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鞘中霜色TXT下载鞘中霜色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鞘中霜色全文阅读

作者:苍源     鞘中霜色txt下载     鞘中霜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鞘中霜色全文阅读

楔子(一)

    子夜时分,夜黑如墨。

    距离紫禁城西北里许的一处四合院中,倏然亮起一星灯火,几个朦胧的人影映照在薄薄的窗纸上,随着昏暗的烛光跳跃晃动着。

    一条黑影,自四合院外越墙而入,如轻烟般蹿上亮着灯光的那间屋檐,紧接着一个“倒挂金钩”,头下脚上凑向窗户。只见他用手指沾了一点唾沫,极其小心地将窗纸捅破一个洞眼,贴近眼睛朝屋内望去。

    屋内共有三个人,一坐两站。坐在八仙桌上首的那人,身穿褐色长毛对襟袄,外披一件厚绒披风,年约三十五六岁。他,便是本朝御马监提督太监梁芳。

    在本朝宦官二十四衙门中,司礼监和御马监是两个最为重要的内廷衙门。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枢府”。梁芳虽然司职御马监提督太监,然因深得万贵妃的宠信,当今皇上朱见深爱屋及乌,对他犹是言听计从;又因其顶头上司御马监掌印太监汪直忙于“提督”西厂,两面不能兼顾,御马监的大事小情任由梁芳“便宜”处置,所以梁芳在御马监可说是权倾一时。

    站在梁芳身侧之人,身着鹅帽锦衣,腰悬宫禁金牌,亦是三十出头。此人是梁芳的胞弟梁德,官居锦衣卫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

    锦衣卫初时为“拱卫司”,负责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洪武十五年,开国皇帝朱元璋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下旨裁撤拱卫司,改置锦衣卫,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为了便于运转,锦衣卫下设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北镇抚司”则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独立的监狱(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犯人”,不必经过朝廷三法司会审。身为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的梁德,虽然级、品不高,但因是“皇帝直辖”的“缇骑”头目,权力亦是达到极致。

    梁芳兄弟对面站着的一人,中等身材,身着一袭藏青色羊皮袍,腰束浅黄色绣花缎带,脚蹬一双过膝的羊皮蒙古靴。此人是蒙古鞑靼部落达延汗巴图蒙克的特使阿尔木。

    不久前,巴图蒙克集结十万精锐,袭扰大明边境宁夏、庆阳、固原等地,被昭武将军李必鳌率军重创。无奈之下,遂与大明朝廷签订城下之盟,表示岁岁纳贡、永不进犯。并以阿尔木为特使,携带降表以及良马、珠宝,来京面谒天朝皇上,以示臣服之意。

    此时,蒙古国特使阿尔木刚刚进屋,身为主人的梁芳,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并未起身,只将身子象征性地欠了一下,操着带有岭南口音的“京腔”说道:

    “阿木尔特使夤夜驾临,咱家未克远迎,还望恕罪。阿木尔特使请坐。”说完,伸手指指桌子对面的椅子,神情之间颇为倨傲。

    “深夜打扰,还请梁公公海涵。”阿木尔将右手捂在胸前,躬身行了一个蒙古礼,然后走到一旁空着的太师椅前坐了下来。

    “特使邀咱家夜谈,不知有何要事?”没有寒暄,梁芳直奔主题。

    “敝国大汗久仰公公威名,此次出使天朝,特命在下务要专程拜访。这是敝国大汗给梁公公的亲笔书信。”阿尔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好口的信函,双手递给梁芳。

    梁芳并未接信,满腹狐疑地问道:“给咱家的书信?贵国大汗怎的如此瞧得起咱家?他要和咱家说什么?”

    阿尔木又将手中的信函向前推了一下,语焉不详地说道:“公公看过之后不就一切皆知?”

    梁芳鼻子轻哼一下,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将信函“夹”了过去,漫不经心地剔去火漆,抽出信函扫视了一遍,然后抬起头向阿尔木讥讽道:

    “贵国大汗命贵使神秘兮兮地送来书信,就为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这种话应该去向皇上和六部大臣们说吧,大半夜天寒地冻地跑来与咱家闲扯这些又是何意?”

    阿尔木淡淡一笑,起身踱到梁芳身后:“梁公公可能尚未看清敝国大汗信中意思,您看……”边说边用手在信笺上点了几点。

    梁芳随着阿尔木的手指一路看去,腮边的肌肉抖动了几下,旋即恢复平静,沉思起来。

    阿尔木回归原座,端起快要凉透的茶碗,用盖子拂着水面上的浮叶,一双眼睛却紧盯着梁芳。

    良久,梁芳将信笺往案上一拍,低声斥道:“好你个阿尔木,求和使臣竟然还敢……阿德,送客,明日早朝金銮殿上说话。”

    阿尔木似是早已料到梁芳会有此反应,并不慌张。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碗,不紧不慢地说道:“梁公公少安毋躁。在下还有一样东西请公公过目。公公看过之后,如何发落在下悉听尊便。”说完,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无封的折纸,递到梁芳面前。

    梁芳睨视着阿尔木,本待不理,但见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便伸手接了过去。

    谁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脸色大变。他一把抓住阿尔木尚未缩回去的手,沉声问道:“这是从哪里得到的?”

    阿尔木抽回手,答道:“是敝国国师写好并交给在下的,有何不对?”

    “国师?这是你们的‘国师’所写?”梁芳说到“国师”二字时加重了语气。

    “然也,在下见他亲笔所写。”

    梁芳低头又将折纸细细揣摩了半天,继而摇头说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这不是真的吧?”

    阿尔木数度出使天朝,堪称“中国通”,但对天朝文化的理解并不精通。他以为梁芳质疑此信有假,当下略显不满地说道:“梁公公的意思是说在下使诈?罢了,本使不过是一跑腿的,如今信已送到,信与不信,悉听尊便。告辞!”说罢抬腿就向门外走去。

    “阿尔木特使请留步。”梁芳将阿尔木拦住,“阿尔木特使误会了,咱家并非怀疑此信的真实性,而是事情太过突然,有些震惊而已。阿尔木特使请坐。”

    阿尔木才知自己会错了意思,遂复转落座,指着桌面上巴图蒙克的信笺向梁芳问道:“这么说,梁公公是答应了?”

    “这个……”梁芳支吾着。

    “大哥,您……”

    “嘘。”梁芳右手食指竖在唇上,截住了梁德的话。然后向他递个眼神,下颌朝门外轻轻一摆。

    梁德会意,转身向门外走去。

    吊在檐下的黑影见此情形,急忙攀上屋顶,屏息匍匐。等梁德进屋后,故伎重施,又倒挂在窗前。

    梁德绕着屋前屋后转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异样,又快步返回屋内,关好大门,向梁芳摇摇头,接着刚才尚未说完的话伏在梁芳耳旁说道:“大哥还犹豫什么呀?那些地方如同鸡肋,弃之不舍食之无味。莫如答应了人家,这样既达成了他们的心愿,又替朝廷减少许多累赘。况且……还有这么丰厚……”说到这里打住话头,双眼盯着桌上的信笺,颈间的喉包随着唾液吞咽上下跳动了几下。

    “金银虽多,总要有命才能花。”梁芳压低声音,瞪眼说道。

    兄弟俩当着阿尔木的面商量,自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同在一间屋里的阿尔木都未听明白,窗外的黑影饶是屏声屏息、凝神谛听,也只看到他们嘴唇开开合合,何曾听清一句?

    梁芳兄弟窃窃私语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表明态度。阿尔木显得有些焦躁,催问道:“梁公公意下如何?还请早做决断。”

    梁芳似是拿定了主意,将那封信函推到阿尔木面前,说道:“咱家有心无力,恐怕要令贵国大汗失望了。”

    “梁公公请再考虑考虑。”阿尔木不想放弃,劝说道。

    “咱家实在无能为力。”梁芳犹豫了片刻,颇为无奈地说道。

    “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回禀大汗,请敝国师来劝说公公了。”阿尔木慢慢将信函折叠起来,装进信封,眼睛却暗暗注意梁芳的反应。

    梁芳似乎对蒙古国师非常忌惮,摇手说道:“不是咱家不愿意。咱家一个御马监提督太监,实在无法左右朝廷。除非……”

    阿尔木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随手将装进一半的信函放在桌上,问道:“除非什么?”

    梁芳凑近阿尔木,压低声音在阿尔木耳边嘀咕起来。

    听完梁芳的话,阿尔木轻轻一击掌,欣喜地说道:“此计甚妙。敝国大汗和国师那里,定然没有问题,请梁公公放心。不过,在下笨嘴拙舌,恐怕辞不达意,烦请公公亲回一书方好。”

    梁芳知道阿尔木要自己的亲笔“凭证”,当下向梁德一挥手:“阿德,取纸笔来。”

    梁德取来纸墨笔砚,往砚台中加了一点茶水,用墨磨了磨,铺好宣纸,又将毛笔舔上墨,交给梁芳。

    梁芳伸手接过去,沉思良久,似乎不知从何着手,便将毛笔搁在砚台上,起身在屋子里踱起圈子来。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梁芳才停止转圈,快步走到桌前,挥毫落纸。这次没有任何迟滞,一挥而就,然后郑重其事地在落款处盖上私印。等到墨迹、印泥俱已干透,才交给阿尔木过目。阿尔木看后,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梁芳。梁芳用手指在阿尔木带来的信函上一指,又在自己的信函上一指。阿尔木会意,又将梁芳所写书信仔细看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词,最后露出满意的笑容,向梁芳竖了竖大拇指,表示满意。梁芳将信笺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口后交给阿尔木。

    阿尔木接过信函,妥妥地放入胸前皮袄之内,对梁芳说道:“此间事了,在下告辞。”

    梁芳朝阿尔木一拱手,说道:“阿德,你送阿尔木特使到驿馆,注意安全。”

    “是。”梁德答应一声,转身向阿尔木伸手一让:“阿尔木特使请。”

    “告辞。”阿尔木朝梁芳一欠身,当先向屋外走去。

    阿尔木走后,梁芳又将“小王子”(明人对蒙古达延汗巴图蒙克习惯的称呼)的信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用手搓成圆条,取下悬挂在桌后的《江山秋色图》,将信函塞入画轴之内,再挂回原处。接着又后退几步,从不同的方位对那画仔细观察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破绽之后,才吹灭烛火朝卧房走去。

    屋内灯光一灭,屋外黑影便用匕首拨开窗栓,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纵身跳进房中,摸索着抽出《江山秋色图》的“轴头”,倒出信函,然后转身出屋,越过四合院墙,向驿馆方向飞奔而去。

    再说梁德在寒冷的冬夜站了一个多时辰,双脚早已冻僵,巴不得早点钻到热炕被子中暖和暖和。他将阿尔木送到驿馆门前之后,未等阿尔木进门,便与他道别一声,扭头返回。

    这个空当恰好给潜伏在侧的黑影一个绝好机会。就在阿尔木将要举手敲门之际,黑影出现在他的背后,往他肩上轻轻一拍。

    阿尔木以为梁德去而复返,转过身来,正要搭话,却见眼前是一个身穿夜行衣靠的蒙面人,顿时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蒙面人闪电般点住阿尔木的哑穴,顺手夹出他怀中的信函。然后放开脚步,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梁德刚走出不远,忽然听到阿尔木惊叫,忙返身问道:“什么事?”

    阿尔木双手乱摇,口里“咿咿呀呀”个不停。梁德大惊,方知阿尔木遭人暗算,连忙拂开他的穴道。

    “快,信函被蒙面人窃走了。”阿尔木惊魂未定,喘着粗气说道。

    “啊?”梁德一听头皮发炸,忙问:“蒙面人?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边。”阿尔木手指左方。

    梁德往左边方向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一条淡色人影在疾奔,于是拔腿便追,边跑边交待一句:“特使请先进驿馆歇息,有事我来找你。”话音未落,身影已在几丈开外。

    梁德快,蒙面人似乎更快。约莫追出两里地左右,前面那条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小巷尽头。梁德知道此人轻功不在自己之下,于是放弃追踪,急速返回家中。

    一进门,来不及喘气,直接冲到梁芳的卧室,低声嚷道:“大哥,不好了,阿尔木身上的信函被一个蒙面人盗走了。”

    梁芳泡完脚正准备上床,听到梁德一喊,心里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立即重新穿上套靴,边下床边问道:“怎么回事?不要慌,慢慢说。”

    梁德将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

    “是碰巧还是预谋?”梁芳心念急转,感觉事情未必简单,遂向梁德一招手:“走,书房去看看。”

    梁芳与梁德快步来到书房,燃亮蜡烛,取下《江山秋色图》的轴头,就着烛光往里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梁芳立刻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有人在屋外偷听了自己与阿尔木的谈话,趁自己离开书房之后偷走了小王子的信函,然后又赶在阿尔木的前面,在驿馆外埋伏,等到梁德返回、阿尔木单独一人时,出其不意地盗走他身上的信函。

    此人是谁?他为何知道我与阿尔木深夜密谈之事?梁芳身子一抖,打了个寒噤。

    正在苦想对策的时候,忽听屋顶传来轻微的声响。梁芳又是一惊,丢下一句“阿德看家”后,飞快地跃出门外,仰头一看,房顶上什么都没有。于是双掌虚空一拍,拔地而起,蹬着墙壁攀上了屋顶,这才看到不远处,一条灰影向东南方向移动。梁芳来不及多想,施展轻功追了下去。大约追了半个时辰,来到近郊的一片小树林外,灰影止住身形,转身向梁芳传声道:“没想到深居宫内,师兄的轻功一如往昔,半点都没有拉下。”

    梁芳一楞,停下脚步,沉声问道:“尊驾何人?敢情故意引咱家来此?”

    那人“哈哈”一笑:“请师兄林内说话。”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梁芳一咬牙,双手蓄势暗中戒备,随着那人大步往树林中走去。及至林子深处,隐约望见七八条人影一字排开,面向自己而立。

    正踌躇间,一个嘶哑的声音传出:“阿芳,老夫在此。”

    梁芳一听这独特的声音,急忙走到跟前,双膝跪倒:“阿芳拜见师……”

    不待梁芳说完,嘶哑的声音再起,“你看仔细了,别认错人,老夫现在是蒙古国国师。”

    “是,阿芳拜见国师。”梁芳顺从地应道,向那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起来,起来,不必多礼。”尽管夜深林黑,那“国师”依然带着一副人皮面具,神情呆板,“阿芳,老夫让阿尔木与你谈的事情谈了没有啊?”

    “谈过了,只是我孤掌难鸣,还需国师相助。”梁芳小心翼翼地答道。

    “嗯?你要老夫如何相助?”“国师”有些不快,冷冷地问道。

    梁芳怕“国师”发怒,赶快走到他身旁,附在耳边说了一阵。

    “嗯,嗯。这个法子倒也不错,老夫知道了。”“国师”转怒为喜,频频点头。

    “不过……”梁芳嗫嚅着不敢说下去。

    “不过什么?”“国师”不悦地发问。

    “就在刚才,那两封信函被一个蒙面人偷了去。”

    “什么?两封信函都被蒙面人偷去了?你干什么吃的?如此绝密的信函被人偷走,岂不坏了大事?”“国师”大怒,沉声呵斥道。

    梁芳双膝一软,复又跪倒在“国师”的面前,颤声说道:“国师息怒,事情应该不会有那么糟。”

    “都被人发现了还不糟?”“国师”斥道。

    “那两封信都是用特殊方式所写,除非事先约定,很难破解。”梁芳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国师”似信非信,口气有所缓和:“巴图蒙克的信函老夫倒是看过,的确不易破解,但你那封信是如何写的,可还记得?说来听听。”

    梁芳附在“国师”的耳边又说了一阵。

    “国师”听后,思索了半天,说道:“还好,老夫若不知情,恐也无法破解。但是,那个蒙面人会不会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梁芳仰面想了好一阵,然后摇摇头,肯定地说道:“那人确实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但绝对不知我们说了些什么。因为除了不甚要紧的话之外,重要的事情我们都是附耳说的。”

    “既是如此,我们还是依计而行。你与阿尔木说,不必再写书信,免得又横生枝节。巴图蒙克那里,老夫亲自对他讲。只是这计中所需人手,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梁芳摇摇头,答道:“暂时还未想到合适之人。但在阿德那边,他应该有几个亲信,或许可以为我所用。”

    “国师”认真思索了一阵,摇头说道:“这个不妥。一下子从阿德那里抽出那么多人,肯定会引起别人的猜疑。这样吧,不必另找他人了。”“国师”指指站立在身旁的几人,向梁芳说道:“你这几个师弟,如今是蒙古汗国的金帐武士,老夫作主留下他们助你行事。”

    梁芳说道:“如师弟他们能够留下,自然是可靠得多。”

    “国师”沉吟了片刻,说道:“那两封书信虽然用特殊方式所写,但中华奇人异士众多,难免会有破解之人。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回书信,凡接触过书信的人,务必都教他们永远不能开口。”说到此处,“国师”已是声色俱厉。

    “明白。”梁芳与“师弟”们齐声回答。

    “就这样吧。老夫走后,你们分头行事。”话音甫落,“国师”已经飘然不见。

楔子(二)

    卯时正,紫禁城五凤楼上的“官街鼓”骤然响起,午门两边的四扇大门轰然打开。

    “百官入朝”

    在随堂太监的喊声中,等候已久的文武百官自午门鱼贯而入,步行来到太和殿中。当今皇上朱见深高坐在龙椅之上,百官按序列队,齐齐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谢万岁!”

    皇上话音一落,文武大臣站起身,分东、西两班面北而立。

    “各位大人,有本请速启奏。” 随堂太监尖声喊道。

    “臣礼部侍郎郑信有本启奏。”

    “郑爱卿请讲。”

    郑信高声奏道:

    “蒙古国达延汗巴图蒙克遣派的特使阿尔木已将贡品移交完毕,昨日廷议赐予蒙古的绫罗绸缎及其他赏贡物品亦已备好,怀公公与阿尔木拟于今日申时启程,恳请皇上圣裁。”

    朱见深想也不想,淡淡地说道:“这件事前几日就已议准,照办吧。”

    “臣遵旨。” 郑信朝皇上鞠了一躬,退回东面的列班之中。

    “启禀圣上,臣兵部左侍郎韩慎有本启奏。”

    “韩爱卿请讲。”

    “昭武将军李必鳌年事已高。此次宁夏、庆阳一战,虽重创蒙古十万精兵,李将军亦积劳成疾,日前致函兵部,请求回京休养。兵部拟准,请圣上定夺。”

    朱见深略一思考,说道:“此番威逼蒙古求和,李将军居功至伟,况且年迈多病,着授李必鳌定国将军衔,准予回京治病。边关守备将军人选,由兵部与御马监共同拟定。”

    “臣遵旨。”

    朝会继续进行,各部都依职责一一启奏,请皇上裁决。

    巳时一刻时分,无人再奏。随堂太监向皇上望去,见皇上微微点头,便高声说道:“各部无本启奏,退朝”

    梁芳一直躲在帘后,注视着朝堂上的一举一动。见整个朝会波澜不惊,并无一人提到昨晚之事,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他眼睛骨碌碌一转,悄无声息地退出太和殿,迈着碎步向万贵妃居住的景仁宫走去。

    韩慎随百官步出太和殿,有意放慢脚步,等自己的同僚、兵部右侍郎夏尧靠近身边时,伸手扯了一把他的衣袖,低声问道:

    “夏大人,今日有无要事?”

    “也无什么大事,怎么?”

    “如无大事,请到敝宅喝杯茶好么?”

    夏尧与韩慎相交多年,彼此意气相投。见韩慎相邀,便爽快地答应:“恭敬不如从命。”

    韩慎见他答应,便说道:“既如此,我俩先回衙门与孙主事知会一声,让他代理半天庶务。”

    兵部尚书刘玮奉旨江南代天巡守,尚未回京,这段时日兵部衙门暂由他俩主持。

    两人到兵部将诸事安排妥当,随后一同来到韩宅。

    上茶以后,韩慎挥手屏退下人,端起茶盅向夏尧说道:“夏贤弟,请用茶,这可是从五指峰弄来的‘上洞茶’哩。”

    “韩兄,你不会是专门要在下来品赏你的‘上洞茶’吧?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别绕弯子了。”夏尧快人快语。

    “夏贤弟总是这么直爽。”韩慎笑了笑,言归正传:“今天请贤弟前来,确有一事。昨天夜里二更时分,我那个在驿馆当差的远房亲戚突然到家来,说御马监提督太监梁芳差他的兄弟梁德,将鞑靼小王子的特使阿尔木接去他的家中。我这个远房亲戚知道梁芳素行不端,不知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因此前来将此事告诉了我……”

    夏尧插话道:“接待外国使臣是礼部的职责呀,什么时候轮到御马监了?就算轮到御马监负责,还有掌印太监负责呢,哪里轮到他提督太监了?好,就算御马监指派他梁芳负责,那就在青天白日接待嘛,怎么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见面呢?可疑,绝对可疑。”

    韩慎点头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我想这么晚的寒夜将外邦使节秘密接出来,他们会做什么好事?于是连忙换了夜行衣靠,决定到梁芳家探个究竟。”

    接下来,韩慎就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经过详细地向夏尧说了一遍,末后说道:“我邀贤弟来家,便是想与你共同参详一下他们到底说的什么。”

    夏尧奇道:“信上说了些什么,难道韩兄看不出来?”

    韩慎苦笑一声:“愚兄虽非胸无点墨,但实在是浅见寡识,那上面写的什么,竟然瞧不出端倪。”说着,起身从隐秘处取出两封信函,递给夏尧:“贤弟请看。”

    夏尧伸手接过,先打开小王子的信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大明御马监梁芳公公台鉴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方能连连斩关夺隘最终一统蒙古河山大漠奏响立国套曲未料本汗座前诸公恣意染指上国卫所乃致百姓迭遇年馑敝人深憾无以酬报承诺每到夏秋黄熟进贡若干宝马金玉外加粱菽粟米万斛罢兵休战贵我两利

    特此专表诚意

    蒙古国达延汗: 察哈尔巴图蒙克”

    夏尧看罢,有些不屑,嘲讽地说道:“哼哼,毕竟是蛮夷小邦,文化浅薄,写出的东西狗屁不通,真是贻笑大方啊。”

    “夏贤弟可看出其中的蹊跷?”韩慎问道。

    “蹊跷?除了诘屈聱牙,大概便是什么统一大漠啊、不该进犯大明啊、保证年年进贡啊等等,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啊?”夏尧满腹狐疑地说道。

    韩慎用两个指头夹起桌上的另一个信封,递给夏尧:“你再看看梁芳的回信。”

    夏尧伸手接过,抽出信函,只见上面写着: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阁下

    顷奉惠函谨悉一切君王翦戮百姓除祸翩然来朝和平使者南唐李煜尊宋代唐落水桃花胜于僵饰诈矫情定遭旨问一朝传檄终当奉顺遮莫佯为复沦败寇改操易节虑远防危

    专此布复并颂时绥

    大明朝御马监梁芳 成化七年冬月二十三日”

    夏尧将信从头至尾连看三遍,始终不得其解。他将信放回信封之中,对韩慎说道:“这上面似乎都是劝小王子与我大明修好的‘好话’啊。若是这样的话,他还用得着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与阿尔木密谈?不对,不对。噢,对了,他会不会是写了两封信,一个真李逵,让阿尔木带回去交给小王子;一个假李鬼,即使被人发现也无碍大事。而昨夜韩兄恰好把他这个假的取回了?”

    “绝对不会。除了听不见他们嘀咕什么,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愚兄的眼皮底下,断无作假的可能。”

    “那么在信笺空白处密写也是不可能了?”

    “当然。”

    “那梁芳这阉人究竟搞的什么鬼?”夏尧拍拍脑袋。

    “是啊,愚兄百思不得其解,故请贤弟前来共同参详。”

    夏尧行伍出身,为人正派直爽,靠着累年的军功一步一步才到今天这个地位。他的文墨功夫实在还没有韩慎强,冥思苦想老半天,更是窥不透其中的玄机,便向韩慎献言:

    “以梁芳的人品,半夜私会阿尔木,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虽然咱俩参不透里面的文章,但朝中见多识广、学识渊博的臣工多着呢。依小弟之见,干脆明日早朝时拿到文武百官面前,定然有人能够破解其中的秘密。”

    “不妥。”韩慎急忙摇手道:“梁芳靠着万贵妃宠信,取旨授官无数,朝中党羽甚多,如若不拿铁证,反而打草惊蛇。”

    “唉,若非刘健刘贤弟丁忧在家,凭他的才学,定能窥破其中的玄机。”夏尧叹道。

    “是啊,朝中虽然不乏饱学之士,但除了他,其余的人都还不敢相信啊。这事情……难道就这样罢了?如果梁芳与鞑靼贼子里外勾结,闹出什么大事来……咳,后果不堪设想啊。”韩慎忧心地说道。

    夏尧本性忠贞耿直,心想事涉江山安危,皇上定然不会轻视。便向韩慎提议道:“依我看,梁芳深夜密会外国使节,居心叵测,这是事实。不如咱俩进宫面圣,奏明皇上未雨绸缪、多加提防。你看如何?”

    韩慎想了想,觉得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便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两人计议妥当,当即联袂进宫。

    却说早朝之后,皇帝朱见深想着昨日一天未与万贵妃见面,便带了两个随侍太监信步来到景仁宫。

    景仁宫中的宫女一见皇上驾到,顿时跪倒一片:“奴婢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贵妃万贞儿正在宫内与梁芳说着闲话,听到宫外喊声雷动,慌忙让梁芳躲藏起来。然后轻移莲步,出宫走近皇帝盈盈下跪:“臣妾参见皇上。”

    朱见深伸手将刚要跪下的贵妃扶住,随后向众宫女说道:“罢了,大家起来吧。”

    “谢万岁。”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未及远迎,请皇上恕罪。”万贵妃年长朱见深一十七岁,却能得到专宠,固然与她当年无微不至地照顾立而废、废而立的幼年皇太子(即现在的皇帝朱见深)有关,她的乖巧伶俐也深得朱见深的欢心。这不,跪也跪了,拜也拜了,礼数已到。现在又在皇帝耳边软语致歉,怎教皇帝心里不麻酥酥的?

    “朕不过随意而来,哪能怪罪贵妃?”皇帝轻快地笑道,随后与贵妃携手进入景仁宫。

    正当二人谈笑意浓时,一个小太监走到朱见深身侧,躬身说道:“启禀万岁,兵部左右侍郎御书房外求见皇上。”

    “嗯?”皇帝心中嘀咕,早朝时兵部刚刚请旨李必鳌将军回京之事,这朝会散去不久又来求见,莫非是边关有什么急事?这可不能马虎。他用歉疚的眼神看了看万贵妃,然后说道:

    “起驾御书房。”

    “臣妾(奴婢)恭送皇上。”

    御书房前,韩慎、夏尧躬身侍立,一见皇帝驾到,忙屈膝下跪、山呼万岁。

    “两位爱卿,快起来吧。这里是御书房,不必多礼。来呀,给韩大人、夏大人看座。”

    待二人坐定,朱见深问道:“两位爱卿,早朝这才刚完,你们又急着见朕,可是有紧急边报?”

    “皇上请放宽心,边关没有什么大事。”韩慎答道,“只是昨晚出了一件蹊跷事,微臣二人特来向皇上禀报。”

    “昨晚出了蹊跷事?适才在朝会上为何没有上奏?”皇帝知道不是紧急军情后,略微有些不悦。

    “启禀皇上,只因事情蹊跷,尚未坐实,不便于百官面前奏闻。”夏尧替韩慎答道。

    “哦?何事蹊跷,两位爱卿可说来听听。”朱见深似乎有了兴趣。

    韩慎拱拱手,奏道:“皇上,昨晚三更时分,微臣发现御马监提督太监梁芳与鞑靼使节阿尔木秘密私会。”

    “啊?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朱见深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至于他们谈了些什么,微臣尚未听清楚。”韩慎答道。

    “既未听明白他们谈了什么,二位爱卿对朕来说此事,欲要如何?”刚刚与万贵妃恩爱得兴致正浓,以为他们有重大事情禀报才不得不赶回御书房,现在知道他们为了这件“小事”而来,刚刚提起兴致的朱见深立即感到兴味索然,及至韩慎居然说什么话都没听清楚,又平添几分气恼,因此说出来的话有些生硬。

    见皇上有些愠怒,夏尧赶紧帮腔道:“皇上,韩大人虽未听到他们的谈话,但臣等以为梁芳约见阿尔木,本身就不合体制,何况又是半夜三更在他家里私会,其险恶居心不言而喻。恳请皇上明察。”

    朱见深省悟到自己有点失态,便缓和口气说道:“没有如此严重吧?想是梁芳久居深宫,出于对异域的好奇,把阿尔木约出来问一问蒙古大漠的风土人情、奇珍异宝之类的问题也未可知。两位爱卿不必小题大做。”

    按理说,作为一代君王,最忌讳、最警惕的莫过于朝臣与外国使节私会,以防做出友敌资敌的事情,祸害江山社稷、颠覆皇权。今天这件事,若是换了另外一个皇帝,可能会将梁芳抓获,交刑部严加审问,甚至误判误杀也在所不惜。但朱见深这个皇帝却是例外。早年因父皇被瓦剌掳去的变故,太子之位立而废、废而立,年幼的朱见深经历了太多的人生艰辛,也因此养成了宽容大度的性格。待人宽厚至极,以至不辨忠奸、滥施恩泽,以故后世人称“虽有仁厚之德,却无治世之才”。

    夏尧是一个嫉恶如仇的武将,性格耿直。听皇上将一件亡江山、毁社稷的天大事情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好奇”,心中冒火,于是口不择言:

    “皇上,请恕微臣直言。皇上这‘一团和气’,画一幅画自然无妨,但处理朝中大事可不能如此。梁芳贪黩谀佞,结党营私,朝中谁人不知?皇上不要因为万贵妃的关系而庇护梁芳。如果梁芳与鞑靼贼子勾结,或许不用太久,又将发生一次‘土木之变’……”

    “夏大人……”韩慎急忙制止。

    但为时已晚。

    “住口”饶是朱见深宽宏大度,此时也已是怒气冲天。

    夏尧这番话,一发三箭,箭箭刺在朱见深的痛处。其一,朱见深平生唯一的、也是最为得意的作品,是一幅《一团和气图》,他的为人处世,也是秉承一团和气的原则,而此时夏尧对朱见深最推崇的处事原则却颇有微辞,不啻于打了皇帝的脸;其二,对于朱见深来说,万贵妃可算是亦妻亦母,她虽然年长朱见深十七岁,却是朱见深始终如一的专宠,今日夏尧暗暗指责万贵妃宠信梁芳,朱见深更是不快;其三,他的父皇、英宗朱祁镇因“土木之变”,被瓦刺俘虏,是皇家的奇耻大辱;当年的朱见深也因父皇被俘丢了太子之位,备受冷落欺凌,至今仍是抚膺之痛。今天被夏尧重提不堪回首的往事且暗示自己会重蹈父皇的覆辙,更使皇帝恼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泥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何况是手握生死大权的一国之君!

    但朱见深毕竟大度宽仁。盛怒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夏大人(此时不愿意称他为爱卿),你埋怨朕一团和气,依你看,要朕将梁芳如何处置?说他勾结奸人,定他个里通外国之罪?可是证据何在,你能拿出来吗?哼!朕若非一团和气,你摸摸自己项上有几颗人头?”

    夏尧望望韩慎,之前他们准备将小王子与梁芳的那两封信函呈交皇上,现在看来不行,那是证据吗?就算是证据,也是小王子幡然悔悟、梁芳劝小王子罢兵修好的证据。那样一来,岂不是耳光打在自家的脸上?但听到皇帝最后那句颇具威胁的话,又激起他的倔强脾气:

    “微臣冒死进言。梁芳谄谀邀宠,恣纵专横,营私结党,朝野尽知。更为甚者,矫旨传奉,祸乱朝纲,以至末流贱伎,多至公卿;屠狗贩缯,滥居清要;不识一丁者亦授文职,不挟一矢者而冒任武官。此人若不亟去,天下安危未知可也。”

    韩慎听到夏尧说出这样一番话,情知要糟,但又无法阻止,心中叫苦不迭。

    果然,皇帝刚刚压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又冒了上来,厉声反问:

    “朕用一内竖,何遽危天下?”

    朱见深欲将夏尧严加惩处,无奈本性使然狠不下心去。转念一想,适才早朝你们兵部不是上奏昭武将军李必鳌要回京养病吗,边关刚好有个空缺,不如趁此机会让他去宁夏卫,一来未雨绸缪,防范鞑靼犯边;二来也让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想到此,将语气放缓,续道:

    “夏爱卿公忠体国,朕甚感欣慰……”

    夏尧、韩慎听到此处,心中一喜,暗道皇上终于想过来了。不料听他话锋一转,说道:“既然如此,怀恩”

    “启禀皇上,怀公公奉旨今日去了蒙古国。”旁边一个小太监说道。

    “噢,朕倒忘了。”朱见深朝夏尧看了一眼,背着手踱到书桌后面正襟危坐,提高声调:

    “兵部右侍郎夏尧听旨。”

    夏尧、韩慎不敢怠慢,双双跪下。

    “近年蒙古小邦屡屡兴兵进犯中华,掠我粮草,扰我边民。虽日前被迫签下城下之盟,却难保不会翻云覆雨。为教化异邦刁蛮,扬我大明国威,诰命兵部右侍郎夏尧兼领宁夏总兵之职,挂‘镇西兵马大元帅’印,克日离京赴任,不得宣召不准入京。钦此。”

    “皇上……”

    “夏大人,难道你想抗旨不成?”朱见深龙颜一变,沉声问道。

    “臣……遵旨。” 夏尧、韩慎心里叫苦不迭,皇帝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那是驷马难追了。

    恰在这时,门外太监禀报:“贵妃娘娘驾到。”

    声音甫落,万贵妃已经走进御书房,娇声说道:“臣妾叩见皇上。”

    朱见深口气顿时软下来:“爱妃请起。”

    “臣韩慎(夏尧)见过贵妃娘娘。”

    “韩大人、夏大人免礼。”

    皇帝早已不耐,见万贵妃来了,趁势顺水推舟:

    “二位爱卿,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头朕遣人去兵部宣旨,尔等退下去吧。”

    韩、夏二人这次是抹黑脸照镜子自找难看,不仅没有告倒梁芳,反把夏尧告到边关去了。现在皇上开口送客,无奈只能说声“微臣告退”,双双怏怏不乐地回兵部衙门去了。

    二人走后,万贵妃望着朱见深一笑,柔声说道:“皇上,臣妾熬了燕窝汤,特地送来请皇上饮用。臣妾没有妨碍皇上处理国事吧?”

    万贵妃能得皇帝始终如一的眷宠,自有她一套本领。她的本意就是受梁芳的请托,来摸韩、夏二人见君的底细,表面上却装作无事的样子。正所谓欲擒故纵,若是直接相问,必会引起皇帝的警惕,后宫干政可是大忌。

    “哈哈,没有,没有。”

    “看皇上一脸的轻松,想必边关没有大事啦。”万贵妃继续套问。

    “韩、夏二位爱卿见朕谈一点小事,不是边关军情。”皇帝虽宠贵妃,倒也有些原则,没有随口透露韩、夏所谈何事。

    万贵妃不敢再问,怕引起皇帝猜疑。她必须确保皇帝对自己的宠爱。

    “啊,对了。爱妃,梁芳还常去景仁宫吗?”

    “也……没常去。”万贵妃未曾想皇上提到梁芳,一时没准备,不禁有些慌乱。

    “带朕的话,让他尽心尽责办好自己的事,不要与无关的人牵扯,否则朕不轻饶。”

    “臣妾记下了。”

    万贵妃心里有些惶恐,一向宽仁大度的皇帝如此严厉的措辞,任谁都知道定与今天韩、夏二人觐见皇帝有关。

    不言万贞儿如何向梁芳回话,且说韩、夏二人回到兵部,韩慎闷闷不乐,夏尧倒像无事一般。

    “夏贤弟,愚兄连累你了。”韩慎内疚地说道。

    “哪里,哪里。说句韩兄不见怪的话,兵部侍郎虽说品级不低,却是不合小弟的心意。古人云,文安邦,武定国。这兵部侍郎文不能献计定策,武不能驰骋疆场,实是白吃皇粮、虚度人生啊。这回好了,挂了个镇西大元帅印,统领宁夏兵马御我国门,哪怕来日战死沙场,也胜似闲居京城蹉跎岁月哩。”不知是为了让韩慎宽心还是真的如心所愿,夏尧豪气干云地说道。

    韩慎心里难受,眼睛竟然有些发潮。

    夏尧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好过,忙岔开话题:“韩兄,皇上命我克日离京,只怕最多不过十日。小弟临行之前,有一事相托,恳请韩兄成全。”

    韩慎巴不得能为夏尧做点什么事来弥补自己的失策,听夏尧有事相托,连忙说道:

    “贤弟请讲,纵然赴汤蹈火,愚兄绝不推辞。”

    夏尧笑道:“没那么严重。韩兄知道,我内人过世得早,只留下小女雪儿与我相依为命。这次赴任宁夏,小弟欲将雪儿托付韩兄照看。”

    韩慎想了想,说道:“若按伦常道理,你们父女应当一同前往,彼此互相照应才是。但宁夏地处边塞,雨井烟垣、兵凶战危,令嫒若去,恐将受苦。也好,只要贤弟舍得,愚兄我就多了一个女儿。”

    夏尧大喜,连说:“高攀了,高攀了。雪儿自幼与令嫒相处甚笃,常相往来,有令嫒相伴,小弟我就放心了。还有……嗯”

    夏尧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为难。

    “夏贤弟有话请讲。”韩慎以为他有什么事要自己办,便鼓励道。

    夏尧难于开口的,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按理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女方轻易不会主动开口提亲。但征战沙场在即,况自己的年事渐高,此去宁夏未知有无归期,因此他要在出征之前,对女儿的终身有所托付。

    “耳闻雪儿与令徒赵欣似有意思,不知韩兄是否知晓?”不得已,夏尧老着脸说出心里的想法。

    韩慎听是此事,不觉一喜,忙说道:“嗯,我听清儿提起过,只是未便向贤弟开口。贤弟若有此意,倒不如在离京之前,将这喜事办了?”

    “小弟正是此意。”

    在景泰八年“夺门之变”中,被牵连处死的大臣中有两个遗孤幸免于难,他们一个叫沈清,一个叫赵欣。当年韩慎任职兵部武选司主事,因官位低微没有受到影响,见沈清、赵欣少年失怙,便将他们接回家中抚养,教他们学文习武,视如己出。大弟子沈清与韩慎的女儿韩梅日久生情,韩慎也无门第之见,前年为他们办了婚礼,如今外孙沈霁已满周岁。行伍出身的人家,没有太多的清规戒律,夏尧的女儿夏雪因与韩慎的女儿梅自小交好,常常相互往来,也因此认识了韩慎的二弟子赵欣。二人虽情投意合,但赵欣自惭家世没落不敢作非分之想,夏雪则因女儿之身羞于向爹爹启齿,故此两人皆认为这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般的梦中姻缘,常常相对垂泪。韩慎从女儿韩梅口中尽知其事,早想替弟子向夏尧提亲,却虑夏尧碍于两人的关系做出违心的决定,所以迟迟不好开口。今日夏尧主动提及,当然正中下怀。

    接下来,夏尧让女儿拜韩慎为义父,并将认赵欣为婿的想法告诉夏雪,夏雪自是一百个愿意。

    操持完女儿的婚事之后,夏尧怀揣圣旨,带着朝廷调拨的五万兵马,离开京城,望西而去。韩慎送到京城十里之外,将那两封尚未解疑的信函郑重交给夏尧,要他带着远离京城,以防不测。然后二人依依惜别。

    夏尧一走,韩慎更觉孤立无援,暂时打消了弹劾梁芳的念头。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段时期,韩慎发现宅前宅后总有不明身份的人转悠,甚至夜间在宅内也几次发现可疑身影,搞得韩宅上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韩慎知道这事与梁芳大有干系,若是明斗或是自己一人,倒也算不了什么,但现在我明敌暗,万一他们对内眷下手,却是防不胜防。韩慎不堪其扰,便与夫人周氏密商,决定称病致仕,告老还乡,离开这是非之地。

    朱见深对韩慎素来的倔强早已不喜,加之万贵妃在梁芳的唆使下频频向他吹枕边风,因此当韩慎称病提出致仕时,朱见深勉强挽留了一下,便赏赐了一些金银布帛,恩准他回乡养老。

    一个阴冷晦暗的午后,韩慎命人将宅门大开,与沈清、赵欣两个徒儿在院内练剑,不时高声呼喝,以吸引宅外人们的注意。暗中令周氏夫人、女儿韩梅(抱着外孙沈霁)、儿子韩明、义女夏雪假扮成家里的下人,分头离开韩宅,前去事先安排的地点等候。到夜幕降临时,韩慎与沈清、赵欣越过院墙,沿着鳞次栉比的屋顶悄然遁去。

楔子(三)

    绵延八百里的大别山,是南直隶、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三地的分界岭,穿过大别山便到了湖广黄州府境内。

    大别山南麓,耸立着一座险峻的山峰,远远望去,山势绝悬、雄奇俊美;山脚一条官道,蜿蜒曲折,由此向南百余里,便是黄州府倚廓黄州城。

    三辆双辕马车,自北向南疾驰而来,出现在山脚的官道上。不久前致仕的兵部左侍郎韩慎,与夫人周氏、小少爷韩明三人坐在第一辆马车之中。连日的旅途劳顿,三人都是满脸憔悴、一身风尘。

    韩慎看着眼前的山峰,激动地对妻儿说道:“此山名为大崎山,过了这座山,不消两个时辰,就到了长江边上,然后顺江往东,不出半日,就到家啦。”

    听爹爹一说,小少爷韩明来了精神,拉着周氏夫人的手高兴地说:“娘,我们到家,我们到家。”

    一家人正兴高采烈说着话,突然,马车“吱”的一声停住了。韩慎忙问车夫:“怎么啦,车坏了吗?”

    车夫未及回答,就听一个声音传来:“韩大人,怎么不辞而别呀,这些日子教梁某好找啊。”

    韩慎掀开轿帘一看,前面不远处,一行五骑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尊驾何人,为何挡住老夫的去路?”韩慎沉声问道。

    “韩大人位高权重,自然不认识我等官卑职小之人了。惜乎此地路绝人稀,无人为你我穿针引线,我就自报家门吧:在下姓梁名德,司职锦衣卫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

    早闻梁芳有个胞弟梁德,今日始见其人,韩慎心里“咯噔”了一下。在京城宅中出现可疑人影时,韩慎就明白梁芳通过万贵妃打探到御书房君臣谈话的内容,并由此推断被截的书信就落在自己手中,因此派人暗中监视,意图寻找书信的下落。今日梁德等人跟踪而至,不用说定与此事有关。而且如非胜券在握,梁德断然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很显然,此来不光要的是信函,而且还要我一家大小的性命。看来,今日恐怕是要进行一场殊死之战了。

    想到此,韩慎一跃而出,站在梁德的面前。这时,沈清、赵欣两人也双双赶到,仗剑站立在师父的身后。

    “原来是梁千户,久闻大名。却不知阁下挡住老夫的车马所为何来?这几位眼生得很啊。”韩慎决定先摸摸梁德的底细。

    “韩大人,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兄长知道那两件东西在韩大人的手里,命在下前来讨取。因怕在下面子不够,特请四位散人陪同,咱五人加在一起,这个面子韩大人觉得如何?”梁德软中带硬,阴恻恻地说道。

    “什么东西值得梁千户千里迢迢前来索要?老夫手中如有此物,定当奉送。至于面子嘛,无名之辈再多,恐怕也不值一哂。”韩慎行伍出身,讲究知己知彼,他不知那四人是何方神圣,便以言语相激。

    那四人都是三十出头,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从出现到现在,端坐马上纹丝不动,眼前之事似乎与己无关。这时听到韩慎暗骂自己四人是无名之辈,泥塑木雕般的他们马上鼓噪起来。

    一个身着淡蓝盘领衣、头带玉色阳明巾书生模样的汉子似是四人的头领,挥手制止另外三人的聒噪,在马上向韩慎抱抱拳,假作斯文地说道:“韩前辈幸会。在下邬云,这几位是三弟靳雷、五弟鲍雨、六弟单雪。我兄弟末学后进,忝称‘岭南八雄’,如今是梁府中的散人。韩前辈朝廷高官,我兄弟自是难入前辈法眼。不过嘛……,哼哼,不知韩前辈……那什么……‘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最后一句,他也不管说的准确不准确,反正是要向韩慎下战书。

    韩慎一听眼前四人竟是凶名远播的“岭南八凶”,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虽不在江湖中行走,但对江湖上发生的事情还是略有耳闻。二十年前,广东南海县出了一个武术高手,年纪不到三旬却自称 “岭南老叟”,于一夜之间弄来八个总角少年,取名殷风、邬云、靳雷、嵇电、鲍雨、单雪、韩冰、严霜,号称“岭南八雄”,传授他们武功绝技,希图压倒各大门派,称霸武林。经过十多年的淬励,这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人,个个跻身超一流高手行列,不仅武功奇高,而且心狠手辣、下流无耻。出道以后,仗着武功高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人称“岭南八凶”。“岭南老怪”(武林人对“岭南老叟”的蔑称)不仅不加以约束,反而怂恿撺掇他们四处为非作歹。江湖上各门各派忍无可忍,在两个绝顶高手的带领下,联手出击,誓为武林除害。西樵山一战,由于寡不敌众,“岭南老怪”被逼得跳崖自尽,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凶”侥幸脱逃,从此销声匿迹。不想沉寂多年,竟被梁芳网罗,重出江湖。

    但韩慎不知,“岭南八凶”与梁芳其实大有渊源:“岭南八凶”的师父“岭南老怪”是梁芳的师叔。梁芳拜入师门时,“岭南老怪”尚未收徒,只是代师兄传授门下弟子的武功,梁芳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梁芳对“岭南老怪”既敬且畏。梁芳的师父去世后,“岭南老怪”无人节制,恶行渐露,门下弟子不堪他的欺凌,纷纷作鸟兽散。孑然一身的“岭南老怪”这才弄来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人,教授武功,胡作非为。

    “呵呵,原来是恶名远播的‘岭南八凶’,老夫倒是看走眼了。”韩慎一面敷衍,一面思考着对策。

    “韩大人不必废话了,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哼,就别怪在下无礼了。”梁德截住韩慎的话。

    “老夫还是那句话,梁千户想要什么东西,且请明说,只要老夫有此东西,定当奉送。”情知恶战难免,韩慎还是继续示弱,先打一下心理战再说。

    “韩大人,你应知今日情势,若不交出那两封信函,你一家数口休想活着离开这大崎山。”梁德终于憋不住,不再与韩慎打哑谜。

    “信函?什么信函?梁千户是否找错了人啊,老夫连兵部侍郎都不做了,还稀罕什么信函?”韩慎口里继续敷衍,心里却在暗暗盘算,那两封信函别说已让夏尧带去边关,即使就在手中,也断然不能交出。今日敌我之间,唯有一战。但“岭南八凶”的功夫不可小觑,以自己的武功,与四凶中武功最高的邬云单打独斗,胜算不过五五之分;沈清与赵欣联手,或许可敌一凶。对方除了其余两凶,梁德的武功也是不凡,三人出手,不消眨眼功夫,己方几个妇孺老弱性命休矣。

    然而,韩慎不是普通的赳赳武夫,而是精通韬略的兵部侍郎。兵法云:强而避之。眼前敌强我弱,不能盘算如何取胜,只能谋划逃脱之法。但敌人骑马,己方的马车并无逃跑优势,且如掉头向原路奔回,不仅浪费宝贵的时间,而且路窄车沉,根本无法转圜。唯一之法,便是出其不意,砍翻对方的马匹。一旦失去脚力,任你有精妙轻功,内力也难以持久,暂时摆脱敌人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一次偷袭得手,对方回过神来,自己定遭夹击,那时不仅不能二次偷袭,自己也难全身而退。得想个办法让两个弟子知道自己的计划,三人同时出击才好。

    正踌躇间,夫人周氏来到身边,说道:

    “老爷呀,什么信函这么重要啊?咱已得到皇上的恩准,脱了官服成为草民,除了金银之外,书啊信的就成了废纸。既然梁大人索要,不如就给了他。省得咱这老弱妇孺的,耽搁在半路活受罪呢。”

    口里说着话,私下运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向韩慎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砍断他们的马腿,让清儿他们冲出去,我俩断后。”

    韩慎一听,夫人与自己的计划不谋而合,但哪里能让一个妇人以身犯险?何况自己今日生还无望,这老老少少的还要她来主事呢。于是急忙说道:“夫人,此事万万不可。”

    梁德听了他夫妻的对话,以为韩慎阻止夫人交出信函,连忙说道:

    “还是韩夫人知事明礼,韩大人难道比妇人的见识都不如?快请交出信函。”

    不待韩慎说话,韩夫人接过话题,说道:“是了,离开京城的时候,老爷你将一个小盒子藏到马车之中,想必就是那信函什么的。老身不信那是什么宝贝,值得老爷这么神神秘秘的?梁大人等着,老身这就替你去取。”

    说罢,返身走到马车旁,有意无意地将马车向路边移开,向车中的小韩明眨眨眼,假意呵斥道:“小孩儿到姐姐车里去,不要碍着老娘找那小盒儿。”

    等小韩明爬进了姐姐韩梅的马车之后,韩夫人从马车中取出一个小盒子,向梁德抛了过去,说道:“梁大人,信函就在里面。”

    趁梁德接盒分神之际,扭头向韩慎轻叱一声:“老爷,快!”

    箭已上弦。时机稍纵即逝。

    韩慎此时顾不得权衡得失,夫妻二人快若闪电般冲向梁德,双剑齐挥,将梁德的坐骑砍翻在地。

    邬、靳、鲍、单“四凶”见韩慎夫妇合击梁德,急忙催马围住他俩,准备解救梁德。

    韩慎夫妻一见四凶围拢,骤然转身、举剑、劈砍,一气呵成,眨眼间,四匹坐骑轰然倒地。

    “清儿、欣儿,快走!”韩慎大喝。

    等梁德他们回过神来,沈清、赵欣各自跃上一辆马车,“驾”,“得得……”马车已窜出十丈以外,绝尘而去。

    “邬、靳、单三位散人,你们对付他们夫妻。鲍散人,我俩追那马车。”梁德气急败坏。

    “想走?没那么容易。尔等五人一起上,才对老夫的胃口。”韩慎与夫人剑尖微扬,挡住他们的去路。两人双剑合璧,顿时剑光暴涨,将五人悉数圈在剑影之中。

    邬云等人大意之下,阴沟里翻船,被韩慎他们偷袭,若非武功了得、在坐骑倒地前纵身跃开,刚才就成了滚地葫芦。但“岭南八凶”并非浪得虚名,饶是韩慎夫妻双剑合璧威力甚大,在“四凶”与梁德五人的合围之下,立刻相形见绌,合璧剑式破绽百出。如此下去,不出百招,夫妻二人便要血溅当场。

    韩慎夫妻剑气一敛,梁德、鲍雨二人立即舍下韩慎夫妇,急忙向马车消失的方向追去。梁、鲍二人一走,双方力量此消彼长,韩慎夫妻压力骤减,双剑合璧复又流畅,五人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韩慎夫妻心里明白,一旦被梁德、鲍雨二人追上,沈清师兄弟绝对不是他们的敌手。故此不敢恋战,两人低语一声,一招“仙乐风飘处处闻”,双剑幻化成无数剑影,向三凶的面门、胸部、下腹疾刺而来,将他们逼退半步。趁此空当,两人不进反退,跳上马车,剑身在马背上一拍,“得”,马车冲出丈余。

    三凶急忙施展燕子飞身术,腾身而起,向马车扑去。韩慎岂容他们攀上马车,手中长剑横扫,将三人逼落车外。三人落地即起,复向马车扑来,韩慎亦以长剑挥杀,将之逼退。如是者再三,三人渐感内力不济,与马车渐追渐远。

    摆脱了三凶,韩慎夫妻并未松懈,继续打马狂奔。没多久,发现前面有两个黑点在急速放大,眨眼功夫变成两条人影,足不点地的向前飞奔。韩慎知是梁德、鲍雨,及至赶上,分剑便刺。梁、鲍二人突然遭袭,来不及出招,一个懒驴打滚,避开剑锋。

    韩慎也不追赶,依然驱车狂奔。口中故布疑阵,向他们喝道:“你们的同党身受重伤,还不快去救治?若晚了,等着替他们收尸吧。”

    二人正要袭击马车,听韩慎如此一喊,稍一愣神,马车已驰出几丈之外。二人始知受骗,急忙拔腿便追,无奈已经奔跑了一阵,内力有限,只能看着马车渐渐远去。

    韩慎夫妻驾车奔跑一阵后,双马全身热汗涔涔,喘息之声渐响,情知马儿劳累至极,却不敢停下。又跑了盏茶功夫,突见路边歪着一辆马车,车前两马倒毙在地。车内无人,想必清儿、欣儿他们五人已经合乘一车。心想如此一来,速度势必迟缓。

    果然,他们很快便看见前面一驾马车彳亍而行。

    辕马已无余力,况且马车留下的辙迹太过明显,只能弃车而逃。韩慎抬头远望,见不远处有座残破庙宇,便驱车赶上沈清他们,解去辕马缰绳,让马儿自行离去。尔后带着众人,来到破庙之内。

    望着老妻幼子、女儿(义女)外孙,韩慎一阵揪心的痛。因为自己不慎,连累一家老小颠沛流离,多少有些歉然。韩慎打定主意,今日只能以自己的老迈之身,为家人铺就一条生命通道。他环视一遍妻子儿女、女婿外孙,将两个徒儿叫到身边,对他们说道:

    “清儿、欣儿,你们虽然是我的弟子、女婿,但自从收养你们起,我便视你们如己出。今日强敌将至,我们一家实难全身而退。今天,为师将你们师娘、师妹、师弟和雪儿托付给你们,希望你们带领她们平安度过此劫,找个隐秘之地安身立命。”

    “不,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让师娘带着师弟、师妹她们走,我们留下同师父并肩杀敌。”沈、赵二人哭着说道。

    未等韩慎再说,韩夫人说道:“清儿、欣儿,你们武功未成,留下于事无补,只能枉送性命。还是师娘留下来,与你们师父并肩子上。”

    “不可,夫人,你们都走,我一人足矣。谅他鼠辈也过不了老夫这一关。”

    “老头子,你不必犟了。你一人留下,白白搭上老命,也保不住我们能逃过他们的追击。只有咱俩双剑合璧,才能给清儿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韩慎何尝不知此理?只是他不忍心老妻陪自己一起送命。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他转身对两个徒儿说道:

    “你师娘说的对,你们带师妹、师弟赶快走。记住,今日师父师娘若不能保全性命,你们安顿好师弟、师妹以后,就去宁夏找到夏尧叔叔,设法勘破那两封信函的秘密,与夏尧叔叔一道锄除奸党,保国安民。你们可记下了?”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梅儿,你过来一下。”

    “爹爹。”韩梅怀抱小沈霁,哭着走过来,伏在韩慎胸前哭泣。

    “梅儿别哭,听爹爹说话。”

    “强敌在前,我与你娘今日……。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岭南八凶’个个身手不凡,以你们现在的武功根本不是他们的敌手。不学好武功,不准轻言报仇,否则就是不孝。你们可记住了?”韩慎厉声说道。

    韩梅等人边哭边点头答应。

    韩慎从怀中拿出两本册子,看一看,将其中一本交到沈清手中,一本交到韩梅手里,说道:

    “平日教你们习武,没有对你们讲明是什么武功。这两本册子所载武功叫‘戢刃剑法’,是你娘的远祖周侗根据‘金鹏王朝’亡臣独孤一鹤所创武功‘刀剑双杀’演变而来。其中一册为‘鸾谱’,供男子习练;另一册为‘凤谱’,专供女子习练。‘鸾’‘凤’两册所载招式虽然不同,但男女双剑合璧,威力可增数倍。可惜师父与你师娘悟性有限,只学到一点皮毛,以至攻守间还不够流畅,双剑合璧也只是差强人意。否则的话,哪有‘岭南八凶’这等小贼张狂的机会?如今所有招式你们都已学会,所欠缺的只是火候而已。今后要勤加练习,将戢刃剑法发扬光大。”

    说完,将韩明拉到身边,爱抚地摸着他的头,对韩梅等人说:

    “明儿还小,我最放心不下。我与你娘倘若不能生还,希望你们对他严加教诲,将之培养成才。”说着,伸手抹去韩明的眼泪,轻声说道:“明儿已经十二岁,是个男子汉了,今后跟着姐姐、师兄他们好好用功,长大以后像爹爹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爹爹、娘。”“师父、师娘。”“义父、义母。”

    众人哭成一团,韩慎与夫人眼角也泛起红潮。

    “孩子们,没有时间悲伤了。贼子们马上就会寻到此地。你们从那边往前跑,记住,不准回头,否则老身死不瞑目。”说到后面一句,韩夫人语气冷峻无比。

    “师妹,霁儿给我,你照顾明弟。”

    韩梅默默地点点头,将怀中的沈霁递给沈清,沈清顺手把剑谱塞到襁褓之中,在披风上撕下几根布条,将沈霁牢牢绑在背上。生离死别,前途未卜,韩梅不舍地亲吻一下小沈霁的粉红脸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个半边心形、中有一只镂空凤凰的玉璧,戴在小沈霁的脖子上。沈清见状,也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只形状一般无二、镂空蛟龙的玉璧,戴到韩梅的脖子上。

    众人见此情形,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韩夫人走近沈清,摸了摸小外孙,然后往外一推,决然说道:“孩子们,从后面走,不要回头。”

    “爹、娘。”庙内一片哭喊声。

    “快走。”韩慎、韩夫人齐声怒喝。

    “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进庙内。

楔子(四)

    韩慎、韩夫人掣剑在手,最后看了韩梅她们一眼,转身跃出破庙。

    “想进去,先过了我们这一关再说。”韩慎长剑一挽,抖出数朵剑花,将梁德等人逼退。

    梁德一伙五人之中,邬云修为略高。经过刚才一阵拼斗,暗想仍以三人对付韩慎夫妻,千招之内分不出谁胜谁负,如若他们要逃,合三人之力也不见得留得住。于是向梁德说道:

    “梁大人,那帮人有妇孺拖累,量他们也跑不到哪里去。不如大家一起上,先将这两个老的解决掉。”

    梁德武功比“岭南八凶”差去一大截,只是凭借“主人”的身份才成为五人中的“首领”,所倚仗的还是“四凶”的武功。所以在这几人当中,真正说话算数的还是邬云。邬云一说,不管心里愿意与否,梁德只能点头同意。

    于是五人合兵一处,将韩慎夫妻团团围住。

    武林中人格斗,讲究身形腾挪、进退有序。若非功力悬殊,初时均是点到即止,一来试探对方虚实,二来消耗对方精力,等到摸清对方底细或对方真力耗尽,才施展绝技,一招制敌。

    但是今日不同,韩慎夫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甫一交锋,他们就频施杀手,不顾自己受伤与否,只求重创敌人。对于韩慎夫妻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梁德等五人可不愿意响应。因此,一时形成了韩慎夫妻进攻、梁德等五人防守的态势,局面反倒是韩慎夫妻占优。但这种优势只维持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韩慎夫妻内力消耗很大,攻势渐渐减弱,加之毫无防守,更给对方以可乘之机,不一会,夫妻二人已是伤痕累累、血染全身。不过,在他们的连环杀招下,对方也付出了很重的代价:二凶邬云的左肩胛被韩夫人的长剑刺伤,鲜血直流;五凶鲍雨大腿被韩慎削去一大块皮肉,深可见骨;六凶单雪右手小指被齐根削断,从此落下残疾。

    这时,邬云趁韩慎夫妻剑芒缩小的瞬间,手中折扇倏然一合,向韩夫人的咽喉点到。韩夫人正挺剑向单雪刺去,对临近咽喉的折扇恍如不见。一见夫人遇险,身边韩慎长剑一撩,邬云的折扇自韩夫人鬓发间穿过,所幸未伤及皮肉。但韩慎为解夫人之危,身前露出空当,被单雪的长萧点中腰俞穴,顿时半身酸麻。

    单雪一招得手,其他几人纷纷使出杀招,要将韩慎夫妻立毙当场。

    “夫人,黄泉路上,我俩岂非太寂寞啊?”

    听韩慎一说,韩夫人已会其意,心知已到最后的关头。当下也无任何迟疑,答道:“那就带上几个奴才。”

    说罢,双双合兵一处,不顾邬云等四人的攻击,看准面前的三“凶”靳雷,使出“烹羊宰牛且为乐”的杀招,双剑一上一下,同时刺穿他的心脏与下腹。靳雷哀嚎一声,仰面倒地,顿时了账。

    夫妻二人全力出击,身后暴露无遗。韩夫人后心遭邬云、鲍雨两大高手同时一击,立时仆倒在地,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单雪、梁德二人一萧一刀,向韩慎背后袭来。韩慎来不及拔剑,反手捋住长萧,一个后踹腿,将单雪踢出一丈开外。但终究分身乏术,梁德的大刀砍在大腿之上,嵌入腿骨。梁德拔刀不出,忙撒手跃开。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不过在须臾之间。韩慎看着夫人在身边倒下,血脉偾张,伸手扳下嵌在腿骨上的钢刀,怒喝一声,向鲍雨猛扑过去。未及扑到鲍雨身前,背后邬云、单雪、梁德三掌齐拍,五脏六腑俱被震碎。

    韩慎一息尚存,扭头朝孩子们逃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将舌尖一咬,“噗”的喷出大口鲜血,将最后的余力贯注右手,连人带刀奋力朝近在咫尺的鲍雨扑到。鲍雨不虞韩慎将死之人还困兽犹斗,猝不及防,被韩慎扑倒,眼看大刀就要当头斫下,慌乱中伸出右手格挡,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漫天血雨之中,一只手臂断落在三尺开外。

    邬云等三人俯身察看,韩慎气息全无;鲍雨右手齐小臂而断,失血过多,也昏了过去。

    邬云掏出随身携带的创伤灵药,帮鲍雨止血包扎。然后从后背度入真气,鲍雨这才叹了口气,悠悠醒转。

    “五弟,感觉怎么样?”见鲍雨醒转来,邬云问道。

    “谢谢二哥,还……还死不了。”鲍雨有气无力。

    “邬散人,你看……”梁德欲言又止。

    邬云明白梁德在催促。依“岭南八凶”的性格,自然不会听任旁人驱使,何况还死了一个兄弟?但如今上有严令,哪里还敢违拗?

    邬云思索一阵,向单雪问道:“六弟,你的伤要紧么?”

    “二哥,我不妨事。”

    “既如此,就劳烦六弟陪同五弟去黄州城,找个客栈住下疗伤,我与梁大人去追沈清他们。梁大人,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

    送走鲍雨、单雪,二人草草掩埋了靳雷,随后朝沈清他们逃走的方向追去。

    ……

    当韩慎夫妻在破庙门前堵住梁德等人的时候,沈清、赵欣带着韩梅、韩明和夏雪从破庙后面的窗户跳了出去,漫无目的地望东而逃。过了大崎山之后,这里便是一片平原,无遮无掩,根本无法藏身,他们只好不停地向前奔跑。

    大约跑了两三个时辰,望见东南方向山影朦胧,向路人一打听,始知那山在蕲州境内,名为笔架山,方圆百里,有大小山峰二十八座。沈清他们大喜,只要逃进此山,那就是龙归大海、虎入山林,别说梁德等五人,就算千军万马,在巍巍群山之中搜寻几个人迹亦非易事。

    正当众人欣喜万分的时候,一条河流横亘在面前。此河名为巴河,又称巴水,是黄州府下辖之黄冈、蕲水、罗田三县的界河。正月时分,未到丰水季节,河面并不宽,水流亦不急,但要过河,须要借助舟楫之便。沈清他们向河中望去,见一小舟载了三五人,正在江心向对岸划去。

    沈清连忙向江心小船高喊:“呃,船家,请把船划回来,渡我们一同过去。”

    “客官,请小等片刻,我把这几位送过江去,回头再来渡你们。”

    “不行啊船家,我们有急事啊,你就帮个忙吧,船资我们加倍。”

    “客官请稍候,我很快就会转来的。”

    双方喊话期间,小船又行进了几丈,距离彼岸更近许多。没办法,只好期盼船家早早回转。

    这时,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河岸高处传来:“船家不渡你们过河,本官便超渡你们到‘那边’去吧。”话音未落,梁德、邬云已经来到眼前。

    沈清、赵欣掣剑在手,将韩梅、韩明、夏雪三人挡在身后。

    “贼子,我师父、师娘他们怎么样了?”

    “都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们呢。哼,两个老东西不仅伤了我五弟,还将我三弟……,今天我要你们几个小的与我三弟陪葬。”邬云说罢,折扇一开,向赵欣的颈部削过来,赵欣急忙举剑相隔,只听“当”的一声,剑、扇相交,发出金属般的声音。邬云上身晃了一晃,赵欣则“蹬、蹬、蹬”连退三步。

    梁德也未闲着,举刀望沈清便砍,沈清使出一招“朝如青丝暮成雪”,先是以剑为刀,迎着梁德的刀锋砍了过去,两刀将要相交的瞬间,沈清的刀式突然恢复剑式,向梁德的右肩刺去。梁德变招不及,连忙撤刀后跃,躲过沈清的剑锋。

    韩梅听说爹娘战死,哭喊一声“爹娘”,将弟弟韩明推到夏雪身边,抽出包袱中的宝剑,捏个剑诀,挺身朝邬云刺来。这一剑来得正好,否则邬云乘胜追击的话,赵欣势必伤在邬云的扇下。

    赵欣、韩梅同门师兄妹,所练武功正是家传戢刃剑法,虽然二人功力尚浅,但此时双剑合璧,威力大增,而且邬云对这种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武功颇为忌惮,故此双方堪堪打个平手。

    那边沈清仗着“刀剑双杀”的奇妙招式,抢得先机。数招过后,梁德看出沈清背负襁褓,始终不敢转身,身法不免呆滞。便不再与沈清对攻,而是施展梅花步,专门偷袭沈清背后的婴儿。如此一来,沈清顾此失彼,逐渐落入下风。这时,梁德又一次转到沈清身后,刀尖自下向上一撩,将捆绑襁褓的布带削断,又趁襁褓下落之势,伸出右脚一挑,将襁褓挑到半空,斜斜地向江面落去。所幸江水水流缓慢,婴儿又是用厚厚的小棉被包裹,浮力甚大,襁褓落入江中,并未下沉,而是顺着江水缓缓向下游淌去。

    沈清一见襁褓飘落江中,心中大急,“刷刷刷”几剑逼退梁德,要去河中救回儿子。梁德见沈清转身,背后露出空门,心中大喜,手中大刀一扬,望沈清的后背砍下。沈清心里着急,头脑还算清醒,感觉背后劲风袭到,慌忙转身化解。眼看襁褓越淌越远,转眼消失不见。

    “霁儿”,韩梅见儿子被挑落江中,惊叫一声,抛下手中长剑,就要跳江追赶。哪知双剑合璧之势一去,邬云趁机一招“风动八方”,将赵欣逼退两步,折扇一圈一带,又将韩梅逼回原地。

    突然间痛失爱子,韩梅脑子一片空白,眼看邬云的折扇即将刺中心窝,竟是毫无反应。情急之下,赵欣欺身而上,一把推开韩梅……

    话分两头。且说沈清眼看襁褓消失不见,待要赶去抢救,梁德却纠缠不休,心中恨极,长啸一声,挽起一片剑花,向梁德杀来。二人功夫本在伯仲之间,先前沈清背负爱子在身,缚手缚脚,被梁德偷袭成功,挑落爱子于河中。现在背上襁褓已去,身手再无羁,丧子之恨又激起他十二分的斗志与潜能,加上“刀剑双杀”的招式怪异,在他泼风般的攻击之下,梁德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好在此时沈清一心只想救儿子,一见梁德败退,便纵身往下游寻去。梁德哪里肯舍?拔腿便追。沈清因要自河中寻找襁褓踪迹,轻功不免大打折扣,不一会就被梁德追上。无奈停下再打,梁德不敌沈清如疯似狂的攻击,复又败走;梁德败退,沈清便继续追寻襁褓;梁德转头又追……,直把沈清恨得钢牙咬碎,大喝道:“梁德贼子,你既然阴魂不散,小爷今日便先送你去阴曹地府。”挺剑向梁德刺来。梁德待要故计重施、避其锋芒,哪知这次沈清铁心要取他性命,招招直指要害。一时间,杀得梁德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只听“噗”的一声,血光乍现,沈清一剑刺中梁德的中府穴,深逾数寸。梁德负痛,“叮当”一声钢刀脱手落地。梁德大惊失色,转身便跑,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沈清拾起钢刀,“嗖”的一下掷入河中,大步向下游寻去。

    一路寻来,只见河水悠悠,除不时有三两只寒凫戏水外,河面上空无一物。沈清唯恐时间过久,襁褓飘淌已远,便施展轻功,加速向前奔跑。大约不到一个时辰,已追到巴河尽头,原本平缓流淌的河水,一经汇入长江,便随江水急速下泄,江面波涛汹涌、浊浪连天。望着东去的江水,沈清双腿一软,俯身跪地,悲痛地高喊:“霁儿”。以头触地,痛哭无声。

    良久,沈清俯伏的身躯一震,蓦然想起师弟、师妹他们对阵强敌,不知现时如何。他用剑支撑着缓缓站起,再次向大江远处深情望去,眼泪止不住又从眼帘滑落。

    沈清身心俱疲,虽然心急如焚,但双腿似有千钧之重,毫无力气,只好一步慢似一步地慢慢挪动。不知走了多久,方才走到刚才遇敌的地方,只见河滩白沙之上,鲜血点点,却是渺无人迹。

    “师弟师妹”

    “雪儿明弟”

    任凭沈清如何呼喊,空旷的四周没有一点回声。

    在苍茫的暮色中,沈清欲哭无泪,浑身的血液慢慢凝固,他感到寒冷、感到孤独、感到无助,更感到疲惫至极,急切地希望睡去、长眠不醒。

    沈清拔出长剑,扔去剑鞘,将剑刃贴在左肩脖子上,又一次将眼光顺着缓缓流逝的河水投向远方,口中喃喃地说道:“霁儿,不要怕,爹爹这就陪你来了。”说罢,双眼轻轻合上,右手的剑往脖子上划去……

    “叮”。一股大力,将长剑荡开。

    沈清睁开眼睛,不远处一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灰衣人,双手抱在胸前,正向自己走来。

    “你……你为何要救我?”

    “我救你?我为何要救你?就算要救,能救得了一个存心要死的人吗?一个人存心要死,总是有机会的,谁能够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他?”那人毫无表情地说道。

    “既然……那你为何撞开我的剑?”沈清无奈地说道。

    “那是因为不想让你死在这里。‘自尽’谁个不会?但那是懦夫所为。”那人突然有点激动,戟指向四周一划,接着说道:“这方圆数十里,忍饥挨饿的、受尽欺凌的、妻离子散的、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大家都活的很累,但都活的坚强,他们宁可选择与命运抗争、与邪恶抗争,也不愿意选择逃避,这就是此地的民风。如果你今天开了自尽的先河,说不定明日这河滩之上尸横遍地。尊驾堂堂七尺之躯,竟与那老翁村妇一般,稍有磨难便寻死觅活的,如若你的家人知道,只会为你感到羞愧。”

    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在沈清的心里掀起万丈波澜。师父师娘的血海深仇未报,妻子、师弟他们生死未卜,师父临终前的嘱托言犹在耳,我怎能一死了之?

    沈清站起身来,向那人深施一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受教了。”

    “不死了?”

    “不死了。”

    “呵呵,这才是大丈夫本色。常言道,人生自古多磨难,有谁相安过百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愈挫愈坚、快意恩仇,切不可效法苟且偷安之徒,还望兄台谨记。”那人说罢,“哈哈”一笑,拱手而别,边走边大声吟哦道: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沈清听了,惭愧不已。

    此刻,他虽仍沉浸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巨大悲痛之中,却已然没有先前万念俱灰的心情。他决定先去京城,打探妻子与师弟他们的下落(在他的意识之中,妻、弟他们已然被梁德他们掳去京城),然后去宁夏找到夏尧叔叔,与梁芳阉党作殊死决斗。

    天,渐渐暗了下来。将要没入山巅的夕阳,返照在乌云笼罩的天穹,透出数道光芒。沈清还剑入鞘,迈开大步向北方走去。

    ……

    三个月后,朝廷特派安抚使节、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回到京城,并上奏皇上,蒙古国达延汗巴图蒙克对天朝感恩戴德,愿世代臣服大明,永不进犯。皇帝朱见深听后龙颜大悦,重重赏赐怀恩以及一干随同。随后又准了御马监会同兵部的奏疏,敕命传奉武官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充任宁夏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的守备将领。次年,巴图蒙克再次撕毁墨迹未干的盟约,纠集五万人马偷袭宁夏各大卫所,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等部不战而败,并被巴图蒙克诱降,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相继落入敌手。总兵夏尧得知军情后率部反击,将鞑靼数万精兵击溃,迫使巴图蒙克再次乞和。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击溃了鞑靼军队,夏尧所部亦是强弩之末,已无能力收复沦陷诸卫。最终上报朝廷,以鞑靼部落实际控制所占诸卫、依例年年进贡和平结束了这场战争……

第一回 皇榜招贤

    大明弘治二年。

    早春二月,虽然乍暖还寒,江南却已是春意盎然。只见田头路边、房前屋后、高山之上、原野之中,处处蓓蕾初开、山花朵朵、绿草遍地、群莺乱飞,一派“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的繁春景色。

    花朝节这天,恰好久雨初晴,气温回升。人们脱去厚重单调的棉衣,穿上多姿多彩的春装,带着节日的喜庆,呼朋唤友来到林木亭亭、绿草如茵的田地乡野之间,悠然惬意地踏青赏春。

    湖广黄州府远郊的陈家庄,一所不大的院落中,一个布衣长衫、眉清目秀的青年,似乎对室外的明媚阳光和如织游人视若不见,手捧一本《六韬》静静地研读,神思沉浸在深邃的兵家权谋之中。

    “哐当”一声,窗扇无风自开。一个身穿短打劲装、背负两把长剑、头带五彩面具的精壮汉子,从窗外跃了进来。

    甫一落地,挥掌便向青年肩头拍去。青年书生早已听到窗外的气息,并不吃惊,见蒙面人掌风袭来,便将手中《六韬》一挡,只听“锵”的一声,如击顽铁。蒙面人身体一震,后退了两步,青年连同身下坐着的凳子,也向后滑出尺许。蒙面人仍然一言不发,改拍为抓,欲将青年手中的《六韬》夺过。青年觑个空当站起身来,平端《六韬》,削向蒙面人的手腕。蒙面人右手疾收,左手握拳,击向青年面门。电光石火之间,青年伸脚勾起木凳,迎向对方击来的拳头。蒙面人并不收手,反而催动内力,拳头猛击凳面,只听“喀嚓”一声,青年手中长凳断为两截。青年大喝一声,丢掉手中木凳,一个侧腿飞踹,踢向蒙面人的小腹。蒙面人小腹向后一收,上身前倾,躲过了青年的踹腿。青年趁蒙面人弯腰弓背之际,伸手抽出蒙面人背后的长剑,将《六韬》往案上一放,说道:“要打,就到外边去,不要在此惊扰了圣人。”说完,纵身飘出窗外。

    “看剑。”蒙面人抽出长剑,平飞而出,剑势如虹,刺向青年的肩胛。青年双脚牢牢钉在地面,并不躲闪,待蒙面人剑尖距自己的肩胛尺许时,手中长剑一竖,“叮”的一声,剑脊恰恰挡住来势迅疾的剑尖。

    一招落空,蒙面人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划出弧线,又向青年身前攻来。青年侧身一让,将对方长剑荡开,出剑如风,“刷刷刷”攻出三招,蒙面人亦是有守有攻。一时间,“嗤嗤嗤”,剑气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眨眼功夫,已到百招开外。

    蓦地,青年书生长剑一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将蒙面人的长剑绞到一边,朗笑一声说道:“怎么样,五叔,还要打吗?”

    蒙面人一听,立即收起长剑,取下面具,问道:“臭小子,你怎么知道是我?”

    “剑招招招致命,却又招招留情,除了五叔之外,谁还会这样?”青年书生转到“五叔”的身后,解下负在他身后的剑鞘,将两支长剑插入鞘中。

    “是啊,五叔与你对打,可以剑下留情,如是敌人,可就要命喽。刚才你侧腿飞踹那一招,五叔故意躬身让你抽出长剑的,若是换了敌人,可就不是弯腰弓背了,他只要双手一抄,便要将你掀翻在地,切记,切记。”

    “祺儿记住了。”青年恭谨地答道。

    五叔“嘿嘿”一笑,自嘲地说道:“呵呵,我这也是班门弄斧,你师父何等高人,还用得着我来‘指教’?如你拿出真本领来,五叔早就不是对手了。”

    “哪能啊,五叔神功盖世,祺儿难望项背,特别是阵法,五叔要说是天下第二,谁还敢妄称第一?对了,五叔,我正有事请教。”

    “什么事?”

    “五叔请随我来。”青年书生说罢,走进里屋,拿起刚才研读的《六韬》翻了翻,指着其中一页,对跟进来的“五叔”说道:“五叔请看。武王问太公曰:‘敌人围我,断我前后,绝我粮道,为之奈何?’太公曰:‘此天下之困兵也。暴用之则胜,徐用之则败。如此者,为四武冲陈,以武车骁骑,惊乱其军,而疾击之,可以横行。’孤立无援之际,当急速突围,此理易懂。但这‘四武冲陈’,侄儿可就不太明白了。”

    “五叔”也不看书,负着手在房中踱了两步,回身说道:“‘四武冲陈’是一门阵法,又叫‘四武冲阵’,亦叫‘拒马阵’,特别适用于步兵打骑兵。其阵法是将弓弯部署在外围,栽盾在里层,以步兵周围设置的障碍,消解骑兵的冲击;在障碍后面,埋伏强弓硬弩,以射杀被障碍阻挡的骑兵。此时,再以强大的战车和骁勇的骑兵,打击震骇敌军,使其陷入混乱,然后迅速突击,如此便能顺利突围。故如摆‘四武冲阵’,必以矛戟作为攻击主力,并将其分成若干小分队,相互应援,方能凑效……”

    “少爷,少爷。”正当叔侄二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用兵之道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跑进来,一见“五叔”也在屋内,连忙稳住身形,说道:“正好五老爷也在。”

    青年书生皱了一下眉头,轻轻揪住那少年的耳朵,说道:“好你个小景星,你这两只‘顺风’该割来作下酒菜了。不知对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总是‘少爷’、‘少爷’的叫。你看我经常跟着爹爹、五叔一道下地干活、去店铺做买卖,天下有这样的少爷么?你总是这样的叫,是不是想让天下人笑话我啊?”

    “那……不叫你少爷叫你什么?”景星将嘴一撅,不解地问道。

    五叔“哈哈”一笑:“你这个小景星记性也忒差。咱们又不是大户人家,那来‘老爷’、‘少爷’的?你爹虽是我家店铺的账房先生,我们何曾将你们当外人看待?文祺比你长三岁,从小你就跟他一起,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从今往后,你叫他文祺哥,叫我五叔,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可是如此一来,我爹定会责骂我的。”景星嘟哝着回答。

    “你爹爹那里,我跟他说去,保准没事。”“五叔”道。

    的确,正如陈文祺和“五叔”所说,这陈家还算不上大户人家。陈文祺的爹爹陈瑞山,早年进过几年私塾,是通过童试的秀才,后因乡试屡试不第,便弃文从商,在黄州城内开了一爿当铺。几十年下来,小当铺经营得颇有成就。随着年岁的增长,陈瑞山越来越不习惯城里喧嚣的生活,于是,便请景星的爹爹景天打点当铺的生意,自己则在老家购置了十余亩田地,农闲时与家人一起躬耕乐道,农忙时雇几个短工抢种抢收。虽不算富甲一方,却也称得上殷实人家。

    陈瑞山之下有四个弟弟,老二、老三、老四或早亡、或夭折,五弟陈祥山痴迷武学,心无旁骛,虽近而立之年,却尚未成家,与哥哥陈瑞山一起生活。陈祥山的拳脚功夫虽不能高出侄儿文祺,但于奇门阵法一途却颇有心得,不仅如统兵打仗常见的孙膑十阵、武侯八阵等,均娴熟于心;而且武林中的阵法如少林铜人阵、武当七星阵等,也是了如指掌。故此,陈祥山、陈文祺叔侄俩在切磋拳脚功夫之余,亦常研究摆阵破阵之法。

    陈瑞山居家有道,但于香火传承略有缺憾。与妻闻氏久婚未育,直到不惑之年方才喜得贵子,却……。因此将心血全都倾注在独子文祺身上,不惜重金延请名人高士,欲将爱子打造成栋梁之才。小文祺倒也不负其父厚望,不仅聪颖过人,而且勤奋好学。到十五六岁时,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吟诗作对出口成颂,行围骑射样样精通,武功韬略均臻上乘。即便如此,陈瑞山对爱子却是爱而不溺,不时督促小文祺下地干活或去城里当铺打点买卖,以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强壮他的体魄,锤炼他的品行。所以文祺不仅从未有“少爷”的“感觉”,也自内心厌恶人与人之间的尊卑感和距离感。今日见小景星点头答应不叫自己少爷,十分高兴,连忙说道:“好啊,现在就叫一句?”

    “文……文祺哥。”景星无奈,低声怯怯地叫了一句。

    “哎。”文祺搂着景星的肩膀,高兴地答应一声,接着问道:“呃,景星,你来找我们有何事?”

    景星一扫尴尬神色,满脸兴奋地说道:“少……文祺哥、五……五叔,今日黄州府衙门前贴出皇榜,新登基的皇上要重启秋闱、开科取士了。”

    “真的么?”陈文祺、陈祥山异口同声地问道。

    “村头二栓一早进城抓药,听路人说的。”景星不敢肯定,只将消息的出处告诉了陈祥山、陈文祺。

    “都是道听途说。”文祺撇了撇嘴,已然不信。

    “这么大的事,不会无中生有吧?”景星似在坚持。

    五叔陈祥山忽道:“文祺,你看那外面。”

    陈文祺不解其意,转头朝外望了半天,不见任何特别之处,回头问道:

    “外面怎么了?”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陈祥山笑道。

    陈文祺方知五叔让他看外面的游人,便取笑道:“五叔眼里怎么只见‘有女如云’了?莫非想要给祺儿找个‘五婶’罢?”

    “呸!小孩儿脑子里怎么尽是想些风花雪月的事?难道你不知‘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说的是什么?”

    “当然知道。那是古人描写上巳节青年男女去东门外踏春的情景。上巳节踏春,据说可以拂除不祥,故名曰‘春禊’。”

    “是啊。现在虽未到上巳节,但你看外面,踏青赏春的人们熙来攘往,好不热闹。不如咱们也出去走走,一来踏春,二来去知府衙门前看看,有无皇榜,一看便知。”

    “嗯,如此最好。走!”陈文祺一听,拔腿便走。

    陈家庄在黄州府东面远郊,常人也就两个时辰的脚程,陈文祺叔侄习武之人,轻功了得,个把时辰便可往返。

    景星欲要跟随同往,陈文祺怕他影响脚程,便叫他前去向爹爹禀报,自己偕同五叔一道往黄州城而去。

    陈文祺叔侄为何对秋闱大比心存疑惑呢?这其中自有缘故,且趁他叔侄二人赶路的空闲介绍一二。

    原来,本朝自洪武十七年始,老皇爷朱元璋钦定了“三年大比”的制度,规定每逢子、卯、午、酉年举行乡试,次年举行会试与殿试,并晓谕子孙:“天下之务,非贤不治;求贤之道,非礼不行。……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此后七十余年历经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诸帝,“三年大比”制度代代沿袭。但到成化后期,宪宗皇帝朱见深宠信佛道,任用奸佞,大批贤能之士或贬逐或罢官或去世,朝中竟难有直臣容身之地。于是,受宠阉党汪直、梁芳之流,为敛财结党,趁机矫旨传奉,致许多社会无赖、招摇撞骗者得以混进宫中,位居要职高官,朝廷政治**不堪。然而宪宗皇帝乐得清闲,将太祖爷“三年大比”之遗训抛至脑后,竟从此断了科考取士之路,以致成化后期并无新科举人、贡士、进士之说,普天下读书之人,只能考考童子试,挣个秀才功名而已。像陈文祺固然才高八斗,早在十二岁时便已通过县试、府试,但至今仍止步于“童生”功名。

    今年是新皇朱佑樘即位的第二年,岁逢己酉,如按本朝例律,确为“乡试”大比之年。然则朝中政治昏暗,积弊难返,即便要更新庶政、整顿吏治,也须三、五载的时光。即位一年多便重开科举,要么是子虚乌有的传言,要么便是新皇急于求治。故此陈文祺叔侄对此将信将疑。

    说话间,二人已近黄州府衙。远远望去,果见衙门前皇榜高悬,数十人蜂拥蚁聚般团团站立,正对着高高挂起的皇榜引颈相看。

    二人来至近前,连声“借光”,分开众人,挤到皇榜跟前,只见杏黄色的皇榜上写满朱红色的大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祖立国之初,曾训谕子孙:非科举者,毋得与官。钦定逢子、卯、午、酉年开科取士,凡此一百零五载。弘治二年,岁逢己酉,朕欲上稽祖制,开乡、会、殿试以广求天下英才,兹向天下昭告:

    今年八月,特设秋闱,开文、武二科。应文举者,察其言行以观其德;考之经术以观其业;策之经史时务以观其政事。应武举者,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俱求实效,不尚虚文。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文韬武略、名实相称者。明年会试之后,朕将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

    着各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府、县等有司,预为劝谕民间秀士及智勇之人,以时勉学。俟开举之期,充贡京师,其科目等第各有出身。

    钦此!

    弘治二年二月。”

    落款处,盖有玉玺鲜红大印。

    “什么?不仅要举行大比考试,还开文、武二科?”两人看罢,有点莫名的兴奋。

    “五叔,今年湖广行省乡试的武解元非你莫属了。”文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我?”陈祥山摇了摇头:“五叔这点家底你还不清楚?我虽然粗通拳脚功夫,但兴趣全在奇门阵法之上。若当今皇上要以排阵破阵取士,非是五叔妄言,别说区区湖广的乡试,就是会试殿试,五叔决不会名落‘三鼎甲’之外。可武科大比,比的是内三场、外三场,什么长垛、步射、马枪,还有策问、论考等等,愚叔是万万做不来的。倒是你……呃,你应武举怎么样,文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不是全会的吗?”

    说着说着,陈祥山忽然兴奋起来,满怀信心地撺掇陈文祺参加武科比试。

    “我啊?不行,不行。学业未成,哪敢作如是想?还是等几年再说吧。”陈文祺连连摇头。

    “什么不行不行的?”陈祥山假装恼怒地说道:“五叔说你行你就行。难得碰上一次大考,哪里能够错过?若是这小皇帝像他爹爹一样,以后忽然不再开科了,你这‘再说’有用么?”

    陈文祺懒得与他争辩,便淡淡地回了一句:“考与不考,祺儿说了也没用,总之听爹娘和五叔安排就是了。”

    “那好呀,咱们这就回去,与你爹爹商量。”陈祥山转怒为喜,拉着陈文祺转身便往回跑。

    二人回到家中,陈瑞山早已坐在堂屋等候。他的对面,还坐着本庄塾馆的塾师、也是文祺的启蒙恩师陈仰山,与陈瑞山、陈祥山同辈分。陈仰山也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便到这里来等候。

    “老五、祺儿,听景星说,你们到知府衙门前看皇榜去了?”未等二人进门,陈瑞山开口便问。

    陈文祺一见启蒙恩师在座,连忙上前施礼,然后回答道:“是,爹爹。”

    “果真有开科取士的皇榜?”

    “可不是吗?大哥。不但真有开科取士的皇榜,而且还是文、武双考呢。”陈祥山兴奋地说道。

    “嗳?文、武双考?”陈瑞山有些不明白,朝陈仰山望了望:“这倒是闻所未闻。难道参加秋闱的秀才们还要兼备武功不成?”

    “哎呦,我两句话并作一句说了。”陈祥山知道大哥误解了,连忙解释:“今年秋闱同时开文、武二科,应文举者只试义、论、策;应武举者则试谋略、武艺。不是每个应考士子均要考文韬武略的。”说罢,将皇榜的内容粗略复述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啊。”陈瑞山顿时释然。

    “大哥担心什么呢?就算是每个应考士子均要试文韬武略,咱们家文祺也不比别人差啊。哎,大哥,你看文祺应文举好还是应武举好?”

    陈祥山不待陈瑞山说话,接着说道:“依我看,文祺还是应武举吧。文祺自幼习武,熟读兵书,教过他的名师前前后后有五、六位,最后文祺总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么多年日锻月炼,如今文祺的三韬六略、弓马骑射已臻上乘。若是应试武举,说不定便夺了个武解元、武亚元也未可知。”

    这时陈仰山开口说话了:“祥山啊,若论真才实学,祺儿的学问那可是大了去了。不是老朽我当面夸他,祺儿如今的学识造诣,虽不敢妄言‘陆海潘江’、‘压倒元白’,但于四书五经六艺,说他有戴侍中的‘夺席之才’毫不为过。如若参加文试,不说‘取青紫如拾芥’,一举而中当无问题。”

    “先生,祺儿有八斗之才那是不错,但江山社稷不是用笔墨写出来的,而是用刀枪杀出来的。正统十二年‘土木之变’距今仅四十年,至今鞑靼、倭寇仍屡屡犯边。好男儿就该投笔从戎、精忠报国、开疆拓土、马革裹尸。”陈祥山越说越激动。

    “江山是‘打’下来的没错,但打江山容易守成难啊。这是为何?因为用刀枪解决不了饥寒、安定不了民心。当此战乱初歇而朝纲不振、吏治松弛而民不聊生之际,我辈当“充贡京师”、出入庙堂,上佐天子署理国政,下庇黎民以遂万物。即便对待边陲小邦,除那些怙恶不悛者须用武力弹压使之臣服外,也应以我中华之仁义,行“内圣外王”之道,使天下归心……。”陈仰山也提高了声调。

    “好了,好了。”陈瑞山“哈哈”一笑,说道:“二位所说都有道理。岂不闻‘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灾,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文武之道,是安邦立国的两大利器,缺一不行,但这是君王思虑的事情。我辈小民,当以己之长报效国家即可。说到祺儿,我让他读点兵书、学点武功,一来是让他长些见识,别做井底之蛙;二来也可强身健体、有点防身的本领。但这点微薄功夫哪能与孔孟庄荀、儒墨道法的博大精深相提并论?大明建国已逾百年,华夏一统坚若磐石,与唐宋两朝相比,大明朝至今尚无割地、赔款、和亲、纳贡之说哩。即便有零星边乱,也挡不住天朝大军的雷霆一击。倒是宋时的富庶大明还不及万一,民生凋敝亟待治理。”陈瑞山顿了顿,向陈仰山微微点下头,然后望着陈文祺说道:“我倒是赞同仰山先生的主张,祺儿今秋便应试文科,若能侥幸中举,跻身庙堂,以孔孟之道献策于朝廷、治理于地方,方不枉几位恩师的授业与教诲。不知祺儿意下如何?”

    “孩儿谨遵爹爹教诲。”陈文祺躬身答道。

    陈瑞山捻须一笑,吩咐道:“既如此,自今日起,你不要再随我们下地干活了,精心准备秋天的考试吧。”

    “是。”

    陈祥山心里暗暗可惜,侄儿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竟要弃武从文,于己、于家、于国未免都是损失。但兄长已经作出决定,又是他的儿子,自己纵有一万个理由,也无法与他争辩。

第二回 功夫茶楼

    半年时光忽忽而过,转眼到了八月十二,乡试在即。

    这天,陈瑞山、陈祥山兄弟将陈文祺和陪同赴考的景星二人送到庄外五里之地。

    “爹、五叔,天气炎热,您们回去吧。”陈文祺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回转头来,对汗流浃背的爹爹和五叔说道。

    陈瑞山走上前,将手中的书箧轻轻放在陈文祺的背上,亲手为儿子系上背带,慈爱地嘱咐道:“祺儿,此去长途酷暑,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到了黄州码头,雇一只小船,不出一日便可到武昌城,时间宽余得很,不要急着赶路。”

    “孩儿记下了。爹爹和五叔也要注意保重身体。”

    陈瑞山回转身,见五弟已经帮景星背上了另一只书箧,便摸了摸景星的脑袋,说道:“景星,你文祺哥要备考,凡事你就多多辛苦,不要分散了他的精力。”

    景星连连点头,脆声应道:“老爷,您老尽管放心,景星会照顾好文祺哥的。”

    “呵呵,我放心,我放心。”陈瑞山“呵呵”一笑,复又转身对儿子说道:“祺儿,爹爹还有一句话,你可记住了。”

    “爹爹请讲。”

    “半年前,你五叔与你仰山师傅的文武之争你还记得吧?其实对于国家来说,文治武功都很重要,孰轻孰重不好掂量。这次既然选择了文举一途,便要潜心学问。你那点武功,若非紧要关头,不可轻易显露。当然学武的目的除了健身,也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义。但即便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也要权衡轻重、把握分寸,切不可恃强欺弱、好勇斗狠,更不得动用私刑、伤人性命。你可记下了?”

    “爹爹的教诲,孩儿终生铭记。”陈文祺恭谨地答道。

    陈祥山走过来,见大哥恋恋不舍的样子,便笑着说道:“大哥,文祺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就放心让他们上路吧,再这样唠叨下去,没准还未到黄州,太阳就西坠了。文祺,五叔也有句话你记住,此次秋闱不管能否中举,你都给我高高兴兴地回来,五叔还等着与你切磋功夫呢。”

    “是,五叔、爹爹,文祺不会令家乡父老失望的。您们请回吧。”

    “好吧,我们回去了。出门在外,一切小心。”陈瑞山、陈祥山与文祺、景星挥手作别,一步三回头地返回陈家庄。

    陈瑞山、陈祥山二人走后,景星扬了扬手中的扁担,说道:“文祺哥,还是让我把行李挑着吧,背在背上更加热不可耐。你看,你的衣衫已经汗透了。”

    “这天气,即便不背东西也是一样的出汗。你这么个小人儿,挑两个沉甸甸的书箧,不压扁你才怪。要不,由我来挑?”陈文祺说着,就来解景星背上的书箧。

    景星知道陈文祺怕累着自己,连忙逃了开去:“算了,还是一人背一个吧。大不了回去挨爹爹一顿骂。”

    江南的气候与北国的气候差别甚大,虽说处暑早过,秋分将至,但“秋老虎”余威不减。二人一路走去,已是汗出如浆,遍身湿透,携带的茶水早已告罄。正当二人口渴难忍时,远远望见前边路旁有间屋宇,檐上高挑着一面鹅黄色旌幡,上面的“茶”字苍劲有力。

    二人一见,顿时口内生津,急忙加快脚步,赶至屋前。抬头一看,檐下还悬挂着一幅匾额,匾额上面临时贴的纸上书有“岚记功夫茶”五个大字。

    “功夫茶。”陈文祺不禁哑然一笑。听说过下江人喜欢喝功夫茶的,难道本地也时兴这个?

    “岚-记-功-夫-茶。”忽听身旁有人一字一顿地念道:“啧啧,今古奇观咧,炎天暑热的,渴得恨不能牛饮一番,谁耐烦喝什么‘功夫茶’啊?”

    陈文祺扭头一看,两个五官相貌、高矮胖瘦、衣着打扮一模一样的青年男子并排站在身后,若不是一个手提宝剑、一个手摇折扇,很难分辨他们是两个人。

    那手摇折扇的青年向陈文祺微微一笑,算是萍水相逢打个招呼,而后对手提宝剑的青年说道:

    “彦弟,不要少见多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且进里屋,见识一下这‘岚记功夫茶’的喝法。”说完向陈文祺微微颔首,当先走进屋里。

    那被称作“彦弟”的青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屋内柜台前,用手指轻轻敲击一下柜台,对柜台内忙碌的伙计说道:“伙计,来两大碗凉茶。”

    “欢迎客官光临小店。”伙计抬起头来,热情地与众人打个招呼,然后说道:“客官,如果您是买茶的话,便是一两银子一碗。小店规矩,先付钱后喝茶。”

    “什么?一两银子一碗茶?”被称作“彦弟”的青年惊得眼珠子快要掉到地板上,“你们这是卖茶还是打劫?”

    听到伙计的报价,其他一起进来的人也惊讶非常。要知道,一两银子要买四石大米呢。

    “客官少安毋躁,小的是说买茶的话。小店还有免费的茶供应呢。不过……唉,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客官们请看这个吧。”伙计满面春风,伸手向旁边一指。

    众人顺着伙计的手指瞧去,柜台旁边立着一个屏风,上面写着:

    “古人云:‘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沈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今进店之客人,无非‘士农工商’四民,吾之茶楼曰‘功夫茶’,是故与士言文,与农言力,与工言巧,与商言数。凡小露‘功夫’者,小店便当奉上香茶,免费供客人饮用(每位可另带一人同饮)。若无‘功夫’又确需饮者,则按一两纹银一碗茶而沽,恕不赊欠。”

    众人看后恍然大悟,原来此“功夫茶”不是彼“功夫茶”。其中有一技之长者,一来心痛囊中的银钱,二来一时技痒,故对“功夫茶”大感兴趣,想看自己能否凭“功夫”赢得免费的茶水。于是急不可耐地向伙计询问何谓“言力、言文、言巧、言数”。

    伙计微微一笑,走近屏风,将之反转,只见屏风背面写着:

    “言力者,力举千斤石磙,手臂伸直即可;或硬弓立射三十丈,箭头触靶即可;

    言文者,抽签选题,百步成诗,合韵律、平仄、对仗即可;或联对,百步内按所选上联对出下联即可。

    言巧者,一息之间,凝水成冰或融冰成水即可;或进入迷宫之中,一炷香之内走出即可。

    言数者,重排九宫,无论移动多少步,一炷香之内完成即可;或算盘算数,抽出十题,一炷香之内正确算出即可。”

    众人看完,有的面露难色,有的跃跃欲试,有的回首望着那端坐喝茶之人,不知他们喝的是“功夫茶”还是“纹银茶”。

    小景星看完,附在陈文祺的耳边悄声说道:“文祺哥,这弯弓射箭、力举千斤,有武功的人都能做到;而吟诗作对、九宫计数,也难不倒读书之人。唯有这‘凝水成冰或融冰成水’要在一息之间完成,那得多深厚的工夫才能办到啊?而且还要身兼柳师公的烈焰掌和杨师公的寒冰掌两门绝世武功才行。”

    陈文祺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低声说:“哪要什么烈焰掌寒冰掌的,其他的倒是要些真本领,唯有这道题么……你也能轻易做到的。”

    “我?”景星似乎不信,待要问其诀窍,只见陈文祺将手一摆,“嘘”了一声。

    这时,一个肩背褡裢的中年人越众而出,说道:“钱某不才,算盘打得尚可,咱就打几道算题混碗茶喝。”

    伙计听罢,响亮地喊道:“有客人‘言数’。”

    话音未落,自大堂后面分花拂柳般走出一位妙龄少女,明眸皓齿,杏眼桃腮,体态轻盈,美艳无双。直把众人看得眼直耳热、心头撞鹿。

    那少女见惯不怪,抿嘴一笑,盈盈说道:“哪位客官‘言数’?请随小女子到后院献技。有‘言力’、‘言文’、‘言巧’的客官,也请过来。”

    众人不知是有技要献,还是看不够美色,尽皆跟随那少女向大堂后面走去。陈文祺见景星面露神往之色,便向他扬扬下颌,两人随众而行。

    茶楼后面,是一个大大的院落,院子一角的树荫之下,一着长衫、一穿短褂的两位老者正在对弈,对于来客视若不见。

    少女待客人进入临时搭盖的草亭之内坐定后,便将钱姓中年人引到置于草亭中的书案前,让他挑选一把趁手的算盘,并请钱姓中年人从书案上一个用绢布遮掩的小木盒中摸出一只纸签,上面写有十道加减乘除混合算题,然后点燃一支香插入香炉之中,对中年人轻声说道:“请客官计算。”

    少女语音一落,中年人的算盘便“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当香炉中的线香还剩寸许时,中年人叫道:“计算完了。”

    众人一听,“啪啪啪”地鼓起掌来,似乎是自己的杰作一般。

    “不慌,还不知对是不对。”少女的声音可没有她的美貌动人,冷淡得似乎有点煞风景。

    少女拿过中年人手中的算题,平铺于书案,从书案的抽屉里取过一支未曾用过的大楷狼毫,蘸了一点清水,往算题旁边空白之处涂抹了几下,十个数字立马显现出来(敢情每张算纸上都预先隐写了答案)。

    少女将答案一一对照,没有发现差错,便对中年人说道:“恭喜客官,全算对了,请进里屋喝茶。”然后向屋内清脆地喊道:“为钱先生奉茶。”

    众人一听,又是一阵掌声。

    “好,方某也来献献丑。”那持剑的“彦弟”站起来,抱拳向少女说道。

    “敢问客官选哪行?”

    “方某乡间农夫,没有什么本事,只有几斤蛮力,就举举石头吧。”

    少女朝他望着,既不动身也不说话,显然不信他是犁田打耙之人。

    “怎么,姑娘还有什么问题吗?” 持剑的“彦弟”礼貌地问道。

    少女徐徐说道:“这位客官,还是选其他的吧。万一石磙举不起来,便会自伤的。”说完似乎怕伤了那青年的自尊,连忙补充一句:“哦,小女子没别的意思,这石磙至今尚无一人能举起来呢。”

    “多谢姑娘提醒。但方某一技无成,只有几斤蛮力,今日权且一试。” “彦弟”说着向手拿折扇的青年一指,“这位是我胞兄。有我兄长作证,在下若举不起石磙以至伤及自身,便是咎由自取,决不迁罪于贵店。”

    少女见手拿折扇的青年将头微微一点,知他已然同意,便对“彦弟”说道:

    “既如此,客官便随我来。”少女将“彦弟”引至草亭外,指着那个大石磙说道:“这个石磙号称千斤,实则五百余斤。且不说石磙的重量,单这石磙周身光滑,手无着力之处,便是难举。若要勉强而为,自身定致伤残,还请客官三思。”少女转头向树荫下对弈的老者望了一眼,低声向“彦弟”说道:“其实,小店……,即便客官无甚功夫,也……也会奉茶于客官解渴的。”

    这时,那位手拿折扇的青年扬声说道:“愚兄弟感谢姑娘的再三关照。不过,就让舍弟举举无妨。”

    “那么,公子务必小心。”那少女无奈,只好叮嘱一句,退至一旁。

    “彦弟”绕着石磙走了一圈,双脚微分,深吸一口气,运功于双臂,两手扣住石磙两头的孔眼,大喝一声“起”,石磙瞬间离地而起,被他稳稳举在头顶之上。

    那少女一脸的紧张立时换成惊奇的神色,双手连摇道:“够了,够了,快放下。”

    “彦弟”双臂一振,石磙抛落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将地面砸出几寸深的大坑。

    众人见他单薄的身材竟有如此神力,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

    在树荫底下对弈的短褂老者,起身走到石磙旁,用脚背托住石磙下缘一勾一送,将石磙送回原地。石磙落处,竟无半点印痕。

    “小兄弟臂力惊人,当奉香茶三碗。奉茶之前,小兄弟可想试试那支强弓?拉开拉不开均无关系。” 短褂老者伸手拍拍脚背上的灰尘,试探着说道。

    “老人家吩咐,晚辈敢不如命?” 短褂老者轻描淡写地将石磙送回原位,而且石磙落地之处毫无痕迹,多少令“彦弟”有些许惭愧。短褂老者让他弯弓立射,他是求之不得。

    三十丈外的箭靶影影绰绰,不在寻常弓弩射程之内。老者命人抬来一只巨弓,但见弓长约五尺,弓臂由韧性极好的精钢打造,弓弦有小指粗细,看抬弓之人的吃力神色,重量应在百斤上下。这样的巨弓,寻常人别说弯弓射箭,只怕拿起都很困难。

    “彦弟”接过巨弓,右手食、中、无名三指搭住弓弦,勉力一拉,原本绷得笔直的弓弦开始弯曲。“彦弟”一试之后,自忖把握甚大,便自箭壶中抽出一支长箭,搭在弦上,左手紧握弓臂,右手勾住弓弦,双臂平伸,身体微侧,使出十二分力气,暴喝一声“开”,弓弦虽未圆如满月,却也应声弯曲,“彦弟”略略一瞄,便松弦放箭。

    “咻”,离弦之箭带着破空的声音疾速飞出,射在箭靶之上,那箭插入箭靶后不停地颤动,三、五息之后,终于承受不了箭杆的重量,掉落于地。

    “小兄弟好俊的身手,老朽佩服。老朽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小兄弟随身带剑,可否演练一路剑法,教老朽开开眼界?” 短褂老者“得寸进尺”,又提出要求。

    “彦弟”略显踌躇,他的哥哥开口说道:“彦弟,老先生开了金口,便请老先生指教一下又有何妨?”

    听哥哥一说,“彦弟”拿过长剑,向短褂老者一抱拳,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晚辈献丑了。”说完,又演练了一路剑法。

    短褂老者看完,并未对剑招或褒或贬,只是淡淡地说道:“好剑法,好剑法。请小兄弟里屋用茶。”说完,又往树荫之下弈棋去了。

    “多谢。”“彦弟”谦逊地向老者抱拳施礼,道了一声谢,然后走回手拿折扇的青年身边,说道:“哥,此店规矩,饮用‘功夫茶’者,每位可带一人同饮,你就别再费力了,咱们喝茶去吧。”

    “哥哥”一时技痒,摇头说道:“不忙,为兄也想献献丑,自己挣碗茶来喝。如若‘功夫’不济,再沾彦弟的光如何?”不待弟弟答应,“哥哥”转向那少女:“姑娘,我就联对吧。”

    “如此,客官请选上联。”少女走到草亭跟前,纤手指着系在柱子之上的十数根细绳。

    众人顺着细绳抬头望去,原来每根细绳连着一幅纸轴,细绳一松,纸轴便向下垂展。

    手拿折扇的青年走上草亭,随手解开一根细绳,但见垂展的纸轴上画着一人,用一根粗大的木头挑着两捆柴火,下面写着:

    “此木挑柴千里重。”

    众人一看,这是一个拆字联:“此”、“木”合起来是一“柴”字;“千”、“里”合起来又是一“重”字。不仅七个字中有两个字拆分,而且意思也很新颖:用粗大的木头当扁担,挑起来岂非很“重”么?

    那少女说道:“客官请续下联,小女子开始计时了。”说罢,在草亭外面缓缓而行。

    “一、二、三……”

    手拿折扇的青年以扇轻轻击头,在草亭之内来回踱步。

    众人不免也在暗自思考,自己能否对出下联。

    “十八、十九……”

    “有了。”手拿折扇的青年停下脚步,高声说道:“我对的下联是:长弓不张八丘兵。”

    四川人对一些贪生怕死、欺压百姓的军人甚是不屑,暗中称他们“丘八”。此联中“长”、“弓”合成“张”字,“八”、“丘”合成“兵”字,而且意思也较为明白,“弓”都不张的“兵”不正是那些“丘八”么?

    “好!”

    “妙联!”

    “绝对!”

    众人一阵欢呼,似乎自己联上了一般。

    手拿折扇的青年暗叫惭愧:对是勉强对上了,时间紧迫,对仗、平仄可欠思量了。

    “客官好文才。”少女赞了一句,随后说道:“请二位里屋用茶。”

    “不急,不急。” 手拿折扇的青年一拉“彦弟”,两人坐回到原来的地方。他想等一等,如众人中有力所不逮者,自己兄弟可带两人一同饮茶。

    他们不走,少女也不便再催,只得由他。

    接下来,众人各展身手,或使尽全力弯弓射箭,或字斟句酌续对下联,或五指翻飞拨弄算盘,或左冲右突游走迷宫。其间不乏开不了弓、联不成对、算不对数之人,那少女也不认真计较。至于那在迷宫中乱闯者,少女则在关节之处,有意无意地扔块石子,引导他们走出迷宫。总之,店家好似并无为难众人之意,只要敢于献技,无论成功与否,均会请至里屋,奉上香茶,为客人解渴消暑。

    陈文祺不急不躁,端坐草亭之中,目送众人逐个返回里屋,自己并无任何表示,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站在他身侧的景星开始沉不住气了,悄悄一拉陈文祺的衣袖,轻声说道:“文祺哥,我们怎么办?要不然我去……”

    这时,手拿折扇的青年来到他们身边,说道:“这位兄台,在下兄弟欲请你与贵价一起去里边喝茶,可否赏光?”

    陈文祺知道他们二位怕自己难堪,才有此一说。心里不由对他们的人品大加赞赏。但他不动声色,站起身来向两兄弟施个罗圈礼,说道:“二位高义,在下甚是感激。只是若这样跟随二位兄台进屋饮茶,恐怕我这位兄弟会感到面上无光哩。”

    这时,树荫底下弈棋的两位老者抹乱棋局,起身来到草亭。长衫老者接过话头说道:“这位小兄弟背着书箧赶路,想必是去武昌城应试秋闱的吧?”

    “正是。”陈文祺抱拳向两位老者施了一礼,恭敬地答道。

    “难怪不受嗟来之食呢。既是赶考的秀才,必非胸无点墨。老朽虽是乡野俗人,倒也喜欢附庸风雅。今日众人举石射箭、联对计数均有上乘表现,唯有诗赋无人留下佳句,老朽斗胆请这位兄弟吟诗一首。当然,什么十步、百步的时间限定都免了。你看如何?” 长衫老者面露希冀的神色。

    陈文祺对他躬身一揖,说道:“先生所命,晚辈自然不敢藏拙。但是规矩不能坏,还是照常计时吧。”

    “不是可以不计时的么?”少女有些迟疑,望着长衫老者说道。

    “这位兄弟既然愿意遵守规矩,那就按他的意思办吧。” 长衫老者说道。

    “请先生出题。”

    “就以这‘乡试’为题,如何?”

    “也好。劳烦这位姑娘计时。”

    “一、二、三、四、五……”

    “有了。”陈文祺吟道:

    “江上相逢皆旧游,万国衣冠拜冕旒。

    明朝努力长安道,星剑光芒射斗牛。”

    吟罢,又向长衫老者一揖:“晚辈不才,唯恐自己的拙词浅句污了前辈的视听,遂借古人的诗句拼凑而成,不知可否?”

    长衫老者面露喜色,一迭连声地说道:“好,好!尝闻唐代书生史青有五步之才,这位小兄弟亦于五步之间,遂成七绝,而且还是集句诗。”老者扫视了一下在场众人,继续说道:“集句诗看似用现成的诗句,没有自己的新意,实则比自己创作更为艰难。既要博闻强记,信手拈来集句成诗;又要浑然天成,符合新诗的题意。小兄弟这首集句诗,将‘乡试’的情景、意境写得贴切自然,毫无斧凿之气,实在是不可多得的集句啊。”

    “哈哈,刘……嗯,老弟,在我的印象中,你少有这样夸人的,今日你是发现奇才了?”短褂老者说道。

    “正是,正是。”长衫老者正色道:“不瞒诸位,我们两个老朽听闻当今皇上重开科举,不免有些感慨。”指指短褂老者,说道:“这位仁兄感叹十数年以来,朝政荒芜,科举不兴,冷落了百姓的热情,今次开科,未必能有人才可选;老夫则认为我中华文明世代承袭,岂是朝代兴衰、人事代谢所能左右?此次开科,必定人才济济、英雄辈出。于是乎,我们老哥俩设下赌约,问这位小姑娘包了三日的茶楼,以“功夫茶”为噱头,以此检验谁对谁不对。未料今日竟有诸位有为少年崭露头角,正是老怀大慰哩。老哥啊,你输啦。”

    短褂老者“哈哈”一笑:“我认输,也输的好啊!我若不输,咱大明朝还有希望吗?罢了,回去给你摆宴认罚吧。”回头对那少女说道:“姑娘,店子归还与你,把我们那些东西撤下来,你还做你的本分生意罢。”

    “老伯,还有半日之期哩,我不能占您老的便宜呀。要不,我退一日的包银给您?”少女急忙说道。

    “哈哈,这几日我们摆下‘功夫茶’,不知为难了多少人,虽说姑娘你偷偷带他们一边去好茶招待,但这‘功夫茶’的名声传出去,难保影响姑娘的生意哟。这半日的包银就算是对姑娘的补偿吧。”

    短褂老者说完,一拉长衫老者,与众人道声“保重”,返身离开后院。

    “两位老人家,可否留下高姓大名?”那被其兄称为“彦弟”的青年似有不舍,在两老身后高叫了一声。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他日有缘,容当再叙。”两老挥挥手,飘逸而去。

    “几位客官,请里屋用茶,今日敝店还是两老所包,大家免费痛饮吧。”少女倒也算得上女中豪杰,不似那锱铢必较之徒,既然老者不收多余的包银,就让众人共同享受吧。

第三回 崎山双杰

    众人一听,欢呼一声,回到茶楼,各拣桌椅坐下。少女吩咐伙计为客人逐桌送上香茗,遇有客人付上茶资的,俱是坚辞不收。

    “彦弟”兄弟与陈文祺两桌,少女则亲自为他们端来茶碗,并续上茶水。轮到为“彦弟”倒茶时,“彦弟”连忙起身,双手捧碗,以示对姑娘的尊重。也许不习惯客人这种尊重,刚才还在其他客人面前言笑晏晏、落落大方的姑娘,忽然有些羞涩起来。她低垂螓首,双颊微红,一边小心地往“彦弟”手中捧着的碗里注茶,一边轻声地说道:“公子无须多礼,请坐下喝茶吧。”对他的称呼由“客官”改为“公子”了。

    “适才姑娘再三关照在下,足见姑娘人美心更美,在下就此谢过。”

    听到“彦弟”的称赞,姑娘脸上红云更盛,蚊语般地说道:“当时只不过……只不过担心公子身子单薄,不忍看见公子受伤,故尔出言提醒。哪知公子神力惊人,是小女子看走眼了。”说完端起茶壶,用手中抹布抹了抹桌面,留下一句“公子请慢饮”,飞也似地离去。

    旁边乃兄“噗哧”一笑,“彦弟”双眼一瞪:“你笑什么?”

    “没……没笑什么。喝茶,喝茶。”

    “彦弟”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正要“回敬”兄长两句,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咦,岚记功夫茶。”

    “功夫茶?只听说广东、福建那边喝‘功夫茶’,什么时候咱湖广也兴起‘功夫茶’来?走,进去看看。”

    “看看。”一阵嘈杂的声音轰然而起。

    话音甫落,自门外走进五、六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体胖腰圆,五官尚还端正,只是双眉自眉心向两边下斜,阴惨惨的模样。此人身穿短衣短裤,两眼朝天,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旱鸭一般。其他几人环伺左右,显然是当先那人的家丁手下,其中一人肩扛一把掩月刀。如果所料不错,应是当先那人的兵刃。

    一名家丁抢到一张空桌前,用衣袖来回擦了擦板凳,媚笑着说道:“少爷,您请坐。”扭过头来,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大声向柜台后面的伙计喝道:“伙计,快给我家少爷上好茶。”

    “好嘞。”伙计端来一摞碗,一个一个摆在几人面前,往碗里倒上茶,“客官请慢用。”

    “什么?这就是‘功夫茶’?”那个家丁问道。

    “对不起,客官。这‘功夫茶’本是两位老人家在小店闹着玩的,如今两位老人家已走,自然就没有什么‘功夫茶’了。”伙计解释道。

    “早不走晚不走,早没有晚没有,偏偏我家少爷一来,这人也走了,‘功夫茶’也没了,欺负我家少爷不是?”那个家丁口里说着,伸手往桌上一扫,“乒乒乓乓”,满桌茶碗碎了一地,茶水溅到旁边几桌客人的身上,惹得众人怒目相向。

    “彦弟”一张俊脸勃然变色,待要起身讲理,被身边的兄长伸手拉住,轻声说道:“少安毋躁。”

    听到茶碗破碎的声音,正在后边院子烧茶的少女不知何事,走到前面要看个究竟。一看到这几人,少女脸色大变,连忙转身逃入后院。

    “咦,少爷。”那家丁眼睛追着少女的背影。

    “何事?”那人双眼继续朝天,一动未动。

    家丁凑到那人跟前,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句。

    “什么?”那人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劈胸抓住那伙计,圆瞪双眼将伙计从头看到脚,然后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伙计的脸,狞笑着说道:“好哇,好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完,右手一紧,将那伙计高高举起,望着后院大喝一声:“钟离岚,我数五声,你若不出来,便让他血溅当场。”说罢,开始数数:“一、二、三……”

    那少女现在知道她叫钟离岚一闪而出,朝那人娇叱道:“司徒蛟,不要伤害无辜,把他放下。”

    “哈哈,你出来了,我自然不会要他的命,要不然,你会要了我的命。” 司徒蛟狂笑几声,右手一振,将伙计向柜台一抛,“哗啦啦”,柜台顿时倒塌,伙计也跌了个七荤八素。

    “你……”钟离岚气得不知说什么好,走过去扶起伙计。

    司徒蛟大步走过去,一把攥住钟离岚的手腕,“钟离岚,三年哪。这三年来你让我好找啊。若不是要看武举乡试路过这里,还真被你躲过了哩。罢了,既然找到了你,武举我也不考了,你就跟我回家吧。”

    钟离岚摔开司徒蛟的手,决然说道:“司徒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本姑娘就是逃荒要饭,也誓不从你。”

    “既然如此,休怪我用强了。”司徒蛟不由分说,一把将钟离岚夹在腋下,回身往门外便走,对那些家丁喝道:“把这些桌椅给我统统砸了。”

    “站住!”

    “住手!”

    人影一晃,“彦弟”挡住了司徒蛟的去路,拿折扇的青年也挡在那些家丁的前头。

    “哟嗬,这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你们两个鸟来?”司徒蛟脚步一滞,厉声问道:“你们是她的什么人,敢管本少爷的闲事?”

    “在下崎山方彦杰,这位是我兄长方俊杰。司徒兄且放下钟离姑娘,有话咱们慢慢说。”方彦杰抱拳于胸前,以礼为先。

    “早听人说‘崎山双杰’,原来就是你们哥俩。我道‘崎山双杰’是何等人物,原来是沾名字光的鼠辈,哈哈。”司徒蛟狂笑一声。

    “你……”方彦杰待要发作,忍了忍,压住火气说道:“‘崎山双杰’只是人们随口之说,我兄弟确不敢当。爹娘为我们起了这个名字,无非是期望我们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已。”

    司徒蛟骂道:“小子,两个老不死的爱怎么异想天开那是你们家的事,今天你想英雄救美那可是找错了对象。让开,别挡了本少爷的路。”

    “贼子,你敢辱骂大爷的爹娘?看拳。”方彦杰大怒,双拳一错,往司徒蛟的面门袭去。

    司徒蛟仰面躲闪,左手正待还击,不料方彦杰中途变招,右拳变掌,切中司徒蛟右臂。

    司徒蛟吃痛,松开钟离岚,提起醋钵似的拳头,居高临下向方彦杰的太阳穴砸来。

    百忙之中,方彦杰轻轻将钟离岚带过一边,展开身形,四周游走。司徒蛟身体笨重,转身不便,不多功夫,就被方彦杰绕得晕头转向,胸前背后吃了方彦杰几拳,虽未致伤,却也隐隐作痛。司徒蛟何曾受过这般羞辱,气得嗷嗷直叫,大骂那些家丁:“你们都死了不成?快拿少爷的刀来。”

    此刻那些家丁被方俊杰一把折扇圈住,已是身不由己,哪有功夫顾及他家少爷?听到司徒蛟喝骂,那扛刀的家丁觑个空当,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大刀一扔:“少爷接刀。”

    司徒蛟接刀在手,胆气立壮,一招“秋风落叶”,向方彦杰腰间削去。方彦杰身形一旋,拔地而起,大刀堪堪从脚底扫过。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方彦杰赤手空拳,宜于近身搏斗,司徒蛟大刀在手,方圆一丈之地均是刀影,若非室内逼仄大刀挥舞不便,方彦杰早已落败。在司徒蛟的刀影笼罩下,方彦杰只能借助灵巧的身法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众茶客见要出人命,吓得胆战心惊,连忙放下茶碗,悄悄溜出门外,一哄而散。

    陈文祺见此情形,暗忖自己再不出手,方彦杰势必要伤在司徒蛟的大刀之下。他从地下捡起一个茶碗碎片,正要弹出震落司徒蛟的大刀,忽听钟离岚喊了一声:“司徒蛟,你且住手,我跟你回去。”

    司徒蛟大刀抡个圆圈,将方彦杰逼退一步,跳出圈外,说道:“想通了?早就应该这样,省得动刀动枪的。伙计们,护着少奶奶,咱们走。”

    方彦杰一听,傻了眼,原来钟离岚与司徒蛟是……。咳,人家夫妻起点矛盾,毕竟是一家人,咱无端的伸这个手干嘛?正待离开,但见钟离岚美目含泪,泫然欲滴,心中大是不忍,便关心地问道:

    “钟离姑娘,你……”

    “方公子,你不要问了,”钟离岚截住方彦杰,露出决断之意,说道:“我与司徒蛟之间的事情,与大家无关,请大家喝完这碗茶,便离开这是非之地吧。”说完转向司徒蛟,“司徒蛟,不要为难这里的茶客。炎天暑热的,我为你倒碗茶解解渴,喝完之后我随你走。”

    “好,好,快去倒茶,难得你对我这么体贴,我一定喝他三大碗。”司徒蛟听钟离岚要给自己倒茶,顿时喜得眉开眼笑,将手中大刀向原先扛刀的家丁怀中一扔,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等待钟离岚提壶倒茶。

    钟离岚快步走到倒塌的柜台里面,拿起一只茶壶,往里面灌满茶水,手指不易察觉地向壶中弹了数下,又从残破的柜台中捡起一只尚未破损的大碗,来到司徒蛟身旁,把茶壶往桌上一放,说道:

    “司徒蛟,茶具都被你砸坏了,就剩这只壶了,这壶茶你先喝,喝完我再给你这些家丁倒。”

    “好,我先喝。”

    司徒蛟提起茶壶,正要倒茶,突然“叮”的一声,那茶壶破了一个洞,壶里的茶水汨汨地流出来,从桌面滴到地面。

    “谁?谁敢打破本少爷的茶壶,给我站出来。”司徒蛟勃然大怒,怒目四顾,想找出发暗器之人。

    “少爷你看。”一个家丁指着地面,面露惊骇之色。

    司徒蛟朝家丁手指的地面一看,桌上的茶水滴到地上之后,像煮沸了似的“滋滋”冒泡,顿时面色一变,戟指钟离岚厉声喝道:“你这贱人,竟敢谋杀亲夫?”

    钟离岚脸色苍白,双手捧起茶壶,欲将壶中的余茶喝尽。

    方彦杰一直关注着钟离岚,看见钟离岚捧起茶壶,知道她意欲自尽,连忙抢到钟离岚的身边,要夺下她手中的茶壶。

    陈文祺后发先至,右手抓住壶口,左手将钟离岚手肘轻轻一托,茶壶便到了他的手中。

    “呵呵,司徒公子错怪钟离姑娘了。这是钟离姑娘独制的解暑凉茶,怎会有毒?”陈文祺扬了扬手上的茶壶,向司徒蛟说道。

    司徒蛟怪眼一翻,粗声问道:“你说这是解暑凉茶,不是毒茶?”

    陈文祺平静地点点头:“正是。”

    “你喝过吗?”

    “在下刚才正是喝的这种解暑凉茶。”

    司徒蛟哪里相信,指着茶壶对陈文祺说道:“那么,请尊驾将这壶也喝了。”

    陈文祺将茶壶放在桌上,低头望了望壶里的茶水,慢条斯理地说道:“解暑凉茶珍贵稀少,如果在下喝了,司徒公子就没有口福了。”

    “本少爷不喝也罢。”

    “可是,在下适才喝得够多了,这茶就……”

    未等陈文祺说完,司徒蛟眼睛一瞪:“怎么,不敢喝?”

    “既然如此,在下多谢了。”陈文祺复又端起茶壶,将壶嘴送到口边。

    “这位公子,请将茶壶给我。”钟离岚生怕误杀好人,连忙过来抢夺。

    陈文祺身形一闪,避开钟离岚,笑着说道:“钟离姑娘忒么小气?这解暑凉茶在下正意犹未尽,不如让在下喝个痛快。你如舍不得,在下便加倍付给你茶资。”

    说完脖子一仰,将壶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司徒蛟往壶中一看,果然一滴不剩,只有一块茶碗的碎片留在壶底,敢情就是这块碎片洞穿了茶壶。

    陈文祺用衣袖擦了擦口边残留的茶水,对司徒蛟一抱拳,说道:

    “司徒公子,闹了半天,又是打又是杀的,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说一说事情的原委。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如果司徒公子的确有理的话,说不定大伙都帮着劝劝钟离姑娘随你一同回去,岂不强似这动刀动枪的?”

    司徒蛟乜了一眼钟离岚,说道:“少爷本不耐与你等浪费口舌,但如若我不说出缘由,你等还道我输了理,我便说与你们知晓。这钟离岚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是两家大人在我俩小时候定的亲事,当时我爹爹还给了她们家二十两纹银,作为定亲彩礼。喏,看看,这有定亲契约为证。”说着从一家丁背着的包袱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啪的一声拍在桌上,“你们看罢。”

    陈文祺拿过桌上的定亲契约,只见上面写着短短几句话:

    “定亲契约。立契人:司徒风、钟离震。钟离有女,司徒有嗣。女曰阿岚,年方始龀;嗣名阿蛟,亦在龆年。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纹银二百,以作订聘,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司徒风(画押)、钟离震(画押)戊戌年五月初八日。”

    “怎么样?这不是空口无凭吧?”司徒蛟看着陈文祺说道,随后用手指指钟离岚,说道:“可她竟然在我去讨亲的时候逃走了,弄得我颜面尽失,几年来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你们评评,是她理亏还是我无理?”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钟离岚眼含泪花,双手连摇,说道:“他爹爹趁我爹爹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哄骗我爹爹签下了这纸定亲契约,并将二十两纹银塞在我爹爹怀里,让人送回家中。我爹爹酒醒之后,后悔万分,拿着他家的二十两银子找到他家,央求他爹爹解除定亲契约,他爹爹始终不肯。回家后,我爹爹觉得对不起我和我娘,一气之下病倒在床,没过多久便……便……。爹爹一死,家中没了主心骨,我娘怕我受委屈,就让我偷偷跑了出来。总之,这门亲事不是我爹娘和我愿意的。”说罢早已哭得梨花带雨。

    司徒蛟接口道:“不管怎样,这定亲契约尚在,便是父母之命,难道你要做忤逆不孝之人,遭世人唾骂?”

    久未开口的方俊杰说道:“这位司徒公子,既然钟离姑娘不同意这门亲事,你就是强迫她成亲,也是了无趣味。不如高抬贵手,退了这门亲事吧。”

    先前要带走钟离岚被方彦杰横加阻扰,甚至还与自己动过手,司徒蛟已是对他极为反感,这时见他插话,便瞪着眼睛说道:“退亲?说得比灯草还轻。十多年前,我爹爹亲手将白花花的二十两纹银送与她家,成就这门亲事,岂能凭你轻飘飘的一句话,便退了这门亲事?”

    “定亲彩礼好办,只要司徒公子愿意退亲,二十两纹银加倍奉还。”方彦杰忙道。

    司徒蛟嘲笑地说道:“哟嗬,你这么大方地替她作主,难不成看上她了?”

    一句话将方彦杰、钟离岚两人说得面红耳赤,方彦杰怒道:

    “司徒蛟,我只是不忍见你们成为怨偶,好言相劝而已。不要在那里污言秽语,玷污了钟离姑娘的清白。”

    司徒蛟无言以对,遂蛮横地说道:“哼,你们就算说得天神下凡,这门亲事也不能退。除非……”

    方俊彦一听“有门路”,连忙问道:“除非什么?”

    司徒蛟手指店外的天上,一本正经地说道:“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

    “你……”

    见方俊彦脸色瞬间由红变绿,司徒蛟甚是开心,对着他挤眉弄眼地狂笑不止。大笑一阵之后,似乎对方俊彦的“”敌意减少了许多,方始说道:“本少爷逗你玩的,你还当了真啊。实话说吧,除非她能将我爹爹那二十两纹银原样退回,我便答应退了亲事。”

    “原样?”方俊彦顾不得他方才还捉弄过自己,接口问道。

    司徒蛟白了方俊彦一眼,“对,就是我爹爹原先给的那二十两银子,其它的一概不要。你问问她,可办得到?”

    方彦杰等一听,知道司徒蛟在耍赖,即便钟离家未曾动用那二十两银子,拿来给他,他依然也是不认的。

    见方彦杰等迟迟没有开口,司徒蛟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料你们也拿不出来。钟离岚,随我回家吧。”

    钟离岚啐道:“做梦吧你,本姑娘就算死,也不会跟你走。”

    司徒蛟一脚踢翻面前的桌子,吼道:“走不走由得了你?小的们,把少奶奶架起。”

    “谁敢?”方彦杰怒喝。

    “各位,请听在下一言。”陈文祺分开众人,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钟离姑娘,‘三从四德’中的头一从,便是在家从父,你若不与司徒公子回家成亲,便违了你爹爹亲手定的契约,只怕家规、王法都难轻饶;司徒公子,你虽契约在手,有理在先,如若强抢民女,则违法于后。与其在此僵持,不如请官府裁决。这定亲契约写的明明白白,告到官府,还怕输了官司不成?”后面这一句,陈文祺是说给司徒蛟听的。

    “你……你这个小人,我废了你。”方彦杰听陈文祺帮司徒蛟说话,气愤至极,欲要教训陈文祺。

    司徒蛟大刀一横:“你敢。”又对陈文祺说道:“这位公子说得对,本少爷就请官府主持公道。钟离岚,敢不敢与本少爷一同见官去?”

    “要去你自去,本姑娘说过,就算死也不会跟你走。”钟离岚心知告到官府,自己几乎没有胜算。

    司徒蛟望着陈文祺说道:“看到了吧?对这贱人只能用强了。”说罢朝手下众人一摆手,“愣着干什么?抬着少奶奶回家去。”

    “慢着。”陈文祺拉开几个欲动手的家丁,对司徒蛟说道:“这样,请司徒公子带贵价店外暂候片刻,在下劝劝钟离姑娘。”

    司徒蛟思忖了一下,对手下那群人说道:“我们出去。”

    司徒蛟走后,未等陈文祺开口,方彦杰怒目说道:“你安的什么心?难道要让钟离姑娘逃婚无门?”

    钟离岚叹息一声,说道:“方公子不要责怪这位公子,他说的乃是实话。再说,这逃婚的滋味并不好受,不仅日子过得提心吊胆,还……还日夜思念家中的老母亲。现在,该是作个了断的时候了。”说完,又对陈文祺道:“这位公子,你……,赶快去找郎中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陈文祺心想,这位钟离姑娘真乃女中豪杰,自身面临如此大事,还在担心旁人的安危。如此重情重义之女子,定要帮她解了这个婚约。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若无其事地笑道:“姑娘看我像中毒的样子吗?实话告诉你吧,在喝那碗‘茶’之前,我服了解药的。”

    “哦,那就好。公子,你……你是如何看出我下……”

    陈文祺“嘘”了一声,看了看门外,然后一摆手,说道:“大家到后院说话。”

    陈文祺让伙计守在堂屋,领着一干人来到后院草棚中坐定,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我倒是好奇钟离姑娘哪里来现成的东西?”

    钟离岚眼圈一红,说道:“自从逃出家门,便知迟早会有今日。我早已想明白了,与其屈从于那贼子,不如一死以保全自己的清白。于是到药店买了这东西,随时带在身边,以防不测。可惜今日未能……看来,是公子救了那贼子?”

    “是谁救的与救的是谁并不重要,只是钟离姑娘办事欠缺思量。莫说司徒蛟罪不至死,即便他恶贯满盈,自有王法处置,岂可动用私刑?如果司徒蛟死在此地,官府必然全力追究,那样一来,只怕钟离姑娘性命难保。”

    “小女子原本就没想活着。只要那贼子一死,我便自尽。”钟离岚凄然一笑。

    “钟离姑娘冰清玉洁、青春年少,何况还有老母倚门相望,值得为那恶少拼了性命吗?”

    听到陈文祺又一次提起母亲,强忍半日的钟离岚禁不住又是泪流满面,蹲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方彦杰怜惜地望着钟离岚,心里怒火再也压制不住,箭步冲到陈文祺跟前,怒声喝道:“你这无耻小人,此刻说的天花乱坠,刚才却为何帮那恶人说话?”

    陈文祺“哈哈”一笑,反问道:“我帮那恶人说话了吗?”摇摇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久未说话的方俊杰听他语藏机锋、话中有话,趋前抱拳一揖,说道:“还不知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在下陈文祺,黄州府蕲水县陈家庄人氏。这位是在下的兄弟景星。”陈文祺知他们对自己有些误会,索性连家住何处一并相告。

    “原来是陈兄、景兄,久仰,久仰!请问陈兄刚才话里何意?”

    陈文祺正色道:“自古以来,儿女婚事,必待父母之命。今司徒蛟所恃者,定亲契约也。他手拿契约提亲,既遵从父母之命,又仰仗王法之威,可说占尽法理。反观钟离姑娘,悔约逃婚,虽情有可原,但不从父命、不遵王法,显然法、理全亏。况且逃避婚约终非长久之法,就算王法不究,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何况如钟离姑娘所说,个中滋味并不好受?”

    一番话说出来,除方俊彦外,方俊杰和钟离岚两人频频点头。

    “照这样说来,钟离姑娘只有屈从于司徒蛟那贼子,别无他法了?”方彦杰愤然说道。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唯一的办法,便是设法解除定亲契约,永绝后患。”

    “谈何容易?司徒蛟不是说‘就是天神下凡也不退亲’的吗?”方彦杰冷笑一声。

    “但他也说过‘除非能将那二十两纹银原样退回,便答应退了亲事’这句话。”

    “他那是唱高调。纵然是当年那二十两银子原封不动放在那贼子面前,他也不会承认是原物。只有你这样的书呆子才相信他的鬼话。”方俊彦揶揄道。

    “彦弟,不可出言无状。”方俊杰低声喝道。

    陈文祺不以为意,耐心说道:“方公子高见。司徒蛟正是倚仗‘拿不出原银’或‘不承认是原银’,才故作姿态地同意退亲。但如果我是说如果离姑娘能够‘拿出原银’并使他‘不能不承认是原银’的话,方公子请想想,司徒蛟还会同意退亲吗?”

    “这……”方彦杰一时语塞。

    “司徒蛟必然会反悔。”方俊杰接过话头。

    “这正是在下所担心的。”

    “故而陈兄便撺掇他去官府告状,以便在官府面前坐实他退亲的态度,不让他有反悔的余地。”方俊杰恍然说道。

    陈文祺赞许地点点头:“俊杰兄颖悟绝伦,一语中的。”

    这时钟离岚止住抽泣,站起身来说道:“即使司徒蛟不会反悔,我们也拿不出当年的银两啊。据我所知当年那些银两的确没有单独存放。而且……而且……”

    “而且如今也没有这许多银两,是不是?”陈文祺说道。

    “即便单独存放,如今拿出来,那贼子也不会承认的。”方彦杰连忙为她解脱。

    “只要能使司徒蛟不反悔,其他问题在下自有办法。”陈文祺轻松地说道。

    “只要拿出纹银令那贼子无话可说,在下敢立军令状使他不能反悔。”方俊杰笑道。

    陈文祺双掌一击:“有俊杰兄这句话,此事谐矣。至于那二十两纹银嘛……”陈文祺命景星自书箧中取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写下一行文字,走到方俊杰跟前,将纸条交给他。

    方俊杰看了一眼纸条,满腹狐疑地望着陈文祺。陈文祺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方俊杰听罢两眼一亮,一竖大拇指,赞叹地说:“陈兄才智过人,在下难望项背,佩服,佩服。”

    陈文祺笑道:“俊杰兄不要妄自菲薄,贤昆仲胆识人品无一不佳,‘崎山双杰’实至名归。”

    “陈兄过奖。”方俊杰谦逊地说道。

    两人你言我语,哑谜难猜,直把方彦杰、钟离岚二人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方彦杰大声说道:

    “这里就我们几人,何必神神秘秘的?有何妙计,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方俊杰似乎不忍相瞒,望望陈文祺。陈文祺摇摇头,说道:“法不传六耳,以防功亏一篑。两位不必着急,稍后在公堂上自会明白。”

    方彦杰待要反诘,钟离岚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便住口不言。

    陈文祺抿嘴一笑,岔开话题,对方俊杰说道:“在下是始作俑者,如果上堂,司徒蛟必生警惕,恐怕事与愿违。贤昆仲可以讼师名义随同钟离姑娘一起过堂。俊杰兄以为如何?”

    “如此最好。”方彦杰说。

    “既然如此,咱们分头准备。一会儿定教司徒蛟铁钉钉黄连硬往苦里钻。”

    待方俊杰兄弟带着钟离岚出店之后,陈文祺叫过景星,对他附耳说道:“你去找你爹爹,如此如此,然后回来与我会合,同去武昌城。”

    “好。”

第四回 对簿公堂

    黄州城清源门内,黄冈县衙座北面南,深邃森严。县衙大门的门楣上悬挂着一方红漆匾额,上书“黄冈县署”四个烫金大字。东侧廊厢中,架着一面五尺大小的“鸣冤鼓”,以方便有冤抑或急案者击鼓上闻,从而成立诉讼。右侧廊厢中,亦与左侧一般架着一面同样大小的木制圆匾,黑漆白字,两面各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八个大字。这几句话源自后蜀末代皇帝孟昶撰写的《官箴》,后被宋太宗摘其四句,令天下郡县皆刻石置公署之前,是为《戒石铭》。两宋以后,《戒石铭》遍布全国各州县,成为州县衙门前的“标准配置”。

    黄冈县令杜平听到“鸣冤鼓”响,立即上堂,端起公案上的惊堂木一敲:“何人击鼓?带上堂来!”

    “升堂”

    “威武”

    如狼似虎的衙役分列两班,齐声喝叫“堂威”。

    “草民司徒蛟叩见县太爷。”

    “司徒蛟,是你击的鼓?有何冤情?”杜平沉声问道。

    “草民状告钟离岚毁约逃婚,恳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司徒蛟顿首道。

    杜平皱了皱眉,喝道:

    “司徒蛟,你告钟离岚毁约逃婚,可有证据?诬告可是要挨板子的,你想仔细了。”

    司徒蛟拿出那张定亲契约,双手举过头顶,“草民这有定亲契约为凭,请大人过目。”

    一个衙役接过司徒蛟的定亲契约,双手呈给杜平。

    杜平飞快地看了一遍,又沉思了片刻,这才说道:“来人,传钟离岚到堂。”

    “是,大人。”早有快班衙役等候在侧,一听老爷吩咐,便迅速出衙传唤钟离岚。

    不多久,被告钟离岚到堂。

    “民女钟离岚叩见青天大老爷。”

    “咦,你们是何人?本县并未传你们,为何上堂?”杜平指着跟进来的方俊杰、方彦杰两人问道。

    “他们是民女请来的讼师。”钟离岚连忙说道。

    “既是讼师,不必多礼,且站过一旁。”

    “多谢大人。”

    “钟离岚,司徒蛟告你毁约逃婚,你有何话说?”杜平手举定亲契约问道。

    “回大人,这定亲契约,系家父醉酒之中签订,醒酒后家父也是后悔万分,遂找到司徒震,情愿退回彩礼,解除婚约。无奈司徒震拒不答应,爹爹一气病倒,不久便一病身亡。这桩亲事民女一家实是不愿意的,请大人明察。”

    “你说这定亲契约是你爹爹醉酒所签,可有人证?”

    “除了司徒震,别无人证。”

    “那么司徒震可愿作证?”

    “司徒震?他……不愿作证。”

    “既无人能够作证,本县怎能相信这是醉酒误签?再说,王法并不宽宥醉酒犯法之人,即便是你爹爹酒后所签,这定亲契约也该遵守。钟离姑娘,本县好言奉劝,你还是如约所定,与司徒蛟成家好好过日子吧,否则,”说到此处,杜平提高了声调,峻声说道:“王法难容。”

    司徒蛟听了这番话,顿时洋洋得意起来。

    “大人,我与司徒蛟既无情也无义,万难结合。如若大人不能成全,民女只有一条路可走。”钟离岚说罢,猛然自衣袖中抽出一把剪刀,抵住自己的心口。

    杜平勃然大怒:“大胆钟离岚,竟然在公堂上撒泼放刁、要挟本官?来人哪”

    “有”众衙役齐声答应。

    “将钟离岚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大人且慢。”方俊杰、方彦杰同声说道。

    “你们有何话说?”

    方俊杰走到公堂正中,朝上打了一躬,说道:“大人,男婚女嫁乃人生大事,岂能儿戏?自古以来,人们总是用‘两情相悦’、‘郎情妾意’、‘有情人终成眷属’来赞扬美好姻缘,可见这婚姻不仅要合乎法度,而且还要发乎人情。而钟离岚与司徒蛟本无感情基础,仅凭一张幼时的定亲契约便把他们撮合在一起,岂不荒唐?俗话说,捆绑不成夫妻。今日大人若强行将他们捆绑在一起,于法固然不错,于情却十分欠妥。久而久之,双方厌倦之余,必对大人心生怨艾。久闻大人爱民如子,官声政绩有口皆碑,切切不可因为此事而自毁半世英名。还请大人三思。”

    这黄冈知县杜平虽然为官平庸,却一贯自诩清高,十分看重自己的官声。方俊杰这番话,既是从国法人情两方面对婚姻进行真实辩解,也是抓住杜平爱惜“羽毛”的心理,争取杜平的支持。

    果然,杜平沉默了一会,挥手示意衙役放开钟离岚,对方俊杰说道:

    “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此事?”

    方俊杰朝杜平拱了拱手,转身对司徒蛟劝道:

    “司徒公子,既然钟离姑娘无意事君,即便勉强结合,将来也是一对怨偶。与其吵吵闹闹,不如大度放手。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凭司徒公子的人才家世,何愁难觅意中人?”

    司徒蛟可不是这样想。贪图钟离岚的美色?哼!钟离岚的确貌美如花,但比她更漂亮的姑娘有的是,我司徒蛟想要就能找来。可我司徒蛟能够看上你,那是你钟离岚的福气,你竟然推三阻四、毁约逃婚,令我司徒蛟颜面扫地。你钟离岚越是这样,我便越不放手,我要将你弄回家,慢慢地折磨你、羞辱你,让你知道拂逆我司徒蛟会是何等下场。

    “方公子所言有点道理。不是本少爷自吹自擂,想进我司徒家门的女人多的是,本少爷也不在乎钟离岚她一个。怎奈三纲五常不可偏废,父母之命不敢忤逆,司徒蛟便是有心放手,王法家规也不见容。故此,在下只能对大家说声抱歉了。”将一件欺心之事说的大义凛然,司徒蛟也算是非同一般的纨绔子弟了。

    “司徒公子此言,未免失于狭隘。孝,并非唯父母之命是从。纲常名教以为‘亲之命可从而不从,是悖戾也;不可从时而从之,则陷亲于大恶’。当年令尊乘人酒醉之时具下定亲契约,已属不智;今司徒公子若以父命为由强娶钟离姑娘,则使钟离姑娘迁怨于令尊,岂非‘陷亲不义’?诚如圣人所言,‘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司徒公子若能与钟离姑娘解除婚约,既使令尊‘身不陷于不义’,又可息讼止争,一举两得,何乐不为?还请司徒公子三思。”

    方俊杰引经据典,有理有节,一番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但司徒蛟纨绔公子一个,哪管乃父仁不仁、义不义的?对方俊杰的侃侃而谈毫无兴趣,两条斜眉下堆着横肉的脸上浮着鄙夷不屑的神情,正欲反唇相讥时,县太爷杜平开口说道:

    “司徒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既然你与钟离岚感情不合,不如大家另寻所欢,岂不皆大欢喜?”

    杜平对方俊杰刚才送给他“爱民如子,官声政绩有口皆碑”的高帽沾沾自喜,欲要有所“表现”以成就自己的“半世英名”,故此积极“动员”司徒蛟解除定亲契约。

    司徒蛟暗叫不妙,若县太爷刻意“成全”钟离岚,那么自己来打这场官司不啻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今之计,只有以退为进,假意答应他们解除定亲契约,然后提出苛刻条件,做成“死结”,让他们拆解不开、知难而退。想到此,便显得十分无奈地说道:

    “既然知县大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下也不能驳了大人的金面。只是须答应在下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说出来听听,只要合情合理,本县一定与你做主。”杜平不料司徒蛟如此给自己的“面子”,高兴地说道。

    “当年我爹爹为了表示诚意,曾经奉送钟离家纹银二十两。如要解除定亲契约,原物奉还应该合情合理吧?”

    “合情合理。钟离岚,你不会有异议吧?”杜平哪知他藏有“后手”?连连点头称善。

    “二十两纹银,民女自当奉还。”钟离岚早知司徒蛟心怀鬼胎,然而县太爷相问,只能懵然答应。

    司徒蛟暗里一笑,口里说道:

    “大人,在下说的是‘原物奉还’哦,不知她能否做到?”

    “原物奉还?怎么讲?”杜平有些不解。

    “就是归还我爹爹当年送的银子,不是‘原样’的银子我可不能收。”司徒蛟解释道。

    “这……”杜平感到为难,扭头看着钟离岚、方俊杰等人,问道:“你们怎么说?”

    “大人,民女……”钟离岚心里不托底,甚感为难。

    方俊杰胸有成竹,但如答应过快,恐怕引起司徒蛟的警觉,便施展疑兵之计,说道:“大人、司徒公子,我们愿协助钟离姑娘尽量找回‘原物’。”

    “尽量?”司徒蛟看到钟离岚为难的神色,心中狂喜,觉得胜券在握,于是紧追一句:“如若寻找不着,你们有何打算?”

    “如若拿不出原物,那么……那么任凭知县大人处置。”方俊杰假装犹豫地答道。

    “大人该当如何处置?”司徒蛟转而向杜平问道。

    “钟离岚如不能奉还原物,当然还按定亲契约办。”杜平见方俊杰没有提出异议,料想不会影响自己的官声,于是干脆地答道。

    “空口无凭,必得钟离岚立据画押为好。”司徒蛟敲钉转脚,不留余地。

    这次轮到方俊杰心中狂喜了。本来怕提出让司徒蛟立据画押令他生疑,现在司徒蛟主动提出,岂不正中下怀?

    方俊杰故意皱皱眉,说道:“司徒公子怕我等言而无信?我们还担心你反悔呢。既然如此,双方立据画押才算公平。”话刚出口,方俊杰立感不妙,我们怎能担心他反悔呢?

    果然,司徒蛟立即戒备起来,他们为何怕我反悔?难道当年的“原物”尚在不成?那么钟离岚此前的表现便是装出来引我上当的了?但转念一想,即便当年“原物”尚在又有什么关系,银两既不能开口讲话,又不能滴血认亲,总之无论真假,我都来他个抵死不认,看她们能奈我何? 于是决然应道:

    “好,你我都立据画押,不得反悔。”

    不一刻,司徒蛟、钟离岚二人立据画押完毕,知县杜平阅后无误,放在公案之上,对钟离岚说道:

    “钟离岚,你二人均立据画押,你若交还司徒风当年的二十两纹银,这定亲契约便即废止。本县问你,你可能够交还当年的纹银?”

    “我……我……”钟离岚虽是局中之人,却对局中之事浑浑噩噩,哪里清楚什么当年的纹银、现时的纹银?被杜平追问,一时茫然无语。

    “大人,钟离姑娘已将那银两所藏之处与我说明,这就去取。”方俊杰连忙对杜平说道。

    杜平点头说道:“作速取来。”

    方俊杰叫过方彦杰,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方彦杰略显惊讶地点点头,急匆匆地走出县衙。

    约莫盏茶功夫,方彦杰手捧一个满是灰尘的包裹,疾步返回公堂,将包裹放在公案之上。

    杜平一指面前的包裹,向方俊杰问道:“这便是那‘原物’?”

    “正是。”

    “何以见得?”

    “现有证人,大人一问便知。”

    “证人何在?”

    “回大人,证人景天已在县衙门外。”方彦杰答道。

    “传证人景天。”

    话音甫落,衙门外走进一个五旬老者,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口里说道:“草民景天叩见大人。”

    “景天,这包裹之中的纹银是怎么回事?且从实讲来。”

    “是,大人。草民是本城瑞祥典当行的掌柜,记得那一年是……对了,庚子年五月十六。当日,伙计有事外出,草民替他照顾生意,大约巳时将过、午时未到时分,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人来到柜台前,将一个包裹放在柜台上,称要当二两银票。我解开包裹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足色纹银,吃惊之余又大惑不解。草民做典当生意数年,什么东西都见当过,唯独没见过拿纹银当银票的。我问那人原因,那人却什么都不肯说,拿了当票和银票便离开了典当行。这一走便是十年,按理早已成了死当,但草民觉得蹊跷,怕惹祸不敢处置,直到今天这位公子才来赎回。”别看景天年岁已大,记性一点都不差,十年前的事情犹如刚刚发生的一般,说来毫不凝滞。

    “你这老东西,莫非与他们串通起来害我不成?”司徒蛟一把抓住景天的衣领,凶狠地骂道。

    “大胆,公堂之上还敢行凶?”杜平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

    “威武”

    司徒蛟松开景天,恨恨地退在一边。

    “景天,这公堂之中,你可有认识之人?”杜平问道。

    景天游目四顾,最后指着方彦杰说道:“回大人,草民只认识他。不过,也是刚才认识的,并不知他姓甚名谁。”

    杜平忍俊不禁,说道:“这也算认识啊?那么,现在这里的人你全都认识了。”

    “正是。只要草民见过一次,无论是谁、多长时间,草民绝不会忘记。”景天并不知县大人在取笑他,依然一本正经地答道。

    “如果那典当之人在场,你可否指认出来?”杜平问道。

    景天想都不想,肯定地答道:“虽说已有十年不见那人,但因这事过于怪异,草民印象颇深,肯定认得此人。”

    “好吧,你且退下,待本县传来那人时,差人前去当铺传你指认。”

    “是,大人,草民告退。”

    景天走后,杜平向堂下诸人说道:

    “钟离震早已亡故,已是死无对证。司徒蛟,你可看仔细了,这是不是你爹爹当年所送纹银?”

    “不是。”司徒蛟看也不看,脱口而出。

    “你还尚未看清,怎知不是?”杜平有些不快,“如何不是,你且说来。”

    司徒蛟一心想矢口否认,不虞杜平深究“不是”的缘由,匆促间竟不知如何自圆其说,遂胡诌道:“这……包裹……包袱不对。”

    “如何不对?”

    “这包袱颜色……嗯,颜色不对。我爹爹当年用的是青色锻布,您看,这个却是蓝色的。”没办法,只能继续胡诌下去。

    “哦?钱五、吴六!”

    “大人。”两个衙役出班答道。

    “速去传司徒风到堂对质。”

    司徒蛟得意地说道:“大人,家父已经过世,您到哪里去传?”

    “你爹爹也去世了?既然人都不在了,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这一条,本县不支持。你再看里面的银两是否‘原物’?”

    司徒蛟解开包裹,里面银子灰中泛黄、毫无光泽。司徒蛟装作仔细察看,暗中思量,这次须得说出个他们不能反驳的理由。

    “大人,这些银两断然不是当年的‘原物’。”

    “何以见得?”

    司徒蛟已知杜平有此一问,早已想好说辞,回答道:

    “回大人,在下记得很清楚,当年我爹爹取的银两,光滑圆润、白里透亮。而这包裹里的银两,却是斑驳陆离、毫无光泽,显然不是当年的‘原物’。”

    杜平哑然失笑,说道:“年代久远,银两定然黯淡,若是常用银两,才能始终光彩熠熠。由此可见,这的确是当年的银两。”

    “大人,‘原物’就是原来样子的物事,在下刚才画押的字据写的很清楚,若非‘原样’的银两,便不算原物奉还。”司徒蛟得意洋洋,心想,我在字据上埋下伏笔,谁叫你们一不小心入了彀?

    “这……”杜平拿起司徒蛟方才写的字据,上面果然写着“按原样归还”,便扬了扬字据,对方俊杰等人说:“钟离岚、方俊杰,他这字据中确有如此条件,你们怎么说?”

    方彦杰怒火中烧:“司徒蛟,这包裹中的银两原封未动,只不过蒙了些尘土光泽黯淡点而已,怎么就不是原物了?罢罢罢,待我与你擦拭光亮总该行了吧?”

    “原物非原样,便不是原物。你擦的再亮也不是‘原物’。”司徒蛟耍赖道。

    “司徒蛟,你这个泼皮无赖,本公子与你拼了。”方彦杰说罢,便要动手。

    “大胆方彦杰,公堂之上岂容你肆意咆哮?来人”杜平将惊堂木重重一拍。

    方俊杰将方彦杰拉在身后,向杜平说道:“大人,在下有话与司徒公子说。”

    杜平对方俊杰颇有好感,听他有话说,便点头道:“方公子请讲。”

    “请问司徒公子,这原物非原样,果真便不是原物么?”

    “当然。”司徒蛟昂首说道。

    方俊杰手指钟离岚,问道:“那么再请问司徒公子,她是谁?”

    “她?钟离岚啊。”

    “我再问你,眼前的钟离岚是否还是定亲契约上写的那个阿岚?”

    司徒蛟不屑地答道:“多此一问,当然还是。”

    方俊杰不再理睬司徒蛟,转身向杜平说道:“大人,此银如非旧时银,此人亦非旧时人。孰是孰非,还请大人定夺。”

    “此银如非旧时银,此人亦非旧时人?”杜平重复着方俊杰的话,仔细一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对呀,司徒蛟,你可想清楚了。如你所言,原物非原样即非原物,那么,眼前之钟离岚亦非昔时的阿岚。你若认定此银便是旧时之银,便解了婚约、拿着银子回家;若认定此银并非旧时之银,便去寻找那个六岁的阿岚。何去何从,你要三思而行。”

    司徒蛟暗暗叫苦,原想银两开不了口的东西,只要自己拒不承认是原物,钟离岚、方俊杰他们便无可奈何。没想到这个局设的漏洞百出,不仅没有套住钟离岚,反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如今这个狗官一味地偏袒钟离岚,如果不承认这包裹中的银两,便是人财两空。也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且忍她一时,他日必定要找她的晦气。

    “大人,这银子……便是当年的纹银。”司徒蛟泄气地承认。

    此言一出,钟离岚不禁长出一口气,双手捂面喜极而泣。

    杜平也是长吁一口气,将书吏呈上来的质证记录翻过来,提笔唰唰唰写了一行字,然后一拍惊堂木,说道:“既如此,堂下听判

    钟离退还彩金,司徒同意废约;双方各得其所,自此再无瓜葛。

    退堂!”

    “威武”

    ……

    “两位方公子,今日得你们相助,终于与那贼子撇清了干系,小女子万分感谢。”解除婚约后的钟离岚,笑靥如花,恢复了平日少女的天真。

    “这都是那位陈公子的功劳,我们可不敢掠人之美。”方俊杰笑道。

    “对了,哥哥,刚才在钟离姑娘的茶楼中,陈公子悄悄地与你说的什么?”顺利解除了定亲契约,方彦杰心里高兴,这时好奇地问道。

    “他说,那二十两纹银可到瑞祥典当行去取,司徒蛟承认是他爹爹当日送的便罢,若他抵死不认,只须向知县大人说出‘此银如非旧时银,此人亦非旧时人’即可。”

    “陈公子果然才智过人,替司徒蛟设了个死局。如此一来,司徒蛟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这个婚约是必废无疑的了。”方彦杰对陈文祺怨恨颇深,始终恶语相向,直到此时,方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陈文祺,不免有些后悔。

    “方公子。”

    “哎。”方俊杰、方彦杰二人同时答应,看到钟离岚只用眼望着方彦杰的时候,方俊杰不免有点尴尬,便笑着说道:

    “钟离姑娘,我与弟弟常常在一起,如此称呼难免弄混。如不介意,就叫我方大哥吧。至于叫我弟弟是方二哥还是方公子,我就不管了。”

    钟离岚两颊微红,点点头,问方彦杰道:“那包银两果然是我爹爹当的吗?方二……哥手中怎会有当票?”

    问得方彦杰兄弟二人“哈哈”大笑,方彦杰说道:“我手上哪有什么当票?是哥哥让我去瑞祥典当行去取的。”

    钟离岚扭头,用眼神向方俊杰询问。

    方俊杰说道:“陈公子对我说,银子便在瑞祥典当行里。至于这银两是否确为令尊所当,在下就不得而知了。但若看那包裹与银子的色彩,似乎真的存放很久了。”

    “一切似乎都在陈公子的掌控之中。难道他早已知晓内情?”方彦杰似在自言自语。

    “不太可能。走,我们去瑞祥典当行会会掌柜的,看能否问出一点端倪。”方俊杰说道。

    瑞祥典当行距黄冈县衙不过里许之地,不到半炷香时间,三人已经来到门前。瑞祥典当行门面不大,生意看来还不错,进进出出的人不少。柜台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正在忙着应酬上门典当、赎当的客人。方彦杰觑个空当,向小伙计打听掌柜的在或不在,小伙计非常热情地请他们稍候,然后到后面请掌柜的出来相见。

    掌柜景天见是他们几人,并不惊诧,邀请三人到后院树荫之下坐定,为三人端来凉茶,并递给每人一把蒲扇。

    景天忙上忙下,三人甚不过意,连声致谢。

    景天“呵呵”一笑,说道:“几位是咱家少爷的朋友,理应如此。只是穷居陋室,委屈几位了。”

    “你家少爷?他是何人?”方彦杰性急,连声问道。

    “陈文祺呀,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啊?是他。请问掌柜,这典当行……”方俊杰顿有所悟,但仍要求证一下。

    “这便是少爷家开的典当行啊。你们看这名称:瑞祥典当行,我家老爷名讳瑞山,五老爷名讳祥山,合起来便是瑞祥。原先这典当行是老爷兄弟亲自打理,老朽是账房先生。老爷回老家之后,便将这典当行托付老朽照料。”景天老人比较健谈。

    “请问老人家,您刚才在公堂所说是真的吗?那包银子果真是一个中年汉子来当的?”钟离岚急于知道那包银两的秘密,急切地问道。

    “子虚乌有,子虚乌有。老朽平生讲究诚信,今天所说却是不实之言,惭愧至极啊。”景天捻须大笑,嘴上说惭愧,脸上却全无惭愧的神色。

    “老人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道来听听。”

    “是这么回事。早先我家少爷差小儿景星过来,让我准备二十两纹银,用硫磺逐个烟熏后用旧布包好,说是待会有人要来取,并说知县大人必定传我上堂作证,要我照他的原话去说。老朽年纪大了,其实记性不好,为了说好少爷的那几句话,小儿教了老朽两三遍,还直说老朽太笨,呵呵。”

    怪不得景天在公堂上的证词与事情如此暗合,原来都是那个陈公子事先安排得滴水不漏。方俊杰一向以为自己的心思缜密,此时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对陈文祺在极短的时间里设计出如此精妙的“局”赞叹不已。

    钟离岚先是得亏陈文祺代喝毒药,使自己免于一死;后是得到陈文祺、方俊杰、方彦杰等人倾力相助,总算与司徒蛟解除了婚约,心里既高兴又感激。现在得知那二十两纹银并非父亲所当,便对方俊杰、方彦杰、景天等人说道:

    “方大哥、方二哥,大恩不言谢。如有来生,小女子定当结草衔环,以报今日相助。小女子先行一步,去茶馆拿来银两还与老伯。”

    “钟离姑娘,方才在茶楼,你说过并无这么多银两的,你到哪里拿去?” 方彦杰关心地问道。

    “的确没有那么多的银两。”钟离岚转身向景天说道:“老伯,小女子先倾其所有归还老伯一些,余下的假以时日,小女子定当奉还。”

    “在下身上正好带了银票,先与你垫上吧,免得跑来跑去耽误时间。” 方彦杰连忙说道。

    “这怎么可以?还是我去取来。”

    “不妨。就当在下暂借与你,等下次见面时,你再还我便是。”

    景天“呵呵”一笑,说道:“二位不必争来争去。我家少爷说了,‘钟离姑娘自幼失怙,有亲难奉,近年来颠沛流离,命运多舛。今日得两位方公子相助,始能守得云开见日出。陈某未便出面相助,甚感惭愧,此银两权当陈某对钟离姑娘略尽绵力,以求心安,望钟离姑娘不要拒人千里之外’。”

    “这可不行,陈公子有恩于我,小女子既无能力报答,也不能让他再破费钱财。这银两小女子定要归还的。”

    “姑娘如执意要还,老朽也无法阻拦,便请姑娘亲自还与我家少爷手上,老朽是断然不能收的。”

    方俊杰道:“既然如此,钟离姑娘不要为难老伯了,他日遇见陈公子,再还他便是。天色也不早了,不知钟离姑娘有何打算?”

    “既然解除了那个契约,我想明日回家。几年了,不知我娘怎么样了。”钟离岚提到母亲,禁不住双眼又红了起来。

    “也罢,今日姑娘暂且回茶楼歇息,明日我让弟弟送姑娘回家。钟离姑娘以为如何?”

    “多谢方大哥、方二哥。”

    三人告辞了景天,离开瑞祥典当行,向城外的茶楼走去。

第五回 巧断钱袋

    当方俊杰等人在瑞祥典当行谈论陈文祺的时候,陈文祺主仆两人雇了一叶小舟,溯江而上,在日落之前赶到了湖广布政使司治所武昌城。

    武昌城内,车水马龙、人头躜动。湖广布政使司下辖十六府的文武生员,陆陆续续会聚于此,赶赴久违的乡试。不仅如此,“秋闱”盛会,引得各地巨贾显贵、贩夫走卒、引车买浆甚至流浪乞讨者,也纷纷云集武昌城。一时间,武昌城内大小客栈旅馆家家爆满。

    陈文祺带着小景星走遍武昌城大街小巷,都未找到投宿的地方。信步之间,二人来到城北长江岸边,此刻骄阳将坠,红霞漫天,江风吹来,掠走了一身的热汗,顿觉格外清凉。

    从陈家庄辗转而来,又在武昌城转了很久,此时已是饥肠辘辘。抬头看见旁边一个名为“仙客来”的饭庄已经开始营业,陈文祺便对景星道:“时已黄昏,我们且先进去吃点东西再作道理。”

    店小二正好出来,向他们招呼:“两位客官是要用饭么?请里边坐。”一伸手,将他们引至进门左首一张八仙桌上坐下。

    吃晚饭的时间尚早,只左首边上稀稀落落地坐着几桌客人。

    最里面临窗桌上坐着两位书生打扮的少年公子。面江而坐的那位身穿玉色云缎圆领生员衫、腰系皂绦软巾垂带,虽然身材不甚伟岸,却生得极为英俊,即便潘安再世,也要自愧不如;背向大门而坐的那位年纪稍小,身材也矮小一些,身着皂色直裰,亦是五官端正,唇红齿白,虽未成年,也隐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天气炎热,旁人都是短衣短裤衣着,偏这两人都穿着宽大的上衣和紧脚长,好在他们临窗而坐,江面习习凉风,自窗户钻进来,倒也未见他们出汗。两人没有喝酒,一人端着一小碗米饭,就着面前几样精致的小菜,心不在焉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扒着。两人虽然临窗而坐,却对窗外的景色毫无兴趣,倒是对进店的客人特别在意,总是有意无意地对刚进店的客人审视一番,似乎是找人的样子。

    邻桌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年纪的葛衣人,衣着齐整,只是长发密髭,似是久未修理。面前放着一只酒杯一壶酒一碟小菜,虽然浅斟低酌,却并不悠然自得,神色间甚至有些许烦躁,眼睛也是不时望向大门,似乎也在等人。

    再往外,与陈文祺他们并排的桌子上,坐着四个中年壮汉,均穿白色对襟背心,足蹬芒鞋,一望便知是江中驾舟之人,此刻正在把酒对饮。

    店小二提了一只蓝色绘画瓷壶,过来为陈文祺、景星二人斟上茶,习惯性地用手中抹布抹了抹桌子,问道:“客官,您要喝酒还是……”

    “我们不喝酒,来一份红烧江鲢,一碟小菜,两碗米饭即可。”

    “好嘞,红烧江鲢一份、小菜一碟、米饭两碗”小二拖着长音,向后面厨房报出菜名。

    正吃饭间,一个满面污垢的小乞丐出现在店门口,脏兮兮的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然后伸出脏兮兮的手,逐桌乞讨。小乞丐似乎对人们的漠视习以为常,在每张桌前并未停留过久,及至走到陈文祺桌前,口中依然重复着那句话,“给几文钱吧”。

    陈文祺掏出几个铜钱,正要放在小乞丐手上时,小乞丐已然走到葛衣人身旁。

    陈文祺一怔,嘟哝了一句“这么心急”,正准备起身送给他时,旁边已经出现骚动。

    原来小乞丐走到那葛衣人旁边伸手乞讨时,两人发生了冲突。

    “去去去。”葛衣人甚是不耐烦,伸手将小乞丐推搡了一下。

    那小乞丐勃然大怒,说道:“你这厮忒是无理,你不施舍小爷便也罢了,怎还推搡小爷?”说罢欺身朝葛衣人扑了过去,顿时两人扭作一团。

    陈文祺心道,这人不愿施舍便也罢了,何必对小孩动手?不怕落个以大欺小的恶名?这小乞丐也真是,这么个小人儿竟敢主动招惹人家健壮大汉?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那小乞丐好似有些功夫,葛衣人被他一拉一搡,竟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眼看就要摔倒。百忙中探手一撑,扶住邻桌身穿皂色直裰的少年,才不至于跌倒。

    陈文祺见状,心里“咯噔”了一下,表面却不动声色。

    葛衣人一不留神,被小乞丐推倒,虽未受伤,却狼狈不堪,顿时大怒,迅速将上衣下摆往腰间一扎,抡圆双拳作势挥向小乞丐。小乞丐见状似乎有些胆怯,慌忙转身向外便逃。葛衣人哪容他逃遁,大喝一声,拔腿就追。

    陈文祺冷哼一声,正准备起身阻拦,邻桌驾舟的中年壮汉已将葛衣人一把拉住,劝道:“这位大哥,人家小乞丐向你行乞,你爱打赏便打赏几文,不爱打赏不理睬就是。偏你不仅不给,反倒恶言相向。如今他既未乞得什么,你也未伤了哪里,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容他走吧。”

    葛衣人见有人劝解,便大声骂了几句,极不情愿地回到刚才的桌子上喝酒去了。看他魂不守舍、如坐针毡的样子,陈文祺心里好笑,暗中留神不让他走脱。

    天色渐暗,景星心急客栈还没有着落,亦如邻桌葛衣人,魂不守舍、如坐针毡。见陈文祺仍在不紧不慢地扒着饭,不由提醒他说:“文祺哥,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没有找到客栈呢。”

    陈文祺伸手摸摸景星的头,低声说道:“不急,等看完一曲戏再走。”

    “看戏?哪有戏看?”景星举目四顾,寻找唱戏之人。

    “嘘。”陈文祺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景星小声说话,笑道:“你看那临窗而坐的两位,他们准备结账了。只要他们一结账,好戏便要开锣。”

    “小二,结账。” 话未说完,那位皂衣公子已经出声呼叫店家。

    “好咧,客官,您俩的饭菜总共五十八文钱。”

    “好。这就付……”,突然,皂衣公子伸到腰间的手僵硬了,神色也不太自然。

    “怎么了?”身着玉衫的公子低声问道。

    “钱……钱袋没……”皂衣公子嗫嚅道。

    玉衫公子只道他没有带银两出来,便嗔怪地说道:“你呀,办事总不牢靠。”回头愧疚地对小二说:“小二哥,适才出门忘了带钱,可否暂且赊欠,回头再拿钱补上?”

    “什么,没带钱?”店小二见他们演双簧一样,不禁生疑,伸手欲抓玉衫公子的前襟,“是忘记带钱还是根本不带钱?这样的事我可经历多了,想吃霸王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玉衫公子见小二向自己胸前抓来,不禁大羞,顿时满脸绯红。

    “小二哥,请不要为难我家小……少爷。其实是……我的钱袋不知什么时候给丢了。” 皂衣少年见状,慌忙中去拉小二的衣袖,可一时哪里拉扯得开?店小二的手继续向玉衫公子胸前抓去。

    邻桌葛衣人眼光朝四周一扫,趁满店客人看热闹之际,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与此同时,陈文祺站起身来,一步跨到玉衫公子与店小二两人中间,将玉衫公子拦在身后,抓住店小二伸出的手,说道:“小二哥,和气生财,何必动手动脚的?这两位公子跟你开开玩笑而已,他们的钱袋在这里哩,你跟我来拿。”

    小二的手被陈文祺一扣,顿时酸软,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陈文祺向门口滑去。

    玉衫公子感激地看了陈文祺一眼,面上又是一红。

    葛衣人堪堪走到门口,正欲抬脚迈过门槛时,突然眼前一暗,陈文祺与店小二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位仁兄,请把你拾到的东西留下再走。”陈文祺没打算揭穿他的行径,托言捡到失物为他准备了一个台阶。

    葛衣人并不识趣,佯装糊涂地反问道:“什么东西?”

    陈文祺用手指指皂衣公子他们,说道:“这位公子的钱袋刚才不是被你捡到了么?”

    “原来是你偷了我的钱袋?好你个小偷。”未等葛衣人有何反应,皂衣公子恍然大悟,上前一步,伸手抓住葛衣人的胳臂。

    葛衣人挥手一摔,把皂衣公子摔了个趔趄,陈文祺忙伸手扶住。

    “什么小偷?别冤枉好人。凭什么说我偷了你们的钱袋?”葛衣人气愤地嚷道。

    “是呀,说他偷了东西,可有什么证据?”食客中有人既像打抱不平、又似起哄地嚷道。

    玉衫、皂衣两位这时也觉唐突,拿眼望着陈文祺。

    葛衣人既不“就坡下驴”,陈文祺也不再为他遮掩。

    “偷与未偷,一看便知。” 陈文祺右手“倏”地在那葛衣人刚才扎起衣摆的腰间一探,手里已然抓住了一个物件,只是拳心向里,众人均看不见他握住了什么东西。

    “你……,那是我的钱袋。”葛衣人的脸此时涨得通红,大声说道。

    “你说这是你的钱袋,有什么证据?”

    “当然有。”葛衣人毫不犹豫地说,“我知道钱袋中有几个铜钱、几张银票。你说是他们的,他们可知道吗?”

    “是啊,谁能说出钱袋中的铜钱、银票,谁就是这钱袋的主人。”众人响应。

    玉衫公子连忙对皂衣公子说:“瑞……朱瑞,你快说呀,你钱袋中有多少银票,多少铜钱?”敢情这位皂衣公子名叫朱瑞。

    “我只记得……好像……有七、八两银票,十……余文铜钱。”朱瑞结结巴巴地回忆着。

    “众位客官,你们看他吞吞吐吐地样子,还‘好像,好像’的,难不成自己的银钱自己不清楚了?”那葛衣人此刻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可是清楚地记得自己的银钱是多少。我那钱袋中,有三张银票、十七个铜钱。请众位客官验看一下,我若说得不对,这钱袋就不是我的。”

    众位客人立即鼓噪起来,都说陈文祺诬赖好人。有打抱不平的走过来,要陈文祺交出钱袋,当着众人的面查看钱袋中的银钱。

    这时,一时失措的玉衫公子“哼”了一声:“三张银票?好个对‘自己的银钱记得清楚’,你且说说看,那银票有几张二两的、几张一两的?三张银票共有多少银两?”

    “这……这……”葛衣人似乎被玉衫公子一迭连声的发问难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陈文祺明白玉衫公子话中之意,赞许地向玉衫公子点了点头。玉衫公子点头回礼之时,脸上竟是微微一红。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出门在外,钱袋里头的钱不时地花,谁还能记得清楚还剩多少?除非始终没有用过,大家说是不是?”有人出面帮葛衣人“解围”。

    “那倒也是。”

    “有多少钱我只有大概数,记不准正常。”

    众人纷纷赞同。

    葛衣人暗暗松了一口气,立时又理直气壮地说道:“是呀,今天一天用过不止一次的钱,有些记不清了。但起码还清楚地记得有三张银票吧,可他什么也不知道,大家评评,该是谁的钱袋?”

    “哼,记得几张却记不得几两,不觉得有悖常理吗?除非是瞎子,眼睛不能‘看’才用‘手摸’。” 玉衫公子哂道,说完望了陈文祺一眼。

    陈文祺心领神会,转头问那葛衣人:“请问这位仁兄,你认识你的钱袋吗?”

    葛衣人一楞,旋即说道:“笑话,这钱袋我都用了十多年了,怎地不认识?”

    “当真认识?”

    “当……然……认识。” 葛衣人有些心虚。

    陈文祺又转向朱瑞:“这位公子,你的钱袋你可认识?”

    “认识。”

    “那好。”陈文祺低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钱袋,对两人说道:

    “我刚才看过这钱袋,上面绣有莲花图案。既然你们都认识自己的钱袋,那么我问你们,这钱袋上绣有几朵莲花?”

    又对葛衣人说:“钱袋是从尊驾身上拿出来的,请尊驾先说,若你说对了,他也不用再说,这钱袋就是你的了。”

    葛衣人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这钱袋只是用来装钱的,我一个大男人,对花花朵朵的不感兴趣,平时谁去留意它绣有几朵莲花呢?”

    “对呀,我这钱袋上绣着鸳鸯戏水,我从来就没有留意上面有几只鸳鸯,难道说这钱袋不是我的了?”众人中有人打抱不平,高高扬起手中的钱袋,嘲讽地对陈文祺说道。

    “这话也有道理。既然平时没留意莲花的数量,但是什么颜色的莲花总该有些印象吧?你说是白莲花还是红莲花?”陈文祺退让一步。

    “这个……,”葛衣人犹豫了一下,说,“既有红莲花,也有白莲花。”他想,既然要绣花,自然是五颜六色比单色的好看。

    陈文祺微微一笑,转身问朱瑞:“请问这位公子,你记得你的钱袋上有几朵莲花?是红莲花还是白莲花?”

    “没有……。” 朱瑞嗫嚅着说。

    “大家看看嘛,他什么都不知道。”葛衣人见状,感到胜利在望。

    众人再次鼓噪,有的甚至开始指责陈文祺无事生非,诬陷好人。

    陈文祺对众人的指责充耳不闻,只是盯住朱瑞,催促他说出答案。

    朱瑞迟疑着不开口,站立一旁的玉衫公子也很疑惑,平时没见他用过什么红莲花、白莲花图案的钱袋呀,难道这位公子搞错了?遂向朱瑞问道:

    “朱瑞,你有莲花图案的钱袋吗?平日未见你用过啊?”

    朱瑞恢复了平静,对陈文祺说道:

    “这位公子,谢谢您好心相助。可能您真的冤枉好人了,那不是我的钱袋。”

    朱瑞断然否定是自己的钱袋,葛衣人顿时神气起来:“如何?他自己也承认不是他的,看你还敢诬赖你大爷?今日你不磕头谢罪,你大爷我决不饶你。还不拿过来?”

    “你还没有看见钱袋,怎知不是你的?”陈文祺没有理睬葛衣人,一脸镇定地向朱瑞发问。

    朱瑞摇摇头,说道:“我的钱袋只是一只纯青色的麻布小袋,用一根黄色的绸带扎住袋口,上面根本没有绣花。”

    陈文祺将握住钱袋的手高举过顶,然后手掌一翻。

    “啊”这是众人发出的惊诧声。

    “不错,这正是我的钱袋。”这是朱瑞雀跃的声音。

    半空中,一只用黄色绸带扎着袋口的纯青色麻布小袋,正在陈文祺的两指下凌空摆动。

    那葛衣人一见,顿时脸色煞白,一掌推开堵在门口的店小二,欲要夺路而逃。刚才手举鸳鸯戏水钱袋的食客,想到为葛衣人打抱不平、出言嘲讽陈文祺,此时面红过耳,哪容他遁去?高喊一声“不要让这个贼子跑了”,与几个好事者一齐围了上去,抓住葛衣人,拳脚相向。饶是葛衣人空有一些拳脚,此时亦不敢还手。

    “请各位住手吧,”玉衫公子不忍心,大声喝止那几人,“念他不过一小偷,也许是生计所迫,不得已才干此勾当,算不得大奸大恶之人。既然钱袋已被追回,大伙且饶他去吧。”

    当事人开了口,众人也没有理由继续施暴,便放开葛衣人。葛衣人撩起衣襟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恨恨地看了陈文祺一眼,鼠窜而去。

    陈文祺自幼习文识礼,涵养甚高,最不喜睚眦必报的心胸狭窄之人。朱瑞不冒认钱袋在先、玉衫公子又为害己之人开脱在后,令陈文祺好生敬佩,不免对二人多看了一眼。恰巧这时玉衫公子也向他望来,四目相交,两人均有些尴尬,急忙将目光移向别处。陈文祺将钱袋还给朱瑞,向二人一抱拳,回桌用饭去了。

    玉衫公子吩咐朱瑞付过账款,带着他走到陈文祺桌边,向陈文祺深施一礼,感激地说:“刚才多亏兄台识破那小偷,使我俩免受羞辱,在此谢过。”

    “小事一桩,兄台不必介怀。而且若非兄台暗中提示,一时还不好揭穿那贼的伎俩呢。”陈文祺起身还礼。

    识袋断袋,原本已在他的计划之中,玉衫公子的“提示”,不过是“英雄所见略同”而已。陈文祺将“功劳”算在玉衫公子身上,固然是“君子不掠人之美”,更是不欲让别人有“感恩”的负担。

    “兄台过谦了。在下一时心急,才脱口而出,这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陈文祺笑了笑,没有作声。这种事越说人家就越在乎。

    话已至此,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但,玉衫公子与朱瑞两人,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嗯……呃……。”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玉衫公子受人恩惠,希望能有机会报答,但自己与陈文祺不过萍水相逢,今日一过又将是路人,如果错过今日报恩的机会,将是终身的愧疚。刚才隐隐约约听他们主仆二人说什么客栈,似乎遇到难处,欲要施以援手,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见玉衫公子欲言又止,陈文祺问道:“兄台还有何事?但讲无妨。”

    玉衫公子面色一红,低声问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姓陈名文祺,黄州府人士。”指了指景星,“他叫景星,是陪我读书的小兄弟。”

    “原来是陈兄,幸会,幸会。在下姓……杨……名山凌,”又指指朱瑞,“他名叫朱瑞,是我的……书僮。”

    “是杨兄,失敬,失敬。”陈文祺放下筷子,抱拳行礼,“敢问杨兄,也是赴考来啦?”

    “非也,非也。在下虽读了几句诗书,却不过是袜线之才、记问之学,若应试秋闱,定要曳白而归。”

    “杨兄过谦,倒教在下惭愧。”

    “陈兄前来武昌城,莫非就是参加今年科考来着?”

    陈文祺点点头:“凑个热闹而已。”

    “陈兄说笑了。”杨山凌瞥了一眼桌旁的书箧,问道:“陈兄是否尚未入住客栈?”

    陈文祺尴尬一笑,窘迫地答道:“是呀,原以为很容易找到客栈的,哪知城中大大小小客栈,均已爆满。”

    “陈兄有所不知,按说武昌城大小旅馆客栈不下百家,平日客房都不甚紧张,即便赴考的秀才再多,客房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今年文武双科开考,除增加了赶考的武秀才外,还有那些卖弓贩马的“武”商人也全都过来凑热闹,故此武昌城已是一铺难求,陈兄想要找到旅店住宿只怕的确很难。”

    “那可怎么办?”小景星听罢急切地说:“文祺哥,就怪你,老爷让你早点来你偏……”

    “偏什么偏?”陈文祺笑着截住景星的话头,若无其事地说道:“大不了待会恳求饭庄老板发发慈悲,就在他这几张八仙桌上凑合一晚。要不然就在外面河边找个空地,我们江中洗澡岸边睡觉,正好乘凉呢。只是……”陈文祺皱皱眉,今晚一过,明日便要进入贡院,三天的考试吃住全在里面,这三天景星可怎么办呢?不禁沉思起来。

    “在下知道望山门外金沙洲有一个客栈,那里略微偏僻了一点,或许尚有空房,只是路途稍远,不知陈兄意下如何?”杨山凌介绍说。

    陈文祺、景星听罢大喜,连忙向杨山凌打听地址。

    “城外小路曲折,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不如我们带你俩去,万一那里也客满的话还可以带你们转来。”

    陈文祺知他对刚才的事心存感激,一心要投桃报李,若是推托,反使他心中愧疚。况且天色已晚,自己两人真不知到何处寻找旅馆,不如应允了他们,既成全了他们的心意,又或许更容易找到住宿的地方。想到此,便点点头说道:“既如此,那就有劳杨兄带路。”

    杨山凌见陈文祺应允,心中大喜,忙令朱瑞拿上陈文祺的行李,待景星结清账目,领着两人向望山门走去。

第六回 义结金兰

    天色渐晚,武昌城内亮起了零星灯火,大街上行人渐稀。

    杨山凌领着陈文祺等人,自北往南向望山门外金沙洲疾步而行。走不多远,陈文祺隐隐觉得身后似有人尾随,遂暗中留神戒备,并不与杨山凌他们说破。

    拐过城隍庙不到半里地,便到了城南的望山门。若是平常,武昌城的九门均要在戌正关闭。这几日,为了方便前来应试的生员入城,湖广布政使司特地知会武昌府、江夏县,将城门关闭的时间延迟到亥正,故此杨山凌他们顺利地出了城门。

    行至郊外,四周渐觉空旷,突见前面小路正中,一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拦住去路。

    走在最前面的朱瑞正欲开口请他让路,身后脚步声骤然响起,只听一个声音恶狠狠地传来:

    “穷酸秀才,还认得你家大爷么?”

    众人停住脚步,回头一看,正是刚才在“仙客来”行窃的葛衣人。他的身旁,站着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矮的汉子。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认识,认识。尊驾不是刚才在‘仙客来’吃饭的那位客官吗?”陈文祺打着哈哈。

    葛衣人说道:“认识就好。臭穷酸,今日不要怪大爷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自己多管闲事。”

    “尊驾意欲如何?”陈文祺故意装傻。

    “大爷我的想法很简单:把刚才失去的加倍要回来,将刚才得到的加倍还给你。”

    “噢?这倒有点意思。只是在下不知道尊驾刚才‘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陈文祺索性一装到底。

    “臭穷酸,你真不知也好,装不知也罢,大爷便跟你明说吧。大爷刚才到手的银钱被你夺去,此刻便要你们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还回来;大爷刚才被你等打骂,此时要加倍奉还在你的身上。”

    杨山凌忍耐不住,沉声斥道:“刚才尊驾行窃在先,我们不过是讨回自己的东西而已。当时本应将你送官,我以为你迫于生计,一念之差才干此勾当,故而说服众人,放过你一马。你不知悔改也罢,还竟然纠结同伙拦路行凶,难道不惧怕王法么?”

    “哼哼,王法?今天在这个荒郊野外,老子的拳头便是王法。”葛衣人有恃无恐。

    陈文祺“哈哈”一笑,将手指着武昌城,义正词严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别说近在官府门前,便是远如蛮荒之地,王法何处不在?奉劝尊驾切莫藐视王法,以防惹祸上身。还有你们”陈文祺指着另外两人,“不要受他的蛊惑,为虎作伥,免得自误。”

    “臭穷酸,不要在大爷面前逞口舌之勇。大爷行走江湖二十余年,从未受到今日之奇耻大辱,所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就算你舌绽莲花,大爷今日也要将你废了。”

    陈文祺听罢哭笑不得,此等鸡鸣狗盗之徒,竟也班门弄斧、掉起书袋来,不由冷笑一声,揶揄地说道:“听你说话文绉绉的,想必也是读过圣贤的书了?岂不闻‘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窃取不义之财,岂是君子所为?今日在下拆穿你的行径,即是对你当头棒喝,你就该幡然悔悟,去恶向善,现在竟大言不惭‘睚眦之怨必报’,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行凶。似尔等这种行径,就该绳之以法,免得为祸四方。”

    “你小子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既然你找死,大爷们就先成全了你,再收拾他们不迟。”

    陈文祺习武十余年,多半时间只是自己练习刀剑拳术、腾挪骑射,即便与人相搏,也是师傅喂招或是与五叔过过招,均是点到为止,从未与人真正交手。现在面对葛衣人咄咄逼人的气势,非但没有紧张,反倒有些许激动与期待。虽然爹爹教诲不到万不得已不显露武功,但不在手下见过真章,恐怕这几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转过身向杨山凌说道:“杨兄,这几人是冲在下而来,与你们无关,请你俩带我兄弟先去办事,在下一会儿再去找你们。”

    杨山凌一听,那怎么行?别说你是因为我们才开罪这班人的,就算陌路相逢,我也不能撇下不管呀。何况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对付这几个如狼似虎的恶人?他把朱瑞拉到跟前,嘱咐了几句,然后对陈文祺说道:“陈兄,事情因我们而起,你不该置身其中。我让朱瑞带你们走,这里交给我了,谅他们也不能把在下怎么样。”

    “哼哼,你们两个倒是互相客气的很,你要他走,他让你走,大爷偏偏一个都不让走。废话少说,大家并肩子上。”说罢,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向陈文祺扑了过去。另两人也是二话不说,抽出匕首同时冲了过来。

    骤然遇到三个大汉的围堵,杨山凌心里有些慌乱。他虽然自小习武,却是由母亲教授家传剑法,拳脚功夫并非所长,而且也与陈文祺一样,从未与人真刀真枪的打斗过。要以一人之力保护三个不会武功(杨山凌认为)的人全身而退,实非易事。百忙之中,以手中折扇代剑,一招“仙乐风飘处处闻”,将三把匕首罩在“剑”影之中。

    陈文祺正在思考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制服葛衣人等人,看到杨山凌出“剑”如风,“剑”势凌厉,心知对方三人占不了便宜,便拉着景星、朱瑞退到路边,观看场中激斗。

    杨山凌以一敌三,并未觉得如何吃力,胆气益壮,一把折扇时而如大刀劈砍,时而似长剑刺击,将葛衣人等三人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场外陈文祺见他“刀”、“剑”并用,正觉他的招式精奇,忽听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似小枝折断的声响,举目望去,朦胧中隐隐见到枝叶摇曳,显然有人隐藏于彼。陈文祺不知是敌是友,俯身捡起一块石子,暗中凝神戒备。

    这时场中形势发生了变化。原来,杨山凌虽然招式精妙,却缺少实战经验。仓猝之中与对方动手,却不知要将对方如何处置,是杀?是伤?是擒?心中全然没有想过。故此,既怕挡不住对方三把匕首的同时进攻伤了自己,又怕拿捏不住分寸误伤了对方,只是虚与委蛇,点到为止。对方三人虽然武功不高,却是江湖混混,经验老到。打斗了一会,已知杨山凌的心思。于是放开胆子,抡起匕首泼命进攻,倒将杨山凌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陈文祺心知若不出手,杨山凌恐怕要伤在匕首之下。但又顾忌暗处那人是敌非友,怕他偷袭。心念一转,运足七成真力将手中石子向那人头顶弹出,与此同时,双手乱摇、身体笨拙地向场中跌撞过去,口里叫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这一招果然收到奇效。隐藏在灌木丛中之人,突然感觉微风拂面、破空之声在头顶掠过,顿时大惊,万没想到除己之外,附近还有隐藏之人,而且从所发暗器的劲道来看,此人内力深厚,自己只怕难望项背。他向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暗忖此人已经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自己却对他毫不知情,看来此地不可长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乎悄悄溜走。

    葛衣人等刚刚扭转颓势,正在全力围攻杨山凌。陈文祺跌跌撞撞地来到面前,葛衣人不由大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大爷将你拿下,不愁杨山凌不俯首就擒。他对陈文祺痛恨至极,不愿陈文祺过于“舒服”,想着先在陈文祺身上戳几个窟窿,让他吃点苦头,再捉拿也不迟。于是,右手的匕首中途变招,向陈文祺的右肩颊刺来,

    陈文祺佯作不知所措,口中惊呼,左手作势要抓匕首,右手摒指点向葛衣人胸前的风池穴,准备一招制敌。

    杨山凌哪里知道陈文祺心中的主意?见陈文祺空手去抓匕首,担心他被划伤,情急之下,手中折扇使出一招刀法,对着葛衣人的手腕斫下,迫使葛衣人撤招,解了陈文祺之危。但如此一来,背后空门大开,葛衣人同伙的两只匕首在昏暗的夜色中划出两道寒光,一上一下向杨山凌背后的心俞穴和命门穴刺来。

    陈文祺被杨山凌挡在一边,鞭长莫及。百忙中左手揽住杨山凌,往旁一旋,右手化掌一,将两支匕首击飞。匕首的锋芒划过陈文祺的手背,留下两道血痕。

    若论武功,陈文祺与那两人自是霄壤之别。但一来是杨山凌隔在中间,束缚了手脚;二来是初次临敌,毫无经验;更主要的是担心杨山凌被伤,仓猝中本能的以手相隔,完全忘记了武功招式。这也算是增长见识、积累经验的代价。

    杨山凌见陈文祺受伤,愈发相信他不会武功。便失去理智一般,舍弃剑法不用,只要三人的匕首往陈文祺身上招呼,就扑过去以身抵挡,全然不顾自己的死活。陈文祺既感动又可气。感动的是杨山凌与自己萍水相逢,在危急关头不惜以血肉之躯卫护自己;气的是他忘命般以身相挡,形同捆住了自己的手脚,令自己没办法对付三人的围攻。

    眼见三只匕首同时从前、左、右三个方位刺来,陈文祺轻按杨山凌双肩,整个人腾空而起,双脚“蹬蹬蹬”连环踢向葛衣人等三人的面门,将他们逼退,然后抱住杨山凌,双腿一蹬,倒纵出圈。

    冷不防被陈文祺横抱在怀,杨山凌心头鹿撞,脸颊发烧,幸亏夜色的掩盖,才不致让旁人看出自己的羞态。

    陈文祺纵出圈外,将杨山凌放在景星身边,吩咐景星“看住他”,复一跃站到刚才的地方。这一连串动作极快,三个强人只觉眼前一明一暗,陈文祺似在原地未曾动过,只是身旁不见了杨山凌。

    三人始知陈文祺并不是想象中的文弱书生,遂不敢轻敌,两个壮汉俯身捡起匕首,同葛衣人一道,将陈文祺围在核心,绕着他不停地游走。三支锋利的匕首,在夜色中形成一个旋转的光圈,飞旋在陈文祺的前后左右。

    陈文祺负手站立在圈子中间,气定神闲,要撕破这个圈子并非难事。但他并不想伤人,更不想取人性命,他在等待时机。

    这时,旋转的光圈骤停,旋即以极快的速度缩小……缩小……,即将勒进陈文祺的身体。

    陈文祺似是不觉。

    “陈兄小心。”杨山凌见这阵势,以为陈文祺已被吓呆,又是一声惊呼,欲向光圈中冲去,却被景星牢牢扯住。

    眼看光圈即将合拢,只听陈文祺一声长啸,腾身而起,越过三人头顶,落在圈外。趁三人错愕之中,“啪啪啪”连击三掌,场中归于平静。

    “好啊。”景星与朱瑞齐声欢呼。

    泪眼朦胧的杨山凌,眼看陈文祺一招制敌,心里喜不自胜,挂着泪珠的双颊立时笑靥如花。虽然与陈文祺不过萍水相逢,且相处只短短个把时辰,但刚才在打斗中两人生死相依、舍命相护的真情,令杨山凌对陈文祺生出一种刎颈之交甚至似有若无的骨血至亲情愫。此时见伊人站在身旁,遂一把抓住他受伤的左手,撕下衣襟,一面为他包扎,一面自责道:

    “都是我拖累了陈兄。早知陈兄有这般的身手,我也不会添乱了。”

    陈文祺习武之人,对这点小伤根本不当回事,杨山凌如此关切的神情,脑子里又浮起他刚才不惜以身体为自己遮挡刀剑的一幕。此时见他自责,便真挚地说道:

    “杨兄舍命护我,这份情谊陈某终身难忘,谈何拖累?”

    “只是……只是陈兄受伤……”。

    见杨山凌不能释怀,陈文祺忙截住安慰他:“这只是皮外之伤,过两天就没事了。习武之人,学会挨打也是一种本领,在我练武的的时候,常常会受伤的哩。不信你问景星。”

    景星连连点头,杨山凌这才破涕为笑,顽皮地说道:

    “陈兄真坏,身怀武功又不告诉人家,害得人家……人家……。”

    杨山凌包扎伤口的双手轻柔灵巧,身上散发出似有若无的幽香,使陈文祺沉醉之余又有些迷惘:这位仁兄怎么似女子一般?一听杨山凌埋怨,也是觉得对不住他,连忙说道:

    “的确是在下的疏忽,在下向杨兄赔个不是。”

    “不光要赔礼,还要受罚。”惊心动魄过后,杨山凌一身轻松。经过生死的考验,两个人好像不再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而似意气相投的故交,故此说话间少了许多客套。

    陈文祺知他为了掩饰刚才的窘态,故意开起玩笑,便顺着他的话说道:

    “怎么个罚法?”

    “你武功这么高,罚你做我的弟弟,这样你就能保护我。”说罢,脸上一红。幸亏夜色很浓,没人看到。

    陈文祺一愕,原来他想与我义结金兰?

    陈文祺哑然失笑,马上想起东坡居士那句名言:“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现在双方见面不到半日功夫,彼此连姓甚名谁都不曾知晓,别说结拜,就算说话也不可交浅言深啊。

    正准备婉言相拒,抬头一看杨山凌,此时正绯红了双颊,一副恨不得躲入地下的尴尬表情,陈文祺顿时心软,已到嘴边的那个“不”字再也无法说出来。

    转念一想,杨山凌在饭庄义释葛衣人、刚才在激斗中不惜以血肉之躯为自己遮挡刀剑、自己负伤时恨不能以身相代……种种现象表明他应是一位磊落君子,且自己对他不无好感(只是对他略欠阳刚之气有点遗憾),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与之结交也是一件快事。

    盘算停当,心里已然应允,为了缓和杨山凌的情绪,故意说道:

    “这恐怕不成……”

    杨山凌一听,顿时羞惭不已,忙垂首说道:“是在下莽撞了,请陈兄不必介怀。”

    陈文祺“呵呵”一笑,接着说道:“哪有哥哥还要弟弟保护的道理?若是让在下做哥哥嘛……倒是求之不得。”

    杨山凌本已后悔不该冒然提出结义,听到陈文祺如此调侃,知他已然答应,顿时如释重负,连忙接过陈文祺的话:

    “谁是兄长谁是小弟无关紧要,对得起道德良心就好。”

    杨山凌知道陈文祺的心中所想。换了自己,也不会与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结交,于是特地向陈文祺暗示两人结交绝不会使他违背道德良心。

    陈文祺何等聪明之人,岂不知杨山凌的暗示与承诺?于是正色道:

    “请问杨兄贵庚?”

    “在下今年十七。”

    “呵呵,这兄长我是做定了,在下今年十九岁。”

    景星与朱瑞见两位公子要结拜,自是欢呼雀跃,连忙撮土为香,服侍他们指天盟誓,义结金兰。

    结拜完毕,陈文祺对杨山凌道:

    “贤弟,这几个强人右臂已被在下掌击脱臼,动弹不得,如若时间过久,难免伤及身体。你看如何发落?”

    “适才在‘仙客来’,我见他不过一暗中扒窃的小偷。虽然行事可恶,但暗中窃物,说明尚有惧王法之念、知廉耻之心,故我劝止众人,饶他离去。哪曾想他不仅不思悔改,反倒纠集同伙,明火执仗地图人钱财、伤人性命,这便是强盗的行径。若不纠送官府问罪下狱,必将遗害百姓。大哥你看如何?”

    “贤弟所言,正合我意。如此便请贤弟前面带路,将这伙强人送至官衙。”

    杨山凌思忖了一下,说道:“这武昌城里,‘官衙’却是不少。有湖广布政使司衙门,武昌府衙门,江夏县衙门。自这儿进城,最近的是布政使司衙门,最远的是江夏县衙门。这些日子布政使司上上下下都忙着秋闱的事儿,不若便将他们送到武昌府?”

    “就依贤弟。”

    “既然如此,我在此等候片刻,先让朱瑞带你们前去投店,然后……”

    “这可不行,”未等杨山凌说完,陈文祺打断他的话,说道:“万一这几人还有同伙接应,你一人应付不来的,愚兄须得亲自押送。”

    “如此一来,大哥又要折返回去了。”

    “无妨,几里地的路程,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

    “贤弟,你在想什么?”陈文祺见杨山凌欲言又止,不禁问道。

    杨山凌一笑,说道:“大哥要亲自押送也使得,只是须答应小弟一件事。”

    “什么事?贤弟请讲。”

    “此去武昌府衙,路途虽不算很远,但一去一来,恐怕城门早已关闭。即便叫开了城门,那家旅馆还不知是否客满。小弟的家就在武昌府附近,房屋还算宽绰,大哥若执意亲自押送,就请到小弟家中暂住一宿如何?”

    见陈文祺踌躇不语,杨山凌接着说:

    “你我既为兄弟,大哥有事为弟相帮份属当然。如若大哥坚持不允,说不得小弟只好冒险独自押送他们了。”

    “既然如此,愚兄便打扰了。”陈文祺不忍拂他的好意,况且能不能找到客栈也是未知,于是点头答应。

    杨山凌见他应允,这才抿嘴一笑,低低说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陈文祺转身走到葛衣人面前,沉声说道:

    “你们这等不思悔改的奸恶之徒,陈某原该替天行道,为百姓除害。然则国法昭彰,由不得陈某动用私刑,这便押送尔等前去武昌府衙,听候知府大人发落。尔等已被陈某以独家手法卸掉肩头关节,如不及时接驳,势必残废。如有人心存中途脱逃之侥幸,陈某决不阻拦。”

    葛衣人等至此认栽,哪里还存逃跑之念?皆以左手托着垂下的右臂,哼哼唧唧地跟着陈文祺他们向武昌府衙走去。

第七回 隐世避仇(1)

    待陈文祺他们返回武昌府衙的时候,夜近初更,衙门早已关闭。

    杨山凌敲响衙门外面的鸣冤鼓,不多时,衙门“吱呀”一身打开一条缝隙,从里面走出一个差役模样的人,大声喝问道:

    “是谁这么晚在此击鼓?”

    杨山凌答道:“是我等押送强人至此,求见知府大人。”

    “强人?什么强人?在哪里?”差役将信将疑。

    “拦路行凶的强人。喏,就是他们。”

    差役将葛衣人看了看,不敢擅专,对杨山凌说道:“先在门外候着,我进去禀报。”

    说完返身进了府衙,并随手关上沉重的大门。

    不多时,差役复又打开府门,向杨山凌他们一招手:

    “随我来。”

    差役让众人进了府衙,返身关上大门,然后将他们带到大堂之上。

    武昌知府杨代明,年近三旬,成化十三年进士,为官勤政、为人清正,尤善推断疑案,深得上司的赏识,故升迁较快。在武昌府任上,差不多也有两年时间。适才正在书房读书,听过差役禀报,急忙来到大堂准备问案。

    杨山凌一行人来至跟前,杨代明忽然眉头微皱,起身说道:

    “沈……”。

    不待杨代明说下去,杨山凌急忙接过话头:

    “‘审’?大人这便要审案了么?”

    杨代明摇摇头,展开了双眉,回到案桌后面坐定,拿起惊堂木作势一拍,打起官腔:

    “堂下何人,深夜击鼓所为何来?”

    杨山凌暗里一笑,答道:“回大人,小民杨山凌,与这位陈公子在投宿的路上遇到这伙强人拦路行凶,被我等擒拿,特送官府处置,请大人为小民作主。”

    杨代明乍听杨山凌等人被强人拦路行凶,大吃一惊。复又轻轻摇头,似是不信:“堂前无戏言。就凭你们这几个文弱书生,能擒住他们三个壮汉?莫非你们逍遥无事,借口前来消遣本府不成?”

    杨山凌一脸的无辜,申辩道:“冤枉啊大人,草民等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消遣知府大人您啊。这几人的确在城外拿着匕首拦住我等行凶,您看,我大哥的手就是被他们的匕首划破的。”

    杨代明又是眉头紧皱,沉声问道:“你大哥?你说这位公子是你的大哥?”

    杨代明威严的语调似乎让杨山凌有些害怕,他一改刚才轻松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道:“不是。是……是小民的结……结义兄长。”

    “结义兄长?你什么时候结义的兄长?”杨代明虎着脸追问。

    “是……是……”

    “大人,我俩结义不结义、什么时候结义,应该不受官府管束吧?草民等将强人带到大人这里,大人还是问案要紧。”陈文祺见义弟在知府大人的逼问下一副惶然的样子,便出声为他解围。

    “啊?哦,是本府疏忽了。这么说来,这几人果真拦路行凶了?倒要好好问一问。”

    “可不是?今日黄昏,小民与书僮朱瑞在那仙客来饭庄吃饭,被这葛衣贼子偷走了钱袋……”,杨山凌恢复了轻松的神态,将如何在酒家被偷、在郊外遇截、如何亏得陈公子擒贼等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

    杨代明听罢,暗地惊心,喝令将六人关入大牢,待明日审明案情按律治罪。

    陈文祺上前将他们脱臼的关节重新接好后,便向杨大人告辞。

    杨代明目视杨山凌,欲言又止。杨山凌装作不知,说声“小民告退”,与陈文祺等人走出知府衙门。

    一行人出了府衙,走过一条大街以后,朱瑞带着大伙拐进一条窄小的胡同。前行约二、三百步,就见不远处有一小门,杨山凌悄悄拉了一下朱瑞的衣袖,朱瑞会意,快步跑过去敲开门,对一个家院模样的人低声说了两句,那家院一边点头一边迎出门来,朝杨山凌打招呼:

    “小……少爷回来了?”

    杨山凌“嗯”了一声,带着陈文祺他们进了门,回头又向那家院吩咐道:

    “这两位公子是我的客人,要在我家小住几日,不要告诉我娘,免得打扰她老人家,记住了吗?”

    “是,小……少爷。”

    几人来到一个小小的院落,杨山凌停住脚步,对陈文祺说道:

    “大哥,这里是后院,平时并无闲杂人来往。你与景星兄弟就在此处将就歇息,待会我使人端水来,侍侯你们沐浴。”

    陈文祺不好意思地说道:“悉听贤弟安排。但今日已晚,不便拜见伯父伯母二位老人家。”

    “没事,没事。”杨山凌摇手道:“我爹爹……常年在外,极少回家。我娘念经颂佛,也不得空闲呢。”

    说完便偕同朱瑞离去。

    不一会,一个年龄与景星相仿的小僮端了温水过来,伺候两人沐浴。

    “小哥,劳烦你了。请问小哥如何称呼?”陈文祺想通过与这小僮的攀谈,进一步认识这位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盟弟。

    谁知那小僮朝他“啊,啊”了两声,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然后又指指自己耳朵,点点头。原来是个耳能听声、口不能言的哑巴。

    陈文祺与景星见此,哭笑不得。便草草盥洗一遍,上床歇息。

    ……

    陈文祺他们离开武昌府衙不久,一条黑影出现在陈文祺一行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看见杨山凌带着陈文祺从胡同小门进入院内,那条黑影绕到一栋四合院的前门,伸手将门环轻轻叩了三下。不多久,大门“吱”的一声轻响,探出家院的脑袋。

    “夫人睡了没有?”黑影发问。

    “啊,是舅老爷。夫人尚未就寝,舅老爷请进。”家院将来人领至前厅,说道:“舅老爷稍候,我去请夫人。”

    不多时,从里屋出来一个妇人,虽年近四十,却是肤白唇红,美艳异常。看见来人,脸上露出笑容。

    “姐。”

    “明儿来啦,快坐。春红,给舅舅奉茶。”妇人和颜悦色地说道。

    这俩姐弟,正是十八年前虎口余生的韩梅、韩明。而韩明,就是刚才在知府衙门出现的杨代明武昌府知府。

    “明儿,这么晚来家,是不是师兄有消息了?”韩梅含着期待的眼神问道。

    韩明轻轻摇头。

    “唉,十八年了,也许,他……他早已不在人世了。”韩梅眼角泛起泪花。

    “不会的,姐。据恩公讲,他老人家安置好我们之后,便返身沿着巴河来来回回走了几次,都没有发现师兄的踪迹,也不见有血迹,师兄应该还在人世。”

    “如果尚在人世,他要么去宁夏卫找夏尧叔叔,要么就在黄州府一带隐藏。可是,你在宁夏卫、黄州府两地找了这么多年,为何没有师兄的任何信息?再说了,师兄若在人间,为何也不来找我们?”

    “这……”其实韩明也怀疑师兄沈清是否还在人世,为了不让姐姐伤心,忙安慰道:“姐,可能师兄一直都在找我们,可我们都隐姓埋名了,让他上哪儿去找?”

    “呃,你说什么?”韩梅的眼睛突然一亮,飞快地抓住韩明的手问道。

    韩明不知姐姐为何突然兴奋,茫然地答道:“我……我说,可能师兄一直都在找我们,可我们都隐姓埋名了,才找不到我们。”

    “对呀,明儿,我们是不是也搞错了?我们既然隐姓埋名,师兄为何不能隐姓埋名?”韩梅激动地说道。

    “对呀。看来这十多年是白费功夫了。”韩明恍然大悟,连连拍着后脑勺,懊悔地说。

    想到这一层,二人原本渐渐黯淡的心情又燃起希望,姐弟俩开心地笑了起来。

    高兴了一会,韩梅冷静下来,对弟弟说道:“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十八年了,我们的血海深仇尚未得报。仇人势力强大,我们报仇的唯一希望就是练好鸾凤剑法。当年爹爹将鸾谱交给师兄、将凤谱交给我,就是希望我们俩练成家传武功,双剑合璧,手刃仇人。如今,你和珊儿都是练的凤谱剑法,与‘岭南七凶’的功夫相差太远,只有找到师兄,习练鸾谱上的剑术,方能双剑合璧,寻机报仇。可如果大家都隐姓埋名,恐怕此生相会无期。但如以真实名姓抛头露面,只怕师兄尚未寻来,仇人便已知晓。这便如何是好。”

    韩明说道:“姐姐,隐姓埋名或抛头露面,我们从长计议。弟弟有件事要与姐姐说。”

    “什么事?”韩梅见弟弟慎重其事,不解地问道。

    “珊儿刚才与一个赶考的秀才,扭了几个强人送到府衙来了。”

    “珊儿她……与一个赶考的秀才?快说,怎么回事?”韩梅吃惊地问道。

    他们口中的“珊儿”,便是韩梅的女儿沈灵珊。女扮男妆外出时,假名“杨山凌”,“朱瑞”则是她的丫鬟蕊珠(说是丫鬟,其实是韩梅姐弟怕沈灵珊孤独,为她找的玩伴)。

    韩明将沈灵珊等人押送三个强人到府衙的经过对韩梅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

    “我在他们离开府衙的时候悄悄跟在后面,看他们要到何处。结果……”。

    “结果他们去哪里了?”韩梅问道。

    “到家里来了。”

    “啊?姗儿怎如此冒失?”韩梅皱了皱眉,“春红,请小姐来。”

第七回 隐世避仇(2)

    杨山凌现在要改称沈灵珊了刚刚回到闺房,正待沐浴换衣,便听春红轻轻敲门:

    “小姐,夫人请您。”

    “我娘唤我?在哪里?”

    “正在大堂等您呢。”

    沈灵珊听说母亲在大堂唤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顾不得换装,唤上蕊珠跟随春红一道来到大堂。见母亲正坐着与舅舅说话,连忙上前施礼:

    “舅舅。”

    “娘,您叫我?”沈灵珊又一扭身,钻到母亲怀里。

    “老大不小的,还这么撒娇,不怕舅舅羞你。”韩梅慈爱地说。

    “是啊,‘杨公子’,一个大男人怎么赖在母亲怀里?不过姐姐,你便抓紧享受吧,只怕要不了多久,想她与你撒娇也不成呢。”韩明打趣地说道。

    “舅舅,您又来了,不理您了。”沈灵珊撅着嘴娇嗔道。

    “姗儿,这半日你又跑出去了?疯丫头一般。”女儿沈灵珊,最爱女扮男装携丫环蕊珠去大街转悠,说是不定哪天会遇见父亲沈清。韩明、韩梅明知不太可能,却也心存侥幸,而且沈灵珊也很伶俐乖巧,多半时间都呆在家里,不是习文练武,便是针线女红,乔装出外只是偶尔为之,故此韩梅并未阻拦,只吩咐她不可泄露行藏,不可惹是生非,不可与生人结交。

    “娘,女儿闷嘛,想出去走走。说不定遇见我爹爹,女儿就成了娘的大恩人了。”沈灵珊顽皮地说道。

    “娘问你,你今天带两个人家里来了?”

    “对呀,娘,是舅舅告诉您的?舅舅,您总是在娘面前说我,不理您了。”

    “怎么跟舅舅说话啊?没大没小的,舅舅还不是为你好?”韩梅嗔怪地说道:“娘吩咐你不可泄露行藏,不可惹是生非,不可与生人结交,今日倒好,你都占全了。你说,他们是什么人,怎么能往家里带?”

    自小到大,韩梅对沈灵珊疼爱有加,此时这样说话,在沈灵珊看来,是非常严厉的了。连忙收起顽皮,小心地对韩梅、韩明说道:

    “他是黄州府来赶‘秋闱’的秀才,姓陈名文祺。我们是在江边‘仙客来’遇见的。”便将在“仙客来”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然后说道:“他们因为来得晚,没有旅馆可以投宿,我便提出带他家里暂住一日。先前他高低不肯的,说什么萍水相逢不便打扰。后来我坚持要独自押解那小偷到府衙,他怕我被那些偷儿所害,才勉强答应的。适才他要过来拜见母亲大人,女儿怕打扰娘的清净,便没有答应他。娘,舅舅,您们不是时常说人要急公好义、扶危济困吗?女儿没做错吧?”沈灵珊一口气说完,末了问道。

    “听舅舅说,你叫他大哥?”韩梅没理她,继续问道。

    “嗯,女儿已经与他义结金兰。他十九岁,自然要叫他义兄了。”说罢羞涩一笑。

    “十九岁?”韩梅似乎触到心中的痛,恍惚了一下,复又正色道:“萍水相逢,认识还未见一天,便结为兄弟?你这两个孩子真够荒唐的了。我问你,你了解他么?”

    “我信他是个君子。”沈灵珊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么他呢?他了解你吗?他要得知你欺骗他,不恨你才怪呢。”

    “女儿没有骗他。”

    “还说没有骗他?没有骗他能结拜成‘兄弟’?”

    “夫人,陈公子对小姐很好的,陈公子为了替小姐挡匕首还受伤了呢。小姐也是见他屡次相救,才觉得他是个好人,这才与他结拜的。”蕊珠赶紧作证,把陈文祺与沈灵珊打斗时以命相护的情形说了一遍。

    听蕊珠一说,韩梅连忙拉过沈灵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柔声问道:

    “姗儿,你没伤着哪里吧?”

    沈灵珊见韩梅没有追问结拜的事,顿时一阵轻松,她在韩梅跟前转了一个圈,嬉笑道:“没有,娘。您看我这不好好的嘛。”

    “那陈公子呢?伤得重吗?”韩梅关心地问道。

    “也没有大碍,只是流了不少血。”

    “这炎天暑热的,伤口容易化脓,得给人家上点好药。回头让吴妈熬碗红枣桂圆汤,给陈公子补补血。”

    “是,娘。我娘是天下最慈善的人了。”沈灵珊见母亲如此吩咐,心情大好。

    韩明在那边厢记挂着另外的事情,见这边厢娘儿俩絮絮叨叨个没完,便咳了一声。韩梅顿悟,向沈灵珊说道:

    “姗儿,娘见你成天不是读书便是女工的很是寂寞,才许你偶尔女扮男装到外面走走。难道你忘了娘的吩咐了?怎能随便与陌生人结交,甚至带到家里来呢?”

    “娘,您的话女儿牢记在心的。虽然与陈公子相识不久,但女儿确信他是至诚君子,不是坏人。”

    “姗儿,你也算熟读诗书的了。如若不是女儿身,娘说不定也要让你去试试夺取功名。岂不知‘试玉要烧三日满,识人须待十年期’这个道理?为了避祸,我们娘儿俩和你舅舅隐姓埋名多少年,深居简出从不见生人。如今你与一个相识半日的路人交浅言深,难道就不怕招来麻烦?”

    “娘,陈公子他真的不是歹人,不信明日女儿带他来见您,让您亲自瞧瞧。”

    “姐,”沉默了好半天,韩明这时说话了,“姗儿一向心高气傲,多少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少爷都未曾入眼,今日对这个陈公子另眼相看,自有她的道理,您也不必太过责备。这陈公子我刚才也见过,不仅一表人才,而且颇有见识,很有侠义之风。今日在府衙公堂上,沉稳大度,举止得体,弟弟对他也颇有好感。好在黄州府离此地不远,明日我差人去黄州府,了解一下这个陈秀才的情况。今儿我来,只是提醒姗儿这几日要多加小心,再也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个地方,如若这个地方成为众人瞩目之地,到时再想隐居是万万不能了。”

    沈灵珊连连点头:“舅舅请放心,珊儿记下了。”

    …………

    韩明万万想不到,在他的眼皮底下,已经有人盯上了沈灵珊:

    在武昌府衙西北一个不大的宅院里,武昌府兵房经承郝怀吃完晚饭,手摇蒲扇躺在后院的逍遥椅上纳凉,忽听大门外有人呼唤:“郝大人在家吗?”郝怀识得这是兵房书吏苟安的声音,也不起身,只懒懒地答应了一句:“在后院哩,过来吧。”

    苟安是郝怀从锦衣卫带到武昌府的。当年梁德率“岭南八凶”中的云、雷、雨、雪四凶追杀韩慎一家八口,除杀死韩慎夫妻外,沈清、韩梅等人下落不明。梁芳通过万贵妃活动,将梁德的手下、锦衣卫总旗郝怀、校尉苟安调派到武昌府兵房,暗中打探沈清、韩梅等人的信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沈清、韩梅等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故此他们也不得调回京城。

    苟安来到后院,一脸神秘地对郝怀说道:“郝大人,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情,神秘兮兮的?”郝怀摇着蒲扇,咪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发现一个武术招式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人。”

    “什么?”郝怀一下子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劈胸抓住苟安的短衫,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发现一个武术招式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人。”苟安重复了一遍。

    “是谁?他在哪里?快说。”郝怀松开抓住苟安短衫的手,一迭连声地问道。

    “是这样,我有个眼线叫褚三,今日在仙客来‘干活’失手,被人当众打了一顿。他气不过要报复回来,邀我助拳……”

    郝怀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

    “你就去了?早给你说过,我们在这里是给梁镇抚使办事的,不要跟这些下三流的人靠的太近,惹出事来还想不想在衙门里混?”

    “咱们不是要指靠他们替我们办事吗?否则的话,谁愿意和他们混在一起?”苟安委屈地申辩道。

    “好了,好了。接着说吧。”

    “我也是怕跟他们一起太过张扬,便让他们出面明挑,我在暗中相助。结果看到对方有一身穿玉色云缎圆领生员衫秀才般模样的人,独战褚三他们三人。那人手中的折扇,时而似刀劈砍,时而又像剑击,招式极为怪异。仗着怪异的招式,将褚三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我正要前去相助,这时一件暗器从我头顶疾速飞过,那破空的声音和挟带的气流清晰可辨,可以断定这个发暗器的人内力深厚。因不知此人是敌是友,我就没有贸然现身。”

    “那,褚三他们呢,被那个使折扇的制住了?”

    “没有。那个人虽然武功很高,但看得出来毫无经验。时间一长,褚三他们反而占了上风。”

    “难道你们抓住了那个人?”郝怀兴奋地问道。

    “没有。我见褚三他们占了上风,担心发暗器的人出面相帮,便故意惊动那人,将他引开。此人一走,褚三他们应该能够抓住那个使折扇的人。”苟安不敢说出实情,早已编好了说辞。

    “好,你再去找褚三,将那人给我带回来。如果此人就是梁大人要找的人,咱俩可就立大功了。梁大人说了,回到锦衣卫,给咱们官升三级,哈哈。” 郝怀手摇蒲扇,仰天“哈哈”大笑。

第八回 鏖战棘闱(1)

    武昌贡院坐落在武昌府衙东北约三里地的东湖之滨。贡院坐北朝南,大门是一座四柱三门双层飞檐翘角琉璃瓦的木制牌楼,三座门楼上均悬挂红底斗大金字牌匾,从左至右依次为“辟门吁俊”、“文运天开”、“朱衣点首”。牌楼之后,左右各有一院。左院曰“至公堂”,是考务重地,院中对称地建有受卷、弥封、誊录、对读诸署;右院曰“衡鉴堂”,是评卷重地,相应设有监临、提调诸署。两院以北,东西两边佐以廊庑,供考生独立考试的一间间号舍,分列其中。为便于区别,以《千字文》作为号舍的序号,用墨笔书于门墙上。贡院大门外,左边是“腾蛟”坊,坊前悬挂匾额“为国求贤”;右边是“起凤”坊,悬挂匾额“明经取士”。两坊之间为广场,场中建有两个台榭,作为士子入场领签之处。

    八月十五这一天,是考生进贡院之期。因此,这里一改往日的寂静,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卯时刚过,几千个秀才陆陆续续汇聚到贡院门前。在等待叫号的时候,考生们可谓众生百相:有的面部紧张、神情肃穆,仿佛如临大敌;有的胸有成竹、跃跃欲试,似乎迫不及待;有的指手划脚、高谈阔论,类如王者归来;有的不卑不亢、面色平静,宛若老僧入定。

    一大早,沈灵珊便差哑巴小僮端来了洗漱用水。洗漱完毕后,陈文祺将考试用的物品清理到考篮中装好,将剩下的物品交与景星,吩咐他先到各客栈看看,如有一间半间的客房,便将物品搬去。三日后考试结束,到贡院门前等待。

    正说话间,沈灵珊与蕊珠已经来到后院,一如昨日的打扮。听陈文祺吩咐景星去找客栈,连说不必,反正房子也腾开了,住一晚与住三晚没什么区别,就让景星住这吧。陈文祺考虑到景星年纪小,又是初次出门,人生地不熟的,一人住在外面难免分了自己的心。再说如果坚持搬出去,也显得有些矫情,于是点头答应。因为三天考试均要在贡院吃住,陈文祺便请沈灵珊带他去拜见“他”的母亲,沈灵珊说母亲正在做早课,不便打扰,并说自己已向母亲禀明,是自己不让陈文祺过去的。陈文祺无法,只好遥遥向前堂一揖,以示尊敬。

    架不住沈灵珊的软磨硬泡,陈文祺只好同意“他”和“朱瑞”为自己带路。但想了想,觉得应该将昨晚的事情告诉沈灵珊,让“他”有个防备。一路上,两小轮流背着书篮走在前面,陈文祺在后面将昨晚有人隐藏在灌木丛中的事情小声告诉沈灵珊知道,让“他”着意提防,待自己进入贡院之后,速与“朱瑞”返回家去,不要横生事端。沈灵珊听说,想起昨晚舅舅的话,忙点头答应。

    陈文祺同沈灵珊等人来到贡院的时候,已是辰末巳初时分。大门左右两边的点名台上,各自站着一名监临,手拿名册,准备点名发号。

    巳正时分,一声炮响,点名台上的监临开始唱名、发签,被点到的考生上前接过签纸,到贡院龙门入口排队进入考场。

    “黄州府陈文祺”。考生太多,两个监临喊哑了嗓子,直到午时一刻左右,才点到陈文祺的名字。

    陈文祺一边答应一边挤到唱名台下,接过点名官递过来的签纸,只见一面写着:“黄州府陈文祺,玄字五十九号。”另一面画着示意图,清楚地标注着玄字号舍五十九号所在位置,以及经过的路径。

    陈文祺挤出人群,来到沈灵珊他们站立的地方,从景星手中接过考篮,向沈灵珊道别:

    “贤弟请回吧。”

    沈灵珊不肯,执意要看到陈文祺进入贡院以后离开。陈文祺没法,只得任由他们在此等候,自己提着考篮去贡院门口排队。

    进场时搜身很严格,不时查出士子夹带的书籍、稿纸之类的违禁物品。有一名考生因不肯交出夹带的字薄而被逐出人群,不准考试。因此队伍移动得很慢。

    沈灵珊他们见状,忙到边上烧饼摊上买来几只烧饼,送给陈文祺充饥。

    申时时分,陈文祺总算捱到搜查官身边。搜查官先接过陈文祺手中的签纸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考篮上面的衣物与盥洗用具拿起来放在一边,见考篮里面只有笔、墨、砚台三样东西,便将衣物抖开反顺一瞧,用手在衣领、袖口、衬肩等有夹层的地方仔细捏了一遍,没有发现夹带,朝陈文祺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进去。

    陈文祺将盥洗用品一并装进考篮,回头向站在远处的沈灵珊他们招了招手,返身跨进贡院的大门。

    按照纸条上的示意图,陈文祺很顺利地找到了玄字五十九号“号舍”。“号舍”仅置一张小床和一方条桌,条桌上放有几支蜡烛,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为防范考生作弊,“号舍”只是三面有墙,面朝长廊的一方则无墙无门,条桌即安置在无墙的地方,以方便监考官监视。

    陈文祺放下考篮,将盥洗用具和米、菜拿出置于小床旁边,取出笔、墨、砚台摆放在条桌之上。

    时间尚早,先进号舍的考生无事可做,纷纷走出号舍,与左右隔壁的考生闲话。尽管从未谋面,而且还是竞争“对手”,但毕竟彼此都是“同年”,此时更有共同语言,于是大家就三五一群,高谈阔论起来。一些内向的考生,也耐不住寂寞,很快被周围的情绪感染,陆续加入进来,静静地充当“听众”。

    陈文祺走到左边号舍,几个考生正在闲聊。见陈文祺到来,一人便与他打招呼:“年兄刚进来?哪个号舍啊?”

    陈文祺指指五十九号:“喏,这里。”

    大家伸头一看,陈文祺的考篮空空如也,条桌上只有笔墨砚台,原先与他打招呼的考生说道:

    “年兄所带书籍、纸片也被没收了?没想到搜得这么仔细,夹带的东西被没收不说,人都差点进不来了。”

    陈文祺微微一笑,算是回应。他知道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夹带,如果对他们说自己没带任何东西,必会引来“假清高”啊、“虚伪”啊等等猜疑。

    “带进来又如何啊,谁知是考《中庸》还是《大学》,难不成将《四书》《五经》都夹带进来不成?”旁边一个略胖的士子操着岳阳的口音说道,众人纷纷点点头,显出几分自嘲与无奈。

    “是啊,如果考官也来一道‘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之类的考题,就算把家中的书房搬来,也没有时间找呢。”站在号舍最里头一个身材瘦高的考生幽幽地说道,他的口气略带川西尾音,看样子是荆州府或是郧阳府的考生。

    “‘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什么时候考过这种题目?”人群中有人不知这个典故,问道。

    众人哄堂一笑,本朝刚刚过去不久的考场轶事,他居然闻所未闻,这位老兄也未免太……

    操湖南口音的士子见他有些窘迫,连忙打圆场:“这事发生在本朝成化年间。有一年,浙江学政李贤大人在行省院试时微服私访,看到两名考生边下棋边闲话考试,一位考生下棋时心不在焉,总想着要复习一下才行。另一位考生却大言炎炎地说:‘用不着复习,上榜没问题。他李贤大人总不能出道含有一百个人名的怪题来刁难我们吧?’李贤大人听得无名火起,回去后真的出了一个含有一百个人名的怪题:‘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云台二十八将,将将何功?’结果无人能够圆满答题。李贤大人也绝,你不答全我便不取。结果那一年的浙江院试,竟然未取一人。”

    “唉,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怕也难以作答,但愿莫要碰上这样的考官才好。”有人叹息地说道。

    “只怕未必,据在下所知,就在那一年的院试过后不久,有人给答出来了,而且他还是一个未满十岁的总角少年。”陈文祺插话说道。

    “真的么?快说来听听。”众人一听真有答案,纷纷称奇,催促陈文祺快讲。

    “其实也不能说是答出了这道题,只是这少年当时写的一副对联,刚好可以作为此题的答案。”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众人急不可耐。

    陈文祺笑了笑,说道:“此人名叫伦文叙,广东南海县人士,生于成化三年。此人秉性聪敏,才气横溢,有‘神童’、‘鬼才’之称。然而自幼家贫失学,靠父母以种菜、卖菜为生。这一日,伦文叙挑菜到西禅寺去卖,寺里两个做饭的和尚素知伦文叙会吟诗作对,便故意说道:‘要买你的菜也行,但有个条件,我们寺面贤殿尚缺一副对联,这副对联要恰合一百的数目。你对好了给高价,对不好这菜就不买了。’伦文叙请和尚取来纸笔,沉思片刻写就一联:杏坛七十二贤,贤贤希圣;云台二十八将,将将封侯。联中的数目相符,内容妥贴。两个和尚连声赞好,便出高价买了伦文叙的那担菜。你们看,这副对联岂不是那道怪题的答案么?”

第八回 鏖战棘闱(2)

    说话间突听几声炮响,众人知道唱名已完,开始封“号”了,封号之后,照例有巡绰官到各个号舍巡查,于是各自归号。

    陈文祺回到五十九号,无所事事,想起子时过后便要发卷,半夜醒来黑灯瞎火的不方便,不如趁天色还亮,先将火折子燃起备用。他拿出随身带着的火镰、火石,敲出火星点燃火折子,插进竹筒里保存。

    做完这些,刚准备端米做饭,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后就听左边号舍中传出嘈杂的查号、问话声。未几,一行人来到五十九号,一个巡绰官手捧一本册子,向陈文祺询问:“你是陈文祺?”

    “是。”

    这时人群中一个五十余岁、不似巡绰官穿着打扮的老者低声“噫”了一下,问道:“你是黄州府人士?”

    “正是。”陈文祺答道。这位老者是何人?怎么知道自己的籍贯?看这老者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何时、何处见过。

    正诧异间,那老者微微一笑,徐徐吟道:“‘江上相逢皆旧游,万国衣冠拜冕旒。明朝努力长安道,星剑光芒射斗牛’。小兄弟,老朽期待你的文笔如刀剑、光芒射斗牛啊。”

    陈文祺一愣,这不是自己在“功夫茶楼”胡诌的集句诗吗?又仔细看看面前的老者,猛然醒悟过来,他便是那日给自己出题的弈棋两老之一。他是什么人?巡绰官?陈文祺对老者长身一揖,待要相认,却又省起自己是待考的士子,此时此地与监考官员叙旧,难免落得个夤缘攀附的嫌疑,遂接口吟道:“世上谩相识,群才遇良工。何代无秀士,看取宝刀雄。”

    这又是一首五言集句,分别取自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高适的《醉后赠张九旭》、《酬秘书弟兼寄幕下诸公》、《宋中遇刘书记有别》和《送李侍御赴安西》,除开头一句“世上谩相识”(原诗下一句为“此翁殊不然”)隐晦的表达了对老者相识、敬重之外,其余几句比较直白,均应景于即将进行的乡试。集句之贴切、文思之敏捷,当属罕见。

    老者又是一笑,赞道:“后生可畏。”向陈文祺点点头,率先向下一个号舍走去。

    陈文祺没将这个小插曲当回事,待一行人过去后,便端了自带的米、菜,去玄字号舍号军那里借锅做饭。吃罢夜饭,拜托号军在题目纸送来时及时通知,然后返回号舍,吹熄蜡烛爬上那张小床,吐纳了个把时辰之后,便倒头而睡。

    翌日子时更鼓刚敲,朦胧中似觉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尚未睁眼,号军正好来到号舍,伸手拍了几下陈文祺。陈文祺翻身坐起,就着残月微弱的亮光,看见条桌上摆着第一场的试卷。陈文祺拿过竹筒,晃明火折子,将蜡烛点亮,往条桌上滴几滴蜡油,粘牢蜡烛,就着昨晚预先准备的净水梳洗完毕,才拿起条桌上的纸卷,只见上面写着:

    “大明弘治二年己酉正科乡试试题(第一场,《四书》义三道):

    甲,‘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

    乙,‘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丙,‘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

    陈文祺看罢,心中有数。释义三道,前两道出自《中庸》,末一道出自《孟子》,四书五经自小熟读,解答其义并非难事。

    他取出条墨,往砚台中加上水,一边磨墨一边打着腹稿。良久,墨已渐浓,文章也已了然于胸。陈文祺提起朱毫,饱蘸浓墨,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甲,析《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义:此句出自《礼记中庸》。此章为《中庸》全篇之枢纽,自哀公问政引入,借圣人之口提出政事兴衰,关乎其人;人之高下,关乎品行:品行优劣,关乎修养;修养以道德为要,道德以仁为根本……”。

    “乙,析《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义:《中庸》开卷,即言性、道、教,皆因此三者是谓‘孔门心法’之核心也。何谓‘性’?性即人之自然禀赋,……”。

    “丙,析《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义:佛曰:‘天上天下,为我独尊’。亚圣此论与佛语相通也。自尊者人尊之,自贵者人贵之……”。

    辰时三刻,陈文祺已将三题草稿打好。他放下笔,活动了几下略微酸痛的右手,立起身来,将草稿拢在一处,用镇纸压住,请离此不远正在向各号舍左右观望的监考官看管,便到号军那里进食早餐。本朝惯例,考试期间,正场供应饭食,早晨是小米稀饭加白面馍馍。陈文祺草稿既成,而且直觉不错,故心情甚好胃口极佳,就着咸菜喝了两碗小米稀饭、三个白面馍馍。吃完早饭,顺着走廊慢慢往回走,看见两边号舍里考生,均在那里握管沉吟、冥思苦想,鲜有神情轻松者。

    回到五十九号,陈文祺重新往砚台中加了水,握着条墨不紧不慢地转圈研磨。他素喜浓墨书写,在宣纸上墩起来的字格外醒目,不似淡墨写的字若隐若现,全无半点精神。

    待到墨稠,陈文祺开始誊正。尽管草书写得非常好,但多年的习惯,正经文章,陈文祺都是正楷书写。但见端正灵秀的柳体小楷,如黑珍珠般镶嵌在白而略黄的宣纸之上,令人爱不释手。

    因边誊正还须边对草稿小有改动,而且未用草书,陈文祺差不多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方完成誊正。随后又花了小半个时辰“补草”,才算大功告成。

    此时,还是巳末午初时分。按照考场规矩,午时过后,考试巡绰官要来向各士子索卷盖戳。盖戳时,试卷上必须有十数行字,至少也要写有三五行字。没有盖戳的试卷,交卷时受卷官即视为犯规。犯规者即使还能参加后面两场考试,也没有考中的希望。在等待盖戳的时候,陈文祺去号军房打来净水,将砚台、毛笔洗去余墨,沥干待用。

    午时一过,听得一声炮响,已经考完的士子便可以交卷了。为了保证秩序井然,每个字号配有两名受卷官受卷。陈文祺将试卷送到“玄”字号受卷官后,在廊庑之中漫无目标地走了几个来回。因此时大多考生还在答卷,陈文祺唯恐扰乱了别人的思绪,赶快回到五十九号。离天黑尚早,随身又未带来书籍,百无聊赖之中,陈文祺干脆在小床上盘膝打坐,双眼内视,将丹田之气向下沉入会阴,然后经长强沿督脉上经命门、中枢、大椎、后枕至头顶百会穴,再引百会气向前经印堂、人中、天突、膻中、中脘,向下复归丹田。如此提降沿小周天反复运行,只觉一股气流在体内狼奔豕突,愈走愈急,愈走愈强,四体百骸愈觉舒畅,整个人渐至物我两忘状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龙门外鸣炮三响,陈文祺睁眼一瞧,天已将黑,第一场考试正式结束。按照规矩,炮声三响之后,不论完成与否,所有考生都须全部交卷,不可延误。一时间,受卷官的催逼声、未完卷的惋惜声、核对答题的探询声随处可闻,原本寂静无声的贡院瞬间嘈杂起来。

    …………

    第二、三场考试,与第一场没什么两样,均是在次日子时初出卷,酉时鸣炮三响结束。

    第二场考试,是试“策”两道:其一,“吏能治民,亦能祸民,吏治何得其方?”;其二,“河之为患久矣,且堵且疏,孰堵孰疏?”。

    这两道试策题颇有意思:一为‘天灾’一为“**”。答题者既要具备一定的文才,更要有治国为民的志向,方能在平日留意弊端、思考对策。陈文祺的几位先生均是兼具文韬武略的大儒侠士,在先生的指导下,陈文祺从小便立下经世济民的远大抱负,对这社会上两大痈疽早已有针砭之方。接过试卷之后,研磨好浓墨,提笔一挥而就。

    第三场考试,试“论”一道:“先皇所以罢湖广采木”。

    “湖广采木”是本朝立国初期的一件大事。大明朝立国初期,大将军徐达大军攻陷元朝国都大都后,退居塞北的原蒙古宗室的北元政权,继续和明军对抗,屡次侵犯明境。明朝第三位皇帝朱棣深感鞭长莫及,决心迁都于北京。因此,自永乐四年起,为修建北京宫殿,朝廷派人到湖广等地督采大木,“以十万人入山辟道路”。其中丙午年一次采伐的“杉松大材”就达七万余株,这种长期的滥砍滥伐,致使湖广林区水土流失日益严重,百姓居无定所。在明朝第五位皇帝朱瞻基即位的第一年,恰逢湖广大灾,新皇便下旨罢湖广采木,为民解困。

    论“先皇所以罢湖广采木”无非是分析罢湖广采木的意义、效果与颂扬“太平天子”的恩泽,只要熟知六十三年前的这段历史,切中题意并非难事。

    “论《先皇所以罢湖广采木》:丙午年间,湖广大旱,百姓嗷嗷待哺,朝廷忡忡忧心。先帝宣德爷悲天悯人,体恤万民,下诏罢湖广采木,以期休养民生……”。

    第三日的最后一场考试,陈文祺也是早早答题完毕。午时过后,提示可以交卷的炮声响起,陈文祺搁笔洗砚,将答题纸连同草稿一起,送至“玄”字号受卷官交卷,领了一支“准出签”,提着考篮来到贡院龙门出口,等了一柱香的功夫,聚齐了“放签”的人数,龙门随即大开,先行交卷的考生鱼贯而出。

    贡院门口,景星早已引领而望。看见陈文祺出了贡院大门,赶快跑过来,焦急地对陈文祺说道:“文祺哥,出事了……”

第九回 堕其术中(1)

    这两天,苟安的日子甚是不好过。原本以为发现怀有“非刀非剑”武功的人,便是立了大功一件。不曾想,如今不仅那使折扇的秀才没有下落,而且连褚三等人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直把郝怀气得暴跳如雷,指着苟安的鼻子疾言厉色地骂道:“好你个苟安,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既然发现那小子确实是“非刀非剑”的武功,就该出手将他擒来。你偏丢下‘主角儿’不管,去引开什么发暗器之人。如今可好,前后失算,两头落空。你让我怎么向梁镇抚使交代?”

    “大人,当时确实事非得已,如不将发暗器之人引开,只怕连……连我也回不来。”苟安辩解道。

    “连你也回不来?回不来好哇,像你这样的废物,还回来干什么?你以为你将发暗器的人引开了吗?说不定人家把你这废物吓走,回头就去收拾了褚三他们呢。”郝怀本是随口一说,可话一说完,马上感到事情就是这个样,气得走到苟安的跟前,“啪啪”给了他两个重重的耳光,八条鲜红的指印立时印在苟安的双颊上。

    打完苟安,郝怀气咻咻地对他说道:“你自己说说看,当打不当打?十几年了,没有发现那些人的踪迹也就罢了,顶多回不了锦衣卫,咱在这儿还是吃香的喝辣的。可你说发现了那些人的踪迹,飞鸽传书已经到了京城,如今忽然说没了,梁镇抚使饶得过咱们?打你两巴掌还是轻的,若找不到那个使折扇的,这颗脑袋只怕在脖子上的时日也不多了。”说完一瞪眼,“找,继续与我找,哪怕将武昌城翻个遍,也要将他们找出来。”

    苟安用手揩了揩嘴角的血迹,向郝怀说道:“大人,属下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这颗狗脑袋尽是糨糊,有什么好想法?……唔,说来听听。” 郝怀方寸大乱,根本不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既然苟安有“想法”,何妨一听?

    “现在正是大考之期,武昌城的人比平时不知多了多少。我们的人手有限,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查问,漫无目标的找恐怕没什么用处。昨天晚上我看见他们之中有人带着书箧,想必是来赶考的秀才,即便不是也与赶考的秀才认识。依属下之见,不如就将人手布置到贡院周围,盯住考试的秀才和与他们有接触的人,或许有所斩获。”

    郝怀想了想,觉得苟安的话有些道理,事到如今,也只能瞎猫逮耗子,碰碰运气了。便点点头,缓和口气说道:“好吧,就照你说的去办。记住,把我们的人都带上,要他们日夜守候,如发现情况迅速来报,不要打草惊蛇,让人紧紧跟住就行。”

    “是,大人,属下这就去办。”见郝怀赞同自己的“想法”,苟安暗的吁了口气,急忙带人“守株待兔”去了。

    话说沈灵珊目送陈文祺进入贡院以后,想到他在路上对自己说过的话,不敢在外停留过久,便叫上景星回到家里,吩咐哑巴小僮照顾好景星,然后偕蕊珠回到自己的闺房,找出丝线绣花针,做她的女红去了。

    一连两日,沈灵珊都没有露面,只蕊珠来后院看了景星几次。在家时,景星不是在黄州城典当行帮爹爹照顾生意,就是在陈家庄打杂,从未如此闲散过。这两日在后院无所事事,唯一与他接触的小僮又是哑巴,直把景星闷得心里发慌,竟日只好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把扇纳凉,困了便在石凳上小憩片刻,真个是“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好不容易捱到了第三日,景星早早起床盥洗完毕,便让哑僮请“朱瑞”过来,有话要跟他说。哑僮点点头,打个手势请他稍等,便往前面去了。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蕊珠穿着他们初次见面时那件皂色直裰,来到后院,对景星说道:“景星,一大早便喊我来,有什么事啊?”

    “哦,是这样。今天是考试的最后一天,我想到贡院门前等候我家少爷,请你与杨公子说一声。”

    “现在就去?还早哩。再说,我家小……少爷也要去的吧?这样吧,你等等,我去跟少爷说一下,要不咱们一起去。”未等景星答话,人已一阵风似地消失在门口。

    没过多久,沈灵珊一身公子打扮出现在景星面前,对景星说道:“今天虽是考试的最后一天,但按规矩午时前是不能交卷的,贡院开门放人更要等到未时以后。如果考试不顺利,最迟交卷时间还在酉时末。现在刚交辰时,你去那儿干什么?不若耐心等待半天,吃过午饭我们一起去。”

    “杨公子,要不……要不我先到四处转一下,午时过后在贡院门前等你们?来了几天,也不知武昌城是个什么样子。”

    合当有事。景星提出要逛街,沈灵珊无话可说,想到他一个初到武昌城的少年,除了迷路之外,应该没有别的麻烦。沈灵珊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他,只是嘱咐他注意安全、不要迷路、午时后一准到贡院等候等等,便让景星独自出了门。

    景星心系陈文祺,哪有心思闲逛?一出门便直奔贡院而去。正如沈灵珊所说,此时离考试结束的时间尚早,贡院前的广场门可罗雀,就连生意人也屈指可数。景星的印象中,贡院门前应如开考入场那天的热闹,未料到却是如此的冷清。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那后院的树荫下乘凉。但既来之则安之,景星找了一棵树冠较大的柳树,从附近搬来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在地下画了一个棋盘,坐在石头上自己与自己下起“成三”棋来。

    景星一人独坐柳树之下,既非小商小贩,又非借荫乘凉,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等人,而且十有**是等贡院中的人。

    未等景星一盘棋下完,一个短衣短裤、手拿蒲扇的汉子走过来,与景星搭讪道:“这位小哥,好闲情咧,敢情是等人啊?”

    景星抬头瞄了那人一眼,没有搭理他,继续走他的“成三”棋。

    “唉,不知这贡院鸣炮开门是午时还是未时,看来是来早了哩。”那人在离景星二尺远的地方席地而坐,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

    景星涉世未深,哪里知道别人是在套他说话。听说他也是等候贡院开门,景星好像遇见了知音,接口问道:“尊驾也是等里面的人?”

    “可不,我家内侄是今年科考的士子,前日进去的,不知考的怎么样?今日我内人要我来接他家去。”

    “原来是这样,您家就在武昌城?”

    “不在城内,在城南金沙洲。”话锋一转,假装很随意的问道:“小哥来接什么人?”

    “我接我家少爷。”

    “你少爷不是武昌府的人吧?”

    “不是,我们是黄州府的。”

    “看小哥年纪不大,你一个人来接你家少爷?”

    “少爷有一个朋友,等一会也要来。咦,你问这些干什么?”景星有些警觉。

    “没什么,没什么。不是闲得无聊嘛,随便问问。”那人赶忙说道。

    “既然无聊,我俩来下‘成三’棋?”

    “下棋?”那人一愣,旋即说道:“好哇,下便下,左右无事。不过要有点彩头。”

    “彩头?什么彩头?”

    “谁输谁请赢家喝茶。”

    “不干!”景星干脆地说。

    “哼,想必棋艺太差,怕输。”那人故意激道。

    景星青葱少年,哪里经得起一激?飞快的捡起棋盘中的石子,指着棋盘,对那人说:“比就比,还不知谁输。谁先下?”

    那人狡黠一笑:“你年幼,你先下。”

    “好。”景星在棋盘的二道线正中落下一子。

    那人似乎不谙此道,几个会合后,景星便下成一个“三子连星”,提了那人一颗子。此时轮到那人下子,景星这方,有一个落点非常紧要,如果那人这颗子不下在此处,景星下一步落子就有两个“二连星”,下一步又会提掉对方一颗子。果然,那人并未发现这个点,而是靠在己方一个棋子旁边下了一个“二连星”,结果又被景星走成“三子连星”。那人连连失利,很快陷入被动,不多久,便投子认输。

    那人一脸的沮丧,站起身来。景星说道:“怎么,输了便走人?”

    “哪里哪里,”那人苦笑着说:“愿赌服输,这便去请你喝茶。”

    “这还差不多。”景星站起来,用脚拂去棋盘,跟着那人来到附近一个茶馆。还未进门,那人高喊道:“小二,来两碗凉茶。”然后对景星道:“小哥慢慢喝,我去趟茅房。”

    那人走进里屋,苟安正高跷着二郎腿在那品茶。

    “怎么样,那小子说什么了?”苟安问道。

    “果然如大人所料,贡院里面只有一人,还有一个是他的朋友,过一会也要来。”

    “好,那天我看见这小子与那个站在旁边的秀才比较亲热,定是那个秀才的书僮。等会要来的肯定是拿折扇的小子。既然如此,你套出两人姓什么来,可以用更好的办法抓住他。”

    “是,大人。”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3366/ 第一时间欣赏鞘中霜色最新章节! 作者:苍源所写的《鞘中霜色》为转载作品,鞘中霜色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鞘中霜色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鞘中霜色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鞘中霜色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鞘中霜色介绍:
湖广秀才陈文祺在赴考途中,迭遇奇事,他设计解除了钟离岚与恶少的荒唐婚约,并与女扮男妆的沈灵珊义结金兰。
在其后的乡试、会试和殿试中,陈文祺连中三元。皇帝朱佑樘龙颜大悦,下旨在琼林苑举行“琼林会武宴”。因着大红状元衣冠,触犯“族规”,朱佑樘将陈文祺打入“诏狱”。
鞑靼济农阿巴海摆下怪阵,陈文祺道出“怪阵”的前世今生,并以鞑靼人擅长的“强弓立射”打赌,迫使阿巴海俯首称臣。
西行途中,陈文祺遭暗杀、救民女、断奇案……一路凶险、一路精彩。最后与千里追寻的情侣相逢,平安到达宁夏卫。
夏尧、陈文祺用“引蛇出洞”之计,一举歼灭三万鞑靼军,夺回被占之疆土。
沈清终于与沈灵珊终于相认,并在为陈文祺疗伤时发现了雕凤玉璧,遂怀疑他可能是早年失散的爱子沈霁……
沈灵珊、陈文祺联手破解二十年前的“密信”,发现匿藏其中的惊天秘密……
目睹陈文祺、沈灵珊两情缱绻,沈清忧心不已,暗自思量如何阻止这场“不伦”之恋。
鞘中霜色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鞘中霜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鞘中霜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