衷地想激她走,哪怕她会一辈子背负自责,总好过去边关受辱……

    种种父爱,他不敢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怕旁人在看穿一切后会用眼神提醒他即使被辜负,他还是甘之如饴地爱着那个女人,爱到连她的女儿都一再包容。

    然而事到如今……他低头,审视着撒娇般趴在自己怀里的姚荡,手势笨拙地拍着她的肩头哄她入睡,看她闭着眼仍是眉心紧皱的模样,想着她方才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以后我再也不爱了”,一阵阵心酸在他鼻腔翻涌。其实怎么舍得怪她,是他这个做爹的没用,才会让自己闺女爱得如此委屈。

    罢了,别回去了,一家人在一起共患难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何况还有姚寅那一丝希望在。

    想着,他重重一叹,望向窗外。

    这溢满沧桑的沉重叹息,直直刺进姚荡心里,她动了动眼帘,装作沉睡。事实上,这种情况下怎么还睡得着,感受着爹难得才会展现的疼爱,她绷紧身子,动都不敢动。

    想到娘还活着的时候,爹会抱她,尽管那姿势总是让她很难受,还有他下颚的胡茬总是扎得她脸颊刺痛;想到那时候爹会牵着她的手,他的手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想到爹会讲故事哄她睡觉,即便都是些战场上血雨腥风不适合孩子听的事儿……

    因为有这样的记忆在,她深信爹爱着娘也爱着她。不管姚家给过她多少不甚愉快的记忆,她姓姚,骨子里流着南堰姚氏的血脉,这是事实。所以,她不能让姚家再有事,不能容忍任何伤害她爹的人!

    在姚家所有人的心中都还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姚寅没有落网,他们还有逃过一劫的机会。

    就是这层信念支撑着他们没有寻死觅活,一路乖乖配合。

    然而,直到被押解到军营的那一晚,姚寅都没有出现,置身在这顶破旧不堪的帐子里,感受着丝毫不受阻挡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谁都清楚,已经指望不了任何人了。

    可想而知,这种情况下帐内的气氛必定是不会好的,一股浓浓的怨气弥漫在这并不算密闭的空间里。但凡是个正常人,脸上的神情也必定是苦大仇深的。

    但又总有那么一些例外存在,比如姚荡……

    姑且把她的反应算作乐观吧,可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到了这一步她还能如此“乐观”,包括大灾之后猛然顿悟、一心想要补偿她的姚家老爷子。放眼天下,有哪个正常人会在被发配充军,甚至会沦为军妓时,沿途还有心情和押解他们的小兵们赌钱的?

    依照她的解释是看着他们赌会手痒。

    她的顽劣似是已经根深蒂固,哪怕是突遭变故,都改变不了。姚老爷子已经没精力再如同以往那般训斥她,只好无奈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其他人可忍不住。

    环顾四周,没能捕捉到姚荡的身影,姚夫人率先把矛头对准了她,“十三荡呢?怎么不见了?该不会又跟那些人赌钱去了吧?!”

    “切,这还用问吗?她除了会赌钱,还会什么。也不知道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心肝,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有闲情逸致!”

    “她有什么做不出的?现在是姚家遭殃,又不是她,我看她高兴都来不及吧。”

    “呸!最好等下第一个抓她去伺候人,看她还笑不笑得出。一看见她笑,我就想杀了她。”

    “我看她之所以那么悠闲,多半是出不了什么事。这一路上,那些人对她多好,她身子不舒服,还会特意放慢脚程,也不怕耽搁,又有马车代步。说不定苏步钦早就安排好了,倒霉的是咱们。”

    ……

    猝然出现的姚荡看似漠然地立在他们身后,那些非议近日来她都快听得耳朵生趼了,可要说全无感觉已然麻木,显然是不可能的。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想说些什么反驳,最后却还是一言不发地上前,弯下身,将手里那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塞进姚夫人手中。

    因为她这个动作,各抒己见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在一堆甚为不解的眼神中,她抿着唇兀自起身,换上一脸笑意,兴冲冲地跑到了她爹面前。见他闭着双眸一动不动地蜷在一旁,她试探性地推了几下,伴着轻唤,“爹,爹?”

    “嗯……”他动了动身子,懒懒地掀开眼帘,见是姚荡才撑起身子。

    “有肉吃了。”她举高手里的碗,献宝似的递到她爹面前。

    “哪来的?”他伸手接过姚荡递来的碗,又瞟了眼不远处那堆还在瞪着另一碗肉发愣的人群,狐疑蹙眉。尽管帐外的守卫并不森严,他们看起来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可跑去拿两大碗肉,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前些天跟那些小兵赌的时候赢来的,老天爷一定是突然开眼了,我最近手气可旺了,他们赊了一堆账,说好到了边关就还的。”说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坛巴掌大小的酒,“还有这个,也是我赢来的,给您喝,我尝过,味道还不错呢……哦,对了对了,这个毯子也给您,一会儿睡觉就不会凉了。我看看还有什么……”

    姚家老爷颇为好奇地瞪大眼,诧异地看她从怀里掏出各种东西,搞不明白那单薄的衣裳下怎么能藏那么多东西。她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孩子在向长辈展示成就,可瞄到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后,他忽觉心中酸涩,“一块儿吃,那么大一碗,爹哪吃得掉?”

    “我吃过了,好撑,您吃吧。”她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推拒,听起来真像那么回事,但又知道她爹没那么好打发,迅速地转开话题,“对了,我听说过了关就是均国,还听说若是到了均国,皇上就没法子管我们了。爹,我们逃出关吧。”

    “别犯傻!逃出关哪有那么容易,你知不知道边关有多少重兵把守?会没命的!”

    “就算死,也比让姐姐们留下来做军妓好,你领兵打仗那么多年,大哥他们身手也都不差,说不定趁乱有机会逃呢?”

    “趁乱?趁什么乱?”姚老爷子很快就敏感地捕捉到了些许不对劲,今天的姚荡眼里有丝不太寻常的坚定。

    闻言,她摸了摸脑袋,干笑道:“呵、呵呵,总会有机会的,那么大个营,说不准哪天就会出些乱子的呀。总之,只要有机会,您就带着大家逃,只要过了关,说不定就有转机了。以您的能耐,或许还能在均国东山再起呢。”

    “好。”他挤出勉强的笑意,应了下来,不想打击她。

    事实上,这想法实在太天真,先不论守株待兔般等着军营出乱子有多笨,就算是到了均国,东山再起,谈何容易。当年他领兵时,没少杀过均国的人,孽造得太深,如今还能留住一命已是侥幸。

    可姚荡完全看不懂那么深的道理,她以为逃出这儿就能柳暗花明了,届时,天高皇帝远,谁奈何得了?天下那么大,总有容身之处,只要大伙都好好活着无灾无病,哪怕再也回不到大富大贵的日子,也无所谓。

    听到爹应了她的想法,她弯起嘴角,笑得很开心,“那您先好好休息下,养养神,我睡不着,趁着手气好再跟他们赌两把,明儿一早他们就要走了,往后我再也没得赌了。”

    “……去吧。”他叹了声,纵容地点了点头。

    眼看着姚荡蹦蹦跳跳跑出营帐的身影,他不自觉地溢出轻笑,这笑容刻在眼角的纹路里,是满满的涩。

    候在帐外的那些小兵正聚成一团,搓着手跺着脚取暖,见她终于出来了,赶紧迎上前。领头的人瞟了眼帐子,里头的人吃得很欢,连个出来关心她去向的人都没有,他收回目光看向姚荡,替她觉得不值,“十三姑娘,您真的决定了?”

    “哪那么多废话,不是说当兵的从来不唧唧歪歪的吗?走啦走啦。”

    “可是领兵打仗的将军没那么好伺候,何况……何况您、您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怕什么,还能把我折腾死不成。”

    “你爹坏事做尽,就生你生对了。”

    听闻此话,她抿着嘴角,难得地,笑得很含蓄。

    姚荡也不知道爹至今有没有后悔过生她,那么多子女中,她是最拿不出手的一个,还常常闯祸,琉阳城里好多百姓都不待见她。可她但愿,今晚之后她爹可以当做从未生过她。
本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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