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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苍源     鞘中霜色txt下载     鞘中霜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回 冰释前嫌

    中年汉子带着沈灵珊一行三人,由云宅向东转而向北,顺着东侧围墙慢慢向前行走。行不多久,就见围墙之中有一宽大门楼,门前早有两人相候,见她们到来,忙打开大门请她们入内。这是一个深深的院落,四面房舍相连,并有宽敞的廊道相通,房前绿树成荫,遮天蔽日,中间一方天井,既透风透光,又承接雨露,端的是一个憩息的好去处。南面房舍正中,开有一道小门,小门外面是什么地方不得而知。

    门前迎候的二人,打开三间上房,请沈灵珊她们各自入住。随后解开辕马,将马车推到天井一侧停放,其中一人从姜霖手中接过马缰,说是要给马上料,径直牵马离去。

    沈灵珊有些疑惑,这里并非客栈,中年汉子为何引她们到此?正要开口相询,中年汉子抢先说道:“公子不必多疑,敝府主人待会还要来看望几位,到时自会明白。请各位先行盥洗,在下告退。”说完就从南面小门快步离去。

    沈灵珊从未出过远门,感到这事有点不大对头,迟疑着不肯进房。姜霖说道:“我看此人并无恶意,不妨且住一宿。”

    沈灵珊想起舅舅曾经介绍姜霖人称“**湖”,现在他这么肯定,应该不会有问题,便与蕊珠各自进房。

    不久,便听南面小门“吱呀”一声,随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眨眼间来到门前。

    “笃笃”,轻轻的敲门声过后,一个压低了嗓门的声音传来:“杨公子睡了吗?”

    沈灵珊打开房门,门外站着四个人,先前那位中年汉子与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并排而立,他俩身后,竟是今晚婚宴的两个主角身穿大红喜服的新郎翁隽鼎、新娘云非烟。

    “怎么是你们?”沈灵珊颇感意外。

    “杨公子可否容我等进屋说话?”翁隽鼎似乎在征求沈灵珊的意见。

    沈灵珊一侧身,将四人让进房内。蕊珠、姜霖二人听见响动,也赶快跑了过来。

    翁隽鼎看出沈灵珊的疑惑,忙指着那位身材高大的老者介绍道:“这位是家岳父云驭风先生,”又指指中年汉子,“这位是三叔云随风。两位老人家特来看望几位贵客。”

    沈灵珊虽然对翁隽鼎不满,但云家管吃管住,百忙之中还专程前来看望,无论怎样也得客套一番。因此连忙对着云驭风、云随风二人深施一礼,客气地说道:“在下几人恰遇贵府喜宴,已是叨扰,适才三老爷又亲自带我等到这里住宿,实是感激不尽。怎敢劳驾云老爷亲自看望?岂不折杀了我等?”

    云驭风“呵呵”一笑,摆手说道:“应该的,应该的。陈公子对我们云家有再造之恩,老夫日夜想着该怎样报答,杨公子是陈公子的义弟,正好给我们云家一个报答于万一的机会,老夫该感谢你们几位才对呢。”

    沈灵珊心想大哥怎会于云家有莫大的恩典?心里生疑,口里只好说:“云老爷言重了。”

    云驭风又客气了几句,喊来两个下人吩咐他们好生伺候几位客人,然后对沈灵珊说府中还有客人,不便久留,便与三弟云随风匆匆离去。

    翁隽鼎、云非烟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们似乎还想与沈灵珊聊聊。沈灵珊虽然有些怪翁隽鼎不重友情,但毕竟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苛求于人。这时看两人撇下满堂的亲友、离开温馨的洞房,大老远跑到自己的房间,不免有些内疚,于是放缓口气说道:

    “**一刻值千金。大婚之夜,你们还在这里呆着干什么?二位快请回房吧。”

    未等翁隽鼎开口,云非烟抢先说道:“杨公子,翁郎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君子,决不是那种‘重色轻友’的小人。他与陈公子联袂进京,同登金榜,陈公子被冤下狱,翁郎他感同身受。苦于求告无门无力救助,便决意在新科进士释褐期间于狱外守候陈公子。是礼部刘大人严令离京,相公这才前来探望小女子一家。因我爹爹年老,估摸着翁郎授官之后无暇回家,故尔再三要求我俩圆房……。这几日,翁郎他一直闷闷不乐,直到今日婚礼前,他还对小女子说,‘陈年兄正在诏狱受罪,我却在此洞房花烛,日后如何面对陈年兄啊。’所以,杨公子要怪就怪小女子,千万别误会了翁郎。小女子在此向公子赔罪了。”说完走到沈灵珊跟前,盈盈一拜。

    听完云非烟一席话,沈灵珊满面惭愧。自己真是鼠肚鸡肠了,别说是刘大人严令离京、云老爷再三催婚,就算是他本人自愿也无可非议。皇帝下旨关人,连朝中重臣、几朝元老都无可奈何,他一个新科进士有何办法?总不能陪着去坐牢吧?想到此,沈灵珊不禁面红过耳,连忙扶住云非烟,愧疚地说道:

    “云小姐何罪之有?在下绝无责怪翁公子之意。想必是在下看见义兄的好友,联想到他正在狱中受苦,神情有些异常。若因此引起翁公子不快的话,还请二位海涵。”

    “好了,好了。大家都不必‘赔罪’呀‘海涵’的。难得在这里遇见杨公子,大家就说点别的吧。”翁隽鼎生性直爽,适时拦住了沈、云二人的客套,柔声对云非烟说道:“烟妹请先回房吧,我与杨公子再聊一会。”

    “嗯。那你们聊,小女子告辞。”云非烟顺从地说。

    “哎,等等。”沈灵珊喊住云非烟,对翁隽鼎说道:“你这个新郎怎么当的?大老远的让新娘独自回去?路上遇见麻烦怎么办?何况今天是你们两个人的洞房花烛夜,你忍心让新娘子独守空房?”一旦消除了误会,沈灵珊开始为他们着想了,尽管她很想打听义兄的情况。

    翁隽鼎含笑指着南面的小门,对沈灵珊说道:“这里是她家的客舍,小门那边,就是她家的后院,烟妹的闺房就在后院的阁楼里,区区几步路而已。她的闺房中,那些闺蜜们正等着她呢。我一个大男人,回去反而碍事,不如留下与杨公子聊天。”说完,对着小门喊了一句:“雁儿。”

    话音未落,小门又是“吱呀”一声,一个颇为俊俏的丫环跑过来。云非烟双手放在腰间对沈灵珊诸人施了一礼,由那丫环搀扶着款步而去。

    云非烟走后,沈灵珊也请姜霖回房歇息,留下蕊珠作伴。与翁隽鼎重新见礼坐定后,沈灵珊问道:

    “翁公子,尊岳丈大人口口声声说大哥对云家有恩,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说来真是云家有幸,恰巧碰上一段机缘。云家现在这一切,可说都是拜陈年兄所赐呢。”

    翁隽鼎将云非烟设关招亲、自己弄假成真喜结良缘、云驭风借钱受骗、陈文祺明察暗访为云驭风追回黄金、夺回药铺等经过择重点说了一遍。

    沈灵珊听后,才知云老爷为何对自己另眼相看。沈灵珊舒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想不到云小姐弱柳扶风的样子,倒是一个烈性女子。”

    “是啊,当初正是她的坚贞,才令在下敬佩,以至假戏唱成了真戏。这次回来,她爹爹再三再四提出要为我俩办婚事,我正为陈年兄坐牢而烦恼,本无心情考虑此事,但想到她性情刚烈,如不答应恐怕节外生枝,就这样才有今日的婚礼。”翁隽鼎委婉地向沈灵珊解释道。

    沈灵珊点点头表示理解,接着问道:“说起大哥,他究竟为何被皇帝打入诏狱?”

    翁隽鼎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沉吟再三才开口说道:“陈年兄起初也是迷惑不解。会试中,陈年兄夺了头名会元,户科都给事中华昶就上疏状告陈年兄‘买官鬻题’,幸亏主考刘健大人早有防范,这才化险为夷。殿试中,皇上钦点陈年兄为今科文状元,兵部右侍郎尹直的儿子尹维为武状元。皇上高兴之余,下旨将‘琼林宴’和‘会武宴’合并为琼林会武宴,在琼林苑大宴新科进士和文武百官。不知怎的,陈年兄自进苑开始,就受到一些人的刁难。先是不让进苑,进苑后尹直父子、寿宁侯张峦轮番索对为难,想要陈年兄出丑。岂知陈年兄才华横溢,应对自如,反令他们自取其辱。张峦恼羞成怒,在皇上面前指证陈年兄身着红色衣冠是藐视族规、忤逆不孝,这才惹得龙颜震怒,下旨将陈年兄关入诏狱。”

    “张峦久居京城,为何知道大哥的族规?”

    “据张峦讲,他府上有个下人叫司徒燕的也是黄州府人士,她家离陈家庄不远,故此知晓。后来刘健大人奉旨到诏狱查问,在下随同前往。在诏狱中,陈年兄回想到刚到京城时,曾在‘同福客栈’见过一个人的身影,当时并未留意,及至听说司徒燕,才想起了他的一个对头,此人名叫司徒蛟。陈年兄怀疑司徒燕与司徒蛟有什么关系,可能是司徒蛟暗中使的坏。”

    “不是可能,而是确实。”沈灵珊忍不住说道。

    “确实?杨公子凭什么断定确实是司徒蛟暗中使的坏?”

    “是司徒蛟亲口所言。他说他的姑姑名叫司徒燕,是他一句话就将大哥送进了诏狱。之前我还将信将疑,原来果真如此。这个遭天杀的无赖。”沈灵珊恨恨地骂道。

    “原来司徒燕是司徒蛟的姑姑?怪不得张峦处处与陈年兄作对呢,原来是这样。可我还是不明白,司徒燕不过是侯府中一个下人,怎如此大的神通让堂堂侯爷对她言听计从?”

    “她哪里是什么下人?听司徒蛟说,张峦是他的姑父,那么司徒燕应该是张峦的小妾了。”

    翁隽鼎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杨公子认识司徒蛟?”

    “几个时辰之前莫说不认识,就连司徒蛟这个名字也未听说过。可是现在嘛,非但在下认识,翁公子也见过他呢?”

    “我也见过?”翁隽鼎大吃一惊。

    “对呀,刚才你们还在云宅门前对过话来着。”

    “刚才?云宅门前?闯关少年?不对,那少年名叫柳飞絮。噢,莫不是与杨公子同桌的那个说话令人讨厌的家伙?”

    沈灵珊点点头,将适才宴席上司徒蛟所言向翁隽鼎讲述了一遍。

    “果然不出陈年兄所料,真是司徒蛟这厮暗中捣的鬼。”

    沈灵珊不再犹豫,起身对翁隽鼎说道:“翁公子,你快去将你夫人的三叔请过来。”

    “三叔?请他来干什么?有何吩咐同我说也是一样,我让人去办。”翁隽鼎不解地说道。

    “不是那个意思。”沈灵珊知他误会,忙解释道:“你三叔知道司徒蛟住在哪家客栈。”

    “三叔知道司徒蛟住在哪家客栈?什么意思?”翁隽鼎还是不明白。

    “咳,你这人既然已经知道是司徒蛟这厮暗中搞鬼,那便将他制服,送去京城为大哥洗清冤屈呀。”沈灵珊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人怕是喜晕了头,脑袋有些不灵光了。

    翁隽鼎似乎这才明白沈灵珊的意思,沉思了一会,微微摇了摇头。

    沈灵珊只道他新婚之夜不便行事,忙说道:“此事不需要翁公子出马,只须云三叔带我到那家客栈就行。”

    翁隽鼎没有出声,仍然把头摇了摇。

    “翁公子大可放心,大哥在年前曾传授我一套掌法,虽然尚未练习精纯,但对付司徒蛟这样的小蟊贼应该是绰绰有余。何况我还有一个帮手,想来不会失手的。”

    翁隽鼎又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不是在下不能去,也不是担心杨公子能否制服他。我是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去与他纠缠的好。”

    “这是为何?你刚才还说是他暗中搞鬼。既然这样,将他捉拿进京,就能为大哥洗清冤屈呀!”

    “我只说他暗中搞鬼,并未说他诬陷陈年兄。”翁隽鼎说道。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照你刚才所说,的确是司徒蛟那厮暗中搞鬼,将陈家庄不能穿红的习俗透给了张峦,乃致张峦发难、陈年兄被下大狱。”

    沈灵珊失声说道:“难道说陈家真有此等族规?”

    “虽然不是族规,却也是他们陈氏家族的禁忌,五百多年以来,尚无一人违禁。”翁隽鼎将元宵夜在陈家庄的所见所闻以及陈文祺与他讲的家族传说对沈灵珊说了一遍。

    “哎呀,大哥一向精明过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犯了糊涂?既然族中有此种禁忌,便向皇上禀明了,由皇上定夺穿与不穿,岂不万事大吉?”沈灵珊一向对陈文祺敬佩有加,这时不由得埋怨道。

    “也说不上陈年兄犯糊涂,他怀中揣着陈氏族长允许他穿红带绿的亲笔字据呢。”

    “翁公子这样一说,倒把我说糊涂了。既然族长亲立字据允许他穿红带绿,那就不算大哥犯忌了,皇上凭什么还要治大哥的罪呢?”

    “还不是张峦从中作梗?他说那张字据有可能是陈年兄与在下串通作弊而成,必要查个清楚明白才行。”

    “这个老不死的真可恶。”沈灵珊话音未落,粉脸就飞起了红云,毕竟从小到大从未爆句粗口。忽然眼睛一亮,向翁隽鼎说道:“既然如此,将陈家族长请进京城,这问题岂不迎刃而解了?”

    翁隽鼎摇摇头:“老人家耄耋之年,走路颤颤巍巍的,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见沈灵珊神色失望,又说道:“不过可以经由当地官府索取他的亲笔书信,与陈年兄所呈字据核对笔迹真伪便可。”

    “谁能让‘当地官府’出面索取陈家族长的亲笔书信呢?”沈灵珊有些泄气地说道。

    “这倒不难。在下此番离京南下,正是奉座师刘大人之命,前去湖广请布政使司陶大人相助,拿到陈家族长的亲笔书信,然后进京为陈年兄辩冤。”

    自从云非烟解释过后,沈灵珊深为自己错怪了翁隽鼎而内疚。此时听他这一说,瞬时又对翁隽鼎生出极度的不满:既然刘大人差你索拿证据,你就应该急人之难,快马加鞭取证才是。怎能不分轻重缓急,偏要在这个时候洞房花烛?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她嘴上不说,脸上却露出了不悦。翁隽鼎知她误会,赶忙解释道:“非是在下不倾心竭力去办这件事情,只因座师大人临行前再三嘱咐,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总要给国丈一点面子,既然国丈要为难陈年兄,那就让他在牢中呆上几日。如若急忙间拿出证据与他力争,国丈的面子还没有挣足,说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打仗不是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说法吗?现在还是张峦‘一鼓作气’的时候,倒不如让陈年兄在牢中多呆些时日,等到张峦‘再而衰,三而竭’了,再拿出证据,谅他张峦也不能横生枝节了。”

    听说是刘大人的吩咐,沈灵珊知道自己又一次错怪了翁隽鼎,但还是反问道:

    “等?难道说就这样等下去吗?那要等多长时间?”

    翁隽鼎沉吟了一下,对沈灵珊说道:“先前情况不明,的确只有等待一途。不过,现在既然知道是司徒蛟暗中搞鬼,我看不必等他‘三而竭’了,而是应该马上取证,越快越好。”

    “翁公子的意思是”

    “皇上之所以迁就张峦,是碍着张皇后的面子。但如果张皇后不乐意皇上为这事买他爹爹的账,你说会怎么样?”

    沈灵珊本是玲珑剔透的人,听翁隽鼎一说,突然醒悟:自古妻妾不和。作为女儿,张皇后不能阻止爹爹纳妾,但心里一定会为自己的母亲金氏不平。假如真是司徒蛟通过司徒燕挑唆张峦向皇上进的谗言、皇上碍于皇后的情面而下旨关押大哥的话,只要设法让皇后娘娘知道是司徒燕暗中搞鬼,那她必然会向皇上表明态度,借此机会打压司徒燕,义兄陈文祺自当获救出狱。

    “翁公子言之有理。不过,要让皇后娘娘知道内情,还是要将司徒蛟捉拿进京,才有人证哪。”

    “咱们一不是官差,二不是捕快,私自拿人不免触犯大明例律。而且只要皇后娘娘得知此事,我断定她会深信不疑,无须什么人证物证。而且眼下我们还须尽快拿到陈南松族长的亲笔书信,以堵张峦之口。所以现在不能节外生枝。”翁隽鼎算无遗策地说道。

    “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司徒蛟逍遥法外了?”沈灵珊恨恨地说道。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现在解救陈年兄要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见沈灵珊点头同意,翁隽鼎继续说道:“我们二人兵分两路,刘大人那里我比较熟悉,明天我快马加鞭前去京城,向恩师说明情况,请他进宫觐见皇后娘娘;杨公子与贵价返回湖广,持刘大人的书信拜见布政使司陶大人,早日拿到陈家族长的亲笔书信,请陶大人通过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到刘大人府上。杨公子意见如何?”

    沈灵珊当然没有异议。但她心中牵挂陈文祺,极想与他见上一面。而且如要她去陈家庄面见陈文祺的爹娘和族长,难免有点……

    沈灵珊面色无端一红,口中说道:“这个……去湖广取证之事,我看还是翁公子最为合适。在下最怕与官府的人打交道,翁公子虽说眼下还未授官,但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官场,你们官与官之间,说话更方便一些。我去京城虽然不熟,但总能想法子找到刘大人。何况,我们三人从未到过京城,难得有此机会,岂能半途而废?”后面这句倒是实话。

    翁隽鼎生性豪爽,再不多话,痛快地说道:“也好,明天我们分头行事。”

    “别,别。只要大哥没有危险,也不争三两天的迟早。婚姻乃人生大事,一辈子只有一次,翁公子可不能辜负了云姑娘,还是把喜事办完再说吧。” 沈灵珊一再误解翁隽鼎,心里歉疚,这是说的真心话。

    翁隽鼎看出沈灵珊决非虚言,便郑重地点点头:“也好,待在下送走云家的来宾,再回湖广取证。”

    接着就将刘健刘大人的宅邸坐落在何处、如何拜访刘大人,向沈灵珊详细介绍了一番,说完站起身来作别:“今晚请杨公子早些歇息,明日再来与各位送行。”

    沈灵珊急忙说道:“今日就此别过,翁公子明早还要应酬客人,就不要过来了。湖广那边也无须着急,你就多留几日,陪陪嫂夫人吧。”

    “多谢杨公子美意。岳父命我授官之后,务携烟妹一同赴任,因此以后多的是时间陪她。送走客人之后,我就赶往湖广,拿到证物之后,尽早赶到京城与杨公子会合。”说完朝沈灵珊、蕊珠拱了拱手,走出房门。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对了,还有一事忘了对杨公子说。皇上特别吩咐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将陈年兄单独关押,并派心腹之人专门看管,不可当犯人一样看待。因此陈年兄在诏狱中只是不得自由,并未拿他当犯人对待。杨公子请放宽心。”

    沈灵珊闻言,喜不自禁,连声称谢,亲送翁隽鼎走出南院小门。

    是夜,沈灵珊亦喜亦忧、辗转难眠。五更时分,沈灵珊叫醒沉睡中的蕊珠、姜霖两人,院门旁耳房中的云宅家院也早已牵来马匹,将马车顺在门外等候。蕊珠睡眼惺忪地嘟哝道:“这么早就走啊。”

    “怎么了?你这丫头,还说出门照顾别人,别人照顾你你还有话说?此时不走,难道还要等着人家‘敬茶’呀?”沈灵珊嗔怪地说道。

    湖广一带的风俗,新婚男女于次日早晨,要对所有的来宾敬茶,以示谢意。宾客接受敬茶时,也要为新郎、新娘各送上一个红包,以示祝福。故沈灵珊有此一说。

    “那……总该和人家打个招呼吧?人家管吃管喝又管住,就这样不辞而别多不礼貌。”蕊珠说完,姜霖也附和着点点头。

    沈灵珊抬手轻轻在蕊珠头上一敲,笑着说道:“辞不辞行我心里没有数?什么时候轮上你这丫头多嘴了?上车吧。”说完带头钻进车舆中。

    蕊珠、姜霖两人无法,只好各自上车,顺着家院指引的道路,径向京城而去。

第三十二回 暗室密谋

    京城。

    座落在皇城西北的那座四合院子,一如当年的模样,墙垣如昔,主人依旧。

    这一日,梁芳处理完御马监的公事,回到家中,一盅热气腾腾的上好龙井还未喝上两口,一只信鸽“扑棱棱”地飞落在院中。梁芳放下茶盅,捉住信鸽,取下绑在脚上的小竹管,从头上抽出一根发簪,剔去两端的封泥,将卷塞在竹管中的薄绢捅出。

    梁芳展开薄绢,是鞑靼国师的笔迹:梁芳,阿尔木今夜二更去你府上,有要事相商。

    梁芳心里一阵烦乱。自那年与鞑靼大汗巴图蒙克牵上线之后,他就没有囫囵地睡个好觉。两封密信的丢失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尽管近二十年来韩家后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可在冥冥之中感到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虽然害怕某日一觉醒来,那些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更害怕那两封书信摆在皇帝的龙案上,如果东窗事发,不仅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而且九族势必株连。如果说几年之前还有万贵妃那根“救命稻草”或可保命的话,现在的他不仅没有任何仗恃,甚至这御马监提督太监之位也是岌岌可危。朱佑樘即位之后,第一把火就是裁抑宦官及佞幸之臣。成化朝以秘术而借梁芳之举荐得宠于先皇的僧人继晓被诛、大学士刘吉、阁臣万安以及李孜省、邓常恩、赵玉芝等佞臣或免或谪或杀。梁芳虽然暂时没事,但群臣纷纷上疏弹劾,他早有耳闻。在这个时候,鞑靼人前来商量“要事”,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梁芳跌坐在太师椅上,无心品尝那盅沏好的龙井,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思谋着可能发生的事情。

    良久,似是打定了主意,梁芳拿过火褶子烧掉薄绢,命侍候他的小太监速去二老爷府上,请二老爷即刻过来。

    二更刚到,阿尔木如期而至,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面色冷漠的老者。

    梁德一见此人,连忙向他一抱拳:“鲍散人久违了。”原来此人正是十九年前围攻韩慎夫妻的‘岭南八凶’之一、被韩慎削断小臂的五凶鲍雨。

    鲍雨倨傲如昔,鼻孔轻“哼”一声,双手相握做了个样子,算是还礼。

    梁德不以为忤,反而圆瞪双目,看着鲍雨的右手,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鲍雨见他吃惊,冷然而又不无得意地说道:“你奇怪五爷我断臂怎么复原了是吧?想当年韩慎老儿削断了我的小臂,以为弄残了我。哪知我却因祸得福,不仅手臂复原,而且还练成了一手绝招。嘿嘿。”说罢右手一伸,离他五尺远的梁德就见一团黑影扑面而来,顿时吓得两眼一闭,只觉一股微风自项边扫过。睁眼一看,鲍雨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那只曾被韩慎斩断了小臂的手中却多了一把宝剑。

    梁德不明所以,一旁的梁芳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鲍雨右手断臂上安了一个弹簧状的机关,可使前端的铁手瞬间伸出,而且伸缩自如,极为灵便。前端铁手能张能握,精巧如人手一般。铁手中攥着的,便是梁德身后墙上挂的那柄宝剑,那墙离鲍雨足足五尺有余。

    “啪,啪,啪!”梁芳一面击掌一面走近鲍雨,伸手拿过鲍雨手中的宝剑,挂回原处。转过身对鲍雨说道:“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恭喜鲍师弟又得一绝技,他日临阵对敌,定能出其不意,一击制胜。”

    梁芳算得是鲍雨的同门师兄弟,是故不敢像对梁德那样托大,遂略一欠身,拱手还礼:“谢师兄谬赞。”

    梁芳点点头,又转身对阿尔木说道:“阿尔木特使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一别经年,梁公公的日子过得可好?”阿尔木没有回答梁芳所问,语含深意地问候了梁芳一声。

    梁芳久居庙堂,外国使节见得多了,他知道这些外交家们惯以这种闪烁其辞的伎俩来达到反客为主的目的。他也想用同样的方法回应阿尔木,以保持主位的优势。奈何他素以谀佞见长,哪有如此口才?急切之中还是顺着阿尔木的问话答道:

    “承吾皇的洪福,咱家日子过得还好。”

    阿尔木语带挑衅地反问道:“是吗?如果你家皇爷知道梁公公拿了里外双份的俸禄,恐怕就会‘皇恩浩荡’了吧?”

    “这……你……”梁芳心里“腾”地升起怒火,恨不得挥拳打落他满口的黄牙。但鞑靼国师有信在先,他还是有所顾及,故此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梁德当然知道阿尔木话藏机锋,他见哥哥将要发火,连忙出面打圆场:“阿尔木特使有话请说,凡事都好商量。来来来,阿尔木特使请坐。”

    阿尔木看了梁德一眼,就着梁德搬过去的椅子落座,继续对梁芳说道:“梁公公只念大明皇帝的好,难道本国大汗给你的好处竟都忘了?近二十年了,敝国大汗年年按约而为,可梁公公该做的事却……”阿尔木顿了顿,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我这次来,就是奉敝国大汗和国师之命,向梁公公讨个说法。”

    梁芳接到鞑靼国师的飞鸽传书之后,揣摩了多时,料想与当年之事有关。现在听阿尔木一说,果然不出所料。

    “阿尔木特使,你也知道,按照约定,该做的咱家都是尽心竭力去做,无奈夏尧那老东西软硬不吃,咱家通过万贵妃撺掇成化皇爷与他加官进爵,宣他的金牌不下十道,他都抗旨不遵,硬是赖在河套不走。你说皇上都宣他不动,咱家一个御马监提督太监有什么办法?” 梁芳软中带硬地说道。

    阿尔木不信似地摇摇头,反问道:“抗旨乃是欺君大罪,难道成化老皇爷就不动杀机?”

    梁芳苦笑一声,说道:“老皇帝懦弱无能,每次闻听夏尧抗旨,他就自我安慰地说道:‘也罢,有夏爱卿镇守边关,朕也省心了,由他吧。’教人无可奈何。”

    沉默了一会儿,阿尔木才说道:“成化皇帝已经驾崩,如今新皇继位,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如使他知晓夏尧多次抗旨不遵,藐视皇权,他会怎么样?这是一个好契机,梁公公应该有所作为。”

    梁芳一听,苦着脸说道:“咱家全仗万娘娘赏识,才得以在先皇跟前呼风唤雨。贵妃娘娘与老皇爷驾鹤西去以后,一些孤臣孽子纷纷在新皇面前数落咱家。新皇虽未听信他们的谗言,但对咱家也是非常的冷淡。如果这个时候进言,恐怕是惹祸上身。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阿尔木见他推得一干二净,刚刚缓和的脸色又一下绷了起来:“梁公公这是要洗净身子上岸咯?”

    梁芳早已拿定主意,这个时候保命要紧。他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道:“并非咱家有力不出、有计不使,实在是毫无机会。”

    阿尔木见他言语之间深闭固拒,只好使出“撒手锏”:“这么多年来,敝国送与梁公公的……”

    梁芳截声说道:“咱家既未如你家大汗所愿,自当原物奉还。”如今世道已变,如要强自出头必招杀身之祸。他想退还小王子的东西,落得个无拘无束,安保晚年。

    小王子处心积虑笼络收买,哪容他挣脱樊笼?阿尔木“嘿嘿”一笑,半是戏谑半是威胁地说道:“梁公公不稀罕那些宝贝,我想弘治小皇帝定然喜欢,不如就献给你家皇上吧。”

    阿尔木的意思很明白,如不与他们合作,他们就要向朝廷揭穿真相。

    梁芳哪里听不懂他的意思?但想到现在的处境,就算答应与他们继续合作,自己根本难有作为,最终还有可能搭上这条老命。与其两面受压,不如干脆了断。于是对阿尔木说道:“如果贵国大汗不愿收回,说不得咱家也只好孝敬大明皇上了。”

    梁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倒使阿尔木进退两难。真让大明朝廷知道事实真相,梁芳的性命能不能保全并不重要,本国染指的大明江山将是遥不可及。因此行前巴图蒙克给阿尔木划了一个底线,只能吓唬梁芳,逼他合作;如果梁芳破釜沉舟,不肯就范,就算便宜了梁芳这个阉人,也万不可让明人知道我国的意图,以便稳住大明朝廷,另作打算。当然,这条底线也仅限于阿尔木一人知道,与他同行的鲍雨是毫不知情的。

    阿尔木想道,果然梁芳这阉竖老奸巨猾,未曾唬住他反被他拿捏住了。幸亏国师早有筹划,不然还真是骑虎难下。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五凶”鲍雨,下巴向梁芳微微一挑。鲍雨会意,向梁芳说道:

    “师兄,国师要我带信给你,说你如不稀罕那些东西,便交给我带回去孝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会让你见识一下他的独门绝技‘碎骨抓’,那可是让人欲活不忍、欲死不能的神技哩。”

    梁芳一听“碎骨抓”,神色大变。

    顾名思义,这“碎骨抓”就是运用内功将人身上所有的骨节捏碎,受刑者没有性命之忧,但全身绵软无力,不仅不能行走,就连蠕动也是极为困难。如果无人照料,只能活活的渴死、饿死。就像五凶鲍雨说的那样,欲活不忍、欲死不能。

    但阿尔木、鲍雨两人哪里知道梁芳此时的境况?“碎骨抓”虽然厉害,可它还在千里之外的大漠,若轻举妄动,朱佑樘眼前就会要了自己的老命。梁芳既惧又怕,双手一摊说道:

    “不是咱家不稀罕那些东西,实在是没有办法留住它们。国师有何吩咐就请明言,咱家如果能办,定当尽心竭力,全力以赴;如果力有不逮,就算凌迟了咱家,也是无计可施。”

    梁芳口气如此决绝,不像撒泼耍赖的样子,莫非他真的到了山穷水尽、黔驴技穷的地步?阿尔木试探地问道:

    “梁公公何出此言?”

    “特使有所不知,新皇继位伊始,就着手整饬吏治,先后罢黜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万安、刑部尚书杜铭、礼部侍郎李孜省等内阁要员四十余人,裁去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数千人。现今的大明朝廷可说是官场震荡、人人自危。去年岁末,吏部尚书李裕、吏部侍郎刘宣、户部尚书李敏、工部尚书贾俊、都察院右都御史刘敷、大理寺卿冯贯、国子监掌监事丘浚、鸿胪寺掌寺事贾斌等二十六个高、中品阶臣子各自上疏,请求致仕。新皇虽然暂时不允,但这些人罢官那是迟早的事情,说不定还会在大牢里头度过余生。咱家因与李孜省交好,李大人被罢免之后,往日一些与咱家有过节的言官便将李大人的‘不法之事’全扣在咱家头上,纷纷上疏要置咱家于死地。特使试想,此时咱家自保尚且有虞,还能有何作为?”

    阿尔木这才知道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心放他一马,但此行的目的能否达到还要靠他暗中相助。当下顾不得安慰梁芳,继续问道:

    “新皇只是整饬吏官?他对军队可有什么动作?”

    梁芳一愣,旋即明白阿尔木的意图,思索了一阵说道:

    “军中动静也不小。新皇继位之后,文靠王介庵(即吏部尚书王恕),武倚马文升。马文升就任兵部尚书之后,向新皇上陈十五事,以‘逐术士以防扇惑,责成效以革奸弊’为由,一次就罢免了三十多名军将。这些被罢免的军将以及他们的亲朋故交非常恼怒,有的拿弓箭准备射杀马文升,有的写奏折弹劾马文升。为了保护马文升,皇上还特地派了十二个金吾骑士,昼夜保护着呢。”

    阿尔木一听,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不少,他饶有兴趣地问道:“如此说来,贵国文臣武将岂非空缺不少?”

    “可不是?现在皇上和吏部尚书王恕可说是捉襟见肘。为了选拔能臣良将,朝廷又重开科举,经过去年的乡试和刚刚结束的会试、殿试,共遴选出文武进士、同进士三百三十九名,这几日就要授官了。即便如此,还不是杯水车薪?许多衙门照样虚位以待、运转不灵。”

    听到这里,阿尔木暗中松了一口气。这些情况,鞑靼国上下多有耳闻。达延汗巴图蒙克隐忍多年,始终找不到“收复”河套地区的良机。听说天朝新皇继位后,大刀阔斧整饬吏治,将朝廷的政、军各部弄得支离破碎、萎靡不振,深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欲趁势挥兵东进,占领河套诸卫所,改变望北称臣、岁岁纳贡的现状。

    但半数的臣属认为百闻不如一见,天朝情况究竟如何,还需进一步探明,如果贸然兴兵,一则师出无名,二则敌情不明,恐怕于己不利。

    巴图蒙克想想也有道理,苦思出一计,命阿尔木以纳贡为名,先去大明皇城打探消息,济农阿巴海亲率三千人马随后入京。若探明传闻不实,大明朝廷没有衰乱迹象,即于往年一样进贡称臣;若探明传闻属实,大明朝纲混乱、运转失灵,即设法带领三千人马进入皇城,由“文贡”改为“武贡”,为正式断绝对大明朝的附属、出兵河套制造口实。

    阿尔木听梁芳一讲,情知消息断无虚假,心中窃喜,按照行前达延汗和国师的安排,马上转入新的话题:

    “难怪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呢。但梁公公稳居御马监提督太监之位,应该是可喜可贺之事。听说梁公公的老对头汪公公已经贬往南京,相信过不了多久,御马监掌印太监之位,非公公莫属了。”

    梁芳摇摇头,苦笑一声说道:“阿尔木特使见笑了。咱家如能全身而退就是万幸,至于掌印太监之位嘛,咱家岂敢作如是之想。”他这句话确是发自内心。

    “梁公公过虑了,相信吉人自有天相。”阿尔木不咸不淡地敷衍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还是说说正事吧。不久前我达延汗偶得一块稀世璧玉,白如羊脂,晶莹剔透。据行家鉴定,此玉千年难遇,吉祥无比。达延汗虽然把玩无厌、爱不忍释,但听闻当今皇后已经怀上龙种,故欲将此玉作为今岁的贡品,敬献于皇上。为示隆重,敝国大汗已以济农阿巴海为特使,亲率三千人的使团来帝都进贡,此时已在来京途中,三日之内将抵达北京城外。不过,呈贡仪式须要进贡使团集体完成,因此必须在金銮殿之外另寻开阔之处。本使作为进贡使团的前哨,便要预先落实呈贡之所。日间看了京城的几个地方,以宣武门外的护卫校场最为合适,但要落实在此地,还需梁公公鼎力相助。”

    梁芳知道阿尔木明里说得冠冕堂皇,暗里肯定别有用心,不然的话何须找自己帮助?但饶是他想破了脑壳,也不知他们要玩什么花样。要让鞑靼三千人马进入皇城驻扎护卫校场,谈何容易?正待要向阿尔木叫难的时候,久立在侧的梁德开口说话了:

    “阿尔木特使有所不知,自太祖创建禁卫军以来,本朝禁卫体制繁复而且严格。不仅紫禁城内的宫门由上十二卫的侍卫亲军把守,而且皇城各门的门禁也由皇城侍卫亲军负责守护。按照本朝例制,外国使节来我京城,不管他在本国爵位多尊、官职多大,一律轻车简从,除准带几名仆从入城外,其余人马只能在城外驻扎,并且还需接受羽林军的节制,不得自由游动。至于皇家的校场,更是军事禁区,除本朝军队操练、比武、出征之用外,其他任何事由均不能占用。本朝官民尚且严禁进入,更遑论贵国的人马了。”

    阿尔木耐着性子听梁德讲完,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本使往来贵国十余次,哪能不知贵国的例制?但凡事总有例外,本使届时自然会向天朝皇上和有关衙门提出令他们不能拒绝的理由。当然,这还得梁公公暗中协助,预先清理一些障碍。”

    梁芳虽然拿不准阿尔木为何坚持要带三千人马入城,但他确信在京城中既有皇帝直辖亲军上十二卫,又有数万羽林军驻守,鞑靼区区三千人马也翻不起大浪。何况他软肋被制,又惧怕国师的积威,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要咱家如何相助,请阿尔木特使明讲。还是那句话:咱家如果能办,定当尽心竭力,全力以赴;如果力有不逮,就算凌迟了咱家,也是无计可施。”

    这次阿尔木没有与他计较,似是“体贴”地说道:“要梁公公独立办好这件事,定然难以如愿。本使明日便去礼部,转述本国大汗的意思,从外交礼仪层面进行交涉。梁公公只要暗中再帮一把,相信此事不难落实。”

    “礼部尚书徐溥、右侍郎刘健都与咱家有隙,咱家怕是说不上话……”

    不等梁芳说完,阿尔木抢着说道:“梁公公不要急着推辞,且听本使道来。敝国进贡使团若要顺利驻扎护卫校场,须过两道关口:城门和校场。负责皇城门禁的是皇城侍卫亲军中的羽林前卫,镇抚使呼延达曾是御马监所属四卫营腾骧左卫的镇抚使,想必梁公公在此人跟前说话还能管用;护卫校场属兵部所辖,主管官员是兵部右侍郎尹直,此人能够官至正三品,与梁公公的好友李孜省大有关系。梁公公若是开口,尹侍郎只怕也要言听计从。只要这二人在朝会上打打边鼓,皇上那里不会有大的问题。”

    梁芳暗叹阿尔木处心积虑,将本朝的情况打探的如此精细准确。事情既然如此,再说也无甚用处,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按照阿尔木的想法去办。当然,还得大大的破费才行。想到此,便向阿尔木点点头,应允道:

    “即然如此,咱家明日便与阿尔木特使分头行事,但愿不辱使命。”

    说完,端起面前的茶盅,暗示梁德送客。

第三十三回 贡使来朝

    一弯残月尚未隐去,雄鸡三唱正在啼鸣,皇宫内的奉天门便已打开,聚集门外身着不同品级朝服的文武百官,在朦胧的晓色中悄无声息地沿着左右廊庑进入奉天殿。

    青年皇帝朱佑樘早已驾临,此刻正在殿后耳房翻看奏折。时交卯正,随堂太监的尖细嗓音在大殿响起:“上朝”。朱佑樘放下奏折,起身大步走到前殿,在高高摆放的龙案后面站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位爱卿请平身。”朱佑樘说完,落座在身后的龙椅之上。与其他皇帝不一样,在“平身”之前多了一“请”,足见青年皇帝对臣下的宽厚平和。

    “吏部王爱卿。”看到殿上文武百官整齐站立,人人精神饱满,朱佑樘心中欣慰,未等随堂太监提示“有本上奏无本退朝”,开口“点名”。

    吏部尚书王恕离班出列,向皇上一弓腰:“臣在。”

    “朕自即位以来,着力整饬吏治,裁抑庸昏佞幸之臣,启用忠正贤良之士。忽忽两年,如今吏治小有成效,朝中政治愈加清明,这中间王爱卿居功至伟啊。”

    “微臣不敢贪功。是吾皇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才带来国运蒸蒸日上,朝野清平。”

    朱佑樘笑吟吟地将殿上百官扫视了一遍,又将目光投向王恕,问道:

    “听人说,爱卿宅门之上贴有这样一个条幅:‘宋人有言,受任于朝者,以馈及门为耻,受任于外者,以苞苴入都为羞。今动曰贽仪,而不羞于人,我宁不自耻哉?’可是真的么?”

    “微臣惭愧。臣身负圣上重托,敢不与吾皇同心同德治吏?为绝佞臣屑小作科犯奸之望,故微臣特书之以明志。” 王恕谦恭地说。

    “如此甚好。”朱佑樘转向百官:“满朝文武大臣如都似王大人这般勤勉无私,中兴大明指日可待啊。”

    各位大臣一听,迅速齐刷刷跪了一地:“臣等一定公忠体国,不负吾皇厚望。”

    “大家都请起来吧。”朱佑樘又转向王恕:“爱卿可知朕在朝会之前为何要说这些?”

    “微臣愚钝,还请圣上明示。”

    “身为吏部主官,朕要爱卿按照这个条幅为朝廷选贤任能,不可只是独善其身哪。去年朝廷决定重开科考,迄今经过会试录用文武进士、同进士三百余人,这可是朕整饬吏治的一张牌,望爱卿要替朕打好这张牌啊。”停顿了一下,再次将目光缓缓扫过百官,继续说道:

    “此三百余人,虽然经过县、府、乡试层层选拔,这才脱颖而出,堪称文中才俊、武中精英。但录其所长者,不过看重其文采武功。虽然朕在开科榜上注明须对应举者‘察其言行以观其德’,现在看来只是套话一句,考试之中哪能做到‘考察其德’?北宋盱江先生说,‘无德而官,则官不足以劝有德;无功而赏,则赏不足以劝有功。’故此,吏部要在新科文武进士铨选授职时,首重品德修养,次则文才武功,切不可本末倒置,将品行不端之人委以重任。”

    “是,微臣谨记皇上教诲。”

    礼部右侍郎刘健站在百官群中,似看见皇上投向自己的目光大有深意,心想皇上这番话莫非暗指文祺、难道他那族长信函真是伪造的不成?不免替尚在诏狱之中的陈文祺暗暗捏了一把汗。

    只听皇上继续说道:

    “虽然新科文武进士三月探亲期限尚早,但铨选名册还要抓紧时间去办,拟准的重要衙门主官,要督促早日赴任,不可耽搁。好了,这事就到这儿。众爱卿有何本章,请呈上来吧。”

    礼部尚书徐溥心里有事,早想向皇上奏明。朱佑樘的话音刚落,他就赶快出班启奏:“臣礼部徐溥,有事启奏皇上。”

    “徐爱卿请讲。”

    “蒙古国使臣阿尔木昨日到京,请求觐见皇上。”

    朱佑樘闻言一愣,问道:“哦?徐爱卿可知他所为何来?”

    “说是一年一度的朝贡。” 徐溥躬身答道。

    朱佑樘的“龙眉”蹙了一蹙,不解地问道:“朝贡?惯常不是在**月份吗?这还没到四月呢。”

    徐溥显然也没弄清原委,顿了顿答道:“这个……微臣是在早朝的路上被阿尔木拦住,简单交谈了几句,因怕耽误上朝,未曾细问,心下也正在奇怪。要不,待早朝后回到礼部问明情由,然后奏明皇上?”

    朱佑樘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阿尔木现在何处?”

    “在奉天门外等候微臣。”

    “让他进来吧。”

    一听皇上允许,侍立在侧的锦衣卫校尉向外喊道:“宣蒙古使臣阿尔木觐见”

    阿尔木快步行至丹墀之下,匍匐于地,高声说道:“蒙古国使臣阿尔木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尔木使臣平身。”

    “谢万岁。”阿尔木向上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

    “阿尔木使臣要求见朕,何事请讲?”朱佑樘对阿尔木,一如对待朝中大臣,同样的客气,并无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与阿尔木心中揣测的皇帝“少年气盛”并不一致。他有备而来,对答之词早已想好。皇帝一问,他接口答道:

    “启禀皇上,奉敝国达延汗之命,阿尔木专为向上国呈贡而来。”

    “一年一度的岁贡不都是在八月之后吗?为何提前到三月了?”

    “皇上,敝国机缘巧合,年前无意间得到一块璧玉。此玉晶莹剔透,精美绝伦,据行家鉴定,实属旷世稀珍,千年难遇,得之者无灾无病,益寿延年;偶遇变故,有了它也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达延汗听闻皇后娘娘已经怀上龙种,意将此稀世珍宝孝敬与未来的皇储,以求永世通好。然而此物太过惹眼,觊觎者必然不少,敝邦国力衰微,恐难保全。华夏天朝国势强盛,唯我独尊,垂涎此宝者必不敢以卵击石、虎口拔牙。故此达延汗决定迟贡不如早贡,这才提前到三月。”

    朱佑樘听了,微微点头说道:“难为你们大汗的一片心意,朕就代替尚未出世的皇儿谢过了。”

    本朝对藩属国的一切送往迎来,均由礼部负责。阿尔木已经说明情况,皇上也已首肯,剩下来的事情就该由礼部操办了。徐溥走到阿尔木身边,向阿尔木说道:

    “既是呈贡,贵使且到会同馆歇息。早朝之后,礼部即派官员前去会同馆与贵使办理贡品移交手续。”

    说罢,以手延客。那意识明白不过,请他去会同馆等候,我们这里还要接着开朝会哩。

    哪知阿尔木原地站立不动,向徐溥、其实是向皇帝朱佑樘说道:

    “徐大人,贡品并不在本使手里,我只是来打前站的。”

    “打前站?”徐溥不明所以,呈送一块小小的璧玉还用得着前站、后站的张罗?

    “是的。今年的朝贡,我达延汗特命敝国济农阿巴海为特使,亲率三千人的使团护送,此时已在来京途中,按照脚程计算,明后日即可抵达京城。阿尔木则是为呈贡打前站而来。”

    “三千?一个朝贡能用这么多的人马?” 朝臣门听罢惊讶不已。

    听见群臣议论纷纷,不待徐溥发问,阿尔木夸张地解释道:“在下适才说过,此件贡品旷世稀珍,千年难遇,觊觎者不在少数,若没有三千人马护送,怎能安全到京?况且还有良马、珠宝等其他贡品,也需要人手运送和保护啊。”

    徐溥一想,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便体谅的一笑,说道:“呵呵,想的还很周到。不过贵使适才说为呈贡打前站而来,不知要办何事?可要礼部协助?”

    阿尔木右手副胸,向徐溥欠了欠身,口里与他说话,眼睛却望向朱佑樘:“大人盛意,阿尔木心领了。不过这次呈贡非同以往,阿尔木先一步到京,便是要落实呈贡仪式,而且还须皇上圣裁才行。”

    呈贡纳贡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按照惯例交接即可,何须落实什么“仪式”?而且还要皇帝‘圣裁’,阿尔木岂非小题大做、故弄玄虚?朱佑樘有点不高兴了,话语中少了几分客气:“什么事情礼部不好解决,还要朕来定夺?阿尔木你且说来听听。”

    阿尔木似乎没有意识到皇帝的不悦,躬身说道:“皇上,此次呈贡责任重大。如果在龙驾跟前丢了贡品,小使及阿巴海济农受责受罚倒是小事,大明天朝的声威将严重受损。为策安全,在贡品移交之前,敝国三千护贡人员不能离开贡品半步。因此,选择呈贡地点是小使此行的重要任务。”

    朱佑樘转向徐溥发问:“徐爱卿,往年呈贡地点都在哪里?”

    “禀皇上,历年以来,各藩国的贡品都在会同馆交接。”

    “可今年不同,会同馆怎容得下三千人马?”阿尔木插话道。

    “什么?你想将三千人马都拉到皇城中来?”羽林左卫指挥使许宁一听,高声发问。

    “怎么?这位大人有异议吗?”阿尔木虽然经常往来于上国京城,但与羽林军并无交集,因此并不认识许宁。

    “不是异议,而是例律禁制。外国使节来我京城,不管他在本国爵位多尊、官职多大,一律轻车简从,除准带几名仆从入城外,其余人马只能在城外驻扎。”许宁这话与梁德说的一般无二。

    “大人,小使往来天朝京城十余次,都是以臣子的身份拜谒各部大人甚至觐见皇上,我达延汗也是以属国首领身份向天朝称臣,怎么在您眼中就成了‘外国’?今日便请皇上圣裁,若皇上以为蒙古并非大明属国,阿尔木当即返回家园,从此不进大明之地。”阿尔木的话语软中带硬。

    许宁一介武夫,政治上稍欠敏锐。各部大臣和皇上可不一样,他们知道鞑靼染指大明江山的心思无日不有,藩国地位、岁贡惯例是套在脖子上的绳索,他们无时不想挣脱。所差者,实力与借口而已。

    朱佑樘当然不会给阿尔木任何口实,他伸出手止住许宁,然后对阿尔木说道:

    “贵我两国,早在成化七年即有缔约,名为两国,实为兄弟。有史为鉴,何须圣裁?”

    其实当年的盟约,正如阿尔木所说,大明与蒙古两国的关系是宗藩关系,现在朱佑樘口中“兄弟”之称,不过是给鞑靼和阿尔木留点面子而已,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阿尔木降低声调,说道:“既是君臣,小邦的济农来到京城,应该不会视为外国使节吧?”其实阿尔木这是强词夺理。即便是藩属国,也照样是个“国家”。他这样自甘附庸,明显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左副都御史刘大夏为人直拗,快言快语,人称“风火轮”。听阿尔木纠缠这些无厘头的概念,不免心焦,当下呛声说道:“贵使不必纠结什么本国、外国啦,京城禁卫自有例律,就是本朝将领,别说带领三千人马进城,没有皇上下旨或兵部的调兵符,就是到京畿城外也断然不行。不信你问问兵部马大人。”

    阿尔木不以为意,连连点头:“我信,我怎么不信?但如果是百姓呢?也不让进城吗?”

    “百姓自然例外。”负责外城城门的羽林前卫镇抚使呼延达接话了,他受了梁芳五百两纹银的请托,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着哇,下邦百姓仰慕天朝威德,千里迢迢进京朝贡,难道不能进城了吗?”

    “哼,刚才还说是‘护贡人员’,这会儿又变成了百姓,贵使真能信口雌黄。” 刘大夏又“呛”了一句。

    阿尔木听了这话也不气恼,话中绵里藏针:

    “天朝的情况在下不清楚,但在蒙古,军人与百姓素无严格区别。平常百姓穿上甲胄拿起武器便是战士,放下武器脱去甲胄又回归百姓。请教大人,在下可是信口雌黄?如果天朝百姓可以自由出入,唯将藩国百姓拒之门外,日后如被天朝各藩国知晓,不知作何感想?”阿尔木不愧老牌外交使节,一面暗示可以让步(解除武装),一面绑架其他藩国暗示威胁。要知道,大明的藩国不仅仅只有一个鞑靼。

    朱佑樘暗叹阿尔木铁嘴铜牙,强词夺理不输古之苏秦。他猜不透阿尔木为何一定要三千人马进城,但也未将三千人马放在眼中,更不怕他们出什么“幺蛾子”。若他们胆敢轻举妄动,还不够二十六卫羽林军塞牙缝的。他迅速将形势惦量了一番,心里有了打算,便止住殿中唇枪舌剑的双方,向阿尔木问道:

    “贵使刚才也说,会同馆容不下三千人马,即便让你们进城,又到哪里安身?”

    “回皇上,三千人马不是小数,如若散居城中客栈,不仅皇上和诸位大人不大放心,小邦济农阿巴海特使也不便管束。下臣意欲选在宣武门外的护卫校场,还请皇上俯允。”

    “阿尔木使臣,你这话可是自相矛盾了。”从未开口的兵部尚书马文升说了一句。马文升虽为官兵部,却是满腹经纶的大文士,他虽恼怒阿尔木驻扎校场的非分之想,但语气平和,没有许宁、刘大夏那般“冲”。

    马文升其人其名,阿尔木焉能不知?见他指责自己言语矛盾,假作不解地反问道:“有何矛盾?阿尔木愿闻其详。”

    “校场乃是军事禁区,平常百姓严禁入内。适才阿尔木使臣言称你那三千人马乃是贵国百姓,既是寻常百姓,何能进入军事禁区?这个岂非矛盾?”

    阿尔木睃了一下站在百官之中的兵部右侍郎尹直,希望他能出面转圜一下。虽然自己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也有应对之策,但还是不要表现得成竹在胸的样子为好。

    尹直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离开阿尔木,阿尔木朝他一望,两人的目光恰好相接,阿尔木眼神中的意思如何不知?他受梁芳之托,本想帮阿尔木说几句有利的话,无奈顶头上司先开了口,而且事先也没准备可让普通百姓进入校场的理由,一时竟是作声不得。

    “嘿嘿,马大人说的甚是。”阿尔木等了半天,见尹直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说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华夏天朝自古以来是礼仪之邦,下邦百姓远来是客,腾块地方给客人临时休憩,是尽地主之谊。就算有例律限制,天朝不是还有‘法外开恩’的说法吗?”

    “好了,好了。”朱佑樘似乎有点不耐烦,没让马文升再说,他向马文升问道:“你们兵部谁管护卫校场?”

    “启禀皇上,马大人命微臣主管。” 尹直半天说不上话,正着急退朝之后不仅要退还梁芳昨晚三更所送的五百两白银,还得挨上一顿斥责。听到皇帝问话,连忙回答。

    “护卫校场现有多少人马驻扎?”

    “回皇上,只有一个小队看守校场。”

    “可有辎重?”

    “除操练常用的刀枪剑戟之外,并无辎重。”

    “这么说……”

    “兵部近期亦无使用校场计划,临时休憩的话应当没有问题。” 尹直生怕到手的银两得而复失,不等皇上说完,赶紧将梁芳要他说的话说了出来,至于皇上应不应允,那就不是他的承诺了。

    朱佑樘微微点头,向殿中大臣和阿尔木说道:“贡使来朝,其心可嘉。着礼部做好贡品交接事宜并妥为接待蒙古国贡使及其行从。各有司衙门务要与礼部精诚合作,各尽职守。蒙古特使阿巴海及其使团三千人,准予自右安门进入京都外城,至宣武门外护卫校场临时扎寨憩息……”

    “谢皇上。”阿尔木生怕群臣反对致皇帝改变主意,未等皇帝说完,连忙谢恩。

    “且慢,朕的话还没说完。阿尔木使臣,你三千人马进城时须留下武器,呈贡期间,只能在校场休憩,不可四处游走,呈贡事毕,即刻退出城外,不可在城内逗留。”

    “臣遵旨。”阿尔木回答的很是痛快,只要三千人马能够进城驻扎在校场,就达到了目的。他颇为自得地望了望马文升、刘大夏等人,自以为他的一番说辞说服了皇帝,殊不知将人马集中在护卫校场是正中皇帝的下怀。若不然的话,慢说是三千个活人,就是三千只苍蝇,也休想进入其中。

    “皇上……”马文升和许宁不约而同想要劝谏。

    朱佑樘摆摆手,没让他们说下去。

    “就这么定罢。时候也不早了,各位衙门里还有公务处理,余下奏章待晚朝再议。礼部徐爱卿、刘爱卿,兵部马爱卿,还有牟爱卿、许爱卿,你们随朕‘云台’议事。”说完望了一眼随堂太监。

    随堂太监心领神会,紧接着高喊:“早朝已毕,退朝”

    “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溥、马文升等人随同皇帝的銮驾来到“云台”,这是朱佑樘即位后除早、晚朝外,召见有关大臣议事的新的朝参方式,史称“平台召见”。在这里,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礼,大家可以共同讨论一些问题而不是由皇上一人决断当然,最后还是皇帝说了算。

    朱佑樘与别的皇帝有两大不同,一是前面已讲过别的皇帝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只有他是一夫一妻一生只有张皇后一个女人;二是别的皇帝都喜欢神神秘秘,让臣工们觉得君威莫测,他却愿意臣工们知道自己的意图,这样不仅君臣关系融洽,而且配合默契,事半功倍。

    来到云台,君臣坐定之后,许宁急切地说道:“阿尔木坚持三千人马入城,其中定有阴谋。还请皇上收回准予鞑靼使团入城的旨意。”

    “是啊,鞑靼君臣一定不怀好意,恳请皇上三思。”马文升附和道。

    朱佑樘没有理会他二人,而是向徐溥、刘健问道:“礼部二位爱卿以为如何?”

    刘健见徐溥望着自己,便说道:“臣以为,鞑靼此次名为朝贡而来,实则另有企图,就是探虚实,找借口。”

    “啊?”朱佑樘似乎很感兴趣,对刘健说道:“他探什么虚实找什么借口?刘先生请接着讲。”

    “皇上即位以后,大刀阔斧整饬吏治,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因人事代谢难免出现震荡,巴图蒙克也必有所耳闻。他以为这是与我大明断绝宗藩关系的大好契机,但一怕消息不准确,二又没有恰当的理由。于是借朝贡之机,前来打探虚实,然后决定是否兴兵作乱。而且如微臣所料不差的话他必会在呈贡的问题上大做文章,寻找借口冠冕堂皇地摆脱其藩属地位。故此,臣以为双方的角力应在贡品交接而不是其他。”

    朱佑樘不置可否,转而又问徐溥:“徐爱卿以为呢?”

    “刘大人所言,臣深以为然。巴图蒙克何许人也?此人怎么甘心望北称臣?自成化七年至今近二十载,他已经隐忍太久了。臣也相信,这次朝贡,他们就是为寻找‘口实’而来。”

    “‘口实’?什么口实?” 许宁有些不解。

    “巴图蒙克想断绝与我大明的宗藩关系,得找个借口,不然的话,别人就会指责他的不是。如果是我大明贻人口实,比如阿尔木说他带来的三千人马是普通百姓,如果不许他们进入城内,那就是没将他们当成是我大明属国的子民,他就可以说,既然天朝未将蒙古百姓当作你的子民,蒙古就不是天朝的藩国,那么,我就不必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了。”徐溥耐心地解释。

    “如此说来,他这是故意找别扭来了?” 许宁似乎有些明白,继而愤然说道:“皇上,一个小小的鞑靼,能有多重斤两?天朝不找他的别扭已是他的万幸,他还想虎口捋须?照微臣看,不可如此迁就他,三千人马只能在京畿城外画地为牢,只许那阿巴海带阿尔木进城呈贡。他如不服,就让他三千人马有来无回。”

    朱佑樘白了许宁一眼,说道:

    “我朝承蒙诸皇祖开疆拓土,威德遐被,乃使四方宾服,万国来朝。一个鞑靼小国,自然不足为虑。但在它的后面,还有安南、暹罗、乌斯藏、琉球等诸多藩国,这次如何对待鞑靼,这些藩国都在看着呢。若动辄刀兵相见,别人会说我大明恃强凌弱,顺我昌逆我亡,必会使我大明所属藩国个个自危,到时难免烽烟四起、百姓涂炭。只有‘以德睦邻和谐周边’,才能让藩国甘愿附庸,与我大明永世通好。”

    “那……,就任他胡来?”许宁还是不服气。

    “非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巴图蒙克若是公然挑衅,我便师出有名,让他与一众藩国作一回‘榜样’。”朱佑樘说完轻蔑一笑,潜台词不说自明。

    “臣冒昧说一句,虽然皇上也认为他们为‘口实’而来,还是要有所防范,毕竟巴图蒙克阴险狡诈,诡计多端。”马文升深思熟虑地说。

    朱佑樘点点头,说道:“不错,朕让你们来云台议事,就是这个意思。阿尔木在进城问题上做文章没有得到想得到的东西,后面肯定还要闹出点什么动静。但他要搞什么鬼不得而知,只能以静制动,见招拆招。此事徐、刘二位爱卿多操点心,毕竟礼部出面较为合适。还有,朕已与阿尔木言明,进城留下武器,校场只进不出。请许爱卿调派五百名校尉,前去外城门协助羽林前卫把守,决不让他们带进一刀一剑。”

    羽林左卫属上十二卫,与锦衣卫一样,主要负责内城即紫禁城的护卫;羽林前卫则是二十六卫之一,负责外城防卫,二者并无辖制关系。

    “臣等遵旨。” 徐溥、刘健、许宁躬身领命。

    “牟爱卿,待他们三千人马进入校场之后,你可调派一名指挥同知带领两名千户及所辖锦衣卫校尉,协同兵部看守校场人马,封锁校场,不得让阿尔木的人自由进出。”

    “臣遵旨。” 牟斌躬身领命。

    “马爱卿。”

    “臣在。”

    “令北、西北边防重镇各路总兵,务要整军备战,防敌来袭。”

    “臣遵旨。”

第三十四回 车悬之阵

    两日之后,蒙古国济农阿巴海率领的朝贡使团到达大明京畿,由于阿尔木事先“安排”妥当,三千人马顺利进入宣武门外的护卫校场。整整一天,阿巴海呆在校场之内,并没有按照惯例拜访有关衙门,只是指派阿尔木知会礼部,要求明日早朝面圣。

    次日早朝,徐溥奏明皇上,蒙古国使节要求面圣。朱佑樘着即宣阿巴海上殿觐见。

    “蒙古国使臣阿巴海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阿巴海并未如阿尔木跪叩皇帝,而是躬身行了一个蒙古礼,约定俗成的“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也被刻意避开“吾皇”二字。

    朱佑樘不以为意,让他“平身”之后说道:“来呀,给阿巴海使臣看座。”念他乃一国之“副”,给了他应有的礼遇。

    阿巴海谢座之后,便坐在丹墀前临时设置的座椅上,等候皇帝问话。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赐座之后,皇帝没有再说话,整个大殿一片寂静,阿巴海显得有点尴尬。等了一会,见大明君臣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向侍立身旁的阿尔木使了个眼色。阿尔木会意,走到大殿正中,向上行礼之后,自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说道:

    “启禀皇上,敝邦今年向天朝岁贡的贡品有:汗血宝马五百匹、各式马具鞍花千套……”

    朱佑樘摆摆手说道:“阿尔木使臣,具体名目就不必说了,还是与礼部徐大人他们交接吧。徐爱卿,阿巴海特使千里迢迢呈贡而来,朝廷也要表点心意,你们拟个赏赐明细,朕着行人司去办。”

    “臣遵旨。”

    “阿巴海使臣,你们千里跋涉,甚是辛苦,先回去歇息吧,今晚朕命鸿胪寺摆宴为特使一行接风洗尘。”朱佑樘开口“送客”。

    阿巴海这时才开口说道:“皇上,鞍马刀箭等等贡品可与礼部交接,唯有一块稀世宝璧还须另外呈贡。”

    “啊,此话怎讲?莫非你要亲自交付于朕?”朱佑樘似乎颇感兴趣。

    “皇上,护贡使团一路行来,这块稀世宝璧一直置于一个小阵之中,以策安全,即便到了京城,此阵仍未撤去,以故今日未能随身带来,请皇上恕罪。”

    “你是想……”

    “皇上,此璧千年稀珍,而且又是呈贡给天朝未来的皇储,丝毫不能出错。故此本使欲请皇上派人前往护卫校场交接,同时本使也想借交接之机,博个彩头。”

    朱佑樘以及众大臣心里说道,果然不出所料,鞑靼人是寻机滋事来了。

    徐溥作为礼部主官,又司职纳贡事宜,他不容皇帝以九五之尊与下邦小小的济农在大殿上猜谜似地对话,便接口问道:“阿巴海使臣,你们想博什么彩头?不妨说出来听听。”

    阿巴海瞟了一眼徐溥,说道:“刚才说过,那玉璧置于一个小阵之中。本使的意思,请天朝遣人识破此阵并于阵中取得宝璧。以这种形式交接,展示一下天朝威仪,也好使敝邦进贡使团心悦诚服。”

    “贵使言外之意,如若无人识得此阵,这个贡品就不交接了?”徐溥问道。

    “天朝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才能够睨视四海称雄天下。一个小阵想必难不住天朝的文臣武将。”阿巴海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意思却很清楚。

    马文升大声说道:“我大明王朝立国以来,历经战阵成千逾万,区区小阵何足道哉?”

    “马大人豪气干云,本使佩服至极。那么自明日开始,以三天为期,本使恭候马大人前来取璧。若三日不取,本使即以为天朝从此赦免了本邦的朝贡。”阿巴海越说越狂,已经有点挑战的味道了。

    马文升尚未说话,站立班中的许宁一听大怒,跨前一步戟指阿巴海斥道:“阿巴海,你是呈贡来的还是挑衅来了?若是呈贡,便好好地交接贡品,朝廷还有赏赐;若是挑衅,本将军让你和与你同来的三千人回不了大漠。”

    阿巴海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击,忽觉阿尔木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袖,遂咽了口唾沫,换了口气说道:“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这位将军若将我这个呈贡使臣杀了,不怕天下人笑话?”

    “呈贡?哼哼,说的好听。你知道什么叫做‘呈’么?似阁下这般开出三天为期、识阵取璧的无厘头条件,有‘呈’的意思吗?”许宁反诘道。

    阿尔木见阿巴海又将发作,连忙抢着说道:“将军请别误会。阿巴海济农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通过这个小阵瞻仰一下天朝的威仪而已。”

    许宁正要驳斥,朱佑樘向他摆了摆手,然后向阿巴海问道:“阿巴海使臣,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贵国达延汗的意思?”

    “本使忝为蒙古国的‘济农’,自然可以代表达延汗。”阿巴海毫不掩饰。

    “既然如此,就依贵使的意思,朕一定给贵使和巴图蒙克一个大大的‘彩头’。”朱佑樘一语双关地说道。

    “谢皇上成全。在下告退。”

    阿巴海和阿尔木走后,满朝文武激愤不已,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藩国使臣当着皇上的面如此狂妄。

    许宁怒气未消,说道:

    “这个阿巴海口出狂言,摆明了就是要挣脱对朝廷的藩属。请皇上下旨,臣带人去教训他们一下,灭灭他的气焰,好教天下人不要小觑了天朝。”

    “许爱卿休要胡说。难道你忘了朕在云台说过的话?”朱佑樘斥道。

    “那就任由他气焰嚣张不成?” 许宁依旧不服。

    “兵法战阵源自中华,正如马爱卿所言,他区区一个小阵何足道哉?待破了他的阵法,看他还能嚣张否?”朱佑樘昂然一笑,复又看着满朝文武问道:“诸位爱卿,谁肯前去探探路?”

    话刚落音,兵部右侍郎尹直走到殿中,说道:“皇上,犬子自幼熟读兵书,略通阵法,可差他前往。”他暗中想道,儿子尹维刚刚高中武魁,对于一般阵法熟谙于心,谅他鞑靼小国也摆不出什么奇兵怪阵,如果由自己的儿子识破鞑靼的阵法,也可为即将开始的新科进士授官增加一些筹码。

    “也好,就先让新科武状元尹维打个头阵。”朱佑樘点点头,接着对徽庄王朱见沛说道:“请皇叔暂为本次纳贡统领,明日率礼部各司职和兵部五品以上军将去护卫校场接受蒙古国的朝贡。”交接贡品本是礼部的职责,朱佑樘考虑到这次接贡还需兵部及其将领参与,故此派了个亲王统领。

    “臣遵旨。” 徽庄王朱见沛躬身答道。

    次日,徽庄王朱见沛率领一帮人马,浩浩荡荡开进了宣武门外的护卫校场。只见校场内鼓声阵阵、旌旗猎猎,蒙古国呈贡使团的三千人马身穿紧身衣靠,人手一面小旗,呈螺旋般站立,不问即知这便是阿巴海口中的“小阵”。

    众人中有精于阵法者,看罢暗中抽了一口凉气。据《孙膑兵法》,无论何种阵型,无非就是方阵、圆阵、锥行、雁行、钩行、玄襄、疏阵、数阵、火阵、水阵等阵型的增减变化而已。眼前此阵,显然是圆阵变化无疑,亦因圆阵是环形阵势,金鼓旗帜部署在中央,没有明显的弱点,也最适宜防御。而由圆阵变化衍生的阵法不过就是鱼鳞阵、偃月阵、鱼丽阵、梅花阵、八卦阵等等,但它们都不是眼前这螺旋状的分布排列。

    众人不由全将眼光集中在新科武状元尹维身上,希望他能够识得此阵,为朝廷立下奇功,也为此行众人遮掩尴尬。

    尹维倒背双手,绕着那阵走了一周,回到徽庄王朱见沛端坐的公案旁边,眯着眼睛在那儿搜索枯肠,想从记忆深处找出这个阵法的踪影。众人不敢惊扰,噤若寒蝉般肃立在公案两旁。

    良久,尹维睁开半闭的眼睛,先望了望他的爹爹尹直,然后向朱见沛躬身说道:“王爷,请恕微臣才疏学浅,微臣实不知此阵为何物。”

    朱见沛虽然有些失望,但并不惊慌,他向分列在两旁的文武大臣们问道:“诸位大人谁能识得?”

    见无人应答,一旁的阿巴海“嘿嘿”一笑,说道:“王爷,这小阵诸位大人都已看过,不如回家翻翻兵书,明日再来吧。”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朱见沛“哼”了一声:“三日之期还早着呢。贵使少安毋躁,本王明日再来。”说罢一挥手:“走。”带着一干文武大臣离开了护卫校场。

    出师不利,朱见沛不敢怠慢,带领一干人等进了紫禁城,恳请觐见皇上。皇上传旨:云台召见。

    听完朱见沛的禀报,朱佑樘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问道:

    “通天文,识地利,知奇门,晓阴阳,乃是为将之本,平常文人儒士也时有涉猎,难道满朝文武都看不懂这个阵型吗?”

    马文升有些尴尬,毕竟自己是兵部主官,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皇上,殿中文武大臣懂阵法的当然大有人在,有的甚至还可将孙子兵法、 孙膑兵法、司马兵法等兵书倒背如流。奈何阿巴海所排阵法当真奇怪至极,兵书上绝无记载。若不然的话,阿巴海断然不会口出狂言,让我等回家翻看兵书明日再去。”

    “如你所言,这阵是识不了啦?”朱佑樘有些失望。

    尹直因为儿子没有识得此阵,正感脸上无光,他内心甚至希望没有人能够破得此阵。朱佑樘这么一问,他连忙说道:“皇上,臣以为,此阵或许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阿巴海故意胡编向朝廷发难的。他随意搞个假阵让我们去猜,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尹直的话,引起在场很多军将的共鸣,纷纷点头称是。

    “如果确有此阵,我们反说它是假的,到时岂是让人笑掉大牙?只怕天朝从此难让四方臣服。” 徐溥顾忌的远远不是一个蒙古国。

    马文升想了一会儿,说道:“皇上、王爷,不如这样,臣等各自回府翻翻书橱,查看一下外邦特别是鞑靼人的兵书战例,看看是否有此阵的记载。此外,还有两人皇上可以垂询。”

    “哪两人?”

    “一是辞官在家的前刑部尚书项忠,一是刚刚请假在家服丧的前兵部郎中刘大夏。此二人精通军务,通晓兵事,兴许能够识得此阵。”

    事已至此,朱佑樘别无他法,立即准奏。所幸刘、项二人的宅邸就在京城,朱佑樘让礼部派人陪同宫中画匠走一趟护卫校场,将那阵型绘制成图,连夜送往刘、项二人的宅邸,明日午时前务要回音。

    礼部侍郎刘健说,还是微臣去一趟吧,那阿巴海眼高于顶趾高气扬的,一般人去恐怕要被刁难。

    翌日,徽庄王朱见沛驾临兵部,召齐昨日人员逐个询问。众人一一摇头,毫无收获,遂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刘、项二人身上。

    众人坐在兵部,苦等项忠、刘大夏的消息。百无聊赖之中,刘健突然想起前日早朝皇上说过的一番话,于是悄悄向徐溥打了一声招呼,对朱见沛称回礼部办点事,起身径往诏狱而去。那面金牌皇上并未收回,而是准他随时探监,由此可见皇上对陈文祺惜才顾念之心。

    且说陈文祺将诏狱当作练功密室,心无旁骛地日夜练习“易髓功”和戢刃剑法,他甚至希望能够在这里多呆上一些时日,直到将“易髓功”和戢刃剑法练成。在练功之余,偶尔也有些许惆怅,想到爹娘如果得知自己身陷囹圄,不知有多担忧和心痛;同年好友翁隽鼎是否授了官职是否赴任?最为挥之不去的,是伫立在长江岸边那个穿戴略显臃肿的俏丽身影。每当拿着鸳鸯浴水绢巾把玩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暗自发笑,笑这场“义结金兰”是多么的荒诞。不过他并不后悔,反而庆幸得遇这样的“荒诞”。至于为什么,他却是懵懵懂懂。

    惆怅归惆怅,练功一刻都没停下。鸾谱七招早已烂熟于胸,招数转换之间自然流畅,丝毫没有生涩凝滞之感;“易髓功”已经达到第三层,打通了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六十七穴,内功已有小成,亦可说已经登堂入室。每到练功深处,便会生出浑厚的罡气在体内游走,全身充盈着劲道。有一日,陈文祺借口如厕,趁四顾无人之机,一个“旱地拔葱”,只觉身轻如燕,蹿升丈余,在丈余高的虚空,施展一式“平步青云”,竟能行走五、六步之多。因牢房窄小低矮,他未敢将内力催动剑招,尚不知气、剑合一的威力如何。

    这一日,陈文祺正在打坐练气,准备依次打通手少阴心经的九处穴道。忽听牢门一响,睁眼一看,恩师刘健进了牢房。陈文祺急忙收功下地,向恩师大礼参拜。刘健一伸手,将陈文祺拉了起来,师生二人同坐在简陋的床上。

    “文祺,老夫问你,那日你给老夫转呈皇上的字据果真是你们族长的亲笔?你可要对老夫说实话。”刘健心里有事,顾不得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

    陈文祺怔了一下,木然答道:“是呀,进京之前,叔公亲手交给学生的,当时翁年兄也看见了的,学生怎敢欺骗恩师和皇上?”

    “那就好。”刘健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因记挂着兵部的事情, 简单安慰了陈文祺几句,便要起身离开牢房。

    “恩师,您如何有此一问?”见恩师只问了一句话,陈文祺在背后急忙问道。

    刘健转过身,看见陈文祺一脸期待的神色,忙说:“没有什么,随便问问而已。”说完又要走。

    特地来诏狱“随便”问这么一句?陈文祺更加不安:“恩师请留步,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请恩师详告。”

    刘健知道自己的情绪使他产生了误解,不得不与他解释道:“的确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朝廷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老夫才急着要去兵部。”

    “朝廷遇到麻烦?那为何恩师还要来牢里见学生?”陈文祺似乎不信。

    为了让陈文祺安心,刘健不得不把鞑靼人进贡、摆阵要挟的事情对他粗略地讲了一下。当说到无人能识鞑靼人摆下的阵势时,陈文祺问道:

    “恩师可还记得阵型的大致模样?”

    “老夫昨日领了宫中画匠去现场看过,而且画匠画出的图样还大致记得。”

    “敢情老师画来一看。”陈文祺央求道。

    “文祺,老夫还要随徽庄王去校场,没时间了。”刘健只道陈文祺不相信自己说的这件事,以故要他画图作证。

    “恩师,您大致勾勒一下,让学生开开眼界。”陈文祺坚持道。

    刘健暗想,这孩子在牢房呆久了,要找点什么打发时间吧。心一软,便向狱卒要来纸笔,凭着记忆画了一张阵图。

    陈文祺看着图样,若有所思,好半天没有言语。

    刘健暗暗叹息一声,便由他低头思索,起身准备离去。

    “恩师请留步,学生有话要说。”

    刘健只当他仍然不信自己的说词,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便加重语气说道:“文祺你大可放心,真的无事。兵部有要事,老夫不能久留了。”

    陈文祺急忙说道:“恩师,文祺是说这阵型的事儿。”

    “阵型?阵型怎么了?”

    “这阵型……”陈文祺抬起头,向刘健赧然一笑,说道:“恩师请恕文祺冒犯,您……确定此阵是这个样子?此处难道不是这样的么?”陈文祺用手在阵图的左下方勾勒了一下。

    刘健一看,果然是自己一时心急,画得不对。便点头说道:“老夫忙着要走,这处确然画的不对。”话未说完,突然灵光一闪,紧紧抓住陈文祺的手,急急地问道:“文祺,你怎么知道老夫画错了?难道……”

    不等刘健说完,陈文祺接口说道:“学生识得此阵。”

    听到陈文祺这句话,刘健的心一阵狂跳:“什么?文祺你……你当真识得此阵?”

    陈文祺点点头,答道:“当真识得此阵。”

    刘健顿时欣喜若狂,紧紧握住陈文祺的臂膀,“哈哈”大笑几声,正要说话,眼神又突然暗淡下来,松开陈文祺的手臂,说道:“小孩子家不可造次,你一个文弱书生懂得什么阵型?不要耽误朝廷大事,以免罪上加罪。”

    “恩师,敝叔父对阵法研究颇有造诣,文祺自幼便得叔父教诲,对于兵法阵图还是略通皮毛。这个小阵,文祺确实识得。”

    “你有把握?”刘健还是不放心。

    陈文祺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肯定地说:“如果恩师所画不差的话。”

    琴棋书画乃是文人骚客(包括一些名门闺秀)修身所必须掌握的技能,故称“文人四友”。刘健对自己的画技颇为自信,除了刚才那点疏忽之外,其他地方断然是不会画错的。

    得到陈文祺肯定的答复,刘健大喜,自己只是来看看陈文祺,哪知有此意外的收获,真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当下不由分说,拉住陈文祺就往外走。将出牢门,却被狱卒拦住:

    “刘大人,没有皇上的旨意,小的不敢放行,还请大人海涵”。

    刘健立时省悟,自己喜昏了头,竟将这规矩都忘了。连忙放开陈文祺,说了一句“文祺你等着,老夫去去就来”,说完不顾老迈年高,飞跑而去。

    刘健也不管徽庄王朱见沛他们在兵部如何,径往紫禁城奔去。进了皇宫,问明皇上此时正在御书房阅看奏章,便来到御书房外,高声喊道:

    “臣刘健有急事觐见皇上。”

    话一落音,御书房便传来朱佑樘的声音:“刘先生请进来吧。”

    来不及山呼万岁,刘健急切地说道:“皇上,鞑靼之阵有人能识。”

    “嗳?谁人能识?请快讲来。”朱佑樘眼睛一亮,紧锁的眉头一下子松开,急忙问道。

    “陈文祺,新科状元陈文祺。”

    “他?”朱佑樘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又黯淡下来。

    刘健知道皇上和自己一样不敢相信,顾不得卖关子,就把刚才牢中的情形向朱佑樘说了一遍。

    朱佑樘一听,龙颜大悦。突然想起什么,朝御书房门外喊道:“来人。”

    门外迅速进来一名锦衣卫校尉,躬身应道:“皇上。”

    “快去护卫校场向徽庄王传朕的旨意,立即停止与阿巴海的接触,等候圣驾。”

    “遵旨。”

    “来人,给刘先生端座、上茶。”朱佑樘见刘健气喘如牛,忙叫他坐下歇息。

    待刘健坐定之后,朱佑樘向书房外说道:“传牟斌带陈文祺御书房见朕。”

    “遵旨。”

    朱佑樘这才松了口气,端起面前的茶盅,浅啜了一口清茶。

    原来此前,候在刘大夏、项忠府上的校尉先后回报,刘、项二位大人均不识那阵。徽庄王朱见沛无法,只好差人向皇帝禀报,既然朝中无一人能识,这阵十有**是子虚乌有,决意向阿巴海摊牌。此刻他们一行可能已到校场。故此朱佑樘紧急传旨,以免闹出笑话,有损天朝威名。

    不多久,牟斌已将陈文祺带到御书房。陈文祺参见皇上之后,朱佑樘来不及多说,简单问了陈文祺阵法的事情,确信他有十成把握之后,便命起驾护卫校场,亲自带领陈文祺等人前去识阵,以免沿途多有耽搁。

    徽庄王朱见沛带领一干人等,刚到护卫校场,正待斥责阿巴海假借阵型向朝廷发难,忽然接到圣旨,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隐忍不发,任由阿巴海冷嘲热讽,坐等圣驾到来。

    不一刻,一阵鼓乐声由远及近,圣驾来到护卫校场。众人匍匐在地,山呼万岁。阿巴海依旧躬身迎驾,并不下跪。

    早有锦衣卫校尉摆好龙案,朱佑樘坐定之后,众官再次上前见礼。

    朱见沛坐在朱佑樘下首,抱拳问道:“皇上驾临,有何旨意。”

    朱佑樘从容一笑,说道:“朕给皇叔带来识阵之人,顺便也来瞧瞧热闹。”

    “识阵之人?谁?”朱见沛既惊且喜,急忙问道。眼睛在与皇帝同来的一干人中梭巡了一遍,似乎都不像是能够识阵的“高人”。

    陈文祺不等皇上说话,走到朱见沛面前:“臣陈文祺参见王爷。”

    “是你?”朱见沛与马文升等人大感意外,他们不看陈文祺,而是齐齐望向朱佑樘,那意思明显是,“果真是他”?

    新科武魁尹维更是惊诧万分,他?不是被打入诏狱了吗?让一个文弱书生来破阵?皇上莫不是病急乱投医了吧?

    “正是微臣。”陈文祺气定神闲。说完转向阿巴海、阿尔木扬声问道:“请问哪位是阿巴海特使?”

    阿巴海被问,不得不答道:“本使就是。不知尊驾何人?官居何职?”

    陈文祺朝阿巴海遥遥一抱拳,说道:“在下姓陈名文祺,无官无职。”

    “既然无官无职,跑到这儿来干什么?”阿巴海鄙夷道。

    陈文祺不卑不亢地答道:“这里是大明的王土,在下身为大明的子民,如何不能来?我倒想问贵使,您又到这儿来干什么?”

    阿巴海不料他能言善辩,被他反问,竟是一愣,半天才说道:

    “本使自然是呈贡来了。”

    “既是呈贡,便应遵照大明礼仪,去有关衙门交割贡品,缘何来此校场?”陈文祺装作不知。

    阿巴海一时语塞,遂恼羞成怒,转向朱佑樘说道:“皇上,官家的事情,让一个布衣百姓来掺和,恐怕不大妥当吧?”

    朱佑樘冷冷一笑,说道:“前如阿巴海使臣所言,你这三千人马,放下刀枪就是布衣百姓。难道贵国的百姓能参与其事,我大明的百姓反而不能‘掺和’了?”

    阿巴海强辩道:“皇上,本使臣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是说天朝这许多文武大臣难道还不及一个普通百姓?”

    “阿巴海使臣有所不知,此人是不久前朝廷遴选的新科文状元,不是普通百姓。既然贵使坚持要朝中大臣识阵,朕就满足你的心愿。”朱佑樘说罢,端起架子大声说道:“新科状元陈文祺听封。”

    “万岁。”陈文祺双膝一曲,跪在朱佑樘的龙案前。

    “朕封你为……”朱佑樘看了看礼部尚书王恕,接着说道:“正六品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

    朱佑樘祚位以后,为了整饬吏治,防止成化朝泛滥的任官取仕乱象再度发生,特颁旨不经吏部考察不得任命、曜升官员。此时虽然情况特殊,但毕竟与自己定下的“规矩”不合,故此他望了王恕一眼,自然有“权宜”的意思在内。

    “臣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文祺站起身来,不再与阿巴海打哑谜,直接说道:“听说贵使摆下大阵,号称无人能识?在下好奇,很想见识见识。请阿巴海使臣差人陪同在下看阵吧。”

    其实陈文祺随皇上一进护卫校场,就将阵型看了个七七八八,与恩师刘健所画一般无二,心中早已有数。此时要求阿巴海差人陪同看阵,不过是做做样子,挫一下对方的锐气而已。

    阿巴海无奈,命人牵来两匹骏马。陈文祺接过递过来的马缰,飞身而上。上马的姿势极为轻盈优美,马文升等兵部众将不由大声喝起彩来,原来那点担忧也淡散了不少。

    这小子,马术这么好,难道他身怀武功不成?尹维惊异地想。

    陈文祺与蒙古国那个牵马的军将一前一后,绕着阵型不紧不慢地转了一圈,回到原地飘身下马,来到阿巴海跟前丈余远的地方站定。

    众人见他面色平静,既无得色亦无忧色,搞不清他到底能否识得此阵,双方均是捏着一把汗。

    半响,陈文祺开口说道:“阿巴海特使,贵使所摆这个阵型嘛虽说名不见经传,但若是如人一样认祖归宗的话,说到底不过就是一车悬阵。”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

第三十五回 翻云覆雨

    陈文祺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人们一片诘问。

    “车悬阵?没听说过。”

    “这阵在哪本书中有记载?”

    当然这都是大明朝廷这一方的人所言。

    “车悬阵?哈哈哈”阿巴海仰天狂笑,在朝廷群臣的议论声中格外的刺耳。

    陈文祺故作不解,问道:“阿巴海使节如何发笑?在下说错了么?”

    阿巴海止住狂笑,沉下脸问道:“阁下请再确认一次,这是车悬阵?”

    陈文祺轻松地说道:“阿巴海使节稍安勿躁,且听在下说来。所谓车悬阵,不过就是一种纯粹以骑兵排列的锥行阵,为一千多年前西汉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所创,由于此阵机动性要求高,受地势地形的制约大,所以后世兵家大都不认同此阵,而且历史上在实战中极少用到,是故兵书上并无记载。”

    “啊,原来如此,怪不得翻遍了兵书都看不到这样的怪阵呢。”有人自我解嘲地说。

    陈文祺望着发话的人笑了笑,接着说道:“此阵法虽然不入华夏兵家的法眼,但对于身处大漠、习惯骑射的蒙古人来说,却能发挥意想不到的威力,因此在大漠的部落战争之中大行其道。阿巴海特使,在下说的可对?”

    “话虽不错,但此阵绝非车悬阵。”阿巴海冷哼一声,呲牙说道。

    陈文祺又笑了笑,说道:“在下刚才说‘说到底不过就是一车悬阵’,乃指此阵系由车悬阵变化而来。因为其名不见经传,在下只好多费一些口舌,说明此阵的来历,以免贵使质疑。”

    阿巴海似乎有些发虚,明显没有先前那般自信,降低声音说道:“本使愿闻其详。”

    “那还是在二百八十年前,贵国与毗邻的金国开战,铁木真亲率大军挥师南下,推进速度迅猛无比,在很短的时间中攻克金国多处城池。金国君臣想到,只有杀掉铁木真,才能迟滞蒙古人的攻势,掌握战争的主动权。但铁木真贵为蒙古可汗,身边护卫自是高手如云,寻常人岂能靠拢?金国猛士术虎高乞主动请缨,要求潜入敌营狙杀铁木真。这个术虎高乞能征惯战,勇猛非常,有万夫不当之勇。若论单打独斗,铁木真麾下的‘四杰’、‘四勇’均非对手,何况又是出其不意的暗杀行为?成吉思汗的谋臣耶律楚材想到了纵横大漠的车悬阵,认为要防术虎高乞偷袭,非用此阵不可。皆因此阵形如一个转动的车轮,临战时向同一方向旋转,轮流攻击敌人,向敌人不断地施加压力,使其因疲惫而崩溃,己方则因为轮流出击而得到补充和休整,恢复战力。但此阵只有一个攻击点,是一种典型的进攻式兵阵,而非防守型阵势。于是,耶律楚材参考八卦阵的样式,对车悬阵加以改进,将螺旋进攻点扩展到八个。这样,无论术虎高乞从何方偷袭,都将陷入车轮式的轮番攻击之中。后来的结果也正是如此,术虎高乞几番偷袭都未凑效,只好无功而返。阿巴海特使,在下这样说能否使你满意?”

    “但你并未说出阵为何名。”阿巴海兀自强撑,他希望陈文祺只是道听途说,并不知晓此阵的名称。

    陈文祺暗中一笑,我都将此阵的来历说的如此清楚详细,难道还不知阵名?你这鞑子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哩。

    “据说当年耶律楚材演变此阵之后,铁木真曾经问到阵名,耶律楚材答曰既由车悬、八卦两阵演变而来,就叫八卦车悬阵吧。一旁的铁木真二子察合台觉得这个阵名不够气势,说此阵四面八方能攻能守,应该叫做八面威风阵才好,铁木真未置可否。当然这只是据说,但在你们的史册中,此阵确实是记载为‘八面威风阵’。”

    “你既知此阵的来历名称,不知进入阵中能否全身而退?”阿巴海心想,你一介文弱书生,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得知本国的那段历史,才蒙对了此阵,但谅你也闯不进阵中取回那块璧玉。

    阿巴海肯定的答复,大明朝廷这边所有人(包括皇帝朱佑樘)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原处,陈文祺果然没有说错。

    一时间,群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既对陈文祺的广见洽闻由衷叹服,又对阿巴海的再次刁难极为不满。其中沉不住气的如许宁等人已是怒不可遏,便要还以颜色。

    朱见沛身为本次纳贡统领,既要维护朝廷尊严,又要控制眼前局面。见本方大臣群情激愤,便出言说道:“阿巴海使臣,原先不是讲好,只要识破此阵便呈上玉璧吗?”

    阿巴海狡诈地一笑,说道:“王爷,当日本使是这么说的,‘有人识破此阵并于阵中取得宝璧,敝邦使团自然心悦诚服。’”

    朱见沛默然,那日他的确如此讲来。

    “阿巴海特使,你是说我大明朝中无将,只好让一个书生闯阵?待本公子前去取璧就是。”尹维高声叫道,说罢举步便走。

    朱见沛一听,好啊,这尹维不愧是将门之后,勇气可嘉。不然的话,真要逼着一个文弱书生进阵,他本人颜面有损还是小事,此后大明国威何存?

    尹直一听儿子自告奋勇要去闯阵,心里叫苦不迭。术虎高乞都没有闯过的阵型,傻小子你逞什么能?

    其他人自然明白尹维的心思。前日他自告奋勇前来识阵,结果大失众望。今日被陈文祺轻松说破,自己已是输了陈文祺一次。如果由他取回玉璧,便可找回面子,甚至“功劳”还在陈文祺之上。因此他必须要有所表现,不能输给了一个文弱书生。

    陈文祺遵从爹爹的教诲,本来就不想显露武功,尹维自告奋勇要出头,自然最好不过。

    “尹兄请留步,在下有几句话要与尹兄讲。” 陈文祺紧走几步,来到尹维的身后,欲要告诉他破阵的关键。只要知道诀窍,以武状元的工夫,要破此阵也极容易。

    尹维生在官宦人家,自幼受人尊宠,今日陈文祺识破阵势,令他脸上无光。因此他并未停下,边走边冷冷地说道:“有话待本公子取回玉璧再说不迟。”

    陈文祺不好公开指点,无奈中暗暗叹息一声,此人意气行事,难免要吃大亏。

    果不其然,尹维一进阵中,就见满眼旌旗翻转,不断向自己压了过来,眼前人影如穿花蝴蝶,稍粘即逝,待要出手反击,却是拳拳落空。

    尹维奋起神勇,出拳如风,将全身要害部位护住,径直往阵型中间闯去。不一刻,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人却还在进阵时的原处。

    阵外,阿巴海负手而立,嘴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不用看,他已知道此战的结果。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已见尹维身手渐渐凝滞、摇摇欲坠。再不停止,就算不被对方击杀,自己也要脱力而亡。

    朱佑樘向朱见沛看了看,叫了一声“皇叔。”

    朱见沛会意,便对阿巴海叫道:

    “阿巴海使臣,让他们停止吧,这一阵我们认输。”

    阿巴海将手一挥,那阵型复归于静止,一如原来的样子。

    尹维踉踉跄跄地走出阵来,虽未受伤,但身疲力竭,狼狈不堪。

    阿巴海得意非常,乐滋滋地说道:“皇上、王爷,这贡品……”

    话未说完,羽林左卫指挥使许宁大喝一声:“这贡品本官去取。”说完拔腿就要入阵。

    旁边一人伸手拉住许宁的衣襟,说道:“有事弟子服其劳。爹爹,还是让孩儿去取。”

    拉他衣襟的是谁?不是别人,乃是许宁的独子许泰,年方一十二岁。别看他年纪尚幼,但因出身于武职世家,自小习武,加之聪颖异常,一身武功已不输于武林一流高手。正是由于累代忠心耿耿,加之小许泰聪明伶俐,武艺高强,被朱佑樘认为义子。若不是这个渊源,今日怎能进得护卫校场?

    陈文祺虽然少年老成,毕竟年轻气盛。他在狱中听恩师刘健说过阿巴海的种种言行,刚才又亲眼看见阿巴海对皇上的傲慢,心里早有挫他锐气的想法。这时见许泰争着要去闯阵,不禁心中一动(许泰的身手他早有耳闻),便走到许宁父子跟前,低声向许宁说道:

    “许将军,这车悬阵靠的是骑兵的机动性与冲击力,当年术虎高乞没有闯过皆因如此(当然,破阵还须得法,术虎高乞自恃武功过人,只是一味的进攻,正好合上轮转的节奏,形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如今换成步兵,在旋转轮换中漏洞很大。更为主要的是,阿巴海是以进贡为由来试探虚实的,并非要伤人,因此他这阵型不过是摆摆样子、困住人闯入而已。在下与小将军说两句话,保准他马到功成。”

    陈文祺老成持重、博学多才许宁见识过,但毕竟是毫无武功的书生,尽管他说得很有把握,许宁哪敢让独子去冒这个险?

    正沉吟间,阿巴海的话音传了过来:“这位大人既要闯阵,为何磨磨蹭蹭的不动手,莫非害怕了不成。”

    许宁正要发作,陈文祺越俎代庖开了口:“阿巴海特使,闯这种小阵何须许将军亲自出马?这位小将就行。”说完在许泰耳边说了几句话。

    陈文祺一心要灭阿巴海的威风,以小孩破阵就有轻视的意思。哪知这样一来,尹维父子大为恼怒,心想你陈文祺不是说我连小孩都不如吗?简直欺人太甚。这仇算是结上了。幸亏此后不久尹直被罢官丢爵,尹维也因在陈文祺奉旨西行的路上横生枝节而被朝廷弃用,不然的话麻烦大了。

    朱佑樘、许宁等人也都怪陈文祺太过冒失,但覆水难收,只好静观待变,到时见机行事。

    阿巴海听说派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来闯阵,也满不在乎,心想,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呢,走着瞧吧。当下也不言语,只把衣袖连挥两挥,那阵型骤然发动,气势比之尹维进阵时更是吓人。阿巴海还不忘交待一句场面话:“大家注意点轻重,别伤了小将军。”

    小许泰初生牛犊,面对急如转轮的阵势,仍是气定神闲、毫不惊慌,只见他慢慢踱到东南兑位,瞅准旋转中的攻击箭头快到未到的瞬间,一个箭步掠入阵中,未及停留,又倒跃数步,阵中只留下一股青烟般的身影。那攻击箭头见有敌人闯阵,按照阵型轮转的既定路线,向闯阵者旋来。哪知一触之下惊觉敌人不知去向,便下意识地愣了一愣。要知车悬阵的旋转攻击讲究的是流畅,在高速转动的情况下,他这一愣神,阻滞了身后的同伴,身后的又阻滞再后的同伴,依次类推,前面的已然倒地不起,后面的仍然奋勇争先朝前压来,整个车轮如同推倒的骨牌,轰隆隆全都挤压在一处,阵内顿时乱作一团。趁车轮旋转不灵之时,小许泰双臂连挥,将错愕未定的兵士推得东倒西歪,手中旌旗也被他一一抢过扔出阵外,霎时间阵外旗帜遍地,阵内参差不齐,不到盏茶工夫,整个“八面威风阵”便已寂然不动。

    小许泰一见阵型停止,立马四处游走,查找那块藏于阵中的玉璧。不料寻遍全阵,未见玉璧的踪迹,只好悻悻地跃出阵来,返回到爹爹身旁。

    许宁一把揽过爱子,察看他有无伤痕。许泰推开爹爹的手,用稚嫩的口气说道:“爹爹,我没事,这位大哥哥的办法真灵,我都没费什么力气。”说完又皱皱眉:“不过,孩儿没有看见那个什么玉璧呀。”

    众人的注意力都还在阵型上,不相信当年术虎高乞无可奈何的“八面威风阵”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孩童轻松而破。听到小许泰的声音,才逐渐回到现实中来。

    殊不知当年的“八面威风阵”与术虎高乞是搏命厮杀,不容半点手软。而现在摆出此阵,只是为了给大明朝廷出个难题,并不敢在大明军队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伤人。阵中兵士既未持有武器,更因为投鼠忌器,不敢全力施为,阵型的威力何止是打了对折?

    徽庄王朱见沛说道:“既然阵型已破,便请阿巴海使臣献出玉璧吧。”

    赖以发难的阵型先被识后被破,阿巴海面上却毫无懊恼之色,他还有更狠的招数在后面。此时听见徽庄王要他献出贡品,遂阴冷的一笑,用手向点将台前那根高高的旗杆一指,生硬地说道:“喏,玉璧就在那个方斗之中,请王爷着人去取吧。”

    徽庄王朱见沛姜桂之性,隐忍了两日早已不耐,听到阿巴海再三推诿刁难,不禁拍案大怒:“阿巴海,一块小小的玉石,你竟然生出许多事体来。先是要本王识阵,待到识破你的阵型,又要本王破你的阵,现在阵也识了、破了,你又将它放在这么高的地方,要本王着人去取。似你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岂不是将我大明朝廷玩弄于股掌之间?”

    “王爷,话不能这样说。我邦既然臣服于天朝,近二十年来是年年进贡、岁岁来朝。这些年中,不说年年要用心为天朝搜集贡品,单说我国臣民质疑达延汗为何要对天朝俯首称臣所承受的非议,已是非常的不易。今阿巴海借呈贡之机,请求天朝展示一点真实工夫,以使我小邦君臣心悦诚服,难道过分了吗?”阿巴海不软不硬地说道。

    “假如我不从那方斗之中取出玉璧呢?”

    “如果连这点小事都没法做到,敢问王爷,天朝这宗主国还做的有意思吗?”阿巴海的话,已经是**裸的挑衅了。

    “大胆,阿巴海,你这是要造反了?”朱见沛闻言大怒,戟指喝道。

    阿巴海毫不示弱:“王爷,本使是实话实说,并没有冒犯天朝的意思。如果王爷认为这就是要造反,阿巴海无话可说,进贡使团的三千人都在此地,要杀要剐您看着办。”

    “你……”朱见沛气极。

    “皇叔请少安毋躁。”久未开口的朱佑樘适时止住了朱见沛,语气平淡地说道:“不就是从那旗杆顶上的方斗里取出玉璧吗?依他便是。”

    “皇上,可有一条,本使让人放上去的时候,没有让他借助任何东西,也没让他攀援而上。”阿巴海得寸进尺。

    一不能借助任何工具,二不能顺着旗杆攀援,唯一的办法只能以轻功蹿升上去,从方斗中探手取出。但这旗杆高有三丈三尺,方斗距离旗杆顶部大约三尺,就是说,需要蹿升三丈才能取出方斗中的玉璧。就算轻功极佳的人,也仅能蹿升丈余,加上本身的身高臂长,总共不及两丈,离那方斗还有丈余。旗杆后面的点将台高一丈二尺,如果从台上蹿升倒是可以达到高度,然而点将台距离旗杆有五尺远近,手不及长,徒唤奈何。

    “阿巴海特使,你让人将玉璧放上去的时候,没有让他借助任何东西,也没让他攀援而上,可是真话?”徐溥走到阿巴海身边,似是与他随意交谈。

    “当然是真不假。” 阿巴海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耳听为虚,还是眼见才能相信。”徐溥摇了摇头。

    朝廷这边的人,暗地赞叹姜还是老的辣,徐大人这一招高明,人力能不能为,你先试试再说。

    “徐大人意思是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是吧?”

    “可能不可能,终归要眼见为实。”徐溥态度很坚决。

    阿巴海想了想,说道:“本使将它取下来再放回去也不是不行,不过”停顿了一下,似是下决心一般,字斟句酌地说道:“这等于教了你们取回的方法。若是那样的话,不如再简单一些,本使派人取出方斗中的玉璧,除先前本使所说的彩头之外,天朝再给本使一个彩头就行。”

    “先前说的什么彩头?再给一个什么彩头?”

    “徐大人不会这么健忘吧?两日前觐见皇上时,本使提出若三日内不能取出玉璧,即以为天朝从此赦免了本邦的朝贡。这个‘彩头’是皇上亲自答应的。现在玉璧就在那方斗之中,若徐大人能够取出,这个彩头自然就可不给。如徐大人自问无人能够取出,就请皇上下旨赦免了本邦的朝贡,任由徐大人用什么办法取出玉璧都行。如果大人执意要本使取出,当然得另加彩头了。”

    “另加什么彩头?”

    阿巴海一字一顿地说:“开平卫。”

    话一出口,朝廷中人就像冷水掉在热油中炸开了锅。朱佑樘脸色铁青,待要发作又强行忍住;马文升、许宁等一干武将,不约而同“刷”的拔剑在手,就要捉拿阿巴海;阿巴海率领的三千部属,手中虽无兵器,也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护卫他们的“济农”。

    徽庄王朱见沛猛的一拍座椅扶手,站起身大步走到阿巴海身边,戟指说道:

    “阿巴海呀阿巴海,你们已经占我左屯卫、中屯卫和宁夏前卫还不够,现在又将算盘打到开平卫头上了?”

    “王爷,愿赌服输。王爷如不要本使取下玉璧,本使自然就不要这个‘彩头’了。”阿巴海铁嘴钢牙,不肯退让。

    “你若取不下来呢?”

    “本使若是取不下来,所有的彩头自然都不要了。”

    朱见沛怒极反笑,戟指说道:“说来说去,都是朝廷吃亏。朝廷做不到,便要给你‘彩头’;你若做不到,最多不要‘彩头’。阿巴海呀阿巴海,你真是处心积虑啊。”

    阿巴海装作无辜,反问道:“依王爷说要怎么办?”

    “你若取不下来,归还所占三卫。”

    “好,就按王爷的意思。王爷,当着皇上的面,我们击掌为约。”阿巴海有恃无恐。

    大好江山,如何能做赌约?再说了,宗主国与藩属国豪赌城池,无论谁输谁赢,都会给人留下笑柄。徽庄王朱见沛以为他不过虚张声势,哪知他一口应承?这一下,弄得朱见沛骑虎难下,僵立当场。

    “且慢。”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徽庄王暗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了个台阶。

第三十六回 请君入瓮

    陈文祺走到两人中间,先躬身向朱见沛说道:“请王爷回座休息。”等朱见沛走回座位之后,陈文祺转过身,对阿巴海说道:“阿巴海特使,我算听明白了,你很在乎‘进贡’这件事儿。姑且不论当年是谁主动提出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的,单说这进贡,你们虽然向天朝进贡了一些马匹、珠宝之类的东西,可天朝也赏赐了你们无数绫罗绸缎、珍稀特产。你扪心自问,你们之贡品与朝廷之赏赐,哪年不是薄贡而厚赐?朝廷此举,无非是通过这种形式使两国通好,难道真是稀罕你们那点东西?十多年来,贵我两国以这种关系和睦相处,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难道这样不好吗?似你这样恣意挑起事端,轻则损害宗藩之间关系,重则可能重启战端,难道你就不怕成为千古罪人?”

    阿巴海“哈哈”一笑,傲慢地说道:“大漠上的人崇尚实力。就算我们向天朝纳贡是天经地义,天朝向我们展示一下实力亦理所当然。如若天朝无此实力,赏点彩头还不应该吗?”

    “国家的实力,在于固守江山,治理社稷,发展民生,荫庇百姓,并非要做到无所不能。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就算你挟一技之能难倒我等,就推断天朝不够强大、不配作你蒙古的宗主国?枉你贵为一国之副,怎的如此短见薄识?”陈文祺这番话,虽然语带“教训”,亦是在情在理、大义凛然。朝廷这边的众臣听后,心里立刻舒畅不少。

    阿巴海似乎理屈词穷,蛮横地说道:“我知你口齿伶俐,能言善辩。但若要本使口服心服,光用嘴巴还不够,还须亮一亮你的身手。”

    陈文祺朝旗杆顶端的方斗望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贵使一定要在下取出那块玉璧才肯罢休?”

    阿巴海将头重重一点,并不说话。

    陈文祺一改先前的和悦,正色说道:“贵使想过没有,正如适才王爷所说,‘朝廷做不到,便要给你彩头;你若做不到,最多不要彩头。’你觉得天下真有这样的便宜可占吗?”

    阿巴海似乎并不太懂陈文祺所说的话,反问道:“此话何意?”

    “不管贵使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不懂,我就说白一些吧。本来藩属国向宗主国进贡,应该真心实意、毕恭毕敬,不能失礼,更不能唐突。而贵使自来京城之后,言行倨傲,漠视天威,完全不守宗藩之道。仅此一条,天朝便能治你个大不敬之罪。但当今皇上秉承先皇‘以德睦邻和谐周边’的遗命,不与你一般见识,如你所愿识阵、破阵,你便应该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可你依然我行我素,得寸进尺,甚至染指天朝江山,是可忍孰不可忍!再退一步说,你开出的条件朝廷办不到,你得了‘彩头’朝廷可能无话可说或者说无可奈何;但如果你的条件并没有难住朝廷,难道就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哪天你又不服气了,岂非又开出条件要朝廷照办?总之,朝廷一不小心,就要给你‘彩头’,而你却可以随时随地冒犯朝廷,反正冒犯了也是白白冒犯,不承担任何后果,何乐而不为?而且此风一开,难免不会东鸣西应,其他藩国也许竞相效尤。故此,请贵使认真地想想,若是在下如你所愿取下那玉璧,你当如何自处?”

    “蒙古国进贡使臣借朝贡之机,摆阵藏璧、逞奇眩异,屡次傲慢犯上,不仅有损天朝统属之威,而且开启藩国不敬之风。为免养痈贻患,应对蒙古国给予薄惩,以儆效尤。”许宁性急,未等阿巴海开口,高声说道。

    “是啊,藩国进贡,天经地义,无事生非,理应惩处。”

    “若由他恣意妄为,藩国藐视天朝一旦靡然成风,后患无穷。”

    站立在皇上左右的群臣,此时亦是议论纷纷。

    阿巴海有恃无恐,没有鲍雨那样的“怪手”,任谁也取不下方斗中的玉璧。唾手可得“彩头”,岂能被你小子三言两句给说没了?他强硬地说道:

    “你若取下玉璧,要打要罚全都由你。”

    “贵使最好三思而行。”陈文祺再次劝道。

    陈文祺越是劝说,阿巴海越是以为他不过是虚张声势。

    “不必多说,本使再说一遍,你若取下玉璧,要打要罚全都由你。”

    “唉吾具苦心意,尔若耳旁风。”陈文祺不无惋惜地说道:“看来贵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也罢,你若依我一事,我便取下玉璧。”

    “何事?”

    “蒙古国地处大漠,素以骑射称雄。我若取下玉璧,贵使差人施展一下强弓步射的本领,若射中箭靶,之前贵使种种冒犯一笔勾销;若射不中箭靶,从今往后,蒙古国对天朝一年双贡,朝贡使节必须一品以上官员,呈贡之时务须行君臣之礼,并且自这块玉璧开始。”

    “此话当真?”阿巴海大喜,他只当陈文祺要出“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之类的怪招,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这强弓劲射,是咱蒙古人的专长,无论准头距离,足可睨视天下,射中箭靶那还不是如囊中探物一般?

    “决无戏言。”陈文祺斩钉截铁地说。

    “就怕你当不了朝廷的家。”阿巴海胜券在握,他要敲钉转脚。

    君臣在场,此时能当朝廷家的自然只有皇帝。

    许宁摇摇头,心里说道,究竟是一书呆子,你什么条件不好开,偏要往他的强项上撞?这不明显长他的志气吗?若非你识阵又指点泰儿破阵,我还以为你是鞑靼人的卧底哩。不行,咱这满朝文武不能让他一念之差坏了大事。他急步走到朱佑樘的龙案前,抢先说道:“皇上,不可答应。”

    陈文祺来到许宁身边,低声说道:“许将军,您不用担心,在下不敢将朝廷威严当儿戏。”

    朱佑樘不知陈文祺有什么“高招”能够取下玉璧,但形势所逼,别无选择,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于是说道:“就依陈爱卿所言。”

    陈文祺不再嗦,脱去外面衣衫,举步向点将台走去。

    难道陈文祺身怀武功?大明君臣暗呼意外,又不知他的武功到底如何,既盼他“亮一手”又怕他武功低微“失手”,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刘健快步赶到陈文祺身后,低声问道:“文祺,你会武功吗?有多大把握?”

    见恩师关心,陈文祺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低声说道:“门生虽只粗通武功,但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门生,起码也有五成的把握吧。”

    刘健闻言大惊,连忙拉着陈文祺来到朱佑樘龙案前,低声说道:“皇上,他说只有五成把握,这事恐怕要从长计议为好。”

    朱佑樘也是一惊,忙问:“为何只有五成把握?”

    陈文祺一指阿巴海身边站着的鲍雨和另一个鞑靼大汉,同样低声说道:“臣在取玉璧时,怕这两人会暗中搞鬼。”

    朱佑樘眉头一展,问道:“不算这两人搞鬼呢?”

    “九成九。”

    朱佑樘一听,顿时放心,说道:“你尽管安心取玉,这个事情朕来安排。”

    “遵旨。”陈文祺说完,大步流星走向点将台。

    “牟爱卿。”朱佑樘沉声叫道。

    “臣在。”

    “速调三百锦衣卫校尉护住点将台与旗杆,任何人不得靠近,(低声对牟斌说:特别注意那两个人)无论是谁暗中搞鬼,格杀勿论。”

    “臣遵旨。”护卫校场外面,本就是牟斌带来的三千名锦衣卫校尉把守,圣旨一下,立刻就有三百名锦衣卫校尉跑步进入校场,将点将台和旗杆团团围住,三千名鞑靼士兵被隔离到十余丈远的地方。

    这时陈文祺已经跃上点将台,调息了片刻,便运起“易髓功”法。虽然仅仅练到三层境界,而且罡气还不能收发随心,此时却也能真切感受真气充盈,在体内流转自如。

    陈文祺站到点将台边缘一尺远的地方,徐徐吸了一口气,使出“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招的第一式“龙蛇飞动”,只见他身体缓缓旋转,继而愈转愈快,接着一声长啸,使出第二式“旱地拔葱”,这是陈文祺练习戢刃剑法与“易髓功”以来第一次实战应用,为了保险,他将功力提到目前所能达到的极致。很快,旗杆上的方斗已能平视,陈文祺不敢怠慢,趁着“旱地拔葱”余势未消,又使出第三式“平步青云”,一步、两步……五步、六步,陈文祺右手已经伸进方斗之中,一捞一抓,那块玉璧已被牢牢攥在手中。玉璧到手,陈文祺心中一宽,左掌往旗杆上轻轻一按,将身体由原先头上脚下旋转为头前脚后向点将台上方平飞回来,堪堪掠到点将台上方,突然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头下脚上疾冲而下,在一阵惊呼声中,“嘭”的一声,点将台上腾起一团黄尘。

    说时不如那时快,这一切其实只在俯仰之间。就在陈文祺一个“旱地拔葱”蹿升一丈多高、众人无比惊讶的时候,站在距离点将台十多丈远外的鲍雨轻蔑地咧了咧嘴角,丈余高的腾跃,也不是什么奇门工夫,像武当山的梯云纵、少林寺的韦陀杵、雪山派的踏雪无痕、灵鹫宫的凭虚临风,都能蹿升一丈多高。但要够上丈外的旗杆,恐怕不那么容易。除非……哼哼,谅你小子想不到老夫手臂上的机关。及至陈文祺虚空走出六步,这才骇然而惊。然而,场中形势瞬息万变,鲍雨惊诧未已,点将台上一团黄尘腾空而起,陈文祺人踪不见。鲍雨暗中高兴,哈哈,这小子真气不济,从高空摔落下来了,这一下还不摔个七荤八素?最好能将手中的玉璧摔个粉碎。

    这边鲍雨暗中幸灾乐祸,那边点将台上尘雾逐渐消散。只见陈文祺好整以暇地站在点将台上,手中攥着的玉璧完好无缺。

    陈文祺走下点将台,又来到阿巴海跟前,用略带嘲弄的口吻说道:

    “贵使想必没有忘记刚才说的话吧?”

    阿巴海虽然恼怒到手的“彩头”给这小子给毁了,但要全身而退,也只是再射一箭而已。当下冷冷说道:“没忘。请说怎么一个强弓立射?”

    “简单。贵使遣派一人立射三箭,只要有一箭射中箭靶即可。”陈文祺看似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个容易。”阿巴海冷哼一声,朝远处喊道:“乌力罕,你让他见识见识咱们大漠武士的箭术。”

    “是。”人群中走出一膀大腰圆、鬓若刀裁的魁梧汉子,正是陈文祺指认的站在鲍雨身边的那个鞑靼大汉。

    陈文祺朝他一抱拳,说道:“乌力罕将军请稍候,待在下摆好箭垛。”转而向马文升问道:“马大人,校场里可有神臂弓?”

    “有。要几张?”

    “一张弓、一壶箭、一箭垛、两面小旗足矣。”

    马文升马上命看守校场的兵勇搬来一张牛筋硬弓、一壶二尺长的无扣箭和一个木架狼皮箭靶,另外还有两面红色的小旗。

    陈文祺从小就同五叔陈祥山一起习练军阵武功,骑射是重要科目。他从最软的一石弓练起,逐渐练至最硬的神臂弓,因此对神臂弓的性能耳熟能详:此弓身长三尺三寸,弦长二尺五寸,满弓拉力四石六斗,射程二百四十步。

    陈文祺双手将玉璧交给礼部尚书徐溥,转身从箭壶中抽出一支无扣箭,将两面小旗笼在袖中,向前走了几步,在空旷无人之地插下那支无扣箭。然后命那兵勇扛着箭垛,并请阿巴海选派一人跟着自己望南直走,到二百四十一步停下,摆好箭垛,留下二人临时充任报靶人,每人手执一面小旗,嘱咐他们待射箭手射击之后,即举旗示意。若有箭插在箭垛上,便将小旗竖直举起,若无箭插在箭垛上,便将小旗分别向左右平伸,说完之后一人返回。

    陈文祺自箭壶中抽出三支无扣箭,连同那张神臂弓一起交给乌力罕,伸手做了一个“请射”的手势,便退回到阿巴海身旁。

    乌力罕自恃射术了得,甩下两只箭,意思很明白,射中箭靶,一支足矣。走到插有无扣箭的地方站住,将箭尾搭在神臂弓的弦上,左手握住弓臂,右手三指扣弦,身体微微右侧,使劲一拉,近五石的硬弓顿时如满月般打开。只见他向箭靶略略一瞄,轻呼一声“着”,那支无扣箭如流星般向远处的箭靶疾射而去,真正是“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乌力罕自信非常,松弦、弃弓、转身,走到原来站的地方立定,等候报靶人举旗。

    两个报靶人飞一般跑到箭垛跟前一看,然后分别在箭靶两边向左右平伸小旗。

    没中?阿巴海、乌力罕大吃一惊。特别是乌力罕,就如同听到蒙古人不会骑马、不喝马奶一般的荒唐。但不信归不信,小旗的信号分明表示未中。

    乌力罕摇摇头,一脸茫然地拾起刚才丢弃在地的神臂弓,捡起一支无扣箭,复又走到插有无扣箭的地方。搭箭、弯弓、松弦,“嗖”,无扣箭带着破空的声音又向箭垛飞去。乌力罕这次没有动身,射完箭后立在原地等候小旗的信号。

    两面小旗似乎存心与他作对,依然平平伸向左右。乌力罕惊诧得要将眼珠子突出来的样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二话不说,转身捡起最后一支无扣箭,尽力将弓弦拉开、拉开,拉到不能再拉时倏然松弦。

    然而,两面小红旗依旧是倔犟地左右平伸还是未中。

    乌力罕大吼一声,将手中的神臂弓抛出三丈有余,人向远处的箭靶飞奔而去,及至近处一看,三支无扣箭齐齐摆在箭靶前一尺远近的地方,几乎看不出前后差距。

    乌力罕射箭高手,一看便知箭靶摆到了神臂弓的射程之外,难怪自己没有射中!他暗暗吐了一口气,心里一阵轻松:并非自己射术不精。

    乌力罕快步走回,向阿巴海施了一礼,指着陈文祺说道:“济农大人,是他暗地捣鬼,将箭靶摆到了神臂弓的射程之外。”他首先要向阿巴海撇清自己,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

    朝廷中诸人,原先本对陈文祺让鞑靼人射箭不以为然,认为他完全是投其所好取其所长。现在听说他将箭靶摆到了射程之外,愈加不解,这种小伎俩岂能瞒得过别人?而且一旦揭穿,天朝的颜面何存?但此时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先看他如何应付这个局面。

    阿巴海听说是陈文祺捣鬼,不怒反笑,以近乎揶揄的口气对陈文祺说道:“原来是尊驾暗中‘帮忙’啊,那这个‘成绩’是算乌力罕的呢还是算尊驾的呢?”

    陈文祺笑嘻嘻地说道:“阿巴海特使说呢?他的射术不精,难道还要算到在下的头上不成?”

    乌力罕本来已经释然,他又不是进贡使团的特使,只要阿巴海知道不是自己的射术不行,别的事情与己无关。一听陈文祺又将事情推到自己头上,不禁大急,他气咻咻地走到陈文祺跟前,以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你说我的射术不精?”转身用手往呈贡使团那些人团团一挥,“你去问问他们,在蒙古国如果我的射术第二,谁敢称第一?你暗中将箭靶摆到射程之外,就是神仙下凡也没法射中。”

    陈文祺脸上笑吟吟的,嘴上却毫不留情:“亏你好意思号称蒙古国射术第一。假如两军对阵之时,你没有射中敌人,反而埋怨敌人不走近你的射程,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乌力罕一愣,什么意思?想了好一会,似乎恍然大悟,对陈文祺说道:“你是说既然敌人不走近我,我就靠近他?是呀,这道理简单不过,待我重来。”说罢,拾起神臂弓和无扣箭,就要越过那支插在地上的无扣箭,走近箭靶再射。

    陈文祺伸手拦住乌力罕,笑着说道:“非也非也。若走近了射,哪用得着蒙古国射箭第一高手?三岁孩童就行。”这话乌力罕倒是很快就明白过来,比试射箭若是不限定距离,三岁孩童也可以拿着箭直接往箭靶上戳。

    “乌力罕,你暂且退下。”阿巴海知道乌力罕匹夫之勇,玩心思哪里是陈文祺的对手?他将乌力罕喝下,自己上前说道:“先前听皇上说过,尊驾是新科状元是不是?难道天朝的状元公是个无赖不成?”

    陈文祺明知故问:“哦?在下口口声声尊你‘贵使’,你反诬在下是无赖。贵使倒是说说看,在下怎么‘无赖’了?”

    “将箭靶暗中摆到神臂弓的射程之外,这种小把戏难道不是无赖所为?”

    “哈哈哈”陈文祺一阵大笑。

    “你笑什么,难道本使说错了不成?”阿巴海怒道。

    “岂止是错?说句难听的话,贵为蒙古济农,怎能说出如此毫无见识的话来?其一,在下放置箭靶,是在大庭广众中进行,众目睽睽,在下何能‘暗中’捣鬼?其二,弓马骑射,弓箭固然非常重要,但弓箭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谁规定了神臂弓只能射出二百四十步而不能射得更远一些?”

    “这么说,尊驾可以射得更远?”

    陈文祺不置可否,笑而不答。

    乌力罕自诩箭术高明,站在远处不服气地说道:“本将军习射几十年,神臂弓射程不止二百四十步,这还是头一遭听说,简直是信口雌黄。”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少见识,不等于不是事实。”陈文祺反唇相讥。

    “那就请你一展身手,让本将军见识见识?”

    “呵呵,恐怕要让乌力罕将军失望了,你家济农大人说不定正在盘算一年双贡的事情呢。”

    “尊驾什么意思?”阿巴海装作不懂问道。

    “在下取方斗玉璧,贵使差人强弓立射。如今方斗中的玉璧在下取下来了,而乌力罕将军却是三箭不中,刚才的话言犹在耳,阿巴海特使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尊驾将箭靶置于射程之外,如何能中?分明是讹人吧。”阿巴海愤愤地说。

    “贵使怎么又绕回去了?在下再说一遍:谁规定了神臂弓只能射出二百四十步而不能射得更远一些?”

    “要不尊驾射出一箭,好让本使信服?”阿巴海奚落道。

    “要在下出手也不是不行,不过这等于教了你们射箭的方法。若是那样的话,除先前在下所说的一年双贡之外,贵使须再给在下一个‘彩头’才行。”

    陈文祺说完这话,朝廷众人尽皆掩口而笑。原来陈文祺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设计诱阿巴海入彀。

    阿巴海被噎得半响不得说话,陈文祺这话不过是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实在不能骂他无礼。

    但阿巴海不信陈文祺如何能将射程之外的箭靶射中,这小子虚虚实实,这次十有**是使诈,我若被他唬住,岂不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他将阿尔木、乌力罕拉到身边,附耳问道:“你们好好想想,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射中箭靶?”

    乌力罕想也不想,肯定地说:“没有。”

    “这么说,那小子肯定是使诈讹人了?”

    阿尔木想了想,低声说道:“绝对是。”

    “那么就要与他赌一把了?”

    阿尔木、乌力罕点头赞成。

    阿巴海决心下定,来到陈文祺身边,说道:“你倒是说来听听,尊驾要本使什么‘彩头’?”

    “阿巴海特使先前要同天朝赌江山,在下如法炮制,就以宁夏左屯卫、宁夏右屯卫和宁夏前卫(以下均称河套三卫或三城作者注)为彩头如何?”

    皇帝朱佑樘以及站立在他左右的文臣武将,一听此言,顿时眼睛一亮、热血贲张这可是触到了大明君臣心中的隐痛啊。

第三十七回 奉旨西行

    “你……”阿巴海既惊且怒。

    “阿巴海特使别激动,主动权还在您手中,您若不同意在下绝不勉强。” 陈文祺欲擒故纵,故意对阿巴海说道:“依在下看,这事说说也就算了,你我二人不必太过较真。一年双贡也不算什么大事。您看看人家高丽国,虽然天朝规定三年一贡,但他却主动增加到一年三贡、四贡,有时甚至达到六贡。总之是薄贡而厚赐,何乐不为?说不定回去之后,你家达延汗还要奖赏你们呢。”

    饶是阿巴海精明过人老谋深算,这时也被陈文祺阴一句阳一句的弄得云里雾里,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阿巴海心思飞快地转动:我如答应了他,万一这小子真有什么办法射中箭靶,岂不是白白送给他们三个城池?回国以后怎么向达延汗交代?但乌力罕一口咬定并无其他办法射中射程之外的箭靶,这小子多大一点年纪?难道比乌力罕的见识还要高?不可能。他张口要三个城池,极有可能是虚张声势,无非想唬住我不敢答应,这样他就能顺利地达到要我国一年双贡的目的。患得患失之中,侥幸心理最终占了上风。

    阿巴海从乌力罕手中拿过神臂弓,递到陈文祺面前,说道:“话既出口还能咽了回去?本使倒要见识尊驾如何将箭射在箭靶之上。请吧。”

    陈文祺并不接弓,而是问道:“贵使请想清楚,您是否能够当得了你家达延汗的家?三座城池可不是闹着玩的。”

    “本使堂堂副汗,区区三座城池的主还是能作的,不劳尊驾关心。”

    “在下不是‘关心’贵使,而是‘关心’我如侥幸射中箭靶,这三座城池能否真正交到我手上。”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能失信于你?”阿巴海生气地说道。

    陈文祺撇撇嘴,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道:“在下一介书生,哪有副汗大人这般的气度?我还是先做一回小人,如贵使真要在下献丑,就请立下字据。”

    陈文祺再三再四的推延,始终不肯动手,愈发使阿巴海坚信陈文祺是玩心理战术,射中射程之外的箭靶毫无可能。听说要他立字据,便一口答应,吩咐笔墨侍候。

    不一刻,阿巴海将字据交到陈文祺手中,只见上面写着:

    “今蒙古国济农阿巴海代表蒙古国与大明朝廷立下契约,若大明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陈文祺射中射程之外的箭靶,则:

    甲:自今以后,蒙古国按君臣之礼向大明朝廷每年进贡两次,且呈贡使节由蒙古国一品以上大臣担纲;

    乙:蒙古国将大明称之为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等三处地域交还给大明朝廷管辖。

    若大明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陈文祺不能射中射程之外的箭靶,大明朝廷承诺上述甲、乙两项自动废止。

    双方保证信守承诺。若背信弃义,则天下共讨之。”

    陈文祺看罢一笑,来到朱佑樘前面,双手呈给朱佑樘:“皇上,此书可行否?”

    朱佑樘伸手接过,略略看了一遍,便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陈文祺从箭壶中抽出三支无扣箭,向许宁说道:“请许将军借剑一用。”

    许宁不解其意,解下腰间佩剑,连剑带鞘一同递给陈文祺。

    陈文祺双手接过,笑着说:“只须长剑。”说罢拔剑出鞘,“嚓”“嚓”两下,削掉两只无扣箭的箭头,再还剑入鞘,双手递给许宁:“谢谢许将军。”

    众人不解其意,只是默默地看他如何施为。当然各人心中所想又是不同,特别是阿巴海,虽然硬着头皮签下“还城”契约,但还不还城自己说了不算,如果达延汗不同意,自己不但要落个背约负盟的骂名,而且达延汗还要追究自己擅权妄为之责。陈文祺这一箭,是射落自己头上的乌纱还是身家性命?阿巴海此时方知这个赌注实在太大,自己并没有下注的“本钱”。但为时已晚,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祷告神灵保佑,让陈文祺此箭射出靶外。

    陈文祺自阿巴海手中接过神臂弓,走到插在地上的那支无扣箭后面,左手握住神臂弓平举,右手除拇指之外的四指间夹着三只无扣箭(有箭头的一支夹在食、中指之间),将箭尾同时搭在神臂弓的弦上,调整了一下气息后缓缓开弓。他开弓的速度不似乌力罕那般迅捷,似乎有些吃力的样子缓缓向后拉开,拉至弓如满月的时候,停顿下来。

    此时全场寂静无声,静得每个人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嗖”、“嗖”、“嗖”,一道长长的箭影如闪电般向远处的箭靶飞去。

    俄顷,等候在箭靶两侧的临时报靶人跑向箭靶,几乎同时将手中的小旗指向天空射中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不敢置信,有人啧啧称奇,有人高声喝彩,有人惘然若失。总之如同进了罗汉堂一般,各种各样的神情应有尽有。

    阿巴海好似突遭重锤猛击,痛彻心肺;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

    乌力罕一瞧两面小旗高高竖起,下巴惊得差点掉在地上。仅仅迟疑了一下,便发足狂奔,跑到箭靶之前一看,那支有箭头的羽箭深深插在箭靶的正中,两只削去箭头的羽箭掉落在地上,一只距离箭靶不到一尺,另一支的头部几乎紧挨着前一支的箭尾。

    乌力罕本是用箭的行家,一看三支箭的位置,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衔尾箭”。当前箭去势将衰未衰之际,后箭接踵而至,以削去箭头的箭杆撞击前箭的箭尾,使它余势再生,获得加速度继续前冲。陈文祺更是用了“三箭衔尾”的办法,通过对第一支无扣箭连续两次撞击,使它有足够的冲击力插入比射程远一步的箭靶之上。

    三箭连环迭射并不太难,使后箭追上并“衔”上前箭箭尾,顶级高手也能做到。但“衔尾”的时机极难掌控,“衔尾”过早,前箭余势未衰,撞击作用不大;“衔尾”稍迟,前箭余势已衰,箭身因速度下降进入抛线轨道,这时候的撞击,只能使前箭加速插入地面。

    陈文祺这一手“三箭衔尾”绝技,得益于自小习箭的循序渐进。他从一石弓开始习射,每隔半年更换至高一等次的弓。而箭靶摆放的距离,亦从十步开始,每隔半月向前移动一步。到了十六岁那年,他已经能将神臂弓开至最大,箭靶也逐渐摆放到二百四十步远的地方。这一日,又到了半月之期,负责移动箭靶的景星并不知箭靶已经摆到神臂弓的极限射程,仍然像往常一样,在陈文祺练射之前,继续将箭靶向前移动了一步。及至陈文祺射箭的时候,平常箭箭射中靶心的他,连发几箭均未触及箭靶。陈文祺不知何故,还是景星无意中笑他进步没有往日快,这才知晓神臂弓的射程已到极限。这个偶然事件激起少年陈文祺的好奇,难道远了一步就无法射入箭靶了吗?五叔陈祥山本来痴迷武学,听陈文祺一说,也来了兴趣,于是叔侄二人日夜琢磨,誓言要攻破这个难关。既然弓的射程到了极限,那就在箭上做文章。叔侄俩自己动手,自制了几支三尺长的羽箭,拿到靶场一试,射程果然超出二百四十步,但因箭身过长,稳定性大大下降,射出的箭准头很差。陈祥山想起“衔尾箭”的传说,两箭衔尾,不就增加了箭的长度吗?经过千百次的改进、练习,这才摸索出“三箭衔尾”的办法,“三箭衔尾”亦成为叔侄两人的“绝活”。

    阿巴海不料局面突变如斯,一时神情沮丧,完全没有原先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态。

    陈文祺复从徐溥手中要过玉璧,走到呆立的阿巴海面前,将手中玉璧一伸:“阿巴海特使,请吧。”

    阿巴海迟迟没有伸手,只向阿尔木望了望。阿尔木见状,伸手要接玉璧。

    陈文祺左手一拦:“特使在此,怎可僭越?阿巴海特使,刚才的话怎样说来?莫非你要失信于天下?”

    阿巴海无奈,恨恨地看了陈文祺一眼,接过玉璧,木然来到朱佑樘坐的龙案前面,单膝跪地,双手捧着玉璧,呈到皇帝面前,口中说道:

    “蒙古进贡使臣阿巴海向皇上敬献玉璧,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身后太监接过玉璧,朱佑樘才将手一抬,说了声“贵使平身。”

    阿巴海恍如未闻,并未“平身”,跪在地上说道:“臣一念之误铸成大错,天朝责罚理所应该。俗话说,大人不计小人过,恳请皇上念臣等千里迢迢餐风宿露进京朝贡,赦免臣等亵渎之罪。”

    朱佑樘正色说道:“贵使此行咄咄逼人,哪有一丝半点进贡的诚意?若非陈爱卿识破尔阵,取出玉璧,贵使现在恐怕是‘站’在朕的面前,向朕宣称从此以后不再向大明朝贡、甚至还要朕割让开平卫给你了吧?”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似乎要留时间给阿巴海反思,尔后语气一转,“也罢,朕也不为己甚,一年双贡就算了吧,还是依照旧制一年一贡即可。至于河套三卫,历来本属大明,或是冥冥之中天意安排,今日以这种方式归还与我,也算不伤两国和气。贵使回去之后转告贵国大汗,务要约束三城治官,善待百姓,保障民生,六个月之内朕即派员接手三城治权。”

    皇帝说话一言九鼎,说到这个份上,再怎么讲情也于事无补。阿巴海谢了恩,站到一旁。

    “徐、刘二位爱卿,请着主客司尽快验勘贡品,确定回赐清单,明日早朝议定。呈贡使节以及呈贡使团所有人员,依照旧例具本奏闻,关领给赐。”朱佑樘继续说道。

    “臣遵旨。”

    “马、尹二位爱卿,今日时辰已晚,蒙古国呈贡使团继续留在护卫校场休憩,不可骚扰;牟、许二位爱卿,一俟赏赐完毕,务在明日午时之前礼送阿巴海使臣等一行出城,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

    “陈爱卿。”

    “臣在。”

    “明日早朝上殿,朕有话说。”

    “臣遵旨。……今儿臣就随牟大人回……”

    “咳,咳,不必了。刘爱卿,你就安排陈爱卿去驿馆暂宿一晚。”

    “臣遵旨。”刘健、陈文祺躬身答道。

    “起驾回宫。”

    翌日清晨。

    时隔月余,陈文祺第二次置身在太和殿,凭着朦胧的印象,对这里有少许似曾相识的陌生。

    那场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琼林会武宴”,使陈文祺成为当朝“知名度”极高的人物,大殿中的文武大臣、王公贵胄几乎人人都认得他。而他除昨日出现在护卫校场的官员之外,真正认识的只有当今国丈、寿宁侯张峦一人。

    在金銮大殿上,陈文祺可算特立独行:论出身,他还是刚刚及第的新科进士,实属末学后进;论品级,正六品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与内阁大学士、尚书侍郎相差太远;论装扮,他身着布衣(时过境迁,总不能穿着那身惹祸的状元袍“显摆”吧)芒鞋,更是与满殿的蟒袍玉带、乌纱朝靴格格不入,可谓满朝朱紫贵,独我一村夫。

    既然是末学后进、既然大家都认识自己,陈文祺便无论生熟,悉数先打招呼再施礼,然后站到群臣的后面。

    今日早朝,打发蒙古国进贡使团是第一要事,毕竟将三千人马放在城中总是不妥。礼部、户部、兵部以及鸿胪寺、行人司等根据各自的职责依次奏事,廷议之后又分头落实,直至锦衣卫会同羽林前卫礼送他们出了外城,方才告一段落。

    朱佑樘端起龙案上的香茶泯了一口,朝殿中叫道:“陈爱卿。”连叫三声,无人答应。

    这是为何?原来陈姓乃华夏望族,历来有“张王刘李陈,天下一半人”之称,群臣中陈姓人多,例如工部侍郎陈荣涛、大理寺少卿陈煜等。朱佑樘年纪尚轻,又继位不久,因此对大臣颇为客气,从不轻易直呼其名,正式的朝会,都以爱卿相称,其他场合,还会称呼先生、将军什么的。若有两个以上同姓大臣同时在场时,即辅以他所在的部门称呼,如工部陈爱卿、大理寺陈爱卿等等。因此这时叫到“陈爱卿”,便无人答应。

    刘健昨日在护卫校场,知道事情的原委,加之关心学生的缘故,这时走到殿中,俯首问道:“皇上是宣陈文祺吧?”

    “对呀,他人没来?”

    “来了,来了。”刘健扭头喊道:“陈文祺,皇上宣你呢。”

    陈文祺初次参加朝会,只听到皇上叫“陈爱卿”,欲要答应又恐并非叫他,故此没有出声。听到恩师一喊,连忙走到前面,朝皇上施了一礼,说道:

    “皇上,微臣在。”

    “陈爱卿,你怎么站得那么远?”

    “回皇上,待罪之臣,怎敢僭越?能在诸位大人后面聆听皇上面谕,已是臣之万幸。”

    一些大臣听罢,心道,这个新科状元倒会拍皇上的马屁。不过皇上听得出来,陈文祺这是要对他坐牢的事讨个说法。于是故作不知地说道:

    “陈爱卿何罪之有?即便有罪,爱卿识阵型、取玉璧、赚三卫,为朝廷立下莫大功劳,也足已将功抵罪了。”

    张峦本对陈文祺出现在朝会上不解,一听这话更是莫名其妙,陈文祺如果无罪,被关诏狱岂不是老夫诬告?而且他一直困在牢房,啥时候识阵型、取玉璧、赚三卫了?于是越班而出,奏道:

    “启禀皇上,陈文祺藐视族规,大逆不道,怎么突然就无罪了?”

    朱佑樘从龙案上拿起两个信函,递给站立在侧的随堂太监:“拿去给寿宁侯看看。”

    张峦打开两张信笺一看,是陈文祺族长陈南松的笔迹,一是陈文祺交给刘健转呈皇上的特许陈文祺穿戴红色衣冠的字据,一是证实那字据是自己亲笔书写的信函。

    张峦看罢,不甘心地问道:“皇上是何时得到这个信函的?”

    朱佑樘不悦地说道:“寿宁侯,满殿之中也只有你才这样同朕说话的了。好,朕便告诉你,此信函系湖广布政使司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昨天戌时时分送到御书房的。”说完望了望陈文祺,似乎说你也别怪我没有早些放你出来。

    “他人在天牢怎么立下什么识阵型、取玉璧、赚三卫的功劳了?”张峦交回信函,又质疑道。

    “何止是立下功劳?若是没有陈爱卿识破鞑靼人摆布的阵型,我大明的威严恐怕还要受损呢。”看见大臣之中不少人面现不解的神情,朱佑樘指指徐溥,“徐爱卿,你与各位臣工讲讲。”

    徐溥领旨,将阿巴海如何摆阵、如何要挟天朝免贡赔城、陈文祺如何识破阵型、旗杆上取玉、强弓立射与阿巴海赌城等经过简略讲了一遍。

    殿中百官听后,赞叹不已。有人甚至说道:“陈状元既有如此身手,为何不参加武举考试?若是参加武举,这个武状元岂不是探囊取物般的容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人群中的兵部侍郎尹直一听,顿时满脸的不豫之色,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众人的交口称赞中,陈文祺心生警惕,他越过众人,走到大殿前面,朗声说道:“蹿高射远,不过是微末技艺,用来防身护院虽能差强人意,但用于定国安邦却是天差地远。若论运筹帷幄、排兵布阵、驰骋疆场、叱咤风云,只有如马大人、牟将军、许将军这般的大英雄才能做到,陈某可是望尘莫及。”

    这当然也是实情。但从陈文祺口中说出这番话,马文升、许宁等人心里舒畅了很多。不然的话,识不了阵型、取不出玉璧,使天朝蒙羞,又何尝不是他们这些武将们的耻辱?

    “嗯,陈爱卿有此见地,朕甚欣慰。唐朝名相魏征曾经说:骏马能历险,力田不如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如舟。”朱佑樘伸手在面前团团一划,说道:“我大明朝廷这满殿百官,人人都有其长,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必妄自菲薄。只要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我大明王朝就中兴有望。”

    “臣等谨遵皇上圣谕。”殿前百官齐声回答。

    朱佑樘安抚了一下百官,便转过话题,向陈文祺问道:“陈爱卿,新科进士释褐休假已近一半,你是否要回家去探望双亲?”

    皇上慎重其事地问到这个问题,显然还有后话。陈文祺答道:

    “皇上如有差遣,臣当以国事为重。”

    “好。”朱佑樘拿出昨日阿巴海写下的字据,说道:

    “阿巴海虽然立下文书,要将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等三地交还我朝。但巴图蒙克弃信义如敝履,背盟败约已成家常便饭。朕相信,他决不会将这三地老老实实地交还于我。但这一纸文书,使我大明师出有名。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朕要利用这个机会,收复失地,了却先皇的夙愿。你可懂得朕的意思?”

    “恕微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朕思考再三,打算一事不烦二主,这件事还是由你去办。”

    饶是陈文祺早有各种准备,还是没有料到皇上要自己承担如此重任。他慌忙俯伏在地,惶恐地说道:

    “皇上,若是要微臣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臣万死不辞。可要臣号令三军、杀伐决断,臣恐力有不逮。恳请皇上三思。”

    陈文祺的顾虑并非多余,也非伸手向皇上“要官”。要知道统帅三军不仅需要“才能”,还需要“资历”,甚至资历比才能更为重要。虽然皇帝可以不拘一格选人才、“随心所欲”封官封爵,但“量资”也得“循序”。简单地说,即便陈文祺才能过人,也要一点点积累战功、一步步升迁,否则文臣武将百官不服。就算“重用”,像陈文祺这样初入庙堂的新科进士,充其量授个六品的官职(一般新科进士大都入翰林院,授个七品或从六品翰林,或外放县令也只是个七品官员)。能够平步青云的,只能如杨国忠、陈世美等人,攀上皇亲国戚才行。而六品的军职,在军中仅是一个正百户(战时的把总)职衔,不可能号令那些千总、提调官,更别说参将、守备、游击将军了。

    朱佑樘微笑着说:“以爱卿的文才武功、设韬谋略,应能当此重任。不过毕竟初入庙堂,根基不牢,你的顾虑也很正常。朕已经替你选好了一个主帅,但他只能替你掌舵,出头露面、冲锋陷阵则要靠你自己。”

    一听有人掌舵,陈文祺立时释然,当下毫不迟疑地答道::“只要有人掌舵,其余之事包在微臣身上。”

    朱佑樘扭头对侍立身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说道:“既然陈爱卿没有意见,就宣旨吧。”

    “是,皇上。”怀恩答应一声,走到丹陛下展开手中的圣旨,尖着嗓子读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陈文祺,文韬武略,品德端谨,兹加封正五品武德将军。钦此。弘治三年三月二十七日封。”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启禀万岁,微臣乃是一介书生,实在不敢忝任武职,恳请皇上收回成命。”陈文祺诚惶诚恐地说。

    “‘治国安邦,讲究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如果国家需要,文官也能辕门号令,武将亦可庙堂治策’,这句话可是陈爱卿亲口说的啊,朕可是记忆犹新呢。何况陈爱卿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如何不能胜任武职?”朱佑樘不急不恼,依旧面带微笑。

    “是啊,文人治军多有先例。远的不说,去年被追谥“肃愍”的前少保兵部尚书于谦大人还不是文职出身?还不是照样提督军马、总领军务?更何况陈将军能文能武,皇上封赐极是英明。再说了,皇上金口玉言,哪有‘收回成命’之理?陈将军就不要推脱了。”马文升巴不得兵部多一员猛将,赶快附和。当然,也是怕陈文祺极力推脱惹恼了皇上,有帮他转弯之意。

    陈文祺一想,便不再吱声。

    朱佑樘见他不再推辞,便向怀恩扬了扬下颌。

    怀恩在丹陛前又说道:“皇上口谕,着武德将军、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陈文祺为接受使臣,率领精兵两万、“神机营”精锐五千,配“虎威炮”十尊、“火龙车”(*****)十乘,前往宁夏前卫和宁夏左屯卫、右屯卫与蒙古国办理治权交接手续,择日启程。钦此。”

    “臣遵旨。”

    早朝结束后,朱佑樘留下陈文祺、马文升,继续商议接受河套三卫的策略与细节。最后,朱佑樘拿过龙案上一卷黄绢,递给陈文祺说道:

    “这便是朕与你选定的主帅,到时你将此手谕交他即可。”

    陈文祺展开一看,已知端的,忙揣入怀中。

    “陈爱卿,接受三卫,无须着急,必要信守承诺,等到六个月之后。此时尚早,是否先回家探望双亲?”朱佑樘又问。

    “皇上,国事为重。微臣初次衔命,深感责任重大,故此意欲早日西行,沿途察看一下边境民风民情,增加一些历练,同时也便于暗中观察鞑靼人的动向,知己知彼,方能掌握主动。”

    朱佑樘龙颜大悦,说道:“难为爱卿这般舍家为国,朕甚欣慰。既然如此,朕晓谕湖广布政使陶鲁派人去给两位老人家报个平安,待爱卿西行归来时再准假探亲。”

    “臣谢皇上。皇上如俯允臣微服西行,便请兵部马大人选派一得力将领,率兵马随后按期出发,到时与主帅会合即可。”

    “准。马爱卿你看……”

    “皇上,臣拟选武库司员外郎陆完为副将。此人系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正值而立之年,且有勇有谋,如果协助陈将军率兵西进,定然不辱皇命。”

    朱佑樘点头表示准奏,又沉吟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道:“陈爱卿,你既然是微服西行,随从便不能带。”

    “臣拟一人独行,以免招摇。”

    “一人上路难免诸多不便。这样吧,朕赐你金牌一面,见此金牌,如见朕躬,逢州过府,可以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为你所用。”

    陈文祺连忙俯伏在地,谢主隆恩。

    朱佑樘望着即将西行的陈文祺,语重心长地说道:

    “陈爱卿,此次西巡,责任重大,朕赐你金牌,许你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足见朕对爱卿的重托。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将永乐皇祖的一段话送给你,望你自警自省:‘凡为使臣,受命而出,四方之所瞻视,不可不谨。孔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为士矣。而等当服膺是言。若纵情肆欲,假使命而作威作福,虐害下人,为朝廷之辱矣。自今或捧制书,或奉命出使,或崔督庶务,所在官吏淑慝,军民休戚,一一咨询,还日以闻,庶不负尔职也。’”

    陈文祺诚惶诚恐地说道:“臣自当谨记皇上圣谕,不负皇上重托。”

    朱佑樘交代完以后,心情一阵轻松,又笑着对陈文祺说道:

    “昔年辛稼轩有词云: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陈爱卿以一介文弱书生参加会考,想必是手无寸刃罢?”

    陈文祺点点头。

    朱佑樘望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小太监,小太监向他微微躬身,转身从里面捧出一柄宝剑。朱佑樘伸手接过,递到陈文祺面前,说道:

    “陈爱卿识阵取璧赚三卫,功劳不小,朕也不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就赐你一柄宝剑吧。”

    陈文祺再次叩头谢恩,双手接过宝剑,低头一看,认得此剑名为“画影”,是传说中古代部族首领颛顼所用的两把名剑之一。虽然久有耳闻,但从未想过要见识一下,不意今日竟成了它的主人,实在是出乎意料。

    正高兴时,朱佑樘说道:“陈爱卿诸事完毕后,可自行择日启程,不必再跟朕打招呼了。今日朕以七律一首,权当为爱卿壮行吧。”言毕吟道:

    “鸣笳伐鼓出居庸,凭轼边城万骑从。每饭未尝忘巨鹿,一编今已尽卢龙。行专阃外纾筹策,归向尊前论折冲。莫道书生无剑术,中霜色吐芙蓉。”

    (注:本诗的作者朱多,明皇室中人,生卒、事迹不详,似应晚于朱佑樘。为故事情节需要,这里张冠李戴,恳请读者诸君见谅。)

第三十八回 关城魅影

    从京城到居庸关,百余里的路程,若要一日兼程,常人非披星戴月不可。陈文祺身怀武功,脚力自然胜于常人,特别是“易髓功”已经突破第三层,更是身轻腿快,大半日时间便到了居庸关。

    “鸣笳伐鼓出居庸,凭轼边城万骑从”。

    望着眼前峰峦叠翠、山势雄奇的居庸关,陈文祺想起了皇帝朱佑樘“壮行”诗的开头两句。从汉至隋八百多年间,居庸关以“控扼南北”的地理位置而“常宿重兵,以谨管钥”,不仅为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沟通中原和塞外的要道。永乐大帝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居庸关因作为都城的西北门户,更是倍受朝廷的重视,在此地设置卫所,储备粮草,时刻准备拒敌于关外;此后又于景泰初年进行大规模的缮治,城垣东达翠屏山脊,西驶金柜山巅,南北月城及城楼、敌楼等设施齐备,关城内外更有衙署、庙宇、儒学、民居、客栈、酒楼等建筑。虽然地势奇险,却又不乏繁华。

    想到自己孤旅西行,既未“鸣笳伐鼓”,更无万骑相从,与诗中的情景大相径庭,陈文祺不禁哑然失笑。

    时间尚早,陈文祺不急于投宿,进入关城之后,信步登上瓮城城台。但见城墙之上,一字排开十个炮台,每个炮台上安置一门二丈有余的“红夷大炮”,军机营校尉日夜镇守,戒备森严。

    “什么人?”

    陈文祺甫一露头,一只脚还未踏上城墙的地面,一个手持长枪的军机营校尉走到跟前,厉声喝问。

    “啊,过路的客人。”

    “过路的客人?”那校尉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将陈文祺仔细看了一遍,“过路的客人上城墙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想登高欣赏一下这周围的景色。”

    “登高观景?” 校尉似乎读了几句书,见眼前之人是一文弱书生,口气和缓下来,“这上面是军事禁区,任何人不得进入,你还是去别的地方看吧。”

    “是,是,这就走。”

    陈文祺转身下了城墙,在关城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这才走进一家名叫“南关”的客栈。

    “客官,您是要住宿还是吃饭?”陈文祺一进门,肩上搭着长巾的小二堆着满脸的笑容迎上来。敢情这客栈还开着饭庄。

    “有洁净一点的房间吗?”

    “有,有,小店的房间都很干净。客官如要住宿的话,二楼正好还有一间上房。”

    “唔,上去看看。”

    “好咧,客官请。”小二向陈文祺一伸手,请他走在前面。

    上了二楼,小二打开内廊最里端的一间房间。说这间房是“上房”实不为过,房间和床比其他房间的都大,还有一张红漆八仙桌和两把相同颜色的太师椅,桌上放着一壶三盅,想是为住店客人有友人来访预备的。进门右手开有一窗,临窗看去,关城情景尽收眼底。在此住宿,既安静又安全。

    陈文祺解下背后的行囊,放在八仙桌上,小二已知这位客人打算留下了,忙拉下肩上搭着的长巾,将床上的垫单、盖被等掸了一遍“灰尘”,又将已是纤尘不染的桌椅抹了一遍。

    做完这些,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陈文祺说道:

    “客官,这间上房每晚一百二十文,每日一结,先付后住。”

    陈文祺微笑点头,表示理解。因出远门,铜钱太重不方便携带,朱佑樘准他在需要的时候凭御赐金牌到沿途府县支取库银,回京结账。以故身边只带了少许金银锭和银票,以备急用。金银锭太大自然不便支付,便问小二:

    “贵店可用大明宝钞?” 大明宝钞是本朝官方发行的银票(即纸币),但因民间大都相信真金白银,许多商家私下都不用这种银票,故陈文祺有此一问。

    “用。”小二答道。

    陈文祺心想,到底是天子脚下,大明宝钞的信誉度还是蛮高的。于是取了一张二百文的银票,交了房费。余下八十文,要小二随便上点饭菜,端到房间来。

    不多会儿,小二端了两个菜、一碗米饭还有一壶酒来到房间,为陈文祺摆好碗筷,从托盘中拿出酒盅正要倒酒,陈文祺把他提壶的手按住,说道:

    “在下不习惯喝酒,还是拿回去吧。”

    小二真诚地说:“眼下虽然是晚春,但这里山高人稀,气候还像冬天一般寒冷。客官孤旅在外,喝点酒暖和暖和身子,夜里也能睡个好觉。”

    “多谢小二哥好意。不过在下闻酒即醉,实在不能喝。”陈文祺怕小二太过热心,索性说得严重些。

    果然,小二听他闻酒即醉,哪敢再劝?忙将酒壶放到托盘之中,说道:“既是这样,就请掌柜的退还客官多余的银钱。”

    “不必了,剩下的就赏给小二哥吧。”

    “多谢,多谢。客官请慢用,等会儿我再来收拾碗筷。”听说给自己赏钱,小二一迭连声地感谢。

    小二走后,陈文祺掩上房门,对着窗户坐下来,边吃边欣赏窗外关城的暮色。

    突然,一阵喧嚣声隐隐约约传到房里,听动静好似就在客栈之中。

    陈文祺不以为意,继续吃饭、观景。

    过了一会儿,楼下的声音不仅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近,好像往楼上来了一般。果然,楼梯口传来纷繁的脚步,只听一个声音高喊:“跑,我叫你跑,你小子跑到天边,老子也不放过你。”

    又一个声音叫着:“救命啊,打死人啦。”

    话音未落,只听“哐啷”一声,陈文祺的房门被撞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奔进房中,连滚带爬的躲到陈文祺的左侧。紧接着,一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似乎这里就是他的地盘,伸手将陈文祺的手臂抓住往旁边一摔:“让开。”

    谁知一摔之下,陈文祺纹丝未动,自己反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那人站稳之后,将衣袖一挽,说道:“?看不出还是个会家子,再吃我一拳试试。”说罢,将钵盂大的拳头向陈文祺劈面打来。

    陈文祺将手中竹筷平伸,正对那人的拳头。那人一见,硬生生止住来势,将拳头缩回。幸亏他见机早,不然的话,此时拳头上早多了两个透气的窟窿。

    陈文祺趁机看了看两人。先躲进房中那人身材瘦小,高不到五尺,贼眉鼠眼,口中虽高喊“救命”,却无惶恐之态;后面那人,身形高大,膀阔腰圆,虽然来势汹汹,脸上亦无怒色。

    陈文祺向那大汉说道:“尊驾认错了人罢?你要找的人在那儿哩。”

    那大汉似乎省悟过来,转到陈文祺身后,骂道:“小子,跑哇,看你还往哪儿跑?”大手一伸,就去揪那精瘦汉子的衣领。

    精瘦汉子身形一矮,手脚并用,从桌子底下钻了过去。待那大汉绕到桌子对面,复又钻了过来。

    陈文祺见二人雷声大雨点小,不像是寻仇打架,倒像小孩捉迷藏一般,情知事有蹊跷,遂暗中警惕,静观其变。

    二人绕了几圈,突然,那彪形大汉脚上不知踩着了什么,一个收势不及,庞大的身躯向陈文祺撞过来。精瘦汉子此时已然绕过陈文祺身后,也是一个踉跄,向桌上倒去,两手“恰好”抓住了陈文祺放在桌上的行囊。

    陈文祺被撞,整个人往左边一歪,“碰巧”将精瘦汉子撞开,左手手肘也捣到精瘦汉子的手背,精瘦汉子吃痛,双手一松,这回真的跌倒在地。同时陈文祺的右手也没有闲着,在左手手肘捣到精瘦汉子手背的同时,抵住了彪形大汉倒向怀中的身躯。

    “二位‘打’够了没有?如未打够,请移驾别处继续,在下还要吃饭哩。”陈文祺站起来,不急不恼地说道。

    那彪形大汉看看陈文祺,又看看桌上的包裹,脖子上的喉结上下跳动了一下,悻悻地走出门去。精瘦汉子见此,麻利的翻身站起,慢慢绕过陈文祺,然后一掉头,飞一般地跑走了。

    小二好似早在门外候着一般,那二人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走进来,关切地的问道:“客官,您没事吧?”

    “我没事。小二哥,这两人是住店的客人?”

    小二摇摇头:“不是。他们是本地的两个无赖,平日都是臭味相投到处强打恶要的,不知今日缘何狗咬狗起来?”

    “是这样啊。”陈文祺不知是对小二说还是自言自语,说完之后陷入了沉思。

    “南关客栈”一楼最深处的大厢房,房门紧闭。房中,一个黑巾蒙面的精壮汉子斜坐在床沿,前面站着两人,赫然就是刚才在陈文祺房中缠斗的彪形大汉和精瘦汉子。

    只见精瘦汉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大元宝,眼睛望着彪形大汉。彪形大汉慢慢将手伸入怀中,拿出同样一个大元宝,放在精瘦汉子的手中。精瘦汉子双手将两个元宝捧到蒙面人面前,说道:“好汉,我们俩技不如人,没能拿到那厮的包裹,两个银锭原物奉还。”

    蒙面人身子没动,问道:“怎么,你们与他打起来了?”

    “那倒没有。黑熊一进门准备将那厮摔开,那厮却似生了根般纹丝不动。接着黑熊又拳击那厮的面门,也被他轻松化解。我们料他武艺高强,便不敢轻举妄动。”还是精瘦汉子回答道,他见蒙面人没有伸手,便将两锭元宝放在床上。

    “如此说来,你们竟连那厮的包裹都没有碰一下?”

    “那倒不至于。”精瘦汉子一下子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说道:“那厮的包裹就放在桌子上,我们俩假装游斗,趁黑熊撞向那厮的时候,我急忙仆倒在桌上,双手抓住了包裹。不知那厮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肘狠狠的杵在我的手背上,痛得我眼睛发黑,也不知怎样被他撂倒在地上,到手的包裹也被他夺了回去。”说完朝床上的元宝望了望,一副失望的神色。

    “你可曾摸着包裹里面的东西了?”

    “里面触手有根长长的硬物,必是宝剑无疑。只是并没有摸到方形的东西,想必那厮藏到衣物之中或是放在怀中了。”

    蒙面人点点头,似是赞同精瘦汉子的猜测。他瞄了一眼两个元宝,对面前二人说道:“二位辛苦了,两锭银子就赏给你们吧。哦,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那厮说不定还要找你们算账,你们先避一避风头再说。走,我送你们出关城。”

    两人一听蒙面人将元宝赏给了他们,抢上前去,一人抓了一个塞进怀中,跟着蒙面人出了厢房。

    夜色苍茫,白天繁华喧闹的关城此时已是灯火阑珊、人迹寥寥。蒙面人领着二人走出关城,往前行走了一段路。精瘦汉子一拉他口中的“黑熊”,停立在路口,向蒙面人说道:“好汉请留步,我俩就此告辞。”

    蒙面人两手搭着二人的肩膀,说道:“不忙,待我送你们回家。”说罢力贯双手,侧掌向二人颈后的天柱穴猛力一击,二人做梦也想不到蒙面人会痛下杀手,立时双双毙命。

    蒙面人将二人的元宝掏出来塞进自己怀中,冷笑一声:“二位别怪在下心狠手辣,你们若是将此秘密泄漏出去,在下焉有命在?再说了,大爷我半年的俸禄也不过这两锭银子,那能让你们白白赚了去?”说完一脚一个,将二人的尸体踢下悬崖。

    回到客栈,蒙面人依然走进那间大厢房,栓上房门之后,并未点灯,他走到床头那扇窄门前,垂手说道:“大人,属下已经将他们送回‘家’了。”敢情门后还别有洞天!

    “唔,没人看见吧?”门后一个声音问道。

    “没有。”

    “嗯,他们两个也只能起个投石问路的作用,要解决此人,还须我们亲自动手。”

    “如何行动,请大人明示。”

    “进来说吧。”

    蒙面人迟疑了一下,伸手推开小门,走进里间。

    且说陈文祺吃完饭,就着小二端来的热水洗漱后,便盘腿坐在床上吐纳,凝聚内力打通经络,继续修炼“易髓功”。多年以来养成睡前练功的习惯,便是在乡试和会试期间也没中断过。刚刚吐纳了一个周天,忽听房门“笃”的一声,随后就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逝。

    陈文祺收功下床,打开房门左右一看,并未见到半个人影。低头一瞧,门里地上隐约有件白色的物件,弯腰拾起,原来是一张折叠的纸条。

    陈文祺关上房门,点亮桌上的灯烛,展开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四个大字:“谨防夜袭”。

    塞进纸条的人是友是敌?陈文祺无从知晓。但联想到晚饭时的情景,小心防备当无大错。陈文祺决定不再打坐,将御赐金牌放入怀中紧贴腰带的地方扎紧,又将“画影剑”从包裹中取出放到枕头下面,便吹熄灯烛早早上床歇息。这个时候,客栈大堂里稀稀疏疏的还坐着三五个客人,或有骚客文人附庸风雅,或有客途孤旅饮酒买醉,总之不到夜深他们不会回房,所以这个时候可以高枕无忧。

    “咚咚!咚!”朦胧之中,陈文祺听见更鼓敲响,一慢二快,时已三更。侧耳凝听,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虫儿偶尔发出低微的鸣声。陈文祺翻身起来,盘腿坐在床上修习“易髓功”。自从在诏狱越过第三层之后,这几日又将“手少阴心经”的极泉、青灵、少海等九个穴位打通。只须再将“手太阳小肠经”十九个穴位打通,“易髓功”就能达到第四层的境界。

    “咚咚!咚!咚!” 更鼓再度响起,时交子尾丑头。在更鼓的响声中,陈文祺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至门前嘎然而止,一切又归于沉寂。

    陈文祺伸手抽出枕下的“画影剑”,凝神谛听门外的动静。良久,门外依然寂静无声,陈文祺对自己听到的脚步声深信不疑,只是不明白门外之人为何毫无动作。正疑惑间,忽然闻到一股轻烟般的异味,紧跟着人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不好,迷香!

    陈文祺猛然省悟,忙飘身下床,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将窗纸戳破,鼻孔凑近破洞狠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觉灵台一片空明。

    “下三滥”的贼子,陈文祺恨恨地想。大凡使用迷香的人,都是一些鸡鸣狗盗的江湖屑小,为武林中人所不齿。门外此人究竟是何来路?是那打斗的两人还是另有其人?陈文祺懒得多想,相信过一会儿就端倪可察。

    果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想是试探房中之人是否已经被迷昏。片刻之后,只听拨弄门闩的声音。随着“咯搭”一声,门闩已被撬脱,房门随之轻轻推开。黑暗中看不见身影,但凭脚步声可以听出,有两个人前脚跟后脚进入房中。二人进了房间,二话不说,双双赶到床前,抡刀就往床上一阵乱砍。

    听到床上一阵闷响,陈文祺惊秫不已。此二人似乎与自己有深仇大恨,进门就骤施杀手。这是什么人?自己并没有生死对头啊?

    突然,陈文祺朗声一笑,说道:“二位别忙活了,你们要找的人在这儿哩。”说话间晃燃火折,点亮桌上的灯烛。

    在昏暗的光亮中,两个身穿夜行衣靠的蒙面人手持腰刀,并排站在床边。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两人此时是惊骇不已。

    “二位深夜潜入别人的房间,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人性命,究竟所为何来?”陈文祺左手握住“画影剑”,并未将二人放在眼下。

    左首稍高的蒙面人低呼一声“上”,伙同右首的蒙面人双双向陈文祺扑来。

    “慢。敢问二位可认识在下?”陈文祺似乎习惯成自然,别人都要他的小命来了,他还在那里客客气气地问话。

    “鼎鼎有名的状元公、飞身取玉的大英雄,如何不认识?否则,大爷跑到这里来干嘛?”高个蒙面人阴森森地说道。

    没有认错人。

    “我与你们何仇何怨,为何要下此毒手?”陈文祺听这声音陌生得很,一时半会难以猜测出两人的来历。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姓陈的小子,拿命来吧。”说完,“刷”的一刀,兜头向陈文祺砍来。

    陈文祺左手“画影剑”横举,架开了高个蒙面人的劈头一刀。

    就在陈文祺左边身体露出空门的时候,矮个蒙面人的刀锋拦腰砍到。陈文祺避无可避,左手手腕向右一扭,竖剑下落,以剑鞘挑开矮个蒙面人的大刀。

    陈文祺冷哼一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说罢剑交右手,连剑带鞘挽了一个剑花,一招“分花拂柳”,分袭两人的胸前要穴。在诏狱练习的“戢刃剑法”以及“易髓功”法,尚未临战使用,陈文祺今晚有心一试,但怕拿捏不住分寸,伤人性命,故尔剑未出鞘。

    但面前两个蒙面人非但武功不弱,而且配合得相当默契,尤其是那个高个蒙面人,一柄单刀上下翻飞,攻多守少,刀刀向陈文祺的要害招呼。矮个蒙面人趁机绕到陈文祺身后,从旁偷袭。陈文祺大意之下,一时落了下风。高个蒙面人见势大喜,向陈文祺身后那个蒙面人低喝一声:“手脚麻利点,打发这小子上路。”说罢手上一紧,单刀高举,向陈文祺的左肩斜劈下来。身后矮个蒙面人顿时会意,一把大刀在向陈文祺的右腰斩了过来。这样一来,陈文祺的前后左右以及头上均被两把大刀罩住,除了入地要想脱身绝无可能。

    百忙之中,陈文祺使出戢刃剑法中的一式“推杯换盏”,在高个蒙面人单刀将要落下的时候,身形一矮,向左踏出一步,右手倒转“画影剑”,戳中高个蒙面人身后的“阳关”穴。高个蒙面人右手高举的单刀失去目标,本就收势不住,加上“阳关”穴被戳,立时“腾腾”两步向陈文祺原先站立的地方扑到,手中单刀不由自主地砍向矮个蒙面人,而自己的小腹也正好迎向矮个蒙面人向陈文祺腰间斫来的刀刃。

    这一下形势陡然逆转。两个蒙面人正在得意洋洋准备额手称庆的时候,忽见冰冷的刀锋及身,顿时大惊失色,连忙硬生生地收住刀势,各自向后跃出一步,方才化解了险情。

    陈文祺一招得手,料到戢刃剑法的确精妙无比,便也不急于解决战斗,将在诏狱中习练的剑招一一使出,从实战中进一步融会贯通。

    两个蒙面人眼见双方势均力敌,又要故伎重施,在高个蒙面人的奋力掩护之下,矮个蒙面人又转到了陈文祺的身后,趁陈文祺招式将尽之机,低吼一声,挥刀直劈陈文祺后背。与此同时,高个蒙面人以刀作枪,刀尖径向陈文祺的下腹搠来又是一个腹背夹击之势。

    陈文祺冷哼一声,拔剑出鞘,一招“千金散尽还复来”,旧式未尽,新式即生,右手以剑为刀,迎向高个蒙面人砍到的单刀;左手中的剑鞘虚举,正好刺向矮个蒙面人高高举起的右手腕脉。

    只听“铛”的一声,火星飞溅。高个蒙面人手中的单刀虽然是精钢特别打造,但依然不及画影剑锋利,刀剑互斫之下,高个蒙面人手中的单刀顿时缺了一个豁口。一击不中,高个蒙面人连忙退步撤身,准备二次进攻。

    矮个蒙面人眼见就要得手,忽见对方剑鞘倏然伸出,正对自己的手腕,慌忙撤招,往后跳出,躲开了陈文祺的招式。

    在逼仄的房里缠斗了个把时辰,陈文祺仗着“易髓功”的三层功力和“戢刃剑法”的精妙招式,竟是愈战愈勇,丝毫未见疲态。高个蒙面人情知再斗下去,非但杀不了陈文祺,自己二人全身而退都成问题,于是向矮个蒙面人说了一句“‘点子’太硬,我们走”,率先向房门口闯去,矮个蒙面人紧随其后夺路而逃。

    “想走就走?恐非易事。”陈文祺手中宝剑一紧,化作团团剑影圈住了后面的矮个蒙面人。

    高个蒙面人见状,返身挥刀解围。

    矮个蒙面人周身的剑影倏敛,正当他暗中吐了口气、准备冲出房门的时候,陈文祺一指点中腰间命门穴,顿时僵立当场。

    高个蒙面人手中的单刀在空中划了个半圆,斜着向矮个蒙面人砍下。陈文祺不防他突向“自己人”下手,急忙挥剑相隔。但为时已晚,只见一道寒光落下,矮个蒙面人霎时倒地。

    陈文祺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深悔不该点了他的穴位,以至“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高个蒙面人趁陈文祺分神之际,已从房门逃之夭夭。

    陈文祺长叹一口气,还剑入鞘,端起灯火走到矮个蒙面人身边,掀开他的蒙面黑巾。

    这是一个相貌普通的短髭大汉,自己并不认识。

    陈文祺将手伸进他的怀中,掏出两只元宝和一块腰牌。

    这是一块椭圆形的铜牌,正面刻着“锦衣亲军拱卫司”字样,反面刻着“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字样。

    锦衣卫的人?陈文祺看罢一惊,捡起那人扔在一边的单刀,只见厚背薄刃,刀柄颇长,刀脊笔直而刃略有弧,刀柄上刻有编号:锦拱30867。不错,这便是锦衣卫的标准佩刀绣春刀。

    陈文祺在桌旁坐下来,清理了一下思路。锦衣卫的人如何盯上了自己?自己除跟锦衣卫最高长官牟斌打过交道之外,没和其他任何人有直接的往来,更别说深仇大恨了。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虽无深交,但此人行事磊落,即便要为难自己,也不至于作此下流勾当。再说,若是牟斌要害自己,早在诏狱之中就可做些手脚,何至等到现在?牟斌之下,锦衣卫也没人和自己有瓜葛啊。

    百思不得其解,陈文祺索性将此事放过一边,叫来客栈的掌柜,让他天一亮就到关城的衙门报案,有什么事情有自己与衙门的人讲,决不连累店家。客栈掌柜本为店中出了人命而惊惶失措,听陈文祺一讲,心中大定,连连称是。叫来小二又为陈文祺打开一间小房,他休息。陈文祺称谢后,跟随小二来到二楼另一间小房中,又请小二拿来纸笔,略微思忖了一下,便磨浓墨汁,就着昏暗的灯烛疾书起来。

    ……

    一楼最深处的大厢房,此时也亮着昏暗的灯光。高个蒙面人面巾未解,趴在桌上往一方极薄的白绢上写道:

    “狙击未遂,此人功夫招数似刀非刀,恐是韩之后人,万望小心。”在薄绢下面,还画了个椭圆形腰牌图案,图案内又写上“锦拱”两个小篆。

    写完后,将白绢卷搓后塞入一小竹管中,用火胶封住管口,绑在站在床头上的那只信鸽的腿上。

    放飞了信鸽,蒙面人低头沉思了一阵,恨恨地说道:“姓陈的小子,老子奈何不了你,自有人会要了你的小命。”

    说完,将灯烛煽熄,一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三十九回 疯道颠僧

    陈文祺处理完一切,已是卯时三刻时分。也许经历的事情太过奇异,一时全无睡意,索性上床盘腿打坐。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听楼下声音嘈杂。睁眼一看,天已微亮,推开小窗,关城街头已是人影幢幢,贩夫穿梭来往,摊档热气升腾,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楼下的嘈杂声渐近,只听一人粗声问道:“在哪里?”随后听到客栈掌柜的答道:“官爷,请往这边来。”不问便知,官衙的人到了。

    果然,“笃、笃”两声敲门后,小二在门外说道:“客官,那边官爷有请。”

    陈文祺打开房门,朝小二点点头,跟着他来到那间本应是自己落宿的客房。门外两侧各站着一个悬挂腰刀的公人,看装束打扮,显然是快班衙役(即捕快),房中也有两名捕快,一站一坐。

    那坐着的捕快大约是四人中的头目,一见陈文祺进来,瞪着眼睛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的看了两三遍,然后粗声问道:“你便是在这房间过夜的旅客?”

    “是的。”

    “这人怎么死在你房里了?”坐着的捕快用手指着地上的矮个蒙面人。

    陈文祺答所非问,说道:“这里的事情,由我一人承担,与店家无关,可否让他们先行离开?”

    那捕快头目想也不想,断然说道:“不行,出了人命,店家难脱干系,必须接受讯问。”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还怕他们跑了不成?如若在下一人承担不起,到时你再找他也不迟啊。”

    那捕快头目犹豫了片刻,终于点点头,让客栈掌柜和小二离开了房间。

    客栈掌柜和小二走后,陈文祺从怀中掏出御赐金牌,四人一见,赶快跪在地上,三呼万岁过后,陈文祺说道:

    “各位请起。在下陈文祺,奉旨西行,昨晚投宿此店,即遇此事。此人身份非同小可,恐怕诸位难以查清案情。在下的意思,麻烦哪位辛苦一下,去请知州大人过来,我与他有话说。”

    捕快头目先前的霸气荡然无存,一听钦差要召见知州大人,连忙吩咐站在他身边的那名捕快赶快去请。

    不大一会,客栈外锣声响起,知州的官轿已到门外。

    陈文祺再次掏出金牌,知州跪拜完毕,双方落座。

    “敝职冯文轩,不知钦差大人驾临敝地,多有怠慢,迄望恕罪。”隆庆州知州冯文轩抢先开口,谦逊地说道。

    “冯大人客气了。在下陈文祺,奉皇上旨意,前去宁夏边关接受左屯卫、中屯卫和宁夏前卫的治权,路经此地,未便拜访,还请冯大人不要怪罪才好。”

    “原来是陈将军,失敬,失敬。”冯文轩听说是陈文祺,忙站起身来与他重新见礼。隆庆并非直隶州,只比县略高一点,冯文轩的品级是正六品,比之陈文祺的正五品武德将军要低。而且居庸关距京城只有一百二十里地,陈文祺识阵、取玉、赚三卫的事迹早已传到此地,故此冯文轩这时的见礼是官员之间依品而叙,不似先前那种“见牌如见朕”的虚套。

    陈文祺初出茅庐,而且本性谦和,见冯文轩起身见礼,连忙站起还礼,口中说道:“冯大人不要客气,请坐下说话。”

    待冯文轩坐下后,陈文祺便把昨日发生的事情粗略讲了一遍,随后拿出早已写就的信函、两锭元宝和腰牌、单刀,对冯文轩说道:“请冯大人差人将这封信以及佩刀、腰牌送到京城,交给礼部右侍郎刘健刘大人。这人”陈文祺指了指地下的矮个蒙面人,继续说道:“此人请冯大人妥为处置,所有知情人均不得泄漏此人的情况。这两锭元宝,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就作为此人的处置费和打坏客栈物品的补偿费,烦请冯大人妥为安排。”

    冯文轩接过信函、腰牌和银锭,说道:“请陈将军放心,本州一定办好。”

    “谢过冯大人。在下皇命在身,不敢耽搁,告辞。”

    辞别了冯文轩等人,陈文祺走出关城,下山后折向西南走上去大同府的官道。

    这一日,进入阳原地界。正行走间,迎面走来一僧一道。那道人一见陈文祺,忽然嚷道:“这位居士印堂发暗,恐有霉运上身,待贫道与你卜上一卦、指点迷津如何?”

    话未说完,那和尚一把拽过道人,向陈文祺一合手:“阿弥陀佛,还是贫僧为施主解上一签,包施主遇难呈祥。”

    “呸,你这秃驴的签有什么好抽的?还是贫道为居士卜卦为好。”道人将和尚推过一边,对陈文祺说道。

    陈文祺“哈哈”一笑,说道:“二位大师如此争来争去的,在下可曾答应问卦抑或抽签了吗?”

    “这……不妨事,贫僧与施主有缘,为施主解签,不收分文。”和尚又将道人拽开,自褡裢里取出一把纸签,举到陈文祺眼前。

    那道士大急,冲上来一挥掌,将和尚手中的纸签扫落在地,摊开手中的六枚铜钱,要为陈文祺算卦。

    和尚顾不得捡拾散落在地的纸签,霍地一拳直捣道士的面门。道人忙将手中的铜钱当作暗器,天女散花般向和尚撒去。二人哪里还顾得上为陈文祺抽签算卦,早已扭打在一起。

    陈文祺心有不忍,高声叫道:“二位大师且请住手,在下就抽一签、卜一卦罢。”

    僧、道二人一听,立即住手,各自捡起纸签、铜钱,同时将它们举到陈文祺的跟前。

    陈文祺自幼不信这些,今日为了劝和僧、道,聊此一举。他抬起双手,想也不想,左手漫不经心的抽出一支签,右手将六枚铜钱抓住往地上一抛,便袖着双手等待僧、道解签说卦。

    这次二人倒是没争没抢,和尚将签接过,并未拆开,说道:“牛鼻子,你先来,免得老衲解出好签,扫了你牛鼻子的兴。”

    那道人朝和尚怪眼一翻,并未答话,蹲下身去看被陈文祺撒得一字排开的六枚铜钱,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反面为阴、正面为阳、反面为阴、反面为阴、反面为阴、正面为阳。”念毕拾起铜钱,站起身来对陈文祺说道:“无量天尊,这位居士,此乃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卦:**屯。屯者难也,故此卦呈春木更新之象、艰难险阻之意。居士此去前面,务要小心谨慎、切切不可大意。贫道送你四句话,居士谨记。”说罢,眯着双眼吟道:

    “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行缓来头有绪,急促反惹不自由。居士可记好了?”

    “好了,好了。牛鼻子一边去,待贫僧解签。”和尚似乎等待不及,打开手中的纸签,念道:“急水滩头放艇时,狂风作浪欲何为?待他浪静风停后,稳载船归过不危。施主,灵签之曰:行舟浪洵之象。如在急水滩头行舟,守静则吉,妄为则凶。施主当缓行为好。”

    陈文祺才高八斗,唯独对星相占卜不感兴趣,听罢僧、道的话,自觉艰深晦涩,似是而非,总的意思好像两人都是要自己不忙赶路。也不以为意,掏出两张银票,分别递给僧、道,说了一声“告辞”,就要继续前行。

    僧、道一左一右扯住陈文祺,劝道:“施主(居士)不要急着赶路,你看日已西斜,不如在此寻觅一个处所安歇一晚,明日再走不迟。”

    陈文祺心想,银票已被你们骗到了手,还纠缠什么?双臂一甩,挣开僧、道,运起轻功,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僧、道二人待要去拉,哪里赶得上?眼睁睁地看着陈文祺迅速远去。

    却说陈文祺的内功早已突破“易髓功”第三层,达到第四层也是指日可待。陈文祺害怕僧、道的纠缠,将内力提到八成,如轻烟般从路人身旁掠过,惹得行人纷纷驻足侧目。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暗,路上行人渐稀,陈文祺打算寻找投宿之地。哪知此地空旷无人,别说没有集镇,民居也是全无。陈文祺有些后悔没听从僧、道的劝告早早投宿,如今落到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境地。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隐隐望见前路林木森森,这条官道竟是穿林而过。陈文祺心里“咯噔”一下,他熟谙兵法,哪能不知“夜不入林”的禁忌?想了想,决定改变方向,到附近找一户民居借宿一晚再说。

    正在这时,前面突然出现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年近五十,以拐拄地,走路颤颤巍巍,少者腰挂长剑,以巾蒙面,似是怕人瞧见真容。

    两人来到陈文祺跟前,少年粗着嗓门向陈文祺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敢闯我师门禁地?”

    师门禁地?陈文祺四面一看,哪有什么“禁地”的所在?便问道:“尊驾的禁地在哪?我怎么看不见?”

    “哼。”少年鼻子哼了一下,反手指了指那片森林,傲然说道:“那片树林便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的禁地,你若再敢向前,便是擅闯禁地。”

    陈文祺终究是少年气盛,原本打算改变方向躲开树林,现在听少年这么一说,反而激起他的傲气,当下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条官道穿林而过,怎就成了尔等的‘禁地’?你们眼中还有王法没有?”

    “王法?在这里我师父的话就是王法。”少年目空一切地说道。

    陈文祺“哈哈”一笑,眇了一眼拄拐老者,轻蔑地说道:“你师父的话就是王法?那是阁下的看法吧?对我来说,却如同儿女子语。今日我就闯闯你们所谓的‘禁地’。”边说边往前走去。

    那老者闻听此言,面现怒色,手中拐杖一横,拦住陈文祺的去路:“黄口小儿,竟敢辱骂我等师尊?不要走,吃我一拐。”

    敢情他并非蒙面少年口中的“师父”?陈文祺始知自己错把冯京作马凉了。见老者拐杖扫到腰际,脚步一滑,避开老者的拐杖,继续向前走去。

    老者一拐落空,迅即变招,“呼”的一声,拐杖挟着隐隐风声兜头落下。

    陈文祺本不想夜入丛林,现在虽然斗气要闯闯面前二人口中的“禁地”,也不敢大意,为了不耽误时间,便直接使出戢刃剑法“斗酒十千恣欢谑”一招,醉态朦胧、飘忽避敌,任凭老者出拐如风,也未沾到他的半片衣角。

    老者一声低喝:“果然有些本事。再来。”

    说完拐势一变,竟幻化出重重拐影,仿佛百十根拐杖齐向陈文祺袭来。

    陈文祺向后连退三步,掣出“画影剑”,朗声笑道:“看在你年长的份上,我让你三十招。如今三十招已过,且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剑法。”

    说完,将“画影剑”一抖,一招“朝如青丝暮成雪”,漫天剑影裹着无数剑花迎向重重拐影,逼得拐影慢慢退缩。使拐老者正要催动内力反啮的时候,忽然抵住拐杖的劲道一松,漫天剑影倏然消失,一道阴影疾快的向面门奔来。

    使拐老者大吃一惊,刚才明明是挺剑相刺,怎么突然变成大刀砍杀了?连忙将拐一举,格开了斫来的一“刀”。

    “刀剑双杀”招式奇妙,使拐老者一时竟落下风。蒙面少年一看老者守多攻少,便抽出腰中长剑,挺剑向陈文祺刺来。

    就在这时,斜刺里伸出一杆短枪,将蒙面少年的长剑挑歪,一个身穿青缎对襟直领披风的高挑青年横在蒙面少年和陈文祺之间,向那蒙面少年说道:“两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来,咱们一对一重新来过。”

    “谁家的大门没关好,跑出来一条野狗在这儿乱咬?识相的趁早滚一边去,不然的话休怪小爷不客气。”蒙面少年开口就骂。

    “哟哟哟,黄口小儿乳臭未干,居然敢充‘小爷’?嘴上讨便宜算不得好汉,你我手上见见真章。”高挑青年话音一落,“刷”的一枪,直戳蒙面少年的神阙穴,将蒙面少年逼退两步后,接着短枪一撩,又将老者的拐杖挑过一边,口中说道:“这位仁兄,时辰不早,赶路要紧。”说罢拉着陈文祺往树林方向奔去。

    “擅闯禁地者,格杀勿论。追。”使拐老者高声喊道,但并未真的追赶,只是同那蒙面少年缓缓而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

    陈文祺与高挑青年顺着大路一前一后跑进林中,见使拐老者并未追来,便放缓脚步,向林深处走去。

    “多谢这位兄台援手。在下陈文祺,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呵呵,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陈兄何必耿耿于怀?在下姓任名思,家住朔州马邑县,前几日进京访友,今日正要返回马邑家中。不知陈兄要往何处?”

    “在下此去宁夏府。”

    “哎呀,陈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为何不乘车而行?”

    “车中憋闷,不如行走自由惬意。”

    “呵呵,说的也是。在下与陈兄正好同路,你我二人结伴同行可好?”高挑青年热情地说道。

    “任兄既不嫌弃,陈某自然从命。”陈文祺没带一人出京,为的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任思既然出言相邀,陈文祺也不便拒绝,好在此去马邑不远,三两天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陈文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任思连忙将他扶住,关切地问道:“陈兄怎么了?”

    陈文祺定一定神,说道:“没什么,头有点发晕。”说完轻轻推开任思,继续向前行走。但自觉头脑愈发昏沉,胸腹胀痛,口鼻如闻腥气,几欲作呕,步履也开始趔趄起来。陈文祺运气在体内运行一周之后,不适情况稍减,便加快脚步,想及早走出这片诡异的树林。

    随着脚程的深入,空气中的腥臭愈来愈浓。陈文祺向四周察看,想弄清这腥臭味究竟从何而来。哪知不望还好,一望之下顿时毛骨悚然,只见林中的地上、树枝上有无数暗绿色的大蟒蛇,而且几乎全是两蛇相互缠绕在一起,在不断的翻滚中发出“嘶哩嘶哩”的声音,蛇口中时有涎状的东西喷出,难怪如此腥臭。

    一阵极浓的腥气逸来,陈文祺只觉腹痛如绞,头昏眼花,身子摇摇欲坠。恍惚中,只听任思的话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陈兄,你怎么样?来,我帮你背行囊。”然后就见无数只手伸了过来,要取下自己背上的行囊。陈文祺此时已是浑浑噩噩,任由任思摆布,自己毫无知觉。

    正当任思将要解下陈文祺的背囊之时,突然一阵脚步声和嬉笑声由远及近,片刻之间就到了二人的跟前,正是先前缠住陈文祺解签算卦的僧、道二人。

    “牛鼻子,看你还往哪里逃?让你尝尝佛爷的黄粉粉是什么味道?”说完将手一扬,一蓬黄雾向道人兜头撒出。那道人百忙之中拉过陈文祺一挡,那团黄雾全都飘落在陈文祺的身上。

    “贼秃驴,你竟然玩真的。好,叫你知道道爷酒箭的厉害。”说罢自怀中掏出一个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酒,“噗”的一下,酒如漫天花雨,洒满陈文祺全身。

    那和尚笑得打跌,讥讽地说道:“臭牛鼻子胡吹瞎蒙,这哪是酒箭?酒雨还差不多。”

    “哼哼,叫你看看这是酒雨还是酒箭。”道士猛的喝了一口酒,作势要喷,那和尚一见,拔腿就跑,道人不依不饶,尾追不舍。片刻功夫,不见了二人的踪影。

    陈文祺先是被和尚的黄粉洒满全身,后又被道士喷出的酒浇了个满头满脸,说也奇怪,那令人作呕的腥臭顷刻间荡然无存,头脑渐渐清醒,胸腹之内也慢慢平复,不再疼痛。

    任思走近陈文祺,口中恨恨地骂道:“不知哪里来的两个疯疯癫癫的秃驴牛鼻子,把陈兄身上搞的污秽不堪。”口中骂着,就要帮陈文祺拍落身上的黄粉。

    陈文祺此时神智清楚,闻出这黄色的东西是雄黄粉,掺和了酒香,正好祛除毒蛇的腥臭。连忙挡住任思的手,说道:“任兄不要咒骂他们,若非他们将雄黄粉洒在在下的身上,此时在下只怕已经葬身蛇腹了。……咦,任兄为何不惧这腥臭味?”

    任思一愣,旋即说道:“唔,我们家乡这种蟒蛇很多,田边地头、房前屋后随处可见,想是闻的多了,如‘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吧。”

    “是这样啊。在下可不习惯,趁身上的雄黄粉还在,咱们还是快快离开此地吧。”说完往拔腿就往林外跑去,好似躲避强敌一般。

    任思若有所失,稍一犹豫,便紧随陈文祺往林外奔去。

    陈文祺与任思二人奔出树林,夜幕已经降临,好在行不多远,就看见路边有个小小的集镇,镇边的客栈尚未打烊。两人哪里顾得挑肥拣瘦?还未进门,便高声叫道:“掌柜的,可有空余的房间?”

    这时从里间“噔噔噔”跑出一个垂髫童子,稚声稚气地应道:“两位客官,今日小店客满,没有空余房间。你们看”说罢,跑到大门边,掂起脚向上一指。

    两人一看,大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今日客满。敢情两人来的匆忙,没有看到门上的告示。

    “小弟弟,这镇上还有别的客栈吗?”陈文祺曲身蹲下,向那垂髫童子问道。

    “没有。”垂髫童子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小弟弟,可否喊你家大人出来?”

    垂髫童子似乎懂得陈文祺的意思,小嘴一撇,清脆地说道:“大人出来也没用,真的没有房间,骗你是小狗啊,我是说骗你我就是小狗,没有说你是小狗。”

    正哭笑不得间,一个声音传来:“尚儿,你又跟客人顽皮了?”话音未落,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从里间走出来,向陈文祺、任思两人一拱手,说道:“二位尊客请坐。”

    “尊驾莫非是掌柜?”任思问道。

    “正是。”

    “我们二人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还望掌柜……”任思的话未说完,掌柜的一摇大手,说道:“小店虽然客满,但镇中别无分店,在下岂能让客人露宿街头?二位请放宽心,容我想想办法。”说完将小童拉到怀中,轻声向小童说道:“尚儿,今个儿同爹娘一起睡如何?”

    “爹爹,您要让这两位客人睡在尚儿的房间中?”垂髫童子反问道。

    掌柜的点点头,一脸慈祥的望着垂髫童子,显见他对小童是百般喜爱,不愿意用强。

    垂髫童子歪着头想了一会,然后说道:“他们要在尚儿的房里歇息也行,但要答应尚儿一件事。”

    “什么事情?小弟弟请讲。”任思以为小童不过就是要求不要弄坏了他的东西,或是给他糖果之类的零食而已。

    “尚儿出个上联,若对得上就让给你们歇息。”言下之意,若对不上的话,门儿都没有。

    “尚儿,不得无礼。”掌柜将脸一板,轻声呵斥一句,接着又对陈文祺二人歉意地说道:“二位客官莫怪。前些日子,在下无事之间教小儿一些联对的基本法门,哪知他竟迷上了此道,成天找人与他联对。”

    “呵呵,小弟弟聪明伶俐、率真可爱,着实难得,掌柜的应该高兴才是。”陈文祺怕掌柜难堪,连忙接过话头说道:“小弟弟,叔叔答应你的要求就是,只不过不要出的太难啊,否则的话,叔叔们对不上就要睡在街头了。”

    “好吧,我就出个简单一点的请叔叔……不对,你是大哥哥,不是叔叔。”

    “好,好,那我就是大哥哥吧。”陈文祺假装委屈地说道。

    “这还差不多。大哥哥,那我就出上联了啊。”说罢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看陈文祺,又看看任思,想了一会儿,忽见面露喜色,张口说道:

    “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孩子。”那掌柜的笑着说道:“两位贵客请别认真。前日在下教他联对之时,与他讲了这个对联的故事。可他好,今儿直接搬过来‘考’二位了。”

    虽是拾人牙慧,但还真的有些应景。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客人住,岂非“天大人情”?

    任思望着陈文祺,说道:“在下才疏学浅,今日有宿无宿,恐要仰赖陈兄了。”

    陈文祺笑了笑,向小童说道:“小弟弟冰雪聪明,大哥哥自愧弗如。就以‘豕(十)宝为家,佰(百)宝为宿,宿家自在,自在家中宿’对上联如何?”

    垂髫童子听了,明白大哥哥的下联隐含“住在家里自由自在,出得门去千难万难”之意,吐了吐舌头,向陈文祺说道:“大哥哥真厉害,想也不想就对出了下联。”

    陈文祺摸摸小童的头,说道:“小弟弟这么小就能出这么好的对句,等到有大哥哥这么大了,肯定比大哥哥还要厉害。”

    “真的吗?”小童激动得小脸通红。

    陈文祺笑着点点头。

    小童显得很得意,转头对掌柜的说道:“爹爹,我的房间就让给大哥哥吧,尚儿找娘睡觉去了。”说罢朝陈文祺露齿一笑,连蹦带跳地跑进了里屋。

    掌柜的笑骂一句:“个小兔崽子。”站起身来,对二人说道:“客官请稍候,待我先去打扫一下房间。”

    掌柜的走后,任思走到柜台后面找出两只茶碗,倒上两碗茶端到桌前,在陈文祺和自己面前各放了一碗。

    突然,那两个疯疯癫癫的僧道旋风似的冲进客栈,抢到二人之间,口中嚷嚷道:“渴死了,渴死了。”飞快地将二人面前的茶碗抢在手中。

    道人不管冷烫,捧起任思面前那碗茶牛饮一般,瞬时喝了个精光,看见和尚望着手中的茶碗发呆,嘲笑道:“秃驴发什么傻?不喝就还给那人。”

    和尚大眼一瞪,缓缓将茶碗送到嘴边,任思一见,便要来夺,和尚脸色一变,将茶碗“乓”的一声摔在地上,茶碗碎裂之后,茶水渗入土中“咝咝”作响,冒起一阵白色的烟雾。

    “怪人,你是个怪人,竟然喝的是毒茶。”和尚拉了一下陈文祺胸前的衣领,惊奇地叫着,一溜烟出客栈。道人见状,大喝一声,“贼秃驴,你见鬼了啊?”拔腿追了出去。

    任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作声不得。陈文祺心下了然,也不说破,正好掌柜的收拾完房间出来,请二人进房歇息,打破了尴尬局面。

    来到房中,陈文祺若无其事地说道:“任兄年长,就请睡床上吧,在下年轻,打地铺凑合一晚。”

    任思期期艾艾地说:“还是在下睡地铺吧,陈兄年轻,身子骨嫩,当心着了风寒。”

    “既然大家互相谦让,干脆都睡床上吧。夜里还有些寒冷,大家挤着睡暖和一些。”陈文祺抱起地铺上的棉被,洗了手脸便钻进被里,头枕行囊呼呼睡去。

    任思看着陈文祺沉睡的样子,将眼睛转到他的行囊上,欲要动手,又有些心虚,害怕陈文祺是假装睡着,等着自己入彀。就这样欲行还休、欲罢不舍的纠结了半夜,终于不敢造次、昏昏沉沉地睡了。

第四十回 冰寒西北

    翌日早晨,陈文祺睁开双眼,一看身边空空如也,任思不见了踪影。陈文祺知昨晚茶水之事令他难堪,再无颜面与自己同行,只好不告而别。陈文祺也懒得计较,掏出碎银结了宿费,又请掌柜的做了一碗面条,吃完后道谢一声,就要出门而去。这时“尚儿”跑出来,拉住陈文祺的行囊,满眼期待地说道:“大哥哥,能不能再对个对联再走?”

    陈文祺不忍扫他的兴,弯下身拍拍他的小脸蛋,说道:“好呀,请小弟弟出上联。”

    “尚儿”四处张望,寻找可用来联对的素材。可能是怕陈文祺走掉,情急之下竟难成一联。掌柜的有些无奈,便向小童说道:“尚儿,让这位大哥哥赶路好吗?爹爹与你联对。”

    “尚儿”满脸通红,急得眼泪打转。陈文祺怕他委屈,思谋着拣一个现成的对联让他对上,以免挫伤他的童心。四下里一望,“有了”,指着远处向“尚儿”说道:“你看,那边有几个小弟弟追打偷吃稻谷的小鸡,大哥哥出个上联你来对好不好?”

    “好。”“尚儿”大喜,拍着小手蹦蹦跳跳地答应。

    “大哥哥的上联是:‘饥鸡盗稻童同打’。小弟弟,大哥哥有事要赶路,你可以慢慢的想哦,等大哥哥返回的时候,再告诉你的下联好不好?”

    “好。”

    “那咱们拉勾,不许反悔?”

    “嗯。”“尚儿”伸出小手,勾住陈文祺的手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不许变,等大哥哥回来。”

    “大哥哥再见。”

    “再见。”陈文祺话音刚落,人已在两丈之外。

    走了两、三个时辰,进入朔州地界。陈文祺想起昨晚与自己同榻共眠的任思,他果真是朔州人吗?为何要在茶中下毒,他要自己的包裹有什么用?“南关”客栈的蒙面人、拦路的一老一少、疯疯癫癫的僧道、还有这个任思,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何对自己都有兴趣?

    “尊驾别来无恙?”正思想间,两个人影挡住了去路。陈文祺一看,心里想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又是昨日拦路的那一老一少。

    “二位又来挡我行路,莫非前面又有什么‘禁地’不成?”陈文祺揶揄地说道。

    “前面虽无禁地,但昨日擅闯禁地的账不可不算。”蒙面少年说道。

    “阁下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竟还大言不惭地要与别人算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陈文祺有心激他揭下面巾,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别废话,尊驾昨日擅闯禁地,就该付出代价。本少爷悲天悯人,只要你把背上的包裹留下,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你们处心积虑,又是拦又是追的,就是为了在下背后的行囊?”陈文祺颇感意外地问道。

    “正是,只要留下包裹,我们就不再为难你。”

    “虽说包裹并不值钱,但若要在下拱手相送,却是千难万难。”陈文祺傲然说道。

    “按照尊驾的意思,非要我等动手不可?”蒙面少年左手一把抓住腰间的剑鞘。

    “请阁下不要假装无辜,你们动不动手什么时候由在下说了算?”陈文祺毫无惧色。

    “既然你不识时务,就在拳脚上见真章吧。”说到这里,蒙面少年扭头一看,面现异色,四处望了望,喊道:“二师兄,二师兄。”

    良久,从路旁的灌木丛中慢慢转出一个人来,正是与陈文祺不告而别的任思。

    任思的出现,陈文祺毫不意外。疯和尚将有毒的茶碗打破之后,陈文祺联想到任思出现的时机和后来的一些表现,几乎可以肯定他与这两人是一伙。这时看见任思走出来,还是向他遥遥抱拳,说道:“任兄不辞而别,原来是要先到这里等候在下的吧?”

    一句话说得任思面红耳赤,竟不知如何回应。

    “有一事不明,请任兄指教。昨日在树林之中,在下受不了那些毒蛇的气味几乎昏迷,当时任兄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而任兄并未出手。但到客栈之后,任兄却又为何下毒于茶中,要置我于死地?”

    “那茶中不过是蒙汗药而已,任某只想迷昏陈……兄,并未存心害你性命。”任思有些羞愧地说道。

    “迷昏在下之后,便好取了在下的包裹?”

    任思低头不语,显然正是如此。

    “二师兄同他嗦什么?大家一起上。”蒙面少年“刷”的一声,掣出长剑,率先向陈文祺刺来。

    陈文祺不慌不忙,脚步一磋,转到蒙面少年的侧面,一招“偷梁换柱”,单掌拂向他后背的“天柱穴”。蒙面少年一剑刺空,背后又觉掌风吃劲,忙向前跨出一大步,避过陈文祺的反击,手中长剑划个半圆,又向陈文祺刺来。陈文祺使出“拂穴掌”的招式,招招不离蒙面少年的周身要穴,竟以一双肉掌,将蒙面少年逼得连连后退。若不是无意伤人,只怕不到一百招,蒙面少年就要躺倒在地。

    “拂穴掌?”持拐老者自言自语,眼神中透出几分迷茫。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还等什么啊?”蒙面少年招架不住,急忙向任思和使拐老者喊道。

    二人知道若再不出手,蒙面少年必伤无疑,便一左一右向陈文祺扑来,或许心存内疚,任思不忘示警一声:“陈兄看招。”

    陈文祺苦笑道:“三位一起上阵,忒高看了陈某。也罢,陈某今日就领教一下几位的高招。”说罢,解下束腰,以带作剑,注入内功一抖,顿时腰带如灵蛇般分袭三人的颈项部位,迫使他们撤招回救。陈文祺为何放着现成的“画影剑”不用,而以腰带迎敌?皆因师门剑法“垂柳舞风剑”偏于阴柔灵秀,所出招式并非寻常剑招那般砍或刺,而是割,招招如垂柳舞风,专割对方的颈项、手腕、大腿等部位的动脉与关节处的韧带,使对手瞬间失去抵抗能力。但这种剑法须用“软剑”才能将剑招发挥到极致,此次陈文祺赴京会试,未曾带上恩师传给他的“绕指剑”,是故只好以腰带代替。

    “垂柳舞风剑?” 使拐老者又叫了一声。

    “阁下见识还不错。那就再尝尝‘垂柳舞风剑’的厉害。”陈文祺说道。

    不过,虽然剑法精妙,陈文祺武功也不弱,但因“兵刃”不趁手,加上对方是三个高手围攻,不到五十招,陈文祺已是处于下风。他意识到对方武功了得,先前不该太过大意,以致陷入被动局面。但他毫不慌张,暗中将“易髓功”提到六成,将腰带抖得笔直,分“刺”三人的面门。

    使拐老者等三人初见陈文祺使出“垂柳舞风剑”,心里既惊且喜。惊的是此人竟会“垂柳舞风剑”法,那他是何人?喜的是这套剑法己方几人娴熟于心,虽然厉害却不难破解。特别是任思和那持拐老者,并非真要难为他,只是勉强与他周旋,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因此在激斗中时时护住自己的颈项、手腕等处,防他“割”断动脉、韧带。这一招改“割”为“刺”,令三人大吃一惊,百忙之中只有撤招后退,避开这突然的一击。

    就在三人撤招后退的间隙,陈文祺已将腰带收起,反手从包裹中拔出“画影剑”,长笑一声,使出“戢刃剑法”,或刺或砍,立时扭转颓势。任思等三人何曾见过如此怪异的“剑招”?一时竟是奈何他不得。

    一时间,双方四人斗了个旗鼓相当。任思等人并不急于建功,思谋着就这样缠斗下去,等你筋疲力尽的时候再擒你不迟。陈文祺却是心存顾忌,每次出手都是点到为止,怕误伤三人性命。时间一长,对方三人看出端倪,以为他的剑招虽然怪异,威力却是有限。三人互相使一眼色,手上一紧,齐齐向陈文祺攻来。这一下形势逆转,陈文祺左支右绌,立时落于下风。正犹豫要不要施展全力间,猛听一声低喝:“都给我住手。”只见人影一闪,一个身穿灰布长衫、唇边蓄有三绺白须的七旬老人出现在场中。

    “师父。”任思等三人一听,赶快向后跃开,垂手站在来人面前。

    “哼,三个打一个,老夫的脸让你们几个丢尽了。”白须老人脸一板,沉声训斥道。

    “师父……”使拐老者欲要解释,白须老人挥手截住他:“你们的事待会再说。”转过身向陈文祺问道:

    “这位小友,柳慕丰是你什么人?”

    陈文祺心想,这白须老人似乎认识师尊,也不知他与师尊是敌是友。对他的三个徒弟我都没有胜算,如果他要护短的话,今天恐难全身而退。但是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对方问到师父头上,难道还能不承认?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陈文祺不假思索,回答说:“他老人家正是在下的恩师。”

    “哈哈哈,柳慕风传你的‘拂穴掌’、‘垂柳舞风剑’果然学的不错,上得了台面。”随即脸色一沉,双眼逼视陈文祺,说道:“不对,你的另一位师父究竟是谁?”

    “另一位师父?在下的师父不少,有教‘三百千’的师父,有教‘四书五经’的师父,也有教马步、站桩的师父,不知尊驾问的是哪位师父?”陈文祺反问道。

    白须老人一愣,继而说道:“教你武功的师父。除柳慕风之外,还有谁?”

    “教武功啊?在下的确还有一位师父,姓陈名仰山。”陈文祺答道。

    “陈仰山?没听说过。如此高的功夫怎会在江湖籍籍无名?”白须老人自言自语,显得有些疑惑,复又向陈文祺问道:“你这位陈师父是何处高人?是他教你‘刀剑双杀’的功夫?”

    陈文祺摇摇头:“他老人家乃是族中长辈,是在下的启蒙恩师,只教过在下马步、站桩等基础功夫。”

    白须老人似是松了一口气,说道:“我说呢,江湖中的绝顶高手老夫怎会不知?那么你还有一位师父是谁?这么说吧,教你‘刀剑双杀’功夫的人是谁?”

    陈文祺还是摇摇头道:“除了两位师父之外,再无人教在下的武功。”

    “那这‘刀剑双杀’的武功是怎么一回事?柳慕风知道你会‘刀剑双杀’吗?” 白须老人紧问道。

    “这个……,请恕在下不方便说。在下习此武功不久,师尊尚不知情,但在下定会向师尊禀告此事。”

    白须老人见问不出所以然,便转而问道:“你怎么与老夫的三个徒儿打起来了?”

    “这个……,在下也甚是不解。要想知道原委,只能问令高足了。”

    “黎远,你说。”白须老人转过身,看见蒙面少年,止住正要答话的使拐老者,向蒙面少年说道:“维儿,你为何蒙住嘴脸?难道见不得人吗?还不摘下面巾?”

    “师父,这……”蒙面少年似乎很是为难,并未遵从师父的命令。

    “怎么,难道要为师亲自动手替你摘下?”白须老人不怒而威。

    “是,师父。”蒙面少年抬手慢慢除去蒙在脸上的黑巾。

    “是你?”陈文祺如见鬼魅一般,失口喊道。此人陈文祺再熟悉不过新科武状元尹维。

    “怎么,你们认识?”白须老人惊讶地问道。

    “岂止是认识?而且将要同殿为臣。”陈文祺解嘲般地说道。

    “同殿为臣?”这次轮到白须老人不解了。他看看黎远和任思,以为他俩也如自己一样吃惊,但看他们平静的样子,知道他俩早已知道他们的身份。

    “既然同殿为臣,为何象仇人般厮杀?”白须老人向陈文祺问道。

    陈文祺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前辈所问,正是在下想知道的事情。”他觉得白须老人并非“护短”,故而改口称他“前辈”。

    “维儿,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师父,我……”尹维嗫嚅着始终没有开口。

    “黎远,你说。”白须老人有些不耐。

    “师父,是这样……”黎远向白须老人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前几天尹维突然找到他的大师兄黎远和二师兄任思,说是一个同科的进士仗恃他有一点博闻强记的功夫,自高自大,目中无人,不仅在琼林会武宴上出尽了风头,还处处与自己作对,让自己在皇上和满朝的大臣面前下不来台,甚至还顶撞当朝国丈,闹得皇上也是左右为难。因此来请两位师兄相助,要“修理”一下此人。黎远和任思冷笑一声,难道凭师弟的功夫还“修理”不了他?尹维为了说服两个师兄,故意说道,“那人”不仅自高自大,而且功夫着实了得,他还嘲笑我的功夫是“师娘”教的,如同女人绣花一样。听到“那人”辱及师父、师娘,黎远、任思一听怒不可遏,即刻便要动身去寻那狂妄之徒,要让他知道师门功夫的厉害。尹维暗暗高兴,忙说“那人”在释褐期间,要去宁夏游玩,此时正在途中,不日就要经过此地。于是三人合计出一个办法,要“为难”一下“那人”,好叫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什么办法?原来在“那人”经过的官道上,有一片藏有无数蚺蛇的树林,现在正是蚺蛇交媾的季节,每日的下午至半夜子时,蚺蛇就要出洞交媾。蚺蛇交媾时秽浊之气大增,形成可怕的蚺蛇瘴,人若闻之,头脑昏沉,胸腹胀痛,轻者昏迷,重者一二日即死。为了将“那人”诱进树林,决定由黎远和尹维出面,使出欲擒故纵之计,假称树林为师门“禁地”,不许人乱闯,“激”那人进入树林。同时为保险起见,由任思假装路见不平,“击退” 黎远和尹维,带领“那人”闯入树林,待“那人”昏迷后,再将他抱出树林,以随身所带的雄黄为其解毒,以免弄出人命。当然,在“那人”醒来之前,将他的行囊偷偷取回,这样,“那人”既在林中尝到了胸腹胀痛、昏迷呕吐之苦,又失落了换洗衣物和钱财,难免落个乞讨回家的下场。谁知两个疯道颠僧误打误撞,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些雄黄粉,洒了“那人”一身,将他的瘴毒解了。三人这才在此等候,发生了刚才的打斗。

    白须老人听罢,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哼哼,老夫一辈子光明磊落,最不屑下三滥的手段。就是对付十恶不赦之徒,也必是光明正大地动手。而你们……,好,好,回头再说。”白须老人显然十分生气,转向陈文祺问道:“你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进士?”

    陈文祺不明所以,说道:“我是新科进士不假,但是否是他们口中的那个进士,在下不得而知。”

    “他的‘功夫是师娘教的’,这话可是你说的?”白须老人不动声色,沉声问道。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在下熟读圣贤之书,决不会出言无状。何况在下也曾拜师学艺,一贯尊师重道,我与尹兄同科进士,实无必要羞辱他的师门。”陈文祺理直气壮地答道。

    “尹维,你怎么说?”白须老人显然相信陈文祺说的是实话,已对尹维动了怒气,因此“维儿”这时变成了“尹维”。

    “我……我是怕师兄不肯出手,故……故此就……”尹维呐呐地说道。

    “你……”黎远、任思气极,原来被他诓了。

    “哼。”白须老人不理他们,仍然向陈文祺问道:“他说你在琼林会武宴上出尽风头、有与他作对、还顶撞当朝国丈的,可有此事?”

    “前辈既问,在下就如实相告。”遂将琼林会武宴上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尹维,他说的可是事实?”白须老人转而问道。

    “……”尹维嗫嚅着。

    “如果他说的是事实,也未见与你作什么对呀?”白须老人见尹维支支吾吾,料定陈文祺所说不假。

    “师父有所不知,他完全就没有将徒儿放在眼里,还当着皇上和朝中大臣的面羞辱徒儿,说徒儿连小孩都不如。”尹维低声辩道。

    陈文祺一听如入云雾一般,我何曾未将他放在眼中?又何曾说过他连小孩都不如?

    “他是怎么羞辱你的,且说说看。” 白须老人似有不信。

    尹维本就是找救命的稻草,哪敢对师父说出真相?故此期期艾艾的不好启齿。倒是陈文祺站在一旁苦想半天,突然想起指点小许泰破那“八面威风阵”时对阿巴海说的一句话,才恍然大悟。继而想道,自己原本是讥讽鞑靼人的,哪是“羞辱”他的?就算一不小心让他感到“羞辱”,难道就为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兴师动众,要来“修理”自己?这人也未免太鼠肚鸡肠了吧。欲要将那日的事情挑明,又想到白须老人自诩光明磊落,如果得知是这么一回事,肯定会责罚于他甚至他的两位师兄。陈文祺虽然对尹维不齿,但也不愿落井下石,而且他们虽然想“修理”自己,也未存心要了自己的性命,总算良心未泯,自己也好端端的没啥事,不如就帮他们遮掩过去。想到这里,便向尹维说道:

    “尹兄是指护卫校场中那事儿吧?若是在下无意间伤害了尹兄,今日在此向尹兄赔礼,还请尹兄海涵。”说完抱拳向尹维施了一礼。

    尹维若是识趣的话,趁着陈文祺与他“赔礼”的机会,说上两句冠冕堂皇的话,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大家一团和气,彼此无事。哪知这尹维心胸狭隘且不识时务,一见陈文祺“服软”,以为他惧怕师父出手,想交待一句场面话然后开溜。于是来了个“得理不饶人”,两眼一翻说道:

    “姓陈的,你在皇上面前出尽风头,将我贬得一钱不值,今日却轻飘飘的说什么是无意间伤害了我?这未免太轻松了吧?”

    “是呀,你伤害了小师弟,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交待了,这事如果传扬出去,日后我等如何还在江湖上见人?”黎远一旁帮腔。他是白须老人的大弟子,如果没有什么道理就带着师弟们找人晦气,师父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自己。

    白须老人瞪了黎远一眼,斥道:“黎远,你也将是知天命的人了,怎的如此沉不住气?就算要怎么样,总得先搞清楚真相吧?尹维你说,他是如何伤害你的?”

    尹维一听,已知弄巧成拙,便含糊的答道:“师父,这个……还是不说吧。”

    “说。在护卫校场究竟是怎么回事?”白须老人厉声喝道。

    “是,师父。”尹维迫不得已,只好信口胡诌:“那日在京城护卫校场,鞑靼使者阿巴海将进贡的玉璧藏于一个阵型之中,声言若朝廷破不了那阵型、取不回玉璧,便要与大明断了宗藩关系,从此不再进贡与称臣……”

    “这阿巴海未免太猖狂了吧?”任思久未开口,这时忍不住插了一句。

    “可不是?”尹维面现得色的说道:“我当时在场,听罢心中发怒,便自告奋勇要去破阵。”

    “嗯,师弟好样的。”任思又赞了他一句。

    “可是,”尹维话音一转,声音也低了许多:“那阵的确厉害,我将师门的武功尽数使出,最终还是无功而返。”说到“师门的武功”几个字的时候,特地提高声调,言下之意不是我无能,是师父的武功如此,说完偷偷朝白须老人望了一眼。

    白须老人不动声色,催促道:“别卖关子,继续说。”

    尹维稍微犹豫了一下,用手指着陈文祺说道:“正当皇上焦急的时候,他站出来对皇上说,‘尹状元的武功怎么如此不济?这个阵型小孩子都能破的。’他将堂堂武状元说得比小孩都不如,这不仅是羞辱我,还羞辱了师父您哪。”他想,反正这时就是我们俩知晓此事,你纵然巧舌如簧也没法争辩,自己终归是徒弟,难道师父不信我反信一个外人不成?

    陈文祺不料尹维人品竟是如此低劣,竟然瞒天昧地当面向自己扣屎盆子。心里忿怒表面却不动声色,且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白须老人的阅历何等丰富?且不说眼前的少年自己略知一二,绝非一个挑是拨非之人,就说当时皇上着急破阵之事,那种时候说出此等话来就不怕皇上震怒?十有**尹维在撒谎。白须老人忍住不满,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尹维没想到师父没有发怒,反而问到“后来”,一时张口结舌,竟是无话可说。

    白须老人已知他胡说,便用眼睛望着陈文祺。

    陈文祺想道,尹维这人如此卑鄙,如不让他的师父知道他的为人,恐怕将来还要祸及师门,见白须老人望着自己,便将当时破阵的情况略略说了一遍。最后说道:

    “在下与尹兄各说一词,谁真谁假全凭前辈判断。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当时还有朝中文武大臣在场,前辈定能查出真相。”

    白须老人似乎挺在意鞑靼进贡这事,又问道:“既然阵型已由许泰闯破,那玉璧是否取回?”

    陈文祺本不欲多谈,见他问起,又将取玉的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

    这时大家似乎忘记了先前的事情,将注意力都转到进贡的事情上来。听到陈文祺取下玉璧之后,任思愤愤地问道:“鞑靼人三番五次的刁难,难道朝廷就这样放过了他们不成?总得让他们得些教训才是。不然的话,我大明藩属国那么多,以后个个争相效仿,岂不有损大明的威仪?”

    白须老人微微点头。

    陈文祺见他们愤愤不平的样子,便将强弓立射、计赚三卫的经过也说了个大概。

    任思听说要回了失去二十年之久的城池,喜不自禁,走过来拍拍陈文祺的肩膀,说道:“这可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儿。那三个城池他们什么时候交还?”

    “六个月之后。”然后低声笑着对任思说道:“在下就是奉了皇命去接收城池的,任兄如将在下的御赐金牌拿了去,岂不坏了大事?”那日在客栈中,疯和尚假装拉他的衣,将一个纸条塞进他的怀中,他趁任思不注意的时候打开一瞧,上面写着“谨防身边人偷牌”几个字,与关城客栈那张字条的笔迹如出一辙,陈文祺始知任思是为金牌而来。

    哪知白须老人听力极好,脸色一变,问道:“任思,这是真的么?”

    任思不敢撒谎,连忙点头承认。

    “你要金牌干什么?难道不知丢失了御赐金牌就是死罪?”

    “师弟说,先将金牌偷出来,让他着急一阵子后再悄悄还回去。”任思不敢强辩,只好说道。

    “黎远,你也知道此事罢?”白须老人强压怒火,又问大弟子。

    黎远深知师父的脾气,此时还是波澜不惊,一会就要平地惊雷。连忙走到师父跟前,“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任思、尹维哪敢怠慢?也齐齐跪在白须老人面前。

    白须老人厉声喝道:“尹维。”

    “师……师父。”尹维胆战心惊,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哼哼。古人曾言:出门忘家为国,临阵忘死为主。枉你出身于官宦之家、将门之后,不思尽忠报国、匡世济民,却为一己之私撺掇师兄暗中使坏,处心积虑加害无辜。似你这等睚眦必报的斗筲之器,如何当得起‘状元’二字?想当年老夫架不住你爹爹再三再四的恳求,无奈之中收了你作为记名弟子,让你两个师兄指点你一些武艺,今日看来竟是老夫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也罢,如今你已‘功成名就’,这个记名弟子的名分到此为此,望你以后好自为之。如若胆敢使用本门武艺为非作歹,老夫就是寻到天涯海角,也要废掉你的武功。”最后一句说出来,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师父……”尹维身躯一抖,还想求情。

    “无需多说,从今以后你我再无师徒名分,你去吧。”白须老人决绝地说道。

    尹维见无可挽回,不再言语,用怨毒的目光朝陈文祺瞪了一眼,转身恨恨地离去。

    白须老人用手指着黎远、任思说道:“身为师兄,不能克己慎行、约束同门,反而听信谗言、同恶共济,此罪一也;君子行事,当光明磊落、不愧不怍,你们却以瘴、毒、偷等下三滥的手段暗锤打人,自甘堕落,此罪二也;黑白不辨,是非不分,不顾江湖道义恃众凌寡,此罪三也。这等不肖之徒,如不责罚,不仅老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你们也将为武林中人所不齿。”

    黎远、任思汗流浃背,齐声说道:“弟子知错,愿受师父责罚。”

    “念你们还知道认错,良心未泯,为师就罚你们自废一只臂膀,以半生的残废牢记这次的教训。”

    “师父……”黎远叫道。

    “黎远,你敢违抗师命?” 白须老人厉声问道。

    “徒儿不敢。”黎远战兢兢地说道:“师父,千错万错,是徒儿的错。任师弟是徒儿让他参与其中的,不关他的事。您要罚就罚徒儿一人,徒儿愿自断双臂,以赎前愆。”

    任思急道:“师兄,我的错就是我的错,你不要都揽在一人身上。师父,徒儿愿罚。”说罢,竖起右掌,朝左臂疾快地切下。

第四十一回 见弱难扶

    “且慢。”千钧一发时刻,陈文祺大喝一声,双掌分袭黎远、任思面门,迫使他们放弃自残。正当二人欲联手对抗陈文祺的时候,陈文祺已经收掌转身,口中喝道“前辈看掌”,掌随声到,已经拍到白须老人胸前不过数寸。这是师父柳慕丰的成名绝技“烈焰掌”,此前陈文祺数次对敌,从未使过,皆因此掌颇为霸道,伤人必至骨髓,无药可医。加之此掌必须内力催动,极耗真元,如遇高手,反噬自身。故而师父柳慕丰再三嘱咐,不到性命攸关之时不可使用。今日陈文祺为解心中谜团,才贸然一试,不过只使出五成功力,发现不对便即收手,以免误伤对方。

    白须老人感觉一阵热浪扑面,当下也不怠慢,抬起右手,向陈文祺的手掌迎了过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在须臾之间。待黎远和任思赶到师父身旁的时候,两人双掌已然接实。

    只听“蓬”的一声,白须老人身子晃了一下,陈文祺则倒退五步,饶他是事先以罡气护体,还是打了一个寒噤。

    “臭小子,还没认出老夫来?要不要再对一掌?”白须老人笑骂道。

    “师伯,真的是您老人家?弟子给您叩头。”陈文祺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向白须老人叩了三个头。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白须老人弯腰拉起陈文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如今是朝廷命官,老夫不过一介布衣平民,自古以来哪有官拜民的道理?”

    “弟子虽然初入庙堂,却也算是江湖中人。再说了,尊师敬老乃是中华美德,弟子心仪师伯已久,今日有缘一见,岂敢无礼?”陈文祺欢愉地说道。

    “呵呵,臭小子长大成人了。想当年老夫在你师父那里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穿开裆裤的黄口小儿哩。嗯,不错,你师父的成名绝技‘烈焰掌’有传人了。”

    “还不错啊?刚才差点被您老人家的‘寒冰掌’给冻僵了。”陈文祺夸张地说道。

    “那是你心存忠厚,只使出五成功力,若是全力使出,老夫至少也得使出六成功力才能对付呢。”

    两人只顾说话,却将黎远和任思搞得懵懵懂懂,刚才拳脚相向,此时又叩头打拜,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白须老人姓杨名羡裕,与陈文祺的师父柳慕丰乃是同门师兄弟,他们的师父“终南老叟”武学渊博,且授徒方式也很特别:不同时给两个徒弟传授武功,而且传授给两个徒弟的武功又截然不同,大徒弟杨羡裕学的是“寒冰掌”和“傲竹穿云剑”, 小徒弟柳慕丰学的是“烈焰掌”和“垂柳舞风剑”,均是一阴一阳、一刚一柔的武功。出道以后,杨羡裕以“寒冰掌”成名,柳慕丰则以“烈焰掌”著称。两人一北一南,人送外号“冰寒西北”、“火炙东南”,江湖统称两人“冰火两重天”。

    初时,师兄弟两人也时常相聚,一起切磋武艺、交流心得,后来由于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两人见面的次数日渐稀少。

    在陈文祺很小的时候,杨羡裕在师弟家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后来由于再未去过江南,两人从此无缘相见,因此虽然彼此都从柳慕丰的口中知道对方,但却互不认识。当杨羡裕得知陈文祺是柳慕丰的徒弟之后,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但并未说破;陈文祺虽然猜想白须老人可能是“冰寒西北”杨羡裕,却不能肯定,故此与老人对了一掌,直到老人使出“寒冰掌”之后,这才确定自己的猜测不错。当下说道:

    “师伯,两位师兄虽然犯有小错,也是一时迷糊,并非奸恶之徒。依弟子愚见,对他们薄责几句即可,至于他们那两只臂膀,师伯就放过了吧,权当是送给弟子的见面礼,您看如何?”

    杨羡裕要打断爱徒的手臂,心里也是不忍。现在陈文祺出面讲情,当然正中下怀。遂向黎、任一瞪眼,喝道:“若非你陈师弟说情,为师定责不饶。还不赶快谢过陈师弟?”

    两人走到陈文祺面前,齐齐说道:“多谢陈师弟讲情。此前多有得罪,还请陈师弟原谅。”

    “无妨,无妨,不打不成交。再说,小弟向师伯求情,也有一份私心哩。”

    “此话怎讲?”

    “小弟奉皇上谕旨,前往宁夏接收河套三卫的治权,虽有阿巴海亲笔写下的字据,但那小王子必不肯承认,估计唯有一战才可达成目的。虽然朝廷早有预见,排出精兵、利器,若战胜面很大。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小弟此次独自西来,就为深入敌后打探敌方动静。俗语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小弟一个‘南蛮子’人生地不熟,有力所不逮之虞。宁夏虽有朝廷驻兵,奈何那些人只是工于马上功夫,不谙江湖中事。二位师兄久居西北,精通彼处风土人情,且阅历丰富,小弟若得二位师兄相助,必然事半功倍。”

    任思一听,不待师父点头,抢先说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只要陈……公子用得着我们师兄弟的地方,请尽管吩咐。”他因心中有愧,“师弟”二字转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陈文祺大喜,用眼光征询杨羡裕的意思,看见杨羡裕点头应允之后,便向黎远、任思说道:“既然师伯俯允,小弟在此先行谢过。请二位师兄回家安排妥当之后,七月十五到宁夏镇兵马大元帅府会合如何?”

    “如此甚好。”

    “今日之事,全仗师伯化解,弟子再次谢过。”陈文祺对杨羡裕施了一礼,便挥手与三人作别。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西北的五月,犹如江南家乡的仲春,处处绿草如茵、姹紫嫣红,不知名的野花随处盛开,给人一种清新的意境,置身在花团锦簇之中,陈文祺心旷神怡。自与杨羡裕师徒分手之后,再未出现什么“麻烦”,陈文祺日行夜宿,很快就到了延安府境内。

    这一日,时近晌午,陈文祺感觉腹中有些饥饿,便信步走向离路边不远处的一个村落,准备找个小馆子临时小憩,吃点东西再说。

    刚刚进入村头,耳听前面不远人声嘈杂,中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声。陈文祺紧走几步,就见前面密密麻麻好几十人,围着一个圆圈,好似看什么热闹。嘈杂的声音正是自那圆圈之中传出。

    陈文祺分开众人,走进圈子一看,场中两个身穿锦衣华服的一老一少,正大声呵斥着一儒士模样的老者,几条壮汉拉扯着一个身穿绿色碎花对襟夹袄的妙龄少女。但见那少女杏眼桃腮、皓齿明眸,素足如莲、芊腰似柳,眉不描而黛、肤无粉而白。此时春色宜人,脱去冬服换上春装的她,身材曼妙,曲线玲珑,端的是光彩夺人、美艳无双。此刻,她那原本梳成华髻的长发凌乱地披落在肩上,清澈如秋水的美目犹如梨花带雨。她一边无力地抗拒那几条壮汉的拉扯,一边无助地哭喊着:“爹爹,女儿不去啊。爹爹,女儿不去啊。”凄厉的声音令人摧心剖肝,惨不忍闻。

    那儒士模样的老者此时也是老泪纵横,单膝跪在那华服老者跟前,拉着他的衣袖,双唇哆嗦着,竟是无语凝噎。

    围观的众人尽皆带着气苦的神情,却并无一人出面制止。

    眼见那几条壮汉捉住少女的双手双足、如大字般的将少女提起,华服老者也甩开了儒士模样老者的手,与华服少年一道,吆喝着分开围观的人群就要离去,陈文祺来不及问明情由,便赶出数步,横挡在华服老者一行人面前,沉声喝道:“诸位且慢,放下这位姑娘,有话好说。”

    那绿袄少女哭喊半日无人相助,此时一见有人出头,如闻天籁之音,立时娇声喊道:“公子救我。”

    围观众人又围了上来,既是关心事态发展,又想瞧瞧热闹。

    那几条壮汉好象很听话,放下了那少女,两个壮汉一左一右的架住她,其余三人将短衫的纽扣一一解开,露出肥厚的胸肌,边走边说道:“哪来的野小子,吃了豹子胆不成?也不打听打听,这肤施县地头,谁敢管刁老爷的闲事?你要说话也行,就让爷爷们的拳头同你说吧。”

    陈文祺不想和他们打架,见几人向自己走来,便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顽石,单手一握一揉,那顽石瞬间化作齑粉。陈文祺将手高举过肩,让石粉如水银一般洒落地下,盯着壮汉说道:“哪位自问他的脑袋比这石头还硬的话,不妨过来一试。”

    那几个壮汉脸色一变,迟疑着不敢上前。华服少年大怒,呵斥道:“平日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为的什么?还不快上?”说完,脱去衣服,准备亲自上阵。

    华服老者将手一挥,示意他退后,然后向陈文祺说道:“这位公子似乎不是本县人吧?这是老夫的家事,还请不要插手。”

    “家事?”陈文祺望了一眼绿衣少女,少女双泪直流,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却未开口否认。陈文祺手指着少女,问道:“她是你家的什么人?”

    “是……”

    “她是本少爷的媳妇儿。”华服老者吞吞吐吐的未说完,华服少年抢先说道。

    “哦?你的媳妇?那为何又是拉又是扯的?”

    “她……”

    华服少年正待开口,华服老者瞪了他一眼,华服少年立即闭口不言。

    华服老者耐着性子对陈文祺说道:“她虽然现在不是老夫的儿媳,但这次的确是接她回去的。只因她不听父命,故而老夫出此下策。好了,老夫都给你说明白了,请你让开道吧。”说完作势要走。

    “且慢。”陈文祺伸手拦住华服老者。

    “公子还有何事?”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在下想听听这位老先生怎么说。”

    “好,好,好,你就问他吧。”华服老者倒是坦然得很。

    陈文祺也不理会他,走近儒士模样的老者身前,温言问道:

    “老先生,他说的可是事实?”

    儒士老者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然后呜咽着说道:“都是老朽作孽啊。灵儿呀,都是爹爹害了你呀。”

    “老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您说与在下听听,说不定在下可以帮帮您啊。”

    “老朽枉读了圣人书啊,中了他们的圈套了,这是个死结呀,任谁也解不了啊。”儒士老者没头没脑的说了这几句,然后悲愤地喊道:“灵儿,都是爹爹害了你呀,我可怎么跟你娘交代啊。”

    “爹爹,娘”那边绿衣少女哭喊着。

    饶是陈文祺问的唇干舌燥,儒士老者就这么几句话颠来倒去的说,弄得陈文祺一头雾水,不着边际。

    华服老者等的极为不耐,在一旁催促道:“这位公子,今日老夫看在接媳妇回家的份上,已是忍耐多时。对不起,老夫不能奉陪了,我们走。”

    “等等。他们父女哭成这样,定有隐情。你们便是这样接她回去,也是强拧的瓜不甜。不如你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在下,说不定在下可以帮你们一把。”陈文祺犹自不死心。

    华服老者沉吟了片刻,说道:“好吧,难得老夫今日心情好,就成全你的好奇之心。其实事情很简单,他无钱还老夫的债,自愿送女儿抵债。说来老夫还是积德,没让他女儿做下人,而是要她堂堂正正地做老夫的儿媳,这等美事旁人想都想不到呢。”

    陈文祺一听是送女抵债,心情为之一松。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总是有办法的。

    “敢问他欠你家多少银子?”

    “多少?这可不好说准确。” 华服老者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犹疑着答道。

    陈文祺大为稀奇,连欠了多少钱都不知道,就要人家闺女抵债,这双方也算糊涂到一块了。

    “总得有个数吧,不然的话,能让一个黄花少女抵债?”陈文祺逼问道。

    “他是老夫为小儿聘的塾师。去年在老夫家中好吃好喝了一年,每月金十贯,端午、中秋的‘节礼’样样不少,还有用的睡的各项花销、几个下人轮流侍候着。你倒是说说看,这七七八八的该要欠多少银钱?”

    陈文祺一听,顿时舌挢不下。包吃包喝外加每月十贯金,离谱了吧?要知道乡间塾师束一般都是三贯钱左右,最高没有超过五贯的。他抬眼望望那儒士老者,见他并不否认,想来确是真的了。于是说道:

    “这个倒是好算。如你所说,每天吃喝住用外加下人的用费,二百文钱应该只多不少吧?加上支用的金,每月就是十六贯钱了。”

    “哼,你道这钱放在罐子之中埋在地下啊?老夫的闲钱借给别人还可以生息的呢。”华服老者翻了翻白眼。

    “这倒也是。”陈文祺理解地点点头:“那么,加上月息一千六百文,一年的本息差不多是二百二十贯。这样,在下碰巧身上带有一点银钱,就代替他们还你二百五十两纹银,如何?”

    华服老者尚未回答,一旁的华服少年凶巴巴地说道:“慢说二百五十两纹银,便是二百五十两黄金也不成。哎,我说你与他们非亲非故的,这么热心大方替他们还钱,是不是看上我的媳妇儿了?你若敢这样,当心你走不出肤施县。”

    “休得胡言,退过一旁。”华服老者呵斥了华服少年一句,又对陈文祺说道:“按说欠债还钱,钱到债清也就罢了。可是老夫与这位酆先生签下的字据,却是另有约定呢。”那神态间甚是得意。

    “另有约定?难道欠债不用还钱?这可是稀奇事。在下最喜猎奇,可否见告?”陈文祺决心要问个清楚明白。

    “难得老夫今天心情不错,就告诉你吧。老夫老来得子,对犬子多少有些溺爱。‘幼学’之年本应让他读书,而他偏偏迷上习武,老夫拗他不过,只好托人找到一位名师教他武功。三年前,师父对他说,习武之人也得有点文化,否则兵书剑谱的什么都不能看,即便会几下拳脚也难有大用。在师父的催逼下,犬子才返回家来,将此事告诉老夫。老夫一听他主动要读书,自是喜出望外,正要送他塾馆,他却道自己年纪太大,羞于与那些少年同学,只肯在家独自学习。于是,老夫便请这位酆夫子到家‘坐馆’,单独教习小儿。说好一年的束一百二十两纹银,另外吃喝睡用等所有的花费全由老夫负担。只是一条,在一年的时间内,必须教得小儿识文断字。若做不到的话,就许他女儿与小儿为妻,算是抵偿所有的花费开销。这些都写在合约之中,故此他这个债是不能用钱来还的。”

    陈文祺听罢心里一沉,这位酆先生怎能如此轻率,竟以女儿与人订约?如果她与这位华服少年两情相悦倒还也罢,现在看来只是剃头的挑子一头冷一头热,不过是华服少年的一厢情愿,这岂不是毁了女孩的一生?

    识文断字?陈文祺心念一动,转向华服老者问道:“你们所订合约就是让令能识文断字即可?”

    “当然。”

    “老伯是否知道这‘识文断字’何意?”

    “识文断字就是识文断字的意思,难道还有其他的什么意思不成?”华服老者似乎不明所以,反问道。

    陈文祺也不和他细说识文断字究竟何意,接着说道:

    “在下是否可以认为,能简单识得三、五个字便算‘识文断字’?”

    陈文祺只道华服老者定要反驳自己,并说出什么所谓识文断字“要能认识多少字、能阅读书信、能吟诗作对的意思”之类的话来,哪知他甚为平静地点点头,答道:

    “当然可以这样说。”

    这可让陈文祺惊诧不已,难不成一年下来,他竟一字不识?陈文祺微微摇了摇头,向酆先生望去,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谁知酆先生无奈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不问而知,的确如此。

    “这……这……怎么能是这样?咳,人说吃饱了撑的,我腹中空空还来管这等闲事干嘛?”陈文祺自言自语、自我解嘲了一番,复对华服老者说道:“算了算了,既然照合约办事,那就只好如此吧。耽误了老伯的时间,莫怪莫怪。”说完一抱拳,分开众人而去。

    “公子救救我,公子救救我。”那绿衣少女见唯一出头说话的人也走了,大声哭喊道,幻想这根救命稻草能够挽留住最后一线希望。

    陈文祺听到喊声,略一犹豫,又返身走进圈子,对那华服老者说道:“我说老伯,虽然你这是按约行事,走到哪里都有理。可你看这小女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架势,就算弄到家里也不得安生。说不定哪天一个不留意让她偷着跑了,你还得到处找人。这酆先生打听到他的女儿没了,必定要告到官府,到那个时候老伯不但人财两空,还得担个谋命的罪名,不免要到大牢中度过余生。依在下看,不如带她到县衙,在官府那儿备下案,那样的话,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官府中也得派人追缉,让她无路可逃。如此一来,她想不老老实实的待在你府中过日子都不成。在下耽误了老伯的时间,就给你提醒一声,听不听全在你。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径直向村中的小饭馆走去。

    那绿衣少女初时见他去而复返,以为自己的喊叫起了作用,心中不免一喜。谁知他转来说出这样一番话,不啻落井下石一般。心里恨极,当下顾不得少女的矜持,“小贼”、“恶人” 一连串的破口大骂。

    围观众人对他为华服老者出如此恶毒的奸计也大为不齿,纷纷出言咒骂,有几人还朝他离去的背影啐了几口唾沫。

    陈文祺也不管旁人议论纷纷、恶语相向,自顾自地走进那个小饭馆,要了一盘菜、一碗米饭,边吃边思考着事情。

    这时,店外风风火火跑进一个青年小伙,走到陈文祺跟前,咬着牙说道:“若非打你不过,真恨不得狠狠揍你一顿。”

    陈文祺放下碗筷,若无其事地问道:“在下与你有仇吗?”

    “哼,你不救她也就罢了,怎能出此毒计害她?”

    “什么毒计?”

    “明知故问。”

    “哦,你说刚才的事呀。”陈文祺似乎才明白过来,说道:“我那是为她好。她日后真的如我所说要跑的话,岂不是背井离乡、漂泊天涯?你想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要受多大的罪?如果遇到歹人,更是后果严重。不如让她死了那份心,安安心心做人家的妻子,不说锦衣玉食,好歹落个吃穿不愁吧。”

    “呸,亏你说得出口。你知道那是一家什么人吗?”

    “什么人?”

    “他父子二人是一双欺良霸善、横行乡里的恶棍,这十里八乡的百姓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她落入他父子之手,能有好日子过?”

    “就算我说的是毒计,那对父子也不见得照办吧?”陈文祺无可奈何地说。

    “恶人得毒计,那还不是一拍即合?他们正在去县衙的路上呢。”那青年忿忿地说道。

    “哦?他们真的去了?”陈文祺心中暗喜,表面却不动声色,问那青年:“不知阁下是那酆姑娘的什么人?”

    “心上人呗,”一旁的伙计插话道:“不对,酆姑娘是他的心上人,可惜他不是酆姑娘的心上人。”

    “那酆姑娘另有心上人?”

    “酆姑娘虽然是许多人的心上人,可她好像至今没有心上人。前几年媒人快要踩断了她家的门槛,可都被她们父女拒绝了。据说她不图钱不图势,就要找个饱读诗书的才子相伴一生,故此后来连媒人也不登门了。”伙计快言快语,夹七夹八地说了一大通。那青年虽然略有尴尬,却也不以为意。

    “既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阁下如何还如此愤慨?”陈文祺要探实面前青年的态度。

    “扶弱济困,人之本分,这与是不是心上人有什么关系?”青年用极度鄙夷的眼色睨视着陈文祺。

    “好个‘扶弱济困,人之本分’。”陈文祺赞了一声,找个由头支走站在身旁的伙计,接着问道:“如果让你去县衙告状,与那对父子对簿公堂,你可愿意?”

    青年眼睛一亮,右手一拍胸膛:“当然愿意。”马上眼神一暗,声音也低了下来:“只是有什么用呢?他们合约在手,神仙也没有办法。”

    “去,总还有点希望;不去,希望全无。就算官司打不赢,顶多挨几下板子吧?哦,你又不是她的心上人,何苦要白挨这顿板子?”请将不如激将。

    “你忒小看人了吧?去就去。”青年果然不受“激”,转身就走。

    “慢着,就这样去?”陈文祺拉住青年。

    “那要怎样去?”青年不明就里。

    “走,引我去那酆先生家。”

    “你……”

    陈文祺知道他信不过自己,便笑着说道:“去了以后就知道了。”

    青年将信将疑,踌躇着走出饭馆。

    陈文祺与那青年来到酆先生家里时,里屋传来女子“嘤嘤”的低哭声,酆先生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旁边,左手拿壶右手握杯,独自边喝边流泪。见陈文祺进门,放下酒壶指着陈文祺说道:“你不地道啊,出此毒计害我女儿。”

    “酆先生,咱们先不说这个,快拿来文房四宝……”陈文祺伸手拿下他的酒杯。

    “写什么?”酆先生没有动身,问道。

    “状子。这位小哥愿意替你们告状。”青年说道。

    “告状?不成,不成啊。老朽亲手画押与人订了合约,就要信守承诺。如今又去告状,不能,万万不能,‘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酆伯,灵姑娘眼见就要进虎穴狼窝了,您还讲究什么‘人而无信’的保全自己的清誉,就不管灵姑娘的死活了?”青年大急,不管不顾地责怪道。

    见酆先生还是不动,陈文祺耐心地说道:“酆先生,在下刚问那老者,‘能简单识得三、五个字便算识文断字’,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您想想,您教了他儿子一年,能够一字不识吗?他如此爽快答应,其中大有缘由,在下肯定,您被冤枉了。”见酆先生欲再说话,又说道:“现在不是详细分析的时候,要抢在他父子之前将状子递进县衙,否则的话,县官真要判定令嫒与他儿子的婚事,说什么都晚了。”

    酆先生听说自己是被冤枉了,连忙引他们进入另一间房中,原来是他简陋的书房。砚池中磨的墨倒是现成的,酆先生提起笔,却不知如何下手。

    陈文祺道:“也不必讲究了,随便写几句,交给县衙用于立案而已,其余的事,待上公堂再说。”

    片刻以后,状子书写完毕,那青年(从酆先生口中得知,青年名为孟广云)接过往怀中一揣,向村中大户人家借了一匹高头大马,跨马向县衙绝尘而去。

    是夜,陈文祺留宿酆先生家,请酆先生将受聘之事详细述说一遍。听完后虽觉其中果有隐情,但却无有破解之法,以故整夜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次日一早,他让酆先生作好上堂的准备,并向酆先生详细打听到刁辊父子(酆先生告诉他,华服老者父子名叫刁辊、刁澜)家住何处,便辞别了酆先生,准备先去暗访一下再作道理。

第四十二回 肤施遇友

    一骑身高体长的黄骠马,自狭窄的官道疾驰而来,在陈文祺身边一掠而过,马蹄扬起薄薄的黄尘,溅上他的衣衫。

    陈文祺轻轻掸去灰尘,望着远去的人和马,低声笑骂了句“莽撞的家伙”。话音未落,只见黄骠马去而复返,又来到陈文祺的跟前。坐在马背上一个衙役装束的汉子盯着陈文祺看了几眼,然后滚鞍下马,朝陈文祺一抱拳,说道:“适才溅了公子一身的灰土,小人在此赔礼了。”

    这人虽然莽撞却行止有礼,陈文祺一点小小的不快瞬间消散,也抱拳还了一礼,宽容地笑道:“不必多礼,尊驾赶路要紧。”

    “如此告辞。”那人盯了他一眼,又一抱拳,转身跃上马背,挥鞭策马而去。

    肤施县城池不大,亦无江南县城繁华,但好歹还是个县城,并非前人在诗词中所描写的边塞小镇那样的凋敝,不仅饭馆、客栈、商铺、药房应有尽有,街头的贩夫走卒也不时走街串巷,吆喝不断,给县城平添了几分生气。

    黄骠马奔到县城城门前,早有守城兵勇搬开路障,让和背上的主人自由进入。入城以后,黄骠马放慢脚程,径往县衙方向一路碎步小跑。来到衙门门前,那衙役纵身下马,与守门衙役打了声招呼,交过马缰,随后疾步向后面跑去。

    “大人,小的已将书简送交府尹大人,这是府尹大人的回函。”

    在公堂后面一间平房里,新到任的肤施县令此时背对房门,眼睛盯着贴在墙壁上的肤施县全境图,似在思考着什么。听到衙役的声音并未转身,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放在案上吧。这趟差事很辛苦吧?回去歇息两日再来听差。”

    “大人,还有个情况。”

    “什么情况?”

    “小的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您要找的那个陈……”

    “什么?”未等衙役说完,县令倏然转身,问道:“你遇见了他?”又摇摇头:“不对,不对,他应该早就过去了。”

    “小的愿以项上人头担保,真的是他。小的特地转去与他搭话,他虽说的是官话,却明显带有湖广的尾音,再说他的相貌体征如大人描述的一般无二。”

    “好啦好啦,别动不动拿人头担保,要知道脑袋不是韭菜,割去之后就再也长不起来了。本县初来乍到,人又不熟,只你办事还算牢靠。既是他来了,还得麻烦你哟,只是这休息……”

    “小的不休息无妨,但请大人吩咐。”那衙役识趣地答道。

    “那好吧,待此次事情完后,本县再放你个长假。如今你只须如此如此。”县令将要办的事情详细对他说了一遍。

    那衙役听后,转身“蹬蹬蹬”跑出县衙大门。望着衙役的背影,县令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来得正好”。

    ……

    陈文祺走近县城的时候,时已黄昏。守城兵勇见他肩背行囊,知他远路而来,不免详细询问了一番。陈文祺也不亮明身份,只说自己经商,路过此地,欲进城投宿。守城兵勇听他不似西域口音,简单盘查以后,就放他入城了。

    陈文祺信步走进一家客栈,来到柜台跟前,向柜台后面的客栈掌柜问道:

    “请问掌柜的,有空房吗?”掌柜的正在拨拉着算盘,随口应了一句:“有。”随后似乎听出声音有异,忙停下算账,抬头用审视的眼神看了看陈文祺,问道:“客官是从京城来的吧?”

    “正是。”

    “对不起,小店没有空房了。”掌柜的改了口。

    “咦?适才不是说有吗?”陈文祺奇道。

    掌柜的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适才有,可现在没有了。”说完,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木牌,往柜台上一放,那木牌上写着四个大字:今日客满。

    陈文祺不明所以,为什么在知道自己打从京城来立马就无客房呢?这其中……

    陈文祺知道开店的不怕客人多,掌柜的这样做定有原因。他也不强人所难,便宽容地笑笑:“既是无房,那就另找一家罢。”

    说完转身走出店门,走了五十余步左右,又见一家客栈,上前一问,与刚才那家如出一辙,也是客满。如是者再三再四,直到距离县衙一箭之地的那家客栈,还是如此。陈文祺问掌柜的何处还有客栈,那掌柜的反问道:“客官已经走过多少家客栈?”

    陈文祺一回想,答道:“你家已是第九家。”

    掌柜的笑着说:“如此说来,我这里是最后一家了。”

    “啊?难道贵县的客栈统统不接待京城来的客人吗?这是谁人定下的规矩?”陈文祺用不满的语气问道。

    “我。”门帘掀处,笑吟吟的走出一个人来,正是肤施县的县官大人。

    陈文祺循声一看,顿时既惊且喜:“翁年兄,怎么是你?”原来挑帘而出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文祺的同年进士翁隽鼎。

    “哈哈哈,没想到吧?”翁隽鼎上前握住陈文祺的手,“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去。”

    陈文祺随翁隽鼎来到县衙内的客舍,饭堂的大桌上早已摆上了菜肴。翁隽鼎伸手拍拍上首的椅背,请陈文祺入座。

    陈文祺疑惑地望着翁隽鼎,问道:“请问翁年兄,你是这里的主人?”

    翁隽鼎微笑着点点头。

    “好你个翁年兄,你什么时候来此上任的?”

    “就在两天前。”

    “这么巧哇,恰好在我经过的地方和时间。”

    “说巧也不巧。我乃追随陈年兄而来哟。这两天,我派人四处寻找陈年兄的踪迹,还以为你早已过境了呢。若非今日他认出了陈年兄,恐怕咱俩缘悭一面哪。”

    陈文祺随着翁隽鼎手指的地方一看,原来堂上还站着一人,正是路上扬他一身灰尘的黄骠马骑士。

    那衙役走上前,单膝跪地,朝陈文祺大礼参拜:“小的覃珙见过大人。”

    “免礼,免礼。覃兄快快请起。”

    “请大人直呼小的名字,不要折杀了小人。”覃珙没有起身。

    陈文祺一愣,始知他觉得两人地位过于悬殊,这样称呼大为不妥。但若直呼其名,陈文祺又觉太过……。于是含糊地说道:“尊驾请起,这里不是公堂,随便一点为好。”

    覃珙这才起来。

    “陈年兄……”“翁年兄……”

    两人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特别是陈文祺,独自西行两月有余,打过交道的人中没有一个是熟人,今日与翁隽鼎不期而会,这才真正领会到古人为何将“他乡遇故知”列为人生“四喜”之一的缘由。

    “陈年兄请先说。”

    “翁年兄为何被‘铨选’到此地做了县令?而且释褐前的假期好像尚未结束啊?难道没回岳阳去?”

    “陈年兄被打入诏狱,我哪有心情回家乡?按照恩师的吩咐,我去湖广取贵族长的亲笔书函后,就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才知陈年兄不仅脱困天牢,还为朝廷立了大功,正赶往宁夏接管三卫的治权。我在替陈年兄高兴之余,想到左右无事,便要赶来陪陈年兄一程,又怕超过假期,便请恩师移步去吏部续假。吏部尚书王大人问过情由,便问我愿意不愿意外任,肤施县令正空缺着。我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为了追赶陈年兄,我便雇了马车,昼夜兼程赶来赴任,没成想真的让我追上了陈年兄。”

    “哎呀你这人,为了追赶在下就答应到这儿来做县官?呵呵,那么你就在这儿呆三年吧。”陈文祺高兴地说道。

    “三年?为什么是三年?有讲究吗?”翁隽鼎有些茫然。

    陈文祺“吃吃”一笑:“难道翁年兄不是冲那‘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来的?”

    “啊?哈哈哈,”翁隽鼎先是一愣,随后马上明白陈文祺在戏谑他,于是哈哈一笑:“我可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哪,离知府还差的远哩。倒是陈年兄你已经是正五品的‘大官’了,这次收复三卫有功,说不定龙颜大悦就地封你个黄堂太守,成了在下的顶头上司,到时别忘了从陈年兄的‘十万雪花银’中分一杯羹给在下啊。”

    “哈哈哈。”

    “哈哈哈。”

    二人放声大笑。

    笑毕,陈文祺正色道:“玩笑话。翁年兄的人品操守那是没有怀疑的。”许是故友重逢太高兴,陈文祺还是忍不住调侃了一句:“再说了,翁年兄的准岳父大人富甲一方,将来作为陪嫁的嫁妆都让云小姐带了过来,一辈子都吃穿不愁,哪还在乎区区‘十万雪花银’?”

    “你看你,又来了。噢?该死该死,怎么将她忘记了?陈年兄请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翁隽鼎朝自己的脑门拍了一巴掌,不待陈文祺点头,便匆匆出门而去。

    俄顷,翁隽鼎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位盛装佳人。翁隽鼎人未进门就高喊道:“陈年兄请看,这是谁?”

    未及陈文祺反应过来,那盛装佳人款步走到陈文祺跟前,盈盈下拜,俏声说道:“恩公在上,贱妾有礼了。”

    陈文祺一看面前的佳人,正是那柳林镇的云非烟云小姐。他隐约知道了什么,但不敢贸然开口,便将询问的眼光飘向翁隽鼎。

    翁隽鼎“哈哈”一笑,颇为得意地说道:“忘了告诉陈年兄,当初的准岳父大人如今是在下的老丈人、当初的云小姐如今已经成了翁夫人了。”

    “啊哟,原来如此,恭喜恭喜。可惜在下没赶上喝二位的喜酒哩。”

    “呵呵,是有些遗憾。不过,洞房花烛那晚可被陈年兄的红颜知己……”翁隽鼎忽然停住不说,接着又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满是歉意地说道:“咳,今日我是喜昏头了,处处颠三倒四的,这么重要的事还没对陈年兄讲,真正的该死。”

    “什么事情啊,如此重要?”陈文祺笑道。

    “陈年兄,你那红颜知己……”

    “等等,在下的红颜知己?什么红颜知己?”陈文祺打断翁隽鼎。

    “陈年兄,你瞒我瞒得好紧啊。你那义弟杨公子应该是杨小姐吧?”翁隽鼎说完望了一眼身旁的爱妻,两人会心一笑。

    陈文祺一听,顿时面红耳赤,半响才期期艾艾地说道:“请翁年兄莫怪,在下……在下向义……弟作过保证,不对人说的。”

    翁隽鼎爽朗的一摆手:“不怪,不怪。”

    “翁年兄是何时发现……杨姑娘真实的……”

    “这个咱们待会慢慢说,我先告诉陈年兄一个消息,杨小姐也到宁夏来啦。”

    “你说什么?……杨姑娘她……她怎么到宁夏去了?她一个人吗?”陈文祺一下子站起来,一迭连声地问道。

    “听恩师说,杨小姐到达京城后,听说陈年兄已经出狱西行,便没在京城耽搁,紧随陈年兄之后追你来了。”

    “这……这人怎么如此大胆,一个女孩儿千里迢迢,发生危险怎么办?”陈文祺显得非常着急,完全不似平日老成持重的风度。

    “陈年兄少安毋躁,她并非独自一人,身边还带了她的丫鬟和武昌府的一个捕快班头,谅无大的问题。”翁隽鼎安慰道。

    “是呀,恩公。杨小姐冰雪聪明,又有一位**湖相伴,一定没有危险的。”云非烟附和道。

    听说有人相伴,陈文祺心下稍安。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向翁隽鼎夫妇说道:“翁年兄、嫂夫人,文祺原本打算在县城呆上一两天,协助肤施县令结了那个‘识文断字’的案子再走,今日不意与贤伉俪相遇,更是准备多盘桓几日。但如今义弟他既前往宁夏,只好事急从权,星夜告辞了。”

    “连夜要走?”翁隽鼎有些意外,“陈年兄准备到哪里去?”

    “去找杨姑娘啊,不找到她,在下恐怕寝食难安。”

    “请问陈年兄,你是继续向西一路寻找,还是转头循原路寻找?”翁隽鼎冷静地问道。

    “当然是向西啦。你都到肤施县几天了,义弟比你早走几日,肯定过了肤施县吧。再说,她知道我要去宁夏,肯定会直接去宁夏找我。”

    翁隽鼎摇摇头,说道:“非也。你那义弟是先我一天离开京城的,而且恩师对她说,你并非径直去宁夏,而是奉皇命沿途查访民情,六个月后才去宁夏。故此,她一定是走走停停,沿途打探你的行踪。”

    陈文祺无可奈何地说道:“义弟她既知我到宁夏接受三卫,最终会去宁夏寻我。如今也只有先到宁夏去候她了。”

    翁隽鼎道:“此去宁夏相候,当然未尝不可。但杨小姐去宁夏,只怕要在两三个月之后。而现在,据在下推算,杨小姐谅也不至于赶到陈年兄的前头,应当也在左近不远。在下倒有一法,可令杨小姐很快前来敝县与陈年兄相会。”

    “什么办法?翁年兄快快请讲。”

    “在下一到肤施县赴任,就接到几桩案件,其中两件非常棘手,一是刚才陈年兄所言的‘识文断字’案(我这才知道是陈年兄派人报的案),二是遗产案。这桩遗产案中,兄长霍龙为独霸父辈遗产,迫使年幼的弟弟霍虎背井离乡,不知所踪。在下可以借陈年兄善破奇案为名,公开悬榜召回那个弟弟与其兄对簿公堂。因不知弟弟流落何方,此榜除在本县张贴外,还将榜文在外地张贴,尽可能贴得多一些。这样,只要杨小姐人在附近,总能看见或者听见消息,这岂不是向杨小姐传信吗?”

    “着哇翁年兄,想不到你竟能想出如此妙计,在下佩服之至。走,咱们快去书房,写好榜文,连夜印刷,明早就差人四处张贴。”陈文祺大喜过望,一反平常沉稳之态,拉起翁隽鼎嚷着要去书房。让在侧的云非烟忍俊不禁,捂口娇笑。

    二人均是八斗才子,区区榜文算不了一回事。云非烟研好墨后,翁隽鼎略为客气了一下,提起狼毫一挥而就,又命值班衙役赶快送到书坊,务要连夜印好。

    翁隽鼎见陈文祺心情尚好,便将新婚之夜见到“杨小姐”的经过向陈文祺说了个详细。多日未见沈灵珊,陈文祺巴不得听听有关她的消息,因此听得全神贯注。当听到沈灵珊因为自己而误解翁隽鼎时,心中又浮现出在猎猎寒风之中,伫立在长江岸边那个俏丽身影,伸手怀中摸了摸从未离身的那方绢巾;当听说司徒蛟的姑母是国丈张峦的小妾时,百思不解的问题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当下苦笑着说道:“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实乃至理名言。这厮再三再四的寻仇报复,看来此生他是阴魂不散了。”

    翁隽鼎本性好奇,问陈文祺如何得罪了那小人。陈文祺便把在“功夫茶楼”和黄冈县衙中发生的事情以及司徒蛟带人到陈家庄寻衅滋事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

    翁隽鼎听完沉默了一小会,才说道:“看来陈年兄又要开罪一个‘司徒蛟’了。”

    陈文祺懂得他的意思,淡淡地说道:“锄强扶弱乃我辈本分,怕什么司徒蛟司徒蛇的?”他的心思还放在沈灵珊身上,说完这一句,又问翁隽鼎:“既然那日你们谈完之后各自休息了,翁年兄又是何时发现杨姑娘真实身份的呢?”

    翁隽鼎看着云非烟说道:“这个嘛,还是让贱内来说吧。”

    “但凡女扮男装,只要阅历经验丰富一些的人都能看出端倪,毕竟男女有别。只是象翁郎这般粗心的人一时察觉不出罢了。”云非烟轻启朱唇,缓缓说道。

    翁隽鼎笑看爱妻,抬杠似的说道:“夫人久居深闺,阅历经验自然比我‘丰富’一些。”

    云非烟娇嗔的向翁隽鼎说道:“我虽没有什么阅历经验,但女人的眼光自是不同。”然后转向陈文祺:“杨小姐固然是女中豪杰,行事识见不让须眉,但女儿之态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那日她与翁郎谈及恩公的时候,那种眼神、心情如同恩公适才一模一样(陈文祺听了这话面色一红),充满了关切和焦虑,不是朋友之间那种‘两肋插刀’的友情,更象女子对心上人的那种‘一往情深’(陈文祺听了又是面红过耳)。而且她对翁郎在恩公坐牢时与贱妾举行婚礼极为不满,一再出语讥讽,还动不动使点小性子。贱妾当时有些疑惑,心想象恩公那样一个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伟岸男子,结拜的义弟怎么有些女子的形态?”

    翁隽鼎抢着插话道:“要说这样啊,烟妹你别说我粗心,早些时候我也有所察觉啊。在进京会试的路上,我对陈年兄就说过,他那义弟脂粉气太重。怪不得陈年兄当时打了个‘哈哈’就搪塞过去了呢。”

    陈文祺被他夫妻调侃,有点坐不住的样子,忙转移目标,对翁隽鼎说道:“翁年兄莫要打岔,且听尊夫人往下说。哦,嫂夫人,你再这么一口一个‘恩公’、‘恩公’的叫,在下只好星夜落荒而走啦。”

    “既然如此,那我就叫你陈公子吧,将‘恩公’藏在心里感激一辈子。”云非烟知书达理,却也不拘于世俗,立马痛快地改了口,继续说道:

    “心里那样想,当晚却未来得及告诉翁郎。”说到这里,立时省悟这句话大有毛病,粉脸立时通红,忙拿话遮掩:“我是说当晚我那些闺蜜在洞房中闹得很晚,没时间与翁郎说。”真是越描越黑,云非烟尴尬的假意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疑惑归疑惑,却也不能查证,及至次日凌晨的一件事,才揭穿了杨小姐的真实身份。”

    “发生了什么事?”陈文祺紧张地问道。

    云飞烟见他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噗哧”一笑,连忙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准确地说,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杨小姐的举动。次日凌晨”云非烟接着详细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因是云非烟的叙述,这里的沈灵珊在她的口中就是杨公子、杨小姐。)

    翁隽鼎与云非烟洞房花烛那夜,因睡得很晚,两人睡得很沉。迷糊中,翁隽鼎似乎听见有人在用手拍打窗户,便问了一句:“谁?”

    “姑爷,是我。”

    “是客舍的院工冯六。”云非烟也被惊醒,轻声告诉翁隽鼎。

    “哦,有什么事吗?”

    “姑爷的那位朋友杨公子刚才要小人给他备马套车。小人猜测他是要走,故来知会姑爷一声。不知是否妥当,请姑爷和小姐恕罪。”冯六小心翼翼地说道。

    “妥当,妥当,你做得很好。现在到什么时辰了?”

    “大概是丑时正,四更天的样子。”

    “这么早就走?好,那你就按他的吩咐套车去吧。”

    “是,姑爷。”

    冯六走后,翁隽鼎穿衣起床,要去后院送行。

    云非烟也翻身而起,拿过衣服就往身上穿。

    “烟妹,你接着睡吧,我去送就行。”

    “哪能啊,恩公的义弟,我不去送行多不礼貌。”

    “那好吧,就别上妆了,不然来不及。”

    两人匆匆穿好衣服,来到后院客舍,只见杨公子住的那间房中隐隐透出亮光。翁隽鼎走到门前,轻轻拍了拍房门,只听杨公子在房中警觉地问道:“是谁?”

    “我,翁隽鼎。”

    翁隽鼎以为他报了名号,房门就会应声而开。谁知过了好半天,房内并无动静,只听杨公子说道:“翁公子,大家都在歇息,此时进来多有不便,请恕在下不给你开门了。待会我们就要上路了,这就算与你辞行吧。请向云小姐、云老爷他们转告在下的谢意。”

    正在翁隽鼎疑惑不解的时候,云非烟心念一动,忙将翁隽鼎轻轻一推,以门内听得清的声音对翁隽鼎说道:“你站到小门那儿去,不要过来。”

    翁隽鼎不知她搞什么名堂,却也听话的走到南面那扇通向云府的小门边站定。

    云非烟举起素手,轻敲了房门一下,说道:“杨公子,我是云非烟,请开门。”

    “翁夫人,”杨公子改了称呼,“夜半三更,夫人要进一个男子的卧室,恐怕不妥吧?”

    “杨公子,我丈夫在那小门旁边远远的站着呢,有何不妥?你要走了,总得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进来话别吧。这样吧,我和我丈夫,只进去一人,让谁进去,由杨公子决定好了。”

    门里犹豫了一下,就听拔门闩的声音,继而“吱呀”一声,房门半开。

    “翁夫人请进。”

    云非烟望着远处的丈夫一笑,走进房中,反身关上房门。

    只见杨公子尚未穿上外套,只着紧身短袄,曲线毕现。杨公子(现在要改称杨小姐了)也是玲珑剔透之人,翁隽鼎没有叫开房门,云非烟还接着再叫,无须猜测,云非烟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思考了一会,翁隽鼎是义兄的同年好友,又是云家的恩人,不会对自己不利,再说自己的真实身份迟早要拆穿,也不必顾忌什么了,便向云非烟打开了房门。

    房中,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杨妹妹瞒得我好紧啊。”云非烟似怨似赞地说了一句。杨小姐羞赧的一笑,没有做声。

    “杨妹妹这么早就启程,看得出对你大哥很关心咯。”

    杨小姐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仍然没有吱声。

    “杨妹妹不要担心,听翁郎说,皇上只是顾及国丈的脸面,才让恩公在大牢里呆上一段时日,很快就会放他出来。”

    “我知道,但我就想早点去看看大哥。”说到陈文祺身上,杨小姐这才开了“金口”。

    “杨妹妹很是想念恩公吧?”

    杨小姐双眼有些发红,贝齿轻咬下唇,一声不吭。云非烟明白,杨小姐对恩公用情很深。

    “恩公……他知道吗?”

    杨小姐知道云非烟指的是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公……他在乎你吗?”云非烟又问道。

    这次杨小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将陈文祺如何在半路遇贼时拼命相护、假装被擒舍身相救等事情向云非烟讲述了一遍,讲的时候眉飞色舞,与前一时刻判若两人,末后又突然回复原状,幽幽地说道:“不过大哥对任何人都好,都很在乎。”

    云非烟“咯咯”一笑,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杨小姐的额头,说道:“你个傻妹妹,‘好’跟‘好’各有不同,恩公谦谦君子,自然对谁都很好,那叫博爱。可据妹妹所说,恩公对你除了博爱之外,还有另外一种,那叫情爱。你见他对别的女子也如你一样么?”女人有了感兴趣的话题,即便刚才还是陌生人,不消半个时辰就成了闺蜜了。

    “那倒未曾见过,谁知他以后会不会?”杨小姐轻轻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恩公他不会是那种人,杨妹妹你就放宽心吧。等哪一天我见到恩公时,就将你的心思告诉他,让他向你作保证。”

    “别,别。云姐姐若将今日的事告诉大哥,从此小妹就再不理你了。”杨小姐急忙说道,“翁夫人”也改成了“云姐姐”,显见两人亲密了许多。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末了杨小姐说道:“好啦,天就要亮了,云姐姐还要为客人敬茶呢。我们也该上路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同云非烟说了一会儿话,杨小姐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云非烟知道自己也不能再耽搁,遂也站起来,轻拥了一下杨小姐:“后会有期。杨妹妹一路小心。”

第四十三回 荒唐契约

    “陈年兄。”

    “陈公子。”

    “啊。”云非烟的故事讲完了,陈文祺还沉浸在情节当中,听到翁隽鼎夫妇喊他,发觉自己有点失态,连忙拿话遮掩:

    “呵呵,嫂夫人讲的太生动了,令在下听得入了迷。二位对杨姑娘如此盛情款待,在下在此谢过。”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陈公子,杨姑娘千里追寻,您可别辜负了她的情意啊。”云非烟忍不住说道。

    “呃”陈文祺大窘,不知如何对答。恰巧这时传来“邦邦邦”的打更声,赶快转移目标:“翁年兄,时已三更,你与嫂夫人先去歇息吧。”

    “陈年兄旅途劳累,是该早些歇息了。走,我送陈年兄去客房。”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不用,今晚我就在翁年兄的书房里呆着。”

    翁隽鼎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请问,翁年兄对那个‘识文断字’案可有结案的办法?”

    “没有,正要指靠陈年兄呢。”

    “说实话,当时情势很僵,没有办法帮助那位酆姑娘,只好想法让他们投到县衙,以拖延一些时间,寻找解决之法。这几日,我去刁家屯暗访了一番,并设法从刁家下人那里得到了一些内幕细节,故而今晚要借翁年兄的书房,梳理一下头绪。”

    翁隽鼎一听陈文祺要连夜琢磨案情,高兴地说道:“在下早想请教陈年兄,只是怕耽误陈年兄休息不好开口。既然陈年兄有此打算,岂不正合我意?”转身对云非烟吩咐道:“烟妹回去歇息吧,顺便让人送点夜宵过来,我与陈年兄就彻夜长谈。”

    陈文祺急忙阻止:“不可不可,在下一来便将翁年兄‘霸占’,嫂夫人还不希望在下早些离去?”

    云非烟俏脸绯红,说道:“陈公子说哪里话来?理讼罚恶、恤民显善乃是地方官员的职掌,陈公子为拙夫分忧解难,贱妾感谢都来不及,怎会埋怨?再说了,我与翁郎本就在各自房间歇息,陈公子‘霸占’不‘霸占’他都没关系。”

    “怎么你们……?”陈文祺大感惊奇。

    翁隽鼎、云非烟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陈文祺虽心生疑窦,他们不说,自然不好追问。

    云非烟走后,翁隽鼎说道:“三天前,刁辊与孟广云先后前来县衙告状,二人所告虽是同一案件,双方却各执一词。我便差遣几个得力的步快查访了一下案情,正好说与陈年兄知晓,看看有无可用之处。”

    两人将各自查访的情况互相说了一遍,将各方情况综合一处,大致理清了此案的来龙去脉……

    二十多年前,肤施县出了一个鼎鼎有名的才子酆烨。酆烨的父亲老来得子,对酆烨百般疼爱,不顾家中贫寒,送他塾馆念书,希望他日后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酆烨倒也争气,不仅天资聪颖,而且勤奋好学,很快成为塾馆众多学子中的佼佼者。在其后参加的小考和院试中,酆烨均以第一名的成绩胜出。时人认为,只待朝廷开科考试,酆烨虽不定独占鳌头,但取青紫应如拾芥一般。天顺三年,岁逢己卯,复辟未久的英宗下旨按例举行乡试。时年十八岁的酆烨信心满满,三天的考试下来,自觉笔底生花、堪比班马文章。哪知放榜之日,竟是名落孙山,酆烨遭此打击,心灰意冷。后因乃父与恩师百般相劝,复又振作精神,三更灯火五更鸡,悬梁刺股般又苦读三载,壬午年再赴秋闱,结果仍然榜上无名。他的恩师也是大惑不解,平日满腹经纶、文章字字珠玑的酆烨,为何就做不好乡试中的八股文?暗叹朝廷如此选贤任能,真可谓沧海遗珠矣。此后酆烨又参加了多次乡试,结果依然故我。老父眼见家财耗尽,望子成龙的希望破灭,气得大病一场,最终吐血身亡。酆夫人悲痛万分,忧郁成疾,不久也撒手人寰。

    酆烨功不成名不就,还拖累二老双亲罹患早亡,真个是愧悔无地、 痛不欲生。且两场丧事过后,家徒四壁,已无隔夜之粮,偏偏妻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产下女儿酆灵嗷嗷待哺。为了生活计,酆烨只好暗叹此生“笔底明珠无处卖”,打消求取功名的念头,改行“舌耕”以养家糊口。所幸酆烨在本县算是名声在外的才子,听说他要做塾师,“下关书”的一时纷至沓来。就这样,满腹诗书虽未替他光宗耀祖,却也助他自力谋生,每年的束除去一家三口生活所需外,尚有些许积蓄。特别是女儿酆灵生得如花似玉、活泼伶俐,时时绕膝承欢,使他慢慢地抚平了心中的那块疤痕,安心于过这塾馆中的清苦日子。

    时光荏苒,转眼间过了十余年,女儿酆灵已长成亭亭玉立、端庄美丽的少女。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儿酆灵还没到及笄之年,登门说媒的几乎踏破了门槛。但酆灵自小耳濡目染,对爹爹的文才学识既自豪又骄傲,不经意间将爹爹当作择婿的标准,发誓无论贫富,除非遇到才高八斗的青年才俊,否则就算终老此生也不言嫁。酆烨虽然怪她过于偏激,却也喜她暗合自己的心思,亦将自己求取功名的心愿寄托在未来的女婿身上,便说服妻子尊重女儿的意愿,不以“父母之命”相挟。只是思虑女儿若是遇见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年书生,将来岂不是一辈子受苦?于是终日盘算如何多挣些束,好为女儿准备丰厚一点的嫁妆。

    事有凑巧。前年腊月,酆烨应聘于本县邹家庄塾馆一年满期,“放年学”途中,邻村富户刁辊将他拦住,递给他一个大红套封,酆烨做塾师多年,知道此为聘请塾师的“关书”。酆烨抽出“关书”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敬请酆老夫子来舍教读犬子刁澜,年奉束一百二十贯,端午、中秋、春节另奉节礼,食宿全包,特此敬订。教弟刁辊顿首。”

    一百二十两纹银?如此高的金酆烨实在是闻所未闻,他揉了揉眼睛再瞧,没错,白纸黑字写的“年奉束一百二十贯”,而且还“另奉节礼,食宿全包”。酆烨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兴奋莫名,来年如果“定摄”于刁家,为女儿置办嫁妆的银两就宽裕许多。不过酆烨虽然有些迂腐,心智仍然清明,他冷静一想,这刁辊不痴不傻,为何开出寻常塾师三倍有余的束?难道其中另有企图?想到此,酆烨心生警惕,将“关书”退还给刁辊,找个借口搪塞了一番。

    刁辊似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不急不躁地等他说完,然后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开出如此高的金,当然是另有目的:寻常塾师就馆传道,只要尽其所知教授弟子即可,弟子学得如何,全在本人的天资与勤奋,与业师无关;自己重金延请塾师,则有学业标准。

    酆烨本心存顾忌,不愿无事生非,但架不住好奇,遂顺口问了一句“什么标准”?刁辊干笑一声,说道其实标准很低,就四个字:识文断字。

    酆烨心道,普通顽童教习一年令他识文断字,原本平常,却不知你那“犬子”是呆是傻,若是实痴实昏之徒,就算拜孔孟墨荀为师,也是枉然。

    刁辊观他神态,已知他心里的疑问,干脆一语道破:夫子不必猜测犬子的智愚,如有兴趣,可试教一月便知。一月之内,若夫子认为犬子蠢笨如牛,刁某愿奉双倍金,恭送夫子回府;若夫子认为犬子尚堪教导,就请夫子在敝府“就馆”一载。

    这个条件令酆烨怦然心动,看来刁辊也是爱子才重先生,自己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着刁辊复又递到眼前的“关书”,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接了过来。

    刁辊狡黠地一笑,遂与酆烨约定,正月十六在刁府设宴举办“接风礼”,开馆试教一个月,“拜师仪式”一月后再定。

    酆烨懵然不知,他已被别人牵着鼻子,朝他们设好的圈套迈出了第一步。

    原来,酆烨身为塾师,常年留宿在塾馆,只端午、中秋、春节回府与家人小聚。平时则在月底某日,散馆后向家里送些银两,供母女两人的生活花销,然后即便返馆,甚是辛苦。近几年女儿酆灵渐渐长大,心疼爹爹来回奔波,有时就去爹爹塾馆取回银两。这一年在邹家庄塾馆“就馆”,因离家不是很远,每月的金均由酆灵来取。刁辊的儿子刁澜刚从外地习武回来,这一日无所事事,信步走到毗邻的邹家庄塾馆,恰好碰见酆灵来馆找爹爹拿钱,刁澜一见酆灵美艳异常,顿时筋骨酥软、两眼发直,恨不得立时抱得美人归。终因自己是出山的猛虎、卧滩的蛟龙,在别人的地盘上不敢造次,便暗中打探清楚酆灵的根底,急忙忙回家找他的爹爹刁辊想辙去了。

    刁家香火不旺,三代独传。到了刁辊这一代,他娶了休、休了娶,好不容易在四十二岁时,第四任太太才为他生下刁澜这块宝贝疙瘩,自然是百般溺爱,但凡刁澜开口讨要,除星星月亮不能摘下之外,一切皆无不可。听到儿子要娶酆灵为妻,刁辊轻松地笑了。酆烨可能不知刁辊其人,但刁辊熟知酆烨的情况,谁教他是肤施县的名人呢?以刁家的财富与势力,让酆灵做名正言顺的少夫人,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还不乐坏了酆家老少三人?既然儿子喜欢,让媒人带上彩礼,与酆夫子定个吉日,大红花轿抬回便是,老夫早就想抱孙子了。令刁辊大感意外的是,他将远近媒人访了个遍,还许以重重的酬金,竟无一人愿为他儿子牵这根红线。媒人们众口一词,酆家明确相告,若非满腹经纶的青年才俊,谢勿登门说项您那儿子胸无点墨,实在是恕难作伐。

    刁辊这才明白,除了星星月亮,酆家小姐也是千金难买,一时倒是无计可施。刁澜见酆家美人好似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得,不免相思成疾,卧床不起。刁辊担心儿子小命不保,决定铤而走险:去酆家抢人。

    正当刁辊纠集打手准备出发之时,门外走进一个陌生人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别说王法不容,强拧的瓜也是不甜。既然酆家小姐非才子不嫁,莫若便请她爹爹前来“就馆”,教授令岂不更妙?刁辊听罢不以为然,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犬子最烦就是读书,不然的话十年前就该读书了。何况十载寒窗无人问,能否成名未可知,就算犬子聪颖过人,十载寒窗下来一举成名,酆家小姐岂非早作他人妇了?那人笑了笑,将刁辊拉至里屋,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刁辊恭恭敬敬地将那位被称之为“真先生”(刁家下人对陈文祺说的原话)的陌生人送出府外。说也奇怪,“真先生”前脚刚走,刁澜就从久卧的床上爬了起来,而且整个人象变了性似的,以往打死也不读书的他,居然带着府中的几个下人,精神抖擞地布置学馆,说是准备年后迎接塾师。随后刁澜度日如年地挨到腊月二十,打听到邹家庄塾馆当日“放年学”,便催促爹爹刁辊手拿“关书”拦住酆烨,软磨利诱,让他接了“关书”。

    闲话少说。且说元宵过后,酆烨如约来到刁家“就馆”,一个月的“试教”下来,阔少刁澜虽不算聪慧却也并非愚不可及,更为难得的是他很刻苦用功,从不迟到早退,一本《弟子规》已能默写出十几句。酆烨心中暗喜,认定刁澜尚堪深造,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刁辊举行“拜师仪式”。仪式之后,免不了设宴庆贺一番。待到酒酣耳热之际,刁辊提出订一“合约”,以示郑重,并解释说这只是一种形式,以与平常延聘塾师有所不同,避免旁人责怪自己坏了金的规矩。酆烨想想也对,同时也担心刁辊对许诺的金变卦,便点头同意。当他拿过刁辊早已准备好的“合约”一看,马上脸色一变,扔下“合约”就要“辞馆”。原来“合约”上写着,如留馆一年不能让刁澜达到“识文断字”的标准,便许女儿酆灵与刁澜为妻。

    就在酆烨正要离开之际,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哈哈哈”大笑几声,高声对刁辊说道,刁老爷呀刁老爷,现在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不错吧?名师才能出高徒,昔日鬼谷子王诩通天彻地,才培养出孙膑、庞涓两位高足,东坡居士绝世高才,方能教出秦黄晁张“苏门四学士”。你欲令出人头地,就该聘请饱学大儒来教诲。这位酆夫子,原本就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之人,才疏学浅,功名难成,才无奈做个塾师,也不过为了混几个束养家糊口而已,哪能真的教得了人家子弟?

    酆烨自视甚高却屡试不中,常常自鸣不平。这人当面戳中自己的痛处,顿时气愤异常,但读书人文质彬彬,当场只是说了一句你欺人太甚。那人鼻孔“哼”了一声,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阁下若果有才,如何不敢订这“合约”?酆烨说道,以小女为条件,任谁也是不能答应。那人说道,那要看是否有胜算,如果有十足的把握,就算赌命也不在话下。说完指着地上一根草棍说道,我请阁下拾起这根草棍,若拾得起,以百贯钱为酬,若拾不起,以阁下之女作赔,阁下愿订此约否?酆烨答道,这有何不可?那人又“哈哈”一笑道,俯身拾芥,容易之极,故阁下并不以赔什么为意。今阁下不敢订这“合约”,无非腹内空空,教人“识文断字”勉强之极,又何必以赌大赌小为借口?换作我是你,没有真才实学,就该舍了“舌耕”这个行当,就算乞讨养家,也比误人子弟都好。

    俗话说,请将不如激将,激将不如骂将。被那人一骂,酆烨臊得满面通红,加上几杯酒在腹中一搅,顿时热血上涌,一把抓过“合约”,令人端来笔墨,“刷刷刷”写上了自己的姓名。

    事后,酆烨嗟悔无及,只好殚精竭虑教导刁澜。幸好刁澜一如既往的刻苦勤奋,学业不断进步。酆烨见此,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秋去冬来,眼见到了年底,刁澜在酆烨的教导下,已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本开蒙课本学了个**不离十。正当酆烨暗自松口气的时候,一天,刁澜并未像往常一样按时来塾馆听讲。直到午时许听送饭的下人说,刁少爷身体有恙,主家正延医诊治。听说弟子生病,酆烨连忙入府探视,东家刁辊在堂前将他拦住,说是小儿偶染风寒,吃几副药便可痊愈,左右这两天不能开馆,先生不如回家看看夫人女儿,等小儿病愈后再回塾馆上课就行。酆烨一听也好,便辞别刁辊欲走,刁辊一把将他扯住,说道一年时间也只剩下几天了,我便将余下的束全付给先生,免得两手空空的回家多不好。先生的为人众所周知,说句玩笑话,我也不怕先生赖账。酆烨见东家如此体贴周到,自是称谢不迭,高高兴兴地带着银两回到家中。原以为过了三五天东家便会着人来请,哪知直到腊月二十,还是音信全无。酆烨读圣贤书之人,自不会束到手便不管不顾。于是带了一些银两去见刁家父子,欲将近半月未开馆的金退还。谁知到了刁家,刁辊一反常态,冷冷地对酆烨说道,我以为你真是有才有德的诚信君子,却原来是一骗人钱财、误人子弟的无耻小人。酆烨听罢愕然,东家此话从何说起,我怎么骗人钱财、误人子弟了?刁辊“嘿嘿”一笑,你别装傻卖痴,我问你,我重金聘你教习小儿,所为何来?酆烨道,当然是教他知书达理、识文断字啊。刁辊不再理他,扭头喊出刁澜,问道,这一年,老师他教你什么了?刁澜低着头,怯怯生生地答道,没教什么。酆烨一听急了,什么?我没教你?《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你不是全都识得、背得、写得的吗?酆烨跑回塾馆,取来课本,将《三字经》举到刁澜眼前,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书。

    什么书?

    刁澜摆摆头,懵然不知的样子。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还记得吧?

    刁澜蹙眉挠头的想了半天,复又摆摆头。

    酆烨又将《千字文》翻开,指着书上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回想起来了吧?

    刁澜突然高声尖叫起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以手捂耳,转身飞跑出门。

    酆烨欲要追赶,被刁辊迎面拦住,说道够了,你没本事教得小儿识字,难道还要将他逼疯不成?

    酆烨心里一片空白,口中喃喃念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刁辊阴森森地一笑,怎会如此?这该是我问你的哩。事到如今,就按“合约”办吧。看在我俩马上就是亲家的份上,你一家三口好好的过完春节,元宵一过,我就让小儿抬花轿上门迎亲,嫁妆什么的就免了。

    酆烨这时方才明白,自己是被刁辊父子给算计了。元宵过后,刁家先后几次抬着大红花轿上门迎亲,女儿酆灵抵死不从,惹得刁辊凶性大发,带着几个打手上门抢人,恰被经过此地的陈文祺碰见。

    ……

    “这个酆老夫子怎地如此糊涂?这么明显的圈套他也能钻?刁辊父子也不怎么样,如此简单的局都敢布,难道不怕别人堪破?”理清了案件的来龙去脉,翁隽鼎感概地说道。

    陈文祺微微一笑道:“‘局’虽简单,但布局之人只怕不简单。”

    “陈年兄是说设套之人并非刁辊父子,而是……‘真先生’?就算是他,我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不过这样破绽百出的圈套,倒是让他碰巧了。”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并非碰巧,而是胜珠在握。”

    “愿闻其详。”

    “三箭齐发,酆老夫子想不入彀也难。”

    “三箭齐发?”

    “以利相诱,以名相累,以酒相乱。”

    翁隽鼎略略一想,顿时醒悟:此人先以三倍于寻常束的重金,吊起酆烨的胃口,令他欲拒还休;再以酆烨才疏学浅相讥,文人自惜羽毛,酆烨当不例外;“名”、“利”当前,就算还有一丝顾虑,恐怕已随着腹中的酒气升腾到云里雾中。

    “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真先生’究竟是谁?陈年兄可是打探清楚了?”

    陈文祺没有正面回答:“翁大老爷欲要破局,那布局之人焉能置身事外任你摆布?只是此局虽然简单,破局却很不易呢。”

    “是呀,盗窃有赃物为证,杀人有凶器为证,可这是否‘识文断字’将以何为证?”在翁隽鼎心目中,陈文祺断案无所不能。这几日望眼欲穿,就指望陈文祺来帮助自己审结手中两桩棘手的案子,如今连他都说不易,翁隽鼎不禁深感忧虑。

    就在两人澄思寂虑的时候,忽听县衙前面隐隐传来纷扰声。二人打开窗户一看,原来天已微明。

    翁隽鼎叫来当值衙役,询问县衙前面为何人声鼎沸?衙役答道,是一妇人无理取闹。

    “大约有什么冤情吧,谁还敢在官衙前面无理取闹?”翁隽鼎有些不悦。

    那衙役一看大人发怒,连忙解释:“的确是无理取闹,因为她是一个疯子。”

    “疯子?”翁隽鼎皱皱眉,对那衙役说道:“你倒说说看,是什么样一个疯子,为何要在县衙前取闹?”

    “回大人,此女不知是何地人氏,只知两年前她与一个名叫孙二的贩夫从外地来本县落脚,去年秋天,孙二醉酒摔死,可能是悲伤过度,随即这女子就疯了,成天疯疯癫癫的到处乱跑。”

    “她平常总来县衙前吵闹吗?”陈文祺插言道。

    “来过几次。不过她跑的地方可不少,本县许多地方都有看她去过,她可算在本县大大有名了。”衙役末了“幽默”了一句。

    “她可有名姓?”

    “有,姓魏名聆仪。不过自打她疯了以后,大家都叫她疯聆仪,很少有人提到她的姓氏了。”

    “魏聆仪……疯聆仪……疯聆……仪……”陈文祺颠来倒去地念着疯妇人的名字,陷入沉思。

    翁隽鼎不知陈文祺在想什么,便示意衙役退下,自己则悄悄去外面,亲自给陈文祺端来洗漱用品和热水,向仍在低头思索的陈文祺说道:“陈年兄,该盥洗了。”

    陈文祺抬起头:“翁年兄,此女的丈夫酒醉身亡,紧接着她又失智,你以为正常吗?”

    翁隽鼎以为陈文祺一直在思考“识文断字”一案,谁知他是在想这件事,哑然失笑道:“陈年兄莫非是韩信转世?疑案不怕多啊。眼下这‘识文断字’案未断,在下心里还在忐忑着呢。”

    “如你所言,此案既无赃物为证,又无凶器为证,别无他法,只有逼着刁澜睁眼识字、开口说文了。”

    翁隽鼎大惊,他想起陈文祺曾经说过为了逼一个恶人招供,要用独门点穴手法,令受刑者忍受万蛆啃肤、万蟥吮血、万蚁噬骨、万蝎撕筋般的痛苦,以为陈文祺又要故伎重施(这是当初陈文祺编造的一种武功用来吓唬郝怀的),连连摇手道:“陈年兄可别乱来,你我如今已是朝廷命官,切切不可滥用刑罚逼供。”

    陈文祺笑道:“谁说我要用刑了?”

    “不用刑?你有什么办法让他睁眼识字、开口说文?”

    “我是没有办法,但这个失智之女可令他‘识文断字’。”

    “疯女?她怎么能……”

    陈文祺笑着截住翁隽鼎的话,说道:“翁年兄有话待会再说,眼下有三件事情要先办妥。”

    “陈年兄请吩咐。”

    “其一,那连夜印好的榜文请翁年兄指派得力的公人早些贴出去。”

    “哎呀,我还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我这就安排去。”翁隽鼎一拍脑袋,抬腿就往外走。

    “且慢,还有第二、第三呢。”陈文祺一把拉住翁隽鼎:“第二,请翁年兄指派一个已成家的衙役,将县衙前那个失智妇人带回家安顿几日。”

    “怎么,陈年兄真的要……”

    “那榜文张贴出去,无论是沈……呃,无论是杨姑娘还是那个被其兄赶走的弟弟,赶到肤都需一段时日。这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就当作猎奇吧。不然成天呆在县衙,还要分了翁年兄的心。”

    翁隽鼎道:“既是如此,便差人将她带进来,让烟妹来照顾就行。”

    陈文祺为难地说道:“嫂夫人千金之体,怎可要她亲力亲为?”

    “不妨事,烟妹虽是名门闺秀,却颇有怜贫惜弱之心,再说,还有雁儿呢。”

    陈文祺点点头:“有嫂夫人照拂,岂非更好?至于第三件事嘛,翁年兄是否应该犒劳一下咱俩的五脏庙了。祭完五脏庙,咱俩再合计一下,然后升堂问案。”

    翁隽鼎一听,果然觉得饥肠辘辘,连忙风风火火地出了门,照陈文祺的话安排去了。

第四十四回 将错纠错

    天色大亮,县衙门前,因疯女魏聆仪一早在此闹腾,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看客,此时还有不少人尚未散去。

    “咚咚咚”三通鼓响,县衙的两扇朱漆大门缓缓开启。翁隽鼎正襟危坐于公案后面,陈文祺则充当刑房书吏,坐在公堂之下左侧记录供词的书案旁边。

    “带刁辊、刁澜、酆烨、酆灵上堂。”

    捕班快手早已将刁辊等人带到耳房等候,县太爷话音一落,便将四人带至堂上,酆烨因有秀才功名,向县太爷躬身施礼后站立在一旁,其余三人则齐齐跪在公案之前,。

    翁隽鼎刚要开口问话,忽听县衙门口有喧闹之声。叫来守门皂隶一问,原来是门前的看客听说新来的县太爷升堂问案,都要进入公堂旁观,于是与守门皂隶发生冲突。

    翁隽鼎示意让他们进来。等众人在公堂上站定后,便拿起惊堂木轻轻一拍,说道:

    “本县今日升堂问案,尔等要旁听也未为不可。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尔等亲历公堂问案,耳濡目染,如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且须恪守公堂秩序,若有扰乱问案者,杖责二十,轰出公堂。”

    “威武”两旁的站班皂隶适时喊着“堂威”。堂下诸人见此阵势,哪敢造次?一时堂上鸦雀无声。

    翁隽鼎缓和了一下口气,对四人说道:“堂前所跪(站)何人,一一报上名来。”

    “草民刁辊。”“草民刁澜。”“民女酆灵。”“学生酆烨。”

    验明身份不过是惯例而已,翁隽鼎点点头,续道:“刁辊、酆烨,日前你俩俱呈状本县,虽然诉求各异,事由却是一样:同为儿女的婚姻之事。照本县看来,此事实为民间纠纷,本不应纠问缠讼。但你们已然诉于官衙,本县便应视情裁决。既是民间纠纷,就不必分什么原告被告,当然更不算‘人犯’,大家站起来说话吧。”

    几人一听县太爷如此和气,甚为意外,同时也对自己的官司增添了一点信心。四人齐声谢过,刁辊父子站到了公堂的左侧,而酆烨父女自然就站到公堂的右侧。

    “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刁辊唯恐落后,抢先说道:“这位酆夫子自诩才高八斗,多年来以‘舌耕’为业。草民以为他确有真才实学,便以三倍于普通塾师的金请他到府坐馆一年,条件是教得小儿识文断字。酆夫子满口答应,并与草民立下‘合约’,若一年之后不能教得小儿识文断字,愿许女儿与小儿为妻。这一年来,尽管小儿早去晚归,从未缺课,仍然目不识丁,故此草民要求按约行事。但他父女百般抵赖,拒不践约。草民无奈,只好诉请官府,恳请大人给草民做主。”说完,将一封信笺双手递到翁隽鼎案前,说道:“这是酆夫子与草民所订之合约,请大人过目。”

    翁隽鼎接过合约略略一扫,便放在案上,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令在塾馆读了一年的书,仍然不识一字?”

    “正是如此。大人若是不信,可当场验证。”

    翁隽鼎话中有话的说道:“令若‘要’不识字,验不验证都是一样。酆夫子,你有何话说?”

    酆烨随即答道:“大人,学生在刁家坐馆一年,只教习弟子刁澜一人,他学得如何,学生了如指掌。这一年中,四书五经他虽然未读,但开蒙的三本书他还是能读、能背、能写完整的。”

    刁辊反问道:“你说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本书吗?小儿如何能读、能背、能写?可有证据?”

    “这……东西装在他肚子里,酆某实难举证。”

    刁辊冷笑一声说道:“哼哼,你的意思是小儿存心抵赖了?就算小儿存心抵赖,他平日所写总该在吧?你且拿出来让大家瞧瞧。”

    “这……令平日的习字帖,酆某阅过即还,并未留下。”

    “嘿嘿,说来说去,都是空口无凭,你让谁能相信?”

    酆烨一时语塞。

    刁辊见状,趁机向翁隽鼎说道:“大人,酆夫子既然无话可说,便请大人为草民做主,责令酆烨父女履约。”

    翁隽鼎说道:“本县有一事不明。教人读书是师傅和弟子双方的事情,师傅固然要认真教,弟子也要刻苦学才行吧。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孔圣人弟子三千,贤人也不过七二。你说令一字不识,怎么能够全怪在师傅头上?本县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令资质平平、水过无痕,师傅又能如何?”

    这时,一个身穿浅色“直身”、头戴“纯阳巾”、蓄着三绺短须的中年男子,越出人群高声说道:“大人,可否容在下说几句?”

    “你是何人?”

    “在下乃是刁辊刁老爷聘请的讼师。”

    “讼师?刁辊,他的话可是属实?”

    “大人,他的确是草民所请的讼师。”刁辊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翁隽鼎向中年男子问道。

    “在下郑方达。”

    姓郑?看来此人就是刁家下人口中的“真先生”无疑。

    “既然是刁辊请的讼师,本县准你说话。”

    “谢大人。适才大人说的确有道理,弟子若是蠢笨如牛,师傅终是无能为力。但据在下所知,这位酆塾师在与敝东签订这个‘合约’之前,对刁公子的资质考察了一个月之久。若非刁公子不是孺子可教,大人请想,这位酆塾师岂肯签这个合约?”

    “既然酆夫子对刁公子考察了一个月,而且又知他堪可栽培,想必是一月之间已经认识了几字,缘何现在反而一字不识?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此后塾师懈怠,并未认真治学,刁公子原先所学,当然就会‘完璧归赵’了。” 郑方达侃侃说道。

    “话虽如此,但如你等存心赚他家女儿,待到合约一签,这位刁公子装作不识字,酆夫子怎能奈何于他?”

    郑方达心中暗笑,正是如此,然怎奈我何?口里却辩白道:“大人实在冤枉了敝东。试想酆塾师满腹经纶,自是聪敏过人。如果敝东有意赚他,他应该早已识破。可他直到腊月二十,都未提出异议,这又作何解释?”

    酆烨说道:“学生早已言明,开蒙课本‘三’、‘百’、‘千’刁澜确实能读、能背、能写完整,只是他在腊月病过一场之后,便说不识一字,显然是有意抵赖、诬陷于我,如此浅显的伎俩,任谁都能看出。”

    “照酆塾师的说法,这么简单的欺瞒手法人人都能看出,那么请问,当日你与敝东签订合约时,为何没有指出?” 郑方达反问道。

    “当时……当时并未想到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发生。”

    “与人签约,理当慎思慎行,岂能以‘当时并未想到’作为脱责的借口?” 郑方达教训般对酆烨说了一句,然后转向堂上说道:“大人,在下冒昧说一句,此事无论是教不得法还是学不用心、无论刁澜是资质愚钝还是有意隐瞒,合约均无明确限定条款。根据大明例律,双方自愿签订的合约应受朝廷律法保护,任何一方如果违约,应当追究违约责任。还请大人秉公而断。”

    翁隽鼎沉默了片刻,向酆烨问道:

    “酆烨,你还有何话说?”

    “大人,刁辊父子显然是图谋不轨,还请大人为学生做主,救救小女。”酆烨早已忘记自己的秀才身份,“噗通”一下跪在堂上。

    “民女宁死不进刁家,恳请大人救救民女。”酆灵抢步跪在翁隽鼎面前,磕头如捣蒜,额头上已是血迹斑斑。

    翁隽鼎怕出意外,喝令站班皂隶架起酆灵,转而对刁辊劝道:“刁辊,你亲眼所见,酆姑娘并不愿意嫁与令。俗话说,强迫不成买卖,捆绑不成夫妻。与其勉强而为,不如顺水推舟,让她自寻夫婿,令另觅佳偶,大家都是海阔天空。至于酆烨的违约责任,就令他按一年所得的金加倍赔偿,你看如何?”

    刁澜害怕爹爹改变主意,未等刁辊回答,急忙说道:“此事断然不行,既然签了合约,就应按合约办事。”

    翁隽鼎看着刁澜说道:“刁澜,你可要想清楚,若是这般将酆姑娘领回家去,只怕你们未成夫妻反变冤家,终日吵吵闹闹、哭哭泣泣,那种日子你愿意过吗?”

    “我……当然愿意。”一丝凶狠的神色在刁澜脸上一闪即逝。

    翁隽鼎一针见血:“你是打算日后‘棍棒之下出乖妻’吧?好,你既然不肯放手,本县也不能强行毁去合约。但既经本县裁定,就要与你约法三章,若做不到,本县便有理由裁定合约无效。”

    “什么法什么章?总不能不许我碰她,让我将她当花瓶摆着、当菩萨供着吧。”他心底龌龊,听说要约法三章,首先想到的就是能否与美人亲热。

    “本县堂堂命官,焉能薄唇轻言?所约三章,总是有利家庭和睦的规矩罢了。”

    只要不是禁止与美人亲热,刁澜心中的石头就落下地,他连忙点头道:“好吧,大人快说。”

    “其一,你既如此在乎酆灵,便要与她偕老白头,不许始乱终弃、朝秦暮楚。本县要你保证此生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不得另觅新欢。这一条你可做得到?”

    “这……这……,大人,纳妾也不行吗?”刁澜没有想到县官大人有此一说,有些着急地问道。

    翁隽鼎心中暗笑,你还是先担心酆姑娘能否娶回去吧,纳妾不纳妾还早着哪。口中却说:“至于纳妾嘛本县不管。”

    刁澜松了一口气,说道:“那……这一条我答应便是。”

    “其二,据本县所知,酆灵自幼许下心愿,此生只愿做那才子之妇,而你却一字不识,本县今日虽是按约裁决,依然如同本县毁了她的夙愿。因此,本县要你另觅良师,刻苦读书,纵然做不了才子,以后也能勉强妇唱夫随。这一条你可做得到?”

    “做得到,做得到。”这一条倒是没什么妨碍,刁澜一口答应。

    “其三,今日众人所见,酆灵并不愿意下嫁于你,日后争吵难免,本县要你以礼相待、相敬如宾,你若拳脚相向、棍棒相加,本县绝不轻饶。这一条你可做得到?”

    “做……做得到。”刁澜这次犹豫了一下,勉强说道,声音小了许多。随后又精神一振,问道:

    “大人,三条我全都答应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吧?”说完就向酆灵走去。

    “且慢,空口无凭,日后你若反悔怎么办?须立下保证才行。”翁隽鼎说道。

    旁边郑方达说道:“大人,他目不识丁,如何能立保证书?在下虽可代劳,也未曾带有纸墨笔砚啊。”他料定县官大人是以签订书面保证的名义,诱使刁澜露出破绽。

    翁隽鼎朝左侧一指,说道:“纸墨笔砚与捉刀之人现成就有,只须他口述、按手印即可。”

    刁澜望望郑方达,又看看刁辊,见两人点点头,便挠着头想一阵,然后无可奈何地说道:

    “大人,您那三章有点不好记,我只说个大概可行?”

    “那看你说的如何,不行还得重说。”

    刁澜边想边说道:“我保证,第一,此生只要酆灵一个人做老婆,不过……纳妾除外。”说完这一句,他惶恐地看了翁隽鼎一眼,唯恐他不许写上“纳妾除外”。

    翁隽鼎摇摇头:“粗俗至极,要说‘保证此生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

    刁澜见县官大人没反对他“纳妾除外”,心里暗喜,便跟着说道:

    “保证此生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纳妾除外。”见翁隽鼎点头认可,接着说道:“第二,保证找个好先生认真读书。第三,保证不打不骂老婆。大人,这样行不行?”

    “好吧,你能做到这几条就算不错了。”翁隽鼎往左侧一望,见陈文祺已将手中狼毫搁在砚台之上,知他已然写好,便向刁澜说道:“那边‘保证书’已代你写好,你去按上手印就行。”

    刁澜正要动身,郑方达一把将他拉住,说道:“大人,刁公子一字不识,若是书吏没有原原本本地按他说的写,岂不曲解了他的意思?可否容在下先过目一下?”

    翁隽鼎心想,此人真不愧为“讼棍”,这至关重要的一处关节被他堪破。幸好先前已有预案,不然这半日岂非徒劳无功?他不悦地说道:

    “本县身为肤施县的父母官,难道会偏袒哪一方不成?如果大家都如你这般想法,你过目之时,酆烨那边疑你作祟,自然也要看看;他看过之后你又怀疑他做手脚,复要过目一下……如此一来二去,怎有结局?但你既有疑问,本县也要让你心服口服。这样,在这旁观的人群中,你们双方共同挑选一个彼此放心的人上来,让他照本宣科地诵读一遍,这总可以吧?”

    理由冠冕堂皇,办法不失公允。郑方达只好照办,在人群中挑选了一位儒士打扮的中年人,酆烨也无异议,便将那儒士带到堂前。

    翁隽鼎将那儒士审视了一番,问道:“你是本地人?”

    “回大人,草民就住在城内。”

    “你与他们可曾认识?”

    儒士摇摇头答道:“素昧平生。”

    “好。由你代劳将‘保证书’诵读一遍。记住,要照本宣科,不可多念或少念一个字,不然的话,本县的板子可不吃素。”

    “是,大人。”儒士走到左侧书案前,拿起陈文祺写好的‘保证书’,面对众人准备开读。

    “呔,大胆。你怎如此没有规矩,背对县太爷?转过身去。”班头大声斥道。这也是先前交待好的,不让众人看见诵读人的表情。

    儒士慌忙转身面向翁隽鼎,将后背对着众人。翁隽鼎下巴一扬,示意他开始诵读。儒士双手拿着“保证书”,轻声咳嗽了一下,大声念道:

    “保证书。我保证,第一,此生只娶……”读到这里,儒士有些诧异,停顿下来。

    翁隽鼎喝道:“为何停下来?从头再念,如再停顿,刑罚侍候。”

    儒士满腹狐疑,复又念道:“保证书。我保证,第一,此生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纳妾除外;第二,保证找个好先生认真读书。第三,保证不打不骂老婆。以上三条如有反悔,任凭官府处置。肤施县某乡某里刁家庄刁澜,弘治三年五月初九立。”

    不足百字的“保证书”念完,那儒士已是冷汗涔涔,双手颤抖不已。他将“保证书”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处,擦了一把额上沁出的冷汗,抬眼望着翁隽鼎。

    翁隽鼎微微一笑,说道:“很好,你下去吧,不可胡言乱语。”

    “是,大人。”说完慌忙退到人群之中。

    翁隽鼎扫视了一下众人,然后盯着郑方达说道:“大家都听到了吧,除了落款以外,每个字都是刁澜所说。如果再无异议,是否应该按手印了?”

    刁澜望望郑方达,看见他点了一下头,便走到左侧案前,以右手拇指在早已准备好的印泥盒中蘸满印泥,正要往“保证书”上按下,突然发现不对,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人,错……错了。”

    “错了?你知道你错了?”翁隽鼎明知故问。

    “不……不是我错了,是……是……”刁澜“是”了半天,还是没说“是”什么。

    “刁澜,你迟迟不按手印,是否不敢保证做到那三条?如再不按的话,本县就裁判合约作废。”

    “大人,不……不是……”刁澜似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

    “大胆,你竟敢说大人‘不是’?”皂隶班头喝道。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刁澜双手乱摇,然后一咬牙说道:“是这上面写错了。”

    “写错了?”翁隽鼎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写错什么了?”

    “写错了四个字。”

    “刁澜,不可胡说。”郑方达与刁辊异口同声阻止。

    翁隽鼎惊堂木一拍,大声说道:“站班皂隶何在?”

    “威武”

    “谁敢阻止刁澜说话,乱棍轰出公堂。”

    “威武”

    翁隽鼎用鼓励的眼神对刁澜说道:“接着说,有事本县与你做主。”

    刁澜有些无奈地说道:“他写错了四个字。”

    “啊?竟有这等事?”翁隽鼎很感兴趣的样子,旋即指着陈文祺问道:“你知他是何人?”

    这半日,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刁、酆两家的合约纷争之上,谁会注意角落中的记录书吏?经翁隽鼎一问,众人纷纷将目光移到陈文祺身上。一看之后,便有几人惊呼起来:

    是他?

    翁隽鼎“呵呵”一笑,介绍道:“他乃新科状元陈文祺,是本县的同年学兄,因有要事路过肤施县,今日客串一次本县的刑房书吏。”又对刁澜说道:“陈状元文不加点、梦笔生花,区区百字竟能写错四字?别瞎说,别瞎说,不要污了他的名声。”

    这时陈文祺站起来,向刁澜一抱拳,说道:“不知在下写错了哪四个字?请刁公子指教。”

    刁澜狠狠瞪了陈文祺一眼,气急败坏地说道:“写错了‘酆灵一位’四字。”

    陈文祺拿起小几上的“保证书”,大声念道:“‘此生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不是这样吗?何错之有?”

    “‘酆’,是姓氏,《百家姓》上有‘俞任袁柳,酆鲍史唐’。你这个‘疯’字好像不对。”刁澜引经据典,唯恐陈文祺不认账。

    “‘酆鲍史唐’之酆?那该是如何写?”陈文祺提起狼毫,拿出一张白纸,思索着不知如何下笔。

    刁澜看着着急,一把将毛笔抢过,在那张白纸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一个“酆”字,随后将笔塞在陈文祺的手上,卖弄地说道:“喏,就是这个字。”

    身后的郑方达、刁辊已经明白,陈文祺使的是引蛇出洞之计,以证刁澜并非不识字。欲要提醒他不要中计,无奈翁隽鼎说过,谁要阻止刁澜说话,乱棍轰出公堂,只好暗暗叫苦。

    “原来是这个字啊,这么多笔画,实在有些难记。那么,这酆灵的‘灵’字如何也不对了?”

    刁澜接着说道:“酆灵的‘灵’,他爹爹说过是百灵的灵。”

    “我这个岂非不是百灵之‘灵’?”陈文祺依然故作不解。

    刁澜没好气地说道:“当然不是,是‘图写禽兽,画彩仙灵’之‘灵’,而尊驾所写,却是‘聆音察理,鉴貌辨色’之聆,极少有人以它命名的。你没读过《千字文》?”

    “这两个‘灵’(聆)不是一回事?有什么不同吗?”

    刁澜复又夺过毛笔,在纸上分别写下“灵”与“聆”,倒转笔杆指着它们向陈文祺问道:“你看这是一样吗?”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果然不一样,怪在下没有问清楚她的姓名。”

    “哼,写错姓名倒也罢了,可这‘一位’,明明就是就是一个两个的意思,而尊驾所写,全然不知什么意思。”

    陈文祺又低头看看手中的“保证书”,说道:“唔,‘一位’,你看,不就是‘仪魏’吗?”

    “尊驾这个‘仪’,是礼仪之‘仪’,《三字经》里‘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就是这个意思;尊驾之‘魏’,一为姓氏:《百家姓》里有‘孔曹严华,金魏陶姜’,二为国名,《千字文》里有‘晋楚更霸,赵魏困横’之句。尊驾将此二字连在一起,简直不知所云。”说到此处,刁澜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那意思好似说,就这点本事还能高中状元?

    陈文祺假作尴尬的说道:“这么说,真是我错了?既如此,待我改过便是。”说完,转身走回小几,却并未提笔改写。

    正在刁澜暗叫侥幸的时候,猛听翁隽鼎称赞道:“刁公子,你何止是‘识文断字’?本县看你确有真才实学哩,这‘三’、‘百’、‘千’你可是倒背如流、张口就来呀。”说完大喝一声:“来人哪,将刁辊、刁澜父子给我拿下。”

    刁澜虽知自己在无奈之中弄巧成拙,仍然故作糊涂的高喊:“大人,为何要抓草民?”

    翁隽鼎冷笑一声,说道:“你连新科状元写的错字都能看出,并且还能引经据典、说文解字,你说,这算不算目不识丁?”

    站在公堂右侧的酆烨父女,这才知道县太爷与陈状元精心设局,“逼”出刁澜“识文断字”的事实,不禁喜极而泣。

    刁辊知事已败露,无法挽回,只好以“哀兵”之法博得同情,争取宽大处理。他恭恭敬敬地朝翁隽鼎磕了几个头,说道:“大人,草民父子一时糊涂,不该以欺骗的手段强与酆先生攀亲。但酆先生在草民家坐馆一年,草民始终厚待于他;小儿虽然钟情于酆小姐,也从未对她有过无礼的行为。恳请大人看在尚未铸成大错的份上,从宽发落。”

    “尚未铸成大错?说得轻巧。若非陈状元刚好碰上,你们父子已将酆姑娘强抢回家,依酆姑娘的性格,她必不肯苟活;酆夫人本已悲伤成疾,听闻女儿身亡,岂有命在?如此一来,酆家便是家破人亡。这岂止是大错,根本就是大罪……呃,郑讼师请留步。”翁隽鼎瞥见郑方达想溜,扬声将他喊住。

    郑方达转身问道:“大人有何见教?”

    “刁辊父子请你作讼师,此案未了,你就要离开?”

    “既然他父子已经认罪,自然也无须申辩,在下留在此地已无必要。”

    “是吗?设谋诱取民女、公然帮讼分利,这两条可否留住尊驾?”

    听县太爷一说,酆烨这才知道自己自一开始便在别人的计之中,不免悔恨交加;酆灵知道郑方达是始作俑者,圆瞪杏眼,心里“恶人、狗贼”的骂了个够;一旁看热闹的众人也是指指点点,纷纷指责刁家父子卑鄙龌龊、郑方达不做人事儿。

    “大人,说话要有根据。您说在下‘设谋诱取民女、公然帮讼分利’,可有证据?”郑方达犹自嘴硬。

    “本县公务繁忙,没时间与你多费口舌。来呀,带证人。”

    一名捕班快手从侧门带进一个人来,郑方达一看,那日在里屋与刁辊密谈后,提着刁辊酬谢的三百两纹银出门时,正是遇见了此人,还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是他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不会吧,我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啊。对了,刁澜这小子沉不住气,听我说了计谋之后,得意忘形之中嚷嚷了几句,若被他听见,这个罪名真的坐实了。正胡思乱想之间,猛听翁隽鼎大声说道:“郑方达,你还要狡辩吗?”

    原来那人已将那日密谈的情形已经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看到刁辊父子和郑方达等人对他瞪着眼,那人似乎有恃无恐,说道:“东家、少东家和‘真’先生可不要怨恨小人,是你们做事太歹毒,小人若不说出来,良心要谴责一辈子。”

    奸谋败露,郑方达纵是铁嘴钢牙,此时也是理屈词穷,哑口无言。

    翁隽鼎见此情形,便将惊堂木一拍,沉声说道:“刁辊、刁澜父子伙同郑方达,暗中设下圈套诱使酆烨签下无前置条件的合约,以达到骗娶酆烨之女酆灵之目的。根据大明刑律二十一条第二款:‘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本应从重处罚。但念尔等尚存敬畏王法之心、诉诸官衙而未强自履约,亦未造成严重后果,本县从轻发落如下:一、前酆烨与刁辊所签合约即行废止,酆烨所得金为正当报酬,刁家不得追偿;二、刁辊、刁澜因设谋诱取民女,各杖二十,另处罚金纹银一百两;三、郑方达因帮他人设谋,杖二十,因帮讼分利,没收不当得利纹银三百两,自此不得代人争讼;四、呈状人孟广云、证人阚岩,嫉恶如仇、见义勇为,各奖纹银二百两。”

    酆烨父女终于洗清了冤枉、摆脱了刁家的纠缠,自然欣喜异常,连声称谢;孟、阚二人履仁蹈义,得到官家褒奖,亦感前之所为于心无愧;刁辊父子与郑方达虽蚀点银两却免于徒刑,心中怨怼之余又暗道侥幸。总之各方自得其所,均表示服判。

    退堂之后,陈文祺向翁隽鼎一竖大拇指,赞道:“进退有度,宽严相济,有张有弛,举重若轻。了不起。”

    翁隽鼎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道:“陈年兄谬赞。若非陈年兄‘只娶疯聆仪魏女士为妻’(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之妙句,在下可是束手无策。”

    陈文祺笑着说:“好了,好了,咱俩也别互吹互擂,该去会会帮助我们断了此案的‘大功臣’了。”

第四十五回 郭村命案

    陈文祺、翁隽鼎走进后院的时候,云非烟与雁儿正给浴后的疯女魏聆仪梳头。穿戴一新的魏聆仪正值花信年华,颇有几分姿色。不知是一早闹得筋疲力尽还是云非烟细心照顾的原因,魏聆仪此时还算安静,虽然神情痴呆,嘴里还不停地咕噜着什么,但还是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任云非烟和雁儿摆布,并不抗拒。

    陈文祺望着云非烟笑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随后走到魏聆仪跟前,试探地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谁知魏聆仪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继续嘟哝着什么。陈文祺仔细听了好一会,隐隐约约的听到什么“他睡着了,嘻嘻”,“不要吹,呜呜呜”,“不要吹,啊”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在头上乱抓,将原本梳顺了的头发揪得乱糟糟的。

    陈文祺见她不像装疯,从她嘴里了解情况的希望是没有了,只有另辟蹊径。

    “翁年兄,此女神志不清,问不出什么情况,在下想去她的住处看看,希望能发现一些什么。请你派两名捕快、一名仵作陪我走一趟如何?”

    “既然如此,我也陪你走走。”翁隽鼎叫来壮班都头覃珙、快班班头仇森和仵作解珀,令三人带着疯女魏聆仪,到县衙门口等候。因与陈文祺同行,自然不能坐轿,便与陈文祺各牵了一匹高头大马,走出县衙会齐覃珙等人,然后飞身上马,一行六人往疯女魏聆仪曾经住过的处所走去。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望见前面有一小村庄,覃珙扭头说道:“大人,前面就是郭村。”

    翁隽鼎未及答话,忽然听见仇森“咦”了一声。

    “怎么了?”翁隽鼎问道。

    “这一带我怎么感觉似曾来过?想起来了,当年为查霍龙、霍虎兄弟的遗产案,小的来过两次。”仇森回答道。

    翁隽鼎一听,有些惊奇地问道:“哦?霍龙、霍虎兄弟是这个村的人?”

    仇森摇摇头道:“不是,他们是在前面,离这里应该还有两三里路程,从县衙到霍家庄,要从这里经过。”

    陈文祺笑道:“这可是‘麦芒掉进针眼里’了巧得很啊。也好,如果时间宽裕,今日顺便访访霍龙。”说毕,翻身下马,牵着马率先走向村头。

    因为没有官轿,村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们是官府中人,见他们带着疯女回来,老老少少都跑出来看热闹。

    陈文祺向众人抱抱拳,指着魏聆仪问道:“各位乡亲可认识此人?”

    众人“轰”的笑了起来,其中一人高声说道:“她在咱们村住了快两年,谁不认识她呀?你们是她的亲戚吧?这是要带她回去?”

    陈文祺不置可否,又问道:“她原先住在哪儿?敢请哪位给带个路。”

    “你们是孙二的什么人?是要带他的尸骨回家吗?”人群中有人警觉地问道。

    陈文祺摇头说道:“我们是官府的人,这位是本县的县令大人。”

    众人一听眼前的人是本县县令,慌忙跪在地上,颤声说道:“草民不知大人驾到,多有得罪,恳请大人恕罪。”

    “大家起来吧。听说孙二酒后因摔而亡,他妻子又迷失心智,本县特来看看,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但凭大人吩咐。”

    “好。谁能带本县去孙二家一趟?”

    “大人,两个人带路行不行?”一个身穿褡护、光着膀子的中年男子问道。

    “当然可以。”

    “那么我和他带你们去吧。”他拉过身边与他年龄相若的魁梧汉子走出人群。

    翁隽鼎问过他们的姓名,始知身穿褡护、光着膀子的男子名叫郭喜旺,与他年龄相若的魁梧汉子名叫郭喜才。

    “好。那么其余人都散了吧,本县若有事要问的话,再找大家。”

    众人都怕惹事,听县太爷一说,霎时间一哄而散。

    郭喜旺向左边一指,说道:“孙二的家在村子西头,请大人随草民来。”说罢带头向西边走去。

    陈文祺与郭喜旺、郭喜才边走边聊,始知疯女魏聆仪与孙二来到此地之后,称要在此地做几年生意,向本村一个村民租下了他家闲置的两间低矮小屋居住。此后夫妻俩隔三差五地往县城里跑,究竟做何生意却不得而知。

    说话间已到那两间小屋前。这屋子在村子最西边,是两间独立的茅草房,离此最近的房屋少说也在三十丈开外。众人进屋一看,除了里屋有张小矮床、外间有一灶台,可说是家徒四壁,再无任何其它东西。

    陈文祺示意覃珙和仇森带魏聆仪到小屋外面,然后让郭喜旺、郭喜才说说孙二的情况。从他们口中得知,孙二在本村买房定居之后,与村里的人鲜有来往。大家虽然觉得两个外乡人无亲无故的来此地定居不可思议,却也无人去探究底细。孙二摔死的前一天傍晚,本村有人看见他夫妻自县城回来,似乎做生意赚了钱,两人双手提着鱼肉酒菜,兴冲冲地往家里走。及至第二天一早,一个叫做郭喜来的村民发现孙二出事了,急忙喊大家伙快去看看。待众人赶到孙二夫妇住的小屋时,满屋弥漫着酒香,孙二早已没了气息,身子已经僵硬。而当时魏聆仪则是手舞足蹈,哼哼呀呀的不知唱着什么歌谣,脸上丝毫没有失去亲人的悲伤,显然是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以至心智失常。

    “你们进屋之后,闻到满屋酒‘香’?”陈文祺把“香”字咬得很重。

    “嗯,酒味虽不是很浓,但也容易闻出来。”郭喜才说道。

    “是酒香还是酒气?”从酒中自然挥发的气味带有清冽的酒香,而自饮酒人口中呼出的酒气则有令人作呕的味道,故陈文祺有此一问。

    “是酒香,不像醉酒人呼出的气味。大家当时虽觉奇怪,但一想酒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将酒洒在外面也是常见的事情,因此没有怀疑有什么问题。”郭喜旺说道。

    “你们来时,可发现有尚未吃完的残羹剩菜?都放在什么地方?”

    “剩菜?”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摇头道:“没有看见。”

    “没见?全都吃光了?那菜碗呢?”陈文祺又问道。

    “菜碗?没有,灶台上没见任何东西。”

    陈文祺大感疑惑,难道这孙二只喝酒没要下酒菜?那么他们买回家的鱼肉到什么地方去了?难道是孙二喝完酒之后并没有什么事,等魏聆仪将碗筷等收拾完了之后,他才摔倒身亡的?

    陈文祺又换个话题:

    “你们进屋之后,孙二在什么地方?”

    郭喜旺答道:“在床上。”

    “他的伤处在什么地方?”

    “右额和半边脸都是血迹,应该是往右侧摔下的。”

    “其它部位可有什么异常?比如口鼻有无血迹、身上是否淤青之类的情况?”

    二人又是彼此望着,似乎在努力回忆当时看到的情形。

    “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身上没有血迹和乌痕。”郭喜才说道。

    “不,脸上的神情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眼睛也是微微睁开的。”郭喜旺否认道。

    “那也不是很正常吗?他摔倒而亡,肯定很痛苦啊。”郭喜才反驳道。

    陈文祺想了想,转而问道:

    “适才你们说,是一个叫做什么……郭喜来喊你们来的?这个郭喜来是什么人?他现在还在村里吗?”陈文祺问道。

    “他人还算老实,就是有点……嘻嘻。刚才还在那里看热闹来着。” 郭喜才说道。

    “既在村里,哪位去将他找来?”

    郭喜才二话不说,拔腿往外就走。望着郭喜才的背影,陈文祺向郭喜旺问道:“他刚才说,那个叫郭喜来的就是有点什么?”

    郭喜旺笑笑,说道:“也没什么,这个郭喜来是一单身汉,可能是没有老婆的原因吧,这人见了女子总是色迷迷地迈不动腿。本村的姑娘媳妇知道他的秉性,总是尽量躲着他。而且一村人都姓郭,都是一个老祖宗传的后,他也不敢造次。但见了外来的女子,他就像苍蝇见了坏鸡蛋,总要想法盯上去。”

    说话间,郭喜才带了一个年约三旬、五短身材的汉子走进屋来。

    “你叫郭喜来?”

    “是。”郭喜来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双眼躲躲闪闪的不敢与人正视。

    “是你一早发现孙二死亡,然后喊他们过来的?”陈文祺问道。

    “……是。”

    “你是什么时候、如何发现孙二出事的?”

    “我……”

    郭喜来抓抓头,显然对时辰不是很在行,结结巴巴地说道:“什么时辰不知道,当时天已经发亮了。”

    “你家住在哪里?”

    郭喜来用手往东边一指,说道:“就在村子中间。”

    “这么早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我……我睡不着,随便转转。”郭喜来有些紧张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孙二出事了?你来的时候,他家的门是打开的吗?”

    “没有,门是关着的。我听见……女的在屋里又笑又唱的,便趴在这个窗子边朝里望,只见孙二睡在床上动也不动,便轻声喊那女的,想将她喊出来。但喊了几声她都不理,孙二也没见反应,我就……我就去推门,谁知刚一触手门就开了,我以为是孙二打开的门,吓得转身就跑。跑了几步没听见身后有动静,才知是自己吓自己。我转身走进屋内,想先看看孙二是不是睡着了,再……”说到这里,郭喜来吞了口口水,喉结上下跳动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先是低声喊,见他不答应,就去推他,刚将手触到孙二的臂膀,我就……我就觉得不对,怎么冷冰冰、**的?突然想到他是死了,我当时吓了个半死,连忙跑出他家,将村里的人喊了过来。”

    “就这样?”陈文祺盯着他问道。

    郭喜来神色有些慌乱,忙移开目光,答道:“就这样。后面的事他们都告诉你们了。”

    陈文祺征询的看了翁隽鼎一眼,翁隽鼎摇了摇头,表示暂时没什么要问。陈文祺便向郭喜旺、郭喜才两人说道:“请二位带上几把镢头、铁锹,领我们去孙二的坟上看看。”郭喜旺、郭喜才答应一声,各自回家取工具去了。

    “大人,我……我呢?”郭喜来惴惴不安地问道。

    陈文祺没说话,朝翁隽鼎望去。翁隽鼎向屋外喊道:“仇森。”

    仇森闻言,迅速走进屋内:“大人,有何吩咐?”

    翁隽鼎一指郭喜来,说道:“你和他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是,大人。”仇森会意,立时将郭喜来按在板凳上,自己则站在他的身边。

    就算傻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郭喜来急道:“大人,您别冤枉了小人,孙二他不是我害的。”

    翁隽鼎哪里容他辩解?与陈文祺、解珀一道走出大门,刚巧郭喜旺、郭喜才扛着镢头、铁锹已到,一行人便望乱葬岗走来。

    这个村民口中的“乱葬岗”,并非通常那种白骨处处、杂草丛生之所,而是区别于“祖坟地”的一种叫法。按照当地民风,每个家族都有一块墓地,这块墓地只能埋葬本族的亡故之人,外族亡人绝对不能入内安葬,因此便称作某某家族的“祖坟”;而一些不明来路或无祖无后的孤寡亡人,则另辟一块地方安葬,因这个地方并不专属哪个家族,亦无人管理,可以随便安葬,所以叫做“乱葬岗”。也就是说,这个“乱葬岗”除了无姓无主无人管理外,与其它家族的祖坟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这里所有的坟墓都没有墓碑,只是随便放上一块石头,以区别坟头坟尾。若是无人带领指认,还真没法找到孙二的坟墓。

    郭喜旺径直走到一座长着稀疏杂草的坟旁,对翁隽鼎等人说道:“大人,这个就是孙二的坟墓。”

    翁隽鼎和陈文祺围着孙二的坟墓慢慢走了一圈,将表面的地形强记在心里,然后将仵作解珀叫到跟前,交待了几句,便要郭喜旺、郭喜才开始刨去堆在坟上面的土。正准备动手时,郭喜旺突然叫道:“等一下,有点不对。”

    陈文祺走到他的身边,看了看没发现异常,便问道:“有何不对?”

    “这块石头去年是我放上去的,我记得明明是这个粗糙的一面朝下,光滑的一面朝上,你们看,”他将石头翻了个面,“这一面是不是光滑很多?”

    放在坟头上的石头被人翻了个面?这个乱葬岗中有谁还会再来?来了之后为何要翻动石头?会不会是疯女魏聆仪所为?一连串的疑问在陈文祺心里升起。他想了想,向郭喜旺说道:

    “先不管它是谁翻动的,把坟刨开再说。”

    郭喜旺、郭喜才听了,将目光齐齐投向翁隽鼎,翁隽鼎也不便解释,手一挥说道:“听他的。”

    二人这才动手挖土。因下葬刚刚半年,草根既不长,掩埋的土也比较疏松,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便露出了棺盖。

    陈文祺忙叫二人住手,让他们将手中工具交给解珀、覃珙,由他们接着挖。他是怕村民们用力过大,将棺木甚至孙二的尸身损坏。

    将棺木上面以及四周的浮土清除干净后,解珀自随身带来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根小撬棍,将瘪平的一端慢慢伸进棺盖的缝隙之中,使劲往下一按,撬棍尾端猛地下沉,整个人收势不住,一个趔趄仆倒在地。幸亏双手及时撑住,才免于呛到墓中的石灰。

    覃珙一把将解珀拉起来,笑道:“何必如此用力?”

    解珀边拍着身上的石灰边说:“怎知这棺材没有钉钉子?”

    郭喜旺在上面听见,接口说道:“怎会没钉钉子?我亲眼看见我二叔围着棺材钉了六颗钉子,下面的止口还削了木栓栓住了呢。”

    “有钉子不会这么轻易的撬起来。” 解珀边说边将双手搭在棺盖上,轻轻一掀,棺盖应声而起,被掀落在一旁。

    众人还未搞清楚解珀为何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棺材盖,就听墓穴中站着的解珀一声惊叫:“哎呀,你们快来看!”满脸惊恐地看着棺内。

    常年与死人打交道,身为仵作的他早已见惯不怪。棺材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解珀如此惊恐?众人迅速向棺材里面望去,不望则已,一望之下,皆齐呼一声“啊”,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上。

    原来棺材之中,除了惨白的石灰之外,空无一物,孙二的尸身竟是不翼而飞!

    死而复生?这是众人的第一个反应。但随即便被否定:即使孙二真的死而复生,被这石灰一呛,也断无生还的可能,何况棺盖上钉上了六颗大钉子、止口被木栓栓住,半死的人赤手空拳万难破棺而出。

    “盗墓贼”?同样不可能。惯于盗墓的人不能不知,这乱葬岗中所埋之人,都是假村民之手葬于此地,大多数甚至连棺木都没有,只将芦席一卷,草草掩埋了事,哪有什么金银珠宝陪葬?来此盗墓,岂非白费功夫?再说,即便有人来此盗墓,要的只是钱物,谁会盗具死尸?

    那么,是谁花这么大的力气刨开坟墓、撬起棺盖,将孙二的尸体抱出棺材,又合上棺盖掩上泥土?此人要孙二的尸体又有何用?

    陈文祺来不及细想,他让解珀将他的手套取下戴在自己的手上,然后纵身跳入墓穴,先在棺材四周仔细地观察了一遍,没见任何东西,又用手将棺材四周的浮土摸了一遍,亦无任何发现。他将目光转向棺材,忽然,见一只锁住棺材止口的木栓冒出的尖头上,挂着一片指头长短、呈三角形的藏青色布条,再看其它几只木栓均是光溜溜的,显然这片布条是被木栓挂住撕下来的。

    陈文祺小心翼翼地摘下布条,递给解珀让他好生收藏。

    此时棺材内壁一览无余,没有什么好察看的了,陈文祺盯着棺材内的石灰看了一阵,然后跳出墓穴,问解珀要了一方掩口的布巾,请他帮自己系好之后,复又跳进墓穴,伏在棺材边上,将手伸入棺内的石灰之中慢慢摸索,摸到棺材的另一边,忽然触手坚硬,似有一圆形硬物。往上一提,竟是一把钉锤。

    陈文祺拿着钉锤跳出墓穴,向郭喜旺、郭喜才问道:“贵地葬人可有在棺材之中置物的习俗?”

    两人同时点点头,郭喜才说道:“有。金银首饰或者死者生前喜爱之物都有用来陪葬的。”

    陈文祺将手中钉锤亮出来,问道:“你们在下葬孙二的时候,可在他棺材之中放了这把钉锤?”

    两人齐说:“没有,别说他家没有这个东西,就是有,也没人会想起给他什么陪葬的东西。”

    “你们可认识这把钉锤?”

    两人接过钉锤传看了一遍,均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这时,本来还算安静的魏聆仪突然尖叫起来:“不要吹,呜呜呜,不要吹,啊”

    郭喜旺笑着说道:“这个疯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唯独对这事有反应。去年为孙二合上棺材准备钉钉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叫,当时大家还以为她是不舍将孙二埋葬呢。”

    此时魏聆仪的目光死死盯着钉锤,口中不断地尖叫,脸上也异样惊惶。

    陈文祺这才明白昨日在县衙她叫嚷的是“不要锤”,自己却以为她叫的是“不要吹”。他将钉锤放进解珀的工具箱中,魏聆仪才慢慢安静下来。

    魏聆仪心智失常,孙二的尸体神秘失踪,陈文祺几乎断定这并非传言的“摔死”,而是一起恶性凶杀案。在孙二的尸体上,显然留有杀害孙二的证据。因此,要揭开孙二死亡的真相,必先解开孙二尸体失踪之谜。

    陈文祺将翁隽鼎拉过一旁,低声说了几句话。翁隽鼎点点头,然后将郭喜旺、郭喜才叫到跟前,对他们说道:“今日承蒙两位相助,本县在此谢过。但今日之事,希望两位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即便对父母、妻子都不可透露半句。如有谁泄露了今日之事,按共犯处置,本县绝不轻饶。你们明白吗?”

    “大人放心,草民死也不说。”两人看到翁隽鼎声色俱厉的样子,不免十分紧张,连忙指天画地地发誓,决不向别人提起一个字。

    陈文祺走过来,拍拍他俩的肩膀,然后向翁隽鼎说道:“大人请先回吧,我留下与他们一道将孙二的坟重新做好。”

    “要不,把覃珙也留下来吧,回去时有个伴。”翁隽鼎有些不放心。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我没有事,让他回去吧。”

    “好吧,你要多加小心,早点回来。”翁隽鼎无奈地说道,然后命覃珙等人带着疯女魏聆仪,返回孙二的茅屋与仇森会合,押着郭喜来,自原路返回县衙。

    ……

    是夜四更,鸡不啼犬不吠,万籁俱寂。一个黑影如青烟般飘入郭喜来的宅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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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3366/ 第一时间欣赏鞘中霜色最新章节! 作者:苍源所写的《鞘中霜色》为转载作品,鞘中霜色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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鞘中霜色介绍:
湖广秀才陈文祺在赴考途中,迭遇奇事,他设计解除了钟离岚与恶少的荒唐婚约,并与女扮男妆的沈灵珊义结金兰。
在其后的乡试、会试和殿试中,陈文祺连中三元。皇帝朱佑樘龙颜大悦,下旨在琼林苑举行“琼林会武宴”。因着大红状元衣冠,触犯“族规”,朱佑樘将陈文祺打入“诏狱”。
鞑靼济农阿巴海摆下怪阵,陈文祺道出“怪阵”的前世今生,并以鞑靼人擅长的“强弓立射”打赌,迫使阿巴海俯首称臣。
西行途中,陈文祺遭暗杀、救民女、断奇案……一路凶险、一路精彩。最后与千里追寻的情侣相逢,平安到达宁夏卫。
夏尧、陈文祺用“引蛇出洞”之计,一举歼灭三万鞑靼军,夺回被占之疆土。
沈清终于与沈灵珊终于相认,并在为陈文祺疗伤时发现了雕凤玉璧,遂怀疑他可能是早年失散的爱子沈霁……
沈灵珊、陈文祺联手破解二十年前的“密信”,发现匿藏其中的惊天秘密……
目睹陈文祺、沈灵珊两情缱绻,沈清忧心不已,暗自思量如何阻止这场“不伦”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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